《牵丝王妃》 楔子 邵郁早已殉国 天玄十五年,岁次丙卯。 大楚之境。 十五之晨。 酒肆,喜来。 “喜来”牌匾乌黑,几个鎏金大字于阳光下熠熠生辉。 邵郁这次特意起早,如往常一般进了酒肆,见了小二,对方一脸支吾不定,歉意满满。 “您常用来品茶的天字号房被占了。有人事先定下了,却不是今日开始,早从上月十五起,一直未退。” “无妨,那我便下月再来。” “下月也未必。”小二颇不好意思挠头,左右窥探掩唇小声道:“我告诉您也无妨,听说这是别国的小世子,稀奇得很,皇上给安排的舒舒服服的地方不去住,偏要去住这守卫、供给都没保障的栈。稀奇您说不是?” 邵郁自是不便多讲什么,只道:“如此不便。我改日再来,不叫你为难。” 小二忙拱手道:“那便多谢公子了。公子深明大义,谢了,公子慢走。” 小二喜滋滋去忙其他,殊不知,方才“深明大义”的公子仗着身形轻便,早凭一身轻功下了木梯,转去侧廊,纵身跃上房梁。 内屋刀戟煌煌,卫兵站列,秋漫国小世子正在待。 “妙仚姑娘当真是见过康平王?” 邵郁蹙眉。 妙仚?何人? 康平王因何会绕过其他皇室,私下与秋漫国小世子有牵涉往来?白白给三哥留下把柄拿捏? 王室私交别国来使,若落人口实,再有人证物证,被人告个苟且密谋,意图谋反,削爵抄家都是轻的,重罚可就是没入奴籍,甚至性命不保,族人发配流放了。 康平王自毁基石,无可厚非,但因何这么蠢笨明显?况且不用亲信,只用她都没听闻过的陌生女子来见外使? “何止见过。”一陌生女子答:“王爷还给了我这个,三令五申一定要转交给小世子,还讲小世子见了一定知道王爷何意。我这次就多管闲事,替你们跑这一趟。下次,怕是要换成别的信使了。” 邵郁只听得几声木板咯吱声,似是人在走动。 小世子道:“如此一来,妙仚姑娘还真的是康平王的红颜知己。听父王讲,十年前便是妙仚姑娘鞍前马后,替康平王筹谋一切,凭一口口灿莲花鼓动漠北王族胡轧王起兵造反造势,为助康平王夺得帝位──” “世子。”女子冷声拦道:“十多年前的事了。已成前尘往事,不提也罢。道听途说而已。” “只是我不禁为姑娘不值。”小世子凉凉道:“势头倒是给他造起来了,但是当年的康平王不争气啊,被自己哥哥永王摆了一道也就罢了,居然那么好的机会都没争得储君之位,还因此丢了争储君的资格,令人嗟之叹之。若是他登了基,娶了你,你便是皇后了。” “谁曾想那家伙脑袋有病,居然联合他另一个哥哥湘安王拥立自己幼小的侄子为帝。你看今上领情么?那个少年小皇帝将拥立之功全归了湘安王,具有封荫得到宽待的亦只有湘安王一人而已。” “连那个湘安王死去的芝兰义弟定北将军邵郁,成了阴魂都能得到年赏,祠里香火不断,定北将军祠加盖翻修一回又一回。人家定北将军活着的时候可是只认三哥湘安王,暗里帮着夺嫡的也是湘安王。” “同为知己,不过一为女子一为男子而已,看人家定北将军混的,都比你一个大活人强很多吧?” 邵郁指下抠着黛瓦,指尖不自觉用力几分。 她并非为男子,只是难言之隐,不得已易了男装,顶了家里男丁。 这秋漫国小世子言语刻薄刁钻,很清楚朝中的动向,听声音很年轻,居然对当今连同十年前大楚的命脉拿捏都如此之稳。 可见不论十年前亦或十年后,群狼环伺大楚,虎视眈眈。 “如今呢,这家伙忘恩负义地彻底,妙仚姑娘竟连个王妃都没捞着。”小世子总结道。 “世子越说越离谱了!”邵郁听得屋内似有猛跺杯盏之声,紧接着:“民女偶然不适,不宜多聊,恕民女斗胆先告辞!” “慢走不送!”小世子不紧不慢喝茶。 邵郁于屋顶摇头。 这小世子,恐怕是故意的。他巴不得朝内越乱越好,此番激将绝不是取薪止火。 怕是期待康平王府内愈乱愈好。 这把火,如能趁热烧到朝内,搅乱一池本就不怎么清澈的浑水,易同反掌。 “走着!”小世子似是心情不错,刷拉打开折扇,“阳光昳丽,百般红紫斗芳菲,正是踏春好时节。父王也真是的,就几个贡品,千里迢迢还非要我来送,大惊小怪。那小皇帝按年岁比我还要小,仗着家大业大了不起啊!居然要我们年年纳贡,简直岂有此理。” 邵郁在屋顶衣袂翻飞,缓带轻飘,不由心内大惊。 这小世子,好大的怨气,居然敢宣之于口。 “你们几个,跟我走一趟!” 邵郁轻轻绕着脊角,顺势挪到廊角,轻轻落地,徐徐跟上。 她倒是好奇了,这小世子下一站能去哪儿。 穿街过市,走街串巷,三绕五绕之后,下个路口便是去凤觞阁的必经之路了。 邵郁柳眉轻蹙,刚要继续跟,忽而斜巷里传来说话声。 “王爷,前面便是凤觞阁了,我们还是绕路比较好。毕竟,凤觞阁风评狼藉,乃是非之地,恐伤了王爷金体。” 嗯? 熟人之嗓。 邵郁闪躲之心占了上风,飞速偏身去一侧,魅影藏于无形,迅速消失于青砖黛瓦间,偏偏衣袂背影早被眼尖之人瞧个清楚。 “那是不是郁儿?” 湘安王面露欣喜急速跑过来,将方才邵郁站立之处瞧个遍。 哪里还有人? “王,王爷。”亲随干笑:“邵将军不是都,都殉国了么?将军祠早已矗立数年。您少说也找了十年,瞧着背影像的不论男女都要追上去确认一番。当初将军对着王爷还三哥三哥叫得极亲,若是人还在,亦没道理数年不曾联络杳无音信不是?” 湘安王眸色愈发深暗,沉声问:“前面当真是凤觞阁?阁主叫什么名字?” 亲随答:“阁主乃妙芃,女子。听闻心黑手辣,只为钱财恶事做尽。把前几任凤觞阁阁主积攒的好名声全给败光了。偏人生得极美,见过之人都夸是世间少有姿容。当得起蛇蝎美人之说。” “蛇蝎美人?”湘安王楚岸掏/出怀中匕首。 匕身镌刻一个古体“郁”字。 “即今日起,风觞阁附近增加守卫,五班一换,若是见过那凤觞阁主的样子,必要画下来。” 亲随有些不可置信:“啊?王爷,当,当真?” 王爷不会怀疑那黑心阁主便是邵将军罢? 另一头。 小世子早没了方才的风光恣意,此时抱头鼠窜,逃命架势,连呼救都不敢,频频回头确认自己是否安全,忽而一道血光闪过,小世子从满目愕然到,脖颈传来冰凉刺骨剧痛,不过须臾功夫,很快他便瞪着一双眼睛,视线只来得及覆盖漫天血红。 树丛掩映间,凤觞阁的黛瓦白墙露出须臾。 凤觞阁,再次承袭招阴阁美誉。 秋漫国小世子,无故陈尸凤觞阁地界。 第1章 御阶微涟 下月初三。 喜来茶坊。 王城最大酒肆茶寮,自是王孙贵族最喜去处。 “诶,官,来了您!里头请!对了,最近可是有件新鲜事,您可曾听说?” 小二喜滋滋收了银锭,肩膀搭条白棉巾,话匣子算是打开。 要说这桩买卖,最是好做。 面前这位白净公子每逢初三、十五必来这酒肆,却不点菜,亦不饮酒,每回两枚响当当银锭,一枚给掌柜,一枚给他,就为听他山南海北闲扯。 期间茶语寥寥,冰壑玉壶,整个人谪仙一般,声音却极是好听。 果不其然,小二七个字开场白响起,那公子敛眉看过来,却是看呆小二。 当真是麟凤芝兰的一个妙人,可惜是个男儿装扮,若是女子,怕是要堪为倾国倾城之貌── 眼前这位公子眉目五官格外出挑,眉眼之间皆为潋滟风情,眸色温润和煦,一身素衣若雪,腰间悬挂一枚极为惹眼鸡血红玛瑙,反衬肤色更为白璧无暇。 一种颜色,集于一人,却平白能生出两种风姿。 他若是不开口,便是冷淡雅正,冰肌玉骨,生人勿近。 若是纡尊降贵开口,却是如冰川之水融化,如琴音般袅袅悠远,又如雨沐万物般清明。 恰如此时。 “听说什么?”那人自斟一杯茶,送至唇边:“为何不继续?” “哦,那什么。” 小儿抿了抿嘴唇,拧拧鼻子,似暗自懊恼自己为何看一个男子这般入迷。 话说这男子为何身上有一股冷香? 不行不行要死要死,再看下去要完,伙计甩甩头,话匣子就此打开。 “上次不是说到当今圣上尚未弱冠么?湘安王、康平王两大皇叔把持朝政分庭抗礼,怕是哪天哪位皇叔告病不称朝,这百官就要变成一言堂。没人再敢对朝上那位王爷说个不字。” 白衣男子啜茶点头:“嗯。”声音一如上次那般好听。 “如今怕是又要在朝堂上吵个不可开交,王城外斗个不停。哎,天下又该不太平喽。才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哦。” “为何?”男子惜字如金。 “因为平地就有人生事。”那小二神秘兮兮凑过来:“玉焓公主你知道吧?” 男子淡淡:“不清楚。” “哎呀,玉晗公主就是康平王的女儿,本是一个郡主,被小皇帝抬了敬衔尊为公主,发配去边疆和亲的那个!”小二道。 “她怎么了?”男子依然未答是否熟悉。 “她这是第三次往娘家跑了。”那小二一双眼睛油滑乱蹿,机灵万分,好似“包打听”上身一般。 “玉焓公主并不满意这门亲事,康平王笑面呵呵只做和事佬,每次都给笑眯眯劝走,心里到底怎么想,恐怕只有王爷自己心里清楚。倒是公主几次三番偷跑回来已非秘密,茶坊间皆有笑谈,头一次跑到宫里找皇兄去哭诉夫家对她不好。二次闹过后还未及半年,这第三次却是更甚,不知谁又惹了这暴躁小姐,半途不知怒从何来,将那故去的定北将军邵郁祠给砸得是一塌糊涂。” 提到“邵郁”二字,男子纯白衣衫下的玉手滞了三分。 “──廊砖都拼不齐。”小二道:“湘安王派去的守祠人打的打,赶的赶。好端端的一栋房子,愣是给点了一把火,烧的片瓦不剩。” “话说这邵将军死了,天下并非全是大快人心的叫好之声,到底人也是毁誉参半,坊间说起他,都是好坏各占一半。” “他自幼世袭爵位,年少成名,何等风光恣意,封疆大吏,功高盖主,自是树大招风。所谓不敬皇尊,公然与皇家为敌,在下看来不过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自古谋反从来大张旗鼓,甚少听过刚透露谋反便被镇压之说。先帝膝下凉薄,只有三位皇子平安活到成年。当初湘安王、康平王、永王三位皇子明里暗里夺嫡,邵将军自是扶持三皇子湘安王无疑,细节咱小老百姓不得而知,恐怕谋反一说是他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未可知,百姓里更是说什么的都有。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打仗,人人都能挥刀领兵保一方平安,却人有一张嘴,诋毁赞誉全评上下唇一碰。公子你说是不是?” “人家说书先生不是有一句话,叫‘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是不是?老天爷还是公正无私的。善恶有报,天道轮回,身死之后,盖棺定论,先帝事后,亲谕给定北将军修祠立碑,可见一斑。” “可惜了,祠被人砸了。听说那邵将军仙逝之前,在北戎之地可是打了一场大胜仗,对方都举了白旗,点数俘虏收拾兵器之时,偏被流矢黑箭射死在了战场上,真是令人唏嘘。去时便是孑然一身,连个披麻戴孝的亲人都没有,更没有妻儿子嗣为他闹一闹。可不就只能指望湘安王了。谁不知道那湘安王与逝去的邵郁将军生前可是芝兰兄弟,二人比亲兄弟还亲。” 男子不再吃茶,桌下那只手狠狠攥拳,白皙手背全是青紫筋条暴起。 “朝堂上这可就热闹了,早就吵做一团。这下好了,好兄弟祠堂被毁,湘安王如何能放过那玉焓公主?却说人已出嫁属于夫家,夫家却在鞭长莫及的边疆。这笔账,自然而然就落到康平王头上。两王这下啊,可有的闹了。” 男子半晌无言,小二叫了一声:“公子?” 一枚银锭被单指推过来,小二欣喜接过,男子已取了桌上玉箫站起:“多谢。在下告辞。” 王城宫墙外。 “──皇上已派我前去修祠,不知王爷还有何不满意的!把我的佩剑还我。我爹都没没收过我的东西,还轮不到你来管一管!” 楚焺,乃康平王之子,并无一官半职,却破例能够上朝听政,年方十五,适才带剑上殿,御前失仪,小皇帝楚珵没说什么,湘安王却顺理成章以楚焺不敬御威、殿前失仪为由给缴了楚焺的剑。 湘安王出轿。 湘安王楚岸一张脸如琢如磨,细眉星目,面貌极俊美,眉眼间面对楚焺却自带一种锐利的长辈之尊,目光冷炽,神色如圆弧满箭紧绷,连眼神都带有一股凌厉攻击之意。 楚岸道:“你爹康平王都已称病三天未上朝,为的就是躲清净,见面怕是又能吵起来。倒不是吵不过,只是他从未有一次能嘴上占到便宜。你不顾长幼尊卑,一句尊称没有就罢了,悍然拦我车马,还有脸来要剑。” 楚岸不再入轿,上了一高头白马,回头,神色不怒自威。 “想要剑,叫你爹来湘安王府来要。” “喂!”楚焺在后头跳着脚暴躁:“做人留一面,日后好相见!你这样我很为难的呀!我如何能叫家父去找你要,定是要挨板子的!你是逼我去抢剑!再不还,你别怪我真要抢了!” 楚岸鼻中哼出冷意:“你也要能抢的去。好好修祠。有功夫在我这里抢东西,不如想想该如何复原将军祠砖瓦草木。你爹可是答应连漏窗雕花门都做的一丝不差。” “一个死了的将军!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修又能怎么样?” 楚岸早在听到“死了”二字时,便如被触了逆鳞般,本就三分冷峻七分森寒般脸色登时全黑,变身玉面罗刹,右手早已放在剑柄上。 待楚焺反应过来时,左手早已结结实实挨了剑身板拍了一下。 湘安王楚岸冷冷道:“欠管教,我替你爹管教管教你。” “疼死我了,你居然敢打我!还我剑,我要还手了!” 楚岸却是二话不说,直接再挥过来一下算作回答。 “你简直过分!有种你别走!” 楚焺却早已使了眼色给两边黑衣伪装精卫高手:“还等什么,上!” 楚岸出行如何又能简单,早有武功高深者一阵风一般迎了上去。 楚岸眼底闪过不屑,拉起马缰绳,喊了一声:“驾!” 楚焺眼尖瞧见了楚岸腰间自己的剑穗子,拽过来一匹马匆忙跟上去:“驾!” 街上本是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井然有序一派祥和,人声亦鼎沸,却见一高头大马嘶鸣而来,开道者谨慎有礼:“让一让,大家都让一让。” 百姓才各自归位,纷纷议论:“王爷还是那般气宇轩昂。骑马的样子好威风。” 却还没等人待喘口气,又一行黑马疾驰而来,烟尘滚滚,口中叫嚣: “不怕死的都给我躲开!闪开闪开闪开!说你呢!再不闪踏死你!” 一时骡马嘶鸣,小贩行人躲闪不及,筐篓满地,水果蔬菜亦滚得满地都是。 “这又是康平王府的那个小世子罢?” “就是就是!这般莽撞不驯的还能有谁?” “也不知道跟他皇叔好好学学。” 周遭已围上不少人,市集行人皆对着马蹄扬起的尘烟指指点点,议论不止。 凤觞阁内。 “──你又去喜来茶坊了?什么时候才肯听我一句!” 一青衣男子身形高挑,面容俊朗,只是疾言遽色,看起来与他那如珪如璋的模样相去甚远。 紫契狠狠揪着来人长箫的穗子,不给放:“几年来你怎么答应我的?几个王爷位高权重,又不像你只能守着这阁子井底之蛙度日如年,他们爱打就打,爱斗就斗,并未与你有半分关系,你能不能让我少省些心?” 若小二此时看见先前的官已换过女妆的脸,定是要惊得掉下眼珠子。 胭脂半点,花簪三两,朱唇小如樱桃,玉肤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一张脸怕是由世间手艺最精湛的画师画就而生一般。 她干脆松了玉箫,任紫契抓去,淡然一笑:“我只是替凤觞阁打探消息。紫契,你太过紧张。况且我易了容,还着了男装。” “──郁儿,你明知──”紫契简直不能更生气。 “我知道。”邵郁抬起一手示意他不要多言:“凤觞阁如今树大招风,我会慎之又甚。当真只是去测测风向而已。” “还用你去测风向?”紫契鼻子里哼出一声:“凤觞阁定是无意间得罪过什么人!如今风评竟已如此糟糕!本是做尽善事,施药粥,开善堂,自掏银两清河污,却变成药粥害人,善堂人尽数疯魔,河水不疏反堵,洪水都患了两回,你说说!不是谁故意跟你做对又是什么!如今倒好,有什么坏事,自动有阴风刮来,事事都要给凤觞阁算一笔!” “你既去了外头,可有听说,就连你的宗祠被人砸掉烧掉,都能算给凤觞阁?凤觞阁本是用来解疑答惑,索人报酬的文人雅士之地,最不济,也是情报交换所,如今你听听外面怎么传!说成是招阴阁都不过分!秋漫国的小世子离奇暴毙在凤觞阁地界,大理寺、刑部合并查了这许多日子也查不出个结果,并没有纠出凶手,百姓们议论纷纷,牛鬼蛇神的说法都能胡编,有些甚至编成是邪祟取命,招阴琐魂,百姓看见我们阁众都绕着走。” 第2章 所谓伊人 邵郁皱眉。 “所以要你别出去。”紫契放下玉箫,连带着收了邵郁佩剑:“这个也不许带。” “紫契──” “叫我没用。”紫契一分情面也不留:“十年前你若肯听我,便没有今日。” “好好好。”邵郁实在头痛被人提起这茬:“我听便是。只求你莫要一遍遍讲。我听了十年,实在不愿一遍遍再耳朵受罪。” “──所以你有十年休养。”接话的是侍女小月。 小月一身利落武装,未着女裙,面容妆容装束皆是英姿飒爽。 “就是。”紫契道。 “我知道了知道了。你们便都出去罢,吵的我头疼。” 邵郁开始赶人。 紫契道:“小月你盯着她喝,一滴都不许剩。” 邵郁对着紫契背影吐吐舌。 小月偷笑。 “快来喝药。他就这样。”小月接了女侍端来的药:“紫契看着熬的,掐着时辰一直帮你温着,趁热喝。” 邵郁伸手,念叨:“好好好。喝药。不可夜归,不可出门,不可见楚岸,不可不可不可全是不可。都听了十年了。” “──不好啦!”一个连眉毛都虚白的顽皮老者依然顶着一身破衣烂衫闯进来。 这老者是十年前邵郁收的可怜人,无家可归,藏于凤觞阁安享晚年。 “我说巧爷爷──”小月过来数落,刚伸出一只手指惯例要戳脑门。 “我是说真的不好了!”老者挠挠头:“我可不是故意的!实在是那二人打斗声实在太大,吵了我老头子晒太阳。眼看着王爷落了下风,被人阴招算计,若是那湘安王陈尸在我们凤觞阁地界,就更说不清了!凤觞阁当真就成招阴阁了!” 邵郁接药碗的手狠狠顿在半空,一双眼睛看着虚空处,瞳孔极具放大,心绪早被“陈尸”二字惊起。 小月狠狠瞪过去:“巧爷爷!你一定是故意的!你那一身绝技,还用回来搬救兵?你的机关术呢?惊弓呢?武器呢?” “我不行啊!”李四巧指着头上呆毛:“我前两天把我孙子惹了,可是不爱梳头不是我的错。说罚就罚。不给饭吃不给机关小玩意儿玩,都给我收了!这小月姑娘你是知道的!” 小月似不爱听:“说多少遍你才记得住。姑娘不是你孙子,若要非要论,也是孙女,孙女记住没?” 小月实在是说顺嘴,又提了将军二字,自觉失言,马上改口:“郁姑娘是姑娘,若是再叫错了,小心我的鞭子。” 李四巧小声嘟囔:“谁能记得。一会儿男装一会却又扮作姑娘家。” “什么叫扮作!郁姑娘明明就是姑娘家──喂!别去!” 小月却连背影都没有抓到,转眼,却发现腰间软鞭早不知所踪,何时被人顺走都未发觉。 邵郁凡事出门,必换男装,眉目脸型皆会修饰一番,以便行事更方便些。 这次竟连妆容都顾不上,行头亦未换,配剑更无心去紫契处取,头也不回夺门而出。 狠狠一跺脚:“巧爷爷,你还不跟上!快,去叫紫契。只有他能拦住将军。” “拦不住。”李四巧摇摇头:“若是能拦住,便不会有今日。也便不会有十年前。” 楼上漏窗轻纱后,紫契放下窗绡,冷脸拿起佩剑。 他早该知道。 如何能拦住。 十年。 怕是再过二十年,亦不能轻易叫她死心。 “──还以为你是十年前那个湘安王么!” 密林中。 楚焺有备而来,调虎离山计引开保护楚岸的四大高手,又使特质金线将楚岸胯下白马四蹄套捆住,坠马之时,楚岸又被潜伏之人偷袭,重重吐出一口鲜血。 此时他才知,从楚焺携剑上殿御见圣上起始,原来都是权谋,骗他上钩。 若不是事先布置,有备而来,他楚岸又岂会被人偷袭成功。 楚焺小小年纪言语恶毒:“不是了!你早不是了!别以为你拥护了我哥为新帝我就会放过你!若不是你!我生身父亲永王楚芮便不会服毒自杀,如今,我亦不会只能认作叔父做父亲。同为我父亲楚芮的孩儿,或许我该是坐在龙位上的那个!凭什么该是我兄长!我恨了你十年,如今也该是个了结。” “哼!叔父。”楚岸吐出一口鲜血:“你也知道叔父。康平王是你叔父,我也是你长辈。” “我呸!你是我哪门子的长辈!”楚焺脾气暴躁吼道:“ 以前我小不懂,可如今我什么都懂了!十年前,皇爷爷突染恶疾,你与我叔父是两个最有可能争得皇位的皇子,却大义凛然让开皇位,拥立自己年幼的侄子上位,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怕是史今罕见。你到底打的什么算盘,只有你自己心里知道!远的不说,就说现在!” “你怂恿皇兄嫁我阿姐玉焓公主去边境受苦,居心叵测,贼心难度,龙椅上那个大概是眼瞎,还把你当作匡扶社稷的摄政皇叔。若我是他,登基后第一个要发配去边境苦寒之地的便是你!” 楚岸问:“这些都是谁与你说的?简直无稽之谈!” “还有谁!”楚焺桀骜:“明摆着的事情,大家都这么传!你还能狡辩不成!十年前你是夺嫡来着对吧?你是跟我父亲夺嫡对着干是吧!亦是你一路西行护送玉焓去边疆,一路上不顾她哭诉,生怕她逃跑连出恭都要派人跟着,湘安王!你安的什么心!” “护送她安全是我分内职责!若是被边疆歹人掳去,便又是一桩麻烦。”楚岸道:“就连护送之责,都是你如今的爹,康平王,明着好意实则荐给皇上丢给我的烫手山芋!我若是任玉焓郡主出一丝差池,恐身后骂名更难平。” “别跟我狡辩!你以为我会信么!”楚焺道:“玉焓是我妹!我爹女儿!自是疼她护她万分,如何能安心叫你这狼子野心之人和亲之行护送一路!你别再狡辩了!还是留些遗言给你的好皇帝侄儿吧!” 遗言? 楚岸早就注意周围地形,骇然道:“引我来凤觞阁附近,你是故意为之?早有策划?” “没错!”楚焺哈哈哈仰天冷笑道:“如今这天下谁不知道凤觞阁名声早就臭了!坏事做尽!你说若是明早百姓发现你陈尸凤觞阁,会怎么看这里?阁主若救了你,便会将坏名声亦渡给你!若是不救你,你却暴尸在她府邸周围,怕是长舌流言亦难平!她也脱不了干系。如此一石二鸟,现成的替罪羊!相传凤觞阁富可敌国,却不知这次,是否能用白花花的银两自证清白!” “──湘安王!我劝你别动,手放好。认真听我说话便好。剑上可是有毒。毒却不会要你的命,只会让你腰膝酸软难以站立行走而已,况且流血会加重毒气,毒气亦会加速流血,不出一个时辰,你便会失血过多而亡!怎样,这毒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不错吧?” 楚焺挥剑,剑身映出楚岸愈发苍白的脸色,狠戾之态与青涩混沌的少年眉眼相去甚远:“去死罢!” 楚岸早有防备,动手去拔腿间匕首以图反抗,耳力却捕捉到来人脚步,电光火石间立刻装作虚弱无力。 啪── 一条黑色软鞭卷走楚焺长剑,远远砸在树干上,当啷砸地。 “打斗可以,远离我的地盘。”邵郁冷冷道:“这里不欢迎你们。” 楚岸一双利目狠狠锁住邵郁一双眼睛。 因来人全身上下,只这双蒙着濛濛水光的眼睛,与他的郁儿最是相像。 若此时楚焺拔冗朝湘安王看去一眼,定会发现楚岸常年阴沉冷厉的俊脸,每一处细节都刻着深入骨髓的鲜活。 女子一身裙裾衣角、长发发尾,均沐风飘飞,美观非常,芙蓉如面柳如眉,全身如寒月般冰冷,肤色孱弱白皙,面含病态之美。 “你是谁!来凑什么热闹!找什么麻烦!”楚焺惊叫道:“你是不是凤觞阁主!人人都传那阁主是举世无双难得一见的美人,见之让人思之望之,可惜病怏怏的一副命不久矣一般模样,可就是你了!对不对!” 啪! 第二软鞭狠狠抽在楚焺左脸。 疼的他捂脸一阵哇哇大叫:“找死啊你!竟敢抽我,知道我是谁么!信不信我找人把你这凤觞阁端了!” “──教你如何跟人讲话。”邵郁道:“张口就咒人早亡,这是你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出口该有的教养?你爹娘就是这么教你的?还扬言要端我的地盘?哪天有空,我怕是要拦住康平王问一句,他的小世子口出狂言,还故意挑我的地盘要杀人,我倒是该不该管上一管?如此一来,康平王上次求我的事,不帮也罢!” 楚岸挑眉。 等了这许久,绸缪了这许久,不想阴差阳错叫楚焺钓出来凤觞阁阁主。 若他施为,恐怕不能这么顺利。 上月十五,街边匆匆一瞥背影,楚岸就起了疑心,眼前美人正脸果然如他所料。 更像。 尤其生气的样子。 粉面恚怒,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甚像。 楚焺色厉内荏:“你少来!我才不信你说的话!你一个江湖白衣,怎的可能认识我父亲!来!快来!你们全上!把这个阁主给我逮住,重重有赏!” 周围霎时蹿出四五个持剑壮汉,个个膀大腰圆,几声怒吼,同时朝包围圈中的白衣女子攻围而去。 邵郁一个冷觑,身形化作几道虚影,打斗间只见软鞭甩来耍去,神兵交击,头顶树叶被打落震落很多。 楚焺对着倒地不起的黑衣大汉拳打脚踢:“起来,都给我起来,别装死!一个弱女子你们都打不过,平常的威风都去哪儿了!” “那不如你回家去问个明白。”邵郁不紧不慢顺好鞭子折成一圈一圈:“你怂胆上天,要弑皇伯是否逆天,还可问你父亲是否有求于我。” “你给我等着!”楚焺边跑,三不五时回头:“这事没完!等我搬救兵回来着!有你好看!” 那些爪牙亦扶腰托着腿,跑得无影无踪。 “阁主为我招惹了这个小鬼,怕是无法善终。” 楚岸扶着胸口从地上直起身,拂掉衣袍沾染的落叶。 “算楚某欠阁主一个人情。” 邵郁从头到脚,一尘不染,谪仙一般一身洁白,却目不斜视,迈开步子打开双臂,打算就此轻功飞走,似没听到湘安王说话一般。 却中途被人扯住白衣一角,鞭子亦被人拉住,两人之间各执鞭子一角,各自对峙。 楚岸邪魅挑眉。 邵郁回头,不失礼仪,却语气很冷:“还请公子松手。我们,不熟。” “不熟么?”楚岸笑,单手执鞭举起,道:“阁主面容颇似我一位极要好的朋友。况且你还救了我的命,不熟也熟了。若是赏脸,可否随我回王府,小酌两盏茶?” “救你的命?” 邵郁睫毛下垂,眼神示意楚岸的腿:“你并没有中毒。行动也没有受限。所以才骗过了那小孩子。既如此,我刚才只能算是肃清我凤觞阁地盘而已,不算帮你。公子,走好不送。” 绕过他,邵郁施力拽回鞭子。 “姑娘且慢!” 楚岸挡住邵郁去路,却仍是一副笑脸:“我说错了,不是像。而是觉得你就是我那位好友。能否问姑娘芳龄?” 郁儿该是比他小上五岁才对。 十年来,或许楚岸失望太多,凡是外出,街上背影神似的女子,他都要追上去看看,再无数次遗憾跟人致歉。 对待女子亦一向恭谨有礼,从不越距,真真是一个鸿轩凤翥的君子。 皇家家教甚严,从小就被关在家里读书认字,惟一不妥顽劣之处,便是年幼与邵郁一起摸鱼过溪顺鸟蛋,像再三阻拦女子强行过话这般荒唐事,还从未做过。 所有的顽劣促狭柔哄珍惜,亦只对邵郁。 匆匆一瞥,希冀火焰再次燃起,在他眼中,世间万物皆以远去,唯剩那双他永世不能忘的双眼。 心中有股执念告诉他,眼前冷若寒玉的美人,就是邵郁。 虽性格秉性看起来相差很多,恍若两人。 以前他的郁儿,怕是比他还要贪玩顽劣。 十年过去,树都可成林,风云变幻斗转星移,并无什么不可能。 “你我本陌路过而已。公子不知年龄也罢。” 邵郁从他右侧绕过去:“天色将晚,公子再不回家,怕是夜路危险难行。” 楚岸从她左边出声,跟在身后:“既如此,不知阁主可否大发慈悲,留宿我一晚?我若是现在回去,怕是那小鬼半路设伏我。姑娘可愿再救我一次?若是愿意,我就听姑娘的话,即刻转身。” “回不回随你。”邵郁不打算再理人,却是张开双臂开始飞。 “喂!别着急走。我还没说完!”楚岸脚底一点,跟上去。 白衣仙子飞到一半又被拽下来,确切地说,这次是被抱下来。 “喂!” 邵郁一身缓带衣角皆随身形飘动,甚是养眼,两个转身躲过楚岸造次手臂,微微愠怒。 “公子如此便是不对了。再要伸手,别怪我的鞭子不气。我们,不熟。凤觞阁夜间禁,亦不留。还请公子早些离去。” “既不留,还劳烦姑娘为我带路,安然送我回府。” 楚岸笑意吟吟举起手中飘带:“姑娘腰间束带已在我手中,怕是现在想走也走不成了。就算你不怕外衫散开,我却是要顾及姑娘闺誉,不得不抱你回府了。” 邵郁所有克制涵养此刻终于崩盘,刷拉拉碎裂殆尽。 几年不见,三哥撩妹功力倒是见涨,莫不是长夜苦短,红宵帐暖,竟如此熟练解开女子腰带? “你简直过分!看鞭!” 楚岸笑着躲,越发确认,这路数,这步伐,多少还透着他教过的痕迹。 还装。 “姑娘!女阁主?还请注意涵养!再这么打下去,被人看到说我欺负女子,楚某纵有多少张嘴也解释不清。” “闭嘴!涵养是为皎皎公子择世明珠留的!你只能被招呼鞭子!” 楚岸淡笑退后闪躲,双手反握于背后,不紧不慢向回府方向倒退着踱。 两柱香功夫过后。 湘安王府两扇朱红大门渐次向两旁打开,沉闷有力的滚轴发出古朴大门特有转动声,家将兼亲随左挚朝自家王爷施礼,抬头时却瞪大眼睛。 他家王爷,绑,绑了个,白衣美人回来。 要命的却是,家里还有两个等着算账的,人。 第3章 君子好逑 若说这,竟是不请自来的康平王。 “我在忙,给四弟上茶,好茶。” 邵郁正襟危“坐”,被湘安王钳在怀里动弹不得。 左挚将被缚女子看在眼中,眼底惊奇不已,却并未敢言。 王爷怀中女子只是面相年轻而已,肌/肤难寻岁月痕迹,尤其那双清灵透彻黑瞳,轻易骗过人说是二八年华也是有人信。佳人眉弓间却明显有股沧桑锋利,却绝不是十多岁纯稚涉世未深少女能有的。 左挚才招来仆从吩咐给正厅的人上茶,那头湘安王衣角早消失于别院拐角。 “──这便是我的卧房,从来不让其他人出入。” 楚岸抱人迈过高槛,两侧侍女低头关好雕花门,顺带放下两侧红色帐幔,一时室内轻纱晕光四溢,雾境朦胧。 邵郁一双眼睛开始环伺四周。 折屏上乃一细笔绘制人物,分不清男女,一身戎装,薄纱半遮其面。 床前不设挂衣服的“木施”架,却只一屏长案,案上空有一只熏烟袅袅的三足香炉。样式别致,镂壁竟雕了一个“郁”字。 邵郁瞳孔再次紧缩。 忽然视线一倒,邵郁人已被放倒,手脚均已被缚,不得挣扎,她越来越急,眼睁睁任楚岸一张俊脸越来越低、越来越低,近到两人鼻尖挨在一起。 两人呼吸都/交缠一处,分不出谁的气息更烫。 怀中女子肌如凝脂,脖颈莹莹似玉般随呼吸急促欺负,瞳孔极速胀/缩,分明就是一只惊吓过度的玉兔。 楚岸将她的变化情绪尽收去眼底,喉结微动,下颌紧紧绷住,挨着她的鼻子反复蹭/磨,却还要更过分,头微偏,向那嫣粉如三春柔弱花瓣一般的双唇落去。 邵郁用尽全力偏开头,耳根脖颈粉红一片。 湘安王,亲空了。 “──别气我绑你。”楚岸半歪于榻边,“更别气我点你穴道。担心你轻功飞走,只能捆你回来。果不其然,你的眼神告诉我,你生气了。” 邵郁狠狠闭上眼睛,长睫颤颤。 “──你就是我的郁儿。”楚岸笃定道,伸出食指缓缓顺着美人脖颈往上滑,走至下巴,脸颊,鼻梁,最后定于乌黑纤长的睫毛上,改成用拇指指腹撷去那点滴水雾。 “居然还跟我装,道,不熟。怎么不熟?熟到不能再熟了,我们幼时一起听学,一起练剑,一起调皮被太傅打手板,我被罚跪,你还偷偷给我送过吃食,这些我都记得,难道郁儿全忘了?” 邵郁眼角滚下一滴泪。 楚岸又问:“为何一直不肯告诉我,你是女子?” 邵郁亦然闭着长睫,身子却忽然一僵。 “我若知道你是女子,不管怎样撒娇苦磨,哪怕跪破膝盖,也要早在年幼时就找父皇将你指婚给我。” 楚岸重新翻身压住人,双唇一寸寸印过怀中之人颤抖黑睫:“郁儿,你可知我找你,等你,等了十年?” 怀中之人始终素衣若雪,气度出尘,却亦冷的如同山中冰玉,拒人于千里之外,失之可亲。 十年前那个邵郁,明眸善睐,见到他眼睛就笑眯眯眉眼弯弯如同水中明月。 将佳人躲闪不及的脸单手扳过来,楚岸哑声道:“说,你该怎么赔我这十年?” 邵郁始终一言不发。 因楚岸扔未解开她的穴道。 他不想听见自己不爱听的任何说辞。 任何借口。 都不想。 他已万分确认,人人口中心如七巧玲珑钻进钱眼,“坏事”做尽的“招阴阁”阁主,就是他的郁儿。 从前她有多好,如今就有多“坏”,却不管她变成何般模样,都是他的郁儿。 “──王爷。”左挚顶着满脑袋雷,在门外轻叩,道:“康平王小世子又开始撒泼,康平王茶过三巡,亦非常暴躁。” 都在等王爷。 这五个字,左护卫未敢出口。 王爷在里头忙什么,怕是傻子都能猜出来。 “撒泼?”楚岸猛然起身。 邵郁睁开眼睛。 楚岸脸朝窗外吩咐:“我随后就来。” “是,王爷。” 左挚乐不迭领命离开,总算不用战战兢兢提着心等在门外。 “我去去就来。”楚岸声音柔的不行,对着邵郁:“你别动,也别想跑,总之你亲口承认自己是我的郁儿之前,我不会放你走。当然,承认了你也不必走了。待你承认之日,便是我们成亲之时。” 邵郁瞪大一双眼睛。 “很想与我成亲?”楚岸促狭问。 邵郁马上移开眼睛,脸微偏。 “不想与我成亲?”楚岸将脸掰回来,正色道:“不行,必须与我成亲。再不成亲,我儿子怕是要更晚。楚焺都已经十五了,我这个当三哥的,已经落后许多了。” 噗嗤一下,楚岸笑出了声:“怪我。才刚找到你,便是开始谈论这些肌/肤相亲之事。好多事情还没跟你坦白。先等我。马上回来。有好多话要跟你聊。我会教人备好热水,等下──” 湘安王重新将颀长精/壮的身躯俯倒她身/上,叫她再次承/受他的重量,鼻间再度充盈他身上那股甘洌清香,毫无女子脂粉气,以示自己一直洁身自好,等那命定之人。 邵郁再次闭上眼睛。 楚岸凑近她耳朵旁边,暧昧湿语:“等下我回来帮你沐浴。倒是要看你撑到什么时候。郁儿,我们今后有的是时间。” 美人继续装死。 喀哒一声两扇木门阖闭,榻上之人方才睁开眼睛。 “──三哥如今威风了,对待侄子下手却越发狠厉。你看看这鞭痕。” 康平王,楚淞,年轻时意气风发,如今年过而立,许是夜夜笙歌伤了身体根本,面色浮肿眼下乌青,伸手指着楚焺左脸: “明日可怎么上殿?若是圣上问起来,可怎么是好!要多久才能好!怕是要落疤了。我们楚焺,那将来可是要娶王侯公主的,这下脸毁了,前途也是堪忧,谁还会高看他。三哥,你做的好事,是不是给弟弟一个说法?” 楚岸不紧不慢用杯盖撇开茶叶,吹了一口才喝:“六弟想怎么办?不如说来听听。” “怎么办!”楚焺不顾长幼尊卑,捂着脸颊插嘴道:“当然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如此才公平!” 楚岸将茶盖放于案几,掷地有声,却仍未置一词。 “焺儿,怎可如此跟长辈如此说话。不知礼数。”楚淞斥责得毫无诚意,敷衍意味明显,语调漫不经心,随即又道:“三哥,我知道焺儿平日里是玩闹了些。或许还更年轻气盛些,顶撞三哥也是有的。但三哥就是再气,也全无鞭子直接招呼到脸上的道理。你说是不是?” 楚岸仍保持静默。 “──如今三哥让我说,我却又不能说什么,倒三哥该仔细想想该如何跟他外祖父家说起,圣上问起来,也得有个说法。” 楚焺与当今小圣上楚珵,知情的人可都知道,二人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如此就是拿皇太后与小皇帝来施压了。 楚焺捂着脸直起身:“爹,你还在这里废什么话!三叔都不回答,不回答就是默认了,弄那么复杂干什么!倒不如让三叔亲自效仿那古时候将军负荆请罪,跪到宫墙砖外,反正老祖宗也已知晓此事,大发雷霆,要不是我拦着,恐怕太皇太后的懿旨早下到湘安王府了!” “你这个孩子怎的如此不知分寸!”康平王佯装怒意:“做事情如何不先与为父商量下!闹到宫里去做什么!竟还惊动了老祖宗!不该不该啊!三哥莫要生气,都怪焺儿不懂事,将事情闹大了。” “闹到老祖宗眼前了?”楚岸直起身,打了个手势,左挚端了个托盘上来,拿起盘中一小巧精致的瓷瓶:“我的好侄子,你是不是还忘了这个?干嘛不一起带进宫里给老祖宗看看?!” 楚焺一阵头皮发麻,血色褪得极干净,一张脸煞白煞白:“叔父,我──” 楚岸截话道:“听说只一滴便可叫人身体无力,却可加速血液逆流,若有伤口,直到让人血流而亡?” 康平王亦直接起身,从楚焺表情判断出被人拿捏住把柄,不由装傻。 “三哥,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你手里拿的又是什么?干嘛对着焺儿问?” 楚岸道:“六弟不妨让你的卫兵取出佩剑,刮出焺儿鞋底轻沙,看上头是不是附着了王城周边,只凤觞阁外树林独有的枫叶残叶?” “不,不!”楚焺后退两步。 “还可问问你的好儿子,我的好侄子,又是如何借凤觞阁外的宝地,想要我葬身于那处的!” 楚岸狠狠拍桌。 “含血喷人!”楚焺紧跑两步,绕到康平王楚淞背后,露出两只眼睛,伸出一指指道: “你,你有证据么!别信口开河!” 邵郁早已冲破穴道,于屋顶间轻盈飞动,左挚带着侍卫守在门外,发现屋顶异动悉数上顶。 发觉冲破王府宫禁的是方才自家王爷怀中女子,左统忙吩咐手下只许守不可攻。 打斗数个回合后,邵郁忽而心思扭转,躲开守卫,破窗而入。 楚岸一双黑瞳紧紧盯着衣袂随风缓飞的邵郁。 他的郁儿却看都不看他,手中握着一节长鞭,面容还是那般如琢细磨,如一尘不染的仙子,神色冷漠肃然,一双眼睛却盯在康平王身上。 邵郁从鼻子里哼出一个冷音。 “爹!” 这第六声却是来自康平王身后,楚焺脑袋露出来。 “就是她!就是她!就是她用鞭子抽我的!她是凤觞阁阁主!那个活像死了男人成了寡妇的冰美人!” 康平王伸手狠狠捏楚焺:“你乱说什么!阁主尚未出阁!还不给我住口!” “我可以作证。亲眼所见。” 邵郁冷冷用鞭尾指着楚焺道:“他给湘安王下毒,用剑刺之,意图弑杀叔父。就算是圣上,皇太后在此。我亦可以作为人证。康平王,我这个人证,可够份量?” 楚淞一言不发。 “至于鞭痕。”邵郁这才解释第二个疑惑:“你刚才也听到,小世子当着您的面都敢出言不逊毫无家教,背后又该如何信口开河毫无遮拦。我失手用鞭伤了他。怎么,康平王想要怎么找我讨说法,亦是去宫门殿前石阶路苦跪负荆请罪么!” “爹──” “你给我闭嘴!” 康平王总算听明白前后因果,连猜带蒙,知道个大概。 “令朗真是用的一手颠倒是非黑白。”邵郁继续道:“不但出言顶撞湘安王,还用调虎离山之计将人拐去我的地盘意图杀之而后快。若不是我的鞭子够快,怕是现在大理寺就该有的忙了。康平王倒是说说,事情出在我的地盘,为自证清白,我倒是该不该管上一管!救上一救,另郎的鞭痕,倒是委不委屈!” “爹──” “你给我住口!”楚淞狠狠拂袖。 “阁主,在下替小儿道歉。若有得罪,还请海涵。” 却连致歉的场面话楚淞都懒得再与楚岸虚与委蛇,草草直接抢门走了。 “爹,爹──等等我!我的脸怎么办!” 楚焺追在后面颇为狼狈,还在高高的门槛处狠狠被绊一次。 邵郁拿了鞭子直接出门。 “郁儿!别走!”楚岸紧走两步。 “王爷认错人了。” 邵郁缓缓回头,衣带飘飞,眼神却是冷漠到极致:“王爷还需找些说辞,为凤觞阁阁主出现在湘安王府圆话。” 楚岸一下子滞住。 “──向来招惹上凤觞阁就没好事。大家都传是招阴阁。”邵郁道:“流年不利,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王爷还是躲远的好。像楚焺这般,费劲心思要找替罪羊,杀个人都要挑上凤觞阁的地界,并非鲜例。” 楚岸眼底有痛色。 “──最好永不相见。” 邵郁人已在门外,声音一如那枫叶一般,飘飘忽忽落进迎厅。 楚岸僵立原地。 自以为心若顽石,终究人非草木。炊烟迷离,雨沐万物,春夏冬来,他本意沉醉不归去,十年也好,二十年亦好,三十年,哪怕一世,如此相思如酒醉花衣,都好。 江山多旖旎,都比不得她。 可谁叫他,又重新找回了她。 只可惜伊人犹在,多少回烟雨竹林西梦醒,染就的霜华脸竟变如此陌生。 为何少了相许? 又为何不能相许! 他找了她良久,不就是为了相许相守? 邵郁因何躲着他! 到底是因为凤觞阁声明狼藉无法全身而退,还是时日良久,邵郁不再如当初那般信任他? 楚岸整理衣襟,正正头冠,施施然出了厅门,策马。 驶去凤觞阁。 答案只有自己找回来。 第4章 诡谲不定 楚岸端于马上,双眉紧蹙。 青叶林枝掩映间,邵郁口中夜间禁的凤觞阁,此时却是内外灯火通明。 内外噤若寒蝉,长廊内外围满阁众,皆是下跪被缚的姿/势,亦皆是两两相背被绑,旁边均有持刀冷卫,满脸肃穆,刀面映照阴森森的月光,寒锋着实让人不寒而栗。 凤觞阁为何会招惹上朝廷兵士? ──王爷认错人了。 ──凤觞阁是招阴阁。 ──像楚焺这般,费劲心思要找替罪羊,杀个人都要挑上凤觞阁的地界,并非鲜例。 ──最好永不相见。 楚岸双手狠狠抓着缰绳,人竟是从愤怒逐渐变为有些颤抖。双手逐渐成拳,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十年。 十年来他是如何一点一点数着两人过往点滴光阴,将那刻进骨骼血肉的悔意全化为指尖迷醉相思,若是与天共争岁月只肯让久长悠远,痴念宇宙洪荒,却只能任相思露结为霜,他亦认了。 却偏叫他寻回那刻骨之人。 方才策马时,他亦在怨念他的郁儿,为何那般狠心,相遇却又狠狠推开他,不要他了。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她在叫他远离一切是非暗黑与流言,好好当他的湘安王。 殊不知,多少回临溪付柳镶映桃花衣,他也曾感叹鱼沉荷花无踪迹,春宵宫里响履屐,偏缺了那一个独一无二的她。 当初她是如何事事为自己着想,顶着将军身份为他筹谋万事,多少次子夜梦回,那份眷恋早已在十年的入骨相思中镌刻进血肉,叫他昼夜难燎。 若是能远离,若是能忘,如何又会苦守十年? 如今再次于茫茫人海中相遇,这次,他是无论如何也不再放手。 将马栓好,楚岸一路脚步轻轻,从凤觞阁后门溜至屋顶,身形蹲下微伏轻轻揭开瓦片,朝内厅看去。 “简直笑话!”一人狠掷茶盏,玉面紫袍常服,转过来的脸让楚岸酷眉紧拧,疑从中来。 天潢贵胄,为何会纡尊降贵来到这凤觞阁?康平王楚淞那么多亲信随从,即便是要敲打江湖白衣,断没有亲自上阵的道理。 楚淞道:“不如阁主解释下,这秋漫画国的小王子怎的不被人虐杀到别处?却是专门挑上了凤觞阁的地界?王子薨死他乡,此事非同小可,我大楚再怎么也要给邻国一个交代。” “可是新鲜了。”邵郁冷笑:“听王爷的意思,在我的地界被杀,便是要我负责,还要我这凤觞阁陪葬?如此说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怕是一草一木皆归吾皇,吾皇天威浩荡,是否也要为这不明不白的构陷负责一二?” 康平王满面紫胀:“你!大胆!”两方兵士已拔尖相向,刀戟寒光刺人。 “竟敢口出狂言,竟不将天家贵胄威严放在眼里!” “不把天家威严放在眼里的怕是另有其人。”邵郁语调淡泊,不紧不慢,并无半分对方气势咄咄,话题分量却是分毫不减: “王爷为何不想想,我这凤觞阁被人毁了又重建,一如当年那般辉煌迎,若是只凭王爷三两句便能随意拿捏,怕是早该关门大吉了。” 言外之意,凤觞阁有人撑腰。 “康平王若求人就是这个态度,那先前漏夜前来所求一事,便也如此就罢了。”邵郁拂袖转身。 “大胆!竟敢背对王族!还不转过身来。”底下亲卫有人举剑叫嚣。 大有邵郁再有一言一行不得体,便会被拿了问罪之态。 将邵郁围成一个圈,剑尖刀刃皆齐齐对向包围弧中的弱女子。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邵郁到底转过身来,语调淡淡:“敢问王爷,只怕是抽在令郎脸上的鞭痕到了你心里,来讨说法罢?” 康平王表情一时汕汕,像是被捉住了把柄痛脚,但是被一个无辜清丽的女子将话拿住三分而不反驳显然不是他的作风。 康平王怒道:“妙芃!” 邵郁伤愈后,便以妙芃之名承接凤觞阁,逐渐便被人叫开了,凤觞阁那个冰美人妙梵,人名比阁名叫得还要响。 “妙梵!我告诉你,这下你从也得从,不从不得从!别以为你能挺过明天!到时候大理寺的人来拿你,我看你倒是还有什么话好说!那时可别指望我能来为你说话。” “我把王爷得罪透了是么!”邵郁不怒反笑:“那王爷最好是往上告,最好告到皇上的龙案前去,到时候圣上定会知道楚焺小世子干的好事,也会知道康平王是如何为了凤觞阁这块地,平白把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江湖白衣逼迫到不得不防卫反击。地皮么。哪里的地不是地。既然凤觞阁的地皮这么值钱,能劳烦王爷不眠不休也要盘算拿到,不若王爷发发慈悲,帮我阁众谋个一官半职,娶几房妻儿妾子,食邑百顷,自置家丞、庶子、门大夫、洗马、行人等一应官治府事分毫不差?” “你,你简直荒唐!”康平王后退两步:“我为何管你阁众是死是活?你敢逼迫本王大肆卖官鬻爵?” “如何是逼迫这么难听?”邵郁嘴角冷笑:“康平王若不是运作早已轻车熟路,如何强行抢人田地都能设局如此亲自出马构陷?若我的地真的被王爷拿走,我一众阁众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我不为他们筹谋,谁来为他们筹谋?敢问王爷,您本来的打算又该如何?难道,王爷真如街上百姓传言那般,也认为我一众阁众都被邪魔外道附身,坏事做尽,干脆全部推去菜市口斩首示众大块人心么!” “你!你!”康平王气结。 “若想我让出凤觞阁,就让我看到王爷的诚意!”邵郁寸步不让:“想空手套白狼,我妙芃不是吓大的!王爷若想硬取,大可像十年前当初永王那般一夜血洗凤觞阁,杀尽阁众。只是如今却是不易。我能轻易重建,王爷从没想过背后关窍如何?” 康平王被噎得简直跳脚。 “好。好!你牛!”楚淞指着邵郁的鼻子:“你给我记住了,如今这话你如何泼出来的,他日,我定当让你如何吞进去!我们走!” 这一转身,当真是走的干干净净,连翻飞的衣角都不再见到。 一时屋内从喧嚣转为宁静,落针可闻,寒光陨没,争嚣落幕,湘安王透过瓦缝只能瞅见一个纤瘦柔婉的背影。 楚岸心想终于自己能现身去找人了,不想那片瓦还未放回,就听屋内传来开门声音,动作就生生顿在半空,那片瓦还捏在手里。 “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是个上了年纪的老者,他道:“晚宴都吃不消停。才嚼两口就听你们吵的头皮痛。你没事吧?王爷当成他这样,当真是寡廉鲜耻都顾不得了。这与明抢有何差别?” 那老伯先前在烛火阴影处,楚岸听声音只能分辨出是熟人,背影很是陌生。 只这点蛛丝马迹已够楚岸确定,有熟人就好,妙芃是郁儿的可能又多了一分。 “索性已经打发走了。”邵郁转身,问:“外头的阁众是否都松绑了?可有伤亡?” 楚岸悄悄放回青瓦,已有打算。 “你且担心你自己罢。老大不小的了,成天为这个打算,为那个打算。寻常女娃到你这个年纪,孩子都成群满地跑了。” 内厅穹顶高挑,装饰明亮,兵诡老者从烛火外走进明亮处,手里还拿着个鸡腿,每说句话,那鸡腿一晃一晃的。 邵郁:“......”真是吃都堵不上嘴。不省心。 “欸!你去哪!”李四巧叼着鸡腿,声音有些含糊:“先前小皇帝派人来了!让你秘密进宫一趟!你到底去是不去!” “不去。”邵郁头都不回,双手放到脖颈后头揉着颈椎处,声音里全是倦意:“小皇帝他爱怎么便怎么罢。知道他皇叔要来找我的麻烦拦都不拦,亦不设局,还要我费力周旋。我乏了。” “你不去可别后悔!”李四巧道:“宫里那么多美男,万一是给你说亲呢!” “那我一定想着,哪天必定给你带回来一个。”邵郁回头,巧笑嫣然,桃李芬芳:“二八年华,豆蔻娇女。怎么样?” “不怎么样!”李四巧吹胡子瞪眼:“我都够当人家爷爷了,你简直胡闹。我在跟你说正经事。” “我也在说正经事。”邵郁很是无辜道:“你孙子苏见与紫契都尚未娶妻。” 小月、紫契恰好此时进来,不喜反愠。 “我替他们筹谋,有何不可?”邵郁接着道:“你是不是想多了?带回来只是让你看看而已。毕竟您一把年纪,看人看骨,不似寻常男子那般肤浅只看面貌。你帮两个小伙子掌掌眼。” “你可去罢去罢去罢。”李四巧摆手,掌心向外赶人:“一说话就跟我顶。没大没小。” “爷爷。”小月道:“我们姑娘知礼明仪,雅正端方,内封辞赋,外表如玉,您别总说她没大没小。” 邵郁那张外人眼中冰封万里的芙蓉脸已经化开少许,难得开心:“听听,还是小月会说话。” “你得了罢。”李四巧一只鸡腿丢过来,不偏不倚正好掉进小月端着的篓子里,:“还不是人家小月心思灵透,见人说人话,夸人有一套,还没怎么样先来堵我的嘴,我的话都不听了,简直岂有此理。” “咳咳。”邵郁捂着嘴,紧走两步。 “人呢!”李四巧还没教训完,抬头到处找人:“每次一提让她嫁人就溜地比兔子还快。” “爷爷。”小月咳嗽两声:“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手指了指紫契。 却见紫大夫正在擦剑,看着邵郁消失的方向出神,剑布掉了都不自知。 “哎。”李四巧实在是忍不住感叹:“想嫁的不能嫁,想娶的不能娶。这世道,什么世道。” 紫契重新捡起剑布,擦了两擦,干脆丢开,起身。 “别来扰我。”邵郁进了自己卧房,背靠着门,脸上笑意早已散去,又恢复了那张楚焺口中死了相公的万年冰美人脸:“紫契,你要说的我都明白。我不去。” 楚岸将身子隐去走廊另一头,很注意隐藏自己袍角。 远处一个高手对着湘安王打手势,楚岸点头,示意开始。 开始,抓人。 门外,紫契头倚靠在门旁白墙,道:“你还是去罢。正好探听宫里消息,连番有人来捣乱,先是楚焺,后是康平王,现在变成了秋漫国的小王子,是欺负这凤觞阁没人?你正好去探探虚实,去看看那位如何表态。” “不去。”邵郁抬起手腕一弹,室内烛火倏忽一灭,陷入一片黑暗,反衬得走廊廊灯明亮:“我累了,你也去歇息罢。” “我还没说完!”紫契就看不得邵郁这般了无生气,气不打一处来:“你讲过以后不去想也不再去帮他。从此和他毫无干系。不过是今日见过他一面,为何竟就开始躲避见宫里那位──” “诶!诶!诶!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李四巧忽然冒出来,过来拽人:“夜半三更来人家姑娘房外叫什么叫,打扰人家休息。走走走,和我老头子出去赏月。良辰美酒。美酒良辰啊!” “你别拽我。”紫契一边挣脱一边道:“我还有话未说!” “人家都灭了烛火了,有话也攒着明天罢。”老头儿不管不顾,将人给生拉走了。 走廊拐角处要消失不见前,李四巧还不忘回头对着小月,狠眨眼睛。 小月明白该自己上场了。端着个托盘,颇有些畏首畏尾。 叩了叩门。 “妙芃姑娘。”紫契嘱咐过,阁里难免有宫里那位小皇帝的耳目,时刻监视着,让叫名字都叫妙芃,以防万一。 心里对邵郁很是敬仰,姑娘二字更是叫顺了,根本改不了口:“该喝药了。” 里头静默如同无人那般。 这是心烦到谁也不愿见了? “紫契已经走了。”小月道:“我把药放门口了,你记得出来端下。我想说,你不愿去也可不去,我和爷爷都支持你,毕竟人都说伴君如伴虎,离他远些也没什么不好。左右我们都有功夫,还有箭弩弓矢机关护阁,谁想轻易将凤觞阁夺去,不一定能得逞。” 屋内依然寂静如斯。 “那我走了。”小月偷偷在托盘上放一对椒盐辣鸡翅,翅根腻得流油,在廊灯下泛着油光:“记得偷偷吃,别叫紫契看见。他不叫你吃辣。” 左右看看,确定紫契没有去而复返,小月才放心走了。 十年如一日,一老一少都认为是紫契不让邵郁吃辣,偷偷拿辣味小吃给邵郁,每次都如做贼一般。 屋内,窗子大开,窗纱随拂风微动,楚岸捂着邵郁的嘴,表情说不上吃醋还是气恼,语调玩味:“怪不得跟我装不熟。郁儿跟前美男这么多,每天晃来一晃,十年时间,是不是连三哥长什么样都记不清了?只这武功还没忘,若不是我将你制住,是不是要与康平王一般待遇,被你赶了出去?” 邵郁恨恨扭头,掩藏绯红的耳根,眉眼又气又恼,手被反绑着根本用不上力。楚岸这次流氓得更彻底,她不光腰带被抢,外中内四层衣袍都给扒个精光,只有亵裤罩胸还在,身上卷着被子被反搂在怀里,逃不掉,也挣脱不得,一股任君采撷的无助和脆弱。 “距离卯时亮更已时刻不多,趁还没天亮,郁儿还不抓紧时机歇歇?” 楚岸抹了下怀中人鼻子,一个人说话也不觉闷,偏邵郁扭开头躲了这一摸。 “我知你很想去我府上,甚至可能念叨了许久。” 楚岸道:“我这不亲自来请了?闭上眼睛,很快就到。” 邵郁被点了穴,努力眨巴眼睛很想分辩两句,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楚岸已给她系上白丝绢,不由分说将人横抱,由高手护送着,一路顺屋顶溜出了凤觞阁。 第5章 襄王有梦 最后的记忆,便是一阵药香。 邵郁再睁开眼时,已到了陌生之地。被褥猩红,卧榻之顶飘逸的绡帐一片大红,再扭头看向四周,妆奁桌椅木施,连同那金丝楠嵌玉透雕鸾纹座屏,红珊瑚溢香塔,都透着喜庆,饶是叫谁看,红彤彤的内饰说成是新娘子的喜房都不过分。 邵郁:“......” 她再一低头,杀人的心都有了。 昨晚四层衣服并没有重新自己回来。 蝶襟软绫云锦中裙,看着原本中规中矩,腰却掐的极细,铜镜里的美人眉眼樱樱,唇若粉嫣,长睫黑翘,漆黑瞳仁清澈如曜玉,鸦色长发柔顺披在背后,从头到脚无一饰物,真正的冰肌玉骨,清丽动人。 只她自己知道,两层外衣里头,那中衫却是状若无物,双肩,两臂,肚皮都是露着的,只有一件类似舞姬的那种无肩珂子而已。只消有登徒子掀开蝶襟领口向里一看,必能瞅见两团雪峰之间沟壑被挤得纵深非常,要撑掉那柯子一般。 哗啦! 好好的红纸窗被人浇上一盏茶水,滴答滴答。从外看星星点点,必是茶叶都挂在了窗壁上。 “这谁呀这是。脾气可真大。” 窗外有窸窸窣窣的议论声,此起彼伏,邵郁有功夫在身,耳力非常,听了个七七八八。 “不知道,只道是王爷深夜抱回来的,让小心伺候着。走,走,王爷可说了,里屋不让咱们进。” “好好的窗子被人毁了。可真暴殄天物啊。听说这窗纸还是王爷千辛万苦找的,能透月光的,叫──” “你起了?”楚岸从卧房隔间走来,走至外间关门,将窸窸窣窣的议论一并拦在朱漆高门外。 “王爷府里的奴才真是好教养。”邵郁气得不轻,自然不给楚岸好脸色,一张小脸绷得如同俏丽三春阴霾的天幕:“议论主子都敢如此大声。还故意叫人听见。想来是女主子调教欠佳,王爷后院堪忧。” 若是以前,邵郁讲话甚少如此夹枪带棒,语带双规。 一是被昨夜被人两次掳来惹恼了,如今她竟丝毫打不过楚岸,不知是否长久服药蹉跎了身子,导致功夫下降体力不支,以前过招她还能胜过一二的,如今她很是怀疑年少比剑楚岸都是暗中放水,令她赢,逗她开心。 “让你听见是她们不对,回头我重罚。” 楚岸将食盒放下,道:“煞费苦心弄这弄那却不叫你清楚知道,我之前已经吃过这种亏,不想再犯。心里想着念着却闷着不说出来,再次错过了就是我活该了。” 邵郁将头偏开,喃喃道:“不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你就听我说便好。“楚岸暗暗观察她的反应,又道:“再说这府上的女主人,郁儿若是肯当,你便是头一个。府上的家将侍女小厮欠调教,你若肯,便由你开始给他们一一立规矩。朝中的事我还应付不过来,哪里有功夫管这些。早就缺个女主人来管教他们了。” 邵郁眼中一顿。 面色却仍不渝,并无半分缓和。 还是气得鼓鼓。 二便是因为这衣服。 “这些先不提,有件事却是不得不问,我的衣服──”邵郁磨牙,几乎一字一句:“王爷没有别的衣服给我么?再不济,干净的丫鬟衣服也尚可。” 她狠狠拢住外衫,挡住楚岸不动声色从头看到脚的视线,神态却似自己未穿那般羞/耻/难/耐:“穿成这样?不荒唐么?” “不荒唐。”楚岸笑魇如花,生怕邵郁不能更气一般:“再者丫鬟的衣裳你哪里穿得住?” 他用手大概比划了一下形状,道:“我们郁儿如今出落的越发水灵标致,衣裳都得定做。你不用着急,上好的料子才送走,七八个绣娘一起上阵,头一件衣裳最多明日掌灯时分便能送来。” 想一想简直要疯,那送来的衣服难道还是这般要露不露的? 邵郁想了想,不假思索高声道:“若送来的衣服还是如此这般,王爷还是留着自己穿罢。” “嗯?” 正在摆弄食盒,往外端盘菜盅碟,楚岸一脸得逞淡笑:“原来郁儿喜欢身上这件的?我本来以为最多明日掌灯时分便为你换下,既如此喜欢,就穿着好了。不用特意告诉我。” 邵郁:“......” 邵郁正拿着筷子,非常不见外,飞象过河夹一块鸡翅放入米饭中,并不期许给她嘴欠的三哥留下什么知礼明仪大家闺秀的好印象,闻言筷尖狠狠戳进肉中。 很是残忍,力拔山兮。 不过眨眼须臾,回过味来。 “为我换下?”邵郁眯着眼睛,声音不辨危险:“王爷的意思是,身上的这件衣裙,也是王爷亲手为我穿上?眼睁睁将我── 邵郁又气又恼,仿佛已经猜到答案,“──看,看了个遍?” 她清楚记得昏迷前被子里只有亵裤和罩胸。 楚岸并不吃菜,将一个小碟盘往前推推,居然先闭了闭眼,像是在回味,少顷才睁开眼睛,表情寻味。 很是欠揍。 他道:“不如,你猜?” 邵郁:“......” 楚岸又道:“猜对了许你出去透透风。” 很是眉飞色舞,颇有几分挑衅,和诱惑意味。 “猜错了就不好意思。” 楚岸把方才推出去那盘菜重新捏住盘子边,拉回来,护在手腕旁:“不给吃喝,不得活动,晚上,待我沐浴之时,还要罚你替我搓背。对了,我还要交代下去,晚上你洗澡的水里可以多放些花瓣,越红艳愈好。” 邵郁狠狠攥着筷子,忍着没掀桌案:“你简直──” 不知羞耻四个字硬生生被邵郁噎进去,换成:“别说了。好一个王侯贵勋皎皎亲王,王爷就是如此待人的!” 三哥年少时便经常语出惊人,在她面前脸皮极厚,怎得十年不见,愈发变本加厉起来?莫非是在其他女子面前便是这般打情骂俏,闺房情/趣? 越想越窝火,先前夹进碗中的鸡翅险些被邵郁看出一个洞。 楚岸只侧了侧眉,没当回事:“看自己老婆算什么羞/耻。且看了就是我的人了。你可不是人。要摆正自己的位置。” 他怕是不能更得意,得寸进尺道:“我已请人在算黄道吉日了,让你看见大红色是叫你早些习惯。严防到了成亲那日你害羞。还有,我们便从今晚开始睡在一个屋,相互熟悉熟悉,总不能我们成亲那天,新娘子还手都不给碰,上来就甩鞭子。本王可不想成为洞房夜满脸挂彩的新郎。白白叫人看了热闹。纵是皎皎君子,洞房夜也该有吴侬软语,佳妻如水。” 邵郁:“......” “有件事可以确认了。” 邵郁抬头,咬牙:“王爷之所以而立之年还未娶上王妃,多半是因为在等命定之人。王爷太过热情,夫妻多半性情相投,准王妃怕也该是个性格热络之人才相配。不好意思,妙芃恰巧不是。还有,门当户对很重要。” 凤觞阁是招阴阁,她已亲口强调过。 “怎么这么凑巧?”湘安王表情吃惊不小:“我为何不娶王妃你原来知道?真是有缘有缘。门当户对算什么?自来有缘最难求,这下我不想娶姑娘都不成了。既如此,便娶了罢。” 邵郁:“......” 油盐不进了是吧? 刀枪不入。 见招拆招。 被掳来的可不止邵郁。 还有小月。 月姑娘满脸警惕看着周围,所见一片陌生,还以为被歹徒所掳,幸而看见熟人左挚,她满脸欣喜,抓住左挚才要叙旧。 左挚却来不及跟她细聊。 小月被左挚塞了一托盘茶盏一头雾水,被塞进一个全是大红色的喜屋,表情更是云山雾罩。才掀开珠帘,就听见湘安王语出惊人。 邵郁忍得眉毛都开始抽:“王爷如此热情纠缠,倒是叫小女子很是为难。只不过小女子恐怕无法消受太过热情奔放的夫君。王爷还是去别处用膳罢。” “想要夫君有何难!”湘安王心安理得,丝毫不觉得很是厚脸皮:“你想要什么样的,便给你什么样的。本王而立得妃,很是难得,宠个王妃有何难。既可热情如火,也可温润和煦,还可嘘寒问暖,亦可上天入地。上哪里的天,入得哪里的地,全凭王妃一个撒娇。” 邵郁:“......” 余光里见到自己侍女,邵郁更惊,实在没有话题可以堵上湘安王脸皮,邵郁只能转而问。 “小月,怎么连你也被逮来了?” 小月与楚岸大眼瞪小眼,半晌噎出这一句:“王,王爷。” 小月人机灵,不玩邵郁那套装作不熟的戏码,既能避人耳目被掳来,想来再装也是颓然。 “你不学着你家主子装一装?”楚岸对着小月笑意未减,垂下视线看着她手里端着的茶盏淡笑不语:“小月姑娘,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邵郁:“......” 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学着你家主子装一装? 还要当着她面问。 简直岂有此理。 “──无恙。”小月很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无恙才怪。 楚岸偏头看向里屋,觉得已经欺负够了,该给点甜头,于是道:“茶放下,叫你家姑娘安静用个膳。小月姑娘若是这会儿有功夫,不如同本王去赏花?” 赏花是假,问话是真,不然也不会稍带将她一同掳来。 这是给她们小姐叫了个贴身体己的侍女,同时又带了个传声筒而已。 邵郁眼皮都没抬。 怫然。 非常怒。 小月向楚岸福了福身子,想起邵郁平常嘱咐,只得跟上。 距离湘安王远些。越远越好。 她们将军倒是做到了,十年生离。不还是被逮回来了?且还是被逮的如此没有招架还手之力。 那茶倒是给邵郁顺气不小,品出是阳羡贡茶,邵郁脸色才烧好些。 拿捏她的喜好倒仍是一丝不差。幼时伴读时她最喜夺三哥宫内的茶叶喝。 小月甫一抬头,眼底微有震惊。 王爷府里当真是气派。 院外粉墙环护,绿柳周垂,榫卯结构的垂花门楼高大嶙峋,四面抄手游廊。院中甬路相衔,整个院落富丽堂皇,奇花熌灼,一带清流,从花木深处曲折泻于石隙之下。 池中橘红锦锂似是根本不怕人,一泓碧水下头游荡好些鲜艳颜色,衬托起来倒是好看,池面波光微澜,早有微翘的鱼嘴小巧张开吃水面楚岸弹散的鱼食。 楚岸着箭袖紫袍,一头乌发竖着玉冠,一张脸俊美无俦,郎艳灼灼,腰间玉佩是上好的月寒玉所做,晶莹剔透,散着凝脂一般的盈润光泽。 小月摸了摸鼻子移开视线,等楚岸打开话头。月寒玉有月字。月,取自郁字。 只可惜郁姑娘应当是全当作视而不见的。 “郁儿误会我了。”楚岸开头便是这句。 小月一头雾水:“啊?” “我知道郁儿气我,多半是以为我没找过她。” 楚岸将鱼食袋子递给宫人,没兴趣再喂了,那宫人垂首悄然退下,不发出一点声响。 小月一怔,敷衍答道:“哦。” “你可告诉她,我找过,且找过不止一次。大张旗鼓,阖城出动。” 楚岸两手放栏杆上,表情颇有些怅然若失:“只要她想知道的,愿意问的,我都可以告诉她。我与她中间相隔十年,太多事情隔在中间,她也与我有了隔阂。纵是我也有太多事情想问郁儿,一时也不知该从哪里问起。我最关心的事情倒是有一件,郁儿身上那毒,解了么?她脸色不怎么好,可还是一直服药的缘故?” 小月抬头瞧了眼楚岸怅然若失的脸,答非所问:“王爷何不找个由头自己去问,想问什么便问什么,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姑娘还能真的把王爷赶出来?” “我不怕她赶,也不恼她闹。”楚岸道:“我却无法忍受她不理我,跟我装不熟,更受不了她忽然离开。她若这次走了,不会给我第二次逮到的机会。所以,小月──” 小月像是抓到了什么重点,瞪大眼睛,快意直言道:“王爷你不会是打算就此软禁我们姑娘吧?” 她倒是听说湘安王如今越发手腕雷霆,朝堂之上拿捏得少帝唯命是从,敢怒不敢言,皇权心术驾驭已臻极致。似乎性情亦再不像十年前那般性格温和,握瑾怀瑜。 “可是我们姑娘并不喜欢有人禁锢,王爷不担心适得其反?王爷就更不能强迫了──” “并非是我要强迫你们姑娘。”楚岸道:“而是消息没有封锁好,泄漏了。” “泄漏了?”小月预感不好,“──泄漏了是什么意思?什么泄漏了?和我们姑娘有关?” 邵郁窗外。 打杂洒扫的小侍女们三五成群聚在一处,一墙之隔,邵郁小心贴在墙边,寻常人怕是半分墙角也听不见,毕竟是王府大院,繁文缛节,邵郁有功夫在身,耳力甚好。 “听说了么听说了么!王爷昨晚为了封匿消息,又怕混入逆贼偷走姑娘,封锁了前后四条街,偷偷抱回那姑娘带进王府里,却不想隔墙有耳贼人有心,王府家将如此严防死守,消息居然还是走漏了。” “怎么走漏了” “怎么走漏了?这你都不知道?” 邵郁脸色阴霾。 “自然是街头巷尾老少皆宜,江南江北人尽皆知了!”那侍女兴奋道:“而且还传得有模有样。王爷府里倒是铁桶一般,那消息全是从外传的,那姑娘的身份、样貌,吹的天花乱坠,天仙一般,怕是过不了过久啊──” “怎么了?” “我们王爷就要迎娶王妃了!” 邵郁扶住额头,表情有嗔有怒。 “那姑娘是谁啊?为何有如此殊荣?我们王爷可是十年如一日身边从没有女人。她怎么一来就能雀屏入选?” “那可就不知道喽!消息就到这儿了!倒是我们王府里真像要办喜事的样子,听说王爷请求赐婚的折子都递上去了!” “你们是不知道哟。昨晚上那屋子里红烛通宵长燃,满屋子全是成亲的那种喜庆颜色。这姑娘怕是啊,已被王爷──” “怎么了?” “喂喂喂!赶紧干活!都不要命了?被王爷府里管事的老管家发现了,仗责就够你们受的了!” 宫人方才还在交头接耳,纷纷做鸟兽散,装作自己很忙,后脚小月已经脚步匆匆回屋。 关上门前,她还特意留神左右,确定没人。 “姑娘不得了了──” “喊什么。” 邵郁扭过身,早已准备好,一身利落男装,脚边是一个只着内衫光着上身的男子,脚上是小厮打扮的鞋履。 “姑娘你怕是走不了了。”小月劝道:“不论你是男装还是女装。是不是抢了小厮的衣服做了打扮。恐怕王爷都不会让你走了。” “为何不能走?你别啰嗦了!快点换衣服,跟在我身后掩护。” 邵郁紧了紧腰带,两手正在利索束发:“秋漫国的小王子离奇薨在风觞阁的地盘上,来找麻烦的不可能只有康平王而已。紫契那个脾气你也知道,刚直有余,缺乏和婉,凤觞阁本就声名‘狼藉’,我们不宜树敌太多,需要尽快回去。” “姑娘当真舍得走?”小月探身走过去,绕过满地杯盘狼藉,捉了块桌上的酥饼点心丢进嘴里。 “不吃一口再走?这可是王爷特意为你准备的。不可惜?” 邵郁睥过去一眼:“不如你留下?吃个够?” “哪儿能呢?”小月拍拍衣服站起来:“又不是给我准备的,怕是我留下来也只有粗茶淡饭。” 她偷偷看过去一眼,问:“姑娘,走了,还回来么?” 小月多嘴问了一句。 邵郁动作狠的一顿,怔怔出身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口中泛起一股铁锈味儿。 “回来又有什么用,他要娶的,是十年前的邵郁。” 邵郁强行扭过头:“你又不是不知道,回不去了。” “回得去的,回得去的!”小月险些蹦起来,表情似喜非喜道:“听说外头王爷中厅来了大人物,那排场,简直十里戒严,约莫是皇帝亲自登门,来同王爷商量娶你的事了!” 邵郁简直难以置信:“──啊?” 第6章 幼虎伺动 与此同时。 王府中厅。 当今天子楚珵韵致清举,稚气的脸庞有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冷静持重。他端坐于上位,头束发带,尚未及冠,右肘搁在檀椅扶手上,将富丽堂皇的王府中厅打量个遍,视线一一扫过厅内大紫檀雕螭案,青绿古铜鼎,铜鎏金香炉。 楚岸在旁还施着礼,等候那句吾皇口中的“平身”。 “皇叔不必拘礼,就当是寻常侄子来拜见叔父即可。平身,请就座。” 随行的侍御史,薄玉漠,脸上闪过无声嗤笑。 这小天子在他手里调教下,竟也逐渐懂得了些帝王之术,润物细无声中悄悄拿捏人。 楚珵为上一代皇子中永王之子,永王序齿行四,湘安王行三。 亲手将幼侄扶持上位,这湘安王是王亲贵族中,惟一亲得小皇帝口谕,可有入朝不趋、参赞不名的优待。 同有拥立之功,康平王似做了冷板凳,没这个优待。 方才,少年天子却少说也叫湘安王弯身有半盏茶的功夫。 楚岸直起身,面容微有不虞,却只是转瞬变恢复原样,快得好像薄玉漠的错觉一般。 “皇叔如何看秋漫国的小世子薨在我大楚地界?”楚珵开门见山。 “皇上已将此事移交大理寺联合刑部督办。”楚岸答得滴水不漏:“大理寺卿能干又有雷霆之才,想来很快便能破案。” “破案?”楚珵轻搁茶盏,发出不轻不重的磕碰声:“别国世子出行,必是高手环肆将人护得密不透风,况且还有我们的人暗中保护。依皇叔看,到底是何人如此胆大逆天,竟敢在王城脚下作祟?毁我大楚与友邦睦邻关系?” 两邦相交,自来一沾命案,便如蒙灰霾,若处理不好,轻则伤了睦邻关系,重则一方扯旗动乱,逼得另一方不得不战乱屠戮镇压。 实该慎之又甚。 楚岸道:“尚未结案,任何推断都未经验证,不可轻易揣测。” “是啊。真是个让人头疼的事。涉及外事邦交,稍有不慎便能牵涉到战事上去。”楚珵如有所指:“也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秋漫国的使臣都已经在路上了,他们消息倒是灵通得很。动作竟然如此之快,派人来找我们要说法,等着兴师问罪了。依皇叔看,该叫谁来接待他们?” 楚岸咳了一声,吃茶不语。 楚珵蹙眉,看向旁边站着的侍御史。 左挚会意那声咳嗽大有深意,骤然回头,垂首吩咐家将再三查探府中内外是否有外头的细作隐匿。 侍御史薄玉漠这时候知道自己该讲话了,上前一步。 “还请王爷莫怪下官多嘴。下官既掌侍御史一职,既是对天子言行提醒监督,又是掌纠百官及亲贵入觐仪态。陛下在问话,王爷此时似乎不该沉默。” “你的意思是──”楚岸撂下茶碗,淡淡却不失威仪道:“我哪里御前失仪了?” “不敢不敢。王爷折煞小人了。” 薄玉漠脸色微变。 楚岸将那茶碗轻轻一放,茶盏竟然不稳,清淡的茶汤顺着枣漆木桌蜿蜒晕开。 “既然不敢,方才圣上都讲是寻常家询,御前答言自是需要谨言思虑才可开口,才算严谨御前殿仪,你却在此处插得什么话?” “王爷!” 薄玉漠看着那茶汤氤氲热气慌忙跪下:“下官失言!失言!还望王爷饶恕──” 楚岸单手一摆,极有眼色的左挚会意,早叫来下人收拾起茶案狼藉来。 “圣上在此,你不去求圣上饶你,求我做什么?” 楚岸站起身来,当即已经甩了袖子。 “皇上!皇上!” 薄玉漠转而跪向楚珵。 楚珵扭开脸。 叫薄玉漠跟来,可是用来压楚岸一头的,却不想三言两语倒叫楚岸拿住他的错处。如此含混过去,他这个一朝天子,还如何接着刚才的话题激将湘安王去会见秋漫国来使? 如此草包,还当什么侍御史? 楚岸道:“院中牡丹开得正好,恭请圣上同往一叙前去赏花。” 楚珵正如坐针毡,闻言就着台阶就下,人已站起,“皇叔带路就好。” “圣上先行。”楚岸恭敬推到一旁。 宫门们浩浩荡荡跟在楚珵身后。 楚岸见人走开些距离,预计凭楚珵的耳力能听到,才转头面对左挚,音量微有拔高。 “我方才用过的茶具,该丢掉就丢掉。随意放在桌上都不稳,茶汤都能撒出来,要它何用!若是被有人之人利用说我亵渎天威,可就是无中生有,徒生事端了。” “是。”左挚应着退下了。 楚珵仍在拂花,不动声色,表情隐晦藏于眼底。 跪着的薄玉漠,便被小皇帝如此丢在了无人中厅。 薄玉漠瘫坐在后脚跟上,满眼怅然。 小皇上的御人之术,怕是有的熬,准确说与湘安王比,且差得远,有得熬。 宫人们远远守着。 楚岸稍退楚珵半步,以示尊卑有别,两人如此错肩,于饱满雪白的花海之中缓缓而行。 楚珵轻轻抚过一朵花瓣层叠的高枝,不想花径上有刺,揪得一下扎进去,指腹间早有血珠就蹭蹭冒起来。 楚岸波澜不惊:“臣马上为圣上宣太医。” “花刺而已,哪里就这么大惊小怪了。又不是女子弱不惊风。” 楚珵接过旁边贴身太监递过来的白娟,草草擦了一下。 “此来不为其他。倒还有一件,皇叔请求赐婚一事。” 终于说到正事上了。 “皇叔身份尊贵,正妃亦是需要王侯贵勋达懿淑女,才配得上皇叔。” 楚珵丢了那白绢。 小太监忙不迭去半空捡,好险没将圣上‘落红如梅’的点滴血迹给沾染上地面尘埃。 “只是不知这妙芃又是谁?”楚珵道:“从未听闻王侯宗亲中有这么一号人物。既不是宗师女,那便是平平常常籍籍无名之女了?听说此人正在皇叔府中?” 楚岸道:“回圣上,没错。” “那皇叔是否方便让她出来?”楚珵丢开花枝:“皇叔选妃乃是大事,秉性、德懿、身份缺一不可。万不可草率。朕这朱批,可是不敢轻易落笔。只有看过才能放心。” “看自然是可以看的。”楚岸回头,左挚领命:“属下这就去。” 此时王府别院。 “──我不去!我不去!小月你松开我!小月,你到底是哪头的!” 邵郁被小月五花大绑,竟丝毫动弹不得,面上更急。 “皇上都来了!我更不能见了!那位可是言令禁止,不让我面见皇上,你忘了!” 可恨自己十年前中了熳毒,左臂又因箭伤落下病根,偏这个隐疾只小月知道,三下两下按到她痛处,不然,她怎么可能叫小月制住。 “姑娘就是想的太多!” 小月犹嫌两个绳子还不够紧,不放心把自己的软鞭都用上,胡乱系着邵郁脚腕处。 “那位也许还打着如意算盘,指望你能成湘安王枕边人,替他监视湘安王,随时随地探听消息。” “就是担心他会如此要挟我,才要避嫌!” 邵郁简直气死,胡乱挣扎:“我如何能忍受得了被人拿捏住!你是不是要害死我!真到了那一日,我宁愿自行了结,也不会去害三──” 三哥的“哥”字,愣是被邵郁戛然而止,吞在唇舌间不说出来。 小月脸上有笑意。 可算把实话给逼出来了。 小月笑着试探:“姑娘,这十年我看你过的着实辛苦。努力维持着凤觞阁,买卖越来越大,好事越做越多,阁外名声却愈发狼藉。姑娘就没调查过为何会如此?” 邵郁烦躁:“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松开我。” “松开你容易,松开之后呢?”小月反问:“如今连歹人刺杀一个别国世子都能赖上凤觞阁,给小人恶人不断诘问找茬凤觞阁又递上一把刀,姑娘难道没想过找一个靠山?” 邵郁明显不愿意探讨这个话题,“走一步算一步。找谁?难道找湘安王么?” “不找湘安王找谁?”小月道:“看姑娘的意思,可是宁愿距离那位要多远就有多远。您既不找那位,又不依赖湘安王,明日若再有个更烫手的山芋丢过来,又该如何?眼下这个麻烦,姑娘又想如何摆脱?” 小月心里着急,索性道:“姑娘难道没想过,既是躲了十年,本以为能躲一辈子,却并没有躲一辈子,才十年还是被王爷寻到。难道你就不想和王爷长长久久的?” 邵郁一下像被人道破心事,捉到痛脚一般,眼里神色暖意寒意相互打架,很是纠结。 要的就是这个劲。小月当机立断,抄起玉枕将人一不做二不休拍晕。 邵郁:“......” 左挚拍了半天门,额头密汗一排一排的。 这妙芃姑娘怎的回事,为何还不开门? 敲着敲着他回过味来,别是又不愿意,不清不楚不情不愿被王爷强迫同榻而眠一晚,醒来想不开了?或者干脆跑路了? 武将左挚当机立断,抬起一脚气沉丹田打算施力踹开,恰巧此时房门从里大开,脚下失衡的左挚一下子栽到门后屏风上。 小月早已冷静避开。 左挚:“......” “小月姑娘?”左挚两手撑在地上,吃惊:“方才没功夫说话,也没细看,我还当自己认错了人。你还活着?” “什么叫我还活着?”小月道:“本姑娘一个大活人就在这儿,还不够清楚么?倒是你左挚大人,几年没见,干嘛如此庄重行礼?还给我跪下了?” 左挚七手八脚爬起来,吃了这暗亏没功夫反驳,顺道扶起屏风,收拾满地狼藉,心想坏了,刚才叮光一阵,怕是这屏风砸毁了不少东西,这屋子里的东西都是王爷亲手挑选布置,且昂贵珍惜的稀罕物,今年所有月俸怕是要被罚得精/光都不够。 “我这不是太急于传叫姑娘,没顾得上留意屋内有你在。” 很快左挚回过神来:“既然是你在旁伺候着,那屋里头那位──” 王爷找了这许久,总算见着活的了?邵郁?定北将军? 从王爷下令部兵凤觞阁他就觉得蹊跷,这倒是苍天有眼终于找到了? “是我们姑娘呗。”小月道:“你话可真多。对了,你来干嘛?” “来请姑娘。”左挚问:“姑娘现下是否方便随我去面圣?皇上来了,在府中花园内,等着见人。” “清醒的怕是见不着了。”小月将人背出来:“昏迷的见不见?不见我们可要回凤觞阁了。” 左挚战战兢兢,舌头打颤,难以置信:“见见见见!先别着急走!你们若不声不响回了凤觞阁王爷会剥了我的皮。我的天,你怎么,怎么把人弄昏了?这可怎么是好?” 邵郁身上的男人装束,更让左统领牙齿发酸。 “穿着男人装束又是作甚?我们王爷要娶的可是翩翩佳人,姑娘这男子装束,怕是又要浪费许多口舌去向圣上解释。不如换身衣裳,梳洗打扮一番才好面圣──” 小月舌头快得很:“你问我?干嘛不去问你们王爷!衣服都被他撕烂了不能穿了!难道要我们姑娘衣不蔽体出来面圣?” 左挚:“......” “到底还面不面了!”小月问。 “面,面,面。”左挚,回头看见跟在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小跑着过来催,一脸生无可恋:“走,走吧。” 敢让皇上等,他是有几个头够砍。 两头都是死。 只有哪个死得更难看的分别。 第7章 蹀躞试探 楚珵对着昏迷不醒的邵郁,表情有些震惊,他瞟瞟左右,表情很快就调整为一眼难尽。 眼前女子端坐在椅子上,双目紧闭头歪向一边,露出一截白皙细/嫩的脖子。 “皇叔,这就是你要娶的,”楚珵顿了顿,三看两看确认后才开口,语气有些凝滞:“──男子?” 有些王公贵族是会养栾侍的,有些偏是比女子容貌生得还要俊美,雌雄莫变,完全不似正常男子那般轩轩独立,气势夺人。 楚珵只看外表,当真以为眼前人为男子。 楚岸倒是瞧着邵郁身上的男子装束狠狠皱眉。 这是又在折腾着要跑? 小月福了福身,给皇帝行过礼,“嗨”了声,解释:“皇上您有所不知,我们小姐──” 左挚紧着咳嗽两声,担心小月口无遮拦,把先前给他的说辞直接倒给圣上,御前失仪。 他心想:实在拿捏不准如今的邵郁邵将军,呃,姑且叫将军罢,到底对他家王爷是个什么态度。 当初雨夜,先帝弥留之际,正是确定储君的千钧时刻,空白诏书都备好了,若不是邵将军一个莫名其妙的密疏── 楚岸从这声咳里大概明白一二,倒是瞪了一眼左挚。被主子无声惩罚,这下他也不敢再吱声了。 “你们小姐怎么了?为何不说下去?”楚珵左右端详,迟疑问向楚岸:“皇叔,她──” 看着颇有些面熟。 “哟!王爷!看,都怪您吧!” 小月一拍大腿,嘴快道:“我就说了您不许这么玩!夜里隔着门劝了几次,您偏不依!把我们小姐折腾累了昏过去了不说,看罢,这身男人衣裳圣上也误会了吧?” “玩?”楚珵一时没明白:“怎么玩?” 这个问题怕是没有人会主动去解释,除了少年天子身边人。 果然。 旁边三人眼观鼻,鼻观心,相觑间匆忙移开眼睛。 “咳咳。”跟着楚珵的小太监赶紧咳嗽两声,识相上前,见楚珵扭头过来,赶紧压低声音解释。 “闺房情/趣,有些个男子是会同房里的人玩易妆。看这姑娘这苍白脸色──” 小太监掩藏着口鼻支吾:“怕是真被折/腾了一宿。” 左挚闹了个大红脸。 小月偷笑。 楚岸极力压制上扬的嘴角。 楚珵手里扇子一下掉到青砖上,耳根并不红,只是尴尬难以自持。他这方面并非懵懵懂懂,早已开蒙。方才没朝这方面起心思而已。 小太监刚才在后头,此时上前才看清邵郁双颊,大惊,却仍是压低嗓子。 “皇上!奴才瞧着,这女子像是妙芃姑娘!就是那个凤觞阁的阁主!” 小太监自以为声音压得很低,别人听不到。 楚岸表情微妙,嘴角逐渐下压,眼神渐渐冷掉。 皇帝身边的小太监,如何能对江湖女子如此熟悉?还能熟门熟路叫出名字?听小太监的意思,似乎皇帝也是认识妙芃?若不认识,小太监表情应该不会那么震惊才对。 小月亦像没听见一般,将邵郁的肩膀拢到自己这边来,手脚麻利拆开邵郁盘好的男子发髻,一头鸦发全披散开来,隐有暗香。 “圣上,奴婢再多句嘴。”小月利落将怀里保管好的一支玉钗别到邵郁发髻上:“您看,这下不像男子了罢?我们姑娘可是如假包换的女子!错不了!” 这玉钗是妆奁木台上的,出门前小月随手一顺,就想到可能有用处,还好,用上了。 楚岸趁机道:“今早奉上的折子,请求赐婚,如今就等圣上的朱批了。” “赐婚?”楚珵思索片刻,皱眉道:“跟她?” “自然。”楚岸面不改色道:“我与妙芃姑娘已行周公之礼,是名副其实的夫妻了。女子闺名事大,既已有夫妻之实,又怎可辜负。亲王中,我算是最晚娶妻的一个,好不容易遇到自己倾慕的女子,还望皇上成全。” “皇叔非要坚持娶为正妃?” 楚珵表情不满,看看左右。 楚岸会意,屏退除了昏迷的邵郁外,其他闲杂人等。 包括小月和左挚。 那双剑眉却是狠蹙。 想起邵郁斥退楚淞那段陈情,隐约提到凤觞阁有大人物支撑,既可轻易向康平王施压,想来分量不轻。楚岸有了异常大胆的猜测:莫不是这凤觞阁背后的主子是── 楚珵确定左右无人,方道:“既是幸过了,纳妾便是。亲王嫡配王妃,岂可儿戏,必是高门贵女方才相当。朕下诏容易,怕是这诏才下,热议扉起。宗亲们恐怕不同意的大有人在。” “他日皇叔若是有了嫡长子,按血脉上算,亲王嫡长子是除了皇子外最贵重的,生母却如此淡泊无奇,万中有一怕是举步维艰无人肯与之结交,皇族中拜高踩低常有之事。母子一体,到时怕是王爷尽力遮掩也无从改变出身。皇叔你又何必呢?女子而已,给些金银好处,哄一哄便好了。凭皇叔的容貌地位,王府富贵,难道还怕跑了不成?” 楚珵藏起冷笑,装出波澜不惊,继续道:“皇叔不是外人。朕便有什么说什么了。皇爷爷、父皇薨逝得早,母妃情深意重也跟着去了。是皇叔扶着朕的手教朕读书认字,识礼明仪。相比六皇叔康平王,朕一直觉得是与三皇叔更亲厚些。为此,朕更应对皇叔选妃一事珍之重之。这个平淡无奇的平民白衣妙芃,当真能堪当正妃?” 皇帝凭借金口玉言,无形向楚岸施压。 乍一听来言辞恳切,设身处地,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实际却是,胁之以威。甚至有些暗暗隐喻,湘安王树大好乘凉,广结名士、幕僚,私底下拉拢朝臣,与朝堂中肆意安/插自己的势力。 此时金口一开,楚岸若是再不识相,继续开口违逆皇帝,便是御前不敬。 到时候怎么罚,怕是要玩味一番。 楚岸却回得精巧利索,半分犹豫也无:“若有幸得嫡长子,唯望平安长大便可,平级袭爵已是皇恩恩赐。本本分分做个辅政王爷即可,亦不求他去钻营其他伙连党羽之事。皇上最不喜臣工结党营私,此为陛下圣律,臣早已告知阖府上下,谨遵圣训。” “至于母家是否名门望族我并不看重,亦不求母族对未来嫡长子有所助力。他只需与圣上亲厚便可以了。圣上只要愿意同他亲厚,我认为其他皆可视作云烟。” 不轻不重,四两拨千斤,将楚珵腾云驾雾投过来的羽箭一一顶回去。 “三书六礼,明媒正娶,便是我给未来王妃的尊重。”楚岸继续道:“不管她做姑娘时出身如何,进了我湘安王府,便是湘安王正妃,我的发妻。” 说到此,他却变了脸色,漠然道:“夫妻本是一体,彼时若是任何人再对王妃不敬,便是对我不敬。说句有些大不敬的话,方才皇上亦金口玉言与我亲厚,想来若是有谁敢说王妃一句不是,皇上也定不会饶恕那嚼舌诡行之人的,是不是?” 楚珵被噎在当处,满脸紫胀。 长篇大论也就算了,湘安王竟用他说过的话回堵自己? 现场霎时剑拔弩张,落针可闻,哪里还有伯侄两个互攀亲厚的温情场面? 楚珵被堵得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忍下了。 楚岸下一段话锋陡然一转,似是锋急湍流忽转到了浅滩,水流骤然柔软顺从一般。 邵郁昏了这半晌脖颈酸痛,此时恰好挣扎着动了动胳膊,漆发随着她摩挲脖颈全落到肩膀处,两双长睫如乌翅翻飞缓缓张开,好巧不巧将楚岸接下来的话听个彻底: “既皇上方才也说了与我不是外人,格外亲厚,我便索性跟皇上透透底。” “这般折腾连男子易妆皇上也都看见了,却只是管中窥豹其中之一。厚积薄发徐徐图之太难,积攒太久,我怕是玩得比较大,寻常贵女养在深闺娇贵得很,哪经得起如此折腾?到时候三天两头跑回娘家哭诉,将芝麻大的事情滚成雪球,一群宗亲御史台若是非要插手管上本王私事连番参奏,本王应付后院都来不及,岂不是要烦死?” 楚岸堂而皇之接受才刚苏醒的美人如惊如悚、似怒非怒的瞪视,幽幽道: “我又洁癖得很,寻常女子根本不肯碰。难不成要我一辈子不能娶王妃?就这么单着?皇上,你忍心皇叔孤守终生耄耋无依?又忍心见我只是因为这种事娶了个自己不爱的女子,日日为此劳心劳力,圣上天天还要处理被堆成山,雪花一般的参本?” 楚珵被楚岸气堵得够呛,当即站起来,不耐烦道:“罢了,罢了,赐婚一事容朕再斟酌斟酌。” 楚岸忍笑,追着问:“圣上只赏了花,却还没尝这花瓣做成的酥点,当真是软糯可口,齿颊留香。” “皇叔替我尝了便是!”楚珵脚步不停:“太医还叫我这两日少甜食,有些上火。误了皇叔的美意了。” “那花茶可行?”楚岸得寸进尺,笑眯眯言辞恳切:“清热解火,这快入夏的时节了,最是应景,沁人心脾。” “下次下次!”楚珵仿佛身后有蛇虫猛兽追赶:“厅里之时提到的那个会见来使,还请皇叔晚间入宫一叙。” “那是自然。”楚岸高声跟着:“恭送皇上!” “皇叔留步!留步!”楚珵回头匆忙丢过来一句:“朕可是微服来的!越隐秘越好。朱门大开煞有其事的,岂不是昭告天下我来过了?” 楚岸原本就不想送,表情“为难”止步:“这怎么行?君臣之礼如何能怠慢?况且陛下手下的侍御史就等着揪我的错处,我怕是不好明知故犯。” “朕赦皇叔无罪!”楚珵被打岔岔得胸口疼:“莫再送了!” 顿了眨眼功夫,似是才想起来自己忘了什么,一副刚想起来的表情,楚珵又道:“把侍御史给叫来!” 可怜的侍御史还在王府中厅跪着。 小太监忙应着:“是!” * 湘安王府门外,没有鸾驾,倒是只有部再寻常不过的深色马车,薄玉漠微有些踉跄爬进去,向里头的人行礼。 车旁禁卫警惕环视左右,时刻警觉。 将王府内的谈话概括一遍之后,楚珵皱眉:“依你看,凤觞阁的阁主妙芃,这是要做的什么打算?” 薄玉漠膝盖难受,脸上表情到底还是没忍住露出两分,忍着没做出呲牙咧嘴过分夸张的表情御前失仪。 “自然是要找个靠山。”薄玉漠道:“女子肯委身于男子,原因可以有很多,只这一个却是最主要的。” “这我明白。”楚珵头一个就是想到了自己另一个皇叔:“但她因何找上了湘安王?她若是找上康平王,我都不觉得意外。监视了凤觞阁这些年,你我都清楚凤觞阁与湘安王府并无往来。据探子来报,康平王几次三番路遇妙芃,似是垂涎其美色,昨夜还去凤觞阁闹了一顿。扬言要拿凤觞阁的地。” “恐怕拿地是假,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倒是真。只是这目的是什么,康平王给隐匿到了贪恋女色的表象里。毕竟亲王要纳妾,怎么说也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薄玉漠道:“如此说来,这妙芃就是康平王给逼到湘安王王府的。” “这并不奇怪。”楚珵点头:“奇怪的是三皇叔湘安王硬要立妙芃为正妃。妙芃何德何能,叫湘安王动了让她做发妻的念头?若是只凭美貌,美丽的女子数不胜数,愿意嫁与湘安王的大有人在。难道,是看中了她背后的凤觞阁?” “除非他明察暗访,制下的探子又手段够硬。能探听消息,且知晓了凤觞阁背后的主子实际是谁。”薄玉漠猜测:“先收了妙芃,这只是第一步,再徐徐图之,假意逐渐刺探。” “重点却是,凤觞阁是否值得他这么做?”楚珵道:“如此费心又费力,还有可能耗费钱财。他并不清楚阁中有什么,背后涉及的利害关系并非了如指掌。岂非得不偿失?” 薄玉漠道:“设身处地站在湘安王的位置想,他还可有一个更好的法子,便是选择拉拢自己信得过的阁老穿/插在内阁中。偶有送去御前的折子没有朱批,又被原样送了回来,内阁加注加印再下发下去,便同圣旨无异。” “用此方法完完全全笼络内阁,湘安王完全有这个能力。且此招最为直接有效,相比费尽心思去娶个江湖白衣妙芃,实在是上上策中的上上策。如此较真非要娶王妃,反而瞧着倒是有几分两个王爷拼命抢一个女子的意思。” “只是表面假象而已。”楚珵若有所思:“真相定不能如此简单。湘安王能想到先幸了那女子占尽先机,难道康平王想不到?他们背后的目的,有半成几率不是为了得到人。” “皇上圣明。”薄玉漠马屁来回拍:“确实有这个可能。” “那如此两个‘摄政’王便是都在给我出难题了。”楚珵眉目间分明已经有了主意,一腔笃定,却还是转向薄玉漠。 “侍御史,你可有什么法子破了皇叔这局?” 薄玉漠是个人精,怎能看不出来小皇帝早有圣段,当即又跪下来:“圣上早有决断,下官自是不好多嘴。” “不能多嘴便也多嘴这许多回了。”楚珵似笑非笑:“父王留下你护朕辅政,你除了掌纠百官礼仪,匡扶天家仪态得失之外,不是还要负责多嘴么?” 此时所称父王,自然所指永王。 薄玉漠听明白了这是楚珵在隐讽方才在王府中厅时,他溃败于湘安王唇下,使得圣上微失颜面的事,心里大惊小皇帝已然如此敏感善谋,当即更惊。 “臣有罪。还请圣上开恩。” 在王府不过停留不足两刻,楚珵两番受噎,心里憋郁的那口气总算找到/发/泄/口,沉郁许久的年轻眉眼总算散开些许,轻飘飘的抬手。 “朕并没有说什么,动不动就请罪你也不嫌累。不妨说说,你有什么办法。” 薄玉漠诚惶诚恐抬起头:“皇上倒是可以施计或者下一道诏书,防止湘安王强行要求妙芃用凤觞阁当做嫁妆。眼下秋漫国的小世子殁逝于凤觞阁的地界,与喜事相冲,这个倒可以拿来做文章。只要凤觞阁到不了湘安王手里,则是娶了妙芃便无多大用处,发妻便只能是发挥发妻该有的作用。” 薄玉漠揣摩了好几下圣意,瞥见楚珵略显茫然的目光,又觉得同为男子还是可以说一说的,便直截了当挑明。 “那便就是绵延子嗣。”薄玉漠还添了一句:“并且只有绵延子嗣。妙芃若成为湘安王枕边人,心思自然会逐渐失衡倾斜自己夫君。到时候,这颗棋子──” 楚珵回想楚岸看向妙芃专注又执着的眼神,摇头道:“不。妙芃到时只会成为一枚更好用的棋子。” “圣上莫非是要顺了王爷之意,直接赐婚?”薄玉漠试探道。 “怎么可能。”楚珵挑眉道: “宗亲们还没有闹一闹,康平王还没有醒过闷来,还没有跟着搅一搅,事情太过顺遂,就没个乐趣了。” “若是叫湘安王如此简单便遂了意,轻易将招阴阁的阁主娶进家,怕是以后湘安王府一只豢养的宠物丢了,都能怪到招阴二字上去。” “如此不是更好给康平王把柄做做文章?”薄玉漠接话道:“朝里越热闹,王爷之间争权夺势,势力此消彼长,陛下皇权却越能稳固。” “你还真是不忘时时给朕上课。”楚珵拿起一角敲过来。 “现实举例。现实举例而已。”薄玉漠摸着脑/门,哄着道:“皇上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楚珵眯着眼:“那就要看晚间,皇叔如何回我,该派谁去见秋漫国来使。我倒要看看,湘安王如何处理这个烫手山芋,是将它丢给别人,还是抱在怀里炮烙自己。” 薄玉漠满心震惊全藏在眼睛里,胸膛里惊涛骇浪。 先前他似是判断有误,他怕是,没有什么可再能教皇帝了。 已然出师,甚至想比他生父永王,被追谥的崇肃帝还过犹不及。 * 楚岸倒是玩尽兴了,却也玩脱了,直到晚膳,邵郁都没搭理一直在眼前频献殷勤的人。 “吃个丸子?” 楚岸单手托在筷子下头,防止漏油,笑眯眯。 邵郁不理。 湘安王锲而不舍,“喝口汤?” “试试这道新做的乳鸽?取出壳六十日龄的乳鸽入汤而成,肉质鲜/嫩,不肥不瘦,吃一口口颊留香,喝口汤延年益寿。为照料你的身子,还特意加了枇杷花、党参,白芍。尝尝看?” “这白灼鸭不错。” “这酒酿蛋要不你尝尝?” ...... 邵郁自岿然不动,只低头扒米饭。 “这个你一定喜欢!” 楚岸端过来一盘其貌不扬的双豆鸡翅汤,推过去,还放了两只白瓷勺:“护容养颜!少时你总跟我抢里头的豆子捡着吃,要不要再试试三哥腕力是否一如当年?” 邵郁扭头瞥一眼,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既是比腕力,为何不换成筷子?” “对!”楚岸拍案欣喜:“三哥怎么忘了!亏得郁儿提醒,当初可都是拼筷子的!” 邵郁:“......” 猝不及防,露馅了。 “你别多想。”邵郁只掀了半边眼皮,波澜不惊亡羊补牢:“只是习武之人直觉而已,用勺子能比出什么?” “用勺子能比出的太多了。”楚岸半笑半试探:“我如今都不出千了。年少时总爱逗你,那时候经常出千,你用勺子我用筷子,还都尽数叫你捡走豆子。所有计较,却只是为了吃吃郁儿的口水而已。” 年少关窍如今不尴不尬的于此情此景揭晓,邵郁再能遮掩,通红的脖颈与耳根却是藏都藏不住。 于是顺理成章恼羞成怒,“你好好说话会死啊!” “会。”湘安王厚颜无耻:“反正昨夜口水已吃过,总得给你留一些才好。今日就换我用勺子你用筷子好了。一人一次,童叟无欺。” 邵郁:“......” 第8章 沾襟相偎 “王爷还能不能有点王爷的样子。” 扒了两口饭被楚岸搅合得吃不下去了,邵郁小脸阴着,“随随便便就要讨媳妇,真不知道王爷是怎么单到如今的。你既是想娶,别说是一个正妃,七八个侍妾都是不在话下。” “──我为什么要单着。”湘安王把乳鸽汤盅往前推了推,“我以为你是清楚的。我不想把这些年自己如何数着朝霞落月凑日子一一讲给你听,那番,便就是矫情了。好不容易把你‘领’进王府里,我不会给你一分一毫的机会嫌弃我。” 邵郁眼神狠狠一滞。 “凉了就失了味道了。”汤盅又往前推一推:“别逼我喂你。我倒很愿意尝试。” 邵郁瞿然瞪过去一眼,楚岸笑魇如花。 “我为什么要清楚王爷因何单着?” 邵郁眼睛看向别处,不自在。 “都说了你认错人了,非不信。还要扣着我不放。把小月还给我。阁里一堆事,我根本走不开。还请王爷设法早些了了这桩闹剧。知道王爷动了娶妻的念头,约莫小皇帝回宫自会找门当户对的王侯贵女来堵你的嘴,我平白在这里惹什么白眼?你府里的人私下里没个说法?宗亲圈子们会如何传你?王爷应该听说了凤觞阁的名声不怎么好。王爷正妃总也该是个家世背景清白的姑娘家才好。” “我怎么闻着似有一股醋味?” 楚岸招手,叫来仆役侍女们将食案吃食其余一概撤下,只余乳鸽汤便可。 “操心皇上那头干什么?”楚岸道:“余下你什么也不需要想。他找他的,你只管安心等大婚之日便好。其余的都交给我。别想着走,也别想着跑。随他折腾,他给我安哪里的贵女,给多少我都收着。” 楚岸故意一顿。 他就是时刻在注意着眼前美人的反应。 果不其然,邵郁轻轻抓了一把衣襟。 楚岸勾起唇角,这才继续道:“随即如数给康平王丢过去。他不是要纳妾么?那就给他纳个够。先前还要与我争,这下我不争了,全数让给他。圣上御赐,面子里子他都占全了,怕还是要欠我个人情。因为将玉焓嫁走和亲的事,在皇上面前,他与我装和善,私下里不知找我吵过多少次,就差磨刀霍霍,如今怕是要笑着请我去吃几杯喜酒。” 湘安王纡尊降贵给亲手盛了一碗,又劝:“说话也别耽误喝汤。趁热。” 邵郁:“......” 再三再四劝,这汤不喝不行了。 邵郁无法,只得端起那精致薄胎白瓷小汤碗,眼睛还到处乱瞟就是不看湘安王,那汤碗都凑近嘴边也不着急喝,模模糊糊道: “还有你们两个王爷互相争抢的女子?那必然是貌美如花惊为天人了?那为何王爷你没有得手?难不成被康平王抢了去?既然先前要抢,王爷失了手,难道咽得下这口气?” 邵郁微微凑近,轻轻啜了一口汤,入口鲜香,齿颊回甘,那双本就嫣粉含唇的唇,被汤液上了一层光亮,愈发润泽。 湘安王瞧得目不转睛,喉结微动,下颌绷紧。 “谁说我没有得手?”楚岸眼神黏在美人唇上,低声道:“你不是好好的在我府里?在喝我府里的汤?现如今咽不下这口气的怕是我六弟康平王。” 噗── 好险没吐在罗裙上。 “咳咳咳。”邵郁难以置信,难得没躲接了楚岸递来的帕子拭唇角,道:“王爷,咳,王爷说笑了罢?”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康平王看上了我?” 康平王分明是看上了凤觞阁的地盘,三番两次来吵。 邵郁隐去了这些,只道:“只怕这中间是有些误会。我还用鞭子抽了他儿子楚焺半边脸颊,怕是康平王早视我为眼中钉,恨不得拔了才好。” 楚岸又道:“男人最懂男人。在王府中厅,他看你的眼神我懂,那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邵郁摇头,才不是。 借着方才递帕子的功夫,湘安王已经凑近了些,这下更加得寸进尺,挪的愈发近,两厢试探后,大胆捏住邵郁执帕的手腕,轻声道: “怕什么,别躲。没擦干净。我帮你。” 邵郁摇头,眼睛瞪大:“不用不用了。” “用。”湘安王直接捏了帕角按上嘴角。 “王爷怕是没伺候过人。” 邵郁不忘鸡蛋里头挑骨头,没事找事。 “你这擦法,怕是用不了多久我嘴都被你擦烂了......唔。” 楚岸吻法着实有些凶。 连气息都是滚烫侵略的,起先本还打算缓缓贴合再三研磨,待她不那么抗拒再徐徐图之,轻叩城门。 见怀中之人挣扎剧烈,他索性将两只藕臂反扭到身后,上来就攻城略池,不留丝毫余地。 上辈子就想这般唇舌交/缠,亲密相依,厮守直到两鬓双白,奈何天意弄人白白让他空守十年,甫一沾上,他就如饥/渴许久的行走之人看见绿洲,吮咬几番便用舌尖顶开她的齿列,吻法极其激/烈,似有几分迫不及待邵郁整个人都沾上他的气息,排山倒海,不留一丝缝隙。 非要剖开邵郁隐藏在重重迷雾后的心,恨不得那心肉骨血,连带着魂魄,全属于他一个人,再也填不下别的──权谋,算计,忍辱,负重,还有她那不知为何,时刻为他着想,却只能忍痛远离的心思。 缘由再肮脏,他都能承受。 命脉,算计,反间,十年前便经历了一次,再肮脏也不过是如此。 他还在盘算着等下放开人该如何解释,顺便磨一磨要求晚间同寝一被。左右很需要不顾脸皮就是了。 冷不防脚上一痛。 被踩了。 湘安王狠下心来。不放。人都快被他亲软了,这种时候放手前功尽弃。 左挚被宫里派来的小太监磨了不下十次,便壮着胆子凑近朱漆外门,将窗纸捅了一个眼,凑过去一只眼睛瞧。 这膳着实用得太长了些。 到底吃完了没有。 这汤难道论滴来喝的? 勺子为何不用? 算上亲来亲去的功夫,也该吃完了。 只看了一眼,左挚便如同被火苗舔舐灼烧了眼球一般,飞快挪开,挪便挪了,还用精壮结实的臂膀挡住那洞。 按不住好奇心,身后同样摆好姿/势打算窥探一番的小太监:“......” 腰才弯到一般,小太监刚要凑热闹被抓个现行,揉揉鼻子尴尬直起身。 “那什么,劳烦左护卫去催一催罢。”小太监指指天:“圣上口谕说让王爷酉时觐见,王爷可不好叫皇上等着,白白给其他人嚼舌根落下口实不是?” 虽是皇叔,皇帝长辈。但天家向来是先讲君臣,再论长幼。 若是遇到要紧事,怕是长幼序齿都需要放一放。 “有牢公公了,讲的有理。”左挚深呼吸一口,壮士断腕视死如归:“我这便催王爷。” 心内不免祈祷莫要被五马分尸,真的不干我事。 “王爷。”左挚压低嗓子:“该去宫里了。误了觐见圣上的时辰就不好了。” 屋内没有回音。 小太监:“声音大些,许是没听见。” 左挚:“......” 才不是没听见,怕是亲得太投入,同时心里恨死他了。 左护卫心里苦,攥拳又一催:“王爷,该动身了。” 还是没动静。 小太监:“再喊大点声,王爷怕是都以为蚊子在哼哼。” 左挚:“......” 左护卫眼一闭,心一横,死就死罢:“王爷!圣上派人来请了!轿子都备了许久!请王爷早些动身入宫!” 寂静如斯。 小太监哪知左挚心里正惊涛骇浪战战兢兢,用浮尘打过去同左挚调笑: “叫外人听了还以为王爷高门大户规矩多,管束的家将都如弱鸡一般说话不敢大声。你倒是拿出些男子气概来,再大声些。胸挺直,收腹,气沉丹田声音喊出来,气势夺人一下。来,再试试,试试。哎呀你看我干嘛!试试。” 左挚:“......” 几次宫里传召湘安王,都是派这个小太监来,他并不是楚珵殿里近身侍奉的那几个内宦之一,如此便也不十分清楚叔侄俩平和笑脸表面下的暗流涌动,每每与左挚碰面,都很敢说,眼睛里亦能看出来浮象之上的天恩独宠。 比如这般,夜晚独召湘安王,皇帝每每都会从宫里派轿,似生怕湘安王进宫这几步路累着。 左挚踌躇满胸,想敲门又不敢,被小太监调侃几句也只能硬咽下去。 踟躇再三,抬起了手。 门却从里面开了。 楚岸一脸春风得意,低头整理衣襟。 左挚表情如同吃了黄连,垂头认错:“王爷,末将知错──” “行了。”湘安王神色颇有几分快意,不予计较:“还请公公带路。” “王爷请。”小太监侧身让开道,临行前朝左挚眨眨眼睛,眼神中有几分揶揄。 左护卫心惊,抬袖擦汗。 端坐于轿中,楚岸左右看看,眼神轻蔑,许是因着心情好,轿帘外,隐约透过帘缝卫兵明晃晃的刀戟羽箭都顺眼了几分。 若寻起缘由,还不是在温柔乡中占尽了便宜。 第9章 积思成笼 一炷香功夫前。 门外催促声将亲的昏天黑地两人惊着了。 楚岸只睁开了眼睛,便恢复如常,专心亲人。 邵郁使劲推他,嘴里发出嘤呜不清的抗议:“人家在催你,去,去干正事。” “料理我的王妃便是正事。”楚岸有些不悦,蹙眉含糊道。 两人原本就是端坐在食案凳子上,汤早顾不上了,凉得彻底,楚岸一时情/动有些亢/奋,抄手将人打横抱起,走两步就要平放在软榻上。 邵郁趁机后退却被逮回来,被楚岸抵在榻角料理得肆无忌惮,背后木栏成了屏障护着不让人掉下去,却让邵郁退无可退。 她再次施力将人推开,小脸红唇俱被亲得绯红,脖颈都染上粉色,手软腿软还是硬扛着。 “娶到手才算。王爷未免太急了些。这般温情还是留着给那些大家族贵女。不知哪位有幸成了王爷发妻,到时候再──” “我知道其他贵女是圆是扁?” 楚岸表情邪佞,伸臂钳握怀中美人细腰不放分毫:“待字闺中等着议亲的女子多半是二八年华,十五六岁居多,我年岁大了,娶了人家岂不是暴殄天物?我与那小皇帝说,我就觉得你长相好,脾气好,年龄亦与我相仿,很识大体,是堪做王妃的。” “长相好,脾气好,年龄与湘安王相仿,很识大体”的邵郁,显然被花园中刚清醒时楚岸那番跑马一般的荤/话惊得不轻,后遗症还在,柳眉轻蹙明显不信: “你一定在骗我。糊弄我那时候昏迷着。王爷似乎话风不是如此温润如玉的调子。诶,别──” 邵郁手指堵住再番落下来的薄唇:“我倒是有件事好奇。王爷可答,也可不答。就当我大逆不道好奇心旺盛好了。” 先扭转他的注意力再说,她三哥眼睛此时有些绿。 着实吓人。 “你问。” 楚岸轻轻嘬了下美人手心,嗓音低沉好听,轻轻地喘了一口气,还轻轻噏动鼻翼。 掌心又香又软。 邵郁:“......” 忍着扇人耳光的冲动,邵郁心说你这么过分我先忍了,道:“外头传话的人说皇上派轿子来接王爷了。我很好奇,王爷被御轿接进宫便接了,为何从没听说康平王也是接进宫的?每次都派轿子来?” “每次。无一次落下。” 楚岸眼底继而表情变化,闪过阴霾,道:“只要是下过朝之后再单独召见,都不会少了这顶从宫里出来的轿子。表面看很是殊荣,似乎本王正当宠。” “康平王同为亲王,却没有这个待遇。宫里龙椅上那位小小年纪,使得一手好制衡术。一件小事便能搅得两王不睦。康平王自然不可能蠢到明明白白去找小皇帝争,表面甚至很是和气,暗里少不了恨得牙痒痒。” 邵郁听完此番,瞪大眼睛。 她本以为多年耗尽心血,极力远离权谋是非,便是对三哥好。长久不通音信,远离莼羹鲈脍之思,收起望川之念,甚至漫然视若路人,便能保三哥亲王之位顺顺遂遂,长长久久,朝中阴暗实力针锋相对之际,便也不会再有人利用她,成为对付湘安王的利器。 她在外守着凤觞阁风雨飘摇,看风雨来前,满城落灯辉,摇摇欲坠。若能如此惶惶到老,倒也清净,总好过大起大落,好过离合相遇悲喜为谁。 不想,皆为挈瓶之智而已。 阴谋从未远离,如鬼魅般时刻伏于暗处。 邵郁拢好领口,将楚岸推得稍远些,道:“王爷若是不生气,妙芃还想再问一二。” 楚岸表情欣慰,道:“你问。问什么我都答你,绝无隐瞒。” 果然任凭技穷志短千变万化,最是苦肉计奏效。 他只是摆出一点如今处境艰难的苗头,郁儿便心疼了,言语间亦不再如初见那般生疏。 那便,再加一把火。 楚岸马上捧心,捂着挤出极低一声,声音何其隐忍如同闷哼:“疼。” 恰逢邵郁短暂功夫只起了个头:“方才王爷说了,皇上要召王爷,询问风觞阁陈尸秋漫国小世子,秋漫国派了来使,皇上头疼该派哪位大臣去接见来使,方才得宜得体给足对方面子──疼?你疼?哪里疼?” “这里。”湘安王抓过来心上人一只顺滑柔荑玉手按住心口:“自从十年前你在战场音讯全无开始,就落了心悸的毛病,逢膳便犯,无一例外。” 邵郁:“......”莫不是她不懂医理?心悸还能专挑用膳的当口? 楚岸打量怀中美人将信将疑的神色,愈发装苦,“当年你倒是走得潇洒,撇下我一个,都未留只言片语,连先皇都劝我人死不能复生,叫我看开些。可是心火如何能瞬间止息。当时我便急火攻心,昏迷了数日,醒来整个人几乎疯魔。” 邵郁整个心口都绞起来,眼中似含着莹莹泪光。 察觉掌中小手柔软些许,楚案似乎沉浸在了自己的往事中,方才是装苦,现下是真苦。 “父皇当时见我几番寻死,吓得要马上给我配一女子冲喜,叫我有了牵挂,才不舍得死。我如何能肯?没了心,又如何与你相配; “连续几年,我整个人如同变了一个人,暴狂躁戾。左挚便劝,说我眉眼更锋利了,少年时那股散不开的忧思化为戾气,温润如玉的湘安王,添了九分阴鸷偏执之气。他说这样不行,若你还活着,知我这般凶,也是不肯靠近的,定会躲得远远的。他以下犯上,要我改。说起来,你不肯见我的那些年,都是这个改的念头支撑着我。” 邵郁:“......”为何前头听着几近肝肠寸断,后头听着似多了几分啼笑皆非?左挚命令三哥改?以下犯上? 倒是中间湘安王性情大变那段,她虽不在身边,但时常叫人打探消息,倒是知道的。 诚如。 她虽不喜左挚几年时间里时常嘴碎叨扰她三哥,心内却还是免不了感激,若湘安王还是如传闻那般性情诡谲,令人捉摸不透,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恐怕她亦会敬而远之。 一起长大的少时情谊,因她易男装的缘故,在她眼中,三哥与她可能只限于同窗而已,并非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男女情愫。 这亦是十年后初见,湘安王又抱又亲,她一时无法适应的缘由。 二人感情深厚没错,只不过她以为都是男儿芝兰情谊,如百姓传得那般。她很是疑惑三哥何时知晓她为女子,现在却不是问这个的时候。 “──王爷,你可曾后悔,拥立自己侄子为帝?” 邵郁不愿谈话氛围如此深重,小心翼翼问。 这是数年间压在她心头的巨石,每每想起,戕压得她无法透气。 “不后悔。”楚岸深情道:“待你心结打开,我必告诉你为何不后悔。” “现在不能?”邵郁又问。 “当真不能。”楚岸将人拢进怀里,拥得极紧:“我好不容易盼回你,不想这些事情烦你。” 邵郁伸出一臂挡了挡,却被楚岸轻而易举化解挣扎。 “还有,王爷为何笃定邵,不,定北将军是女子?” 邵郁细想半天,一直找不到破绽在何处,此事不问清,夜里都会架不住再醒一回自我确认一番。 还是问了罢。 “有人告诉了王爷?”她试探。 楚岸反问:“有人?六宝是听从你命令,最后从你那里回到我身边的。六宝居然早就知道?” “六宝就算知道,也不是故意的!”邵郁急于为他人辩驳,不料自己愈陷愈深,愈招愈清。 楚岸则是明着咬牙。 好个六宝。 罚! 扒皮! 抽筋! 倒立顶缸! 倒立脚底还要顶墨砚,撑不住就被扣一身墨渍! 邵郁眨巴眨巴眼睛,心叹中计了,太过心急要求证,一向缜密的定北将军犯了个小迷糊,与摄政多年的湘安王虽不致霄壤之殊,到底棋差一招。 装了许久路遇途人,全露馅了。 饶是定北将军反应慢,也寻出味来自己在给自己挖坑跳,忙回兜话题。 “我的意思是说,王爷误将我错认成定北将军,想来是早知道邵将军是女子?可是据我所知,邵将军不是男子么?” “此为天机。” 楚岸终于寻到一处可拿捏人的法宝,揶揄笑道:“还不到时候告诉你。倒是六宝,瞒我瞒得好苦,你说怎么罚他?杖责五十,还是剥了上衣泡进水牢里好好让他修修行?” 邵郁头疼扶额:“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又干他什么事了。” “那你便痛快承认你就是郁儿,叫我一声三哥。”湘安王挑眉,表情很是诚恳。 “或者亲我一下。”伸过去半边侧脸。 “又或者,晚间我们同寝一被。”楚岸变本加厉:“我晚间必做噩梦,常常惊醒便是瞪眼到天明。到时你也好跟我说说话,叫我不那么无聊也行。” 邵郁:“......” 她真是吃饱没事干才会去关心六宝如何如何。 “王爷还是早些上轿罢。” 邵郁将楚岸彻底推开,人从木榻站起,“别让外头传话的公公等急了。毕竟那头可是皇上。” “你是答应了?” 楚岸欣喜之情挡都挡不住,再三确认:“你当真答应了?” 邵郁如在梦中,茫然:“我答应什么了?” “你就是答应了。我权当你答应了。” 湘安王使得好手和稀泥加模糊事实:“你是女孩子,容易害羞,有些话不好明说。我懂。我懂。你放心,我这便吩咐下去。” “喂!你等等!我还有话没说完!” 方才怎么推湘安王都推不动,一睹山一般岿然而立,邵郁此刻伸手,却连王爷半片衣袖都抓不住。 屏风外连人影都无,飙得飞快:“回头再说,我们还要说一夜的!” 随即门打开,楚岸带走了守在外的公公与左挚。 邵郁哭笑不得喃喃:“谁要与你说一夜了,我还一堆事,没功夫陪你了。” 湘安王嘴角弧度始终挂着,上轿之前还在吩咐左挚:“把我的卧房提早收拾出来,两床杯子两个枕头,元帕备好。” 左挚硬着头皮点头:“遵命。” 心内不免嘀咕,还准备元帕,王爷未免也太自信了些。 第10章 攀援相谋 康平王府。 “当真?”康平王拧动权眉,厉声问。 楚淞身后,探子啪一下拱手道:“王爷,当真。虽湘安王府历来极难打探,守卫森严诡异,还是叫属下找到了疏漏之处,摸到了消息。” “小皇帝问到了湘安王,别国小世子离奇薨在了大楚地界,该叫谁去见秋漫国的来使。” “他如何回答?”楚淞问。 “湘安王岔开了。”探子回道:“并未直接回答。” “用什么话题岔开的?”楚淞将信将疑:“御前答言,不比其他,那小皇帝又擅长带着侍御史到处吓唬人,动不动就给人脖颈上/套,勒上个御前失仪、懒怠答言的罪名,也是一番麻烦。湘安王不可能不懂。” 家将脸如菜色,本想显摆一番,只准备了后一个问题的答案,未曾料到折到了这个冒出来的黑题上头。 “干什么支支吾吾的!”康平王高声喝道:“你是不会说话了么!速速道来!否则要你何用!” “用用用请求圣上赐婚王妃的事情岔过去的!” 家将自以为急智,心内一横,索性用后一个问题堵前头题的题面。总之不能叫王爷知道自己是被左挚严查府禁,担心泄漏行踪不得已退出府内。 康平王:“......” “当真是娶妃!”家将强调道:“如今街头巷尾全传开了!湘安王求娶凤觞阁阁主!连街上卖糖捏泥人的小贩都知道!” “都在传?”楚淞受惊不小,问:“怎么传的?王爷求娶白衣,还是声名如此狼藉女子。不荒唐?百姓怎么说?王亲贵族间可有说法?” “呃......” “做什么吞吞吐吐的!让你说就说!” “传湘安王对那妙芃阁主情深意重,一见倾心,还说不相信凤觞阁如传言那般坏事做尽,必要尽绵力更名一二。对阁主纵然求之不得,若能博得美人一笑,便是予取予求要什么给什么。” “一时传言纷纷,五花八门,道听途说人云亦云早变了味道,如今甚至有传,风评良好的湘安王之所以对那妙芃如此倾心,全因那女子眉眼间有五分酷似死去的邵郁将军。” 楚淞:“......” 康平王:“胡说八道,人早死透了。” 家将道:“架不住百姓有人信啊!定北将军祠里那将军像可是姿容气质轩郎拔人,男生女相,眉目若黛,秀挺如莲,见过的人都说俊。又有见过妙芃阁主的人在议论,着实像。说不定是失散多年的兄妹。毕竟,二十几年前老邵将军妻儿随军出征,痛失一女惟剩一子的事,从南到北人人都清楚,沸沸扬扬了许久。老将军痛失爱女不能自已,求了圣上照顾幼子,小邵郁这才得以成了三皇子伴读,湘安王对妙芃姑娘的情根,怕就是那时候种上的!” 康平王:“......” “还有,还有!”家将着急道:“还有人说── ” 楚淞气急败坏:“为何不一口气说完!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荒唐。” “属下知罪。”家将苦着脸,装了半刻葫芦。 “继续说!叫你说的时候别装哑。”康平王被气得掷了茶盏。 “还有人说,” 家将如蹑手蹑脚探头出洞的老鼠,观察一二康平王的脸色,硬邦邦视死如归如实禀告。 “妙芃姑娘在湘安府足足过了两夜,湘安王府别院一众下人支得远远的,湘安王除了进宫一次,两天未出屋,怕是该说的话,该办的事,都说完办完了。” 康平王脸色古怪僵了半瞬。 “王,王爷。”一个幕僚开口,“这妙芃,我们留是不留?她透过凤觞阁,知道我们太多秘密,也就间接掌握了康平王府内的许多动向。 “再说湘安王,他是打算娶回来一尊好看的菩萨,还是娶回来一个枕边细作,我们暂且不管。” “但就凭家将讲起妙芃最近一月在查妙仚行踪,我们就该除她。”另一个幕僚道。 “你们急什么。”楚淞道:“叫她查,不管她背后的主子是谁,查来查去只能查到逝去的永王身上。妙仚最近心事还算机敏,行事见人都没有留下痕迹。能留下把柄,顺藤摸瓜叫人抓到痕迹的,也就是十年前的那些旧事。” “王爷圣明。”之前的幕僚拍马屁道:“暗暗藏了当年的人,人证物证无不一一指向当年的永王,也就是小皇帝的父亲,当年的皇子楚芮。” “妙芃若是够聪明,不可能向楚岸和盘托出我的事。”康平王道:“还有,小皇帝就是个羽翼待丰满的幼虎,幼虎已识兽性,煌煌试图捕猎。湘安王不可能现在就去招惹他,自古伴君之人无蠢才。妙芃若是迫不及待上位湘安王妃,最不济,就是捏着几个银子的事情告诉楚岸而已。户部属于楚岸的地盘,他手里捏着我几丝把柄我也清楚。不过是消息弥合,不足为惧。” “王爷说的是。”另一个幕僚接话道。 “但就怕她构陷王爷其他罪名。”第一个幕僚道:“十年前,湘安王被罚下放凉锟城体察民情,视同流放,途径落月镇,曾被人诬告谋反,王爷可还记得?无中生有,虽最是不堪,却是最行之有效。当年湘安王可就是险些被折到这上头。高位者防来防去,惟有构陷罪名最能害人根基。” “她还没这个胆。”康平王道:“再者,小皇帝不是吃素的,他不蠢,相反精明的很,并不好骗。我谋反?我给谁谋?玉焓早已出嫁,还是个女儿身。难道谋给楚焺么?” 幕僚被问一噎:“......” 倒也是。 “时刻注意湘安王府动向。”楚淞道:“宗亲那头迟早会热闹起来。找几个人造些声势,三哥要娶平民,这可是大事。很值得闹一闹。前两天邵郁祠被砸,可是让他出了好些风头趁着由头压制我,也该我除一除晦气了。重建而已,可是让他耍够了威风。” 几个幕僚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王爷就瞧好吧。” 待幕僚全部告退,屋内屏风里只剩楚淞一人。他将壁上抽绳里的画轴展开,自斟了一杯茶,小声喃喃。 “你若想嫁,为何不找我?他与我,明明是同类人。” 都是善于掠夺,于无声处怕是能将人吃得骨头不剩。 画中女子樱唇殷红,腮颊粉润,正是容貌有变的邵郁。 如今凤觞阁阁主妙芃。 * 人人都以为楚岸正于御前答问。 几公里外的湘安王府此刻杏花簌落,鸡鸣狗跳。 好不热闹。 “姑娘,我说,能不能别砸了。” 小月看着一件一件从屋里抛出来的东西,齐整的出来,到地上崩碎成了漫天星,着实可惜。 不由劝道。 “姑娘你若是都看着不顺眼,不如列个详细我们写下来,回头叫王爷一一从库房找仆役搬给我们,高价跟典当行当了,当成白银,又是一笔不菲收入,王爷库里全是好东西,肯定值钱,我们还能发笔小财。” 周围家将仆役面面相觑,敢怒不敢言。王爷要娶的王妃到底是个什么人。 似乎只认钱,脾气还暴躁,动不动就又泼茶汤又砸东西,这可如何是好。 邵郁:“......” 正丢的起劲,她被小月气得胸口疼,手里一个兰花琉璃盏不想直接松脱了手。 邵郁心头一凛额头冒冷汗,赶紧用脚去接。 方才砸了那许多都是烛台茶盘笔洗,不太值钱的,全是给外人看的,砸完胸里终于不那么气了。 调理半晌,被小月三两句又堵住了胸口。 三哥自小喜欢琉璃盏类雅致端方的器物,若真毁了,怕是要心疼好久。 眼见着挽救不及,邵郁想都没想,直接用自己身子垫到那琉璃盏下头。 小月瞪大眼睛,伸出手臂就要将人推开。地面密密麻麻一层满是碎片狼藉,若扎到了,那还得了。 随着魅影飘过,几道白风闪过,快得如同错觉,众人反应过来时,丽色惊人的妙芃阁主已被湘安王抱到了怀里。 男子周身气质如同明珠湛落凡尘,超脱决然,与眉若远黛的淡衫美人相得益彰,一时画面氤氲,美不胜收。 二人头顶飘落的杏瓣,有三两不知是不是调皮,一瓣落到邵郁额头上流连不去,另一瓣则隐到女子柔滑玉腻的脖颈旁,领口边缘。 楚岸一时看呆了。 他如在梦中,伸出去的手,不知要去解怀中女子水蓝色细纱衫肩上的纽扣,还是去拂落领口的花瓣。 邵郁脸早已红了大半,挣脱开楚岸将琉璃盏抛给他,不悦道: “王爷做的好事。还不放我走!要关我到什么时候?你听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流言都能盖了我了!” “哦?” 楚岸将手里的琉璃盏递给左挚小心翼翼接过来的手,嘴角含笑。 “王妃是闷了,想出去走走?便想到用这个法子叫来本王?着实不需要如此复杂,你一个招呼,叫仆役来传个话,本王便会迫不及待飞来。” 邵郁:“......” 小月捂着嘴,还要再迫不及待。 此番就够迫不及待了。 这个英雄救美,茬口拿捏精准,是王爷的手笔。怕是早躲在暗处看了许久憋着不出现。 很是难为湘安王能沉得住气。 “迫不及待飞来倒是不必了。”邵郁开始兴师问罪:“王爷难道打算一直关着小女子?关到何日是个头?关便关了,为何府外还不闲着流言传不停?” “府外有何流言?”楚岸装傻:“本王怎么没听说?王妃还听到什么了?与我说说?” “说我,说你......你过分!”邵郁看看左右。 再任凭流言传下去,恐怕明天就变成苍天被你我深情感动,赐我一子,便很快能生出一个了! 在这么多双眼睛面前说那些流言么?她开不了这个口。 “诶,诶,那个,我冒死来插个话。” 小月幽幽走来,踏过满地狼藉:“那个,王爷与我们姑娘呢,看来是有些误会,这误会呢,就该关上门来调解一二,那个,你们大家都散了,散了,散了,等下王爷来叫,你们再来收拾地上。” 说着,小月将一王一“妃”朝屋里一推,顺势掩上门,将一众好奇的眼睛关在朱漆门外。 而她自己,则好好充当卫兵,巧笑嫣然看向众人。 众人:“......” 再次面面相觑。 “还看什么,都散了散了散了!”左挚接收众人问询眼神,不耐烦摆手道:“不走,难道等着听王爷墙角么?都走,走走!” 推开前不忘伸手隔空点小月两下:“你呀。” 小月调皮吐舌:“你也走。遣走别人了,你也不许留下。” “我几时说要留下了。”左挚愤然往前。 拐角时不忿堵回两句。没瞧仔细额边侧廊柱,当一下,左护卫撞头了。 小月又得一乐,咯咯捂着嘴,肩膀都要笑抽。 屋内,“王妃”徐徐后退,湘安王徐徐逼近,直到哐啷轻响,“王妃”的头纡尊降贵抵到了门板上,胸前结结实实压了一尊男子大佛,手腕被攥着扣到头两侧。 四目相接。 再顾不上质问。 邵郁眼神有些闪躲,这绿油油的眼睛有些怕:“王,王爷......唔。” 楚岸可不想听她讲什么废话。 他轻轻碰着邵郁的唇,动作轻柔得如同安抚受惊不小的幼兽,又似唇下是多么了不得经不起磕碰极其易碎的宝贝,比初次吻时最温柔的时刻还有柔上三分,轻的如同羽毛滑过。 察觉唇下的人微有挣扎,这次不再是铁血政策严厉镇压,楚岸压着嗓近乎哀求。 “别动,乖,郁儿,我就亲亲。想你。夜里入睡都极艰难。怕是一场梦,醒来你就不见了。” 怀中人终于消停些许,不再挣扎。 楚岸长舒一口气。 从流言起来第一拨,他便开始隐隐期待,不怕邵郁没反应,就怕邵郁反应不够激烈,不够激烈就说明不够珍视他。 坦白讲他预测过比砸东西出格更甚越矩更甚的操作,比如放跑他府内御赐的宝马,再如拔光府内奇花异草倒光珍惜药斛,再如放空锦鲤池的水,暴殄天物让那一池子活鱼鲜虾暴晒于枯底,更如── 就是邵郁毁掉湘安王府,不留一草一木,他都能接受。 冷不及被他瞧见别人眼里的“妙芃”守护他心爱的琉璃盏,胸口突兀震疼。 若这还不是他的郁儿,谁是? 谁能是? 谁配是? 谁能如此了解他? 幼时少时相伴的情形在脑中呼啸而过,楚岸一时鼻酸,感叹道: “何时郁儿能与我相处如初,不留疏离?是不是要我将年少时共同经历的事再讲一次便好?你便能忆起了?” 邵郁将头别开,鼻音控制不住:“谁要听,我才不要听。” “你要听的。”楚岸执拗地将头扭过来:“你很想听,我知道。岁月太过久远,你都忘了我们少时是如何相处的。我们从落月镇开始讲起好不好?那是我成年后头一次出宫,我──” “王爷。” 邵郁推开楚岸,抽开一指顶住楚岸胸膛。 “就站这里,别向前走了。你还是关心关心如何应对小皇帝给你的回礼比较现实。两个貌美如玉的宗亲贵女做美妾,王爷想如何打发?王爷的招儿如今不鲜了。康平王一早回了奏折,堵回了王爷的路子,他说不好一次收俩宗室女太过暴殄天物,皇恩浩荡倒是可以赏给三哥,三哥尚未娶妻,可以先收了美妾,高享齐人之福。王爷以为如何?” 楚岸不紧不慢,捉了邵郁根根玉指轻咬,漫不经心。 “不如何。我身子不好,应付不了那么多房里人。你一个就够了。我已经回了皇上。” 邵郁:“......” “你先前不是还说──”邵郁一个姑娘家,有些话羞于启齿。 上次不是还说花样翻新折腾得比较狠?如何才过了几天,就从疯狂无度变成难以应付? “如此变化无常。”邵郁捏着嗓子,生怕隔墙有耳一般:“王爷不怕皇帝生疑么?御前答话前后如此迥异超常,不伦常理,容易叫皇家心生猜疑。” “猜疑自来就有。”楚岸不甚在意道:“当初是最有可能议褚的一个,我却拥着自己侄子为帝,他人就常有猜忌,连同长大年少的小皇帝对我都多番试探。处境已经如此艰难,为何还要让自己活得战战兢兢?” 邵郁被当面问及这个,多少有些理亏。 当年若不是她── 三哥也不用愤懑如此,不堪其扰。 若说怪谁,似乎又只能怪天道轮回世事无常,肮脏的世道不可避免,尘埃不可不沾,如今两王相争,互为犄角,反倒互相安全。 小皇帝还需要时间养足羽翼。 邵郁不禁半丝庆幸,或许,她还可隐于暗处徐徐图之,为三哥补偿一二。 满腹伤怀来不及梳理一二,就听湘安王再次语出惊人。 “还好小皇帝很是清楚我前后说法不一致,说来说去不过都是为了一个你罢了。便索性烫手山芋丢给我。还讲我若是能将两个贵女的宗亲顺利安抚好,不叫他头疼三番两头有人找他去闹,赐妾的事就永不再提。王妃,帮我可好?我们一起演一出牵丝戏?就是那种用着红绳牵在一起的傀儡戏,我们搞出双簧?” 邵郁:“......” 她很想按着湘安王额头看看人发烧有无,然后讥讽一番,事实她也这么做了。 “王爷,您没事儿么?确认没疯?用我这张脸,大摇大摆牵着人去明目张胆打宗亲的脸,您以后要不要在朝堂混了?如何立足于皇室之中?这不光是烫手山芋,已经是将王爷的面皮置于炮烙之上了。” 小皇帝小小年纪,当真心狠手辣。 “炮烙便炮烙了。” 楚岸抓着邵郁手心,覆于自己侧脸,眼里写满情愫:“为了你,值了。” 少顷,他又道:“左不过就是如此闹一闹,皇帝拼的就是这口气,还能不叫他出?天天有人因为这些事参我,总要有件有分量的事,也叫他好堵其他人的嘴。”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 如此,我才能娶你。 “值了?”邵郁只听见这两个字,喃喃重复。 “值了。”楚岸郑重而事:“只要是你,都值。” * 晚间,楚岸以自己夜间噩梦连连,很担心半夜惊醒为由,愣是挤进了邵郁粉红帐绡中。 邵郁打起十二分精神,衣裳都不敢换,正襟危坐,如临大敌,生怕楚岸同白日那般欺身过来又亲又抱,甚至做得十分过分,难以招架。 邵郁以为湘安王趁着更衣安置,许是还要挤过来闹一番,比如软磨硬泡一番,非逗弄她替他脱去外衫除了锦履,再比如非要拿着青盐,逗着她必须伺候他漱口。 再比如,非要搂着她两人躺在一起,不许她睁开眼睛,必须同时同刻两人睡去。 却是都猜错了。 “郁儿也累了吧?” 她答:“不累。” “累了就早些休息。”湘安王很执着。 “......”邵郁忍着道:“我当真不累。” 湘安王自顾道:“外头有青盐,也备了你那份。还有沐汤,你若是觉得别扭,便开门叫左挚另备一间净室也可。我已交代好,他完全听从你调遣。不过,却还是要你睡在这个屋的。你沐浴完后,记得回来。” 湘安王严瑾守礼得很,对着她说完这些,似乎房内只有他一人一般,自己脱了常服放于木施上,将自己两个锦履并好置于脚踏左侧,便侧卧在榻,盖好锦被,少顷似乎已陷入浅眠,呼吸长而缓。 邵郁几次偷偷看过去,以为三哥会中途睁开眼睛,忽然扑过来。 却并没有。 又猜错了。 湘安王轻阖鸦睫,睡态安详,一只手好好地枕在脑下,十分安分守己。 邵郁长呼一口气,阖眼。 心内默数几个数,邵郁睁开眼睛。 楚岸维持着一个动作,仍旧没动。 如此便是睡着了? 邵郁轻轻从木椅站起,捏起香炉盖,往里头加了一片安息香,又转而灭了两盏烛火,叫屋里光线暗些,便于安眠。 身后楚岸缓缓睁开眼睛,嘴角轻微上扬,察觉佳人似要转身,赶紧阖眼。 白日叫左挚准备的那方元帕,早被楚岸做好手脚,上头殷如红梅一点,装在锦盒里。 邵郁第一眼就是转去木榻。 三哥仍在“睡着”。 自此,邵郁便是确认,湘安王果真是长久失眠,困惨了。 那便叫他安睡罢。 她将木椅轻轻搬起,缓缓放置榻前,坐在上头,就那么守着楚岸。 回想起白日,楚岸提到要一一讲起年少之事方便她忆起,邵郁眼底怅然不已。 何止落月镇,怕是从两人相识起,她都记得明白,从不敢忘,亦不舍得忘。 落月镇,她自是记得清清楚楚。 第11章 往事朔风 烛火愈发粗/壮,邵郁双眼迷离,思绪不自觉瓢回那段惊心动魄的争储洪流中。 那场漩涡就是从落月镇悄然开始的,只是当时他们都太年幼,依稀总觉少年往昔懵然混沌,还有得蹉跎,寥寥时光,总不会恍惚一过一般。 彼时邵郁还在军营中意气风发指挥守兵校场习射,三哥楚岸一纸飞书将她从千里惊起。 素来她只知,楚先皇将三皇子楚岸宠得无法无天,怎料伴君如伴虎,天子一朝震怒,一道敕令下来,三哥空得了个湘安王的亲王爵位,封地却给发配到了远嚣王城千里之外的凉锟城,路途忐忑,“落魄皇子”自是受尽百官白眼,人情冷暖。 中间,便是要途径落月镇。 * 十年前。 “唉。” 这已是亲随左挚,今日第五次长吁短叹,给那望着远处凝神之人覆上明黄大氅,悄然退下。 黢黑斑驳的船头。 楚岸身着白底团窠兰花卉锦袍,鸦发束着发带,尚未及冠,腰间束一美玉,绸布外衫倏尔被风撩起一角,露出里衣明黄色的辅袍,领口着白玉纽扣,衣摆上有描金流云,做工极佳。 若是寻常百姓看见,只当是谁家的翩翩佳公子从富贵侯府高墙大院里溜出来到处敞玩。 懂行的人却怕是要肃穆三分──此乃宫里头的皇子才穿得的。 “前头便是落月镇。”亲随左挚奉上热茶:“少爷,站了这半晌,夜露渐重,该是进舱休息。” 杯中茶汤甚为清亮,芳香,味醇。 此茶淡黄不绿,叶茎淡白而厚,制成梗极少,入汤色柔白如玉露,味甘,芳香藏其中。 皇亲国戚最爱,楚皇赏给楚岸的贡茶。 “倒是难为你。”楚岸用杯盖撵开上下漂浮的浅绿茶叶:“仓皇狼狈中,竟还记得把这东西带在身边。也不怕香气将贼人招来?” 左挚大慌:“三殿下!属下失察。” 楚岸点他脑袋:“失察之罪可大可小。你说怎么罚你?倒挂金钟加官进爵?” 就是一层一层把润湿的纸贴在鼻孔那种惩罚,憋死人。若再身体倒挂,血液直冲脑顶,可比扛着裸背咬牙受鞭刑难熬很多。 他们家少爷,就是用这种类似的办法将手下钻营掐尖的兵一个一个治的服帖,从小到大。 左挚脸色都变了:“我,我──但凭公子责罚!” 楚岸:“玩笑而已。辛苦你记得我的口味。金银珠宝没见你多挑拣带着,这东西倒是护的自在。” 左挚这才宽心,摸摸鼻子:“少爷,这已是第十八家驿馆。” 才喝了一口,楚岸推回茶盏:“是,第十八家,距离终点却还有许多路程。” “少爷,邵将军已经食言三日未出现,我们当真要继续等下去?” 船顶一圈暗卫窘窘点头,嗯,嗯,嗯。 左挚更是皱眉,想挠头皮。 保护三殿下自是义不容辞。 但是那个谁,谁,谁! 怎的还在成亲,新婚燕尔也不该这个堕落样子。 害的我们三殿下罢黜之路躲着暗箭,原地滞留三日还不肯拔营继续。 还得瞒着。 这青黄不接的时节,暗卫也不好当。 真是头都要大。 “不等还要如何?”楚岸回身:“纵使传世良驹,快马加鞭,原本十日的路程中间有耽搁也是可能。封疆大吏,擅自离开封地本就冒险,多番迂回躲避掩人耳目,迟到些也是自然。” 哪里是路上耽搁。 分明是香闺耽搁。 暗卫们齐齐撇嘴。 三殿下真是颠沛流离,单纯了脑子,以为他的好兄弟定北将军一样愁眉不展。 撇嘴之后,左挚等众侍从却又齐齐开始担心,接下来的落月镇,别再是之前那般光景。 落月镇驿馆内。 “三皇子楚岸要来?”县令徐惩之笑眯眯捏起紫砂壶,对着壶嘴闻茶香。 癖好异常。 师爷纳罕。 是闻茶香?还当他是要对着壶嘴嘬。 但是眼前汇报情报给从天而降的新任知县,才是要紧。 “没错。虽说只是路过,歇脚三天。您也知道。当今圣上的皇子中,三殿下原是最玩世不恭刁滑的一个,却是圣上眼里最受宠最为炙手可热的一个。金箔珠宝茶叶绫罗,赏赐起来累死小厮,清点账册都要四五个时辰,从红日东升搞到日暮迟落,手都要酸痛甩一甩才能提起竹筷。” “三殿下虽少时顽皮爱闹,如今却越发沉稳持重,读书并未荒废,四书五经诗句万篇,对答如流,偶有几次陪伴君侧,连奏折上的斟酌那都要秉烛讨论一番天子才会落笔。” “一时群臣,坊间对圣上立储之意都有猜测流传。怎知伴君如伴虎,中途横生指节。群臣轰然,三殿下的宫邸一日竟被御林军忽围的水泄不通,名为保驾,实为软禁。这还不算,不出五日,天子下了一道敕令,吩咐下去不许用皇子规格,只用一辆寻常灰黢黢的马车将三殿下送出了王城。” “且理由令人匪夷所思──三殿下于殿前失仪,失手打翻了天子心爱的墨砚,染了一帖刚写好的奏折。” “那奏折上的内容,定是大有文章。” 徐惩之捻着嘴上的两瞥八字唇髭:“可有听内容流露出来?” “哟您可问到点上了!真不愧落月镇的青天老爷!” 师爷马屁拍的山响。 “说的什么?”徐惩之问。 “那可是天子御览的奏折。”师爷大喘气道:“谁能清楚。只怕朝中大臣都未能得见一二。” “那你在这儿卖什么关子!”徐惩之哐一下跺了紫砂茶壶在枣红漆木桌上。 “是,是......大家都在传,传。” 那师爷吓的两腿发颤跪在地上,爬着过来: “墨染的是现任封疆王高贲的密折。个中细节却不得而知!但是坊间都有流传,漠北最近有异动,大幅集结粮草,寻衅滋扰生势。城中各个皇子都被拎到帝前献策,三殿下却无端消失许久,才回王城便墨染了天子的奏折。” “你是说,连老百姓都在传三殿下有异心,勾结番邦意图谋......唔。” 师爷狠狠捂住县令肥肉大脸:“老爷此话可不敢乱说。连皇上都未给三殿下明着定罪。老爷莫要引火上身。” 那徐惩之唯剩尖细的眼睛眨巴眨巴露在外头,那眼睛如同圆滑警惕的鼠眼。 师爷道:“属下多嘴。老爷还是仔细伺候三日后的驿馆接待是正事。到底是王城里来的皇子。怠慢不得。” 师爷松开手。 “落魄皇子倒是真的。”徐惩之拿起牙签剔牙:“谁不知道那三殿下这一路自是糟尽百官白眼,连驿官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这天子的敕令说是将人放到蜀地凉锟城思过,实则为流放。你且看着,先前的荣宠定不复存在,甚至还可能有牢狱之灾。” “啊?”师爷一下傻眼:“那师爷,那我们,我们。” “我们你个头。” 徐惩之掌心向外,五指并拢将人向外赶:“我自由分寸,该有的规格一分不许少。退下。” 那师爷一时懵,踉跄后退还撞倒了椅子。 一室静谧。 徐惩之从衣袖拿出封空白密函,提笔寥寥数字之后,吹哨招来一只信鸽,绑好。 撒手,放飞。 ──禀四王爷,三皇子楚岸不日抵达落月镇。 “将军!等等!驾!” 被云骢良马轻松超越,后头的话便被呼呼风声极速掩盖。 随从小月用马鞭捣了下马屁/股,追上了疾驰中的邵郁。 邵郁今朝年方十五,平级袭其父路中侯爵,封定北大将军,少年意气风发,挥斥方酋。 王城里的路中侯府倒是气派,雕栏玉宇,气象恢弘,华构宏图,内力仆从有序往来,刀戟煌煌,叫人不寒而栗。 而今年少的邵将军在高门侯府里根本坐不住,不是戍边便是征战,南征北战才老实待了许久,便被她的三哥楚岸一个由头叫着溜了出来。 只是有一件秘辛世人不知。 这邵将军── 不是个男子。 “将军!三皇子定在等你!莫要急着追了,小心这匹马再被累死!” “就是因为他在等。”邵郁扬了一下马鞭:“才要日夜兼程!莫要让人再等。我自幼与他相识,从未食言。” 胯下的座骑四蹄如飞,青尘都被扬起大半。 “再等这一时半刻,刻。” 小月紧了紧夹马肚的腿,追的辛苦,喊的嘶哑,一句话掰成三半来说。 “也不急于停下喘口气,吃口东西的时间都没有啊,喂!先前那婚宴──” 嘶!! 云骢被强行勒缰,两只前蹄拼命扬起,嘶鸣之声震破耳膜,猝不及防之下,小月的马来不及刹,冲出去几十米才勒停。 邵郁怒:“休要再提!若是让三殿下得知此事,我自会答应张员外家的提亲,利索嫁你,毫不心软!” 邵郁脸色发青,弯腰拍拍马脖安抚,直身后,若有所觉,狠狠的摸了把脸颊疑似的胭脂。 手心一片红。 云骢打了个冲天响鼻,莫名其妙回头,小月在邵郁僵黑的脸色下缩头噤声,却心疼云骢。 此时一人一马念头出奇和/谐──主人是要作甚,鬃毛上狠狠擦手是为何,那般用力,鬃毛都要扯掉一般。 小月小声嘟囔:“为何这般凶残?自己逃婚,还要强行做媒?” 邵郁扭头:“你在说我?” “没有没有!坚决没有”小月坚决,两手举起,诚意非常:“是邵冼在说将军!那漠北部族女儿不求身份,只求嫁一个英俊高大威猛的男子,之前那公主痴缠将军,实在不该!邵冼为此颇为忧郁,他还没娶媳妇!亟待说媒。” 亲随兼家将邵冼:“......” 邵郁迫人的目光下,邵冼无辜被牵连,囧囧点头:“嗯!” 但只承认未娶媳妇,当真未曾觊觎那漠北悍妇。 听闻那部落郡主喝酒吃肉挽袖子骂汉子,样样不落,长成天仙都不要──想都知道成亲之后稍不顺眼就被揪耳朵。 忒吓人。 耳朵很脆弱。 更休提这种背着爹娘直接彪妇一般上来就捆人强行摆席成亲,席面平白只有嗡嗡绿头苍蝇关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六理一概略过,合卺酒听说都是一股子膻腥味的可疑东西。 也难怪我们将军死活都要丢了如花似玉的新娘子跑出来。 邵郁倒是没耽误,上马前一笔书信写过去交给属下快马加鞭。 这笔“抢亲”之仗回头再去找漠北首领胡轧算。 唯一心烦的却是,胭脂擦不掉。 想这漠北民族向来逐水草而生,胭脂怎恁如此好,只是挣扎间被那漠北郡主满脸齁人的熏香蹭了一把,便顽固至此。 “罢了。” 邵郁又来帕子上擦了两把,终于放弃:“休息片刻,喂马,吃东西。邵冼,去给我找清水来。” 小月邵冼如蒙大赦,忙不迭下马。 “诶!” “诶!” 应和倒是齐整。 “将军,探子回报,落月镇的县令大肆装修驿馆,篷布、脚架乱七八糟,又将城里的腊肉、酒水扫荡一空,似是对三皇子途径落月镇颇为重视。” 小月递上擦脸软巾:“听闻一路三皇子都是备受冷落,这徐惩之忽然示好。” “──必有蹊跷。”邵郁道:“你吩咐几个人提前去打探一番,详情回报。尤其深挖这徐惩之背后的靠山是谁。他一介县令,如果没有旁人指点,断不可能做出与常人如此迥异之事。别人冷落他便冷落罢了,为何反其道行之?这示好,如此大张旗鼓,明显是给外人看的。” 如此落月镇一行,更加诡谲。 “属下得令!”小月干脆利索应承。 吩咐之后,一骑飞尘绝起,十余随从的背影渐渐变成虚影。 尘埃落定之后,邵冼撞了撞小月的肩膀。 “干嘛?”小月正在喂马,头都不抬。 “将军还说冷落他便罢了。”邵冼低语,“那这一路驶来,前头的十七家驿馆要么失火,要么驿官跑肚拉稀,要么无辜出门就被无赖抢了金银细软,当真和将军都没关系?那些人冷落三皇子便,罢了?将军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吧?” 小月狠狠踢他几脚:“要你多嘴!干你的活!”手里的草料撒了都顾不得捡。 云骢呲牙,打了个响鼻,屈尊落下脖子去地上寻草料吃。 邵冼也是个玉树临风高大挺拔的,却狼狈逃窜:“好男不跟女斗!不说就不说罢了!你这打人的毛病几时能改!如此泼妇一般,张员外幸好没娶。” 小月叉腰:“你再敢说!” 莫要再提那张员外,鼓鼓囊囊一只肚子如同被吹胀气的鱼膘。 纵是此生金银细软燕窝鲍肚再也不愁。 也是没戏,且没戏! “还不够。” 一直看着天边流云,邵郁喝过之后拧好水囊:“小月,你差人从外面找些吃食与细软,准备替代三哥一应日常使用,我担心那落月知县在吃食寝被上动文章。” 小月正绕着云骢追着打邵冼,脚下戛然而止,倏尔立正应道:“属下领命!” 邵冼正抱着头,闻言站直:“那将军,我呢?” 邵郁随手甩过来一道玉牌:“你拿着我的东西,先行去见三殿下,一切妥当安排好。我得转道去做些别的,到时候落月镇汇合。” “诶!”邵冼举着玉牌子扯着嗓子喊:“若三殿下问起那漠北公主强嫁将军喜宴之事,如何应答啊?我是不是得提前和您对好双簧啊?” 林间却只有尘土弥漫。云骢带着邵郁早已跑远,且远。 “笨!”小月踹他一脚:“当然是说此事你也不清楚了。将军的事,你何以知道的如此清楚?就说你被恰好被将军派出去干了别的。” 邵冼揉揉脑袋:“哦。” 少顷。 又问。 “吓唬了前头十七家驿馆,偏这第十八家态度好,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好,将军不会──” 邵冼看看左右,抬手挡住嘴:“不会去提前把那冯惩之罩头闷棒揍一顿,以示警告吧?” 小月:“......” “看好手里的玉牌!”小月使劲点他鼻头:“要是玉牌丢了,小心将军削你!操心还不少!还不出发?等着发米吗!” 邵冼:“......” 哦。 怎恁如此凶。 简直和夜叉有一比。 * 邵郁倒不是真去充当土匪暴打县丞一顿,反倒找来一套寻常后生的衣服,脱了战袍换上,转身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诗文才子模样,文质彬彬。 与那之前英姿飒爽威风凛凛的战袍将军判若两人一般。 街上走了一圈,竟收获香喷喷的手绢无数。 房顶小心跟着,暗中保护的暗卫:“......” 面面相觑。 这是要去选花魁? 将军在搞什么名堂。 先前疯了一般赶路,快见到人了却扭道一转,来这落月镇的风月之街是作甚。 却也没进樱花楼。 “哟!官您请啊。” 小二竟认得这位修长俊朗的后生,领人进了包厢,熟门熟路问:“还是老三样?” 邵郁笑着点头。 才一盏茶的功夫,菜已上全。茶还未过两巡,当啷一声,没见来人,先见一上好枣红漆上好黄花梨木算盘置于桌案。 相比常见的算盘,这把算盘的造型明显要“秀气”不少,更加窄长,边框也不如常见算盘粗厚。最显著是其上下边框都长出一截,两侧边框也伸出一截榫头,行内称之为“四出头”,即寓意“四季发财”。 来人不情不愿。 只道:“你来便来,怎么每次都叫我?回回是难吃的素三样青菜。老子明明无肉不欢。” 第12章 迷雾氲氲 街边冯府的一顶小轿正悄么声从樱花楼后门溜走,前后四名轿夫一溜小跑,邵郁单指冲下一弹,落下窗扇,未动声色。 自会有人默默跟上刚才的轿子。 邵郁一扭头,对上一张悲愤且十分俊朗的脸。 “邵郁!我东方沐是不是欠你钱没还?还是小时候偷了你什么东西?你为何纠着我不放?” 邵郁极好脾气,拿起茶壶:“莫气。莫气。喝茶。” 东方沐一拍桌子,茶水都溅出来:“就气了!前头的十七次说好下不为例。这是又盘算着来坑我了?我不来还差遣侍卫绑我过来!” 他指指额头:“你瞧瞧!上次我爹家法的印子还没好全呢!你飞鸽过来简单了事,给你出气出人出力还没银子赚的是我!” 况且,恁美一张脸,这若是落疤,耽误说媒娶妻,可如何是好! 还能不能见好就收了! 邵郁气定神闲,任凭唾沫星子糊自己一脸。 这副样子若是被下属邵冼看到,八成会以为自己眼瞎认错人。 他家将军那个不吃亏的性子。 竟然安心听人教训? “别告诉我这次又让我去给人下药,偷人浴衣,拿人鞋子,换人骰子,揭人老千,砸人场子。你还能不能有点出息了?再不济,将人捆了打一顿也比这出气的多!” 东方沐气呼呼瞪眼。 简直交友不慎。 他娘和邵郁的娘是亲姐妹,两人打小一起玩泥巴,这家伙动不动就搞生病那套坑自己几天见不着面也就罢了,长大了更是发挥恶霸本色随意粗使他。 不可,这次绝对是不可。 “──老子不干了!” “不行。”邵郁淡定端起茶杯。 东方沐被噎。 嘤嘤。 屋顶一圈暗卫很是同情。 就知道。 恶霸的本质──东方少爷经常这么骂。当面,背后。 皆有。 耳朵都要起茧。 “我前头帮你十七次,你都没给工钱。就当抵了。银子拿来。免你今后几次三番拿乔。” 都没有趁机涨价,绝对良心交易。 “不成。”邵郁放下茶杯。 “怎就不成了?”东方沐瞪眼:“再让我帮你干坏事,我该被亲爹软禁了!且你也太地主霸道了些,只知道赶驾让马儿跑,却不知给马儿吃草!天王老子用人粗使,尚且给人俸禄。” 邵郁正经严肃:“──帮我个忙。” “打住!” 东方沐一根手指顶过去:“若说帮你忙就是无稽之谈。你一个封疆大吏,本与这驿馆没甚交道,自然不熟。打了胜仗你回回率大军一起回王城复命,席地扎寨,从不扰民。莫当我不知道。那人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鞍前马后铺垫除害,欠人情都成你一个人的。我倒盘算那个三皇子能亲口来求我──还愁没办法和皇亲国戚搭上关系......唔。” “你捂我嘴干嘛!”东方不满,推开。 “救你。小心隔墙有耳。”邵郁淡定收回手。掌心居然是个帕子──并没有直接与东方的双唇接触。 “干脆一句话。”邵郁听了这会子抱怨,耐心用尽:“帮不帮?” “帮。”东方咬牙:“交友不慎。这件事之后,我要你全部的小金库。” 如此甚好。 他比邵郁虚长两岁,不光要事成拿些银两,此时还很想揍弟弟。 狠狠揍的那种。 “成交。”邵郁利落应允。 “成交?”东方沐不禁起疑:“你可听好了,是全部金银盘缠,除去你亲手奉上老爹的俸禄,余下你全部私房钱家当。” “自然。”邵郁从腰间掏出一物,拍于案几上。“那便即刻动身。大不了我想喝酒吃肉,去你东方府上讨白食。” “白食?!”东方沐吹胡子:“我就知道你不做吃亏的营生!你不去盘铺子当掌柜拨算盘,当真屈才!” “好说!”邵郁把桌上的物件推的更近:“立马扮上!” 片刻之后。 小儿楼下正给人斟茶,只听楼上天字号上方包厢传来惊天动地两声吼: “别跑!先给我揍值了!” 侍卫齐齐捂脸。 “──青天白日你让我去勾引后生!” 楼下四座皆惊。店小二好生正抱着托盘上菜,闻言一怔。掌柜算盘拨到一半,掏了掏耳朵,继续干。 * “东方少爷,我们少爷要您勾/引的,就是这人了。”小月憋住笑,奈何肩膀还是禁不住耸动。 为方便行事,小月换了一身男人装,和邵郁一众暗卫相同便装。却不曾想到,一路快马加鞭,紧赶满赶,邵郁一把将易容后的美妇推过来,人却转瞬跳窗不见踪影。 转身,东方沐一张脸当真大变样,鬓边戴花,颊旁珠钗摇晃,腮红清晰,纱衣飘逸。 若忽略那骨架庞大的男子身躯,和鞋靴里那双未曾缠裹硕大的脚,还真是勾人摄魄的美娇娘。 “就是这个人?” 东方沐张嘴问,满唇殷红的胭脂险些逗小月喷出刚喝的香茗。 她见东方沐还抬起穿着绣鞋的脚踢踢轿中之人,鞋尖还绣了红珍珠。 “没错。”小月忍笑道:“算算时间,迷药这会子也该醒了。 她不由赞叹:“东方少爷,您是真美,当真比这花魁美多了。” 小月指指冯马怀中搂的那位红妆艳抹青楼女子。 “你憋嗦了行不行!”东方沐气的发抖,吐字不甚清晰。 “是!”小月朗声应道。 笑意死死憋在肚子里。 “你家邵......”东方沐半途粗/暴改口:“你家少爷呢?哪儿躲逍遥呢?” 东方沐暴躁拎起那冯马的衣领,如提小鸡一般。那冯马细小的眼睛闭着,藏在满脸横肉里,当真和冯惩之一个模子。 “呃......我家少。”小月盯着东方沐万均雷霆一般震怒的双眼,半晌憋出来:“我家少爷可没闲着。比您还要忙。这样您是否心里痛快些?” 哼哼哼! 东方鼻子里哼完,拎着冯马的衣领,硬梆梆甩进邵郁派来的轿子。 小月在身后瞠目结舌。 气性这么大。 她家将军,到底用何借口哄的东方少爷如此听话? 一脸别别扭扭,恨不得欺师骂人问候邵家各位祖宗。 * 邵郁当真是在忙。 手里拿着小月交上来的清单,尤嫌不多不齐不够细心,亲自上街替楚岸采购。 中途遇见张太傅府里的轿子,邵郁一个眼色,暗卫领命,只消一个探身,张府随从的荷包早被掉包。 一行暗卫换了小厮衣裳,苦哈哈跟在他们家将军身后,半晌几乎每个人怀里都爆满──南来的茶、北方的米、江南上好的绸缎、西南盛产的药枕等等等等。 知道的是给三皇子楚岸准备不识之需,不知道的还当是新屋乔迁之喜,样样事物都需要新置。 眼看着邵郁捏了清单又进了一家门脸看起来更高更大的绸缎庄,一个脸苦胆大的暗卫踮起半条腿撑着怀里东西,腾开一只手拉拉邵的衣角。 “少爷,可够了啊。” 这些东西合并先前小月买的,恐要塞满两间房,三殿下恐得加雇两辆马车才能前往第十九家驿站。 “不行,买少了回去娘子要骂的。” 邵郁施施然抽了衣角,抬脚迈进掌柜满面笑容的铺子。 后头一众暗卫满脸菜色。 倒不是埋怨手里东西又杂又多又陈,只是担心压垮三殿下的马。 这么多东西,可怎么得了。简直移动的衣库粮仓。 还娘子。哪来的娘子? 众暗卫只敢心里大逆不道。 一个带刀的男子也进了绸缎庄,直接插队,硬生打断邵郁和老板讨论给媳妇铺床面,用哪个料子好的闲话。 那人直接道:“东西缝好了吗?” 没有字据银根,也不报家门府第,明显是熟。 邵郁只消瞥一眼侧脸,便认出此人是方才冯家少爷轿前放哨负责安全之人。 冯府的人。 掌柜热络的笑脸让邵郁确定他的猜测没错:“尚未。尚未。给的日数少,要求又精细,光是金线都找了十七八种──” “咳。” 那带刀之人猛咳打断掌柜:“加快,越快越好。急用。” “自然。自然。”掌柜连声应道。 邵郁皱眉。 在做什么?这么神秘?绸缎庄外放绣工缝活制衣倒不新鲜,但是为何大量用金线?还好十几种金色换着用? “何时能取?”那男子催道。 掌柜笑:“约莫明早就可以了。” “嗯。”一句废话没有,那男子径直转身。 那人走的太快,也不知是不是暗卫故意挪了位置,男子朝着暗卫艰难抱满杂物的手臂狠狠一撞。 哗啦啦。 茶叶、大米、绫罗霎时铺满地。 “诶哟!”掌柜赶紧绕出长柜台来劝。 “你走路长不长眼睛!” 撞人的男子未曾道歉,倒是凶神恶煞拔刀相向。 暗卫才高踢一脚还未踹到人,被身后同行之人狠狠揪了一把,立刻“诶哟”着,未露一身惊天功夫,装作狼狈之态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狠狠压倒一长排展示用布料。 “诶哟!各位壮士,莫要动怒,莫要动怒啊!一切好说一切好说啊!误会一场!” 掌柜肉痛,又不好明说,只眼睁睁看着眼前的祖宗们打成一团,只消片刻,好端端的绸缎庄被搅成一团乱。 邵郁趁乱拨来柜台内的账簿,未见出异常。 账簿内最近一月的流水,所出料子非灰即白,暗色居多,想来金线不会是用在那上面,首先颜色全是满拧,哪有灰色布料用如此数量异常的金线?小月禀报,冯府一应采买都是走的这家铺子。 不记录在账目上的,定是有猫腻。 冯府未在张灯结彩,也未曾听说有婚事嫁娶办满月酒。 这金线,着实可疑。 不动声色放回账簿,邵郁如常转身。 “这位少爷。”掌柜站在门口满脸苦相:“您快劝着些手下吧。不然,小的这绸缎庄可就要险些被拆了。” “您可都看见了。不是我们惹事。”邵郁凉凉抱臂,看热闹:“掌柜师傅,明明是我的人吃亏,在被人追着打。” “杀人啦!杀人啦!救命啊!”暗卫抱着脑袋喊。 喊声震耳欲聋,惊天动地,不管不顾往柜台里跑。 “诶!壮士!不可不可啊!”掌柜赶紧拦。 嘭!那男子一把刀将柜台砍成两半。 暗卫装成怕死脑袋抱的死紧,抱起账本狼狈挡头: “救命啊!” “别怕!我们来救你!” 另几名暗卫各自抱着圆圆滚滚的一捆布冲过来,想敲那男子的背,被那男子一脚踹向腰间的方向,暗卫却事先料到,提前一闪,那人踹了个空。 还摔个仰趴。 “黑寻!”掌柜忍无可忍,终拍案惊觉:“你还不收敛些!当真要毁了我这铺子吗?” “我没要毁!”那男子趴着吼道:“他凭自己手快,偷了我的荷包,还故意撞我。” 邵郁继续凉凉看戏。 终于不演了?黑寻?这名字先不管真假,回头再叫小月细查。 地上的人艰难撑地起来,不想刀却被邵郁踩住。 “这位撞人的却来先告状!”邵郁直接探向他腰间,把自家暗卫亲手别上去的钱袋利落扯下来:“这是我张府特制的钱袋,上头硕大一个张字,难不成冤枉了你?撞了人,毁了店,偷了银子,还要当街打人杀人,谁给你的胆子在这落月镇撒野?” 张府,如今挂印辞官的往昔太傅,在职四十一载,当今圣上每次下江南都来亲自看一眼的人,在这小小的落月镇,便是隐藏的位高权重之人。 掌柜惊诧。 地上之人哑口无言。 街边早围了一群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早有议论。 “黑寻!还不快给张府的小公子行礼道歉!” “给我行李就不必了。”邵郁将钱袋丢给暗卫:“只赔了这地上布匹米面的损失,再给我家小厮道个勤。这事就算过去了。我家老太爷说了,在外要持恭讲理,不可随便惹事生非。” “自是。自是。老太傅教训的极是。” 掌柜拍着马屁,脸上的表情很是一言难尽──肉痛自己被毁的绸缎庄。 这头可是彼时太傅张府,根本不敢惹,那头又是青天大老爷,更不敢惹。 “哼!” 那黑寻用力拔刀,邵郁才一抬脚,男子便野蛮人一般,甩开步子撞开百姓走了。 百姓议论声更烈,对着他背后指指点点。 “小少爷,您看这──”掌柜很是为难。 “无妨。你只告诉我,他主子是谁,我好把账单递到府上。”邵郁道:“不然我若就这么回家,恐怕要挨娘子家法的。东西都毁了。” “那是冯府县丞老婆的侄子,黑寻。”掌柜道。 邵郁眯眼:“一介县丞而已,外戚竟如此嚣张?” 掌柜大惊:“少爷莫要声张啊。您还是赶紧出发为妙。” 那黑寻明显是找人要来打架了。 掌柜没有细说。 “那你这绸缎庄的损失呢?”邵郁问。 “无妨。索性没有大的损坏。”掌柜打脸充胖子:“公子好走。” 赶人的口气。 邵郁招了暗卫,吩咐他们挑拣地上能用的重新抱进怀里,扭头看掌柜已经吩咐手下开始收拾乱糟糟的绸缎庄,迈开大步出了门。 才刚拐过一个街角,暗卫笑眯眯奉上东西:“公子,总算不负所托。喏。账簿。” 邵郁闲闲推开:“我已经看过了。趁现在里头正乱着,给人小心还回去。以免节外生枝。” “哇!”暗卫夸张道:“这是藏在绸缎庄地板暗格里的,公子好眼力,眼睛竟能穿透地板。” 邵郁:“......” 第13章 风门渐紧 邵郁草草看完账本,将重点誊抄完,交给暗卫嘱咐务必原路送回依样放好,以免被发现多生是非。 她忽然想起一事:“那张府钱袋和黑寻──” “少爷放心。”一暗卫恭身应道:“钱袋早已暗中送回,黑寻也派了人跟踪。” 邵郁满意点头:“下次还带你们出来。够机灵。” 一群暗卫:“嘿嘿。” 美。 且美。 真美。 将军夸了呢。 邵郁一声令下:“收工,回去!” 众伪装小厮美滋滋抱着东西满载而归──邵郁把打架损坏的东西重买,悉数补齐了。 “──人呢!你家邵氏祖宗呢!” 还没进门,东方沐的大嗓门就飘出门廊窗缝,恁高吼聋耳朵。 “东方少爷,喝茶喝茶。”小月头痛紧劝,屋内隐约有茶盏碰杯沿的声音。 邵郁抱臂靠于门外,不急。 “喝什么茶,把你们少爷找来!跑哪儿逍遥去了!” 下一刻,屋门骤然打开,一瓢滚茶连茶盏被暴躁甩出。 邵郁:“......”摸摸鼻子。 这么气啊?心里盘算着,早知道就跳窗了。 窗外有小贩有摊子有街道,想来东方沐不会直接顺着窗户泼。东方府大门大户出来的少爷,断不会这么没教养。 “──你敢跳窗进来?”东方沐简直她肚里的蛔虫:“想的美!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门外。” 能跳窗进来就能跳窗逃逸,这毛病断不能惯。 他东方沐还未到手的小金库,长腿跟着邵郁跑了可怎么好。 随着平地一声吼,眼前登时冒出一张胭脂花里胡哨的脸,横眉立目,气的五官险些移了位。 噗── 邵郁实难忍住,掌不住了,扶着墙笑。 这是卸妆未净?小月这次办事不牢,怎不给个铜镜? “笑!”东方沐眼里喷火,像要拆房:“还笑!你故意的!卸妆用的水是假的!怎恁越抹越花?” 邵郁再次忍不住笑:“小月!过来,给东方少爷解释解释。” “真不怪我!” 小月实在不忍解释自己从不化妆,无辜摆起双手,“这种东西找起来实在生疏,开始也不知该是什么,是找那搭台的戏子借的。谁曾想那戏子咿咿呀呀唱了半天才回到后台,头昏脑胀拿错了。” “把什么东西给拿来了?” 怎恁还待东方用完才知是错的?该打。 邵郁内心笑喷。 东方沐一双眼睛瞪的溜圆。 “把人家净脸的水......”迎着雷霆万钧瞪视,小月哆哆嗦嗦又忍笑,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净、脸、水、拿、来、了。 净脸水,卸妆后净脸的水。 后头几个字小月用的口型,未敢出声。 “够了!”东方沐忍了千百恼火,狠狠的闭了闭眼,再睁开:“我只当是月姑娘好心办了坏事。回府好生再擦擦就是。倒是你!东西拿来!休想再让我白干!” 小月炯炯转头,盯着她家将军。 屋顶一众暗卫耳朵都要贴到青瓦里。 嗯嗯。 我们也想知道。将军是用什么东西唬住东方。 居然还没有气到甩袖走人。 心里顺便──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个不停。 “小月,你退下。”邵郁道。 “是。” 人还来不及开门。 “不可!”东方如一尾灵活的鱼,骤然瓢过去堵住门口:“月姑娘给我当见证人。你这次休想蒙混过关。一手给东西,另一手听我豁出脸换来的消息,索性银货两讫。我们心里都干净。” 东方被坑怕了。 暗卫面面相觑,炯炯而视,开始盘算着帮他们家将军。 中午都被夸了呢。 还想被夸。 一众暗卫轻手轻脚跳下房,后背贴着墙,小心谨慎往窗户挪。想帮他们家将军逃出生天。 哐啷。 东方未卜先知,率先扫下了窗。 暗卫:“......” “你这次别想跑。”东方自认已够严实,杜绝了一切邵郁妄图抵赖的退路: “我知道你着急赶路。”东方瞟了一眼邵郁乌青的眼底,“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了?连夜赶路吧?是不是连和人汇合的时间都已定好?我偏不放你走。” 暗卫齐齐抓耳挠腮──这东方公子怎恁变坏了? 还我们纯良好骗的东方公子来! 邵郁揉揉眉心:“紫云姑娘,还等什么?还不进来?” “你怎么坑我?”东方沐嗷嗷抱头蹲下。 生怕心上人看到自己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幸好珠钗绣鞋纱衣早除。否则可怎么得了。 东方沐小声咬牙切齿:“天杀的邵郁,可害苦我了。该死。如此损友,要你作甚。” 小月险些笑抽。 暗卫扶墙捂着肚子闷笑,还需拼命捂住嘴,否则气息被自家将军听到也是惨事一桩。 室内外一片静寂。 哪里有人。 “你又骗我!” 东方沐只消不到半盏茶的时间,这才想起来今日十五,紫云随娘亲上山拜佛,这会子功夫只怕还在山上。 东方沐便恢复了之前的嚣张气焰,愤而拍桌子:“还不学乖!还想蹦跶!还不快快就范!” “你想谁就范?”屋外朗声响起女音,推门之人惊诧了东方。 东方沐捂着心口,内里万马奔腾心力交猝恨不得骂娘,脸上却堆着笑:“紫云?当真是你?” 东方少爷先是一喜,随后赶紧狼狈扯起袖角遮脸:“我,我......我跟郁儿闹着玩的,回府便会洗净。” 噗──暗卫们齐齐倒地。 服气了。 这下真服气了,将军年富力强,百炼成钢,看这气定神闲的劲头就知道早有后手。 “我还当刚才在街上看错了。” 来人一身紫衣,体态轻盈修长,明眸善睐,五官俊秀非常,却不理东方,一张鹅蛋小脸看着邵郁。 “原来真是邵将军?” “正是在下。给紫云姑娘问好。”邵郁挥手。 小月识相退下,贴心掩门。 “我看你这一路给我留了记号,还当你是有事找我。”紫云径自往前,自己斟茶,“──原来是见东方沐。跟我娘亲拜佛都拜到一半。” 就知道你在坑我! 东方狠狠剜一眼邵郁,迈着小米碎步往门边挪,“那个,你们聊。你们聊。我去去就来。去去就来。” “你别急。刚才玩笑了许久。该说正事了。”邵郁当真一点避开紫云的意思都没有,单刀直入问道:“冯马有什么猫腻?可套出了什么?” 紫云却不肯轻易放过这茬,扭头瞪视东方沐,警告的意思很明显。 紫云道:“──你看看人家的气度胸襟,怎不学着些?白白听你嗷嗷叫了半天,当真半分读书人的教养都没有。” 东方满脸紫胀,又青一阵白一阵,甚是饮恨委屈。 仔细想想,似乎又怪不得邵郁──自己怎得都分不清淘米水与净脸水......啊呸,都怪邵郁那个坏小子。 三人说了这会子话。有紫云在,东方只能噎下不甘,一五一十竹筒倒豆子。 小月端着盆水站在门外,白乎乎一层,一名暗卫重新换成小厮衣裳,扣了门扉。 另一名暗卫小厮端着盆清水站在最后,洗二遍脸用。 规律三声敲门声后,小月忍笑问:“东方公子,淘米水准备好了,可还要?” 东方:“......” 邵郁看着东方沐笑,含蓄至极。 东方满眼含恨,饮血啖肉那般。 紫云倒是满目感激,还微微朝邵郁欠身行李:“多谢邵公子体恤人意。”不致东方沐顶着这花脸直接上街见人──那般丢人现眼。毕竟东方府的少爷,也要脸面。 “咳咳。”邵郁摸摸鼻子,毫不心虚:“应该的,应该的。” 只准备了净脸用的水,却故意未曾准备擦脸用的软巾,小月进门之后,邵郁见状含笑点头。 为什么?等紫云给东方沐递帕子呗。 小月够眼力见,东方沐自当该感激不尽。 小月邀功般眨眨眼睛,小碎步迈进去,生怕这“救命”的神水撒出一滴──当真一滴都不敢浪费。 洗不净再找将军拼命可就罪过了。 “启禀少爷。”小月弯身行李,外人面前该有的邵家教养半分不少,“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嘱咐掌柜备好东方少爷惯吃的口味,一声令下即可上菜。还特地叫了江南厨子随时候着,想来紫云姑娘的喜好忌口东方少爷自是烂熟于心,奴婢没敢班门弄斧。东方少爷只消吩咐便好。” 小月一席巧嘴,连紫云都乐的含羞看向东方沐──你居然悄悄打听我的口味?还知道什么?还不从实招来? 这般娇羞怯意,邵郁知道自己该退了,便道:“两位慢用。我有事先走了。回头有事飞鸽联系。小月你告诉掌柜一盏茶的功夫上菜便好。” 一盏茶的工夫,总该够二人眉来眼去,亲来亲去,洗脸擦脸了。 体贴关上门,邵郁把空间留给了里头那两位。 两位暗卫小厮笑嘻嘻过来,等着被夸。 “干的不错。”邵郁言简意赅。 “谢少爷夸奖!”小厮嗓门恁大。 “我说的是小月,干得不错。”邵凉凉纠正。 暗卫打扮成的小厮:“......” 小月捂着嘴笑,一双杏核眼都乐的眯成了缝。 再说屋内。 东方沐占了少许便宜,还收获香飘飘的手绢一方,心情飞上了天。 半晌。 夹菜中东方沐恍然醒悟,心中警铃大作──邵郁跑了!他的金库何时兑现! 太过专注想事,东方沐手中竹筷吧嗒一松。 “做什么!”紫云满脸埋怨,踢了东方沐一脚。 新换的衣裙被菜油滴上大半,位置还很是尴尬。正中当胸。 “你故意的!”紫云揪着东方耳朵转着圈拧。 “别啊,疼疼疼。” 东方沐被揪的嘴歪眼斜,风流全无:“手下松些,松些,耳朵要掉了!” 楼下小二又听得屋内惊天动地。 “你听我说──误会!我没想摸你胸啊!只是要帮你擦擦而已!” 好事八卦的暗卫们却无暇听墙角取乐,却早已策马扬鞭跟在邵郁马后,喝着满口冷风跑在官道上。 两道树叶从黄转绿,春末夏初之际,云骢四蹄如风,踏碎了春日最后几拨厚厚的落叶。 * “公子,你等等我啊!” 一小厮跟在背篓男子身后,撑着膝盖弯腰第十五回喘气。 “再等就追不到郁儿了!” 男子脚步如风,轻盈如燕,实在听腻后头人三不无时喊慢些慢些,到底收住了脚步,无奈回头。 小厮啧啧赞叹,边喘气边天马行空,他们家军医紫契就是俊,跟那戏文里头唱的一般,脸颊白皙五官清秀。 若是个女娃──正好和邵将军是一对。两人都是天仙一般,如此甚配。 可惜,他们家邵将军死活不成亲,也不知是在等哪个天仙下凡,哐当一下砸他头顶。 紫契道:“邵郁他那个破烂身体你也知道,晴日还好,遇到凉风雨纷纷的鬼天气,只怕又要诶哟闹腰痛,你还不跟紧些!” “可是我们本是偷摸跑来的,不好好呆在驻营里这般火急火燎赶路,恐怕见了面也需先罚二十军棍以儆效尤。”小厮苦口婆心。 跑的嗓子都要冒烟了,好歹给个功夫喝口水润喉咙可好? “军棍?”紫契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副将只怕此时要拆房骂祖宗,顶着雷霆万钧替他管营,早吩咐让我逮人回去。到底要看看,谁该罚二十军棍!他自己立的军令,倒是头一个违背溜走。” 那般咬牙切齿。 小厮名叫七宝,七宝打了哆嗦,瞬间改了主意──紫契公子看着斯文白净,气性怎恁如此大? 不妥不妥。若是女儿身,和将军成了一对,莫不是将军要日/日跪搓板?纵为男子身,也太凶了些。 七宝此时瑟瑟发抖──他猛然想起回回将军身子不爽/利了,要紫契进去看诊,帐篷之中少顷便是哎哟诶哟哼疼之声──紫契使得一手好银针。 怎恁那般凶残。 想必用针时温柔些都不肯,怒目金刚一般,躲远些为妙。 “你还不快些!”前头又催。 噢。 七宝紧溜几步,却小心与紫契保持了十米距离。 “走近些!与你说话还需要喊。” 七宝却是不肯,原本倒腾蛮快的双脚反改成小米碎步。 紫契:“......” 紫契转身,才要摸出银针吓唬吓唬七宝催促他快些,手还未探进口袋,忽一个流光飞镖乘着破风声从背后飙来。 “公子小心!” 七宝眼神骤变,身形快如闪电,拔出腰间配剑迅疾而来。 七宝既担着暗卫一职,该出手时身手反应自然皆是一绝。 但该打屁时八卦且啰嗦,与某两兄弟耳濡目染,秉性传染。 那飞镖于半空中与薄剑火光迸射,淬出流光,叫嚣着钉在了路旁一棵树干上。 “何人用镖乱射?还不拿命来?”七宝什么都好,还有一弊即嗓门过高。 紫契掏掏耳朵,晃了片刻脑袋走近蹲下。 方才飞镖就是这个方向飞出。 芦苇丛里,一名红衣女子全身湿透,手腕脚腕脖颈皆是重重勒痕,身旁散落碎石麻绳。 不远处就是水塘,以及一路水渍、被压伏的芦苇。 女子眼睛一时睁一时闭。 看来时日无多的模样。 紫契便发散思维:“──姑娘可是遇了坏人?被人绑住手脚勒住脖颈投河?” “公子你跟她那么气干嘛?”七宝拔下那飞镖:“嗬,孔雀胆。剧毒。公子莫靠近,小心!” 寻常人家的女子,谁会碰这类毒物? “她脉象虚浮忽快忽慢,瞳仁微散。”紫契医师本色,悠悠道:“想来脑中正幻象交替,可能误将我们当成仇家。她这一镖,想是用尽了全身最后力气。报复将她投河之人。” 七宝凑近,小声嘟囔:“我们又不是她的仇家。随便就被扔飞镖好没道理。常人早被钉死。况且方才是谁嚷嚷着要赶路赶路?见到美女就走不动路了?” 紫契:“......” 少顷。 “啊!”七宝抱着头逃窜:“少爷!少爷!别动银针!七宝知错了!您让小的干什么都行!只求此番就此勾销。” 被扎一次要口眼歪斜半日,之前有人亲身凄惨经历,让众兄弟很是知道除却邵将军,还有谁惹不得。 便是紫契惹不得。 “......快去通知大家──”那女子时醒时睡,颤颤巍巍道:“有诈,不可深入──” “停!”七宝抱着半边脑带,转移话题道:“公子你听,那妖女在说胡话了!世间所有美男子都是一样的,而不美的人却各有各的不美。那妖女大概是糊涂了把您当成了她的某位美男同伴。” 噗。 七宝自己先忍笑,不管是否奏效,只求莫要执念扎我就好。 紫契咬牙:“等下再收拾你!” “好说好说。”七宝连忙作揖。 “你再说一遍。”紫契收起银针,走回去半蹲:“什么有诈?什么深入?” 那女子满脸潮红,呼吸急促,像是倒了好几口气,才缓缓道:“那叶子,冯──” 后半声戛然而止。 女子头一歪,已经昏死过去。 紫契:“......” 七宝:“......” * 两侧风景如梭后退,一行人已行至翠林之中,头顶颜色总算从黄变绿,青翠一片甚是养眼。 小月驱策加快,和邵郁并驾齐驱:“将军,邵冼遣人来报,他已接应三皇子入住当地栈。我们一应买好的吃食细软也早已送过去。您是先行歇息,还是直接去栈?” 邵郁从方才东方那处栈出来就一直蹙眉烦躁,此刻未答一言,只是踢了一脚马腹,甩了下缰绳:“驾!” 云骢愈发兴奋,扬高马头嘶鸣一声,将小月远远甩在后头。 小月:“......” 这东方少爷,到底交代了什么?怎的将军如此烦闷? 第14章 守株未遂 小月才要拍马追上,邵郁骤然猛勒缰绳,小月跟着勒马:“将军,又怎么了?” “不对。”邵郁稳坐马上。 “将军哪里不对?” 小月拍了拍马脖子安抚,扭头吩咐身后一众人稍稍后退。 邵郁蹙眉道:“绸缎庄地板下的那个账本,只写了钱财进项,却未写出项。只进不出。且事事落款皆写黑寻。” “银子怎么可能只存于绸缎山庄?” “如此胆大心细,敢玩灯下黑在人头熙攘的大堂柜台底下藏账本。银两去了哪儿?依照那上头的金额,经手之人不止贪,还是个巨贪。” “康平盛世一个绸缎庄如何能有如此小山般的吐纳金银?” 小月摸摸下巴,蹙眉道:“会不会这只是进账的账本,出账的账本,藏在另一处?” “大有可能。”邵郁已然扭着缰绳带着云骢掉头,“小月,黑寻那头可有消息来报?” 小月道:“黑寻回府,先是去找了冯府夫人去抱怨一通,对方听是曾经的太傅张府,宽慰几句而已,并未同意派人给黑寻去寻衅滋事,相反,还指责黑寻不懂事。” “那黑寻气恼不过出了府门对着府衙骂了几句,随后去了樱花楼。但是有件事很奇怪。” 说着,小月递上来一个瘪瘪的布包:“这是我们的暗卫从黑寻手里掉包的钱袋。他即是去青楼逍遥,里面却不装锭银,而是几片小叶子。莫非他点名要的那位女子,靠西北风就可存活在那般纸醉金迷的青楼?” 邵郁蹙眉接过,捻出里面奇形怪状的叶子:“可有后续消息?” 小月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余下就没有了。” “为何?”邵郁将叶子背面翻过来,光板,无字无图。 这叶子当真没有头绪。难道是接头信物?接头一次用一片? “那黑寻已被人灭口于樱花楼,全身一丝不挂。”小月说的含蓄,满脸欲言又止,斟酌半天才继续。 “黑寻狎妓不给钱,还与樱花楼的护院爪牙起了争执,甚至还动起了刀,纷乱之中被失误捅死。这件事甚至惊动了官府,偏又平白无奇,有人作证,有人认罪。当场就结案了。” “事情全然不合理。如此急事,怎么现在才报!”邵郁满脸震怒。 “属下该死。”小月心里却嘀咕──还不是看某人马不停蹄,晚饭都未用急着往驿馆跑。以为会看眼力,还能得些夸赞。不想弄巧成拙。 挨顿臭骂。 邵郁道:“用这叶子约见黑寻的人,定有蹊跷。起因或许是那批金线缝制的东西。” 小月顿时反应过来:“──杀人灭口!明早就可以取货,黑寻的利用价值没有了!背后之人手段果然阴狠!” “派人继续留意黑寻的尸体!”邵郁带着云骢已经一溜跑远,声音破碎于空中,“如遇想要毁尸灭迹者,抓活口!” 小月在后面扯着嗓子问,“将军你去哪儿!回头三殿下若是再问起来因何几次三番爽约,我该如何回答?” 小月更不解──将军如此火烧眉毛,而三殿下却稳坐栈,表面看起来将军相较三殿下还要猝急。到底说起来,此事和将军并无关系。 一暗卫在后面凉凉接话,“月姑娘,你就说将军去逛了青楼。” 小月:“......” 栈内。 “逛青楼?” 楚岸瞪大眼睛,嚯得从椅子站起来。 左挚正单膝跪地汇报,闻言仰头,和楚岸身侧刚刚进来禀报的暗卫面面相觑。 “当真?”楚岸二次确认,表情相当一言难尽。 左挚犹犹豫豫提醒:“少爷?”他还跪着呢! 不如先听完他的! “你的事回头再说!”楚岸说完左挚,转向暗卫:“具体怎么回事?邵将军他可有易容?” 边疆大吏肆意离开驻守之地,却跑到人头嘻闹的烟花之地。 擅忽职守。 论罪要掉脑袋的。 那暗卫于是把听来的说辞一五一十报来。 “真是胡闹!我的事根本不急。他若是身份暴/露,可如何是好!来人!跟我进城!” 楚岸换了一身夜行衣,干脆利落出屋上马:“若是冯惩之着人来探,甚至借口设宴款待,推脱到明午下榻驿馆即可!” 左挚云里雾里点头:“小的明白。殿下,可要人假扮你在屋内?” “不必!”楚岸面覆黑纱,因此声音有些闷闷,“料他一介县丞也不敢强行闯进室内看个究竟。若他有这个胆子,你知道该怎么办。” 左挚点头:“属下领命。” 左挚即刻点了一拨人,跟在楚岸马蹄扬起的尘烟之后紧紧跟随。 街道对面的二楼栈。 小月关上窗:“你当真这么说?” 暗卫之一,经常在邵郁面前讨赞的一个,暗卫见小月等着一双铜铃眼,底气都被吓没了三分,下意识:“我还斟酌了说辞的。” 比如,逛青楼改成去青楼覆面查探。 反正他家将军是空中飞人。 说出来有人信。 比如三殿下,就信。 三殿下的母妃尚健在时,豢养的一只幼猫贪玩跑到树上,还是被将军抱下来──只是过程有些惊险就是了。 母妃搂着三殿下,三殿下搂着树,生怕那树顽皮挪动一分,将轻功飞到树上的邵郁摔下来。 约莫三殿下十三岁时候的糗事。 “你闯祸了你!”小月狠狠拍窗棂:“怪不得三殿下深夜也要进城。将军若是知道了,为此震怒,别说我不保你!等着被祭天吧你。” “还愣着干什么?”小月恨铁不成钢道:“赶紧点人跟上三殿下,小心保护!注意距离,别被发现!” 月黑风高夜。某处屋顶。 “──别跟着我。”邵郁回头对暗卫吩咐:“就守在这里,人多易打草惊蛇。” 暗卫闻言赶紧趴下,两手紧紧扶着瓦片。 邵郁道:“你在干嘛?” “扶瓦。”那暗卫一本正经:“以免它们贪玩中途掉落,摔到将军。” 邵郁:“......” 此暗卫便是六宝。五、六、七宝三兄弟本是被严苛细选出来加入御林军,转而被拣选成精锐兵负责楚岸寝宫安全。三兄弟均被楚岸拨给邵郁,负责邵郁近身安防。 “贫!”邵郁此时没甚心情玩笑,踢了他一脚:“六宝,你好好守着。” 六宝:“是。” 邵郁张开手臂飞驰而下,脚步轻轻落到地面。地面所属的院落,正是冯府后院。 邵郁才探过樱花楼后院,未发现花魁。 依东方在栈所述,冯马家中有一河东狮吼的老婆,每月十五必回娘家。邵郁猜想,于是每月这一日,冯马趁机中途拐去樱花楼逍遥。 可今日并非十五。腿快的暗卫查探回来还报,冯马的胖老婆今日也稳坐府上。 况且事情巧合至极,黑寻暴/毙,冯马提前派轿抬走花魁,而黑寻实际点名却巧是花魁,他钱袋中装着接应之物,却不料对方早他一步已得知消息,灭了黑寻的口。 到底是谁杀了黑寻? 时间点如何掐的如此精准。 明早等在绸缎庄守株待兔等那取金线缝制之人,此法未免太过被动,且交易必定在阴风背后,背于人前,死守店门说不定会扑一场空。 狗屁画押认罪,凶手定不是低眉顺眼直接伏法的那人,那人只是个替罪羊而已。 如果邵郁没猜错,绸缎庄未见的那份出账账本,定和这冯府脱不了干系。 邵郁才迈开一脚,院落里顿时杀声四起,箭羽火把凭空冒出,将个院落照亮如白昼,一时杀声震天火光熊熊。邵郁蹙眉,并未慌乱,只是疑惑非常。 看样子这冯府早有防备──他们原本瓮中捉鳖所为何人? 不好! 自己这是替别人探了前路,平了荆棘! 惯例查名问姓环节一律舍去,一时间密箭如雨,本不该存在于县丞府的高手刀锋利落,金石相撞火花四溅间邵郁大惊──刀刀箭箭直取人性命。冯马只想擅闯者死! 这场酣战令邵郁寡不敌众,握牢剑柄呼哧喘气有些力不从心──这帮人是想用车轮战熬死她。 冯马早已退下不见人影,弓箭手也悄然收工,邵郁脊背一片寒凉,头皮都要炸开。 这帮人莫不是改了主意,要抓活的。 又或,从自己接招的武功路数看出来不是他们守株待兔之人。 此番才更麻烦。 若是邵郁被揭开身份,扣了罪名,半夜三更带着兵器潜伏文官府邸,外加擅自离守驻军大营,只怕两个脑袋也不够砍。手心满是冷汗,有些凝结成滴,竟顺着剑柄流下,自己此时竟无一丝后悔。 邵郁只凭着楚岸飞鸽一鸣传来锦书,便事事以三哥为重离开驻营,踏马千里,筹谋种种,直至踏入这冯府。 邵郁心肺惟剩轰轰烈烈的懊恼──如何能这般大意,中了圈套。 邵郁内心百转千回间,对面之人亦是一直在打量她。 “阁下还不自揭面纱?” 领头之人遮着半边脸,所露半边脸英俊如潘安再世,声音沙哑如嘶。 “我揭面纱?”邵郁冷笑,故意粗嗓:“不如我们一起揭?嗯?稷无霜公子?” 被唤作稷无霜的男子诧异挑眉。 “诶?他居然认得你?”冯马忽然冒出来,从面具男身后跳高扯着嗓子挑唆:“那就留不得了。杀了他!杀了他!不能留活口!半夜三更传进县官府衙,非奸即盗!” “我却是非奸非盗,既非奸非盗,依照楚律,哪条够取人性命?”邵郁反问。 “你!”冯马被噎。 稷无霜倒是饶有兴趣:“耍嘴皮子可救不了你。不如你考虑一下,自揭面纱,自报家门,若判定不是敌人,或许我们冯公子心肠好,能放了你。” ”放了我?“邵郁冷笑:“既然没有诚意,何必虚情假意。” 邵郁勾勾手指:“来吧!你们几个一起上,别磨磨蹭蹭的。” 冯马手一挥示意属下:“上!耗死他!” 邵郁心道,这伙人不讲江湖道义,不顾是否胜之不武,一心只念火速拿下她,只怕就是奔着极速恢复院落寂静,等那真正守株待兔要逮的人。 邵郁微转剑柄,寒光扭转,扑来的人挡住了头顶斑驳月光。 几十招过去,邵郁咬牙,腰疾又开始了,刺痛放射至五脏六腑,叫她忍无可忍。 该死的!六宝这个家伙是扶瓦断手了还是偷懒睡着了?还不来帮忙!去叫救兵也成! 人呢! 体力不支,精神不济,晚饭未进米粒,邵郁很快败于下风。 对方的车轮战眼看即将奏效。 “殿下,殿下,误会,都是误会啊!殿下,莫要闯。”冯惩之肥头大耳,跑也跑不快,拦不住脚步不停的楚岸。 六宝跟在身后,冒出脑袋,背出了楚岸事先教给的说辞,为一行人出现在冯府找好借口。 “青宝!” 打斗的众人骤停。 邵郁嘴角微抽,还青宝,三哥就是作戏也不知道给她取些文雅名字。听起来就粗鄙。 “青宝,说了不要你乱跑非不听!不就是三殿下养的貂儿跑了吗?还能飞了不成?县丞大人是谁?保准天不亮就逮了貂儿给送去驿站了!就你巴巴的非过来惹事。还不快回来!” 众人黑脑勺之后,冯惩之被楚岸揪着领子拉出来,正预备制止众人,闻言脸色极为难看。 楚岸才迈开步子,距离邵郁最近的一个人动了歪念,手疾眼快刺了她手臂一刀,邵郁飞身一躲,匕首擦破了手臂的皮。 外衫禁不住刺,邵郁脸色一白,手臂殷红立现。 楚岸登时脸色立刻冷下来,扭头质问:“冯县丞,这是何意?给本王下马威?” “爹!这家伙半夜闯进来!我们别对他气!先绑了再说!”冯马满脸嚣张。 楚岸不怒自威,冷冷讥诮:“绑?本王倒要看看,冯县丞如何在我眼皮子底下,绑我的人?冯县丞好大的口气。” 这顶帽子扣得着实硕大,冯马满脸青筋,那口气憋在喉咙口。 本王?这头束玉冠之人,怎敢自称本王? 冯惩之满脸冒着冷汗,出来屏喝冯马:“大胆!逆子还不退下!陛下的八百里加急诏书才追到栈。封殿下为湘安王,占有封地,江南诸省加西南西北诸省,均划入湘安王封地之内。还不给王爷行礼?” 冯马不情不愿,跪拜之礼很是粗糙,膝盖才沾到地马上站起来──凭空冒出来的王爷,是真是假? 冯惩之面上忐忑心惊,躬身行礼,随即转身大喝。 “冯马,还不让你这些狐朋狗友把刀收起来?抓什么抓!吓坏了湘安王殿下如何是好?貂儿呢?可曾看见?退下都退下!” “把府里的郎中叫来,给那位受伤的小兄弟瞧一瞧。来人,马上收拾一间上房出来,王爷金贵,怎可再住栈那般粗糙简陋?” “郎中就不必了。”楚岸抬起一手:“人我马上带走。冯大人可有意见?” 先前刺伤邵郁那人退后一步,躲去冯马背后。冯马梗着脖子,对新晋湘安王冷眼加持,颇为不敬。 楚岸收尽眼底,冷嗤,只利落拂袖转身。 众人让开道路。 “王爷,王爷!”冯惩之艰难移动着胖身子,“误伤壮士实不应该,王爷若是赏脸,还是在寒舍好生歇息,请来上好郎中──” 左挚伸出一手臂阻拦,“大人留步。王爷既说了不会留下。大人再劝只是空费口舌。平白惹恼了王爷,恐该追究您治下伤人之罪。” 冯惩之一噎,赶忙住下脚步,抻着脖子喊,“那王爷好走!待天亮之后,本官必带犬子请王爷移居驿馆!” “大人请止步。”左挚道。 出了府衙,楚岸安排两拨人前行、断后,将受伤的邵郁保护在最里面,而他本人则亲自蹲下,背着邵郁疾行。 一众埋伏已久的黑影,慢慢隐匿在府衙接头深处,渐渐远去。 转过两条街,紫契早已等候多时,气急败坏掐着腰喊: “看看,看看!一眼照不到!是不是又受伤了?” 楚岸闻言蹙眉──又? 又受伤?何以加个又? “紫契大夫。”六宝面色焦急:“回头再训是否可以?你看看人伤的如何倒是最要紧的。流血了,刀伤是否有毒?” “怎么弄的?”紫契撩起袖子查看一番,狠狠咬牙,最后摇头。 “好在没毒。先弄回栈止血止疼要紧。人只是失血昏迷,好在脉搏气息都无异常。” 邵郁双眼紧闭,两肩无意识颤抖,看起来极为痛苦。 “即刻回我的栈即可。”楚岸将人往上提了提,快速道:“那里各种伤药齐全,连止血补血益身的草药都有。” 紫契满脸警惕:“你是谁?你为什么背着郁儿?郁儿怎么受伤的?是不是因为你?” 楚岸脸色更冷:“你又是谁?” 第15章 腰疾初现 紫契面皮绷紧,并不后退,反而上前一步。 此举颇具攻击意味,楚岸眉眼间已黑了一半,收剑入鞘力气丝毫不减,薄剑划破空气,挨着剑鞘磨出了呲呲火花。 特别凶。 要吃人。 大战一触即发。 “诶诶诶!等等等!别别别!大家都是自己人!” 邵冼挤过来,强行插/到楚岸与紫契中间:“这位是圣上新封的湘安王,也是原来的三殿下。至于这位是──” 楚岸不等听完,拿剑的右手拨开邵冼,很不气的那种拨。 生生憋回了邵冼后半句解释,随后楚岸利落丢剑给战战兢兢的六宝。 空中的抛物线比人更冷酷,宝剑到手,不偏不倚,戳疼了六宝鼻头。 “哎呀!” 六宝窝火揉了揉鼻子。 干他什么事! 一个一个怎恁如此凶。 邵将军非要夜探,他想拦也拦不住。扶瓦扶到一半被人揪住耳朵下房顶,想来也是泪。 不然他自然轻功落地保护邵将军,想来人也不会重伤。 楚岸早已走远,一众影卫呼啦啦跟在身后。邵冼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纠结再三先护着紫契与背邵郁的影卫,一溜小跑跟上了楚岸。 久不露面的七宝忽然冒出来,跳起来狠拍了六宝后脑勺: “你怎么搞的!人都不保护好了!要你何用!滚回三殿下的影卫群都不够格了!干脆回家种地!” “能怪我吗?”六宝愤愤:“去青楼猫了一圈,没什么发现,没找到花魁的影子,本以为邵将军也该放心收工了,谁曾想将军又心血来潮非跑去县府摸一圈。我冤不冤啊我!” “你们在找一个花魁?也就是,一个姑娘?”七宝瞪大眼睛。 忙忙迭迭一圈,东边的日头红了一圈又落下。栈里,邵郁总算睁开眼睛,也在问: “那花魁是否醒来了?查出来真实身份吗?我猜想花魁的身份只是用来掩护而已。对了,你们在她身上,有没有摸到这种形制的叶子?” 邵郁挪动胳膊,牵到痛处脸色一白,想要咬牙起身拿外袍,被紫契一把按住。 邵郁如被烫到一般,躲了一下。 紫契跟着一僵,握拳捂嘴咳了一声,“替你叫小月进来?内衫都被汗浸透了,换身清爽干净的也好,免的着凉。” 邵郁淡淡道:“那个不急。你把挂架上我那个外袍拿来,我给你看样东西,里面有几个特殊形制的叶子,回头你审问一下那个女子,看能不能问出来──” “还是顾虑自己身体要紧。”紫契打断他:“还是你觉得,出了这会子冷汗了,侧绘脸部阴影的脂粉能好好维持你的男子轮廓?” 邵郁再次定住,静的像尊观音。 “能的,吧?”不是十分确定,邵郁复反问:“难道不能?” 最后又改口:“──能不能都无所谓。反正在他眼里,我就是男子。打儿时起就一处玩泥巴舞刀弄枪。” 紫契语气不善:“如此你还委屈了?那不如装的双目凄楚,脸色煞白,用不用我再帮你施施银针,让你看起来更半死不活?” 说着,他从枕下摸出一枚叶子,丢到邵郁被窝旁边,“起码那般样子看起来虚弱很多,着实比你舍去一条胳膊更凄惨。上次也是伤了腰。就为了这么片不知名的叶子。你还有什么地方是能豁出去的?” 邵郁顾不上紫契不阴不阳,惊喜问道:“这是那女子身上的?人在哪儿?” 紫契硬邦邦:“人杀了。东西捡的。” 邵郁:“......” 邵郁道:“好紫契。”她终于投降,软了腔调,从粗声粗气的男嗓换为娇滴滴的女儿音:“你告诉我实话,人呢?” 紫契悠悠与她对视,不说话。 半晌。 “你放着自己驻营的事情不管。”紫契用力捣着药杵:“跑到百里之外到这里横插一杠,与你邵家府门、军营事物没有任何关系。你插得什么手?” “当我多管闲事。”邵郁拿起床头的中衣,自己系扣子,“银针还要扎吗?” 紫契:“.......” 半晌磨牙,紫契有些愤愤:“不扎。” 捣杵捣的震天响,忽然停了,紫契一个字一个字挤话:“在你眼里我就知道扎针?除此再没别的?” 邵郁手一停:“嗯?” 你不就是治病的大夫吗? 邵将军想了想,又道:“──除了扎针,还有浓戚戚的苦药。” 紫契闭眼:“算了,当我没说。” 迟疑了两秒,紫契睁眼,又问:“你在他面前,你也这样?碰到我的胳膊都如同吓到一般。反应这么大,难道不会露馅? 邵郁不说话。低头无辜看鞋面。 紫契更用力的杵药。 “──青楼都去过了。”紫契咬牙:“可曾捞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消息?如此大逆不道,想干什么脑一热便去干了,恐怕邵老将军都要气的从坟头跳出来!自己有腰疾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是每次都能用药石压下去的。你每次才要痛一次才会长记性了?还是每痛一次,都是因为他?” 邵郁终于噗嗤笑了:“紫契,你是不是对三殿下有些误解?我帮三哥,自然有我的理由。先前在军营里,你可不是这么──” 接两间屋子的隔壁,楚岸放下茶杯:“他醒了?我去看看他。” 六宝马上张开双臂拦:“那个,王爷,大夫还在施针,想来还未医治完毕,再等等。” “有何可等的?”湘安王单臂拨开六宝:“大家都是男人,难道还看不得?” “喂──”六宝那声阻拦生生噎在喉咙口。 楚岸推开门,邵郁正整理外衫,侧脸笑意盈盈刚好说出那几个字。 “这么问这问那,婆婆妈──”妈。 “妈”字被生生憋回去半个音,邵郁满脸胀红,骤然背过身。 紫契瞥见邵郁脸上绯红,转头又见方才讨论的三殿下湘安王本尊不敲门而自入,就杵在门口似在自己住处那般来去自如,紫契脸色便更臭,哐当一下扔了药杵。 楚岸看进眼里,脸色冷如冰。 六宝一脸事情不好办。 “三哥怎么来了?”胡乱扯上披风罩在肩上,邵郁转身请人进屋:“坐。” “还伤着病着,衣服都不肯穿好。” 楚岸走过去,脸色不虞命令着。 “过来一点。” “再过来一点。” “手臂打开,袍子不系好了,小心着凉。” 说完,还弹了下邵大将军琼鼻,旁若无人一般亲近。 邵郁只得张开双臂,同时给六宝拼命眨眼使眼色。 “呃。”六宝忍着紫契一张臭脸迎难而上,颤颤咬牙:“紫契大夫,不如您去看看药煎的如何了?” 凭何叫我走?紫契纹丝不动:“按照我的吩咐自先放后放顺序不要乱,火候熬够就可以。” 腰带錘蹀扣全部系好,见两人分开距离,紫契一张脸总算不那么臭了。 邵郁倒杯茶推过去,见楚岸接了才扭头。 “紫契,你去端药,正好把我平日里用的龙胆丸拿来。” 楚岸执起茶盏,面色稍霁:“要龙胆丸做什么?你上火了?” “是你上火了。”邵郁点点自己唇角:“你这里都干了,再干就裂出血了。” 紫契脸色更差了。 楚岸拨开茶叶,唇角总算松了一分,吹两下试着喝了一口:“赶路太快,随着南北位置气候变化。怪不得嗓子这两天不舒服。有劳。” “走吧走吧。”六宝豁出去被针扎被虫咬,死命拖着紫契:“月姑娘找你半天了。正好去见见人家。” 紫契险些扒着门框,听见这句狐疑扭头:“月儿,月儿找我干什么?” “当然是急事。”哐啷一下六宝关上门,如释重负拍拍手:“快走吧!晚了月姑娘又揪我耳朵。你可得救我。” 紫大夫半信半疑被拉走了。 屋内。 楚岸放下茶盏,二话不说朝人胸口探来。 邵郁未曾料得还有偷袭,左手去挡,右手推就,却失手打翻桌上的茶盏。 楚岸趁手拍桌而起,当即去人外袍像是掏什么东西,动作利落迅速,邵郁单臂有伤,仓皇应战。 听在屋外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叮光乱响,杯叠碰盏,好不热闹。 紫契还未走远,登时不干,狠甩六宝胳膊。 “喂喂喂喂!”六宝可是御前侍卫出身,功夫自是不弱,三两下就制服紫契:“你去干嘛?” “你要干嘛!”紫契喘着粗气:“没听到里头那个谁正在施/暴?” “施,施/暴?”六宝如蒙玄幻,随即大笑:“你得了吧紫大夫。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邵将军一个大男人,谁能对他施暴?” 两人顶多是在切磋。 紫契:“......” 讲道理,你家将军明明是个女娃,难道你们这些男人都眼瞎。 换了身衣服,抹了淡妆加深面部棱角阴影,看起来更像男子而已。 你们这些愚蠢的男人。 恰好此时屋子里──“三哥!你过分了!疼,疼,你轻点,轻点。” 六宝:“......” “诶,还是不行!”六宝拉住紫契,苦口婆心道:“你放心,三殿下心里有数,不会把将军怎么样的。打小时候开始,我们将军闯殿下寝宫就跟玩儿一样,两人打打闹闹这么些年了。殿下怎么可能害他呢?” “可是......” “诶呀,别可是了。” 六宝连哄带骗,拉拽着紫契二次走远,这次他带人拐弯不走直路,背影距离刚才的卧房更远。 两人声音越来越远。 “你别拉我。我能走。” “我知道你能走。这不是怕月姑娘着急嘛!” “月儿刚才都说没事了。” “刚才没事现在却有事了。”六宝道:“据说是你们抓的那个女子醒了......” 屋内。 楚岸别着邵郁右臂,单臂扼制她的脖子,特意小心绕过受伤的左臂,这姿/势从侧面正面瞧着,倒有几分从后背搂过来的意思。 “都这样了,还敢往那冯府里闯?嗯?”楚岸冷冷问:“我的人看来都要撤掉换一批,一个个都是没用的,需要你这个大将军豁出命替我去闯?” 邵郁继续小声哼哼:“疼,疼,你轻点。” 苦肉计果然奏效,楚岸力道松了几分:“除了伤口,还有哪儿疼?” 邵郁从楚岸怀里挣开:“哪儿都疼,又麻又酸。连赶了几天路,你说呢?” 楚岸却不依不饶,绕到前头,还刮了她的鼻子。 “别给我装委屈可怜博同情,下次再让我知道你带伤到处闯,看我怎么罚你。” 邵郁自己斟茶,撇嘴:“还能怎么罚?反正都已经叫三哥了──白得这些年三哥听,还不知足?” “知足?哪儿有那么容易知足的?人心不足蛇吞象没听过?” 邵郁:“......” 楚岸扭头与她幽幽对视。 紫契为了看清穴位,施针多燃的几柄烛火并没有撤下,时下烛光皎洁,隐匿的璀璨星辰悉数落尽眼中。 “这屋子里什么药香?”楚岸捡起那片特殊形制的小叶子,转头问。 “不过是紫契点的安神香。”邵郁一句带过,啜了一口茶。 “安神香?”楚岸重复。 “安神香。”邵郁肯定。 “紫契?”楚岸翻过叶片背面,又问:“姓紫名契?他医术如何?人品如何?” “半路出家。医术却是极好。”怎的上来竟问些闲事东一句西一句,邵郁虽有疑惑,还是老实回答: “他爹跟随我爹出战,迎击漠北蛮族,就是五年前秋天那场大战。” 邵郁声音变小了些:“那场战役打的惨烈,以少胜多。说起来愧对紫家,我爹虽逝犹荣,被当今圣上封爵封侯,我这个世袭的将军就是那会儿得来的便宜。” “他爹却默默无闻,墓碑凄凉。要不是他爹拼了最后一口气,躲着暗箭踏着黄沙,也要把我爹的血糊尸身背回来,我爹恐怕早被乱军战马踏碎成泥。” “紫伯伯身子骨原本很硬朗。那次,是被累死的。找到人的时候,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从此紫契立誓学医?”楚岸语调无风无浪,听不出情绪起伏:“随你行军行医,辗转大小战场?如影随行?” 邵郁不明所以:“嗯。怎么了么?” “没什么。”楚岸将叶子丢到桌面,敛去黑眸慎深重阴翳,“这是枫云令。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第16章 推心置腹 “这东西叫枫云令?”邵郁惊诧:“它可不是我的。” 她细细将黑寻、账本、花魁的事情和楚岸说了,又道: “还有。我想办法让人从冯县丞儿子,也就是冯马的嘴里套了点东西出来。” “那金线缝制的衣服说是给达官贵人。事情蹊跷就在这儿了,平常高门大户要做衣服,向来是绸缎庄派人亲自去府上量身,做好后再颠颠送去以示巴结,如此枉费辗转,偷偷摸摸下放给县丞的外戚来做,着实可疑异常。那冯马被三两绍兴黄酒灌下去,醉意上来,就招了他爹冯惩之有大靠山,还说这落月镇马上要有大事发生。永王要来,好多达观贵勋要来。” 楚岸抬眼,眯眼:“大事情?”难不成指的是自己来? 湘安王中途在驿馆耽搁三天,补给完毕就会上路,落月镇距离湘安王府,骑马都还要十天半月路程。 能算什么大事? 大靠山,又指谁? “冯惩之是十五年前的榜眼,下放到这江南之镇来做县令已七年有余,政绩平庸,七年来并没有晋升。” 楚岸一点羞怯也无,脱了长靴外袍,就着中衣合衣躺下,双手枕于脑后悠悠道: “但也未被同僚排挤掉官帽就是了。听闻这里的大小官员,上至知府都大半是张太傅的门生。偏这冯惩之标榜清廉,走的不是寻常路,也不肯受老太傅蔽荫。” ”清廉不清廉,哪里是挂在嘴边的?政绩可以说话,百姓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看着。清廉他能养得了江湖高手?再说他不愿受老太傅蔽荫,还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的主子,可能与老太傅不对付,甚至是政敌。” “对了,张太傅你还记得么?” 邵郁莞尔:“手心被他用戒尺从小打到大,自然记得。你这次叫我回来,我们不是还要一起去拜会他么?” 邵郁想起来夜探府上那一众诡谲难辨的武林高手,道:“可是,三哥,没有一个好官会跟武林江湖扯上关系。伤我的便是稷无霜手下。那冯府,竟养着稷无霜这样的高手。我猜想,若稷无霜本来与冯府本无瓜葛的话,三分可能便是冯府的大靠山与稷无霜有关。账本吐纳金额如此之高,背后之人必是身居高位的,才能吞得下这么多金银。” “稷无霜?”楚岸支起手肘:“此人出现在了冯府?” “没错。稷无霜。”邵郁道:“就是中原赫赫有名的情报组织凤觞阁。稷无霜只是阁主。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却不得而知。我能认得他,也是凭的传说,大家都传他脸上有半边凤翎刺青。” 楚岸仔细回忆,道:“我进去抢你的时候,在场的人脸都很正常。” 邵郁点头:“正常就对了。稷无霜不可能随便让别人看到他的脸。就连我,也是误打误撞去找那个账本进了冯府大院。” “想来冯马一众,把我当成了他们本来要等而诛之的逆贼。单凭我一人说辞,根本无法指证冯惩之与江湖邪教有勾结。要想挖出他背后之人,想来还要费一番功夫。” “如此就有意思了。” 楚岸拆了束发的冠带,满头黑发柔顺落满玉枕──玉枕是从邵郁买给他的细软里特意拿过来的,在邵郁惊愕瞪视中悠悠躺下道:“看来我必然要看完热闹再走。只一日功夫,原来这落月镇已经如此热闹。” 邵郁满脸欲言又止。 她这三哥在她面前随意散漫玩世不恭怎么闹都成,现下却不合适──外头可全是他们二人属下。 最终忍不住:“三哥,你不如先穿好衣服,这般洒脱,有些......不妥。” “哪里不妥了?”楚岸动了动身子,躺得怡然自得,“还未夸你。街上你帮我买的这玉枕甚是合我心意。我今晚便不走了,你有伤,留下来也好照顾你。半夜你口渴,也好有个人端水伺候你。” 邵郁闻言险些一脚踩空,吃力道:“我又不是不能动,榻侧不需要留人伺候。” “可我想伺候你。”楚岸浑然不觉哪里不妥不正常,“你又是为了我闯冯府,三哥心里愧疚,若是不留下来照顾,反倒不像话。” 邵郁心累。 若她为男子,自是没有任何不妥,芝兰情谊的兄弟,一起赤膊浪里白条都不为过。 可她是女子啊!况三哥在这里,半夜里她就无法松开束胸的绸带,那木榻就那么宽,避讳都避讳不得,简直就是避无可避。 邵郁存着一丝希冀,“三哥,你若是心里有愧,那等我们一起去见张老太傅时,你替我多美言几句便可。我最受不了老太傅唠叨我这那。听着耳朵都要起茧。” “美言倒是一定的。只是我还有些要紧事要同郁儿探讨。今夜是非要留下来不可。”楚岸吩咐:“你先去关窗。” 这该是什么要紧事?还需要关窗?莫不是要讨论争储?朝局?皇权里头的阴/私? 邵郁表情紧绷,赶紧去推上窗扇。 楚岸问:“你在边关,可曾听说罗偈国兵败称俘?” “听说一些。”邵郁微微凝眉,“高贲将军怎么搞的,纵使罗偈国兵败,人家亦然称臣,高贲将军怎可纵容手下将士在人家地盘上烧杀劫掠?想来圣上对高贲将军震怒了吧?” “郁儿,你错了。并非高贲。但凡两国交战,总不乏浑水摸鱼者。”楚岸单手支着额头,“父皇派我带着牒书去罗偈国安抚。到了地方后,中途我扮成了当地游民,发觉有人竟用移花接木之法,借刀杀人,在罗偈国境内虏够了足够的粮草和俘虏,再放一把火掩去痕迹,拍拍屁股就走了,将烂摊子留给大楚。” “他们其中,有些人就操着我们大楚的服侍和口音,有些懒得掩饰的,懒得找大楚服侍伪装大楚口音的,便叫我查出了一些端倪。我便从中抓了一些人,还搞了一系列物证──有些人竟是秋漫国的士兵。” “这样事情就有些不好办了。”邵郁斟酌了下,蹙眉,“秋漫国此战算来还是大楚的盟友。秋漫国地处大楚和罗偈国夹角,位置要害。” “大楚与罗偈国短兵相接之时,秋漫国并没有选择趁机来大楚边境滋扰寻好处要条件,而是痛快让道,叫高贲所领几万大军能够及时借道占得先机,才有此胜战。” “若是没有这一茬,即便是秋漫国明哲保身,两不相帮,待高贲将军破除万难踏遍边漠绕路到罗偈国后翼,恐怕中途难免不会横生枝节,罗偈国趁机翻起大浪反败为胜,也未可知。” “现在却出了这趁火打劫烧杀劫掠的龌龊事。”邵郁道:“三哥,即使你现下拿着人证物证去找秋漫国要说法,怕是也会无功而返。” “那秋漫国的老皇帝据说是个极善胡搅蛮缠之人,手底下还养着一群舌灿莲花之才,那帮人不思兴国之法,专营嘴上功夫,即使你去了,未必能怎么样,却可能途惹一身腥,被他们一推四六推个干净,说是别人嫁祸的。” “我也是想到了这个关节,才没有贸然前去招惹。还在收集证据。”楚岸道:“若真是秋漫国所为,便是做得太过分了。” “罗偈国皇室逃的逃,死得死,失踪的失踪,颇有几分兵临城下,剑指宫闱的凄凉。” “一说是战败引起的内乱。” “另一说是自大兵压境开始,罗偈国内便开始四分五裂,内斗个不停,如一盘散沙,甚至传出罗偈国王昏聩不堪,将边境上的老弱妇孺推给大楚将士屠戮残杀,纵着大楚南侵,而北疆将士缺乏兵练,从上至下身子早被贪图安逸蛀空了,才能轻易被大楚北伐军如入无人之境般制伏──” “许是有心之人放出的消息。”邵郁提醒道。 “但是父皇爱听这个。”楚岸摇摇头,似有些苦恼,又干笑,“幸好罗偈国战败了。还好,我不用娶他们的公主了。父皇先前的联姻打算也落空了。” 邵郁眼底微有波澜。 楚岸接着道:“别人前头放出消息,给大楚做了嫁衣,不战而屈人之兵,大楚轻轻松松收了罗偈国地域,扩充大楚疆域,父皇自然高兴。” “高贲也是不易,为了配合我顺利出宫‘思过’,如此居功至伟的战功,只是草草口头表扬而已。” 邵郁莞尔,“原来这便是墨染奏折的真相。三哥,你还真是拿我不当外人。什么都肯说。” “我什么时候拿你当作外人。对了,你再过来凑近些。” 邵郁:“......” “想起这事就晦气。不说这个了。说点别的,我被封王,你高不高兴?” 楚岸问,眼中若有璀璨星辰。 邵郁只看过去一眼,有些心虚,有些脸红,下意识别开头。 “高兴。” 那眼睛,却又像丛林与绿水。 丛林是郁芷汀兰的绿,水是共长天一色的烟波浩渺,青天霁霁......再往下,便是细瘦劲骁的腰身。 那是有别于她的,年轻而俊美的男子躯体。或许是因为距离太近,又或许是因为眼前男子绝美的皮相足以叫任何女子心神向往,面红耳赤。 楚岸穿得那样少,偏生两人又距得近,邵郁脸颊如灼起了火,红得惊人,亦烫得惊人。 楚岸瞧着邵郁如女儿般的慌乱,眼底晦暗蒸腾。 邵郁往远处侧了侧身子。 楚岸不满,“郁儿你跑什么?距离我近些,说话都听不见了。你哪里高兴了?我看不出来。见我就跑。还坐得那么远。” 邵郁只得再挪回一点,当真只是一点。 甫一坐下,就听楚岸又问:“郁儿,你可有倾慕的女子?” 原来不是讨论要紧事。 邵郁静了片刻,装作漫不经心,“何为倾慕?” 楚岸一双黑瞳看进邵郁眼底。 邵郁今日着的是玄黑祁缎袍,领边绣着朱雀缠云纹,衬着白纱里衣领口,黑白分明,层次经纬,愈发衬托得一张脸俊美非常。 她眼形漂亮,眼尾狭长,定定瞧着人的时候,整副心神全装在了那双澄澈水灵的眼底。 尤其此时,两人距离极近,邵郁耳尖微嫣,白皙剔透的耳廓亦逐渐变粉,甚至逐渐朝脸颊蔓延。 此刻那张脸,便如三春俏桃,雪沾粉酥。 楚岸本无意,打算想说些男人间的悄悄话,却将此时清零艳丽不可方物的画面尽收眼底,眸中微变。 不免就起了逗弄试探的心思。 “倾慕嘛。”楚岸眼睛提溜两转,道,“便是她在的时候,你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 “她不在的时候,你又禁不住朝人打听她的消息,甚至百爪挠心,待打听到她在哪里,根本管不住自己的腿,非要找过去亲眼看到才能一解相思。” “见到了或许又不肯上前,只肯远远得看着,又担心自己的心意被她知晓,遭来拒绝。” 楚岸说完,甚至还把脑袋凑过来,“你有没有这样惦记的人?” 邵郁被问住了。眼神有些闪躲。 “有没有?”楚岸很执着。 “大约是,没有罢。”邵郁含糊其辞,眼睛定定瞧着靴面。 “没有?”楚岸仔细打量两眼,笑着问:“是真没有,还是你羞于承认?跟三哥还害羞?快说说,到底有没有?” “那三哥,有么?”邵郁声音极低,“三哥很快便及冠了,又刚封王,想必皇上下一步,便是给三哥找个出身样貌匹配的贵女作为正妃,大婚一番。” “我现在大婚什么。”楚岸手肘撑着脑袋,“眼下时局正乱着,我才没心思大婚。别岔开话题,赶紧说,你有没有。” “我不知道。”邵郁别开脸,两边脸颊早已红透。 “不知道?”楚岸重复一句,不知想到了什么,饿狼一样扑过来,竟是将邵郁扑倒了,两个皓白腕子被他扣在枕上。 “叫你跟三哥说说你都这般害羞,他日若是真有这么个女子在你眼前,你难道还要白白蹉跎美人?” 楚岸居高临下,掐着邵郁手腕笑着问:“你这般害羞,怕是以后连老婆都讨不到。三哥着实替你着急。难不成到时候要我替你去追?” 身体横陈的邵郁有种别样清丽,容颜愈发昳丽夺人,如玉珠般轩轩夺目。 “三哥,你捏疼我了。”邵郁实在不愿继续讨论这个,转移话题,“你看,都有印子了。” 楚岸捏着人腕子的手狠狠紧了紧,才慢慢松开,表情有些汕汕的。 “你就是太过害羞。只是讨论一下,你便如此张不开嘴。怕是三哥帮你将人送到榻上,你也是不肯碰的吧──” “三哥。”邵郁简直要钻进被子里,“越说越没谱了。” “话说,你知道怎么碰么?”楚岸意犹未尽,追着问,“要先脱衣服的。” 邵郁:“......” 邵郁被楚岸的厚脸皮吓得心房扑通扑通跳,紧着离开木榻。 “你还是乖乖回到自己屋子比较好。” 若再问下去,简直不知道要如何招架。 久不见三哥,竟不知什么时候三哥竟已开蒙至此,可以坦然谈论男女之事。 楚岸甚至还有些遗憾:“我只愿跟你讨论这些。不想找错了人,你连头一步都不知道该怎么做。只顾得逃。若真有这样的女子,怕是你连君子好逑这四个字都只肯停留在纸上谈兵,羞于行动。” 邵郁:“......” 邵郁有些招架不住,气若游丝:“就不能说些别的?只能谈论女子?” 并无任何征兆,屋门忽然“哐啷”一声被人踢开。 邵郁:“!” 楚岸嘴角一勾。 紫契端着药巡视一圈,看到榻上之人双眼溜圆:“──你怎的还占郁儿的床!” “怎么?”楚岸闲闲问了一声。 楚岸侧首转过身来半付于榻上,单手拖着脑袋,姿态慵懒,并未觉得有何违背絜距之处。 “儿时起我与郁儿便一起睡过无数次了。你也叫她郁儿?我家郁儿还唤我三哥,我俩亲厚得很,你在这儿挑什么理?” 邵郁:“......” 紫契:“......” 第17章 推心置腹 从小睡过无数次? 邵郁扶住额头。 哪有? 三哥你不要乱说。 紫契被震惊,险些丢掉药碗,大喝道:“病人需要休息,你,扎上头发,穿上靴子,出去!” “把你那个黑漆漆的药碗拿开。”楚岸没有如紫契的意。 他就着一身内衫下榻走来,那手在药碗扇了两扇,“你确定这是重伤失血之人需要的药材?” 紫契瞬间黑脸。 用勺子捞出几粒,楚岸啧啧:“莫非你这医术是诓来的?你这些药材用了只会使人血流更快,加速失血。” 紫契咬着后槽牙:“我是大夫。”不用你这个无耻后生指手画脚。 紫契满脑门官司:“你到底走不走?” “要我走?我为什么要走?你一直要我走,我偏不走。” “还是说,你要我走──难不成是你想留下?”楚岸一语将军。 紫契:“!”为何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那个,紫契。”邵郁满头包,想了半天憋出一句:“等下我去找你聊聊?好像听六宝念叨说那个花魁醒了?你的银针正好在我拷问时派上用场。” 邵郁细密地、不断地用力眨眼睛。 楚岸更加得意,歪头看了眼廊外。 都欺负到榻上了,为何还不肯硬气一点,紫契磨牙,“那花魁被我扎了笑穴,恐怕一时半会停不下来。你今夜喝了药,且先好好休息,” “待她笑够了,我再扎她泪穴,让她淌一天泪。” “这些若还不够,倒有麻、刺、热、冷各种滋味,都让她尝一尝,待她肯说了你再过去。” 楚岸一愣,斜睨过去。这招诱供倒是厉害。 紫契直直盯着楚岸道:“还有,若谁敢欺负郁儿,我的银针可不是吃素的。扎痿扎秃扎聋阉掉都可以试试!” 说话要讲迂回,如同那城楼底下摆摊说书讲小话本的先生一样,端的是抑扬顿挫。 楚岸瞪大眼睛。 “噗──”邵郁实在端不住,笑出来。 “来了来了来了!”左挚拿惯刀枪,穿惯铁甲,唯独不擅煎药端药:“那个谁,让让!快让让!要泼出来了!” 咆哮一路贯穿走廊。 六宝跟在身后,紧赶慢赶,路上买的新鲜物件塞过去哄完小月,都顾不得歇下喘气。 六宝一路颠来,生怕有人拆房。 楚岸得意看向堵在门口的紫契。 “门口的那位──”左挚卡词。 紫契瞪圆眼睛,肩背耸/立。 邵郁只能忍笑。 楚岸得意之外,眉毛已经翘上天。 左挚回去有赏。 “──那位端着碗碍事的,赶紧让开!”左挚明知紫契是给人看病的大夫,临时改词。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六宝被紫契压榨了一路,狂笑不止。 让你没日没夜赶路,还动不动吓唬人。 “再不让开──”左挚脚下不停。 六宝两腿加快倒腾。 不好!紫契的眼神不对。 那可是三殿下,湘安王,可不是银针想飞就能飞,想扎就能扎。 若是真扎了,天都要塌。 “咦?东方公子?”六宝急中生智。 “──再不让开,就真的要泼了!很烫!” 左挚警告,步子放慢,骇浪惊涛的药碗撒出了两滴浓戚戚的汤汁。 左挚嘟囔,这大夫送个汤药也要如此耽搁,当真是心术不良? “六宝!”很是脆生爽利的一个声响,木梯走下来一位穿金戴银贵的公子。 如何能这么巧?六宝叹气。东方沐公子可真不禁念叨。 东方沐道:“六宝,你们家少爷呢?刚我看见紫契了,你们邵公子是不是也在?”东方沐问。 东方沐哄来哄去,总算把紫云送回紫府,衣裳布料送了一堆,耳朵总算幸免于难──心上人哪里都好,就是生气起来不放过耳朵,偏要揪。 这可如何是好。罪魁祸首还是那个邵郁!所以该秋后算账,该许的金库银山可不能虚了。 东方沐笑容满面,端的是和颜悦色,“我有急事找你们家公子。” “诶!东方少爷!”六宝欲哭无泪,为何这次老天如此灵验:“这边这边!紫契少爷在这边。” 关键时刻,银针就是拿来出卖的。还要装的十分高兴,跳起来摇臂呐喊。 “原来这位是紫契少爷。”左挚道:“敢问可不可以让让?再来一会儿药都该凉了。那边好像有人叫你。” 楚岸闷着压抑唇角,得空扫了眼木梯上的男子,不动声色关了半寸门板,掩住自己。 邵郁头疼扶额──东方追的倒快。她还没想好怎么圆谎。 紫契十分想骂娘。你们这些愚蠢的男人。 紫契柔声细语递过来药碗:“郁儿,你端着,记住,要趁热喝。” “两份都要喝?”左挚“很不小心”插话道:“跟行的御医告诉我,我这份药,怕是不能与他物想混,以免药性相冲。” 紫契忍着好脾气憋出一句:“──那便只喝我这一份就可以。” 左挚却让这份怒意蹭蹭上涨:“不可不可。御医嘱咐了三殿下每三日都要服下一碗,以驱风寒。别人的药。三皇子不好囫囵入口。” 六宝:“哈哈哈哈哈哈哈。” 实在忍不住。 众人一瞪,六宝顿时噤声捂嘴。 紫契忍无可忍:“那便请三殿下速回自己房内服药──” 不想中途被人截话。 “哦,紫契当真在啊,那便让紫契过来找我也行。”东方沐站在木梯上,和颜警告,“六宝,请你转高你家少爷。” 下一句咬牙切齿,“过了这村,可难再遇到这店。上次我给他的消息可是漏了一半。我特意追过来相告。别让我的好心付了驴肝肺。” 邵郁:“......” 不明情况的楚岸跟她对视。 紫契像是明白过来什么,嘴角一勾,把药碗放下,“你记得趁热喝。我去看看东方。” “呃,那个。”邵郁一时情急,扯了扯紫契袖角。 楚岸看了一眼,错开视线,又瞄一眼外头的东方。 左挚也放下汤碗,摸了摸鼻子。什么情况? “东方若是问起。”邵郁咬了咬嘴唇,大义凛然道:“你便说我明天去找他。” 紫契道:“那可说不准,他若非要今晚来找你呢?” 楼上东方沐撒完烟雾弹,颇似太公钓鱼一般悠闲,哼着小调一步三回头,“六宝,你尽快,我很忙,没有许多功夫可以陪着你家公子耗。” 六宝顶着满脑袋包,表情很是一言难尽,后退出来,“东方公子放心,属下──” 很想嚎啕大哭! 还好有人救场,打断六宝。六宝摸摸胸口,好险,才要随意编个什么借口。 这头紫契狠狠瞪了楚岸两眼,以示警告,左挚识相跟出来。 紫契关门,扭头:“这么巧?东方?你也来投宿?” 紫契跟着紫副将早早投身军营,与东方很是熟识。 东方还追着人家同姓堂妹紫云,很是需要拍一拍大舅子的马屁。 即便不是亲生的,心上人的堂哥,那也是大舅子。娘家人,要哄好。 邵郁关阖屋门,隔绝了半句东方沐骤然变脸的友好招呼声:“──紫契兄,真巧,真巧,来!快上来!我刚得的上等桂花酿,余味醇香绵软,正愁无人对酌。” 邵郁头疼扶额,东方沐这个酒痴。看来以后要紫云好好管一管了,莫要栽在这嗜酒上头吃亏就好。 门外六宝耸肩,满脸劫后余生,溜之大吉,左挚摸摸鼻子,错旁两步兢兢业业候在门边。 “东方是谁?”门内,楚岸拉邵郁落座,端起药碗,“你是不是欠他银子?这么怕他?” 邵郁赶忙接药碗,被楚岸推开,他挑眉问:“你伤了一只胳膊,当真能自己喝?” “能的。” “别逞强。”楚岸蹲下与她平视,小心喂过去一勺,“愣什么?张嘴。” 两人距离太近,鼻息相闻,楚岸吐息闷热磨人,偏他还不自知,许是怕药洒了,凑近两步。 便更近了。 楚岸挡住了邵郁身前光亮,眼前的世界顿时昧明参半,只剩下楚岸那张眉形修长,山根高耸的俊脸。 极具野性,侵略感十足。 她能张开嘴才奇葩了。 邵郁伸出一指,推开勺子,耳尖糜红,“两个男人喂来喂去成什么样子。” 楚岸皱眉。那勺子被他复送回将军嘴边。 邵郁这次嘴唇微微一嘟,用红唇推开勺子。 楚岸双眸微眯,险些心跳失灵,心头迷惑更重,郁儿这般薄肩窄腰,肤白脸小,怎么看怎么像── 趁楚岸深思须臾片刻的功夫,邵郁趁机就着碗沿儿全部喝掉。 “喂!” 楚岸哭笑不得,轻点她的鼻子,“那是我的风寒药。只许给你喝一口驱寒用的。你倒实在,全喝完了。” 啊?现在吐掉是否来得及? 邵郁满脸菜色。 “那这可就怪不得我了。”楚岸满脸得逞,端着紫契那碗药推开窗,“连御医都说了你不能混着喝药,你方才又太实在,整碗都喝了,那紫大夫熬的这碗只能浪费了。好可惜。” 窗外正听墙角的东方沐被兜头浇下。 哗── 浇完,窗户被楚岸扫上。 恁甚无情。 “──啊啊啊啊啊啊!” “你乱叫什么?” 隔壁窗子,紫契单手执杯,表情俨若看一个傻缺,嘴角抽得很紧。 “倒是可惜我那碗药,熬了许久。放了这半晌,早不烫了,刚好入口而已。便宜你了。” 明明是老子倒霉!东方沐拿着毛巾擦头,心很受伤,“邵郁那家伙,屋子里难道藏了姑娘?他腻歪什么呢?还不肯出来?看都不给看,门户并的死紧,定有猫腻。” 嗯。 第六感不会错。 紫契转了转酒杯,眼眸深深,“据说是皇帝的三皇子,湘安王。” “三殿下?”东方瞪大眼睛,头顾不上擦。 吧唧。 一颗药渣从脑门滚落到东方沐下巴,被主人一把抹走。这时候药渣不重要。 “怎么?”紫契一睨,“你认得他?很熟悉?” “我不熟悉。”东方一把扔掉毛巾,兴奋搓手,“但是我的万年账本对他很熟悉!一本两本三本四本五本六本七八本......这下要发财了!” “三殿下,欠你钱?” 紫契疑惑,“我倒是听得别人相传他出宫前顽劣爱玩,油滑成性。难道,当真欠了你什么?” “非也非也非也!” 东方取出随身算盘,噼里啪啦手指灵活,“上次邵郁欠我三坛紫幽绝酿,当且按市价三倍算;” “上上次邵郁许我十亩良田,好兄弟一场我不坑他,按两倍市价就好;” “上上上次,他欠我三车绫罗,这个当面答应市价四倍,合计一共是──” 紫契一把扣住算盘,满脸修罗,“邵郁欠你如此巨数人情,可都是因为那楚岸?” 东方眼珠一转,邵郁那家伙死活要他保密。 说还是不说? 东方沐殊不知自己这会儿迟疑狡猾找说辞的脸色,无异于默认。 紫契收手,狠狠甩了袖子。 算珠全被搞乱,由于一心沉迷小金库,东方沐也不恼,喜滋滋上下颠倒算盘,算珠全部回正。 东方再次嘴里嘟囔着,边打边记,开始盘算自己能赢多少。 吧嗒。 又一粒药渣自头顶滚下,不偏不倚掉在未干的墨迹上。东方淡定吹跑药渣。 “帮我个忙。”紫契一只手二次盖在算珠上。 东方沐算账到一半,欲哭无泪,“我没说不答应。”所以可否放过我的算珠? “那个三殿下也不知在邵郁的房间待多久。”紫契道:“邵冼被郁儿吩咐着,去盯城外一家绸缎庄。你跟我走,去帮忙。” “去盯梢?”东方立刻警觉:“我可没那个闲功夫。银子都没有和邵郁讲好,这样我很亏。” 紫契道:“只需要等到明早日出便可。据说明早就有人来去一件金线缝就的衣裳。先前的接头人叫黑寻,无辜被人砍死,这里头大有文章。”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东方折好小账本,打着哈欠装困,“有那个功夫不如睡个好觉。” 养足精神,也好去讨要自己应得的小金库。 紫契不有分说,直接拉着东方出门,“现在事不宜迟,我们先去探探。” “喂喂!我头发,头发没擦!” 东方沐心道,讲道理我晚膳也还没用,盯梢加晚膳,两样合并明早要狠狠敲邵郁一笔。 娘的简直交友不慎。大舅子也是筋搭错了。 隔壁屋子。 “这个紫契会功夫?”楚岸随口一问。 “会一点。”邵郁无可不可,端起茶又要喝。 “都凉了,伤胃。”楚岸挡她一下,“我让左挚给你换新茶。” “已入夜,新茶就算了。”邵郁整理衣摆掩饰,眼睫不小心泄漏心事,“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三哥该回去歇息了。” 总不能裹着束胸睡一夜。怕人认出来,她将束胸勒得可紧,非常紧,且厚。 所以很需要将三哥哄劝走。 “我不急。”喊左挚换了新茶,楚岸不紧不慢端起茶盏,“这一路可顺利?有没有人给你使绊子?” 封疆大吏离开驻营,乔装、借口、佩剑、战马、随从、总之一堆需要找的说辞,一两日或许可以,时间长了副将只怕要愁的满头包。 tui 第18章 推心置腹 邵郁已经出来十日有余,副将能老老实实等下去,并未派人来寻,实属不易。这年节,能替上官顶雷的忠心副将,着实不多。 “邵翎很能干。”邵郁咳了两声,“回去顶多抱怨两句。” 楚岸愣了一下,失笑:“原来是邵翎做副将。邵老将军倒也是慧眼识人。无父无母的孤儿,已经被训练成了上阵能杀敌,下阵能练兵的先锋将。” 邵郁跟着干笑:“是,是。三哥讲的正是。” 三哥怎的还不走。要聊到天亮去吗? 邵郁眼睛有些不自控,垂睫瞅了眼窄仄的木榻。 这榻,怕是要两人都侧着身,才堪堪容下一二吧? 若是都侧身,三哥又素来爱闹,怕是不肯背对着她好好就睡。 若是两人相对而卧,那岂不是要四目相对。 若是三哥手指再不老实些,无意间探到她后背,摸到了里头束胸绸带很是明显的边缘。 不。 三哥没有那么登徒子。 不会绕道她背后去。 顶多就是面对着她闹一闹。 身前却亦很是危险。 可若三哥骤然要求为她宽衣,无意间在身前胸部稍稍靠下的位置,碰到束胸处系得格外有隐蔽技巧的结子...... 三哥早已开蒙,自是知道女儿家束胸是怎样的──那她就死定了。 眼看着楚岸再次解了腰间镶玉的金锤蹀扣,松开腰带,再将锦靴摆好放在脚踏一侧,悠哉悠哉合衣而躺。 邵郁抬手捂住了脸,心如枯槁。 娘啊。 我该怎么办。 “郁儿。你还杵着什么?”楚岸拍拍木榻,“过来,陪我说说话。你若是害羞,就先坐过来也可以。别等我过去逮你。” 邵郁:“......” 隔壁。 邵冼战战兢兢:“月儿。” 月儿正用宝剑抵着他脖子,“跳上去。” 每次都要蹲房顶护夜。这次怎的怂了。 “六宝就在房内嗑瓜子。”邵冼满脸苦相:“我给你抓来,叫你随便打骂?” 刚刚六宝抓来紫契,丟去小月房里,亏得小月反应快,跟人东扯西扯聊了一阵子才糊弄过去。 “秋后算账要找对人。”邵冼握拳作揖:“月儿就别强人所难了吧?” 那可是三殿下,皇子啊,听墙角恐怕要掉脑袋。 小月强忍住笑:“谁要你专去听墙角了?想来三皇子马上就要回房。将军又受了伤,你站好屋顶,注意保护将军,也当站夜岗。” 邵冼不动。 小月登时变脸,剑刺过去:“还不走!” “走走!马上走!” 小月忍笑收剑,少顷,身轻如燕也飞上房顶。 并没有看小话本,邵冼无精打采站上屋顶,说书到底还是听过的,低头叹气。 哎。 “邵翎是否到了娶妻年岁?” 楚岸越发八卦,从东聊到西。打了无数哈欠,邵郁眼角全是红润水光。 二人一躺一正襟危坐,都在木榻逼仄的空间内。 二人之间,只隔了数掌。 邵郁漫不经心,“到了吧?还未行弱冠之礼而已。前几年已经束发。” 楚岸再次试探:“可到了十八?” “十九了。”邵郁又打了一个哈欠:“怎么了?三哥这么关心他?有合适的姑娘给说媒?” “十九?”楚岸摸摸下巴,若有所思,“那倒是比郁儿还要大了四岁。” 邵郁还从未料得有人能如此清楚自己多大,猝不及防也不困了,“所以?” “听闻漠北有一部族,部族的首领叫胡轧,胡轧有一妹,面貌极美。”楚岸不紧不慢。 邵郁心里一咯噔。 要糟。 三哥怕是知道了什么。 屋顶。 小月嘴角叼根草杆,躺在屋顶悠哉晃腿,且小声:“诶,邵冼。” 邵冼惊悚回头:“你何时上来的?” 自己耳力难道退步了?还是这丫头轻功又精进了? “刚才上来的。听闻将军‘逃婚’的那个部族公主──”小月起头。 “她怎么了?”邵冼疑惑:“折腾出妖了?” “何止。”小月啧啧,“方才侍卫来报,那公主泼辣好斗,丝毫不知矜持是何物,如同魔怔了一般,到处在找咱们将军。抢婚前还知道自己理亏抢了人,这番倒是不理亏了,相反理直气壮,直接说来找夫婿。那公主叫胡宝儿。” 邵冼完全呆住:“那将军可有应对之策?” 房内。 “胡宝儿?”邵郁假装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 湘安王道:“胡宝儿声称自己丢了夫婿,还谎称自己没有看清夫婿长相。” 楚岸定定看着邵郁,眼神一错不错。 若不是着急去冯府救邵郁,左挚彼时跪着禀报,他怕是还能听的更细一些。 “还真稀奇。漠北的姑娘果真和我们中原的矜持小家碧玉相差太多。”邵郁装傻。 “她坚称夫婿姓邵。”楚岸步步紧逼,身子已从软枕直起。 “还,还真巧。跟我一个姓。”邵郁脸红后退,小心侧后半掌。 不知是吓的,还是羞的──两人距离越来越近,几乎呼吸相闻。 “她说夫婿眉目如星,俊朗得很。那你说,那个邵氏公子,会不会是邵翎?” 楚岸继续试探,蹙眉低下头,眼神幽暗得可怕。 装,再装,还能装到何时? 邵郁已退至榻角,避无可避。 “什么!”百里之外,大营内,篝火通明的营房内,少年大惊:“将军说让我冒名顶替他?” “邵副将莫惊。”传话的影卫很是为难,连他都觉得三殿下强人所难,却只能硬着头皮学舌,“只挺过这一阵便好。据悉邵将军已修书一封,快马加鞭送至王城。” 邵副将闻言震怒,“从这里到王城,至少要一个月。我如何能顶的过去这么久?那公主名为找人,实为带兵骚扰。往小了说是驻兵摩擦,往大了说就是叛乱滋事。这个中分寸,如何拿捏的准?” “那便娶了她。”影卫鹦鹉学舌,一字不落。 “那便让邵翎娶了那公主。”栈内,楚岸单手撑在邵郁耳侧,也在说。 邵郁先前耳根还在红,这会子红唇紧抿微愠,“不可。邵翎我可舍不得。” “那便舍得你自己了?”楚岸压低脸,甚至颇有几分恶劣,“那公主坚称她的夫婿着铠甲,气宇轩昂。你的军营里,除了你,邵翎,还能拎出第三人?” 邵郁被噎。 “等你的奏折到了王城,被呈到了龙案上。” 楚岸不疾不徐,巧言耸听,“恐怕父皇乐得成就一门亲事。边境嫁妆丰厚,喜事成双,省去一兵一卒,免得生灵涂炭。怎么算都是美事一桩。” 楚岸催促:“我也可帮忙修书一封。赐婚的奏折父皇最得意看。你说,到时候你怎么办?” 邵郁自暴自弃,“那我便娶了她。” “你娶她?” 楚岸哪能不清楚这是敷衍,若是愿娶,何来邵将军逃婚之说。 “你娶她便好了?”楚岸一再刺激,“娶了之后又该如何?” 邵郁咬牙,“娶了之后,过不久,再寻个由头休掉。” “我猜你也该休掉。” 楚岸存心逗人,语出惊人,“你又不会碰。又不晓得该如何碰。脱个衣服需要琢磨三年五载,亲亲小手怕是要耗上十年八年,一直耗到那胡宝儿年老色衰,郁儿都一直礼敬有加,漠北女儿又一向民风开化得多,不一定能忍,怕多半以为你不行──” 男子最受不得别人说不行。 邵郁终于忍无可忍,放下架子与包袱,如同儿时那般,一通通软拳锤楚岸胸口。 楚岸哭笑不得,接住她两手,才要说话,眼神忽得一窒。 邵郁的唇很小,巧如樱桃,当中小小一粒唇珠微微翘起,翘得自带了两分甜意一般,只是看看,却叫人忍不住肖想该有多么馥郁香甜。 湘安王垂眸盯着那抹殷红,好半天才舍得离开视线,藏起眼中奔涌。 邵郁又踢他。 楚岸忍了几脚,好半天正色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下肯说了?” 邵郁撇嘴,头疼,将先前莫名其妙被人迷昏,抢亲,闹洞房,逃婚的乌龙事件交代清楚,连逃跑时丢了一只靴子这种细节都一五一十。 她三哥,忒精,还坏,不说清楚,恐怕今晚不让睡。 “如此来说,那公主不光是看上了你。”楚岸脸色已冷,“否则如何连脸都不看,直接迷昏你?” “那现下,三哥可有主意?”邵郁仰起脸。 “你不是挺有主意的一个?”楚岸似笑非笑,捏她的鼻子,“若我不问,你不是已经自己有了打算?” 邵郁低头,并未多解释:“可是,现在三哥问了。” 楚岸一怔。 只是片刻功夫,他恢复如常,“我已经派人过去劝说你的副将。” “得过且过?蒙混过关?”邵郁忽然神采奕奕,“是不是?” 楚岸一巴掌拍在她脑门,“是将计就计,小呆瓜。” “嫌呆还敲。”邵郁不满,嘟囔。 “敲你是喜欢你。”楚岸啧啧,“连这都不懂。” 敲你是喜欢你。 喜欢你。 邵郁耳朵顿时火辣辣的,藏起眼中羞怯心思,装作无意干巴巴应了一句,“哦。” “哦?”楚岸好笑:“刚才还哈欠连天,这会子不困了?” 邵郁上下看他。 聪明如楚岸,这下居然卡壳没明白:“怎么了?在看什么?” “三哥什么时候走?天都快亮了。”邵郁问。 “──他什么时候回来?”邵副将简直要崩溃,“我真的挺不了多久!” 暗卫老老实实,“主子的事情我们也不清楚。” “那他这次离营去办什么事了?这个总要告诉我。不辞而别很没有良心。”邵副将道。 暗卫囧囧有神,“为三殿下办事。具体是什么小的也不是很清楚。” 邵副将放弃挣扎,忽然凶狠,“先说好,如果中途露馅,可不要让我真的娶了那个野蛮婆娘!据说逃婚时邵将军丢了一只靴子,鞋码不符这个事情显然是我们理亏的一个把柄。” “少侠最近操练兵士真是非常辛苦了啊!我们耽搁这么久就不再打搅了你好好休息!” 暗卫马上跑了没影,宛如一阵风刮过。 邵副将:“......”为何三殿下带过的兵都如土匪一般! 栈内。 “盼着我走?”楚岸挑眉。 “不然怎么办?”邵郁心一横,抱着被子躺下,面对墙角,“你难道打算在这里耗一夜?” 楚岸手疾眼快掀开被子,挤进去,“我没打算走。” “喂!” 邵郁惊起,“嘶”一声假装被抽动伤口,“三哥你要欺负一个伤员?这榻这么窄。” 想也知道动一动就碰到伤口。 “我不动。”楚岸忍笑,“我睡着很老实。” 邵郁:“......” 她只是怕属于女子的东西被楚岸看见。 邵郁抱着被子幽幽与他对视。甚是可怜。 “──装委屈?”楚岸被邵郁的机灵逗笑。 邵将军囧囧点头。 被看穿了。 “还与儿时一样不好骗。那好。”楚岸坐起来,“最后两个问题。” 邵郁挺直脊背──随时准备编理由。 楚岸问:“你丢了一只靴子是不是?” “不如先问第二件事?”邵郁含笑转移话题。 问完少侠你赶紧去睡。大家一起去梦周公。 “那好,第二个就第二个,你什么时候还受过伤?”楚岸缓缓收了笑容,满面严肃。 邵郁脸上,骤然没了笑意。 “我──” “我要听实话。”楚岸打断她。 第19章 积雨欲来 “哪里有伤。上次战时旧伤而已。”邵郁浅笑一下掩饰。 “伤在哪儿?严重么?” 楚岸上来就要扒衣服,手脚利索,邵郁还未待反应过来,盘扣已被解了一半。 “喂!喂!喂!”邵郁哭笑不得,用伤臂去挡:“别趴在我身上!别扒我衣服!碰到伤口了!很疼!真的很疼,停下。” “到底伤哪儿了?” “这里。”邵郁指指自己唇角,“上回战时好久都没菜,幸而不用啃树皮,只能加辣椒佐餐。溃疡了好久。” 殷红还是那抹殷红,楚岸此时全没了旖旎的心思,被这个小机灵鬼气得脑仁疼。 明明是说辞。 当他好骗。 楚岸眼神逐渐转黑,“听着就像假话。你骗我。” “好吧,其实是这里。”邵郁解了箭袖,给他看手腕,“被乱军砍了一刀......三哥你别黑脸,刀口不深,血流甚少,真的不疼。我受伤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又不是小姑娘,哪儿就那么娇贵了。” 楚岸佯怒,“这是少时比武,我不小心划的,小坏蛋,骗我。” “好吧,我承认。”邵郁一脸正经道:“其实根本没伤。” “当真?”楚岸如何能信。 听紫契彼时那个恨恨的语气,分明不是小伤。 “假的。”邵郁指指自己伤臂,“就在这道伤口之下,只是眼下新伤加旧伤,你看不出来罢了。” 楚岸满脸欲言又止,几次三番被邵郁转移,到底伤在哪儿,已经不好辨认。 雪白的腕子晃得人眼花,玉腻柔和,在烛火下泛着点点光晕,似是稍稍用力,就要不堪一掐,如同那最娇贵的花枝。 如何能不疼,刀尖戳进皮/肉,是个有痛觉的人都会有感觉。 骤然涌上一股心疼,楚岸忽然将那小手纳入掌心,越收越紧。 “三哥既是瞧完了,就赶紧去歇着罢。”邵郁用了两次力,那被握住的腕子丝毫抽不动。 邵郁浑然不觉那张分明是十分招人的殊色容颜,再用那天生带着几分勾人的杏目去瞧人,有多叫人难以移开眼睛。 楚岸方才那惑没解,浮在心头许久、久到可以溯回至懵懂年幼时的另一份思疑却如小荷露尖,愈发清晰。 邵郁始终身姿笔直,秀英如莲,就是坐在最叫人放松的木榻上,也是几乎算得上正襟危坐,实在不似女儿般的娇软。 两人玩闹到最不像话的时候,郁儿却是拒绝与他像史载兄弟那般“食则同器,寝则同床”,彼时他那份疑惑就绵续至今,始终未解。 楚岸愣神的功夫,掌心的小手已逃了。 “三哥还不走?”邵郁假装无意揉了揉眼睛,“我是真困了。你就体谅体谅我这伤号,放过我,别跟我挤了。这榻真的太窄了。” “一直赶我走。你是有多怕我留下?”楚岸放眼瞧瞧屋里,“难不成你这里真的藏了个姑娘,怕我发现?” “是啊,是啊,是啊。”邵郁破罐破摔,“就是有个姑娘,等你明早见我容色委顿,两眼无神,人又瘦了一圈,就知道真的有个姑娘了。” 楚岸想了想,一言险些将邵郁从榻上震下来。 “若当真有姑娘,或是你哪天想要成亲了,就告诉三哥。我替你找人把那姑娘扛走,将人打闷了,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催眠一番再扛回来。彼时我们就用这个法子,我与你聊一晚,第二日,你双眼无神,委顿无力,看在别人眼里也能如同出了一晚上力一般,定能糊弄住一批人。” 邵郁:“......” 捶床捶了半晌。 笑到肚子疼。 邵郁抱着被子躺回枕上,双眼笑的全是泪花,“行了行了行了,就这么办......再聊就要笑到天亮去了。” “说话算话。已经问完,我这就回去了。”楚岸顶着里衣散发,如此下榻。 邵将军揉着眼角泪花提醒,“你多少披件衣服。到底是皇子,注意体面。” “──整座栈已经被我包下来,谁敢嚼舌根?”楚岸笑着带上房门。 嘻嘻哈哈一阵打闹,总算关上房门,左挚轻咳一声:“王爷?” 甫一出来,丢给他一件男人的靴子是作甚? 莫不是从邵将军的屋子里偷出来的?不然为何是从怀里拿出来。 “查下郁儿逃婚,丢的是什么靴子。”楚岸言简意赅。 “然后?”左挚有些摸不到头脑,“与这个靴子有什么关系” “这个靴子是让你查下郁儿本来的脚长。有些事我想弄清楚,”楚岸嫌弃,“下次你再这么笨,就老实留在落月镇跟着那蠢县令。别跟着我。” “是,属下遵命。”莫名顶雷,左挚不敢言怒。 隔壁房内。 邵郁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两只黑漆漆的眼睛,长吁一口气。 幸好。 糊弄过去了。 不自觉摸了腰上一把,邵郁只觉紫契的草药似也没那么立竿见影,这回疼得偏长了些,药石渐渐压不住了。 一墙之隔,湘安王后脑抵在木门上,心头疑惑更重。 楚岸好几次想要告知邵郁,想与邵郁讲明白,那档子事,似不是那样的。 哪来的精神委顿,双眼无神,又不是被妖精吸去了元神。 虽他没有经历过,但已将及冠,楚岸已不似邵郁那般稚/嫩懵懂。 男子在榻上都是无魇凶野的,食髓知味过后,据说第二日,多半会神清气爽,容光焕发。 只是楚岸心头顶着那个疑惑,如何能将男子间的那些话,坦然讲给他的郁儿听。 怕是邵郁会羞死,再也不理他了。 * “紫契,在这儿。”天色将明,东方沐连着打了好几个哈欠,伸手掸掸肩旁深重露意。 “看你的眼皮都睁不开。”紫契端着一个小药瓶:“闻闻这个。提神。” “阿──”嚏。想起自己在盯梢,东方赶紧捂住嘴。 这个喷嚏若是打了,若是将人吓跑,自己岂不是白被露水打了一夜? “邵冼呢?”东方还是哈欠连天。 “那边。”紫契伸手指指。 高墙上,邵冼远远招手。 “会不会人家已经得手了?”东方泪眼婆娑,十分想打盹,托着腮帮子强撑,“说是早上,会不会是烟雾弹?不会等了这许久,其实东西早被人取走了吧?” 千万不要!他的小金库。 “没事先与邵郁说好银两真是失策。我亏了亏了亏了亏了。” 东方瞬间没了精神,悲愤望天。 紫契摇头,“你真是没救了。”怎能如此爱钱? 邵郁真是交友不慎。 “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娘的交友不慎。”东方冤的不行。 幸好东方沐有紫契按住,才没有冲过去砸绸缎庄的店门以此泄泄心头冤屈。 紫契凉凉道,“紫云不喜未来的夫君太过财迷。”所以还是收收你的算盘和埋怨。 东方沐只老实了眨眼的功夫,小声嘟囔,“但是老丈人喜欢。” 紫契被噎狠了,身形踉跄半步,“我叔父并不爱财,只是喜欢生财有道的后生。毕竟他只有一个女儿,自是要替自己百年之后,女儿的归属做打算。不能让女儿跟着夫婿受穷而已。” 侧重不同,兄弟你是否哪里理解有误?只看到了银子? “我东方府有的是银子。用不着受穷。”东方沐可悲愤,“紫云若是肯马上嫁我,我可以许诺她天天用燕窝漱口,珍珠做碗,孔雀毛做被。” 紫契:“......”你醒醒。 为何总是抓不对重点。 难怪紫云总是埋怨东方沐少根弦。 这架势,何止。 “我寻摸着,似乎距娶到紫云的那路,更近了些。”东方忽然斗志昂扬,“紫云最近见我,一直在笑。我──” “人来了。”紫契捂住东方沐,小声提醒。 东方被一口气吊在半空。不能一下全部说完真是憋死人了。 却还是伸长了脖子。想看看是谁。 “咦?”东方疑惑。 “这人你认识?”紫契问。 店门之外,一个伙计打扮的人鬼祟看向左右,确定四下无人,一把开了店门锁,侧身进去,和贼有的一拼。 “竟是监守自盗?”东方瞪大眼睛。 “直接说重点,别绕弯。”紫契皱眉:“这人是谁?” 东方道:“我小姨的儿子的姑妈的女儿的侄子。” 紫契要被气死,弹了他脑袋一下,“说重点。” “绸缎庄的账房先生,姓刘。名刘大豪。” 紫契抽抽嘴角:“好名字。” 名字如此惊雷滚滚,和他的身形样貌倒是极相配。 “但是他抱这件衣服有什么用?”东方总算说到点上:“你看他又矮又丑,他们家的男丁又都是胖子。那衣服看起来非常贵重又紧窄,你看他怕有褶子都抖开拿了,他拿走给谁穿?” “别出声。”紫契严阵以待,伸手探向衣襟内。 银针蓄势待发。 不远处,邵冼拔了半下剑,亦做好准备。 “别啊。”东方几乎炸毛,“他明显不是给自己拿的。你扎瘫他也没有用。别打草惊蛇。” 紫契只得收起银针:“有道理。” 店门口,那刘大豪东张西望等人,一会儿掏耳朵,一会儿又勾勾鼻屎,好险忍住了没擦在那金光闪闪的锦衣华服上。 “咦!”东方沐满脸嫌恶:“亏得上次上上次的家宴没和他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私底下这人竟如此猥琐。” 紫契见到接头人,鼻子里哼出一声:“何止。不止猥琐,还下流。” 来人竟是一个腰细且妖艳的妙龄女子,螓首娥眉,眼波如秋水。 “怎么是她?”紫契皱眉。 “怎么了?” 女子在东方眼里分为两种,紫云和其他女子。无可不可没兴趣欣赏美女,东方少爷摸摸下巴:“这女子有什么特别的?难道是因为,她甘愿委身给如此猥琐的账房先生?” 店门口,借着门板的掩护,刘大豪把老树皮一般的黑手伸向妙龄女子的领口。 啪。 被打了。 很清脆。 “她是稷无霜手下第一剑。”紫契眯起眼睛,“叫衍姬。我认得她头上的那个凤翎羽毛。” 说不上来,总感觉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嘶。”东方啧啧,“这人这么早就从青楼出来了?老鸨会放?” “嗯?”紫契不明白。 “嗨。想起来了。我认识她。”东方沐咳嗽了一声,用手拢住嘴型:“她是樱花楼的花魁。” 紫契:“......”他是不是听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男人之间才懂的那种。 紫云若知道,要么会卸掉东方一只胳膊,要么挥手再也不见那种。 “喂喂你那是什么眼神!”东方深觉自己失言,赶紧找补:“我可从来都没有逛过青楼。是被邵郁压榨我,非让我逮着落月镇县令的儿子冯马套话。那花魁就是冯马的相好。我只见过一面。就是这么见的。” 所以,兄弟,你要学会听重点。千万别告诉紫云。 但是他正施针折磨、绑在牢房内的花魁却不是这张脸,两个女子再像,凭他的眼睛还是能看出来细微差别,紫契蹙眉。 哪里出了问题?人跑了?还易容换了张脸? “喂喂!”东方沐扯紫契的袖子:“你再不出手,人家拿完衣服要走了。” “我现在不施针。”紫契收起银针,“我们跟踪她。我明白了,她一定是冒名顶替了谁来拿东西的。本来应该来取衣服的恐怕是你口中的花魁。但却不是这个女子。她是易容的。却没来得及摘下头上的凤翎。” “我们?”东方指指自己鼻子:“可是我不会功夫。如何去跟踪?” “没说你。”紫契黑布蒙脸,对远处转身过来的邵冼做了手势后才道:“我和邵冼。你可以回去了,记得找小月端药给邵郁。一日要顿服。三次,不能忘了。” “凭什么要我伺候他!他他他,他还欠我银子!” 东方扬扬拳头,捏着嗓子对着紫契早已飞檐走壁的背影抗议。 涨钱,必须涨。 东方沐吸吸鼻子,在这屋顶潮了一夜,似乎有些感染风寒了。 更要涨了。 不然太亏。 转至五个街角,紫契隐住身形,藏于树后。邵冼竟然已在和那女子在交手。 凤觞阁以情报之术闻名江湖,门下无弱者,耳力自然异于常人,邵冼跟踪会被发现并不意外。 女子的武功路数证实紫契猜测,果然是衍姬。 邵冼逐渐不支,败于下风。紫契手里握着银针,在等机会。 女子阴笑,忽然一剑刺过去,想取人性命。骤然一道破风袭来,拦住了那闪着寒光的利剑,邵冼趁机逃走,紫契逐渐小心靠近。 “别追了。”稷无霜收剑。 “主人为何要放了他?可是他──” “我知道。是那个小皇子的人。”稷无霜冷笑,“他不派人来跟踪你反倒不正常。我就知道,湘安王闯入冯府院门没那么简单。” “那我们的计划怎么办?”衍姬问。 暗处,紫契素手一弹,女子的手臂骤然僵硬。须臾间,装衣服的箱子已被紫契掉包。 “唔。” “怎么了?”稷无霜问。 “没事。”衍姬道:“刚才被那黑衣人闷了下右臂而已。没宰了他,到底是个隐患。还好只是在街巷里让他跟上。” “急什么。”稷无霜已经转身,“他主子都活不了多久了。还愁你报不了这一臂之仇?” “是,主人。”姬拿起箱子,并未觉出异常,跟在稷无霜身后,隐于熹微晨曦中。 * “我要见邵郁!让他过来!” 栈内,东方沐哆哆嗦嗦裹着棉被,脑门上夸张贴着湿白巾。 “我风寒了!” 第20章 莫逆劝谏 许是东方沐这明目张胆过来讨要银子的法子太过浅显粗陋,又或是东方少爷一脸傻缺装可怜的惨相更好笑。 言而总之,小月扶着桌子,忍笑忍得异常辛苦。 月儿赔笑,“东方公子你有所不知,我们少爷一大早便出门了。” “去哪儿了?邵郁怎么这样?都不跟我说一声?”东方沐脑门白巾掉了,表情很是一言难尽。 他的银子怎的长腿飞了? 招呼都不打? “跟着三殿下,去拜访张老太傅。”小月道,“我家少爷已经知道公子连夜蹲点的好意,说回来有赏。” “切!” 东方沐不装了,扯了棉被,露出绣工不凡的衣角,恢复翩翩佳公子的俏模样,“我东方府有的是银子,用的着他赏我?” “是是是。”小月忙哄,“东方公子富埒王侯,东方公子眼里银子都不算什么。” “那是。”东方一脸你简直费话的表情。 ”那公子还要处处、时时讹我家少爷干什么?”小月摸摸鼻子嘟囔。 “你说我什么了!”东方瞬间炸毛。 “我夸公子真是好贴心。”小月干笑。 怎么耳力这么好? “不对!你就是说我了!” 东方这篇且掀不过去,悲愤非常,“我这么好!这么主动!还替他去干事,怎的连句夸都没有,还落了个时时讹诈他!” 小月:“......”公子你不是被紫契大夫硬拉过去的么?不止,某人还空手而归,甫一回来回来就装病。人家邵冼带伤回来的,紫契不济还掉包了一个箱子。 “你心里又在腹诽什么?”东方沐简直烦透了。 早该猜到自告奋勇没好果子。这回真是亏大了。 “──东方,老远就听见你欺负我家小月。”邵郁一身淡蓝绸衫,迈过门槛。 “殿下。”小月得体大方先跟三皇子楚岸浅浅行礼,才道:“东方少爷说他忽然想起来漏失的消息是什么,不顾整夜没睡打着哈欠都要等您回来,迫不及待要相告,生怕耽误事。并没有欺负我。” “真的?”邵郁大喜过望。 老天显灵了。东方居然没提筹码。 东方沐从齿缝往出挤字,“真,的。” “那你快说快说。”邵郁端正坐好,“洗耳恭听。” 东方沐忍住没掀桌:“事关机密,适合密谈。外人需要避嫌。” “我三哥不是外人。”邵郁且豪爽,“你且说无妨。” 楚岸闷笑。 昨晚木梯上的对话,楚岸大概能分辨东方沐为人脾性,且好奇居然没有马上炸毛。 东方自暴自弃栽回椅子,“不想说。肚子饿。要燕窝,要烤鹿筋。要红烧蹄髈。” 小月实在忍不住:“噗。” 楚岸识相站起来,“方才左挚来了,有消息要禀告,我先回房了。郁儿,等下来我房里。” 邵郁狠狠瞪了一眼东方沐。 东方无赖回了一个鬼脸。 邵郁道:“三哥还未用午膳。等下我叫小月──” “你等下过来陪我用膳。”楚岸打断她,“邵翎给你带了口信。” 邵郁心里一警。 胡宝儿──定是与那漠北公主有关。边境女子,恁能折腾。 “也好。我即刻就过去。” “如此甚好。”楚岸迈过门槛,看了一眼东方,才转去隔壁。 “殿下。”隔壁房内,左挚跪地禀报,“这靴子是不是邵将军偷偷找店铺订做的?” 楚岸没听懂:“什么?” “店家说,这靴子与寻常男子靴子不同。靴底磨损的程度来看,主人足弓偏高,足跟偏小,足趾纤细。如此脚型的人恐怕──” 楚岸脸色有些冷:“说下去。” “恐有侏儒矮小之嫌。”左挚战战兢兢,心虚补充:“当真是店家原话。” 楚岸隐约有些薄怒,“简直胡说!”他的郁儿怎么是侏儒矮小。 若让他知道是哪家在浑说,掀屋揭瓦都是轻的,定要砸了店。 左挚才一抬头,看见某人漆黑如墨的面色,赶紧低头:“店家还猜测。” 楚岸彻底怒了:“够了!” 左挚只好把余下的话咽回去。 还有一种可能──女儿家,长大后便是这种脚型。可惜殿下不让说。 “郁儿逃婚时丢掉的那只靴子是否找到了?”楚岸抠着桌角,微用力。 左挚缓缓斟酌用词。 “说话!” “是!”左挚一五一十道来:“那只丢掉的靴子被胡宝儿珍之又珍。日/日都要带在身边。连去邵氏大营寻衅滋事,都没有舍得拿出来当说辞。当真珍惜──” “去抢回来!”楚岸已经怒不可遏打断:“抢不回来就偷!掉包会吗?” 左挚:“......” 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他家殿下忍了百官一路白眼冷待,都不似这般怫然。 左挚忙道:“会会会。属下会掉包。” “那就去办。”湘安王抬眉,“怎的还不走?还有事?” “殿下。”左挚试探,“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 “说!” 左挚道:“我们,没,银子了。已经算是省吃俭用了,但是出宫前带的盘缠已然不多了,大概,大概还够──” 左挚伸手比了个二,“两日。” 没银子这事,当真非常严肃。 楚岸:“......” 隔壁。 也在谈银子。 东方掏掏耳朵,喝喝茗茶,甚至还要让店二找来轿子抬他去听唱曲儿。 邵郁终忍无可忍,一下扯了东方沐手臂。 “──嘶,你给我放开!只有我家紫云可以扯我。” “直接说个数。啰嗦。”邵郁收了手,拉了椅子,直截了当问。 “什么?”东方沐装傻。 “我看见你腰间的算盘了。”邵郁无情戳破,痛快道:“一共多少?你不是已经合计过银两了?我,现在一共欠你多少?” 一次问清,免这家伙每次都哼哼哈哈。 “咱们什么关系?至于把钱挂在嘴边?”东方一改策略。 邵郁嘴角一扬,这家伙怎么可能改吃素,“继续说。” “说银子之前,我倒是对你那个三殿下好奇的很。” 东方凑过来,哥俩好倒坐椅子,下巴搁在椅背,“听紫契说你管他叫三哥?” “咳咳。”邵郁摸摸鼻子,“你想问什么?” “你这个三哥虽然封王,可是不招老皇帝待见吧?”东方沐摸摸下巴,“吃穿用度,比照皇子用度却明令减至两成,言令禁止所居寝宫不准高过民房,让承接图稿的木工工匠着实头疼──这起脊的高度可怎么定?王侯将相,文官府邸,五官侯门,连廊木个数、门前狮子都有章可循。倒是这落户西北的湘安王府,可怎么建?” 东方沐啰啰嗦嗦:“非诏十年内不得入王城,周围诸地事宜皆可上报给湘安王。若说就是个富贵闲人都不过分,白加出来的王衔,倒也应景。若无人来找,湘安王乐得清净。可若是看谁不顺眼,你那三哥却有生杀予夺之大权。人家是皇子,凡事说好听了是秉公执法,按律行事。说不好听了,就是凡事自己看着办──” 冯府院内。 落月镇县令,冯惩之挑开火漆,阅后对着那几个大字眼神发愣──你自己看着办。 楚岸只在落月镇停留三五日而已。 冯惩之拿起茶壶嘬起来,嘴里喃喃,看着办,如何办? “爹,这是何意?”冯马着急。 “三殿下被封湘安王。”冯惩之细细寻思,“皇上此一步着实让人看不懂,既不捧,更不惩戒,却也不信任,还要处处提防。堂堂一个王爷,两成用度很快就能让湘安王去喝西北风。” “那还不简单。”冯马言简意赅道:“老子在逼儿子反。” 冯惩之目露精光:“谋反?这浑话可不好乱说。” “爹!这不很明显的道理!”冯马尖嘴猴腮,面相油滑:“他没有钱怎么办?只能自己想办法。可是不管他做什么,都会成为把柄。要么贪,要么反,这个节骨眼上有眼力见的官员可不会去贴这么一个落魄王爷。” 冯惩之摩挲茶壶:“继续说。” “可能他老子早就看他不顺眼。” 冯马心思与唾沫齐飞,彼时夜幕楚岸那个拽的二五八万的贵族做派早心中愤愤:“墨染奏折这事情可大可小。当场就下狱丢给大理寺未免弄的人尽皆知,且容易落下口实,谴责帝王喜怒无常,随意下狱处罚皇子。如今这般,倒是不费什么力气。且最能试探楚岸有没有反心。” 冯惩之本来单手在敲桌面,骤然停住手指。 老子最懂自己小子,县令抬头:“你想说什么?” “爹。不如我们帮他一把。也当帮自己一把。”冯马面露凶相:“更是帮我们效忠的永王一把。” 冯惩之听这半晌,终于露出阴险诡笑:“怎么帮?” “父亲居然和我所想趋同?”冯马凑过来,附耳轻言。 “你来布置,必要万无一失才可。”冯惩之脸上俱是历经沧桑的奸诈,皱纹如同丘壑布满那张五十/天命脸。 凶狠狰狞,终于从那张钻营谄媚的老脸暴/露无疑。 “如果让楚岸有翻身的机会,你我必死无葬身之地。” “放心吧爹。”冯马转转茶杯,“这落月镇我们也呆腻了,永王许过我们的荣华富贵。也该兑现了。” “小心为上。”冯惩之不忘嘱咐。 “自然。”父子二人狼狈奸笑。 栈内。 “虽说是依着自己性子看着办──但是他能杀谁办谁?”东方沐敲敲桌子:“这一路走来,你也看到了,你那三哥备受冷眼。如今就连落月镇的一个小小县令都在阳奉阴违,明捧实摔。这些乡绅官想必都是王城里某些大官的爪牙。你那三哥,每走一步都举步维艰。” “你到底想说什么?”邵郁隐约有些烦躁。 “聪明点。让你看清当前局势。”东方指指太阳穴:“赶紧回你的营地,做你的驻营大将军。少来淌这趟浑水。若有人奏你一本擅离职守,你那三哥自身都难保,到时候谁保你?” 邵将军虽不爱听,但还是耐着性子:“我还当你眼里只有钱。多谢。” “我到底是与你少时就混玩在一起的发小。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东方沐得意洋洋。 下一句好兄弟的立像就崩了:“你若是倒了,我那些欠银去找谁讨?我不亏大发了?” 邵郁:“......” 很想讨块抹布,堵住东方那张嘴。 “这就是你昨晚、今日疏远我三哥的缘由?”邵郁问。 “不止。”东方自己斟茶:“我看紫契也不怎么喜欢他。” “紫契是男人。”邵郁打诨:“怎么可能喜欢我三哥?又没有断袖之癖。” 噗── 东方沐一口茶喷出来。 第21章 囧囧而盼 噗── 东方沐一口茶喷出来。 “你那三哥。”东方嘴角滴着水:“到底是怎么个活祖宗?怎么跟他待了两三日,你说话已经这般惊雷滚滚?” 哈哈哈哈哈哈。 邵郁终于笑出来,半晌忍住:“开个玩笑而已。东方,谢了。谢你好心提醒我。” “你到底为什么来?又打算什么时候走?”东方接了邵郁递来的帕子擦嘴:“跟你说正经的。别耽搁太久。” “我走了你的欠银找谁要?”邵郁打算三两句蒙混过关。 “缺了你的欠银我东方照样还能日子滋润,照旧听曲儿管账。”东方恨铁不成钢:“但是若你出事。我不涉官场,帮不了你。看着干着急。” “若我说,你还真能帮我呢?”邵郁眨巴眨巴眼睛。 东方直觉有诈:“帮你?怎么帮?我可提醒你前边的欠银还没结清。” 所以莫要时时想着坑我。 我还攒着银子娶妻。 “知道你用的帕子谁的吗?”邵郁打算就地起价。 东方这才注意帕子还有香味,送到鼻尖嗅:“是紫云惯用的铃兰香?” “既是你家紫云的帕子,所以你看值不值──”邵郁捻了下手指,表情玩味:“这个数?” 小月正好端着茶从门外经过,要端去给楚岸,忽听得自家将军房里传出惊天动地的追打声。 “小郁子你个混小子!你先给我交代清楚!紫云的帕子怎会到了你手里?交代不清楚我跟你没完!” 小月头疼。 “你居然装作街上跟她偶遇!骗了她的帕子跟我坐地起价是不是!” 小月想堵住自己两只耳朵。 “再是你竟然把她给我领进酒楼,看我出糗!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小月想踹开门,试探了一下,寻思半晌,收回脚。将军教过,要淑女。 “现在她的帕子又怎么回事!你怎么骗来的!你别跑!说清楚!” 简直闷雷阵阵,狂风呼啸,吓霎众人。 “怎么了?”楚岸巡着吼声就出了自己的屋子,登时要推邵郁屋子的木门。 “且慢。”小月满脸温和,循循笑意:“殿下。只是日常打闹而已。” “东方沐平常就是这么欺负郁儿的?”楚岸脸色很难看。 “只是舒展筋骨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小月脸都要笑僵。 三殿下怎的还不走?将军你哄好了没有。小月要顶不住了。 “郁儿的手臂还有伤,我进去看看。你让开。”楚岸并不十分好糊弄。 “不要了吧?”小月面露难色,“我家少爷要事还没商量完。” “让开。”楚岸彻底变脸:“再胡闹下去,伤口又要渗血,岂能儿戏。” “月儿。你让开。东方在里面是吗?” 不知道什么时候,紫云一身紫衫,提着药材站在门口。 小月彻底瞠目结舌:“紫云姑娘,您怎么来啦?好,好巧。” 完,蛋,了! 上次紫云姑娘出现,东方少爷就恰好在咆哮。想必,这次,又要把惹怒他“河东狮吼”的“罪责”安到她家将军头上。 楚岸转头,对着紫云涵养颔首,不发一言,板着脸。 “殿下。”紫云浅浅行礼。 小月更惊诧了,“紫,紫姑娘,您,您认识殿,殿下?” 紫云笑笑:“本来不认识。碰巧在太傅门口的街上遇到。你家邵将军为我们引见过了。邵郁,在里头的吧?” “东方!有话好好说!别冲动!”门内邵郁喊了一声,听声音在忍笑。 门口三人表情各异。小月最是尴尬。 “──还有什么好说的!” 嘭! 门板被狠狠砸了下。 “几位爷,刚你们要的燕窝,烤鹿筋来了!”小二端着托盘,乐呵呵正上楼。 “绝交!立刻绝交!小郁子!你太过分了!” 紫云:“......” 楚岸忍无可忍,哐啷一声踹开门。 冷不防破空声传来,楚岸冷静避开,衣裾翻飞,小月扔了茶盏,利索拉开紫云。 “哎呦!这是什么啊!扳死我啦!烫死我啦!” 小二一身狼藉,吱哇乱叫,脚边踩着小月刚才丢的茶杯托盘,脖子上还挂着一只男人的靴子。 东方沐的靴子。 用来丢将军的靴子。 小月捂脸。 紫云一张俏脸如那夏日暴雨倾盆之前如墨天色。 东方丢了一只鞋,大爷一般踹在椅子上, 正叉着腰,表情很是一言难尽,“紫,紫云?” “小二你先给我下去。”小月绕过地上那些狼藉:“先赔偿了这些损失,尽管去把东西重新做了送来。” “您瞧这都是什么事啊!”小二叫苦不迭:“怕是还要扣我的工钱呢!我怎么这么倒霉!” “那便连你被扣的工钱一起赔。总之不能让你吃亏就是了。” 小月认命收拾烂摊子。 楚岸却不管现下如何混乱,拔脚进了一片乱糟糟的内屋,不由分说直接抢人出来。 楚岸握着邵郁双肩,从头巡查到膝盖,柔声问:“有没有伤着?” “我没事,我──”邵郁只来得及说出这几个字。 “小郁子!你又坑我!” 东方沐咬牙切齿,左右找来找去,单脚跳着来了门口,却看到自己那只鞋被小二甩在了燕窝汤中,沾满汤渍。 楚岸眼底愠怒,冷冷瞪了东方一眼。 “三哥,我真没事。诶,三哥──”楚岸直接背起邵郁。 “真的不用背了。我没事。” “先去我的屋子。”楚岸道,“我有事情要问你。” 东方沐受气窘窘,“紫云,我──” “你闭嘴!”紫姑娘只感觉天灵盖刺刺做疼。 “他,明明是他,全怪那个小郁子!他,他,他算计我──”东方沐手一指,却指空了。 楚岸早背人回自己屋子,哐啷关上门。 “关人家什么事?”紫云上来就揪耳朵,将东方沐赶回屋子,依样哐啷关上门。 “嘶──疼疼疼疼疼!”东方嘴眼歪斜:“紫云,可松些吧,要掉了。” “你干嘛总跟邵将军过不去?”紫云转着圈拧。 气。 太气了。 “分明是他跟我过不去!”东方义愤填膺:“他拐你的帕子,还总是叫你来看我出糗。居心不良!分明是我的情敌。” 紫云越发下了狠力:“那按你的意思,我该躲着你,凑上去邵郁公子才对?” 嗯? 东方不顾疼了,眉毛鼻子舒展开,一双眼睛格外有神:“你的意思是,不是他特意叫你来的?” 东方沐晃晃桌子上紫云放的药材,小心猜:“是不是路上你们碰到了,邵郁告诉你,我吹了一宿夜风,你特意买了药材看我?” “不是!”紫云咬牙,气冲冲收手,自己耳根却红了。 “嘿嘿。”东方一只脚没有鞋,还是一跳一跳,颇为滑稽:“还是我们家紫云知道疼人。” “要死了你!莫要再说了!”紫云塞过去一个帕子堵嘴。 “──莫要在笑了。”隔壁,楚岸递来一盅茶。 邵郁捂着肚子不停:“哈哈哈哈哈哈。不行,我还要再笑一会子。这下若是接茶,肯定全噗出去。” “你故意的?”楚岸问:“那个东方沐看起来很精明,居然能被你算计?” “三哥与东方沐没有交道,竟能看出东方很精明?”邵郁还在笑。 楚岸道:“时时都要把算盘带在身边,就算不是真精明,好歹是能算清账的,脑子能混账到哪里去?” “三哥还是一如既往,眼毒的很。”邵郁终于不笑了,喝一口茶。 “嗯?”楚岸危险看过来。 敢说皇子眼毒? 邵郁却会错意,继续解释:“只是三哥莫要怪罪东方。我们从少时起便胡闹在一处。只要闹起来,都是这般鸡飞狗跳。他人很好。家里做生意,铺子铺的很大,南来的大米茶叶,北往的衣裳绸缎,他们家都有生意往来。” 楚岸“咚”一下放下茶盏:“总之若是我在,不许他欺负你。” 邵郁一怔,遂识相噤声,不再多言。 屋内安静了一瞬。 “肚子饿不饿?” “还好。”邵郁又给自己斟茶,“早知道如此,就不该拒绝太傅留饭了。闻着香味出府门,在街上都要饿到前胸贴后背了。这会子反倒不饿了。” “方才吃食都毁了,还在重做,恐怕还要一阵子。”楚岸打开柜门,拿出一个油纸包,“给你,多少垫一点,别真饿坏了。” “热的?”邵郁尝了一口:“桂花卤鹅?” “嗯。”楚岸将整个油纸包推过去:“城北老树底下那家,他们家味道最是正宗。小时候你吃过一次就嘴馋认定,每每都要拉我偷溜出宫去解馋。” “──且每次回来都会被太傅罚。” 邵郁吃的意犹未尽,丢了啃尽的鸭腿,又拿起翅膀:“你不求情还好,只要开口罚的更狠。我大概是天底下最苦命的皇子陪读。吃口东西都要罚跪。” 楚岸瞧着眼前人吃得嘴角流油,眼角含笑,柔声道: “说起吃食,我要加一句,以后少吃辣。你时常要督战研究战略,本就睡眠朝不保夕,熬夜再正常不过,再如此吃辣,只怕这水嫩嫩的脸都要被辣椒毁了。” “唔。”邵郁嘴里吃的油乎乎,从缝隙里挤出一个字,当做自己在听。 楚岸看着她笑,递过去一块帕子,话题又拐回来:“现在便让你吃个够。没人再罚你了。太傅老了,罚不动了,方才留你是情真意切,你却比兔子溜的快。” “怕是吃个饭还要被念经。”邵郁咽下去,才道:“真被念怕了。给个东西都不痛快,翻来覆去都要嘱咐多遍。” “嘱咐是因为重要。”楚岸从怀里拿出那卷羊皮地图,“你留好了。这漠北地形图辗转来回,总算回到正主手里。你爹定北将军蛰伏多年才绘制这张地图,当初交给太傅手里,非要辗转一番,就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太傅的意思就是我父皇的意思。圣上当真是相信你。” 邵郁识相道:“信信信。连年幼的皇子都乐意托付给我混教,教得都快玩物丧志了。自然相信我,信得不能再信了。” “混教?玩物丧志?”楚岸哭笑不得。 “嗯。混教。”邵郁不吃了,用丝绢擦手指:“连东方都说我跟你待久了说话会天雷滚滚。东方不知道小时候被罚跪,那些顽皮祸事全是我带你犯下的。正好,劳烦三哥再顶锅一阵子。” 说完,还顽皮做了个鬼脸。 楚岸看的一怔,眼底只剩对方的睫毛和鼻梁。 “还好,你尚未被我完全带歪。”邵郁未有所觉,还在自顾自斟茶,边道:“若是带出一个只知遛鸟摸鱼,不拾社稷乾坤的纨绔皇子,恐怕今日太傅的待遇就是拿着扫帚扫我出门了。” 手腕却被握住,说到一半的话已戛然而止。邵郁抬头。 “怎么了三哥?”邵郁疑惑。 “既然地图已经到手。你便即可动身回营。”楚岸道,“茶别斟了。若是现在喝饱了,等下哪有肚子吃?” “可我尚有事情没做完。”邵郁皱眉,到底听话放开茶盏。 “你做的已经够多。”楚岸抬起下巴示意她的胳膊:“还伤了一条手臂。余下都丢给我就好。耽搁越久夜长梦多。” 邵郁悠悠看他,不说话。 “憋坏呢?”楚岸逗她。 屋内依然沉默。 邵郁也没有笑。 “你还有哪里不满意?”楚岸有些妥协。 “──你身上可还有银两?”邵郁窘窘提问。 楚岸:“......” 第22章 雨云已露 “小郁子!出来!”东方在外踢门。 “你这朋友怎的土匪一般?”楚岸蹙眉,“是否要我揍他?”少时那般顽劣,骨子里到底没有完全泯灭。 楚岸说着便活动手骨脖颈,咯咯作响。 邵郁咳嗽两声,语调诚恳:“三哥。东方对你倾慕有加,很是欣赏,想结交苦于没有门路,偏又知晓你看不上寻常俗物。便只能用不俗的东西诚心赠与。” 楚岸一头雾水:“嗯?”赠什么? “所以等下开门,可否友好些?”邵郁道。 楚岸又是一愣,随即不耐烦摆手。 “多谢三哥。” 邵郁喜滋滋开门。 “还当你在里头生了蘑菇。”东方沐开门头一句便十分欠揍。 滑溜溜的眼睛如一灵性不凡的花棂貂,迅速查探屋内。 “当真是等你等到生了一半。再不来就真的生成了一朵好看的蘑菇。”邵郁笑的十分春风和煦。 邵郁左右看看确认紫云不在,狗腿道,“喂,东方,怎么样?是否想好了给我多少?” 邵郁捻捻手指,一副你我都懂的表情。 银子。 “邵郁,你给我听好了。你一定是上辈子也欠了我一座金山。我该你的么?” 东方沐咬牙切齿,到底塞过来一个鼓囊囊的丝绢。 “那是自然。该你该你。你说我欠你两座金山我葉认。” 邵郁很会哄人:“这辈子换东方来赠我吃不完的荣华富贵。” “哼!拍马屁无用。还不如你还我银子来得实际。”东方视线飘了一眼里头的楚岸。 冷不及被逮住眼神,东方一缩脖子,马上拉回来视线,贼兮兮凶狠狠:“邵郁,你给我记住了,一码归一码。下次若再坑我,我可不依。” “──紫云什么时候走的?都未与她讲一声。”邵郁及时打岔,且笑容满面,在暗处掐了东方一把:“数量够不够我要的?不够要补齐。莫要糊弄我。” 东方磨牙:“你敢情是在趁火打劫?当我人傻银子多?” “比打劫严重。我当真急用。”邵郁笑魇如花:“兄弟,考验我们兄弟之情的时候到了。” 东方毫不留情狠嗤一声:“兄个屁的情!你不坑我都要念阿弥陀佛了!” 邵郁假装欣喜,伸长脖子:“紫云姑娘你来了──” “喂!你别叫了,只多不少!只多不少!只多不少!”东方沐如避蛇蝎,猛的放开邵郁,飞快回头,发现被耍了怒然回头。 “小郁子!”东方沐语气简直要掀桌。 哈哈哈哈哈。 邵郁扶墙,快要笑岔。 楚岸实在崩不住,嘴角到底扬起。 邵郁这个机灵鬼家伙。小时候就爱坑人。 现在是换个人坑。 “我的请柬呢!”东方看了眼腰间,再次炸毛:“死小鬼!没完了是吧?你什么时候摘过去的?” 邵郁扬了扬手里的请柬,“莫非这个不是你专程给我的?你此次前来,不是因为提到上次冯马的事情没有交代清楚,漏了一个消息?谢了!” 当然不是特意! 东方恨不得扯破衣角。好歹让他做个筹码要挟一番才够本。 上次要了邵郁的小金库,这次便把他的老婆本全部诓来!东方扶着门框,愤愤的想。 那才够本。 小月上楼禀报:“殿下,公子,东方少爷,菜已做好,现在是否传膳?” “我不吃了!”东方沐狠狠拂袖,想了想又猛然回头:“小郁子,你记住了,你欠我一顿极好的,别想就用一顿燕窝就打发了。什么时候我要了,哪怕要吃天上的月亮,你也要给我捞下来!” 楚岸狠狠皱眉。 邵郁却嘴甜作揖:“是是是!小的记下了。” “别总想着聊天清闲。”东方沐又瞟了一眼楚岸,才扭头,“紫契等你半天了。去看看人家找你什么事。早知这样就该让他吊起你一只胳膊,只靠汤药喂着才没疼死你。见天就知道到处乱窜。该回哪儿回哪儿去!” 邵郁脾气极好,声声应承:“是,是!” 东方沐一步三回头:“我走了!” 邵郁笑颜如花:“慢走,不送。” * 几人落脚处是落月镇里有名的茶肆酒楼,饭菜依色香俱全。楚岸却是心绪乱遭,只夹了几口便歇了筷子。 三殿下心内太过烦闷,打发影卫找了几本书来看,待到日头西斜,屋内光影有些模糊了,却还只翻开了第一页。 左挚小心翼翼奉茶:“殿下?” 贡茶还是那个贡茶,入口却完全不对味道。 楚岸“啪”一下放下茶盏。 左挚肩膀一紧。 “这是怎么了?”邵郁推门而入,手里提个方方正正的包袱。 楚岸站起来,满脸惊色:“郁儿,你这是,马上就走?” “走?三哥要我立刻走?”邵郁一怔。 楚岸抬头看她。 湘安王五官面相,到气质涵养,都给人一种温煦娴和的假象。 然而非也。 皇家子孙,骨子里与生俱来一股强硬与不容质疑,此番那股不由质疑掺杂了主人掩藏颇深的,不为外人察觉的不舍。 似是很矛盾。 “走是要走的,先给你看看这个。紫契正在审讯那个花魁。两下都不能耽搁。”邵郁解开包袱,“试试看,若我没猜错,该是照着你的身量合身缝制。” 楚岸只消一眼,立刻恼怒:“哪儿来的!这是杀头之罪你可知道?还要试?” “你也知道是杀头之罪。”邵郁冷冷一笑,险些捏皱衣料:“订做这件衣服的人,当真是龌龊狼子之心。” 掌心下的布料为明黄袍,水溜光滑,上绣龙、翟纹及十二章纹,见过天子的人都知晓,这与当朝天子楚皇身上的那件龙袍并无二致。 “紫契从稷无霜手中掉包所得。稷无霜从绸缎庄订做这件明黄色袍子。只是这污蔑谋反的法子未免太过蠢笨,史书上怕是写过无数回。” 邵郁冷哼:“不管他们最后的主子是谁,养着一帮如此蠢笨的手下,怕也是成不了什么大事。他会做,我们就不会有样学样?也学他来个污蔑?” “只是他在暗。我在明。”楚岸阴着脸道:“况且这法子被人反复利用,虽太过糜烂蠢笨,却是屡试不爽,回回灵验。” 楚岸攥着杯子,指骨用力,少顷竟然变色发白,“那幕后之人时机倒是掐的正好。我接了父皇的诏书成了光头王爷,空有王位虚名,银两兵士威望皆是空谈。” 那杯子骤然被狠狠掷在地上,门外当职的左挚都惊了一下。 小月只淡淡抬头,便继续抱剑等待。 “那你信不信,我们这座栈都已被人围的密不透风?” 邵郁做了个手势,比作围墙之态。 “我早已察觉。”楚岸打开窗子,只露一个细细的缝。 “街上卖粉面的伙计,炸糖糕的小二,连那卖女子抹脸用胭脂的小贩都换了生面孔。更不要提冯惩之嘴上应承这两日便为我接风去驿馆,现在连个影子都摸不到。” 邵郁把盒子扣上,“怕不怕?” “怕?”楚岸扣紧窗扉,“若是怕,便不会踏上这南行之路。我早已做过部署,” “圣上这是把宫斗的战场挪到宫外,只是表面偏向的太过厉害。只肯给你画饼,又给你圈了太多禁锢。” 邵郁道:“四皇子楚芮被封为永王,诏书里却是给粮给钱给锦缎。” “如此对比下去,更不要提这故意放出去的消息,三哥你没钱、没兵、唯有空权,想来那些趋利避害的官员早早站好队伍。” “哪些人结党营私,哪些人各自依附于哪颗大树,自此一如了然。圣上这法子倒是便利,只是苦了三哥。” 第23章 雨云初露 楚岸却被这席话震的手指僵麻,半晌没动,一时半刻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郁儿,竟全都知道,也懂他。 楚岸的眼睛,不受控地落到盒盖上,那里有邵郁腻如柔荑的一只玉手。 少时两人便混玩在一起,上树下湖淌草地,不避污秽,但凡逮到太傅松懈之时,两人必是玩到日落西山才肯回殿门。 儿时记忆里,这只手总要变戏法一般总是寻摸稀罕玩意儿逗他开心,亦会在太傅罚跪时从厨房偷糕点塞给他。 身体却早先于理智,不知何时已覆上锦盒。 楚岸眼球微微一滞。 掌心上的这手白皙修长,肌/肤嫩滑如柔荑,骨节不似男子般嶙峋有力,却多了几分女子的纤细柔美,如新出的水葱般亭亭舒展,令人不由自主停住视线。 楚岸眉梢微挑,将大手覆上,两相对比下更显,那小巧柔荑竟比他挺括的大手小上许多。 “三哥──”邵郁飞快抢回手,耳根有些红。 “怕什么,就是摸下而已。”楚岸轻叹,表情似乎有些遗憾。 “你就是太过害羞。男子摸下手你都要叫一番。”楚岸不免打趣,“那要是女子摸一下,你还不跳起来说人家轻浮,不遵妇道?” “摸下?你摸什么摸?”邵郁有些脸红,“等你娶了王妃,去摸你的小王妃。就会说我。有本事你也去摸一下女子的先去试试。” “难道你的手摸不得?”楚岸眼中闪过一抹微光,低声问:“小时候比这更过分的都做过,也没见郁儿恼过三哥。我似乎,还──” 试着观察眼前人脸色,楚岸贴邵郁贴的很近,“还抱过你。我还记得你特别软,软软的一团,抱着手感特别好。” “你也知道是小时候。”邵郁咬牙,“如今我们都长大了,不能像小时候一样随便。” “为什么不能?”楚岸道:“摸下手而已,还是可以的。偶尔抱一抱,也无伤大雅。” 邵郁只呆了一下恼羞成怒:“什么叫抱一抱也无伤大雅?我不是女子,你将我抱来抱去,成什么样子?都乱了规矩了。成什么样子?” “成什么样子?”楚岸不甚在意。 “好兄弟之间有些身体接触再正常不过,郁儿,你不免太过紧张。” “太过洁身自好了一些。还是你觉得,只有女子三哥才能抱?” “若真如此,三哥倒宁愿成亲之前,碰都不碰其他女子,只抱你一个好了。” 邵郁:“......” 邵郁抱着一线希望,竭力忍住心神,心里发虚。 “三哥,你府里的嬷嬷,难道没教过你男女之防?” “还是你觉得,即便是男子,抱一抱,搂一搂,摸一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那嬷嬷有没有教过你,男子与女子是不同的?” 楚岸反问:“抱一抱,摸一摸,也只是对郁儿,你我自小玩在一处,情谊自是要比他人还要亲厚,我又不对其他男子做这些。” “还是你觉得,三哥对其他男子也做了这些,才算正常?若是你觉得正常了,三哥却以为,并不正常。” “偶尔为之,无心之失,郁儿是可以理解的,若你不能理解,我自会规避以后少做,若是做了,那便是情之所至,情不自禁,大不了给你道歉就好了。” 湘安王云山雾罩的解释一大通,邵郁细想,似乎还真他娘的有几分道理。 仔细想想,又哪里不对。 “三哥你又绕我。我们同为男子,本就不该太过亲密。” “既为男子,为何不可相比旁人更亲密些?” 湘安王赏罚分明,“况且我还不知道以后的王妃在哪里。敦肃持恭谨言慎行,这些老掉牙的夫子之训先得靠边站,趁着年轻,浪得几日是几日。” 邵郁:“......” 邵郁闭上眼,心里猜测,啰嗦这么多来模糊男女之防,难道三哥知道了她的身份? 屋子里有些安静。 “我们先不提这个了。三哥,这杀头之物,你打算如何处置?”邵郁眼睛看向别处,转移话题。 “拿去烧了。”楚岸道。 “烧了?”邵郁瞪大眼睛。 “烧了。”地牢中。那花魁忍着头顶银针,咬牙也在招认。 “烧了?” 邵冼微惊。他奉命派人一直盯着,黑寻的尸体都无异常,家人认尸回去,密而发丧,他还当一切正常。 紫契两针下去,二次逼问,这花魁居然倒出了一些豆子。 “我本叫潇九儿。”那花魁满脸皆是冷汗尘污,挺了这许久,白衫俱贴伏在身上,双唇早没有一丝血色:“伏于樱花楼,是为了执行任务。” “黑寻可是你所杀?他又是被谁扒坟焚尸?谁将你捆绑投河?”紫契手里捏着一把银针:“是等同伙来救你,还是坚持紧守牙关,即刻丧命于我的针下,你自己选。” 邵冼抱剑靠墙,见那潇九儿狠咬了下嘴唇。 “紫──大夫!小心她咬舌自尽!” “她不会。”紫契不紧不慢:“她还不死心,等着人来救她。”说完,冷眉手起针落,丝毫不拖泥带水。 那潇九儿狠狠“啊”了一声,当真凄厉刺耳。 “很痛苦?”紫契拔出邵冼的剑,用剑柄顶起她的下巴,“那不如从实招来。还能少些痛苦。” 潇九儿咬牙:“给我拔针。全部。” 从被初始施针熬到现在,潇九儿熬得够久。 “全起了?”邵冼微惊。 “好。”紫契一丝犹豫也无,片刻间起了银针,却并非全部,留了一根。 “不会有诈吧?”邵冼不放心问。 “不会。”紫契道:“除非她想脸被烂掉。便是死了,若是这根针不除,只怕也是个烂脸死尸。” 潇九儿险些气哭,狠狠闭上眼睛,眼皮颤抖。 紫契道:“现下能说了?” “黑寻该死。”潇九儿睁眼。 “为何?”邵冼追问。 潇九儿道:“他贪得无厌,且叛变无赖。上头给他的命令是准备两副账本,一份为真,一份为假。他却做了三份,自己中饱私囊了其中一份,也不知这份是否献给了新主子。” “上头?”紫契试探:“谁是你们的上头?你们的主子,可是稷无霜?” “不知道。”潇九儿摇头:“我只知道,每次下达任务的女子,鬓边都有一根凤翎羽毛。主子给我的指令,就是在这次街头时刺杀黑寻,并且焚尸灭迹。不想中途横生指节,我被人迷昏丢去湖里。黑寻既已死,想来主子也会派别人焚尸灭迹。再小心将黑寻棺椁坟墓回归原样,不让外人察觉尸体已丢,坟已成空坟。” “背叛即焚尸灭迹。”紫契冷哼,“倒是够狠。如此说来,你们头儿给你处分倒是轻了许多,只是沉湖而已。” “你什么意思?” 潇九儿拔高音调,惨白如雪的额头抬起,湿发中那双眼睛在烛火中倒是极亮。 樱花楼头牌歌姬,自是有五分姿色。 “今早上我无疑中见到你所描述的那个女子,鬓边凤翎羽毛,想来就是你所说的人没错了。” 紫契提醒。 果然,潇九儿急了,直起上半身,道:“如何?看见她干什么了?” “看见她易容成你的脸。干什么无所谓。”紫契一针见血:“看来你不会听重点。重点是她认定你不会死而复生,顶着你的脸四下转。” 邵凉诧异转过脸,从这句他辨认,紫契在诱供。 诱供算不上一番稀奇,惊奇是紫契居然会诱供。 紫契在他眼里向来总是相伴无数药材,人不离药房,连长衫都被淡淡药香覆盖,性子平时看着也挺温婉,邵冼着实有些惊讶,紫契用惯银针,居然也能耍开言语利剑。 脑子如此够用。 得空他要把这个告知将军,不可错失了此等人才。 果不其然,得闻衍姬易容成她,潇九儿大惊,崩溃一般跌坐地上。 “莫非是猜到了谁绑你投湖?”紫契趁机试探。 潇九儿一脸愁闷绝望,默不作声。 紫契却无比满意,言语间他故意引路,心理暗示已经奏效。 地牢霉味冲天,三人相顾无言,静默有好一阵子。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紫契竟将最后一根针都施施然悬出。 邵冼不解。 还没有问完。搞什么就拔针? “绸缎庄的账本只有进项,没有出项。出项的账本在哪里?”邵冼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 潇九儿脑袋低垂,濡湿的鬓发盖住小半张脸,不发一言。 “让她歇一歇。”紫契不紧不慢拉邵冼出来。 “她是否会招认?”邵冼总是不放心。 “──早晚会招。”紫契笃定,两人已徐徐漫步来到地面,抬头便是楚岸邵郁下榻的栈,门首金光熠熠“迎来”匾额。 “爹,今晚可动手?”冯府内,冯马不由得搓手,满脸雀跃欲试,“反正那楚岸早晚要除。现他就宿在迎来栈内。我的人已经把那里困的铁桶一般,料他插翅也难飞。及早不及晚,还能免去夜长梦多。况且稷无霜也会去凑热闹。有他在,还怕楚岸能翻身不成?” “稷无霜是盟友还是看热闹,你可能分得清?凡事小心些好。” 冯惩之攥着他那把紫砂壶,提醒道。 “永王四殿下,与六殿下康平王走的近,这怕是连街上买糖葫芦的小娃娃都清楚。”冯马辩驳道:“别人不知道凤觞阁,爹你还不清楚?稷无霜早上递过来的盒子,我看爹连看都没看,直接命人收了。” “我没看是因为不必看。”冯惩之“咚”一下放下茶壶,“杀头的东西,看一次晦气一次,有这功夫,还不如想想如何接待永王。” “爹不是已经拾掇好驿馆?”冯马一脸谄笑:“您不是早已经──” 他做了一个手势,手指做小人跪倒状:“早按照永王的喜好,给他备了美人?” 冯惩之隔空点了点儿子鼻头:“你说你,谈及此种就来劲。” “那是自然。”冯马满脸得逞奸笑:“这下永王又是佳人相伴,又有一场精彩戏台等着看。爹爹怕是不升迁都难。” “莫要大喜过望。”冯惩之提醒:“凡事小心。” “──不烧还等什么?”栈内,楚岸不紧不慢拿起书,不复方才焦躁烦闷,气定神闲翻过一页:“等着别人戏台搭好,唱三天三夜黄袍加身供人取乐?”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思看书?” 邵郁劈头盖脸一把夺过,狠道:“烧了之后还要怎样?三哥!人家都等着要活捉你了!” 当真是气,连两人近到脸对脸都未有所觉,两手扶着枣红木椅,将湘安王圈在怀里。 楚岸被吼得先一愣,好笑。 “郁儿,你有这吼人功夫,还不如骑上你那座驾云骢,乖乖回到驻营,三哥才好心无旁骛专心对付这帮贼人。” “你在这儿,我怕是要分心护你。你顶着将军职衔冒险陪我在此处,终是我一块心病。” “我?成了你心病?”话题绕来绕去,又回归自己,邵将军不免愤懑:“那好!我听你的马上回去!不在你跟前碍眼。” 一张小脸气煞煞,本俏如三月芳菲,现下鼻子眉毛全皱在一起,像是精致缩小的小小罗刹。 一如儿时那般,不经逗,一逗即刻炸毛。 “这么气?”楚岸哭笑不得,忙站起来哄:“不气不气了。你看,眉眼都不好看了。三哥给你打一下?” 邵郁抬腿踢人。 “再过两年,约莫圣上都该指婚给你,配个天仙与你,怎的还是这般小孩子心性?” 楚岸憋坏,笑笑也不躲,任长衫上留几个靴印,仍旧拱火: “方才三哥还摸你手了,还抱你了,不如,现下,给你摸回来抱回来解气?” 说完,不由分说直接将人手攥于掌心,与街坊间无赖流氓的登徒子有一拼。 “郁儿──那贼女招了!”门外有人喧哗。 “诶诶!紫大夫不可!不可!我家少爷正与公子商议正事!请容禀报,莫要硬闯,等──” “哐啷”一声,屋门一如前几次那般,被人轰然撞开。 第24章 暴雨将至 门口一众人,小月,邵冼见怪不怪,左挚亦与平常表情无贰。 这俩主子在一起混打混闹惯了,再正常不过。 唯有一人例外。 紫契一张脸霎时惊涛骇浪,挟风带雨。 墙有三两卷画,席卷一缕梅香袅袅,恰好风吹了眼,邵郁低头敛羞,对面男子又唇红齿白,五官俊美。 敛袖泼墨一卷,山河入画,人亦入画。月光挤进窗扉,给两人渡上了一层金。 紫契狠狠咳嗽一声。 若是可以,倒是很想拆房。只可惜顶着军医头衔,若是无赖蛮横,岂不失了邵郁脸面。 邵郁扭头,满脸兴奋:“紫契,可问出什么来了?” 暗里邵郁使劲抽/手,却丝毫抽不动。咦?三哥疯了,怎的还不松手。 紫契难道是三哥的命门,每次两人撞在一起,便都如中魔一般。 “左挚,我安排的人是否有来?” 楚岸几乎与邵郁话音同时落下。 邵郁所有注意都被这句话怔住,手顾不得挣了。 “我当三哥真等唱戏给人看。别人台子都搭好了也不见你着急动怒。” “自然不能等着挨宰。”楚岸安之若素,嘴角笑意收敛,目色转冷:“否则,可就当不起郁儿这声三哥。” “回王爷,”左挚道:“落月镇隶属乌圭城左统领宣壹早已候命多时。驻将肖一岚也领了精卫兵,就等差遣。张老太傅也派了祝恤纬,但凭王爷调遣。” 紫契才张嘴,到底闭了回去。 “前头两人倒是有些用处,真打起来还是刀枪硬气些。只是这祝恤纬,我有些不明白。”邵郁纳罕道:“有人都要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了,难道还指望一个秀才去磨破嘴皮子,说服两军撤退不要对垒?” 楚安浅笑,宽大的衣袖下捏捏她的手:“我只是找太傅要了人。并不十分清楚。” “他便只派给你一个文弱书生?”邵郁想揉额头,手却被攥着,遂狠踩过去一脚也没得自由,无奈道:“那老家伙──嘶。” 楚岸慈笑收手,总算不攥了,方才一次捏够了本。 他家郁儿手真软,如云似幻。 “──那老太傅,到底在搞什么?”邵郁揉手。 楚岸道:“到时你就知道。左挚,你且传话下去,按兵不动,所有精卫里衣皆换兵服,外罩常衫,混迹与街坊巷尾,只等将令,把那祝恤纬唤来即可。” 左挚领命。 “关子到底还要卖到何时。”邵郁撇撇嘴,扭头问紫契:“方才问出什么了?” 小月等人识相退下,顺手掩门。 屋内便只余下三人。 楚岸那本用来摆派头的书早丢到一边,拽了椅子就着邵郁跟前坐下,两人挨得极近。 哐啷。 椅角放得挺响。 邵郁:“......” “那女子名叫潇九儿。”紫契眼角余光喷/射不满,还是详实道:“她交代黑寻是她主子吩咐要杀。衍姬便是她主子,亦是衍姬易容成潇九儿的样子,从绸缎庄账房先生刘大豪手里骗得账本。想来,衍姬必以为潇九儿没命活。” “现如今出账账本在何处?”楚岸插话。 邵郁亦是凑脸过来,认真倾听。 紫契脸色不睦,不是很想和湘安王说话。 到底不是这位王爷辖制下子民,你管我? 邵郁却正听到要紧处,催道:“难道潇九儿死活不说?” “说了。”紫契应声很快。 楚岸:“......”王爷不恼,嘴角反含笑,你还能再小气更多些。 邵郁问:“藏于何处?” “账本仍然一份为三,一为真,一为假,那第三本手账,却不是黑寻经手。”紫契道:“是衍姬。第三份藏在她手里。那份完整出账入账账本,在他们主子手里。潇九儿却道她并不清楚最大主子是谁。” “绕一圈又回到原点。”邵郁有些泄气:“莫说稷无霜,就是衍姬谁能活捉?我们又不是江湖门派,武功也没有出神入化许多,更不能平生多出一副翅膀。” “既不能硬夺,那我们就智取。”湘安王倒是一副胸有成竹:“衍姬既以为潇九儿已死,想来还会易容出现,急什么。” “问题是她出现后,我们如何生擒她。”邵郁撇撇嘴,单手托着腮帮子,手肘搭在椅背:“还有她的主子,稷无霜也会出现。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劫走他的门人无动于衷。” 紫契却有些呆,神游天外没在听,邵郁甚少在紫契眼前做出如此小女儿姿态,现下只有他一人知邵郁是女儿身。自他头一回给她诊治,只一搭脉便知道。 邵郁脸型是标准鹅蛋脸,眉目如画,五官精致,脸颊线条无可挑剔,多一分嫌多,此时就着托腮,下巴侧颊微有变形,倒徒增烂漫纯稚。 还没有看够,那张脸前就多了一只大手。 “紫契大夫请回。”那只手换成了楚岸的头来挡:“审讯辛苦。我着人给你升个上房好好歇息。” 紫契:“......”你凭什么不让我看我家将军。好想用一把银针扎一扎这张脸。 三四根都不够。 “就是。”邵郁接话,从他脑后冒出来两个字。 楚岸却比她更快,挪了挪脑袋,挡住,转头又催:“郁儿,你这大夫天麻麻亮便去蹲墙根,怎的连个奖励都没有?还不赶快赏人去休息?等甚?” 邵郁配合道:“紫契你快去。” 紫契真心推辞:“多谢将军,当真不需要。以前潜心研究药方,经常晚睡早起,习惯──” “那此种习惯并不好。”楚岸不急不缓截话,给紫契噎成紫脸。 “你是大夫,当知通宵熬夜是陋习。”楚岸教训人:“入夜五脏六腑皆休息养生,人才能长寿。你长寿了,我家郁儿有大夫调理身子不病不灾,我大楚才能战无不胜。” 紫契白眼险些翻到天上。 只肯嘴皮子利索,看似不饶人。 我是大夫,班门弄斧,你班个什么门,这里没有斧头给你耍。 邵郁头埋到双臂之间,肩膀狠狠颤抖。 楚岸道:“紫契大夫还是快去躺着为好,眼皮都要黏到一起。” 楚岸换成一副严肃脸,叫来左挚即刻去换房。 鼓捣一番后,紫契重重关门,新屋门板关到墙壁跟着颤三颤,哐当当重响,总算走了。 “怎么?气我欺负你的兵?”楚岸抬起邵郁的头,人蹲下,与她平视。 邵郁揪他耳朵,眼泪都要笑出来,一双极好看的眼睛,染着烛火,坠入璀璨,灯下甚是明亮。 “你是故意的。”邵郁笑到停不下来:“紫契最是老实的一个,险些被你气成内伤。” “是他事情说完还不肯走。”楚岸蹲着耍赖:“不是我非要拿他说教,实是他撞到了话头上。只能拿他逗你笑。” “贫。”邵郁拍他一掌:“接着编。分明是你又在皮。” “皮一下你才肯笑。”楚岸拍拍那个包袱:“现下郁儿可还担心?从它出现你就蹙眉,此番打岔,你可就莫要再伤脑了。都交给我。” 说罢,他抬手,嶙峋修长的指节抚摸她的眉眼:“如此好看一双眼睛,莫要成天蹙着。” 或者此刻暴风雨来临前夕氛围太过静谧良辰,亦或是那泓名为理智的洪流瞬间漫过脑顶,他极缓凑近,似只是为了看清眼前人,偏又淡淡吐出六个字。 “──简直,暴殄天物。” 声音极低且沉。 第25章 雨前旖旎 邵郁与楚岸对视了一阵子,在羞红脸之前,缓缓后退拉开距离。 方才两人距离太近,连宽大的衣幅都连在一处,衣袂互相交/叠。 邵郁有些心虚别开眼,方才入了紫契眼内的,难不成便是这样一副你侬我侬、相依极近、亲密倚/傍的模样? 紫契怕是多想了罢? 自己此时明明是男子模样,三哥以为自己是男子,做出再亲/密的样子,都再正常不过。 男儿又多半大大咧咧,情意契合、亲如兄弟的金兰之交,怕是要看得比那冬日里梅香枝头的第一捧雪还要冰冷纯粹。 思及此,邵郁垂下眼睫,又避开一小步。 “你退什么?”楚岸无辜:“我又没做什么。做什么防我防得如同洪水猛兽。” 邵郁也不知怎么了,有些烦躁:“没怎么,三哥你后退些。” “我后退了又能怎样?” 楚岸不但没退,还有些得寸进尺,“郁儿,你这样可不行,三哥是个男子,与你没有男女之防,都不得靠近你半分。虽为洁身自好皎皎君子,你也太过纯洁了些。若是将来你娶了老婆,两个人也需要隔着千山万水?手都不能牵,不准碰一下?” “......”邵郁闭上眼,忍着火:“你做什么管我这个?三哥管的太宽了些。” “不管不成啊。”楚岸理由成分,“三哥到时候怕是要日/日殚精竭虑,每每替你忧心。” “你将来娶了老婆,难道也要这样约法三章么?难不成到了大婚之日,也要面色阴沉地给将军夫人定规矩?” 邵郁瞪圆一双眼睛,心道三哥又要胡说八道了吧? 果不其然。 “我都能想到你会讲什么。” 楚岸正襟危坐,收了方才嬉笑脸色,那副绝美的皮相绷得恁紧,“你会讲,大婚之夜要克制守礼,夫妻方能长久,夫人你不可摸我,不可抱我,不可碰我。” “若是这些都做到了,每隔十日,你方可以与我同桌用膳一次,且不可主动为我续筷。续一次,多加两旬才能再同膳。” 邵郁被气得头晕目眩,玉手发抖,寻到茶盏,送到嘴边小啜一口。 “那是我喝过的。”楚岸幽幽道。 “咳咳咳,咳咳咳。”邵郁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险些呛个好歹。 湘安王嘴角扬了半下,过来替邵郁拍背。 邵郁没好脸,“三哥,你说完了没有?” “还没有。”楚岸忍笑,“看你,气性这么大。新夫人想要为你续筷都不行,气得要吐茶。我都没冤枉你。” 邵将军被噎得脸色有些精彩,手里攥着茶盏,听楚岸嘴里振振有词,如鲠在喉,“我几时不叫人续筷过了?三哥你乱说也要有个边界。” “那你还不叫我给你续筷?”楚岸理由很正,“今早在我房里,给你多加一个卤蛋你都不肯接。” 邵郁被憋的心口疼,有些心累,“我都添了两碗饭了,三哥还要为我续一个卤蛋,我是有多能吃?” “那也不能不接。”楚岸一副‘看吧我并没有冤枉你’的表情,“你若是吃不下,大可接了之后再跟我撒个娇,告诉三哥你吃不下了。我欣然吃你吃不下的剩饭。小时候又不是没吃过。” 邵郁被噎得更狠了,燥烫过耳,无言以对,只能别过脸掩饰心虚。 男子之间,同器而食都不过分,三哥只提了一个卤蛋,她若是再去分辩,就是矫情了。 邵郁只能咽下此番强盖过来的锅。 楚岸还不放过邵将军,继续:“方才还没讲完。同膳十年后,郁儿或许终于可以大发慈悲,格外开恩,允许将军夫人无意之间,摸一下你的手了。只有一样,可以在递你东西时,也可在冬日替你呵手披貂裘大氅时,又可在晚间替你掩好被角时......” “总之,一定要是无意便可。否则,定会招来郁儿白眼、冷脸。” 邵郁气的去拧楚岸耳朵,被湘安王躲过了。 “你怎么这么能天花乱坠狂侃?”邵郁嗔叫一声,“还躲!不许躲!” “郁儿如何如此霸道,话都不叫人说完?” 湘安王边躲边继续拱火,“待到成婚二十年后,郁儿慢热,才可以接受彼此亲一下。” “将军夫人才有那个荣幸碰到你的脸。当真是渡劫才到一半,前途荆棘遍布。” 邵郁从脖颈簌然红到耳根,不追了,也不拧了,耐着性子听楚岸天南海北胡扯。 “若按这个进度看,待美人迟暮,将军夫人负芒披苇许多年,终于取得郁儿首肯,能爬进你的卧榻,与你行那顶/顶亲/密......” 邵郁崩溃无力道:“你再说我就真恼了!” 于她面前,三哥怎恁如此口无遮拦。 “恼了我也要说。”楚岸终于不笑了,换一脸忧心忡忡:“郁儿,总之你这样可不行。你要用尽一生去考验一个人,也要现实些。尤其那顶/顶/亲/密之事,如今只是说说,你便如此害羞闪避。以后可如何是好?你如今都十五了,该开蒙了。” 邵郁:“......” 邵将军被气得神形恍惚:“三哥,你是不是太过精力旺盛?茶喝多了?” 楚岸自觉欺负人太狠,掌不住,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 “怪我。怪我。”楚岸简直要笑出了眼泪:“你的将军夫人还八字没一撇,我现下着什么急。不急,不急。” “等哪日你大婚,我必要在前一日拘你整整一天,配图配讲解,言传身教,耐心细致,必教你真真清楚那事儿是什么样子的。” 邵郁紧攥着桌角,硬着头皮,咬牙,“那便谢谢三哥了。” 细想又哪里不对劲。 被三哥绕来绕去,她一时没有抓到重点,须臾回过味来。 言传身教? 身教? 邵郁此时才知道被三哥取笑了,忍着没去第四回掐她三哥耳朵。 半晌,忍无可忍,还是去拧了一圈。 楚岸就着邵郁那手,还在喋喋满口:“既娶了人家将军夫人,就要对人家负责。既对人家负责,就要碰她,这不是什么羞不羞的问题,而是──” 邵郁被这一通插科打诨恼得险些掀桌:“三哥,你克制下。再胡言乱语,我要翻脸了。” 楚岸果然收敛了些,表情似是为难了一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罢了罢了。你容易害羞,这些我便不再提了。只能自己吃些暗亏,多提点你一下。你也把脾气调整好些,摸一下,抱一下便抱了,你总得提前习惯一下。” 这是真真把自己当成男子,愈说愈发毫无讳言了,邵郁心里微微发苦,抬眉瞪了楚岸一眼。 这一瞪看进湘安王眸中,都不能称其为瞪。 楚岸看到美人眼眸含愕,琼鼻沁汗,嫣粉之唇无意识轻咬着,便愈发骨子里痒痒的,愈发想看邵郁手足无措的娇矜模样。 楚岸还要更过分:“还有非礼勿视。我真是替你忧心不已。既是去做,已经需要这许多年时光郁儿才能接受。那看呢?娶来的老婆你看不看?” “总不能时时覆个面,包裹得铁通一般吧?将军夫人总不能穿着衣服躺在你榻上吧?郁儿,你要过的关,怕是还有很多。该对你的将军夫人好些才是。” 邵郁不知为何,想到的画面却是湘安王妃娇嗔不已披着红盖头等着人来揭,她敛了黑瞳,垂下头扭向别处。 “你只记住对你的王妃好便是了。来操/心我以后的事情干嘛?” “不操/心你可不行。”楚岸长兄如父一般苦口婆心:“你一无高堂,二无个像样的嬷嬷教养,整个人冰魂雪魄如那寒日里首场冬雪,我不跟你讲这些,还等谁与你来讲?” 邵郁发着抖拿起茶盏,被气得喝空了余下凉茶。 这下不顾是谁的杯子了。 第26章 雨前旖旎 楚岸一双眼睛几乎黏在那无意识轻颤不止的樱桃口上,看着与自己相距不过数尺的邵郁,喉结动了下。既是讲开了,索性愈发往深了撩拨。 “还有肌/肤相近。”楚岸道:“将军夫人若是某日豁出贞静之德,主动要为郁儿弄汤更衣,伺候你沐浴,你总不能依旧避如豺狼虎豹吧?你说,三哥要操心你的事情,是不是真的蛮多的?” 邵郁忍无可忍:“三哥,事情差不多了,我该走了。”且从椅子站起来。 “这是真的要走?”楚岸推回椅子,也站直。 他此时竟有些隐隐懊恼,撩太狠了,郁儿生气了? 邵郁若是气狠了,便会强忍着不发作,不发出任何示弱的意味; 若是气得不狠,定会踢回来,或者揪他的耳朵用以撒气。 邵郁跟前,他又向来嘴上没个遮拦,纵使两人闹成什么样,他都纵着她。 现下邵郁鸦睫狠狠得颤着,全身血液似是全涌到两颊,透出健康的红润,说是羞得,倒不如说人是气得不能再狠了。 “走之前,先跟我撒个娇可好?”楚岸过来哄,伏低身子捧着邵郁两肩:“我方才都是跟你开玩笑的。瞧你气的,小脸都不正常了。来,笑一个。” “笑你个头。”邵郁是真气,又伸腿来踢。 “那说好了啊,出了这个门,可不许再气了。”楚岸不躲,“下次再见都不知是何时,当真要跟三哥别扭着分开?” 两人还未及分别,邵郁别开脸。眼眶微红。 往事绸忆,除去少时临窗凑读那几年,似两人总是聚少离多。 后来,邵郁随大军迁徙辗转。 万里之外,楚岸被拘在檐铃翘角、雄奇灵秀的朱楼庑殿皇苑中,日/日研习皇家课夜。 两人便只能寄讯于云中朱雀传白娟,裁木鹊一缕魂,落入戈壁,相互达意。 她时时怕春、夏雨成盆,常忧心不止,下雨便无法行军,下雨便有可能有水患,有水患三哥等一众皇子便会被提溜到御前献策,回答不上来便会被罚跪。 她便忧心不止,遂常隔/空用玉指揽风,风却不止,只留下指尖沙。 彼时她就在想,三哥是否也对着茜纱窗昏,错认庭前过马人,梦醉几分。 入梦几时,推门时,三哥在案头研墨,抬头对她笑。 等风起,裁三两离愁,此行归去,怕又是遥遥期。 邵郁吸了吸鼻子,抬手抹去眼角似落不落的潮湿。 不能哭,她现在为男子,婆婆妈妈成什么样子? “才刚笑了,又不高兴了?”楚岸用指腹摩挲着她眼角,“若你不走,才好。” 邵郁抬眼。 两人四目相对,旋即邵郁又别开眼。 “看我。”楚岸扳回邵郁脸颊,酸溜溜道:“等你到了大漠,去哪里找三哥这么养眼的男子看?” 邵郁被逗乐了。 两人二次目光交汇,邵郁的脸簌然红透。方才有羞有气,眼下便是实实在在羞的。 “要不然,你就别走了。”楚岸口是心非。 “三哥这你就矛盾了。” 邵郁推开楚岸,把窗户推一个缝,假装自己在瞧街上行人:“既赶我走,又不舍我走?那我到底该如何?走是不走?” 口齿善谈如楚岸,竟被一时噎住。 恰好此时窗外层峦叠嶂,月影明亮,一行人华服车马路过,阴影遮天避月,排场甚是盛大。 楚岸声音偏低:“你倒是该走的,只是下次再见,也不知是何时。” 湘安王眼睛看着她脑后,“那蛮夷郡主胡宝儿你只当她在胡闹,不要答应她任何事──” “我能答应她什么事?她还要躲着我,不然还真的会被我找麻烦。对了,三哥,你看,那是不是康平王?” 邵郁冷不防打断他,朝他勾手指示意外头有情况。 楚岸此时不疑有他,读书时几人都在张太傅手里领过手板,邵郁能认得康平王楚淞,并不难懂。 “嗯?” 湘安王脑袋凑过来,这下两人真真一丝缝隙都无,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 “没错,是我六弟。”楚岸说话间,热气没有丝毫阻挡,直直吹在邵郁脸侧,“康平王楚淞。” “但是他的封地并不在此处。”邵郁摸摸下巴:“他怎会在这里出现?排场还如此惹眼。” “也许是来看热闹。”楚岸提醒:“你不也是有一个请柬?落月镇桃花宴乃是天下一奇,康平王会收到友人请柬,丝毫不奇怪。” “会不会这只是他出现在这落月镇的一个借口?” 邵郁暗指那个包袱:“前脚这个包袱出现,后脚楚淞就来了落月镇,两者之间未免太过凑巧。况且稷无霜一个江湖人士,皇子间争储,谁当皇帝,与他有何关系?想来想去他都没有理由去订做如此一件黄袍。” “但若是如此就判定是楚淞栽赃你,又太过武断。康平王都有请柬,三哥你却没有。还有太傅,太傅那个老家伙,还知道让你避嫌为免生出是非纠葛,却派来一个酸秀才天天吵你脑仁儿,当真是闲的慌。” “说得有道理,郁儿有进步。”楚岸单手把窗扇推上,“别看了,小心他发现你。” 邵郁此时才惊觉两人距离太近,慌乱后退:“那个,我,我拿走这包袱去烧掉。” “郁儿且慢。”楚岸抓着她的手。 十指相触那一瞬间,酥麻从指尖流到心尖。 邵郁很小声:“拦我作甚?” “拦你自是有事要说。” 楚岸逗人不够,贪心不足,不但摸了,手指不免停在柔软玉腻的肌/肤上轻轻摩挲,流连不放,异样的感觉叫邵郁扭开头,两颊殷红。 “还不说?”邵郁忍着浑身轻颤,几乎咬着牙问。 楚岸算计得逞,又担逗人太过会炸毛,忍着没有再去逗。 “请柬给我。”楚岸伸手:“我不去。你也不许去。” 以免多生事端。康平王楚淞不管因何出现,都足够收敛行踪。 “好。” 不问缘由,邵郁很痛快,从腰间摸索出来,直接递过去,却是两样东西。除却请柬,还有方才东方某少爷不情不愿塞过来的东西。 “这份多出来的是何物?”楚岸低头认真拆,竟是厚厚一打。 邵郁却早已带着包袱闪身飞至门边,只露出一个脑袋,吐舌道:“给你路上的盘缠。要省着点花。下次见面,若是你敲着破碗在路边乞讨,莫怪我跟你一拍两散。才不要认作乞丐当三哥。” “你呀你,回来!”楚岸哭笑不得,想伸手去抓,门板哐啷合上。 小调皮蛋。 这四个字在楚岸唇齿间甜糯流转,直到烙进骨血,掌心是厚厚的关心照拂,心间如水似花。 第27章 芝兰寸心 “将军!”小月再次骑于马上,呼呼风声从耳边呼啸而过:“我们当真就如此走了?” 小月还当要再逗留几日,起码将那什么盒子内的龙/袍事件处理过才要走。 她家将军素来不放下三殿下,事事亲力亲为才能安心一二。实在脱不开身的,也会飞鸽去信,嘱咐自己最为相信的东方沐公子代劳。 她们几个属下早习以为然,见惯不怪了。 不然,邵将军也不会如此欠下东方沐少爷巨数银两。 天天被人追着要债。 才吃了晚膳,筷子都来不及放下,邵郁带着一身焚烧某物过后的烟火气进屋,身后跟着七宝。 邵郁一声令下,小月忙提溜邵冼后衣领,匆匆去唤了紫契,顺带拉着五六宝,几人跟在云骢蹄后,火急火燎踏着一路碎金星光赶路。 邵郁不走便是不走,磨来磨去,磨去磨来,几人还当他们邵将军要待到天荒地老,甚至把湘安王一路护佑到封地凉焜城才罢休。 甫一说走,却又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着急赶路。 “不走难道等着过年?”风声送来邵郁回答,噎了小月一把。 小月小声腹诽,过年便过年,只是这年关要怎么过,难不成再坑东方沐少爷几把赚来些银两?腊肉瓜果一个都无,难不成喝西北风过年? “不过彻底走之前,我还要做几件事。”说着,邵郁骤然拉停云骢。 后头一行人全部惊魂,跟着猛勒缰绳。 五宝偷偷耳语六宝:早猜到了。将军怎么可能如此利索就走掉? 居然没有十八相送,泪沾襟,满弧一别缺圆聚,洒泪纷飞惑朝夕,问奴家何意,咽泪装欢。 盼君早归。 道离别,早重聚。 噗── 想想都酸死。 敢情那酸涩名伶、才子戏码、十八相送的婆婆妈妈不属邵将军做派。 他们家邵将军,那可是个长相斯文,唇红齿白的──粗人。 “五宝,你偷偷潜进别院,去探探那康平王平日里到底在干什么,见什么人,做什么事,吃什么,怎么睡,详细到他每天晚上陪寝的小妾是从哪儿扛来。” 五宝:“......” 紫契亦狠狠皱眉。就说这个湘安王是个不靠谱的,郁儿一个姑娘家,如何面不改色说出如此的话。当真那三殿下靠近不得。再与他多待几日,恐怕好好的一个姑娘家都给教坏了。 “有问题?”邵郁见五宝人不动,皱眉:“傻了?为何不动?” “将军还是莫要耽搁的好。”小月及时提醒:“邵翎来信,那边疆公主几次三番在大营外挑衅。有一次甚至冲进去要人。邵翎扛不了多久。若是被有心贼人借此窥探出消息军中缺主帅,如同一座空营,群起而攻之,恐怕事情不妙。” 邵郁微微涩滞半分,“这我清楚。邵翎那边我已经去信,叫他再顶几日。胡宝儿明显另有所图,并不是找什么夫君。借机滋事才是她的目的。” 六宝悄悄捅捅七宝胳膊肘:“你那时与将军在外头鼓捣什么?进来一股烟熏火燎味道。在烧什么?” “一个包袱。” 七宝瞅着邵郁阴沉的脸色,鼻腔痒痒忍了很久,很小幅度打个喷嚏后,道:“烧起来烟熏火燎,也不知里头到底是什么。只知道包袱外皮挺好看,似还绣着金线,烧了怪可惜。” 紫契在前头听见,眉头拧得更紧。掉包来的盒子里,莫不成装了对那个三殿下,非常不利之物? “我自有安排。”云骢打了个冲天响鼻,邵郁低头拍拍马脖子安抚,继续道:“我们继续赶路,五宝盯完再与我们汇合。” “属下领命!” 五宝这才乐呵呵应声,扭头调转马身,只留一溜尘烟。 “六宝。”邵郁扭头:“你去那关押潇九儿的房间去盯着。紫契在她身上施了能留下痕迹的无味药粉。我不相信当真没人救她。她不肯多讲实话,定是留着后手,等人去救她。若有人去救,你小心跟在后面。” 紫契吃惊,这丫头已经如此聪慧?他并未详细告诉邵郁这一茬。邵郁竟已猜到。 “──你动那个药粉盒子时门留了条缝并未关严,恰好被我看到。”邵郁看向紫契,算作回答。 众人了然。 哦。 还当将军能掐会算。 紫契再惊,因他清楚记得,再三检查过,门并未留缝,严严实实。 “你是否怀疑,潇九儿说了假话?”紫契问。 “至少半真半假。”邵郁再次扭头看向六宝:“你轻功好,落地无声。莫要嫌闷,再不济,多给自己备些零食点心,香味甜味不要太浓被人察觉便可。看清楚谁救她,那人什么武功路数,救去哪里。若是可以,你与五宝汇合一起再找我们也可。” 六宝听了心花怒放,喜道:“将军,你终于夸我了!”轻功好。 这两日总是小月被夸,耳朵都要起茧。 邵郁无奈强调:“重点在后头几句。” “无妨无妨!夸了就行,夸了就行!”六宝利索依样调转马头,很快消失于如墨夜色中。 邵郁扭头看向七宝。 七宝眼神灿若有星,跃跃欲试。 也想被夸。 邵郁被七宝的表情先逗笑了。 三哥给她调来这三个“宝”兄弟,武功奇高,人又机灵,简直就是开心果,也当真是宝──活宝。 七宝心里直打鼓。邵将军这先笑了是作甚?他哪里很好笑?为何笑他? “七宝,你留下来,暗中盯着我三哥。万中有一他若有危险,你也好及时出现护着湘安王。待落月镇的事情圆满解决,三哥开拔去往下一处驿站,你便可回营。只是记住一条。” 邵郁顿了一下,斟酌了下措辞:“──莫要被他发现,要悄悄的。很轻很轻。三哥有功夫,你懂得的,别叫他察觉。” 七宝很应景,极小声的:“哦,哦。七宝懂得。七宝领命。”如此乖,还不夸一夸? “懂得就好。我就知道,三兄弟中你脑子最灵光了。”邵郁果真夸了一句。 反正五宝六宝此时不在,也不用发愁那两个兄弟来争夸。 七宝挺直脊背,响亮应道:“谢将军夸──” “行行行!”邵郁脑仁疼,“只是莫要再吼了。早去早回。平安带回另两个兄弟。” “是,是!将军放心!” 七宝如样,扭了马头,微夹马肚,一阵蹄鸣之后,七宝背影逐渐融于夜幕。 这次,邵郁扭头看向紫契。 “我不要去。”紫契先人一步,“也不要去盯谁。我需要留下保护你。” 邵郁:“......” 第28章 红颜寸心 “紫契,没说让你去。你倒是嘴快。” 邵郁最是头疼这一个。也只有这一个紫契敢于驳斥她身为将军的决定。 紫契一把银针很是能折磨人,邵郁都有些怵紫契。 私下,邵郁在紫契施针的时候,偷偷学了两手,学艺不是很精,且很需要哪个倒霉鬼来试验一番她蹩脚粗/鄙的银针手艺,扎瘫扎秃扎痿概不负责。 邵郁因怵着紫契,讲话求了一点策略,不似方才对三兄弟那般命令语气。 “我是想请教你,有没有那么一种药,用了之后,能叫人忘记另一个人。” 邵郁只求胡宝儿莫要再如此惦记她。大家同为女人,当真娶了她,又能干甚? 喝酒吃茶搓麻将?抵足而眠聊诗词歌赋闻鸡起舞?还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还是你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 若是能相安无事便罢,只怕那边疆公主一个不如意,回头找阿哥哭诉大楚欺负人,叫她嫁了个女人,又是一场头疼战乱。 自己即从有功之人变成罪人,只要想来都是天雷滚滚。 “并没有这种药。”紫契还是那副不冷不热:“倒是有叫人忘记全部过去那种药。你要不要?” 一了百了。 了无牵挂更省事。 “如此还是算了。”邵郁灿然一笑:“我还不想忘记你们。你们那么忠心耿耿,全是我的好兄弟。” 小月、邵冼、紫契齐齐翻白眼,偷偷的。 邵将军口是心非──不要太明显。 不想忘记的恐另有其人才是。策马相距十七八里,还能将身边的人都一个个派遣走,盯这个盯那个,筹谋万分,忧心不够。 这是有多不放心? “邵冼。”邵郁扭头。 自是猜到下一个就是自己,邵冼干脆应道:“将军。” “你去探一下凤觞阁在落月镇落脚的地方,据消息称是一个叫归凤庄的剑行。” 邵郁若有所思:“潇九儿称账本在衍姬手里,归凤庄就值得一探。你先找账本,再探探康平王与凤觞阁是否有关系。稷无霜竟然出现在冯马府内帮忙捉贼人,想来平时联系只多不少。那王爷极爱美人,衍姬若仍然易容成潇九儿,就有戏。顺着这条线撕,或许我们就能拨开些云雾。再或者──” “不要给康平王送美人。也不要送潇九儿。”紫契急忙拦住,“总之,不要尝试以美笼人。” 这丫头如今说话,被楚岸带得越发毫无顾及缺少遮拦斟酌。 “那是为何?投其所好,不是最简单的么?” 邵郁正有此意,虚心求教。顺便惊奇,心想原来紫契还顶半个军师用。以前怎的没发现。 意外之喜。 “──一来你师出无名。” 小丫头愈是认真在意,紫契心头无名火就愈甚,语气不好:“二来堂堂封疆将军给亲王送女人,若消息漏传出去,往小了说是逢迎巴结,往大了说,那可是结党营私,搞党羽党派,当今圣上最忌讳此种陋习,言令禁止,你不好明知故犯,给自己徒惹麻烦。” “是否有三?”邵郁此刻化身求学稚童,不耻下问。 紫契愈发从齿缝往出挤字:“三来你那三哥本就与康平王不对付。你又与湘安王走的近。谁人不知。就算你送成功了,恐怕不管你送去什么,都会被康平王束之高阁不愿近身,相反对你倍加提防──有个屁用?” 实在忍无可忍,最后四个字有个屁用,突破紫大夫一惯温婉良淑的君子风范。 被邵郁气的。 世所罕见,叹为观止。 邵郁:“噗──紫契,有生之年能听见这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实属不易,可喜可贺。” 哈哈哈哈哈。 邵冼战战兢兢,紫契看来好像被气得时刻要拔银针,会不会被殃及池鱼扎一脸,变成筛子? 小月莫名其妙,紫契那脸显然是被气的,邵将军不笑还可,一笑,紫大夫满面怒意眼看更甚,何时会爆发都未可知。将军居然还有心思逗人玩儿。 真神人也。 笑够了,邵郁才道:“玩笑而已,我怎么可能当真给康平王送人。如此一来不是泄漏自己行踪。永王据悉此时和康平王住在一处,我若是只给一个王爷送了,另一个不去送,岂不是因此得罪了永王?” 紫契:“......”怎的你还想给永王也送去美人? “──永王更不用送了,永王人家连孩子都有了。”邵郁道,“几个皇子中间,永王是最早有皇孙的一位亲王。永王妃若是找我喊打喊杀,我怕是要躲闪不及。” 紫契:“你倒是了解颇多。你那腰──” 邵郁最忌讳紫契讲她的腰疾,赶紧拦话,“行了,紫契,我都听进去了,会注意。邵冼,事不宜迟,你即刻出发,带着一个枫云令,以备不时之需。” “属下领命!”邵冼不多一句废话,转身驾马而去。 “为何要带着枫云令?”紫契不解,“邵冼此行最好隐秘,枫云令乃凤觞阁令牌,丢失那几个,弄不好人家正在掘地三尺找得天翻地覆。不怕人家顺藤摸瓜找到我们?” “不。是让他顺着这个藤线找到三哥。”邵郁说话间已然正色,仰头直面月光:“倘若凤觞阁胆敢硬闯去抢,三哥正好有借口剿灭。倘若凤觞阁出面交涉,三哥也好抓到衍姬。” 一句话里就有三个“三哥”,每说一个,紫契的脸就黑去半分,待全部听完,紫契不知该不该问,你那三哥是没断奶还是怎的,如何一时都离不开邵郁帮着绸缪? “抓衍姬?就凭朝廷的那些大刀兵?”紫契问。 “那就看太傅派给三哥的人有多厉害了。”邵郁已经揽了缰绳,只留一句不再多说:“若是个草包,退人时就看太傅那张脸是否能挂住。好了!我们也该赶路了。你们俩跟上我。” 明明此句可以不用提到三哥两个字,紫契很想问,是不是邵郁讲话已然习惯嘴边时刻挂着。 紫契嘴唇张开又轻抿上,踟躇再三,到底没有问出口。 等紫契反应过来,邵郁早策马扬鞭,消失于尘烟弥漫中。 “紫大夫?”小月低声试探。 紫契平静看过来,眼底冷如堆满霜雪。 “我们,该追上去了。”小月瑟瑟。 表情干甚怎恁吓人。 “那可是云骢,一骑红尘,此时怕是已经跑出数十丈。”小月已经调转马头,眉眼有些惨兮兮,“那个,再不追,就真追不上了。紫大夫,你先赏月,小月先走了。” 紫契:“......” “──恐追不上。”迎来栈内,祝恤岚立于案前,淡定回话,态度颇有三分倨傲。 只见那少年明眸皓齿,肤色白皙,一身少年特有干净清秀之气。 “为何?”楚岸手持茶盏,只嗅茶香,并未喝进嘴里。 “得闻那衍姬轻功了得,飞檐走壁自是不在话下,堪称瞬间移形,寻常人怕是难以追上,极难逮到。” “那该如何?”楚岸问:“你可有法子?我要她手里的账本。” 第 29章 金蝉脱壳 “可有法子捉住衍姬?” “──有。” 那祝恤纬眉眼纯稚,却有一股子与年龄不符、楚岸颇为欣赏的笃定感。 谈吐亦是简洁,不曾有拖泥带水之感。 楚岸不由得心内感叹,自己在这个年纪,成日只寻摸着如何消遣大好春光、夏日、秋白马。 比如如何拉着邵郁上树掏鸟,下湖摸鱼,或是背上两桶羽箭,趁太傅哪会子眼皮子松懈了,便溜去皇家圈起来的山林打几只野味,晚上便需要费些脑筋,甩开麻烦又黏人伺候他的那些宫人,带着邵郁隐在某处,架起炭火,随意洒些盐巴辣椒拿火烤射来的战利品。野味烤香将巡夜的禁卫招来,楚岸再飞快拉着邵郁跑得鸡飞狗跳,眼明手快三两下便攀爬到距离最近最高的树顶,二人悠哉依在粗枝桠头,嘴里撕扯着炭香四溢的野味,相视一笑听着下头一堆宫人侍卫跪了满地哭求自己下来。 那段日子,忆起来简直人间仙境。 眼前名叫祝恤纬的少年,眉间没有那股子只知纨绔的浮躁,想来家教甚严。楚岸头一个便想到老太傅每次高高抬起轻轻落下的竹板。 对了!还有,如此胡闹过后,第二日,他和邵郁撑着酸疼不已罚跪罚到麻木的膝盖,便一起在海量的罚抄规训中苦中作乐,将抄好的典籍折成小物件,趁着太傅不注意丢来丢去以藉为乐。 那可是真是浪的几日是几日的风光明媚。 祝恤纬抬拳触唇,轻轻咳嗽一声。 王爷怎的还不讲话? 楚岸这才意识到邵郁前脚才出发,没一盏茶的功夫他又在脑子里过了一回两人少时相处点滴。 虽说是祝恤纬表象太乖太巧给勾起来,不禁回忆对比一番,楚岸端起那茶小口啜了一下,掩饰自己走神了,心内不禁叹道──这是有多舍不得?既不舍得,那如何又口口声声催邵郁走? 湘安王注意力总算回来,嘴角轻轻一提:“你但说无妨。不用有什么顾虑。” 邵郁还猜太傅派来的许是惯会纸上谈兵,引经据典只会诘屈骜牙一气狂砍酸文唾沫横飞,酸得人脑仁疼。 未曾料到头一番质询便叫楚岸亮起眼睛。 楚岸倒有几分兴趣,挺好奇会是个什么法子能捉来人。 “只是话说头里,我的法子王爷若能同意,请王爷莫要怪罪恤纬。这法子虽最为有效,着实有些过分。” 祝恤纬一笑露出一口皓齿,先来讨个巧。 楚岸没懂:“为何这么讲?会有危险?有多危险?” “没有没有,没有危险。但是──” 祝恤纬脸色微有松动,再不是故作老成,摸摸鼻子:“需要王爷的手下假扮乞丐。那衍姬出身不高,听闻却对乞丐深恶痛绝。想来该是入凤觞阁前,境况颇为潦倒,许是宿过桥底,许是睡过破庙,又许是被同样凄惨的乞丐嘲笑、甚至欺负过。” “这招式着实有些缺德。”楚岸憋着笑。 这小小少年看着纯稚烂漫,倒是个脑袋灵光、手段成熟老辣的。 “──并不是去做多伤天害理的事。” 祝恤纬及时强调:“而是让扮成乞丐的兵士趁乱中拔掉她头上的凤翎羽毛。” “那有何用?”楚岸轻轻撂下茶盏:“难不成因这凤翎羽毛她才会轻功?没有她便飞不起来?并不曾听说过有这种邪门的功夫。” “倒没有这么邪乎。”祝恤纬缓缓解释,“只是那衍姬向来对这凤翎视之如命,乍然被摘必然震怒,摘掉之人若是乞丐,定会更怒。” “震怒就易乱了方寸,此时由另一人趁机脱掉她的鞋靴,再用网罩之。若没有稷无霜来解救,怕是插翅也难逃了。” “此时便可由乞丐放声大笑。那衍姬怕是脚底安了机关,也难如跳蚤一般跳起来。记住,一定要大笑,笑意越嘲讽越有效。” “明白了。”楚岸了然淡笑,用手轻敲桌面,被祝恤纬勾起谈话兴趣:“关窍在衍姬脚上。她有脚疾。被人摘掉凤翎,再除去鞋袜,恼恨参半,露出破绽,轻功还不待使,我们的人便可趁虚捉人。” 祝恤纬先是一愣。随后浅笑如莲花盛开:“王爷圣明。就是这么回事。以己之长,捉彼之短,叫衍姬那声轻功使不出来,那便是任我们想怎么抓便怎么抓。” 这王爷倒不像外面传闻那样只知闯祸掏鸟窝草包一个,倒是让祝恤纬刮目相看。 太傅先前派他过来,只留了一句话:“用心辅佐。” 他还只当闭眼胡乱出出主意就好。 现下才惊觉大错特错。 此王头脑极为灵活,不消说乱出主意,哪怕是半分敷衍散漫,都能叫这个湘安王察觉。 察觉了便有些事情不好办了,其他人许是能糊弄过去,这个湘安王,着实是糊弄不了的。 祝愿恤为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此番也是无奈,虽有些非君子所为,却比其他下作手段捉人要好过许多。”祝恤纬补充:“至于人到手之后如何问询,却还是要费一番功夫的。” “那是自然。”楚岸将余茶倒进茶盘里,“凤觞阁一等一的高手,若是仅用些刑罚催供就会毫无风骨巴巴招供,如此草包只怕稷无霜早早就赶出门了。那个倒是可以等人劫来再伤脑筋也不迟。等下我便吩咐左挚去挑人来假扮乞丐,个中细节还请阁下去吩咐一二。。” “王爷只称呼我恤纬便好。称呼阁下真是抹杀我。” 祝恤纬颇有些受宠若惊,至此自是一丝傲慢也无,态度恭谨有加。 坊间不是传这王爷桀骜不驯游戏宫廷目中无人?传言,俱是传言而已。 “果真是年少有为。”楚岸亲自给人斟茶,示意祝恤纬落座。 祝恤纬更是有些不敢当:“恤纬站着就好。” “在我面前不必拘束。”楚岸扶着人肩膀给按到座位上,直截了当:“太傅既是派你来,就是来为我解疑答惑助我脱困的。你我一见如故,非常合得来。搞那套官场虚礼就没甚必要了,我便不绕圈子了。要直接了当问,听一听你有何想法。现下我腹背受敌,你可有法子助我解困?” 祝恤纬又是一愣,人还端着茶,画面看起来就有些呆。 二人皆为亭亭君子,唇红齿白,倒是养眼。 祝恤纬端着茶,心下叹道,这位湘安王倒是说话直。还当他会绕些弯子才会拐到这里。 “王爷想来早已有安排。”祝恤纬把茶放下,端在手里:“恤纬不好班门弄斧。” “你消息倒是灵通。看来太傅没少提点你。”楚岸微微一笑落座:“没错,我是调了宣壹,萧一岚两个武将,也安排了一些人易容掩护左右。若与暗处一直与我作对的人两相对峙起来,倒也没什么怕的。这些我都不惧。惟有一个──” “他们要诬告我谋反,想以此踩我到泥底。” 邵郁临行前,亲手交给楚岸一方不及手掌大小金线黄袍残角。 楚岸从袖中拿出来那物:“──看到这个了?他们要用此物来污蔑我,还好这黄袍被我弟弟拦了下来,火速烧掉。” 祝恤纬接过来,疑惑重复:“王爷弟弟?” 康平王? 还是永王? 楚岸轻咳两声:“不是你想的那两个皇子。回头你会看见。到时候我为你引见。我们三个志趣相投,相熟了倒可以同去淌湖摸鱼。” 这次换祝恤纬面色两分尴尬:“咳咳,那个,王爷说笑了,其实我不是很想下水入湖,有失......君子体统。” 湘安王凭恁瞧出自己曾淌水摸鱼过?明明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祝恤纬有些恍惚,甚至半刻怀疑人生,自己哪里露出破绽了? 没有啊。真的没有! 不过,这不是重点。 此时祝恤纬才晓得,方才衍姬一事只是湘安王在试探他,这方棘手黄袍加身的诬告后续如何翻盘,才是湘安王要考他的重头戏。 迎来几百米外另一家栈。 “来人,来人!来人!来人!”冯惩之指挥黑压压的士兵将栈团团围住,嘴里大喝着:“有人举报落月镇的栈中宿着乱臣反贼,进去搜!宁可错杀三千,不可放过一个!” 一时火把将夜空映成白昼,士兵推推搡搡,住皆被吵醒,有些还在揉着眼睛,外衣来不及穿便被揪着带出屋子,从上之下,从里之外,自是一片惊嚎。 掌柜大惊,不迭劝阻:“军爷,军爷,怕不是什么地方有误会?我这小店做的本分买卖,可不是窝藏反贼据点。军爷明察,军爷明察啊!” “凭你一张嘴如何取信?有话到县衙去讲。闭嘴!再啰嗦连你一起下狱!” 一片惊嚎吵闹中抄了这家,就马上转至下一家栈,竟无一家栈幸免。 煌煌刀戟衬着惨败月晕,大街上瑟瑟发抖脑袋密麻的宿为背景,当真有几分肃杀城嚣。 “当真?”左挚听完探子来报大惊。 探子点头,“当真,眼看就要搜到我们这迎来栈,也就片刻功夫。请速告王爷。” “下去,再探。”左挚挥了挥手,探子退下。 敲门,得入,左挚附在楚岸耳边汇报。 “终于忍不住了。”楚岸冷笑:“不用慌。你即刻吩咐下去,按原计执行。” 左挚低头握拳:“是,王爷。” 祝恤纬假装无意低头,掩饰自己没有听到什么,,才要将茶沿送至唇边,被楚岸伸手拦了一下。 “这茶凉了。别喝,伤胃。” 湘安王又叫人换了先前留的贡茶沏上,亲手递给祝恤纬第二盏茶。 “多谢王爷。”很是礼貌。 “此战结束。”楚岸捻了捻手指,“我们一起逗蛐蛐下棋。” 祝恤纬脸色一僵,半口茶噎在口腔里,咽也不是吐也不是,耳畔脖颈一起酥红。 楚岸实在忍不住,笑声肆意不止,仿佛方才探子来报的不是官府正在遍搜谋反逆天蟊贼的惊讯,倒像是哪个画舫里名角方唱了一嗓子余音绕梁的妙音。 笑够了,楚岸才去拍少年肩膀,“怪我。眼毒了些,嘴又快了些。你食指与拇指的薄茧,我看起来像是逗蛐蛐的杆子磨的,又猜凡是文人雅士,必不离围棋与香茶。不曾想,全被我猜中。我都静置这些营生好几年了,听学时苦于头疼背太傅留的诗句百篇千篇,这下终于找到知音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祝恤纬更囧。 半晌。 祝恤纬小声解释:“在下也静置好些年了。若再拿起来,被太傅知道了,怕又再被追着打手板。” 想起来便很凄惨。 童年阴影。 恨不能捂脸。 哈哈哈哈哈哈。 楚岸眼泪都要笑出来:“敢情太傅对我倒是手下留情了。我将整个鸟窝都端下来,他也只罚跪而已。我倒是想尝尝打手板的滋味,多少可以躲过膝盖酸麻僵痛,跪一次要躺尸半晌,又浪费了一个大好晴天不能出去混玩。” 祝恤纬:“......” 听起来便十分欠揍。这还是一个端庄持重的王爷么? 原就只顾着玩。 楚岸:“行了,点到为止,不逗你了。说正事。能否锦上添花,此仗可就靠你了。探子来报,落月镇的县令已经逐家栈搜人,声称谋反逆贼隐匿于栈之中,要逐个盘查。他们可是开始行动了。” “小棉絮,本王看好你。别紧张,想好怎么干了,便可以跟我说说。” 只接触了这一盏茶的功夫,祝恤纬已对湘安王有了三分敬意,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倒是不输于这一身皇子袍服皇家威严。但更惊奇的是,当即被这一口亲近叫法哽在喉咙里。 ──小,小棉絮?指谁?指他? “不能叫你小恤子,小纬子更不好听。”楚岸像是看透后生心事,好心笑着解释:“小棉絮我觉得倒好,从太傅那里论起来,你是我师弟。长幼有序,我给你起个昵称小名,不算过分。” 祝小棉絮心情相当复杂。 王爷还是架子端起来得较好。 想来那些蛐蛐罐子好不容易落了这些年灰。再拾起来难不成还叫胡子眉毛一把的太傅,扶着老腰处处追着打? 想起来就要死要死。 “给你换盏茶。”楚岸将新茶换了祝恤纬手里那杯凉茶,重新递过去:“看你锁眉这半晌,可想好怎么说了?” 祝恤纬自进屋来第三次怔住。 想好怎么说了,却不是可想出什么办法,几字之差,当真衬托出楚岸眼睛之毒。 湘安王居然看出自己早有计策。 “在本王面前直说无妨。”楚岸宽慰道:“莫要有顾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咚”一下放在桌案上,祝恤纬这盏茶不喝了,又拿过来两个茶盏,桌子上摆成三足鼎立之势。 楚岸瞧着桌面三座大山,微微皱眉,不用祝恤纬提醒,似早明白一二。 “王爷此番凉锟城之行,途中本不必经过落月镇,规划的路线中却将落月镇放置其中。其一便是因为周边区县闹了匪患,为安全计,只能微绕些远。这理由浅显,无论看在谁眼中,都挑不出什么可疑来。百官也不会起疑。” 湘安王上身微微靠后些,“继续讲。” 祝恤纬道:“其二,便是这落月镇看似贫瘠孤镇一个,实际并非贫瘠。相反,富庶得很。” 祝恤纬端起冒着香气那杯子:“落月镇,南有无涯城,北有关秣镇。往西不出百里便是漠西。落月镇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却是弹丸重要之地,车马稠密,尤其商铺居多。往中南来的北往的,东去的西就的,稍带脚便会去逛一逛商铺,买些东西回去。具体买的什么,谁知道?明面上全是胭脂水粉,只是大男人,哪里来用如此多的胭脂水粉?王爷若是追着去看,许能发现,这些人,全是偷偷奔着刀器店去的。” 楚岸一双英俊眉眼反蹙更紧:“你暗指兵器制造?王城有专门的兵工作坊,这落月镇所属的青刍城,便是除却王城之外,最大兵器制造所在。漠北,漠西均有蛮夷假扮成寻常往,偷偷用些置换过的银子,使些手段来交换这里新出的兵器。” “父皇之前叫皇子们去案前献策,还提到过落月镇的贪腐案。只是凡涉贪腐,大都是一级一级吃下去的,凭一人之力如何能掩盖住账目往来。往来之间,又有如千年古树盘根轧结,要拔出萝卜,通常会带出泥。你是在说,落月镇,便是这萝卜?” 祝恤纬面上讶色更甚,唇角无意识动了两分,眉心微松。 这湘安王,便是见面以来第四番出乎自己意料了。自己明明暗指湘安王绕路落月镇恐有顺带调查贪墨案的可能,并未明讲,王爷便自己招了今上果然在头疼落月镇贪墨案,且自己只是用茶盏摆出一个三足鼎立之势,稍加辞色只提了个头,湘安王便知自己所指什么。 “没错。”祝恤纬道,“王爷不妨设想一下,一个小小县令,都敢明目张胆挑起由头依家栈搜什么逆贼,此事归他管么?不归。那他为什么要管?八成是上头有人授意,他坐不住了。只是一个小小县令,如何能蚍蜉撼树,去拦一个亲王?此番搜什么劳什子逆贼,便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借口。” 楚岸接话:“打一个好算盘,寻个好借口,先礼后兵,先将本王按住,甚至可能不等到天亮,便想办法将本王移交出去,把他自己撇个干净?” 祝恤纬:“没错。虽无具体实证,能证明冯惩之上头有康平王在为他撑腰,但是未雨绸缪总是好的,且康平王如今不前不后偏偏这个时候出现在落月镇,本也是极为引人怀疑了。” “为今计,王爷该即刻派人盯着康平王,顺带想办法狠狠托住康平王,最好能在将冯惩之解决了之后,再放康平王自由。” “已派人去做了。”楚岸点头:“然后?” “......”祝恤纬表情有些被噎,现下确认,这王爷当真不是草包:“保证康平王今晚不许出现,就万事好办。冯惩之没有可以依附甚至求救的靠山,王爷便就成功了一半。” “──王爷,人家等你好久了!” 康平王别庄里,五宝轻轻躺于屋顶,无声打了第五个哈欠。 屋内淫/词/浪/语,不绝于耳。 这差事当真不如嘴里吃沙迎风骑马跟将军赶回营地,无聊至极,还没有瓜子板栗可吃。五宝嘴里叼着草叶晃着腿,现下早没了应承邵郁时那般积极,十分不满。 忽然窸窸窣窣一阵声音传来,从远极近,耳力极好的五宝睁开眼。 树下一群黑衣人行步匆匆直奔大门而去,皆黑衣覆面。为首的人,腰间明晃晃鸡血红坠饰叫五宝丢了嘴角草叶,骤然直起身。 不好! 这康平王玩金蝉脱壳! 第30章 如将福星 一身蓝衣华服银冠玉带之人,坠着这鸡血红坠饰,顶着那张楚淞的脸进了此刻正在浪/叫的屋子。那张脸在王城之中经常见,五宝早已熟知楚淞步态,根本不会认错,康平王定是与里头的人置换了衣服,从后门猫了出来。 当下五宝噌噌噌跳下屋顶,小心翼翼跟在那波黑衣人后头。 头番叫康平王用金蝉脱壳骗过,五宝憋着一口气。能骗过他的人,还不曾脱手过。 邵郁离开时本还熙攘热闹的街市,站满被赶出来只着中衣且哆哆嗦嗦的住,簌簌颤栗不止。 那些扯着明晃大刀的士兵还在源源不断揪无辜宿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再不走快些把你当反贼抓起来!闭嘴!再私相议论便割掉你们的舌头!” 耳力高强的小五大惊。有人在明目张胆抓反贼? 这般叫叫嚷嚷嗓门都不知道压低的架势,怕是真有反贼,早就跑了。 眼见着那伙黑衣人再转两个街,就是迎来栈所在,而湘安王便就在那栈内,这批人的目的到底是谁,并不难猜。湘安王与康平王向来不睦,五宝做影卫时便熟知此中一二,恐怕反贼是假,给湘安王使绊是真。 五宝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一盏茶的功夫后,方才那帮黑衣人有如被拔毛的鸡,被士兵拦住呼来喝去搜来搜去,嘴里骂骂咧咧暴怒非常。 黑的衫,黑的面纱,融在一帮瑟瑟发抖只着白色里衣的宿大军中,顿时衬得黑的更黑,白的更白,着实滑稽又打眼。 三两不愿除去面纱的黑衣人大骂,“瞎了你们的狗眼了!也不看看是谁就来抓!” “看看看,看什么看?大爷不是反贼。小心眼珠子给你挖出来!” “你们老爷是谁!快叫他滚出来!知道他绑了谁么!滚出来,别磨蹭。耽误老子正事了他是有几个脑袋能担待!” 五宝站立屋顶,扶着树,简直憋笑开花,心道:康平王你可莫要怪我略施小计,收了你们武器,谁叫你黑衣里头穿着王爷明黄袍服,叫本五宝看见了?有种你脱下来,亮名身份不就好了。到时五宝再捏着嗓子喊一句反贼在此,看是谁方寸大乱难收拾? “冯惩之!”几人之中,不肯摘下面纱的又一男子大喊:“出来!” “大胆!我们大人的名讳也是你喊的?”眼瞎士兵哐啷一把寒刀架在楚淞脖子上。 忍无可忍,楚淞直接踢开那人,“让你们那县官来见我!连我都不认识!他当的什么官!” 眼瞎士兵是个带兵小头目,只知此行是来搜人,眼前人如此嚣张,况还蒙着脸,忽然大喜,持刀揪住楚淞,还用刀柄狠狠拍两下。 “──大人!反贼在此!总算找到了!反贼拒降,要不要绑起来!顺带给他点颜色看看。” “绑你祖宗!冯惩之你个有眼无珠的县令!”一旁仍蒙面的一家将大骂,“还不快滚出来!” 若叫康平王在他们几个家将眼皮子底下绑了,怕是回府都要被剥皮,那才真是要糟要糟。 “我是你老子!”那士兵被激起了火,叮光乱踹那蒙眼家将一通,“逆贼!出言不逊!嘴巴不干净!还蒙脸,我让你蒙,让你蒙!把他给我绑起来,嘴巴捂住!” 不解气,说毕挥刀还要砍下去。 “且慢!刀下留人!”冯惩之及时赶到。 楚淞扯下布巾,自然是不可能有好脸色。 冯惩之迎风瑟瑟,三魂七魄吓跑一半。 这这这,全尸还能留个不?这不是,不是康平王楚淞又是谁?他才拍完马屁送过美人的王爷,声音化成灰都认得。 完、蛋、了! 五宝扶着屋顶大树,捂着嘴快要笑成内伤,弯腰和侧方静立的人挥手打招呼。那伙人同样齐站屋顶,掩于树下,木然看着五宝──这与何好笑?话说,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五宝自然是乐在其中,捂着肚子,极低跟左挚耳语:“笑劈了。不行,我得缓缓。你们怎么不笑?不好笑么?都好笑啊,哈哈哈哈哈哈。” 五宝侧方,左挚带着一众人,神情很是一言难尽。 这有何可笑的? 左挚还是没明白,收了湘安王的指示便马不停蹄敢去康平王下榻别庄,紧赶慢赶怎的还是落在五宝后头? 这邵将军,何时派五宝回来的?还是五宝根本没随邵将军同行,特地留下五宝善后帮着湘安王? 那可是太及时了! 惊奇过后,左挚拍了拍五宝肩膀,“你慢慢笑,只是记得掩饰好,别被发现就好。” “好说好说好说,哈哈哈。”五宝捂着肚子,挥挥手赶苍蝇一般,“不用谢我,谢邵将军就行了。是邵将军未雨绸缪,特意嘱咐我折返盯着康平王的。抢了你的头功了,实在不好意思。有帐也请算到我们将军头上。” 左挚:“......” 左挚无言以对。 “──拦住了他之后,要怎样?” 迎来栈内,楚岸又问。 “拦住了他,你便可对着地方狗官,历数他政绩污劣之处。” 祝愿恤把第二杯茶盏推过去:“王爷先前说,黑寻经手过账本,而他又是冯惩之老婆的外甥,想来这冯府,不一定干净到哪里去。论如何查封一个本就只知逢迎荒废政务的县令,王爷想来比恤纬擅长。王爷既能扣下这黄袍,想来已在网罗狗官罪证。此时康平王已被拦住,必没有人保他。” 楚岸笑。 祝恤纬点头:“没错。王爷猜对了,除非老太傅出马。这落月镇没有其他大官了。若是此时稷无霜掺合进来──” “便可将邪教分子与狼狈为奸的狗官一网打尽,师出有名。”楚岸把那热茶推回给祝恤纬,自己又斟了一盏,“叮”轻轻一碰,权当碰杯。 “第三又如何?”湘安王问。 “这第三却是最难。”祝恤纬那口茶并不舍得喝,放在鼻下轻嗅:“如何摆脱反贼逆名。你虽解决了一件龙袍,却挡不住第二件,第三件。架不住他缝制了许多,又栽赃给王爷,称是你吩咐他做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他不得不从。” “那要如何破解?” “让冯惩之认了那些东西。”祝恤纬道:“稷无霜一个江湖人士,显然不会当面来揭穿王爷你是反贼。此事不归他管,怕是说了也无人信服。他背后的主子又不可能现在就冒出来。那么他们只有去找能出面的人。” “──如此冯惩之就被稷无霜挑中。”楚岸接话。 “王爷圣──” “不用总说套话恭维我。”楚岸又捻了捻手指,情真意切道:“我们用这个联络部下与主上情谊即可。” 祝恤纬:“咳咳。” 怎的还如此惦记这茬。 自己是否有必要严肃明诫湘安王,玩物丧志不可取? “冯惩之如何会认这些东西?”楚岸有些苦恼。 当真是没了头绪。 想也知道,一个小小的地方县令不顾自己乌纱都要诬告当今王爷谋反,若无底气靠山,与找死同理。 尽管是一位表面落魄疑似被流放的王爷,那也是王爷。 而背后指挥冯惩罚之操控局势之人,又岂能轻易叫冯惩之妥协楚岸? “派人去看看。”祝恤纬补充:“冯家大院。马上,不可耽搁。” 楚岸“哐”一声拍桌子:“小棉絮你当真是太傅给我派来的福星!” 祝恤纬眼神坚定,抬眼看着楚岸开门吩咐左挚,宣壹,武将得令,飞一般骑马飙去。 第31章 笑声不止 “说起来有奉迎之嫌。”祝恤纬关门,眼睛是少年爽朗不加掩饰的笑意:“我与王爷,当真是一见如故。我只提了冯府,王爷已经明白了恤纬之意。” 若想拿下冯惩之,自然要寻到他的弱处才好下手,若是再要叫冯惩之认了龙袍之事,更是要极有分量的东西才能叫他动心。 极有分量的东西,那应该是什么? 仕途?银两?美女?荣华富贵? 这些湘安王能许的,背后之主自是也能许。 祝恤纬只提到了冯府,楚岸便明白了祝恤纬到底所指为何。 “那冯惩之极度油滑,寻常人的短处他都有,便也更极难拿住他。唯有一点,他爱子如痴,甚痴。” 楚岸坦然笑纳祝恤纬奉迎,浅笑解释:“若是用寻常金银仕途诱惑,则诱惑更大时难保冯惩之不会动摇。唯有扣住家人逼他就范。” “人一旦红了眼睛,为了妻子家人怕是刀驾在脖子上,也只能狠心向前,不问前路是否有深渊。” “──这点我们能想到,那幕后之主也能想到。”祝恤纬最喜与楚岸如此畅快淋漓无缝对话,眼角笑意如桃:“就看王爷手下将领到底手腕如何了。能不能把人带回来,就看宣壹统领了。” 冯府内苑。 “──你们,你们怎可如此出尔反尔!” 冯马衣衫散乱,才从女子寝账中出来,还来不及销魂蚀骨,便被忽然闯入的衍姬揪着领子逮出来罩住头。 “我们阁主有话要与冯公子讲。”衍姬冷笑:“得罪了。还请公子莫怪。” “我爹已经按你们所说去搜人了!”冯马在布袋底下胡乱晃脑:“为何要来捉我!快放开!小心我们倒打一耙将你们兜出来!要想保命,还不对本少爷好一些!” 衍姬冷笑,“如此就够好的了。” 近处树上,左挚扶着下巴啧啧,就这冯马如此草包,还痴想去王城做官。 此种境地还要恶言充门面,怕是脑子里全是浆糊,也是没谁。 王城是哪里?那就是人精扎堆的地方,笑面虎万花筒口蜜腹剑者比比皆是,这冯马就算入了王城圈子,怕也会被吞得渣滓都不剩。 “少爷且等等!我们马上就对少爷好一些!”衍姬几乎从齿缝里往出蹦字:“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人带走!” 凤觞阁教众七手八脚,抬腿的抬腿,攥手的攥手,将那冯马五花大绑,布袋下一阵支支吾吾,苦不堪言。 “大胆!竟赶来官服抢人,还不放手!敢抢康平王的人,活的不耐烦了!” 左挚按照嘱咐,将事先预热台词声情并茂喊出:“贼人!还不住手!拿命来!” 语毕,一众乞丐模样士兵从天而降,将衍姬层层围住,宣壹此时亦带兵持刀亮相,“王爷有令!保护冯公子!务必护人周全!” 现场乞丐、士兵乱作一团,衍姬来不及施展轻功,早已被一群乞丐混乱中脱去鞋靴,拔去凤翎,霎时包围圈内迸出一阵阵哄笑。 “喂喂!你们,你们干什么!住手,住手!” 衍姬面色惊恐,拼命护住衣衫声音尖利透顶。 左挚忍着刺耳尖叫扭头,顿时无语,心道:这帮小兔崽子,做得着实过火了些,竟将人头发扯乱,外衫都扒了下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众人哄笑更强烈了些。 连获救的冯马,都撸下头罩,探头去看热闹。 “原来是个秃头加跛脚!如此模样,当真娶回洞房都会噩梦!” “这头饰加鞋靴沉重至极,原来都只为遮掩!” “还当是个天仙美人,敢情就是个拔过毛的白斩鸡。这谁若是眼瞎娶回去,怕是该被巨数撒出去的嫁妆哭死......哈哈哈哈哈哈哈。” 左挚:“......” 如此二三,怕是相比祝恤纬事先嘱咐,有过之而不不及吧? 那衍姬如同魔怔一般,眼神散开如同痴傻,再无江湖传言风觞阁衍姬半分俊美飒爽。 宣壹统领是个脾气直爽的,废话不多说大手一挥:“行了行了行了,众人都别闹了。哪里冒出来的乞丐,都给乱棍轰出去!这冯府不安全了,即刻带公子安全离开!” 众乞丐:“......”没说假扮乞丐还要挨棍子啊。这这这,走向着实出茬子出茬子了啊! 救命啊,左护卫! 一众乞丐全哆哆嗦嗦躲去左挚身后,有些还用脏兮兮的黑手在左护卫白白的衣衫上留下巨数手掌印,“救命啊官爷。” 管爷左挚:“......” “是啊,官爷,不要用棍子轰我们。良辰美酒,美酒良辰,官爷出来做事为赏月,我们出来却是为果腹啊官爷。” 衍姬已成木呆状,只是紧了紧衣衫,脚狠狠缩进沾了几许尘埃的长衫里,若不是嘴唇在动,恐叫人以为她是假人。 “果腹......乞丐也配果腹?” “当然配果腹。”一士兵伴乞丐讲出祝恤纬最为着重交代的那句台词,“倒是你,为了一个烧饼便肯舍去满头长发,当真是不配果腹才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不曾比得上一个烧饼么?简直可笑至极,愚蠢至极。不怪乎你秃顶,你不秃谁秃。你们说是不是?” “哈哈哈哈哈哈哈。”另一乞丐配合大声尬笑。 哈哈哈哈哈哈。 无数乞丐放声配合尬笑。 左挚:“......”不好笑便不要强行尬笑。 祝恤纬怎的也不好好交代一番,便只叫人笑。看,尬笑了吧? 衍姬红着眼睛反驳的那句“胡说,你们都胡说,你们都胡说”被潮水般的笑声掩盖下去,如细沙入海般泛不起一丝波澜。 宣壹有些听不下去,“行了行了行了行了,都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想要人不轰便自觉些你们自己走。站在官爷后头也不行,走走走走,都走。” “乞丐”们垂头丧气,拿着破碗,敲着破竹棍叮叮当当一路摇摇晃晃鱼贯而出。 作戏要做全套。 宣壹伸手指着衍姬:“还有此等贼人竟敢绑架朝廷命官家眷,一并带走,等候王爷审问!不管是谁,胆子这么大什么人都敢抓,当真是瞎了眼了。” * “冯惩之,你好大的胆子!” 康平王楚淞顶着满脑袋包,顶着满头湿发,肩膀披着大氅,半分皇子气度也无,着实是他想维护气度也无从维护,实在太冷了,人被淋湿了,乍暖还寒的小风一吹,且还时不时的: “──阿嚏!好冷!看你是找死!现在乍暖还寒时候,你居然把本王淋成落汤鸡!阿嚏──” 一旁伺候的下人赶紧捂来丝帕。 五宝在树上笑的花枝乱颤,心道:康平王,你可别怪我,是你边上那蠢货叫嚷个没完,还讲保证一盆水下来逆贼就全招了,百试百灵,不灵就打死他,不然五宝贝这盆水还怕师出无名。 如此不灵,那便打死他吧──“哗”一泼两泼三泼四泼从天而降,一时众人还当是窦娥显灵三月飞水。 哈哈哈哈哈哈。 简直不能更好笑。 第32章 有备而来 “王爷。”冯惩之哆哆嗦嗦,再无半分往日油滑奸相,言辞恳切道:“下官眼拙,未能及时认出王爷,王爷海量,还望恕罪,恕罪啊王爷。都是底下这些人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王爷,回头,回头下官定会──” “恕你个头,等下/滚去王爷府里领罚──”一个康平王府家将恶狠狠道,“眼睛长到鼻孔里去了的东西。光会出气不会看。要眼睛干什么用!” 冯惩之忙道:“是是是。” 家将:“瞧把王爷给泼的,你们水多是么?乱泼是么?回去罚你们阖府上下一个月不许用水。” 冯惩之:“是是是。” 家将:“月例俸禄下来了亦不许拿来换水,换一次罚你一次。狠狠罚!叫你们阖府上下再看见水都能双腿打颤。” 冯惩之:“是是是。” 家将:“水是衣食父母,种地度日都离不了它。你们却拿来浇人,连看都不看,浇的还是亲王。你还是十五年前的榜眼么?我看你就是十五年前的棒槌。” 冯惩之:“......” 此番是万万不能是是是了。 再喊是,那岂不就是棒槌了么?且还是十五年前的棒槌,可这,榜眼还是先皇封的,若是再喊是是是,被有心之人拿捏住,可就是有大不敬之嫌。 冯惩之眨了眨浑浊的眼睛,狠狠将这“委屈”咽进肚里。 “──阿嚏!别抹了!反正都湿透了!”楚淞推开侍女的帕子:“回府,晦气!” 康平王简直气得牙痒:如此狼狈模样赶去康平王面前,楚岸还不笑掉牙? 一行人偷偷摸摸来,气势汹汹回去,大氅翻飞,佩刀寒光闪闪,冯惩之偷摸抹了下额头冷── 好险。 “大,大人。”先前那个小头目战战兢兢:“还,还继续搜么?” 周围一圈住视线看过来,眼神殷殷,“大人搜归搜,能否放了我们?疑似逆贼已然扬长而去,是否我们也可洗刷嫌疑。” 喷嚏声呵手跺脚声此起彼伏。当真是冷啊。 “看什么看?放什么放?那是康平王,不是什么逆贼。眼睛瞎了耳朵聋了是么?全部押走!” 冯惩之训完众人,凶狠踹倒那蠢货头目:“你,连当今康平王都不认得,冲撞王驾,论罪羁押,把他押下去。” 一阵乱乱哄哄之后,冯惩之眼底有狠意:“继续搜,先抄那个迎来!把后门都护住!连只苍蝇都不可放过!” 做了这半晌戏,目的就是为那迎来栈。能不能在康平王处讨到好处,就看这场硬战了。 * “王爷,冯惩之请您出去。”左挚在门外轻道。 “那下官就告退了。”宣壹将先前一二汇报完毕,拱手退下,祝恤纬跟他一起出了门。 “终于来了。”楚岸冷冷起身,正了正衣冠束带,“比我预想慢了许多。茶都喝完两壶,只怕完事天都亮了。眼皮都要打架。” 左挚跟在身后:“着实是慢了些,冯惩之这是打铁都赶不上趁热,吃梗都赶不上热的。要说叫人当枪用当了出头鸟,也是把笨枪。” 楚岸幽幽扭头。 左挚脸色有变,赶忙躬身,“王爷,属下自知失言了,认罚。” 楚岸顿了只眨眼片刻,方笑了,“说的没错。有赏。” 左挚:“......”狠狠擦汗。 好险。 还当马匹拍错了位置。 街外哆哆嗦嗦站满了人,兵士左右严严实实围绕一圈,火把找天,迎来掌柜一脸苦相。 怎就料定自己这店住了反贼,往后生意做还不做,经此一闹,谁还敢住店。 想起来都要愁死。 “深夜叨扰。还请王爷莫要怪罪。” 冯惩之先礼后兵,语气尚算恭敬。 “大人嚷嚷着在捉反贼?反贼在何处?”楚岸懒得与他周旋费嘴皮子,直接了当挑明。 “大人!大人!便是这些人中的这位俊俏后生让我做的!他说急要这个东西,急等着穿,黑灯熬油都要给他加出来!” 人群中,刘大豪粗声粗气,从一帮军士中挤出来,声情愤愤,煞有介事。 楚岸狠狠皱眉,他记得邵郁讲过,那龙袍便是衍姬易容成潇九儿,从这刘大豪、名字颇为天雷滚滚的人手中掉包得来,居然伙同一个无耻县丞出来污蔑他。此番,就莫要怪他对无辜百姓也照抓照办不误。 “怎样的衣裳?还急着穿?这么急,又该是什么衣裳啊?”人群中有胆大一些的,脑袋凑过来问,“难不成是洞房花烛夜要穿的喜袍?不穿喜袍新娘子便不叫进洞房?” 人群中顿时一顿暴笑。 “不是喜袍,不是喜袍,是龙袍啊!” 那刘大豪嗓门颇高,怎恁不怕震破别人耳膜,声怕别人听不清。 周围人顿时唏嘘一片,中途从被窝薅出来,任谁都不能有好脸色,这下听到龙袍二字,更是忍不住要议论一二。 这是要谋反这是!不得了! 找了半天反贼,没成想却是这新发配来的王爷? “放肆!怎可满口胡言。”左挚上前,“我家王爷连你姓甚名谁都不清楚,如何能在几日前便吩咐你做什么针线!再不后退,耽误王爷与冯大人议事,当心将你视为闹事刁民抓起来。” “就是,就是,这破绽太明显了。”人群中有人极为小声,“若这是龙袍,那人一开始为何接?既接了,那必然是再三嘱咐不得公布于众的密事,那又为何在大庭广众之下讲出来?” “这说不过去,太矛盾了。”接话的人不少,“要被揭发,也不该是这个场合。” “说句大不敬的话,若真是这位王爷要做,也不该是王爷亲自出面,再怎么也该是吩咐底下人去做,这话语中疏漏太多了,经不起推敲啊。” “且方才不是在找反贼么?现下反贼不找了?” “......” 如此种种,每落地一句,刘大毫的脸色菜一分。 “你既说是湘安王指使你做的,可有证据?”祝恤纬站出来,在鼎沸的热议中补了一句,“若没有证据,胡乱栽赃亲王,视同谋反,以谋反罪论处。” 祝恤维想起来,在屋内见过的残缺龙袍衣料虽只有一角,做工却极为精细,想来费了不少时日。但不知背后之人准备了几件,湘安王虽烧了一件,保不齐人家有后手。 现下,仓促之中便被冯惩之捅了出来,可见背后之人着实坐不住了。 祝恤纬方讲过“视同谋反”四个字,刘大毫缩了一下脖子,冯惩之眉心猛跳了一下。 “冯大人,此事你怎么看?”楚岸扭头问冯惩之。 “这。”冯惩之故作为难:“王爷的事情下官不好做评论,为辟谣,王爷还是随我走一趟公堂为好。滋事体大,下官官职卑微,不够资格审问王爷。已分派人通知太傅大人,另外驻守在此地的守军,想来马上就到。可能要委屈王爷跟本官回衙门,明日启程前往三法司。王爷有话,还请去那里说罢。” “你!冯县丞!”左挚惊道:“大胆!莫须有的事情,连真假都尚未辨明,你竟然私下通知这个通知那个,谁给你的胆子!谁给你授的权!你如何能乱扣帽子给王爷。 “是不是乱扣帽子,王爷请自证清白。下官只是秉公办事。” 冯惩之总算露出狐狸尾巴,表情换上阴狠。 “来人,全部拿下!别让反贼跑了!” 鼻青脸肿的小头目总算找到立功机会,嗓门恁大。 “我看谁敢!这可是湘安王!不是你们随便安罪名的草莽村夫!” 左挚举剑,护在楚岸身前,一众单薄的亲王护卫跟着左挚一起拔剑,与冯惩之带来的那些兵卫刀戟对在一处。 现场立刻剑拔弩张起来。 宣壹、肖一岚在暗处看的着急,王爷怎的还不给信号叫冲过去?难不成真要等到去劫狱?到时候污蔑谋反加越狱,罪名怕是更洗不清。 “拿证据来!”左挚大喊:“凭你一介小小县官,一张嘴说诬陷亲王谋反便诬陷了,岂不是天大的笑话!” 那刘大豪迫不及待打开箱子,“证据在这儿在这儿!” 众人都伸长脖子看。 祝恤纬回头与楚岸对视,虽距离远些看不清,那金线闪闪,龙纹吐纳,到底还是能分辨出来。 楚岸亦狠狠皱眉。 一时尘沙漫漫,马蹄与战靴声音铿锵。众人问声哄乱着,齐唰唰回头看。为首之人端坐于高头大马,眉眼与楚岸颇有五分相似。 楚岸脸上溢出冷意。 很好,永王千呼万唤始出来,来得真巧,来得真妙,只怕现下想不热闹都难。 祝恤纬悄悄退后三步,站到楚岸耳旁,“这是永王还是康平王?” “永王。”楚岸声音冷的像冰:“他来的倒巧。后头那些御林军,是落月镇最精锐的兵力。这是有备而来?莫非是怕我反抗逃走?” “准备得可够充分。” “这是落月镇给我备的大礼。原来冯马说的有大事发生,还真就是大事──这大事落到了本王头上。” “有备而来。”祝恤纬眉头狠狠成了一个疙瘩:“如此大阵仗亲自坑胞兄胞弟?” 楚岸单手拍拍他,如此境况依然面不改色:“幸好你生在寻常百姓家。祝大人将你保护的很好。” 祝恤纬大惊:“王爷知道我父亲?” 他自露面都未曾深言家势背景,处处卑躬,伪装只是太傅府第的一个学生门人。 “太傅的女婿么?”楚岸淡然回道:“我自然知道。” 祝恤纬眼睛盯着他,难以置信。 这王爷,眼忒毒。 两人说话间楚芮已经下马,冯惩之行过官礼,寒暄一番后,将现下情形粗略讲给楚淞。 楚芮扭头,竟是一丝废话也无:“那还等什么!还不赶紧将人抓起来。三弟,对不住了!你千不该万不该,觊觎父皇的皇位。此行,怕是要委屈三弟了。” 第33章 雷雨千嶂 “不知三哥那头怎么样了。” 林间营帐旁,邵郁接了小月递来的烤鱼,“辣的?” “将军凑合吃罢。”小月又撕下来一块递过来:“我们来回都太过匆忙,没带盐巴,也没功夫买,只能放辣椒提些味道。还好,将军不是不忌辣么?” “唔,谁说我不忌。”邵郁边吮着手指微末辣味,口是心非道:“我以后要少吃些辣。小月,你帮我记着些。以后送去我营房里饭菜,禁放辣椒。” “啊?”小月如同听到梦话:“将军你可是要忌辣?” 少说也吃了十年,多说恐怕就是从娘胎里带出来辣瘾,说忌就忌? “唔。”邵郁干脆抢过了椒面罐子,哗啦啦倒个干净,鱼肉上满满糊一层。 言行严重不一致。 小月在旁盯得咋舌,下意识转向紫契。 果不其然。 看到一头暴怒狼。 “鱼要糊了。”小月幽幽提醒:“紫大夫,再不翻面,怕是要浪费一条鱼糊掉吃不得。” 紫契眼睛盯着糊掉半面鱼,险些盯出洞。 旁边“唔唔唔唔唔唔”支支吾吾声甚是严重,麻袋里装了个人──半路抓得。 那人嘴巴与耳朵被堵住了,鼻子却是能闻会嗅。 “想是那人饿了。”小月悠悠接过惨遭烤糊那鱼,啪嗒丢过去麻袋旁边草地上,让香味更近:“馋死他。” “你当心他生气将嘴里堵着那块布吞进去。”邵郁满嘴吃的油乎乎:“不给吃就算了,还用馋这么损。” 小月抬眸瞅了眼眼前的暴怒狼,叹了口气,哎,紫契是指望不上了。 小月自己又插了一尾鱼,架在火上烤:“没办法,将军教过,对待敌人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 “歪理一堆。” 邵郁吃完,一脸意犹未尽,又狩猎一般专注盯着火上烤那尾鱼,边看还无意识舔了舔唇角,“不过我喜欢。是我带出来的人。” 小月:“......”我可谢谢将军啊。 “可再没椒粉了。将军是巴巴地等辣椒鱼么?”小月幽幽道:“方才那椒粉可都给将军倒没了。” 邵郁舔舔嘴唇,有些不信:“我记得还有一罐。” “一罐都没。”小月坚定:“将军先前吃辣椒如喝水一般,饶是再多也架不住哗哗倒。” 如此嗜辣还如何能忌,忌得了么? 这一脸饥/渴小月只当邵郁在说着玩。 不舍只在一瞬,邵郁撇撇嘴,见小月盯着自己,马上做出威严之态,“没有便没有了。也值得特意报来。以后要改。” 小月捂着嘴笑。 将军此时当真可爱,且是在每次见过三殿下之后,前后对比尤其明显。 “喏。这可当真是最后一罐了。”小月笑够了,解开包袱递过来,“将军虽不是天子,不讲究金口玉言,却是一方将领,带领数万大军,军中无戏言。方才说要忌口,这罐辣椒如何处置,将军你自己看着办。” “这罐当然得是──” 邵郁狠狠瞪一眼小月,后者目光殷殷,笑得慈祥。 这丫头得寸进尺。 缺少颜色?等会给她点颜色看看。 “小月,那张员外又派人来跟我谈过,你的婚事──”邵郁才说到一半。 小月瞪大眼睛。 “椒粉拿来给我。”一直没讲话的紫契伸手,中途截过去。 “喂喂喂──”邵郁后半句噎在紫契睨来的冷眼中。 那是我的。 “想吃便吃。”紫契语调不是十分友好:“干什么要忌?你若只吃三天新鲜劲,忌便忌了,却如何能将近十几年的喜好一下掐干净?” 说着,紫契便往那鱼面上洒,哐哐哐,泄愤一般。 邵郁伸手要拦,舔舔嘴唇又收回,表情很是纠结不清,那般不舍又想放纵自己味蕾的小小矛盾,看在紫契眼底全是刺眼。 鱼顷刻烤好,紫契递过来时邵郁却犹豫了。 紫契脸色愈发难看。 “给你罢。”邵郁忍痛将鱼推给小月。 “啊?”小月无语看着眼前焦黄酥脆烤鱼,一脸苦道:“可我不吃辣。” 先前一罐一罐的椒面,可都是为将军带的,别告诉我,最后那罐全让我解决。 娘的死给你看。 “紫契?”邵郁一脸试探。 紫大夫生气别开头:“我也不吃辣。别喊我。” 小月瞪大眼睛。 将军莫名其妙要忌辣就算了,怎的紫契也凑热闹?明明无辣不欢两个人。 将军为何忌,为谁忌尚且不明,紫契难道是为了将军? “那就我吃。”邵郁终于如愿:“要忌,就回到营地再忌罢。” 小月嗤之以鼻,可以再口是心非多一些。 紫契反而更气,手下添柴的树枝都要折断。 “唔唔唔唔唔唔唔唔。” 布袋里越发狰狞怪叫。 “将军。”小月扬起下巴示意布袋,“此人也不知是谁,身后追杀的人腰上别着腰牌,看起来也不像江湖人士倒像是官兵,此人许是好人。该如何处置?总不能径直带去军营。” “紫契,”邵郁嘴里塞的很满,全咽了才道:“你给他施施针。” “都这般可怜还要施针?”小月有些疑惑。 “你可认得那些官兵?”邵郁反问。 “那倒不认识。”小月老老实实答。 “那不就结了。” 眼见着鱼肉只剩半面,邵郁反而慢了下来,一点一点撕着吃,似在品评美味鱼翅,“官兵追的人,要么穷凶极恶,要么就是不服管制。这种人擅自放了,只怕十句里一句也信不得。恐怕吃些苦头才肯说。” “他已经昏过去了。”紫契已解开布袋:“因窒息昏迷。你给他绑的太紧。此人身体孱弱,又上了年纪。” 邵郁:“......我并非故意。” “刚才他拼命呜呜出声,恐怕就是快要憋死。” 紫契小心检查,看到手掌时顿住:“掌心有厚茧。不像种地的农夫,倒像个手艺人。” “──是否要救?”紫契问。 “嗯?”邵郁已将鱼吃完,“救?救他么?我们已救他一次,已是仁至义尽了。” “此人上了年纪。”紫契已经拿出银针,却并未扎:“若我不扎醒他,恐怕不出一个时辰,他就会因为心脉回血乏力而亡。” “救救救!”邵郁走过来蹲下:“我还有话没问他。” 那老人双眼阖闭,手骨枯瘦,头发还乱糟糟,嘴角干裂出血,看起来颇为凄惨。 小月咋舌:“就这将军还想要再扎一扎。”当真是狠。 “脉象虚弱。”紫契继续检查:“像是饿了很久的样子。” “被别人追杀,如何还能吃饱穿暖。也是遇人不淑,昏过去了还要被扎。” 小月啧啧,扭头笑吟吟看着邵郁。 遇人不淑的邵郁:“......” “等下/人醒了你来审。”邵郁下令,审得明明白白,姓名几何,家在何处,家里还有什么人,为何被官兵追杀──还有,是否娶妻。“” 娶妻二字,邵郁是咬牙讲的──被张员外支配恐惧的小月簌然瞪眼。 “为何!”小月这才惊觉自己失言,神情有些慌乱,“将军,小月不善诱供。” 别给你搞砸了,到时候罪加一等,恐更要日/日把张员外挂在嘴边。 “不善诱供可以学。”邵郁笑的一脸温和,“留你在身边,总要有些价值。若是只会端茶倒水,还不如收了张员外的聘礼,我出走还能多些盘缠。听起来便十分划算,当时没有答应张员外简直失算。” “将军。”小月撇嘴:“小月知错了。” “错在何处?”邵郁笑容依然慈祥。 “不该隐讽将军。”这样总行了?求放过求放过。 “还有?”继续低笑。 小月恨恨,敢怒不敢言。 “不该藏椒粉罐子。” 就知道是这茬一直过不去,小月心里扎小人。 都道那三殿下整人很是有一套,才与三殿下相处两日,怕是将军也学了些整人的法子? “还有?”邵郁依然春风和煦,“再想想。好好想想。慢慢想。” “还有?”小月抬头,瞪大眼睛,“将军,没有了吧?” “还有就是不许忤逆我的任何决定。” 包括嫁你,都只看本将心情而已,这句邵郁没提。 小月憋屈脸:“喏。” 紫契难得嘴角一扬,被邵郁恶霸一般的行径逗笑。 心满意足,邵郁拍拍衣襟站起,“还要多久这老人家才能醒?” “很快。”紫契拿起银针,“你需要马上审?我可以一针下去就让他睁开眼睛。” 邵郁第一反应是转头看鱼篓,“好像没鱼了。此时人若是醒来只能饿着,没东西吃。” “前头像是有人家!”小月如蒙大赦,马上站起跑着飞身上马,“将军且等下!小月这就去找吃的来!很快回来。” 只求少听两句张员外,那中间秃的中年形象,想想都要头皮发麻。简直要对秃头产生阴影。 “你看人让你给欺负的。跑的飞快。”紫契哭笑不得摇头:“那么一个机灵丫头,你也忍心欺负她。” “就是因为机灵,才不要她得寸进尺。”邵郁拍拍手,很轻松摸出一个馒头继续嚼:“你都没看见,她把邵冼欺负到不行。不狠狠打压下,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紫契:“......”你为何只关心别人是否嫁的出去? “你笑什么?”邵将军嚼东西的样子可爱到像松鼠:“实话实说而已。” “好了。过来看看。要问什么等下可以问了。”紫契放下银针。 “喂喂!先不要让他醒来。”邵郁举着手里半块馒头,急道:“就这最后一个馒头了,且还被我咬了。” 可没有想过要跟这样一个蓬头垢面陌生老人家,同分食一个馒头。 要分食,也是和......总之不行。 紫契满有深意看着邵郁,眼底如有月光,没有回答。 “还是你也没吃饱?”邵郁又问。 紫大夫眼神更加深切,一双眉眼里全是如水情意。 “你等小月回来,那丫头腿脚很利索。很快就讨吃的回来。”邵郁在紫契被狠噎一把的眼神中,淡定将余下馒头全送进嘴里,“这份被我咬了,不够一整个,给你也吃不饱。” 紫契垂下视线。 “你刚才说什么好了?”邵郁见人说话这功夫还未醒来,便又问:“他何时才会睁眼?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 紫契道:“我刚才运针护住他的心脉。一时半刻他死不了。至于什么时候醒来,就看小月何时带吃食回来。” 四周只余虫鸣,空气中静默了好一瞬。 “好端端的为何想要忌辣?是一时兴起么?” 紫契这半晌脑子都要炸,憋不住要问一问,不然今晚怕是要撑一夜不肯阖眼休息。 “嗯?” 邵郁被问得猝不及防,看着草叶上的露珠发呆,没有立刻回答。 “可是因为腰伤?”紫契明知不是,麻痹自己,“少吃些无妨。我是大夫。你大可信我。” “唔。”邵郁将头埋进膝盖里,装蘑菇蒙混过关。 这下更确定不是了。紫契给火堆添柴的动作都变得有些粗暴。 “我一定能治好你。免你腰伤一犯,便如同生不如死。” 紫契侧脸被火光照亮,掷地有声。 “紫契你不用强求。”邵郁也拿起一把树枝:“治不好也没关系。男儿一生志在沙场,曾挽过弯弓,降过烈马,山海铁蹄下,也曾翻手覆雨没黄沙,旌旗书吾名,换来声名与利禄。” “我此生已无憾。” “不求故里青山两相顾。” “可你并非男儿。”紫契听得堵心。 两人身后,偷偷归来的小月捧着满兜果子与菜团,惊讶张大嘴巴。 将军并非男儿身? 此事,大、发、了。 “虽非男儿,却也比男儿还要活的畅快。”邵郁释然,一脸超脱躺在草地上,双手枕于脑后:“我只求不要给我爹脸上抹黑便好。打完眼下这一仗,也该歇一歇了。” “只怕圣上不肯。”紫契心内憋着一口气,“如此年少有为,不是你想退,便能退的。封侯拜将赐府赐婚怕还是在后头。” “唔,赐婚,就是这一茬叫我头疼。”邵郁一想起来便苦恼不已:“三哥也提醒我快要到了娶妻年龄,再不退,真的指给我一个公主可怎么好?一个胡宝儿已经够我头疼了。” 这半晌少说也提了四遍“三哥”,紫契满脑袋嗡嗡嗡快要听得爆炸。 破风声忽然飞至,紫契反应快,护着邵郁一个就地打滚便躲过飞箭,邵郁顿时利索拔剑:“谁?出来哪来的蟊贼?出来!” 呼啦啦一串火把从远而至,骑马跑步的兵士如从远处地底冒出来一般,“大胆贼人!竟敢绑架朝廷匠人!杀!” 邵郁扭头看向紫契,还有功夫聊天:“那老头还是朝廷匠人?如此追着打杀,倒像是不能得到为己所用,便要灭口。如此便有趣了。恐怕我又要给三哥送去一个人才。”虽然年纪大了些,长得丑了些。 紫契:“......”早知如此就该扎死那个老头。 对方飞箭砍刀如影飞至,无暇再聊天,紫契已经拔了腰间软剑,冲了上去。 小月放下布兜子,拔剑去护邵郁。 乱战中,树下隐秘处,布袋口的老人缓缓睁开眼睛,艰难伸长手臂,试了不下廿十次,才将小月匆忙放下的布兜够到,勾到自己身前,就着满眼尘沙震耳厮杀声,开始狼吞虎咽。 * 再说楚岸这头,却亦是拔刀相对,磨刀霍霍。 一圈兵士哗啦啦围住楚岸,有些甚至已经拔刀相向,丝毫没当面前之人是皇诏新封六珠亲王。 宣壹在暗处看得着急,已经拔刀。 “且慢。”肖一岚按住他肩膀。 “可是王爷──” “王爷自有主张。”肖一岚将拔出一半的刀推回刀鞘,道:“王爷给你手势再冲去不迟。你过早出现,反倒会坏了王爷计划。” “都要关起来了还谈什么计划!难不成要你我去劫狱!官帽还要不要!”宣壹忍着嗓子低吼。 “那也要等。”肖一岚扭头,看向人群中眉眼清冷的楚岸:“你莫要小看这湘安王,如此阵仗竟不见慌乱,有王者之气。” “且慢!”祝恤纬拦在那些士兵面前:“此事太过诡异,且言论根本站不住脚。怎么出现龙袍就一定是湘安王的?” 他伸手指着刘大豪,“只凭此人一面之词便信口开河,羁押皇子。敢问永王,此事若是捅到圣上面前,王爷可有真凭实据为此举此行辩驳?若最后事情查明,湘安王是清白的。到时候王爷却不好收场了。王爷可知诬陷他人谋反,一样是重罪难饶?” “小子!这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你算什么人?让开!再不让开就连你一起抓。” 楚芮脸色阴狠,暗自握拳。 “王爷且慢。”一个面相颇为年轻的人站出来,“让我来。” “把这个死小子给我辩下去。”楚芮指着祝恤纬,“玉漠。全看你的了。” 楚岸暗暗皱眉。 薄玉漠。 薄姓,本为薄姑氏,蒲姑氏是之前某国诸侯贵族,因其封地封于薄姑,遂以地名为氏,称薄姑氏,后世简化为单姓薄。 这薄玉漠出名却并非因为那传成神的诸侯贵族背景,经过百年战乱,谁知道这忽然冒出来的贵族是真是假,却是因薄玉漠那张巧嘴而出名。 巧舌如簧,据说口灿莲花,是永王府下第一幕僚。 楚岸不禁为祝恤纬暗暗捏一把汗。 这小棉絮,到底行不行? 第34章 风消云散 探子伏于左挚耳边,耳语了一阵子,听罢,左挚微微挥手示意人退下。 楚岸闻声问了一句,“怎么?” 左岸附去楚岸身侧小声报:“王爷,潇九儿已被人秘密救走。我们的人已按王爷吩咐尾随。侍卫报还发现了──” 永王楚芮恰好这时看过来,左挚马上噤声,只消狠狠瞪一眼,楚芮已经转头。 楚岸眼睛并没有动,视线平视前方虚空处,声音极低:“还发现什么?” 左挚声音够小,即使从近处看,也只是上下唇貌似阖动而已:“六宝。” 六宝? 六宝因何去而复返,并不难猜,自是邵郁有所吩咐。楚岸只怔了一下,随后,左挚仿佛余光看见,他们家王爷,嘴角极不可察上扬了下。 “知道了。继续盯人即可,六宝在暗中帮忙,无碍,叫他跟着,必要时求救六宝。” “是。”左挚退后两步。 左挚稍稍抬了右手,轻微点头。伏于那个方向的隐卫会意,也点了下头作为回应,趁所有人不注意,悄然溜走。 “不论谁来,都不可如此轻易敷衍就带走湘安王。”祝恤纬看看左右,周围一圈无数双眼睛都盯着他。 这无数双眼睛里震惊有,赞许无;惶愕有,欣悦无;仇恨有,戴德无。 祝恤纬心道,真是苍天无眼,竟有如此多的人,打算看落难王爷如何被落井下石,肆意诽谤。 祝恤纬平视前方,自动忽视这无数双眼睛,直直瞅着刘大豪,气势叫刘大豪避无可避,“落月镇虽算不得天子脚下,却亦是人杰地灵,讲理的地方。怎可光天化日就能徒增污蔑诽谤?” “这位兄台,听口音似不是青刍城人士。你倒是说说,你道湘安王吩咐你做这件衣服,请仔仔细细讲,是如何吩咐的,又是哪天哪时哪刻找上的你,原话是什么,王爷当时随从几人,都长什么样子,倒是一个字都不许漏。在场证人又是谁,其他物证又是何物?金银结算又是如何商定?” “另外龙袍只是寻常百姓对圣上所穿衣服的统称,实际,咱们圣上的龙袍却有朝服、衮服、吉服、常服、行袍之分,有些为圣上日常所穿,有些却为行大典或者圣上接受朝拜时候才会穿。既是所穿场合不同,每种袍服花纹、阵法随之变化,你倒是说说,你箱内的袍服,又属于哪种?” “另外,龙袍保存有些困难,又如此珍贵,做好之后,箱内必放定量避虫丸,以防蛇虫数蚁蛀之。你这箱内,因何一点避虫丸的味道都没有?若真是湘安王嘱咐你去做的,极重皇家礼仪的皇子,自是知道这点的,必不会忘记嘱咐你这点。这个,你又如何解释?” “还请你一一解释,立刻解释,叫周围人都听听听。”祝恤维道:“不可叫他人帮忙,若是帮了,便有替你串供之嫌。” 薄玉漠躺着中枪,瞪了祝恤纬一眼。 永王双目圆瞪,正对上楚岸微微得意的一双黑瞳。 周围顿时一阵议论纷纷,众人不住交头接耳,那便是说什么的都有了。 那刘大豪只知先前台词,却没人嘱咐还有这一糟,这一长串的问题,答案为几何?现编现演有些难度,刘大豪说起话来便磕磕巴巴,可信度都降了七八分。 “......我手底下的绣娘都有活计,没人可以抽时间做如此精细的女红。湘安王是一月,呃不,三个月前找的我,说急要,我只提了没有空余绣娘......湘安王便说可以多付十倍工钱。” 祝恤纬趁机道:“惯常如此大银两挤单,商家都会事先要些保证金名曰定金,否则完工时候买家临时反悔不要,费事费工又费力,还可能因交货不及时得罪原有绣活买家。既如此,湘安王可有付定金给你?” 这与对簿公堂诱供有异曲同工之妙意,薄玉漠听出问话门道,刚要插话,才张开嘴,便被刘大豪快生抢话:“有的有的有的!” 薄玉漠白眼险些翻到天上,揣着手站好,对着永王摇头。 永王看去冯惩之的眼神,带着森冷狠意。 县令极速低头。饶是平时色厉作威惯了,此时亦满脸纠结烦乱。 那刘大豪如同摸到救命稻草,顺着这杆子狠爬:“真的有!湘安王付了我万两定金,还许诺我事成之后除却商定工钱,可加倍奖励。” “当初绣娘按照衣服绣样雏形跟我报告是龙袍,我中途还找到湘安王说会被砍头不做不绣了,王爷又给了我万两黄金做安抚,我明白,那气势就是封口费。” 周围有些反应快的住,虽单衣绵薄瑟瑟发抖,都忍不住开始摇头。一开始磕磕绊绊也就罢了,越说越离谱。 楚岸眼有笑意。 个白痴。 薄玉漠无奈闭眼。 个棒槌! 楚芮已经拔刀,眼睛狠狠戳向冯惩之。 个蠢货! 还找了个更蠢的蠢货! 楚芮左顾右看,果不其然他人都在摇头。狠狠踹了冯惩之一脚,想想不解恨,又踹过两脚,三脚,逐渐便成惩罚之势。 “王爷息怒喜怒啊!”虽然不明白为何挨了这许多脚。 “我再问一遍,你可确认所言非虚?”踢打声中,祝恤纬问道。 “自然,自,然。”刘大豪有些底气不足。周围人是怎的在笑在讽刺看他?他哪里说错了?凡遇此种事情,不都是拿银子来堵口的么? “是么?”祝恤纬胸有成竹:“那你可大错特错了!湘安王没银子。” “不可能!” 刘大豪压根不给薄玉漠说话的机会,蠢头蠢脑还在为自己临时机动、沾沾自喜而辩驳:“湘安王可是亲王!别说万两,就是小金山恐怕都拿的出的。” “你说的小金山倒可能有。全是皇上赏赐,却都在王爷出宫前,被锁在王城宫中库房!”祝恤纬忽然换上严厉声色。 “王爷此次南行,个中有多艰难,恐怕官宦之间早有微词!圣上更是为锻炼王爷勤俭持官,只许了两成银两供给。” “王爷出宫已走了数月,虽不致潦倒,却也怕是囊中羞涩。若是有钱,如何不能叫自己途中再安逸三分又该如何?却如何能再三再四阔绰给你黄金万两留下把柄,等着你来诬陷?” 刘大豪嘴唇哆嗦着,已经说不出话来,脸上露出求救之色转向薄玉漠,却只落得个后脑勺,薄玉漠不理他,又看向冯惩之。 冯大人的目光却比薄幕僚直接得多,却更狠,像是要吃了他。 刘大豪脚都要吓软。 祝恤纬仍在不依不饶:“别说有无这龙袍,便是这万两黄金,若是你被有心人利用,倒打一耙诬告王爷贪墨银两,又该如何?” “我能想到,王爷自是也能想到,便更不可能再三再四许你银两供你留着如此显眼的把柄。” “不论是谁,都不可能做出如此明显的蠢事。你的话前后矛盾,根本不可采信!” “这,这,这......”刘大豪已经无法自圆其说。 “还有一处破绽却是更明显。”祝恤纬道:“便是这龙袍所用的时间。龙袍技艺极为复杂,光针法,便是有平针、套针等数十余种针法,面料又极其昂贵,容不得绣娘出一丝差错,不容绣错、绣反、绣走样,做工、颜色搭配亦无可挑剔,所谓慢工出细活,便是这个道理。” “光是技艺最顶尖的织工艺人,仅凭一人之力都无法完成,怕是要数人合力,花上一两年的时间方能绣成。” “拥有这样绣工的人,恐怕全大楚都找不到几个,难不成都窝在了兄台的绣坊里?那些人又何德何能,做便做了,竟还能如此神速,在三月之内,便赶出一件龙袍?简直天方夜谭!” 现场众人可谓人生百态,薄玉漠再次不住朝永王摇头。刘大豪、冯惩之如浑身爬满了毒虫般骇惧。 人群中,一人眼尖,忽然大叫出声:“这龙袍恐怕有些问题!” 一言激起四浪。 周围全是唏嘘议论。 楚芮大变脸色,套路反转:“来人,来人,快,抖开这衣服!” 永王身后精锐侍卫自发上前,一左一右早已拉开那宽大的衣襟。 “这,这不是戏台上所用的戏服么?搞什么?” 人群中议论越来越多,便也就顾不得还有大人物在场,全部窃窃私语起来。 “是,是。的确没错。” “真正皇袍料子也不该如此。” 那人道:“我虽不识圣上所穿龙袍到底何样,有多金贵,可你瞧瞧这料子,这光亮下的反影,连两个王爷身上穿的料子都不及,莫说提龙袍了。” 冯惩之早已气的七窍生烟。这个竟然是冒牌货?到底何处出了错? 五宝在树上拍拍脑袋瓜,好说好说。本人腿快,顺手又掉了个包而已。任你有多少袍子,都能掉着玩。邵将军给了足够银两──横竖戏袍又不贵。 要多少可以买多少。 你有戏袍,我便有银子。你没有戏袍,我还是有银子。 眼看大势已去,楚芮反应极快,抽了精卫配刀,便横在冯惩之圆到几乎不易分辨清楚的脖子上,“冯惩之你还有什么话说,闹了这半晌,原是在污蔑我二弟,说!谁给你的胆子!” “还不快快招来!拿了个戏袍假充龙袍,居心何在!污蔑亲王,脑袋不想要了?” 冯惩之哆哆嗦嗦伸手指着刘大豪,“王爷,都都都怪那个人啊!跟跟跟我没有关系!本官也是被蒙蔽了,被蒙在鼓里。原就是接到线报,来来来捉反贼的,王爷明察啊。他,他是反贼!” 刘大豪早吓的屁滚尿流,跌倒着后退,“不是我,不是我啊,我,我原是被人陷害,被人逼着做的。大人救我。救我啊。我不是反贼。我不是反贼。” “反你个头。我看你就是反贼。”永王狠道:“都拿下!” 薄玉漠刚要张嘴,依然没有机会说话,便也安静如斯,不再试图开口。楚芮都认了,他着什么急。 祝恤纬回头,空中与楚岸对视两眼。 楚岸看了这半晌热闹,惬意无声伸了个懒腰,两步走下台阶,“二哥且慢。我还有话问冯大人。冯大人,你可都说完了?还有没有要补充的?若还有,便讲。本王容你讲。” 刘大豪早已吓得裤底湿了一片。 冯惩之哆嗦着:“王爷,下官受小人蒙蔽。还望王爷大人不记小人过。” “大人不记小人过?”永王接话道:“你将诬陷亲王谋反视为小过?做了这许多年官,我看你是白做了。还真是十五年前的棒槌,一丝长进都无。” “三弟,此人但凭三弟发落。”永王把自己撇得干净:“本王本就是路过,要去六弟府邸歇脚。还望三弟莫怪方才二哥口误。我也是听信了这小人之言。” 说完,狠狠又踢了冯惩之一脚:“却不料这狗官吃了豹子胆,竟敢诬陷你。该怎么办便怎么办罢。” “二哥说的好。”楚岸道:“该怎么办便怎么办!来人,把这个冯惩之给我下狱关押!” “冯大人,你讲有人给你举报,有反贼藏匿于栈内,你便出动阖城兵士一家一家栈搜,搅扰得一众良民无法安眠,反贼一事是真是假,你的上峰自是会去查明。” “本王倒是收到有官员参奏你的折子,参你结党营私,欺侮乡民,霸占良田土地,强卖强买,诬陷本王罪加一等!明日巡按开庭,一一审理。” 楚岸走到那些住面前,高声喊:“你们当中,可有受过冯惩之欺压的?明日俱可递上诉状,去衙门喊冤!” 一时静寂无声。 “没有?”楚岸又问。 依然只剩火把燎原爆出的哔啵燃烧声。 “真没有?”楚岸再问。 “并不是没有。” 后头迎来掌柜极小声,这声音虽小,在死寂中却很是明显。 “嗯?”楚岸转身。 掌柜道:“这冯县丞好不讲道理。迎来栈本是我家祖上地产,他来便要强征,还要年年纳税。” 此头一开,底下开始如蝇嗡嗡。 “王爷,冯惩之任凭他家犬牙到处撒野,踩了我家地,还要我们赔钱,还道是他们的畜生马受了惊。” “王爷,冯惩之道年节里腊赐不够,府里一大家子人吃菜吃米不够,便强征我家的田地来种菜种豆,种便种了,还讲地不够,强征了我们许多邻居的菜园去种葫芦。葫芦长的不圆不规整,还要强行叫我们去请艺人帮他的葫芦正形。” “我们都是小老百姓,哪里认识什么正葫芦的手艺人?” 楚岸:“......” “王爷,不只不只。这冯惩之还纵容他府中的公子去学堂闹。一众学子都不好好听学了,我的小孙子竟跟着被人教坏了,说是偷喝了酒铺里好几坛上好纯酿。一个屁大十岁孩子,一碗便倒了。如何能喝光坛里所有库存酒酿?” “连掌柜都心里清楚得狠,便是这冯公子得了他老爹的授意,想喝了便去人家掌柜酒铺里去抱,还怪在一个总角孩童身上。可掌柜也是个欺软怕硬的,我们家因此欠了酒肆巨数酒债。” “王爷......” “王爷......” 如此种种,鸡毛蒜皮。 楚岸顿时有些头疼。 “王爷,冯惩之他草菅人命。” “嗯?”总算听到重罪了。 “他儿子冯马曾失手打死我儿子。”那老者一身里衣不似他人棉布加身,反是水滑绸缎,看起来便是个家里有些钱的。 “却只用了个替死鬼偿命了事,真正凶手还在冯府做着逍遥少爷。” “准备好状纸和其他人证物证。”楚岸很满意:“明日等巡按开堂一一过讯。” “王爷圣明!”底下人跪地大呼。 楚岸招来左挚,吩咐周围一众栈恢复营业,冻了许久的住总算能回屋,自是感激累加。 这湘安王真是好人哪! 祝恤纬眼瞅着如此巨数转变,只能心头叹一句,人生百态啊。先前等着看热闹,利益切换到自己身上,便都是另一个反应了。 街道上没了看热闹的,楚芮依旧不死心,揪着冯惩之的衣领,“说!谁让你诬陷我二弟的!你一个小小的县令,怎么有冲天狗胆敢诬陷皇子。” 一双眼睛狠狠瞪着冯惩之:“若有半句假话,必叫你家人一起连坐!” 这便有威胁之意了。 到底是惯常混了这些年,狡猾如狐,冯惩之听出了此言弦外之音。 眼神开始闪烁,编句子。 “二哥。”楚岸过来拦,“查案是巡按的事,你就不要殚精竭虑了。还是早些休息的好。” “哼!”楚芮松了冯狐衣领,脸色还有不甘。 冯惩之已经组织好语言:“是湘──” “想好了再说。”祝恤纬插话进来:“你妻子儿女的小命,此时可都捏在你手里。” 冯惩之眼睛瞪如牛铃,楚岸看着他笑,等同默认。 没错,就在我手里。 冯惩之宿命般闭上眼睛:“下官是罪人。只求坦白交代,减轻家人罪责,以免连坐。永王想听,明日去堂上听罢。” “你!”楚芮险些气疯。 “王爷。”薄玉漠总算找到开口时机:“康平王还在等您去府上一叙。莫要让康平王久等才好。” 永王如赶蚊子般挥手,“把这个县令,押下去押下去。好生看管,千万别叫人寻了短见。他想死,可没那么容易。” “是!”两波兵士踹着押走那早已被五花大绑的冯惩之。 “三弟受惊了。”楚芮此言说的没甚诚意:“这小栈吃不好睡不好,实在太简陋,不如跟我同去六弟府上。” “多谢二哥美意,那倒不必了。”楚岸低头整理袖口:“这栈虽小,倒也暖和。一路走来,这算是好的了。有时前后太过荒凉都无村落,赶上/下雨阴天,睡在林间,搭个营帐都曾有过。这算什么?” “父皇正在气头上,三弟吃苦了。”楚芮塞过来两把银票,却一脸讨账相:“这银两也不多,还请三弟不要嫌弃。” “如此便谢谢二哥。正闹饥荒。”楚岸坦然笑纳,“左挚。” 过来收下银子。 祝恤纬:“......” 薄玉漠:“......” 怎的也不推辞一下。 这湘安王,脸皮当真厚。 第35章 奇毒再现 永王带着一众精卫,一如来时那般浩浩荡荡威气十足扬长而去,楚岸身后跟着大批随从进了栈,瞧着这些人的背影,宣统领抬袖擦汗。 “这番好险。”宣统领道:“我还当要武力镇压,刀剑相向,血染长街。这永王竟如此就罢休了。真不可思议。” “且等着吧。”肖一岚将刀利落收进刀鞘:“王爷既未下令,守备不可松懈。” 宣壹才放下袖子,手臂僵住:“啊?莫非栽赃还分两茬?” “──今夜守备不可松懈。”栈屋内,祝恤纬也在道:“不止如此,还要加防三道。万不可掉以轻心。” “那是自然。”楚岸着左挚安排好祝恤纬住处,又叫了夜宵送进来。他本没有吃夜食习惯,忙乎这半宿,倒是怕小棉絮饿着。 方才祝恤纬那番长篇,着实惊艳了一番。 掌柜亲自领着众伙计,各自手中端着托盘,上头全是便于携带,油纸包好的各式卤货,隔着纸包便能嗅到香味。 掌柜满脸堆笑立于门外:“此番多谢王爷。被人压榨着交重税上去,家里连添件衣裳银子都要算计着花,满月酒都不敢办。现下可好了,终于翻身了,我们小老百姓终于见到光亮了,这点心意虽为寒酸,还请王爷莫要推辞。” 这是趁着送宵夜来溜须拍马,祝恤纬看进眼里,吃茶不语。 “多谢掌柜。”楚岸再次坦然笑纳:“左挚。” 来收东西。 祝恤纬:“......” 这湘安王竟和其他养尊处优傲气十足的王爷不同。 往优雅了说与百姓无距离无纨绔子弟惯有的虚架子,往粗鄙了说,便是脸皮够厚。 永王送过银子一脸吃亏相,这帮平头百姓倒是实打实要送,送都不送一次,少说也来敲三次门了,迎来掌柜送完了,近次的栈掌柜又来送,竟一时送不完。 送完还不算,个个都要感叹一番王爷真是皇家风范,与百姓没有丝毫架子。 湘安王接了这个接那个,满目和煦温雅,端的贤王仪态,谦虚无比。 左挚送走众人,顺道替楚岸关上门。 湘安王大刀金马坐下,毫无愧色,道:“落月镇的乡亲太热情。” 拦也拦不住,真不怪我。 祝恤纬:“......” 噗── 茶都笑喷出来。此地无银三百两。 越描越黑是否听过? 楚岸一眼看穿小棉絮心事:“行军艰难,我本就够惨,若是叫将士跟着我吃土,谁还肯为我卖命?” 敢情是犒劳随行军士的? 祝恤纬脸色微僵,诚心道:“王爷圣明。恤纬小人之心了。” 但湘安王还是脸皮厚。第一印象太惨烈,轻易下不了这张面具。 祝恤纬甚至往深了想过一二,这湘安王怕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将来得圣眷深顾了,从那偏远之地的凉锟城调回京了,这脸皮怕也是一时半会薄不了。 何时是个头?许有了王妃了,有人管束了,能化去一二。 “好说。你到底年少。本王理解,不怪你。” 楚岸坦然接过道歉。 祝恤纬:“......”脸色更黑一点。 怕是有了王妃了还要更厚。 “依你看。”玩笑开过,楚岸回归正题:“账本在何处?此番黄袍事件未必如此轻易翻过这页。凭冯惩之不可能吞下大数目的账目。只怕审起来更难。” “王爷可曾派人严加看管那冯县令?”祝恤纬提醒:“可别叫人暗中灭口才好。账本加黄袍事件,他明显只是傀儡,背后有人在指使,不一定此番就能审出什么。若是再被有心人弄死,就彻底成了替罪羊。” “早已留人盯着。”楚岸慢悠悠接话,“若是有人来毒害他,正好可以顺着这藤往上查。” 祝恤纬点头,又问:“对了,王爷,可有捉到衍姬?” “捉到了。”楚岸道:“先押两日再审她,那衍姬被抓,想来稷无霜也无法安睡于榻。只守株待兔即可。” 楚岸递过去一杯茶,祝恤纬接了,又提醒道:“王爷,方才在屋内,恤纬来不及讲的还有一句。” “──王爷既提到兵器制造,那王爷可知兵器制造最缺什么?” 楚岸不假思索:“自然是能匠。” “能匠中谁手艺最棒?”祝恤纬追一句。 “兵诡老人。”楚岸再追,“但是相传他老人家已经归西。兵诡之后,还未曾听说谁的手艺能胜过他。” “王爷也说是相传。所谓兵诡老人归西,此事当真?兵诡老者在这落月镇名声躁躁不是一两年了,近几年忽得销声匿迹,只用一句人已归西就全交代了,难道不可疑?” 祝恤纬二度追问,“他有没有妻子儿女?如何归西的?若是寻常病逝,一身绝学可有弟子承接手艺?这些都需要再去查查。” 连续几句,祝恤纬一追再追,湘安王与他前后衔接无缝,二人对话听起来颇为快速。 不出眨眼功夫,楚岸接话道:“本王即刻去派人查探他的坟,再去寻他是否有妻子儿女,若是寻常病逝,一身绝学可有弟子承接手艺,弟子又在哪。” 祝恤纬半分认真半分玩笑:“王爷想的这样周全,恤纬竟觉得自己留下来有些多余。王爷思虑甚广甚细,已然不需要谋士了。” 留下来有些多余? 楚岸:“只少了一样优点,还真是有些多余。” 祝恤纬:“......” 这这这叫人接无可接,某人险些拂袖而去。 楚岸大喘气道:“──文我已领教了。恤纬当真是栋梁提挈之才。若是再会些武功,能随时保护本王,又可自保,不叫本王时刻提着心你会被奸人所害,恤纬便是完美的了,一身优点。” 祝恤纬:“......” 湘安王真是叫人又敬又恨又磨牙。 不止脸皮厚,还口里发欠。 欠到人想狠狠修理一番,又无从修理,心头郁结着一口黑气,那黑气愈胀愈大,愈胀愈大,竟如日头下一股明晃晃的泡沫,忽得湘安王后半句话峰回路转,如虚空中有一根极细的针,噗嗤一扎,满腔黑气尽数散于无形。 可还是有些气。 祝恤纬忽得替未来王妃担忧起来──如此面对着脸皮颇厚又欠又会哄人的湘安王,可怎么是好。 府里头定是每日鸡飞狗跳,“精彩”得很。 “恤纬后头有何打算?若是不想回去,便就跟着我罢。” 湘安王道:“如何?” 祝恤纬顶着一口气:“只要王爷不赶。” 赶了便有理由在太傅那里头赖了,是湘安王赶我走的,便死也不再回来。 一天被气两三回,再被哄回来,吃一肚子黑气,还不能说不能道,因说道了人家也会夸湘安王极会做人,也会做王。 只有跟着他的人,才知道有多“苦”。 苦不堪言哪! 把别人“折磨”地苦不堪言的湘安王一听便乐了,“成。只要我不赶,你便不走。这可是你说的。等哪日恤纬瞧上了哪家的姑娘,哭着喊着非要告几日假,要走三书六礼,要把人娶回去,太傅问我,怎的这样就把人送回来了,是我这外孙哪里有错处?” 祝恤纬眼睛瞪得溜圆。 方才的黑气又胀起来了。 谁要娶姑娘了? 八字还没一撇了,他还尚未及冠,尚未及冠!早得很!早得很! “本王便说,你家恤纬赶都赶不走。现下是必须要赶了,本王痛着心也要赶。” “为何要赶?” “因为这孩子一心系社稷,查贪腐,献良策,提上议,日不能寐,夜不能安,殚精竭虑,晨兢克励。本王实在过意不去,该放你几日假,叫你去做自己想做的。” “老太傅定是会说,那是他该做的,王爷莫要夸赞太甚,免这孩子心头膨/胀起来。” 祝恤纬尽力忍耐着,压着火违心道:“我可没这么好,王爷给恤纬扣高帽了。” “我就是要给你扣高帽子。”湘安王两眼笑眯眯,“少年天性如何明媚耀眼都不过分。不过是夸了你两句而已,” 夸了你两句,而已。 顺带损一损,反正放着便是要拿来损的。 祝恤纬不想对湘安王冷脸,知道他并无坏意,想把气氛转一转,提醒一番。 “王爷此行落月镇辛苦凶险,背后之人既然出了第一招,就怕还有后招,王爷身边很需要有高手护卫。” 楚岸点点头,两句便崩了,“那是自然。恤纬不会武功,平常记得跟我紧些。” 不会武功。 平常,跟我紧些。 祝恤纬腮帮里鼓的全是气,“那便多谢王爷了。” “言谢就不必了。”湘安王道:“太傅那一层自是不必再提。我本就该护着他的外孙。且我还差你一赶。有生之年,若不赶一次,岂不亏了?” 那赶,便是指的祝恤纬日后娶妻耽搁的几日。 祝恤纬咽下血泪,被噎的口不择言,“王爷,恤纬还小......赶,赶明再赶。不是,不赶明。不赶,也不是不赶。总之王爷,到时候再说吧。” “都已经顶门立户了,能成谋士了,能出谋划策了。” 湘安王笑容慈祥,总结三个字。 “──不小了。” 祝恤纬在心里尖叫,你能不能不说话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么! “启禀王爷。”左挚在门外轻声道:“有人求见。” 祝恤纬如蒙大赦,长呼一口气。 总算有其他事能茬过去了。 “何人?何事?”楚岸,祝恤纬两人对视。 现已深夜,谁会来? “王爷见了便知。”左挚答道。 “夜已深,王爷还请歇息。”祝恤纬识相退出。 待门重新打开,来人揭掉面纱,楚岸惊奇:“邵冼!你不是跟着邵郁?为何你自己跑回来?” 连邵冼也回来了?六宝亦被派去盯梢潇九儿,那郁儿身边只剩下了五宝和七宝? “王爷,请拿好。”邵冼递过来一个账本样书册,“这东西是真是假,还请王爷鉴别。邵将军吩咐回来的。” “你独自去了归凤庄?”楚岸提了音量道:“还是有人跟你?” “归凤庄虽守卫严密,却不是刀山火海。我自己足矣。”邵冼答。 “那郁儿身边可还有别人?” 邵冼老老实实,一丝拐弯都无,道:“有的。有小月和紫契大夫。” 楚岸登时变了脸色,一介女流,一个大夫,聊等于无,却不是聊胜于无,“五宝和七宝呢?” 左挚极会看脸色,摸摸鼻子,“五宝一直在帮我们,他拦住了康平王,还掉包了栽赃王爷用的黄袍,并没有出来玩,好好在执行邵将军令。” “也就是说郁儿身边没有人了!” 楚岸“啪”一下拍了桌子,掌力竟将枣红桌子上一应茶杯震倒,茶汤滚出来,淅淅沥沥滴落下地。 并没有震碎那般邪门。 “七宝呢!”楚岸何其聪明,一下子便猜到了七宝现身何处,“七宝,别藏了,出来!” “我在!王爷,您叫我?”七宝赶紧丢了一堆栗子皮瓜子皮瓜子皮,脚勾着屋顶,从房檐倒出一个脑袋来。 楚岸脑中轰然一响,整张脸都白了。 他多奢望,自己猜错了,若还余一个七宝在邵郁身边,也不致叫他脊背如爬满冰蚕一般寒凉。 左挚揉揉脑门,头疼。 邵冼饶是再朴实些,也明白了一二分,挠挠后脑勺。 “郁儿把你们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全部派来保护我,万中有一,邵郁有了危险该要如何?” 楚岸吼了这一句,屋内竟是四寂无声,众人皆低头。 湘安王竟是一丝犹豫废话也无,径直点兵要连夜出发去寻人,邵冼、七宝也翻身上马。 迎来栈才消停了半分,又开始有了热闹人声。 宣壹本还在闭眼小憩,听见声响一个打挺起来,冲过去勒住楚岸战马缰绳:“王爷!这般风风火火是要去哪儿?” 明日若是康平王或者永王来找王兄叙旧,或是另有他事,可如何是好。 “一切皆去找祝恤纬。”楚岸并无心思多与这耿直憨厚宣壹解释,目光冰冷不容拒绝:“若是再有大事,皆等我回来!” 宣壹并没有多欣喜,仍旧拉住缰绳不肯松手。 “天榻下来。”楚岸拨开宣壹手指:“本王也要走。让开。” 肖一岚出现在马后,很想把自己眼睛蒙起来。 为何这般依依不舍,又这般丢人,还真当自己是姑娘。 姑娘家顾及矜持,都不会死死黏糊。 “王爷可是许诺会带我和肖统领走。” 宣壹虽脑袋不怎么会转弯,却有眼睛会看。昨晚三位皇子表现各自对比,日后追随哪个,他已有了主意。 “自然。本王说过的话,一诺千金。” 楚岸转手夺了缰绳一勒,胯下战马扬起前蹄敞亮嘶鸣。 宣壹还要凑过去,被肖一岚猛然拉开:“不要命了你!” 数十影卫兵早跟在楚岸马后,不出片刻功夫,却连黑影都寻不见。 “王爷是中邪了?”宣壹到底是武官,并没有被马蹄吓破胆,却颇为不解,“赶着去救火还是打架?黑面玉刹的,脸色忒吓人。被污蔑黄袍加身尚且在笑,那般胸有成竹。如此说是救火却不带水,说是打架又不带你我。” 也是想不通。 肖一岚看着夜色中一点,半晌才道:“湘安王可曾纳妃?” 宣壹一头雾水:“还未行冠礼。也未听说有湘安王妃。倒是听说圣上给说过几个美人,都被说太丑挡了回去。圣上为此头疼许久,以为三皇子想要天仙。” “美人如何能丑?”肖一岚夜色中握着剑柄:“只怕原因有二。湘安王或许不愿娶妻。” “那何为二?”宣壹虚心求救。 肖一岚却早已转身,铠甲斗篷被风卷起来:“二需要你去当面问他。” “──啊?”宣壹眨巴眨巴眼睛:“方才我倒是问了。那眼神像是要吃人。我可不愿再触第二回霉头。目光都能杀人。” 第36章 惨烈腰疾 树林中。 “你怎么样!”紫契扶起邵郁,“这些人像是杀不尽一般,怎的越打越多。如此下去不是长久之计。我们恐怕要被耗死。” 邵郁受伤那手臂,仓皇中又被对方士兵剑刃划伤了,血已透过衣衫,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煞白似雪绢。 但凡她每次体力耗尽,都会牵动腰疾。此刻她已经痛如刀绞,整片腰背仿佛不是自己的,动也不能动,只消一动便如万剑穿心。 上次冯府受伤后,再加上臂伤压根没有养好,简直雪上加霜,仿佛已熬到末日般锥心刺骨疼,指间骨节泛起青白。 邵郁揪着紫契长衫衣袖,红唇早已森白丧失血色,说话艰难。 紫契将身旁之人的痛楚全看进眼里,将她的头按进自己怀里,单臂护着她,另一臂挥动利剑击退来犯。 “杀!主子说了,若不能生擒,杀无赦!” 对方拼够了刀剑,竟然开始弯弓搭箭,刺破月光的箭刃穿破风声呼啸射来。 小月全无平日娇弱伶俐形象,从腰间抽/出软鞭,那鞭灵活如蛇,一扫一大片。 然而箭雨不跌不休,如无穷无尽的小雨般密集。小月血肉之躯,体力逐渐不支。 “交出之前的老者,可能会饶你全尸!”箭雨中,对方大喊,射箭停了一阵。 “做梦。”邵郁忍着红唇颤抖,嘴角溢出冷笑,声音虽极低,却铿锵有力:“紫契,坚决不能交出那人。否则我们没了筹码,恐怕才是死无全尸。她们不可能放过我们。这个老人一看对他们就是颇为重要,肯定是费力力气跑出来的。只怕再回去,也没善终。” “喂!你们磨磨蹭蹭干什么?”对方像是没多少耐心:“还不交人?” 说话那人弯弓搭箭,箭星直指邵郁:“那个半死不活的,你少装死。出来说句话。” 紫契抬头,眼神冰冷如魔。 “再不交人就射死你!”弓弦拉至满月,“没时间跟你废话!” 小月脸色大变,张开手臂用身体挡住紫契与邵郁。 嗖! 利箭闪着寒光破风飙来。 紫契早已护着邵郁滚去另一边,小月反应极快,已闪身至旁。 中途突生变故。 空中突现三箭与先前一箭相撞,先前那人喉咙被箭刃穿透喉咙,血箭在空中飞溅一条血线,钉至树干上。 “谁!谁在射箭匣?”对方显然已方寸大乱,再不似先前那般成竹在胸,表情惊惶。 紫契与小月面面相觑,再转眼去先前树下,哪里还有布袋与老者的影子? 嗖嗖。 又是三枚箭飞至,对方三人应声而倒。 紫契一看时机到了,顿时漫天一洒草药。小月显然深谙其道,事先捂住口鼻,对方顿时咳嗽眼泪震天。 紫契将邵郁送上马,小月跟在后面上了另一匹马,隐约瞧见草丛里有东西,马上又下马,想了想又转身猛拍二人的马:“紫契,你们先走!” 紫契扭头,那声急急的询问被马蹄踩落于空中:“你呢!” “我马上!”小月揪起草丛里老者,利落上马,消失于风中。 等余下人总算能面前从模糊泪眼中彻底看清路,早已是半盏茶功夫之后了,人却早逃的没影。 ...... 东方露出天光,很快两旁如飞树木也逐渐清晰。 “紫契。” 云骢依然四蹄翻飞,踏碎水洼与细金霞光。 “紫契。” 声音越来越弱,连耳畔吹过来的气流都逐渐失去温度。 紫契狠狠咬牙,猛勒缰绳。 后头小月战马前蹄跟着高高扬起:“紫大夫?怎么停了?” 紫契抱着人下马,“郁儿有话要说。” 小月道:“那我先带老人去那边。” 被救老者此时还是双眼紧闭,衣裳破破烂烂。 “他怎么样?”紫契此刻没工夫给人把脉,只草草看了两眼面相:“应该是累的。你让这老人家靠在那树下顺顺气。问题不大。” “哦,哦。”小月歪头,看着邵郁不甚正常的脸色狠狠皱眉:“将军怎么样?” “我没事。”邵郁强撑吐出几个字。 紫契红了眼眶:“你一定会没事。算命的不是说──” “算命说的你也信。”邵郁笑的一脸艰难,像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算命的人还说我是凤凰。凤凰可是神鸟,能得神灵庇佑。可我,不照样多灾多难?” “我求你别说了。”紫契道,“军营我们不回了,先去治腰疾好不好?” “不好。”邵郁艰难直起身子,“小月。” “将军。” “你仔细护好这老人,注意保护紫契,记着,将老人家安全无损交给三哥。” 邵郁声音已经有气无力。 小月看着紫契极为难看的脸色,顶着万钧雷霆点头。 紫契却是咬牙,又心疼又气愤:“郁儿,求你别说话了。我知道你多痛,能不能别让自己更痛!” 邵郁全身已经疼到微微颤抖,勒住他的肩膀:“紫契,我又连累你了。” 紫契恨不得将人揪起来狠狠摇晃,落到实处却还是只能嘴上发狠:“知道连累,就给我赶快好起来。” “我也想。”好起来。 邵郁闭上眼。 “别睡!你千万不能睡!”紫契忽然吼道。 “我好想睡。”邵郁一双眼睛睁睁合合,痛觉似会蔓延,从脑髓传入到骨缝。 “郁儿!郁儿!”紫契声音几乎都要破音。 “紫契,你会治好我对不对?”邵郁一双眼睛重新睁开。 “会。”紫契哽咽着答道。 “那便好。”邵郁又重新阖上那双如水眼眸,“如此,我便可以安心昏过去了。” 身体骤然一波强痛袭来,邵郁再度昏昏沉沉睡过去,这次却是紫契一再叫喊都没有醒。 “你就会作践自己。”紫契沙哑着嗓子:“然后再作践我。” 他撑着身子抱起昏迷不醒的人儿。余下的那句话噎进肚里。 却还不待他走出两步,身后窸窣两声,还不待他有所反应,先前那颤颤巍巍的老人已经开口:“放下这丫头。我给她看看。” “!”紫契回头,几乎怒发冲冠:“你这老头如何乱说!并不是丫头!” 若不是怀里抱着人,若不是对方已成垂暮年纪,凭紫契一身怒气,恐怕早已经被银针扎惨。 只是挪步去喂马的功夫,为何也能打起来,小月赶紧过来拦人: “前辈,你可真就说错了。这是我们家──” “将军。”那老者点头,话接得很稳:“邵郁。邵起老将军独苗,战功赫赫,我知道。” “那人家也不是丫头。”小月还在试图遮掩。 小月心里嘀咕,就算有一日/天下皆白,也该是将军自曝。 毕竟连当今圣上都知道将军是男儿身,老头是好人奸人都不清楚,若是贸然咣当一下捅出去可是欺君之罪。 “你们说是男子便是男子。我看看她。”那老者不再磨蹭这个话题,直接拿过来邵郁手腕就要搭脉。 “你是个大夫?”紫契却是先抢过将军手腕,不肯给看。 “我不是大夫。”那老者敛神,脸色已经隐约有些不高兴:“却是久病成医。你在磨蹭什么?再磨蹭下去,这姑娘......将军恐怕命都只剩半条。” 小月一听有戏,眉间一喜,上前来劝:“紫契,你不如且让这个老者看看。将军这一昏过去怕是又要如以往昏过去两三日,而我们一时半刻又到不了蓬芜山。既都是前途未卜,何不试试?” “蓬芜山?”那老者重复一句:“你们去蓬芜山做什么?那传说可是座荒山,了无人烟,毒虫猛兽,不知名的凶物倒是一抓一大把。” 紫契很凶,更没有心情解释:“一切与你无关。小月,多备些干粮和水,你们即刻上路。” 否则两三日后邵郁醒来,又要将三哥不住挂在嘴边,想起来都要头疼三五日。 说罢就要抱着人上马。 “你急什么?”老人拽住紫契衣袖:“我虽不通医术,却在其他人身上看见过这姑娘发病时的症候。也是如此生不如死,腰背都要断掉。” “当真?”小月更喜:“那些人都是怎么治好的?可有方子与药草?” 老人道:“无一幸免,四个月后全部七窍流血而死。” 表情甚是唏嘘,还惊叹:“真是人命无常。都是些正当年且力猛的壮汉。像你们将军如此年纪轻轻,相貌又如此英俊,醒着时神采飞扬,睡着后静美如仙,若真几个月后便七窍流血,当真是暴殄天物啊。” 紫契:“......” 小月:“......” 小月看向老者的眼神都变得很是狐疑惊窘。本来她想,若是真能轻易寻得良药,便不用去那千里之外的蓬芜山,又远又危险,中途还不知道会不会生出许多事端。一如这场追杀,简直无妄之灾。偏将军还是个执拗脾气,一心非要给她三哥湘安王送去良人,执意救这老人。眼下听他讲话,这老者倒像是个江湖术士一般的骗子。 说话还口无遮拦。 小月道:“听起来有些邪门,腰伤如何能牵制血路,乃至最后七窍流血而死?老人家,你信口开河起来都不要打腹稿的?莫要咒我家将军年纪轻轻就殒命。” 老者还要强调:“姑娘,你要相信我,真不是我乱说。那些人死时痛苦万分,形如疯癫。” 那画面简直太惨厉,带入花容月貌的将军那副癫狂之态,小月一阵恶寒狠打寒战:“越说越离谱了。您还是闭嘴吧老人家。” 紫契用力扯开自己被拽的袍角,神情不能更冷:“小月,立刻,马上,把这个老者送走。” 那张破嘴简直瘟神一般,再听下去恐怕要扎他一串筛子眼。只怕邵郁若是醒着又要怪他虐待能匠。 娘的鬼能匠。 倒是如同市井无赖。 第37章 熳毒奇毒 “诶诶诶诶诶!别生气。” 老人一手拉紫契,另一手拉小月,破衣烂衫一头乱发鸟窝一般,“不说了,不说了,我不说了还不成。你不让看我便不看。” “走了这许久,我们还是去前头村镇找家酒肆吃些东西,填饱肚子,你们也好给这俊俏姑──”娘。 临时马上改口,“不,是将军。给这将军找个郎中吃副药看看。她这般昏迷不醒总归不是法子。若是一睡不醒可就──” 又提死,娘的忍无可忍。 这次还不待紫契发作,小月都要气昏,先将软鞭破空狠狠一甩。 就是做做样子。 哪儿能真的抽中这拼了命救回的老者身上。 啪! 清脆爆响。 “啊!”那老者嘶叫着抱好脑袋蹲在地上。 紫契:“......” 为何如此胆小没用,当真是宫里能匠? 此番连盘问他姓甚名谁、为何被官兵追杀、既为能匠又精神什么如此种种问题,兴致一丝也无。 被气的。 就算是能匠,娘的也是个话唠能匠。 口无遮拦恨不得叫人撕烂他一张嘴。 爱谁谁。 小月利落收鞭,用鞭柄敲敲老者乱蓬蓬的鸟窝,“若再啰嗦,随意咒我家将军,这鞭子可不认人年纪大小,长幼辈分,照抽不误。” 老者扯着嗓门:“嗯嗯!知道了,知道了!你先,你先把这鞭子拿走。忒吓人!” 小月好笑:“现在知道乖了,你这老人家也着实有意思。对了,如何称呼你?” 老者道:“李四。” 小月挑眉:“如何连真名都不愿意透露?我们可是救了你的命。” 老者道:“──巧。这便是我的名字。” 小月笑得如一阵银铃:“敢情说话大喘气。李四巧。那我叫您巧爷爷可好?总不能一直老人家老人家的叫。” “挺好,挺好。就是女侠莫要动不动就甩鞭子,忒吓人。” 小月笑眯眯:“好说好说。管好你的嘴。我不叫女侠,叫我小月就好。” “小月女侠。”那老者赶紧伸手,指着紫契怀中道:“你不救人了?你家将军当真拖不得。” 邵郁既已决定将老者送给湘安王做预备人才,想来身份也没什么瞒的,遂小月坦然道:“外头的郎中可不如我们紫契。这位就是我们紫大夫。” 李四巧撅起嘴道:“人如此年轻,玉面书生一般,柔柔弱弱的,没有一点悬壶济世的良医面相。” 紫契:“......” 紫契狠狠瞪向李四巧,愣是将巧老头儿后半句给瞪噎回去。 紫契先将邵郁送上马,自己方才登上马镫,扭头吩咐:“小月,你想办法带消息给邵翎。将军身体要紧。我们要晚些才能回军营,叫邵翎再撑一阵子。” 云骢良驹之上,紫契歪着头看向李四巧:“还有,务必把这话唠的、棘手的、能带来麻烦的、手巧如匠的老人家给湘安王送过去。” 最后,几乎是咬着牙:“务,必,亲,手,交,人。” 中间若出现差错,他当真是不想再听见邵郁睁眼后,张口闭口都是三哥,以及老人家三个字。 “诶诶,先别走──” 李四巧情绪饱满的拉长音中,云骢四蹄利落扬起,踏碎一路春泥。 “老人家,我们也走罢。”小月已经牵马过来。 “怎么就走了你说呢。”李四巧不住摇头,甚是惋惜的表情:“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紫大夫,凡事中了熳毒的人,四个月内服了止根汨方才可续命,虽可续命多长时间暂不清楚。但是他让那丫头就这么卧于马上,颠簸吹风,只怕会更加雪上加霜啊。” 小月神色大变:“巧爷爷,您此话当真?我家将军不是单纯伤痛,而是中了毒?那毒叫熳毒?那为何银针无法试出?” 怪不得紫契用多少药石,都无法减轻痛苦,反倒是次次发作,疼起来便一回痛过一回。 “银针能试出来的,大多是见血封喉的剧毒。” 李四巧道:“这熳毒虽不是剧毒,疼起来却要人命。我先前被困的那剑谷,首领之人便用这半死不活之毒控制手下剑奴,不叫他们乱跑,许是怕这些人跑出去泄露什么机密。” “只是毒量用量极轻罢了。有几个胆子大不听话,试着往外跑的人,中途便被待回来,被强喂加大药量,四个月便如我描述那般凄惨死去。如此,便再没有人敢跑了。” 小月用惊疑眼神看着李四巧。 言外之意,你如何又能逃出来?又是否带有熳毒? “喂喂喂!你别这么看我。我可没有毒。”李四巧赶忙摆手:“我每日只吃别人一半饭量,有时干脆不吃,又常溜去管事的私灶偷东西吃,幸而没有染上。” 小月了然:“像巧爷爷能做出来的事。”偷东西吃。 “怪不得巧爷爷如此瘦骨嶙峋,想来也是饥一顿饱一顿。既是偷,如何又能次次得手。被发现偷嘴,想来还会被吊起来打一顿杀鸡儆猴。” 李四巧:“......” 有些事情最好不要揭发,大家还能愉快聊天。 “那巧爷爷可知哪里可以搞到止根汨?听都没有听过,寻常药房怕是不卖。” 小月虚心求教。 “我怎么知道。”李四巧老老实实道。 小月瞬间泄气。 “──但是我猜想之前困我的剑谷定是有解药的。” 李四巧大喘气道:“那山谷极大,长了些奇奇怪怪的花花草草,我不识药性不敢乱碰。但是我看到首领隔三差五便去后山采药煎水喝。” “那也不一定是解药。”小月还是打不起精神:“如此判断便是解药,也太过武断。我家将军身系将士社稷,又怎可胡乱给药就吃?” “但是无可否认,你们现在还有其他办法么?现今只有这一条路可以一试。” 李四巧正色,不似先前那般油滑打诨:“难不成真要去那蓬芜山?虚无缥缈路途遥远不说,你家将军能不能支撑到那个时候──”还是未知。 “找打!”小月举起鞭子。 “我马上闭嘴!小月女侠饶命!我不说了!” 李四巧又怂,蹲下抱头。 “我最后说一次,管好你的嘴。”小月拍拍马脖子:“事不宜迟!巧爷爷,上马!” “干什么?”李四巧虽然走路步履略显颤巍,上马却利落如骑马老手。 小月不动声色看进眼里,用鞭柄狠拍马屁股:“当然是去追将军!”那马一惊,顿时四蹄如飞。 “──女侠──那你呢?不骑马?难道用跑──的!” 可怜李四巧胡子眉毛都白了,一把年纪,颤巍巍如破钟嗓音飘飞于空中。 回着头,两手扯着缰绳,扯着嗓子喊,长辈关怀之心倒是不假。 小月两手一张,两脚腾空轻飞如燕:“我用飞的呀~” 李四巧:“......”丫头你赢了。 第38章 促狭试探 树林里。 “王爷这是恨不得胯下之马生出翅膀会飞,两日脚程并成一日才好。” 七宝手里握着草料喂马,用马身遮住一半身子,小声对左挚叨叨。 远处,楚岸手执刷子给马匹梳理鬃毛,只是那眼睛压根没朝鬃毛上放,好几刷都捣到了高头大马的眼睛里,害得大马喷了几次响鼻表示抗议。 七宝:“......” “好吧,这是一个讯号。梳完鬃毛定是又要出发。马都要累劈,人更不用说,拿人当骡马用。相比起来,还是我们邵将军好。好歹还给喝水吃干粮的时间。” 左挚:“......” 七宝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苹果,擦也不擦直接入嘴,吭哧一口,汁水都险些溅到左挚脸上,嚼了两口才想起什么,干巴巴问: “左挚,你吃么?挺甜的。” 虽被我咬了一口。 “真的甜。大家同为男子,分吃不算事。我不介意。” 左挚几乎从齿缝挤字:“不,吃。”我介意。 啰啰嗦嗦七姑八婆,还当跟了邵将军许久,七宝能改掉些。 “不吃你就亏了。”七宝吭哧又是一口。 这次相当嚣张,这声音毫不遮掩,竟大到楚岸都停下/马刷,扭头看过来一眼。 从前被楚岸罚到吐血的记忆太惨烈,七宝嘴里的苹果还未待嚼碎噎在嗓子眼,半边腮帮鼓起似松鼠,情急之下,忽得把手里余下小半个苹果全塞进左挚嘴里。 左挚:“!”你塞来我嘴里干嘛! 你不想被三殿下罚我也不想被罚。 找死啊! 进入楚岸眼底的,便是左挚嘴里被堵了个红艳艳的苹果,眼睛瞪的像铜铃,一只手握住剑鞘,另一手已经拔剑到一半,呸一口吐出那小半个苹果,朝七宝杀过去。 “喂喂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左挚你这就没意思了!我说你这个人别这么无趣,开玩笑而已,别当真啊!脸黑的焦炭一般,喂喂喂我其实很凶的我跟你说!啊──” 左挚利落出剑刺过去,“看招!要你闲!闲来无事便去拔草喂马!” 七宝却不忙取佩剑,招猫逗狗一般闲闲后退躲闪,嘴里不肯规矩一句。 “规矩!你家殿下教给你的规矩呢!我功夫可高出你太多,打起来若是输了你可别哭。平日里看着蛮听话,倒也是个不怕罚的主儿?竟敢当着你主子拔剑?来啊,不怕罚你就来,来!往这扎。” 七宝指指胸口。 “只要你有本事扎得到。” “......”左挚。 “张口闭口我家主子。七宝,别忘了当初你是从殿下宫里出去的!” 七宝闲闲两指夹住快刺到鼻梁骨的剑尖,一张调皮脸很是欠揍。 “可我现在跟着邵将军,你羡慕不来啊!你羡慕你也来啊。” “只怕殿下还不放心你跟着邵将军。没辙,哎,没辙啊。殿下定要派他信得过的人才放心。” 左挚:“......” “我看你就是找打!别躲!” “我不躲就要被扎了!左护卫,你这脑子堪忧啊。怪不得殿下不放心你,没将你拨给邵将军。简直神策啊。” “你给我闭嘴!” 楚岸看的出神,嘴角竟多了一份笑意,似那连夜策马奔波的倦意都淡了两分,眼前却已经换了画面。 少时,他便是如此与邵郁嬉笑打闹,对话竟也是相像到令人发指。 “──打起来若是输了你可别哭鼻子去告状。” 那时楚岸只有十二三岁,一张脸上全是未消稚气,也是这般两指夹着年少邵郁的木剑。 “三哥在比试的时候,可不会故意放水。我功夫可是高出你两个截。” “去!” 邵郁嗓音还是奶味很浓,显得稚气未消,被楚岸取笑好久,难不成要这样一直奶下去? 饶是比试前还要取笑一番,遂这时,小邵郁铁着一张俊脸。 “谁要叫你三哥!打死不叫!你若输了,便要捉三个月鱼给我吃,不许用鱼叉,要徒手!” “看招!” “这么狠啊?”小楚岸边躲边贫嘴:“若是中间受伤了呢?可否换成郁儿烹鱼给我吃?你烹,我给你烧灶可好?” “吃吃吃,就知道吃!你就只记得吃。” “再者,你不是都吃过了?吃过了还要取笑我!” 小邵郁委屈之极,鼻头已红:“看剑!说了不要叫你三哥,输赢都不要!” 楚岸一怔,竟忘记躲,手臂被戳疼了都不顾:“做过了?何时做过的?我吃了么?” “你傻啊你!怎的不躲剑!都戳到你了。” 小邵郁气得跺脚,木剑戳/进脚下草地:“罚你捉鱼!捉四个月,不,六个月!” “好弟弟!好好好,六个月就六个月,我捉,我捉还不行么?” 楚岸不顾伤臂,过来搂着哄,腆着脸问:“好弟弟,我刚才是逗你玩儿的。你可别生气。你若是真给我烹鱼了,我定是要将鱼刺都吃个干干净净。哪怕你忘记放盐巴,烧糊锅底,鱼肉从白变黑没个鱼模样,也要吃干净的。” “说的好听。” 小邵郁抹抹鼻子,隐约带着一丝哭腔。 “我看你都忘了。就会讲好听的来哄我。” “到底是哪回?”楚岸微急,“好弟弟,你快说啊。” 小邵郁:“你被罚,我给你送去那条鱼,便是我自己在厨房自己找了活鱼,去鳞扒了膛试着生火烤的,谁道你吃着还要嫌弃没油少盐,还有一股子烟熏火燎糊味。” “你知不知道我烤了多久!吃一半还要剩一半,撕过的鱼肉全推给我了!我早吃过了,根本不饿,还要被你强塞过来鱼肉。着实过分。谁要跟你分食一条鱼。 “明明就是嫌弃。” 才不是嫌弃。 还不是怕小邵郁熬到半夜,饿了肚子?小楚岸忍着饿才没有一个人全吃完,硬要撕一半过去给邵郁。 小楚岸却不敢明说这遭,怕讲了更要将人惹哭了。 小邵郁就是见夜深人少才偷偷溜去他罚跪的地方送烤鱼,早过了宵禁时间,周围一把黑漆如墨,积翠如云的树木投下月影,瞧起来阴森鬼魅瘆得慌,也难为小邵郁没怕黑。 “哪里嫌弃了?我真没有嫌弃。真的挺好吃的。” 才夸两句,小楚岸憋不住,到底还是又嘴欠了:“你头一次生火,居然没有把厨房点着,简直奇事一桩。” “三哥若是当时就知道,定要请个戏班子好好唱三天。” 小邵郁:“......” 时光如流水漩涡般旋转急换,当初御花园满园火树银花变成周围青翠林木,楚岸不觉便笑出声,脑中画面早变成动态,眼前,七宝只凭两指便薅走左挚手中佩剑,嗖一声剑尖戳进树干,剑尾还在晃动: “啧啧啧,你这功夫退步了呀~” 七宝存心逗人,嘴上自是不肯规矩的:“饶是我听了三天戏台子,再喝上五六坛美酒,脑袋晕晕乎乎走路摇摇晃晃,手中武器自是任谁都拿不走的。你这不行啊。” “啧啧,左挚,你还是好好当个木头比较稳妥。” 左挚一双眼睛险些瞪出来:“闭嘴!” 噗── 楚岸此时才惊觉自己当时嘴有多欠,绑着捆到树上,用羽毛挠三天脚底都不解恨。 等,等等! 某些少时便被注意且疑惑许久的细节,此时重新浮现于脑际。 郁儿迟迟不变声。 骨架纤细。 手指纤长。 偶尔两人对视时,邵郁总是会事先别过视线,楚岸还数次嘲笑邵郁总是如寻常女儿家一般容易脸红。 邵郁不调皮时,也当真如女儿家一般温蓄清雅。 脸红。 脸? 脸。 瓜子脸。 瓜子? 掌中木剑,久未消磨,倒刺斑驳偶起,淬百味烟火,楚岸记得有一次失手挑落,三春桃花灼,竟比不上一眼惊艳,郁儿满头青丝铺满肩,柳眉杏目如琢如磨,肤色白皙,瓜子脸型更是明显。 寻常男子,少有这种瓜子脸。 亦或月下对坐,流水默默静如潺潺,竹间饮幽阑,青丝皆绾,彼时眉目尚嫣然,楚岸蓦然抬头,能撞见邵郁平坦无波的脖颈。 楚岸曾用视线数次扫过的地方。 没有喉结! “左挚!” 等到楚岸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张嘴喊出。 “是!殿下。” 左挚走到树下拔走了剑,经过七宝时几乎狠瞪成了斗鸡眼,两人用眼神厮杀过后,才上前等候楚岸指示。 “你过来一点。”楚岸声音几乎不自然。 “嗯?” 左挚有些凝滞。殿下这是怎么了? 到底还是迈了一步。 “再近些。”楚岸几乎是忍着逃离的冲/动。 “啊?”左挚更懵。 遂只迈了小半步。 “再近一些。”楚岸猛的别过头,身子却未动。 “啊?” 左挚不能更懵。 不能更近了啊! 凡事进宫的人,可是都被教导过礼仪言行,距离皇子太近视为不敬,可是会被拖出去打板子的。 七宝在后面看得幸灾乐祸:“哎呀,王爷让你近些便近些,如此磨磨蹭蹭的是为违抗王爷命令!一样要挨板子的!恐怕还要加官进爵!” 加官进爵,非彼加官进爵,而是楚岸调理手下不听话的兵,自创的“奖励”。 苦不堪言。 左挚身体微不可察抖了一下。七宝话音未落却在此时使坏,猝然推了左挚一把。 这一推不要紧,左挚鼻尖险些撞到楚岸肩膀处,远处邵冼啧啧两声,转身不忍看。 七宝这是又找到新玩具了,嫌路上太过无聊不成? 一众影卫皆低头,目不斜视,耳若失聪。 “大胆!”楚岸几乎脱口而出,想都没想一掌打在左挚左肩。 左挚如个破麻袋一般飞了出去。 “诶诶诶!你要撞到我了。左护卫,别怕,我接住你啊!” 七宝喊了几声,快要挨到时。 冷静避开。 左挚:“......”娘的你给我回来,打不死你。 第39章 暗流忽起 嘭的一声,左挚凶狠撞到方才剑戳的那棵树上。那棵树也是凄惨,不及碗口粗细正处幼时,三番五次被欺负。 凄惨的幼树便被拦腰截断了。 七宝睁大眼睛。 左挚猛地咳嗽,有武功底子,此一撞倒不至于重伤。 楚岸收掌,脸上眉目冰冷,心内却是骇浪惊涛,炙热万分。 莫说分食一条鱼,同睡一张榻,莫说还要抱着哄,更莫说主动去摸人家的手。 原来,他人靠近半分都是不可的。 若说相伴时间熟悉程度,左挚五六岁便送到他身边,比邵郁还要早上许多年。 自己这是── 话说邵郁到底是男是女?楚岸从少时起便疑虑不止,种种迹象,似都在昭示着邵郁不是男子。 她的身体。 实在是太软了。 等楚岸反应过来时,已走过去向左挚伸出手,“左挚,你没事吧?只是试试你的反应和功夫而已。” 左挚狼狈坐在草地正咳嗽到一半,看着眼前的手却如吓到一般,“没没没没没没没事!” 两个男人只是搭个手而已,没个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拉他起来而已,左挚手才伸到一半。 楚岸却已经收回手。 左挚:“......” 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七宝忍得辛苦,这下实在绷不住了,肩膀抖个不停,嘴角已经憋到抽搐,漏了大概十丝笑音。 哪里是他一个人无聊? 湘安王这不也蛮无聊的,找下属找乐子,只是挑到的人比较惨罢了。 左挚也是倒了半日霉。 “王爷,我没事。” 左挚只好自己找台阶下,已经站起来:“这些日子疏于练武,让王爷失望了,属下甘愿受罚。” 痛快来一顿鞭刑背笞也好,练武之人不怕痛,只求莫要再拿我取乐,不然某人肚皮都要笑爆。 凭白给他充了乐子。 七宝扶着一棵树,头压得很低,肩膀抖地更厉害,捂着肚子,显然已经快要笑趴。 “我无事罚你干什么。当真只是试试你的功夫。” 楚岸自行找借口。 否则如何解释自己着实反常? 楚岸已经转身走了两步,却是往人少的地方走:“左挚,你过来。” 又又又又过去? 左挚杵在原地,不动。 七宝已经闷笑到蹲下,还要辛苦忍着不能出声。 邵冼向来是个规矩的,几乎背对着这片。 “叫你过来。”湘安王声音隐约有些不悦,“有事情问你。” 七宝很是知道皇族规矩,便挪到更远处的地方避着,远到不会听到楚岸说话声音的地方,只是肩膀还是抖个不停便是了。 左挚硬着头皮上。 “靴子的事情查得怎么样了?”楚岸问。 “嗯?” 话题跳跃太快,左挚脑袋转弯不是很快,“三殿下?靴子?” 这左挚当真是反应慢半拍。往时眼力见不是颇好么? 楚岸脸色非常不好,咬牙重复:“靴子,事情有没有办妥?” “有,有有有的!” 这半晌招来逗去又被整,左挚险些都忘记了正事,立刻声字清晰道:“胡宝儿把那靴子藏在密格里,又命人做出鞋模,再利用细作在邵将军的大营里打探寻找靴子的主人。” 如此痴情,倒是和那戏文中唱的才子佳人有一拼。 楚岸狠狠皱眉。 只怕是明着找靴,实为找人。表面看起来就是在折腾着靴子,折腾着丢失夫君这码,实际怎么看都像在找借口滋扰两军起摩擦,甚至兵变。 “军营中有异动,邵翎副将自然有所察觉。” 左挚继续道:“他将计就计,干脆让营中一个身材娇小,才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去认领这靴子,设计骗出了另外半只靴。” “那胡宝儿能依?”楚岸皱眉问:“半大孩子,怎么听都像是耍着人玩。虽说脚小倒是小了,还有容貌和肩背定会有差异,如何能充数?” “不依也没辙。”左挚道:“谁叫人家脚偏就合适。现如今这半只靴子已经在咱们手里了。胡宝儿珍藏的那只靴子,属下已命人去偷去掉包了。” “如此这事情是翻篇了?”楚岸有些不信:“事情如此简单?” “自然不会如此简单。”左挚摇头:“脚虽合适,胡宝儿却说脸对不上,顶多就是喜宴中那孩子不甚丢了一只靴子错被她珍藏起来,却不是她要找的那位新郎。仍是不依。还要找。” “很是让人头疼,为何邵将军不长丑一点?那张脸若是路人一些也可,平常一些也可,此事许是就是糊弄过去了。” 楚岸:“......”你才丑。 “如此就是故意找茬了。”楚岸道:“她若真的心机如燎,便是掘地三尺也要翻出人来,如此小打小闹,隔三差五寻衅滋扰,只怕这找新郎是个借口而已。” “那岂不是邵将军当真必须娶了她,否则此事依然不休不止?”左挚瞪大眼珠。 这设想只在脑际闪现一瞬就如雷刺般震撼不已,封疆大吏娶了边漠公主,本是戈壁佳话两岸和/谐,与为笼络边地部族有异曲同工之妙。 但若是被有心之人利用,在封疆大吏枕边吹风,甚至哄得封疆大吏谋反叛国,折戟倒戈把刀尖箭羽对向大楚,就颇为惊悚了。 左挚被自己的设想打了一个哆嗦,抬头时却撞上了楚岸极凶的一双眼睛,吓的后退了一步。 王爷如此凶做什么?他哪句话说错了? 他方才说什么了? 假设邵将军娶了那胡宝贝儿? 郎才女貌,听说那胡宝儿姿色非凡,邵将军玉树临风──没毛病啊。 楚岸厉声道:“大楚不借与部族联姻来获苟且片刻安宁。” 左挚巴巴点头:“是是是!对对对!王爷讲的没错。” “所以郁儿也用不着娶那边蛮公主!”湘安王冷声强调。 左挚一头雾水应和着:“是是是,殿下说的极是!” 娶了又不吃亏,只要那胡宝儿本本分分,不搞阴谋不搞两境分裂,恐还是个联姻佳话。 瞧这脸色,左挚是当真不敢把这番讲出来的。 王爷恁凶,要吃人。 楚岸脸色总算稍缓。 “──但邵将军早晚要娶将军夫人。” 左挚老老实实又加了一句:“王爷少时也戏言过,要与邵将军同年同日一并娶妻,婚事都要在同一日一起大办。” “还讲要和将军拼酒量,看谁能在新婚夜更能喝,能清醒着脑子挺到洞房时,属下可都是都替将军记得的。” 楚岸:“......” 左挚心头却想着当今圣上还有吩咐,想着想着便讲出了声,“出宫前圣上也交代过,要属下时不时提醒殿下一路别忘了看美人,有看上的要及时上报,湘安王妃不可一直空缺。” “王爷在宫里时,对着那些交上来的贵女画像都讲很丑很丑,如今圣上已经放宽了,默许王爷可自行挑湘安王妃。” 湘安王妃,湘安王妃。 楚岸现这心头正乱着,心道左挚好没眼色。 楚岸:“你给我闭嘴,好端端的提什么立妃。” 左挚有些委屈:“遵命。” 身为一个下属,此番差事当真做的头疼。 “殿下!属下知错。”左挚单膝跪地。 低头叹气。 殿下甚少如此难伺候,怎的顺着说还会炸毛。 自家三殿下不愿提及纳妃之事他是清楚的,却不知究竟为何事在闹别扭。 怎的提同日成亲也不对了? 顽劣不羁时左挚知,还经常帮着背黑锅; 闯祸捅天时左挚知,百篇君子问没少帮着倒立抄诵; 轻浮浪子般时左挚亦知,少时楚岸那般嘴欠轻佻却只对着邵将军,顶着满脑袋蜂毒,左挚帮着送过一罐子蜂蜜,去讨好被三殿下气得好几天不理人的邵郁。 如今邵将军不在身边,也没个人能帮着问,左挚顶着满脑袋打了死结般的思绪,却依旧摸不透。 “哼!”楚岸狠狠拂袖走开,只留左挚一个头两个大。 “啧啧。”七宝凑过来,笑嘻嘻:“马屁拍到蹄子上了?” 左挚瞪他一眼,“你才拍马匹。我那叫忠言逆耳。” “是是是,忠言逆耳。不过没逆到耳朵,逆到了膝盖。你一时半会别想起来。王爷怕是被你气着了,你就跪着吧。” 左挚:“......”跪你娘。 远处,楚岸身前站了两个人,是位从落月镇策马追来要汇报的,祝恤纬下了马,几人对立,正在讲着什么。 “诶。”七宝胳膊肘捣捣左挚,“王爷大概是阴阳不调。把气都撒你身上了。” “不急,娶了王妃就好了。这阵忍过就云开见月明。” “!”左挚伸手过来狠狠捂住七宝那张闯祸嘴:“这功夫你就不要去触霉头了。闭嘴。” 就是“王妃”惹的祸。 提“王妃”必死。 却说这头。 祝恤纬道:“王爷,那冯惩之服毒而亡,死前画押认下了所有罪状。康平王来人想要带走冯马,被我道不知所踪给搪了回去。” “康平王如何能知冯马在我手里?” 楚岸一语就抓到重点:“有人走漏消息?若说走漏消息,不会是宣壹和肖一岚。我信他们。” “莫非是潇九儿走漏的消息?救走潇九儿的是康平王?我们跟去的人是否有探到消息?” “有。”祝恤纬道:“据一个叫六宝的人通过影卫传消息,在王爷审讯过后的第二晚,就有人用迷烟迷倒守卫,轻而易举将潇九儿救走了。六宝紧随其后,根据一个大夫留下的可见荧粉追去,发现脚印消失在──” 第40章 岸芷汀兰 楚岸接话:“消失在哪儿?康平王府?还是永王歇脚的翡翠坊?” “都不是。”祝恤纬道:“是一处破庙。” “破庙?”楚岸皱眉:“人就这么凭空没了?连六宝都没跟上?他原是我宫里一等一的高手,轻功也是了得,该不会被发现,也不该被甩掉才对。” 祝恤纬又道:“那破庙后头有一座坟,就是王爷吩咐手下找过的那位兵轨老人。查过了,里头却是座空坟,连做衣冠冢这些掩饰的衣物首饰都没有。” “如此来说兵诡老人还活着。空坟只是用来掩人耳目。” 楚岸异常笃定:“潇九儿原是稷无霜的人,属凤觞阁,莫非这藏着兵诡老人的背后之人,与凤觞阁有过节?抓人只为恩怨纠葛?” “但是潇九儿已被凤觞阁厌弃,甚至投湖想要制她于死地。抓她有什么用?” 看似所有线索都断了。 路又走死了。 手头只剩衍姬与冯马,冯马倒是有康平王来要过人,衍姬却无人问津,稷无霜也没有丝毫动静,似乎衍姬死活,和他并无关系。 “王爷打算如何处置冯马?” 祝恤纬道:“来时宣壹拽着我的马不肯放,非要一起跟来,肖一岚虽未言语,却也是一脸期待。落月镇王爷可还要回去?” “自然要回去。却不是现在。”楚岸从袖中取出一卷账本递过去:“这是手下从归凤庄秘密盗来的账本。看过了,我怀疑这账本是假的。” “既是假的,”祝恤纬接过,走马观花翻了翻,“又为何带在身上?何不烧掉?引来奸人岂不麻烦?” “我在等稷无霜。或者说,他背后的人。” 楚岸一脸高深莫测:“那潇九儿被抓时,身上有一个枫云令,先前和你提的黑寻被人杀死后,他身上的枫云令落到我弟弟手中,辗转也到了我手里。” “如今,潇九儿说的出账账本,本放在归云庄,如今却依然到了我手里,虽然是假的,却依然有用处。稷无霜早晚有坐不住的时候。至少,他需要拿回属于他凤觞阁的通行令牌──枫云令。” “王爷部下有多少高手能拦住稷无霜?”祝恤纬及时泼来一盆冷水:“人家探囊取物一般摸走想要的东西,恐怕王爷一帮手下都会毫无察觉,到时候王爷身上可就什么筹码都没有了。” “可我有小棉絮。” 楚岸绷脸这半晌,终于嘴角松动,虽只是娟细潺潺,如点状涟漪般晕开,到底是笑了。 “衍姬那般难搞,会飞的狐狸一般,都被你抓住了。” 楚岸幽幽道:“稷无霜不过是只虎,又不是会飞。小棉絮脑子够聪明,比捕兽夹还要好用,就等你抓人了。” 祝恤纬在震惊中无法自拔,“王爷倒是会给人戴高帽!”居然要他抓稷无霜。 王爷还可脸皮再厚一点。 “承蒙夸奖。”楚岸竟是不怒不嗔。 祝恤纬要被气哭,小孩子心性终于被楚岸气出来,不依不饶:“先是衍姬,再是稷无霜,下次不要告诉我,哪天王爷兴致来了,康平王,永王都要逮来耍着玩。” “那是皇储备选。再像衍姬这般逮来不动,却放着饿着玩,不审不理不睬,怕是天都要塌。” 康平王、永王与湘安王不对付,甚至是相见眼红,说是天下尽知都不为过,祝恤纬自然清楚。既入了楚岸幕僚,也自然是有什么说什么。 “塌便塌了。又能如何。”楚岸丝毫不往心里去,“至于衍姬,还不到时候。现在问她,不过是如潇九儿那般只会讲半真半假的消息给我。我却没有太多时间去一一验证真假。” “潇九儿在凤觞阁属于细枝末节位置,却依然有人费尽心思去解救,更莫说衍姬了。本来我命你逮住衍姬,作用就不是为引出账本,而是为引出背后之人。” “能够轻易便搜到的账本,定是如我手里这份意思一样,要么是假的,要么是伪造的。真相,往往最后方能触摸。” 祝恤纬如此便不好再啰嗦其他了,只好道:“王爷心里有数就好。” 楚岸眼神一凛,祝恤纬虽只有十几岁,小小年纪情商倒是高得离谱。竟如此知进退分寸?太傅之婿,果然教子有方。 如此湘安王脸上笑意更多一分。 “却不可再给我安些奇奇怪怪的任务。” 祝恤纬还是急忙追上,楚岸已走开去牵马,祝小棉絮见楚岸已上马,便仰着脸拽着缰绳不给走:“稷无霜可是最后一个?”需要我设法抓的? 可不要哪天真让他去捉那万不可碰之人,他爹的乌纱还是要保一保的,毕竟太傅已经挂职归隐,只有一女可绕膝做天伦之乐,他爹又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 外祖父张太傅一生为官小心翼翼,小心驶得万年船,出门前叮咛半晌他莫要万事强出头,只安心当湘安王幕僚就好。 楚岸微微一乐,微微俯身却只道:“如何捉稷无霜这个难题,我可就丢给小棉絮了。” 楚岸笑着用账本敲敲祝恤纬肩膀:“任何时候他都可能来。你可莫要让本王失了所有筹码。”敲完才放进衣袖。 “那他到底是不是最后一个?”小棉絮很执着,又问了一次。 “你有顾虑?” 湘安王反问,表情却看不出丝毫变化,并未动怒:“你现在回太傅府还来得及。只要你一句话,我可以立即着人送你回去。本王最不屑做的事,便是强人所难。” 楚岸抬头,略大声:“左挚!过来,送祝恤纬回太傅府。” 左挚如梦大赦,得意瞪向七宝,看!这不是很快就叫自己起来了?并未一直罚跪? 左挚大喊:“遵命,王爷!” “喂!”祝恤纬急了:“我并未说现在马上就回去!” 湘安王:“那左挚你不用过来了。”还是跪着吧。 左挚才走两步,脚下一个趔趄。 “──看,我就说吧。片刻歇息都不得。” 几步之外,七宝指指远处的马,此番倒是难得没有再逗左挚,“马都还没吃饱。就急着赶路。这边耍完你,又把人家张太傅的外孙险些逗炸毛。王爷还真是厉害。” 七宝竖掌挡起嘴,很小声:“果真是阴/阳不调。需要王妃。” 左挚:“......你就胡扯吧你!” “王爷别送我走!”祝恤纬理直气壮:“许是你理解有误,我只是再三和你确认,稷无霜是否真的非抓不可。” 如此就被狼狈送回去,想也知道会被罚跪祠堂。 被王爷退回去的人,还能入谁府门,成为入幕之宾?就算还有科举一条路,得罪了湘安王,恐怕祝恤纬此生仕途也不会有多坦荡。 楚岸春风和煦,笑容那是相当淡定慈祥,“我就知道小棉絮赶都赶不走。定要披芒负苇鞍前马后才肯。行了,此番你所言本王准了。” 祝恤纬咽下泣泪:“王爷所言极是。” 湘安王淡笑:“是就行了。左挚,你去派人把宣壹,肖一岚接来,既然在落月镇踮脚望归,就把他们找来,正好,可以分头帮我找郁儿。” “是,王爷。”左挚应喏。 “闹了半天,原来不是送我回去。”祝恤纬撇嘴,小声嘀咕。 此番言语性情倒更像十几岁的少年郎,不似平常那般过于老成谋略。 “是你自己死活不要回去的。赶都赶不走。”楚岸继续淡笑:“小棉絮说话可要算话。” “哼!王爷用计!”祝恤纬气恼拍了下马脖子:“如此看来湘安王果真如传言那般,狡猾无比。” 周围一圈人皆惊,面面相觑且窃窃私语,此少年怎的如此大胆,公然“评价”王爷。 “好说好说。”楚岸看样子不止不恼,还欣然接受:“到底狡猾不是太难听。还要看是谁说。别人讲狡猾被本王知道,那下场自是比加官进爵还要惨烈一些。小棉絮说的,本王可不予介意。” 这话竟叫人接无可接。 祝恤纬被噎的实实在在,不是很愿意接受这份殊荣,“王爷抬爱了。” “对了,王爷匆忙出发,原来是去找一个叫郁儿的人?”祝恤纬疑惑发问:“玉儿是谁?” 只提起那个名字,便能让湘安王眉间不再蹙结,转而换上丝丝笑意。 楚岸低笑解释:“不是珍宝之玉,而是郁郁陌上桑,皎皎云间月的郁字。也是岸芷汀兰,郁郁青青之意的郁。” “郁?好名字。”祝恤纬反应很快:“单名郁字,又能惹得湘安王出动亲信大肆寻找,莫非是功勋震惊西北,承袭定北将军爵位的邵郁邵将军?” “邵将军战功赫赫,相传本人还英气勃勃,神采飞扬,霁月晧朗,是我朝难得的美男子,和王爷亲如兄弟。但将军不应该在边境一带守护边防?怎的还需要到处派人找?” 祝恤纬目光依然坦荡,殷殷如许。 楚岸:“咳咳。” 左挚赶忙上前解释:“此番事情是这样。邵郁将军奉命来落月镇查探密事,回营路上却忽然踪迹消失,我们王爷收到营中副将飞鸽传书求救,便立即着手派人寻找。” “漠西封疆大吏无故失踪,为边陲安稳着想,自然消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楚岸深深松一口气。 左挚回去有赏。 “既如此事不宜迟,赶快找人。”祝恤纬道:“王爷可否要听恤纬细说一二?” 这是要出主意的意思? “小棉絮但说无妨。”楚岸道:“我的人随你调遣。” 第41章 重云覆纱 “还请王爷以后不要叫我小棉絮。”祝恤纬咳了两声,在左挚讶异疑惑的目光中道:“只此一条。还望王爷成全。” “那便叫小祝子。”楚岸做出妥协。 “不好听,也不雅。”祝恤纬表示咱俩没这么熟,“我娘都最多叫我小恤。” “那便叫小恤。”楚岸一脸本王很好说话的表情,“小恤便小恤。更显亲切。” 左挚闷笑。 祝恤纬气的晃拳头,最终妥协,“小恤也只能无人时叫。我早已束发。大戴礼记也有云,束发而就大学,学大艺焉,履大节焉。不要总把我当小孩子看。” “好。那便私下叫。”楚岸难得顺毛。 总不好让这小谋士三番五次炸毛,还要依赖人家去寻邵郁。 “多谢王爷。” 祝恤纬总算被理顺,哼了一声,才道:“既是密寻,那便越低调越好,王爷可将手下人分成三四拨分头去找,约定信号定期互通消息,皆穿戴百姓服侍。” “不可再如此大肆做派,马蹄扬尘说是遮天蔽日都不为过,如此太过引人耳目,也容易打草惊蛇。邵郁将军既是被人绑去,大抵作用就几个,最险最坏也就是被敌将迷昏软禁,用以对付我大楚军队。” “──我已派人深入西北蛮族,此种预设可排除。”楚岸截话道。 “如此事情便好多了。”祝恤纬道:“余下绑人的可能就没那么吓人,要么劫财,要么劫色,或者哪家的小姐缺相公,见骑马之人俊俏,动了春心,施计绑去人强行叩拜洞/房也有可能。” “.......”左挚脸色很是难以形容。 强行绑去?洞房? 那可是邵将军,会武功的,有脑子的。如何能叫人轻易得逞。 楚岸果然脸色黑去大半──胡宝儿。 湘安王脑子里蹦出这三个字。 “左挚。”楚岸喊道:“胡宝儿最近有何异动?除了藏靴子打探消息,可是其他不安于室的动作?是否老实待在其兄胡轧部落内?” 暗指乔装秘密出行。 祝恤纬微微皱眉,胡宝儿,怎又拐到漠北公主头上?晓得自己什么该讲什么不该讲,祝恤纬并未像就刚才郁儿还是玉儿问题那般发问。 左挚与楚岸常年默契,道:“回殿下,方才收到探子消息,那胡宝儿随其兄动身来我大楚境内,带了珍宝贡品来朝贺,中途三番五次去了一个叫绯云山的地方,说是游玩散心。” “为身份保密,倒是易装而行。” “王爷,那绯云山,倒是距离王爷要查的兵诡老人空墓很近,潇九儿亦是在那里失去踪迹的。” “绯云山?”楚岸道:“那山有什么?值得一看?” “那山间有一溪,每逢春末夏初,天气变暖,雨水充沛时,溪水便饱涨如潮,活水中有一种极罕见的鱼,那鱼便溯回至下游产卵,鱼肉肉质鲜美紧实,食之无刺,却是出水即死,非常难得。” 祝恤纬绘声绘色摸着下巴描述完,才道:“莫非是为那鱼?相传胡宝儿那个公主嗜鱼如命。” 左挚用崇拜眼神,目光如炬看向祝恤纬。 楚岸更直接:“小恤简直百科全书万花筒。” 不等祝恤纬得意,马上又接:“平日都混看的什么书?怎的连如此生僻天下猎奇都有记载?哪本书会写绯云山?” 祝恤纬:“咳咳。” 楚岸从这两声咳里听出门道,幽幽道:“想来是小恤儿时顽劣好玩,打发侍卫出去把打听好听的好玩的尽数报来。这些东西自然比陈腐文章有意思。” “其实我──”祝恤纬底气不是很足,想打断。 “无妨。”楚岸比他反应更快:“说不定我弟弟就在这条路失踪的。若是真能找到人。本王有赏。” 祝恤纬撇嘴,谁稀罕王爷的赏赐。少噎两句便是阿弥陀佛了。 “赏赐可有名人游记之类的,孤本,保真。”楚岸闲闲道:“有好山好景好风土人情,还有即兴千古诗作。既然你不是很想要。那只有便宜别人了。” “左挚,即刻点将,分成四路,一路快马加鞭探进胡宝儿侍卫营连。” “二路去找那溪水去寻那活鱼,就算不为胡宝儿,我自有用处。” “三路跟我一起,乔装探入绯云山脚下村镇洛霞坞。胡宝儿总不能住在山上,还是要穿衣吃饭。” “四路为宣壹、肖一岚,他们赶来后就命二人堵在出山口。凡是人,许进不许出。” 左挚一一领命,一一安排。 邵郁七宝一路作为先锋先行探路,影卫脚程快作为二路,三路楚岸带队。 祝恤纬踟躇这半晌,终于在一行人踏入洛霞坞熙攘的街道时,绷不住了。 “王爷,其实我──”祝恤纬向来稚言无忌,在楚岸面前有什么说什么,如此磕巴还是头一糟:“若是有美酒佳肴配好诗,王爷尽可以提要求。” 所以先前应允的游记,不会不作数吧? 祝恤纬一双眼巴巴望着楚岸,很是凄楚。 楚岸:“......” “再点一盘。”洛霞坞一家酒楼中,李四巧嘴巴里嗦着筷子,活像三天五顿没吃饭:“看在我老人家如此凄楚的份儿上,再点一盘炒青豆。真的没吃够。都不求有美酒佳肴,也不求有歌舞伴奏助消化,更不求大鱼大肉,给个饱吃该不过分。” 本就是违背命令非要追来的,并未转道直去找湘安王,小月依然不敢做主,抬眼望向紫契。 路上已将李四巧所言止根汨与紫契一一说了。 邵郁还是昏迷不醒,歪在小月怀中,气息倒是比先前安稳顺畅不少,紫契中途喂了一粒药丸。 “他要你便给他。”紫契被人磨烦了,脸很臭:“再点三个白馍五个烧饼,再吃不饱就再点。” 饭桶一个,邵郁救的哪门子朝廷匠人。 终有一日将人给了楚岸,只怕湘安王那两成银两供给都要被这鸟窝老头吃穷。 紫契所有厌烦都写在脸上,李四巧一把年纪,脸上皱纹里全是沧桑,心思全写在眼神里,自然都看懂紫契不待见他。 李四巧却一脸只要给吃喝就行蛮好打发的模样,乐呵呵的朝店伙计新上的炒青豆伸去筷子,右手拿着白馍,吃的满嘴菜油。 “巧爷爷你慢些吃。”小月笑着把汤羹推过去:“又没人跟你抢。这般狼吞虎咽是作甚。” “姑娘,不快些吃不行啊。等下怕是吃不饱要饿肚子。” 李四巧用筷尾指着远处一桌人:“瞧见了么?那桌坐着的人看着很像监督我们干活的兵士。” 老者塞给小月一个白馍,抬手挡住嘴,用接头暗号的语气低声道:“姑娘,你也紧吃,他们走了我们便要跟着。你这将军的毒要紧。” 紫契顺着老者指的方向看过去,立刻眉头紧锁。 这些人,看起来倒像非中原人士。 他们左手执筷,且使用不是十分熟练,单手撕扯羊腿却是异常利落,那桌杯盘浪迹,满是吃过的羊腿与鱼刺。 小月咬了两口馒头,低声道:“他们不在谷中解决午膳,却不辞辛苦来这里打牙祭,着实可疑。” 李四巧嘴里嚼着青豆点头:“嗯嗯嗯。” “那个什么大夫,你别看了,也紧吃。” 李四巧用自己夹过炒青豆的大油筷子,猛夹一个白馍递过去,登时白嫩嫩的白馍上两个筷子印。 “我吃过了,不像前辈这么饿。” 紫契举着馒头全是艰难,终是难以下嘴,满脸嫌弃放下带筷印的馒头,“那些人脚程速度如何?” 能不能追得上? 毕竟要遮遮掩掩不被发现,即使有李四巧带路,还是先问清楚好。 “甚快。”李四巧下箸如飞,嘴里难得有缝隙能说话:“我逃走前,把他们的饭菜中下了足足十钱巴豆。否则只怕会被追回去,皮肉都要被鞭子抽开。啧啧,三钱便能裤子都提不起来,更别说十钱。” “噗──” “噗──” 紫契正吃茶,小月正喝汤羹,如预想那般全都喷了出去。巴豆二字,脑补出某些人频繁出入茅厕的画面威力十足。 如此一噗,全饭堂的人都看过来,那桌吃相异常的四人亦看过来,忽然眼中杀气四陷,紧握刀柄,手快者刀身都亮了几寸。 那人眼瞪铜铃,声音如雷,拔开利剑:“兵诡老人,哪里逃!找你找的好苦!” 小月紫契飞快对视一眼。 兵诡老人,好响的名头。 这饭桶当真是大名鼎鼎的朝廷匠人? “不好啦!快逃啊!要杀人啦!” 李四巧手快如飞,将那盆中未吃的馒头飞快塞进怀里,顺手拽了小月,小月背着邵郁就开溜。紫契攥着一把银针断后。 大街的十字交叉路口,楚岸一行人与逃跑中的邵郁三人相背而过。 只差回眸。 “别跑!再跑弄死你们。”四人紧追不舍。口音不甚利落。 “咦?这中原话说的可不怎么地道。”祝恤纬道:“什么时候这里也混进了漠北的人?” 楚岸谨慎环视左右:“许是胡宝儿带来的侍卫。我们见到她本人再行动,在此之前,莫要打草惊蛇,得不偿失。” “站住!”那行人紧追不舍,一路撞摊扯案,前头跑过,后头小贩一路叫苦连天。 一时道路狼藉,蔬果瓜瓞,泥人糖瓜,筐篓摊子被毁的不像样子。 “喂喂喂!” 小月被那李四巧拽得不断冲撞路人,眼见前面行人愈见稀疏,白雾萦绕的绯云山越来越近,声音飘忽于风中。 “巧爷爷!我怎么感觉很像你故意让那些人追我们的!提起巴豆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在给我们引路。” 紫契简直目光要杀人:“前辈,如此你就过分了。” “虽说你是那地方逃出来的,此生不愿再回去能理解。引路后你再脱身,我们江湖再也不见也不迟。” “你既能逃一次,就能逃二次。如此大动干戈,我们还如何隐匿打探消息?已经打草惊蛇了。只怕还没找到止根汨,先会被当成贼人杀掉!” “能不能先闭嘴!逃命要紧啊!”李四巧大喊。 紫契:“......” “──前面是禁山,不可进!擅闯入者死!”身后大喝一声高过一声,急了就开始空投飞镖箭矢。 “哇呀呀!”李四巧抱着头到处乱窜:“女侠救命!我不会武功啊!有飞镖,有飞镖啊!进!这是剑谷入口。” 嗖一声老者弯腰进了一簇树叶草枝掩映的洞口。 小月:“......” 为何感觉如此不靠谱。当真能指望这巧爷爷帮他们找到止根汨? 小月把难题丢给紫契,飞快转身,顺便挡掉嗖嗖破空的飞镖,问:“紫大夫,我们进去吗?” 第42章 皎皎吾心 洛霞坞镇上。 楚岸命左挚安顿了一行人下榻一家栈,均选上等房,临街而窗,方便查探。 午膳都顾不上吃,湘安王便点了三两影卫,轻装出门。 七宝抓个馒头正在屋内啃,看见楚岸背影,二话不说跟了上去; 邵冼心系自家邵将军,一直盯着楚岸房间的动向,便也尾随; 祝恤纬当时窗开一缝,恰好发现楚岸正混在熙攘的人群中行于街上,便也换了衣服跟着出门。 适时,三人行变成六人行,楚岸一扭头,微微惊讶:“你们几个何时跟来的?不是叫你们留在栈里么?来凑什么热闹?” “王爷不够意思。”七宝嘴快:“寻邵将军可不是王爷一个人的事。丢了主子,我们着急担心不比王爷少。既是找将军,我们自然要跟着。王爷只留了我们在栈用午膳,王爷却自己却饿着肚子来寻人,没有这个道理。将军既派我们来保护王爷,就没有让王爷只身涉险之理。” 邵冼言简意赅:“嗯。王爷,别赶我们。” 祝恤纬更简单:“我怕稷无霜来顺王爷手里的东西,还是亲自盯着好。” 楚岸:“......行罢,那你们悄悄跟着。” 几人才过了三条街,忽得一人钻进队伍中。七宝抬起手掌才要修理,瞧清来人,暂放下了心。 “你竟能找到我们,还算机灵。不亏将军调教你许久。” 六宝风尘仆仆,从角落里挤进来,还将小祝居士肩膀给挤了一下,引来祝恤纬侧目。 六宝:“总算挤进来了。虽说易了装,我就说没认错你们。王爷好。” 祝恤纬疑惑的目光中,楚岸解释:“我弟弟的部下,名唤六宝。” “我是七宝。”七宝是很需要抢个话题的,笑着招手。 “你们好──宝儿们。”祝恤纬问:“六宝兄,听王爷讲,你是跟着潇九儿的。现下潇九儿凭空消失了,你觉得有可能是什么人接应了她?” 这句话等同于,你跟丢了人,可有其他发现能够将功补过? 祝恤纬直觉这里有问题,既湘安王讲了这六宝是难得的一等一的高手,如何能跟丢人。 “奇怪就奇怪在这儿。那个先等等,叫我吃口东西。” 六宝从怀里摸出个果子,吭哧咬了一口,动作竟与七宝先前并无二致。 楚岸笑意浅浅,向身后影卫伸手要东西,影卫会意,拿出一个鼓囊囊的油纸包递过来。 “咦?谢王爷!正好饿死了!” 六宝接过纸包,很不气:“来来,你们都吃。饿死我了,那地方再蹲两天怕是六宝都要饿死了。来,七宝你来拿,别气。邵冼,你也来。这位小兄弟,给你一个。” 祝恤纬开始头疼。 这六宝如此热情,属下都能这般不拘小节,他们主子邵郁将军私底下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别是脸皮又厚又狡猾,与湘安王如出一辙,邵将军难不成亦脸皮贼厚? “我真的不吃,谢了。” 祝恤纬盯着六宝在那里用可爱的虎牙撕扯鸡腿,还是忍不住问:“可有何发现?” “很奇怪。”六宝道:“我只差将这地方掘地三尺。几乎所有可疑的地砖,墙砖,草皮,都被我敲遍了,愣是没有发现入口。” “潇九儿如若不是会移形化影,就是进了机关暗道。我却苦于找不到入口。只能在这里乱转悠。” “倒也不是全无发现,若说发现,还真有一桩。” 六宝随意抹了抹油乎乎的手指,“救走她的人,似不是中原人物,走路飞快,腿部健硕有力,若不是我轻功尚可,恐怕早在半路就跟丢被甩了。” 楚岸喃喃思考:“又一个不是中原人,如此就有意思了。” “对了,王爷。”六宝道:“五宝奉将军命,在暗中盯康平王府。却是发现一件奇事。” “何事?” “那康平王几次三番与稷无霜密探,不知在搞什么东西。担心被发现,五宝没有冒险去听墙角。永王时而来康平王府小酌,来时身边总会带一个人。” “谁?”楚岸这下双眼目光如炬:“可是一个老人?” 若是老人,两成可能是兵诡老者。 坟墓被做成空墓,人到底被谁搞去了哪里?不知兵诡老者到底是死是活。 “并不是什么老人。”六宝摇头:“却是一妙龄女子。用轻纱遮面,却不难窥探,五官极美。” 美人。 五官极美。频频出现在王爷住所的美人。 祝恤纬脸上顿时飘过轻蔑表情。 “──别是稷无霜进献的什么美人吧?”七宝轻嗤:“康平王贪慕女色,可不是什么秘密。” “此女名叫妙仚。”六宝道:“五宝窥听到的,名字该不会错了。却不知此人与两王关系如何。总瞧着像是永王的一个跟班。” 楚岸扭头问,“小恤,你可曾听说过妙仚此人?” 万花筒祝恤纬这次终于摇头:“名字极为生疏。没听过。” “仚者,古义同仙,人在山上,引义为高举。”楚岸道:“取名之人倒是极有涵养。你,过来。” 楚岸指向其中一名影卫:“回去让左挚细细查来,可有哪个部族、边疆寨落公主或女首领、女藩主名唤妙仚,即使不是本名,那汉化名也算。” 那人领命:“是,王爷。” 六宝正啃着鸡腿,眼尖看着前头一人背影:“王爷,快看!那行色匆匆、身边跟着一群护卫的女子,不是抢我们邵将军去成亲的胡蛮公主吗?” ──是胡宝儿! 楚岸神情动作皆一凛:“注意隐蔽,跟上!郁儿很有可能在她手里!小心,别叫她的仆从发现。” 心心念念强行绑人也要拜堂洞房,楚岸查来探去,实在想不出还有第二个人能掳去邵郁。 如今叫他半路遇上,自是没有放走的道理。 “──自然是立刻跟上!”洞口外,紫契背着邵郁,简直气的青筋暴起:“我们已经没的选,不进去只能等在这里被飞镖串成筛子!” “可是进去我们就没有回头路了!” 小月挥动软鞭打落飞镖,厉声,“那兵诡老人刚才看似乱闯,却明显对这里非常熟悉,此处处处是机关,外人擅自闯入,怕是难以活着出去或是向外逃走。他是好人还是奸人我们尚且分不清楚,难道就这样冒然跟进去?” “你的意思是──” 紫契怀中,邵郁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声音沙哑似鸦,气息微弱,却难掩智慧。 “这老者故意引诱我们深入?倘若他跑掉,我们只有等死的份?” “郁儿,你醒了?别动别动,先不要动。你才醒,少说话,保持体力。” 邵郁摇头摆手,示意紫契放她下地。 “将军,你醒啦!太好啦!” 小月收起软鞭,三言两语把邵郁昏迷这段时间李四巧所发生的事说明,急匆匆道: “将军,这李四巧竟是名动天下的兵诡老人。我们来这里本是为寻止根汨来的,如今这般倒是骑虎难下了。” “进去容易,却不知这洞中如何凶险,我们到时候又如何脱身?” “况且,这洞口既然能直通剑谷,为何身后所追之人只丢飞镖,却不跟过来?” “这不是很蹊跷吗?他们难道进谷不是走这条路?还是他们根本不知这里有入口能进剑谷?” “又或者,这些人也不是很清楚谷中哪些地方地下埋着机关,只肯走他们熟识的路来入山下山?” “──这就是兵诡老人厉害之处。” 邵郁每走一步,脚软的几乎趔趄,扶着洞口坚实的岩壁,却不再依赖紫契,摆手示意不用扶。 “既为大楚剑谷,为何建在如此隐秘之处?那李四巧既然能毫发无损从剑谷退出,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小月,别浪费时间了,我们进去。” “我背你进去。”紫契拉了拉邵郁的手臂:“你才醒,腿脚还软,不良于行。” “不用背了。”邵郁回头,淡然一笑,淡淡的唇/瓣笑意少到几乎辨认不出,声音亦极低:“紫契,我总不能一直依赖你。我可以。” 紫契登时脸色如那洞口一般,嶙峋斑驳很是沧桑凄凉难看。 洞口很窄,仅能容两人同行的宽度,里头长满青苔地衣,霎是湿滑,小月眼疾手快,一臂托起险些趔趄摔倒的邵郁。 小月几乎尖叫,愣是生生咬着舌尖忍住,千头万绪都要在脑子里炸掉。 ──有胸啊! 月姑娘手放错了地方。 了不得了。 她家将军果真是姑娘! 小月兴奋的眼睛滴溜溜转。 邵郁瞧着小月骤然的兴奋不觉好笑。 虽气息微弱,平日里那个爱开玩笑的邵郁到底回来了。 “莫非月姑娘捡到银子了?这般喜上眉梢,还是这暗无天日的山洞里,有你的如意郎君?” 小月所有笑意僵在嘴角。 紫契跟在身后,不发一言,若是在平时,他定会极给邵郁面子做个回应,如今这般境况,他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罢了。一个姑娘家,天天跟着我打打杀杀也不叫事。不管此行能不能找到止根汨,若有命回去,我给你寻处好人家,安生过日子倒是正事。” 邵郁扶着洞内岩壁,一脸认真。 小月一张脸爆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将军还有心思说这些?” 你也是姑娘家,怎的不见你操心自己的如意郎君。 “就是现在才要说。”邵郁看着前头光亮洞口,眼底毫无惧色,“出了这洞口,就生死未卜了。这剑谷建造得如此隐秘,想来建造之人不愿为为外人知晓。” “偏李四巧能从剑谷逃出,却又被官兵追杀,得之即用,不得即追杀以绝后患。这里头藏着的秘密,恐怕惊天也不为过。” 说到这儿,邵郁忽然运掌,转身面对小月脖颈落去手刀。 一切发生太过猝不及防,快到小月来不及做出防备。 小月一声惊呼只来得及说一半:“将军,别打昏我,我愿意──” 第43章 机关将起 手刀落下,小月身子软软伏地。 阖上眼皮之前,小月眼中瞳仁中流露出强烈不解,却只能带着满腔不甘不服不愿陷入黑暗。 娘的简直岂有此理,她们家将军此时如同弱鸡一般,若是一对一,肯定没有将军偷袭的份儿......小月彻底失去意识。 解决了一个,那便只剩下最后一个了。 腰痛嶙峋不止,邵郁扶着墙壁喘息片刻,方才那个手刀消耗了邵郁积攒为数不多的力气,她需要缓一缓。 紫契和邵郁对视。 紫契面目沉稳,似并不惊讶邵郁偷袭小月,以他的头脑,似早料到小月会被敲昏。 “你打不昏我。别白费功夫。”紫契笃定,“留着力气向前走。我说过,一定要治好你。” “让我跟着你。” “我不傻。”邵郁转回身继续走,紫契跟上。 两人绕过小月软在地上的身子,邵郁继续道:“也不会傻到打昏你。万中有一能找到止根汨,我还指望你来帮我试药性。” “你倒终于肯用心去找药了。先前那般劝都不肯。”紫契语气中有一丝痛色。 邵郁道:“如今也是不──肯。” 紫契瞪大眼睛。 邵郁手中一枚银针猛地扎上紫契脖颈,他的身子便如同先前小月那般,骤然没了力气,软软趔趄。 紫契还在挣扎,死活不肯自己昏过去。 机警如紫契,竟不知邵郁跟他来这手。 “你,你何时学的?我并没有教过你。” 紫契狠狠咬着嘴唇,眼眶红了,“你要自己去寻止根汨?你可知道这里头──” 邵郁一丝犹豫也无,再落下一针。 紫契两手狠狠抓着岩壁内藤蔓,奈何身子仍是逐渐软倒,他嘴里发狠,颌骨紧绷,“郁儿,你为何这么狠,你可知我愿──” 邵郁落下第三针。 紫契彻底躺倒与地,手依然拽着藤蔓,竟把藤蔓拽下来许多,双眼无奈阖闭。 心头不甘,全化作紧蹙的眉锋。 先前邵郁私下里偷偷学过运针,没曾想头次试验是在紫契身上。 “小月。” “紫契。” “对不住了。” “我不能叫你们跟着我进去死。” 邵郁背靠着墙,声音极低,类似喃喃。 “你这个女娃娃倒是够痛快。”先前消失的李四巧骤然出现,在洞口啃着馒头。 “也够聪明。我给你的暗示倒都看懂了?” 邵郁走出洞,接过李四巧递来的一个果子,“巧爷爷在岩壁上只画了两个小人。邵郁再蠢,也该明白巧爷爷的意思是只可两人进谷。人太多,的确容易惹人注意。” “那为何不是那女侠和那大夫中的一人。”兵诡老人啧啧:“女娃,你这样子,像是走路都困难。有他们帮你取药,你只消张嘴等着药不就好?” “本就是将死之人。”邵郁取出怀中帕子擦了擦果子,吭哧咬了一口:“何必再拖累他人。” “他们一个是紫家单传独苗,另一个孤苦伶仃本就是孤儿自小就跟着我,忠心了这许久,总不能叫人男还未婚,女还未嫁,还未体会过儿孙绕膝、天伦之乐,就与我一个将死之人葬身于此,不值。” “你倒是开得开。”李四巧愈发好奇了,“那你自己值么?好端端的一个将军,留在你的兵营带你的兵就好了。怎的也招惹到歹毒之人了?你又是怎么中的毒?谁给你下的毒?” 邵郁敛下长睫,“下毒之人还未逮到。至于因何被下毒,不提也罢。” 李四巧眼尖看见帕角绣着一个“岸”字,却只当没看见,转身边带路边道:“你这女娃心也是大。果子拿来就吃,也不怕我下毒?” “有毒便有毒罢。”邵郁紧紧跟上:“总好过万蚁噬骨般的痛楚。再者前辈若是想害我,只等我自生自灭便可,何必多费心思下毒?” 邵郁又咬了一口果子,疑惑发问:“怎不走了?到地方了?” 两人脚下不远处,便是汩汩冒泡又扯热气的地热泉,掉下去怕是能当半熟涮菜捞起来。 兵诡老人这才往前带路,这地热泉并不是目的地。 他却是走的极慢:“熳毒虽又阴又狠,却是产在蛮地。你一个领兵的大将军,如何接触到蛮人?难道是私下审讯俘虏?” 邵郁道:“不是。” “那是为何?”李四巧脚下动作渐快:“难道是蛮人想要楚人大军因为熳毒失去主帅不战而降?这法子虽然阴狠却是屡试不爽。” “只是这毒男子中毒的为多,下在你一个女子身上,却太过下作。” “我早就想问了。”邵郁不愿多聊,顺道接过女子这个话茬,“前辈如何看出我不是男子?我自认无何不妥之处。” 束胸束的那般紧,她实在想不出有哪些破绽。 “这还不简单。”李四巧道:“宽臀削肩。颅脑骨骼圆润为弧形,不似男子那般有棱角,下颌小而尖,不似男子那般下颌线条棱角结实,男子眉骨大多突出,你额头弧度却非常小。” 李四巧绕着邵郁边逡巡打量边说,那眼神虽不灼热,却叫邵郁心头无端有些胆寒。 这老头瞧她的眼神,怎的与看花鸟鱼虫般不起波澜? 难道是超脱不已的伽蓝大师附身了? “──原来巧爷爷是全看骨架。” 邵郁丢了剩下的果子,再没吃下去的心情,“──你不会是把我看成了没有皮肉的骷髅罢?看人只看骨,巧爷爷倒有几分江湖郎中的毒眼。寻常大夫若是技艺不精,都难得透过皮相看骨。” “嗯。好说好说。”兵诡老者坦然承认,“你们在我眼里,都是活动的人骨。” 邵郁:“......”我不过是气一下。怎的应答如此阴森。 邵郁难以自抑后退一小步,“你别吓我。” 李四巧声音里满是沧桑:“我吓你干什么。看的死人多了,便也能透过表面皮相去看骨骼。自然也能看到眼盲心盲之人看不到的通透东西。” 邵郁猛的打了个哆嗦,倒不是怕,只这老头说话玄乎乎的,阴森冷然让人觉得周围似有未知眼睛在看。 “丫头。”那李四巧道:“你看见前头了么?” 他终于停住脚,所指之处,震惊邵郁。 只见视野所及之处,漫山遍野堆的全是金灿灿冷森森闪着寒光的长刀,刀柄上全是怪异图腾。 “──这竟不是大楚的剑谷?”邵郁先前猜想终于在此处落实:“只是这铸剑之人不免太过蠢笨。若不印图腾,即使有一日剑谷大白于天下,也只是一处没有主人的剑谷而已,但有这图腾,却能顺藤摸瓜。” “非也。”李四巧道:“既称为剑谷,哪里还能缺剑了?” 邵郁不由脚下两动,扒着树枝走的更近些:“确实没有看到剑。只有刀。成山的刀。” 少顷,邵郁瞪大眼睛:“难不成一器两用?刀剑合一?” 李四巧闭上浑浊苍老的眼睛。 邵郁何其聪明,一个大胆却骇人的猜想钻上她的脑顶:“他们捉巧爷爷你进来,难道就是为了钻研这些兵器?” 李四巧不发一言,眼亦未睁。 邵郁又道:“既是成品已出,堆成了山,为何还不放你?” 兵诡仿佛老僧入定般,缄口不言,仿佛已经站着睡着。 邵郁感觉自己已经距离真相非常近,大胆又猜,尽管老者一个问题都没有回答:“难不成他们要关你到老?你一日不给他们精进新兵器,他们便关着你一日?更不可能放你活着出去?” “这是什么鬼地方?恐怕进了就不易被──” 七宝看看周围,才道:“活着放出去吧?会不会有暗器?” 绯云山山腰处,楚岸几人紧紧跟随胡宝儿身后,七绕八绕,却是如同钻进了林瘴之中,周围雾气嶙绕,阴森鬼魅,偶尔树顶出一两句鸟声怪鸣,却不如已知鸟儿那般婉转动听,更添诡异。 第44章 机关开启 几人自觉将背靠在一起,近乎围成一个圆。 “大家警醒些。”楚岸警惕看向左右:“若有危险,着力护着祝恤纬。这里只有他不会武功。” 莫名躺枪的祝恤纬:“......” 原本不会武功不是丑事,为何此情此景被反复提起,有一种如芒在背的拖赘感? “嗖”一声破空声,暗器一如所有人料想那般,刺破尘嚣从四面八方飞过来,一声过后,却如排山倒海,镖雨如梭。 所有人一起动作,专心躲避暗器,祝恤纬更是一会儿被这个拽,一会儿被那个拖,拉来拉去仿佛纸片一般。 暗器中有箭矢有流镖有飞刀,很是五花八门。 “这设计暗门机关的人怕是一个傻帽。” 六宝在手脚挥动间竟然有功夫闲聊,“练过的机关没有上百,也有五十了,却并未见过暗器只从一个方向射来的。还这么参差不齐什么东西都有,飞刀都能掺进来。再看,这镖刃都生锈了。” 七宝却不爱听:“七宝你能不能闭嘴!保护王爷要紧,见到将军还要交差,哪里还有功夫耍嘴皮子。” “六宝提醒的对。”楚岸及时抓住重点:“这机关设计相当粗糙,有些像照猫画虎去复刻完成的,偏还学艺不精。山寨的很。” 祝恤纬正被邵冼托在肩上,像个破布一样抡来论去,脖子梗着,角度十分别扭。 于是小祝居士声音听起来便有些嘶哑不正常:“王爷,那蛮夷公主胡宝儿,与消失的兵诡老人,还有潇九儿,一切都太诡异了。这些暗器并非我们无意中触动,有人在暗中操控这些机关。要想活命──” 这时候雨箭飞刀流镖却都停了,却换成暴雨梨花般的细针,数量何其密集,体积何其精小,饶是高手此时也难以支撑许久。 六宝咬牙长叹,高声问:“祝居士!你倒是把话说完啊,如何才能全身而退?我们支撑不了多久!” 七宝不知从口袋里拿出什么法宝,猛然一支:“还是这玩意儿好用啊,还是偷来的东西实在。” 那东西伞形硕大,活像一只放大十倍的油纸伞,却坚韧无比,细针一时半刻竟无法穿透。 一窝人全猫在伞下。 “这东西哪儿摸来的?”楚岸弹了弹伞面:“料子油光水滑,不似平常纸伞材质。” 伞外,梨花针嗖嗖如风,打在伞面声音铿锵如冰雹,又被弹开。 “好说。”七宝啧啧两声:“我奉邵将军命令保护王爷,日日躺在屋檐之上实在无聊。” “那晚五宝发坏,一盆水从天而降淋湿了康平王。五宝无意中发现康平王只有头发湿,身上却不湿。” “于是五宝就再猫去康平王府邸,溜进去研究康平王衣服中是不是有什么关窍,无意中发现了这个东西。” “于是五宝你们二人闲来无事就偷了把伞?然后给了你?”祝恤纬问。 “是呀~”七宝很是得意。 “奇怪了。”祝恤纬道:“这康平王为什么要造如此一面伞?这伞面宽大,伞骨结实,寻常市面上根本找不到如此能容十來人的特制伞。若是实现量产,弄一拨人将这伞顶在头上──” 几人中,最是湘安王能接上祝恤纬的思路,“那便是一团士兵开山辟路的宝器了。有暗器也不惧。我这六弟,怕是弄这伞,另有什么打算。” 祝恤纬道:“莫不成就是为了闯这机关用的?” 楚岸稍带些冰冷冻意的回复,在暗器们嗖嗖的破空声中被切割得有些散,“如今看来还很难说。可能是破机关用,也可能是量产用来......” 楚岸还来不及讲完。 噗噗噗──伞面传来的声效极其微妙。 伞面被飞刀扎了个洞。暗器换成了飞刀。操控暗器之人这下不傻帽了。 人家从密针换成了飞刀。 刃面刃尖杀伤力倍增。 七宝脸黑了一半。 六宝大惊失色:“不好!伞面有损!恐怕撑不了多久。” 祝恤纬闲闲道:“还当是会一直当枪不入,原来是威力不够。康平王的宝器,还需要再研究研究,不扛扎。” 七宝的脸全黑了。 撕拉── 伞面被彻底撕开! 飞刀也重新换成了细针。 “看来康平王搞到了假东西。” 祝恤纬重新被其余人珑进了包围圈里,不忘幽幽总结道。 “还请祝居士马上闭嘴!” 四道声音怒极响起,分别来自六宝,七宝,两个从来一声不吭的影卫。 祝恤纬:“......” 楚岸被这几个人此情此景还要乱中取乐搞得头大,这些人又极忠心不便呵斥,人家也只是在苦中作乐,边躲暗器边问。 “小恤,如何才能解困?恐怕如此下去,就算不被刺中,也会累死。” “对啊,怎么才能活命!”六宝忙乎中忙不迭接话,“你放才话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什么!” 祝恤纬这才接了刚才的话题道:“要想活命,恐怕要找到那暗器源头,炸毁它。” “祝居士你去炸。”七宝丢过来不知什么东西:“只要你知道源头在哪里。” 简直形同废话。 细看原来是火流石。碰噌即爆的那种。 祝恤纬:“......” 那位邵将军的部下为何如此不友好。 “除此之外呢?”楚岸又道:“难道要等这暗器用尽?这法子未免太笨。” 祝恤纬:“......” 当然不是。 为何这群俗人要质疑智囊的智慧,简直耻辱。 “王爷。”祝恤纬又被七宝扯来扯去躲细针,终是恼了。 “你说!”楚岸扯起那伞布残片遮挡片刻,终于得眨眼喘息。 “对着那胡宝儿大喊,你拿来了她要的东西。”祝恤纬道:“不然恐怕暗器之后,还有侍卫刀弓箭矢车轮战,我们到时才真的是无法脱身。” “可本王并不清楚她要什么。”楚岸道:“如此不也是打草惊蛇了?若她绑我做人质,要求当今圣上兑现什么,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她能在转瞬之间消失不见,已经是知道有人跟踪。” 祝恤纬道:“绯云山,看来不止有奇溪活鱼而已。王爷身份是否已经暴/露,恐怕只有胡宝儿现身,几番对话才能清楚。” “那好!” 楚岸竟是一丝犹豫也无,当即停止防御,大声道:“公主且慢!我带来了你要的东西!如此就是没有诚意了!还不住手!你就是如此欢迎远道而来的人?” 那些暗器果真骤雨停歇。 众人松了一口气。 虽马上就脱身出山不太可能,但起码不用变成筛子了。 “──我即使出去了也是死人身份。”剑谷外树下,沉寂许久,李四巧终于睁眼。 “他们要人帮忙,不光没有诚意,强行将我绑来,态度言语还十分蛮横恶劣,只道他们是受楚皇将令在此铸造朝廷刀剑,只供先锋队警卫兵使用。我若是轻信了他们三言两语的谎话,岂不是棒槌一个?” “虽然授印官文都有,印章都透着几分真切,我却不相信他们是兵器司的人。” “巧爷爷一眼就看出了他们的破绽?”邵郁道:“难道又是透过皮相看骨骼?将他们都当成骷髅?” “......”兵诡老人难得被噎,道:“骷髅不至于。嗓音也伪装极像。僵持不下被软禁期间,我有次无意中看见,他们喝水使用双手捧去脸上,且背对小溪的。并不带水囊。” 邵郁一言听出玄机:“游牧猎人习俗?” “没错。”李四巧道:“如此就非常可疑了。我由此断定,这波人的主子,定是和朝廷有着牵扯。” “单是那些糊弄人的官文印信,便要费好些疏通走动才能得到。事关社稷大义,我就更不能助纣为虐,助贼人造杀人的兵器了。于是我便拖着,耗着,想办法逃走。” “那眼前这些东西又是从何而来!”邵郁一语逼近重点,“朝廷匠人没几个,要想制作如此复杂工艺的刀剑合一,寻常人怕是那个头脑。” “还有这些机关。” “方才我们在洞口时,那些人只掷镖却不靠近,显然忌惮谷内机关。也显然清楚机关有多厉害。或者是知晓机关设计者有多厉害,不愿用血肉之躯以身犯险。” 邵郁手里攥着一把银针,逼/近李四巧。 “巧爷爷,你并没有讲实话。” 第45章 惊天迷局 “这些机关,是被一个无知小儿盗了我的图纸,胡乱拼凑成的。”李四巧眼底有些痛色。 “巧爷爷你有徒弟?”邵郁如是猜下去。 都是那些小话本惹的祸事,说的天花乱坠,徒弟欺师灭祖坑师傅,说烂的戏码。 邵郁却并不信。 如果李四巧对那个所谓的小儿深恶痛绝,没道理冒着生命危险折返剑谷,甚至以止根汨诱惑紫契他们三个进谷。 若是恨,以此为执念,不该再以身犯险才是。 “却并不是徒弟。”兵诡老人道:“而是我的一个旧友之子。自他很小我就将他带在身边,做工时亦追随左右。” “是我倏忽,他竟至心性聪慧至此,只消看在眼里,竟把我的手艺偷去一成。” “只一成?只一成便能制出这些四不像的东西?” 邵郁又扭头看着眼前成千上万的图腾刀山,眨巴眨巴眼睛,甚至有些想要上去试用一番的冲/动,看是不是真如那些天花乱坠的传说一般,从刀身变出一把剑。 “只一成手艺便能造这些东西出来?呵。” 邵郁除了呵叹,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老前辈,你这一身手艺,若是如此就被你沉溺箱底,才当真是暴殄天物。” 这一身才艺,若是不找一个好好的人仔细继承,那便就不是辱没祖宗了,而是对不起江山社稷。 无怪乎李四巧心有执念,非要见到那个口中的小儿。 怕是老人家还存着万中有一的痴念,想将一身手艺都传给那个年轻人。 如此,邵郁对那个年轻人,便就更好奇了。 “暴殄天物也好过成了卖国贼。”李四巧见有人过来,忙压下邵郁肩膀:“看见了吧?这些东西才造好就被源源不断运去谷外,你眼前的这些才是九牛一毛。” “如此大摇大摆运出谷?”邵郁声音极低,扒开树枝缝隙看过去:“总要盖些遮掩才好。否则如何混过大楚城与城之间的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还有城门守卫?” “至于弄什么遮掩,就不是我老头子能管的了。毕竟人单力微。” 李四巧颓然坐在地上:“一只脚踏进棺材的人了,愿只愿我这一身手艺莫要再被人盗去,拿去谋国害命才好。” “这便是你故意引我来此处的目的?” 邵郁自己想明白大概缘由:“故意让我看见这些不成规矩的私造兵器,故意让我知道有人在朝堂之外狼狈为奸。可我又能干什么?” “我只是个领兵打仗之人,又时日无多──巧爷爷,你为何出谷之后,不去找湘安王?他如今被圣上责罚,黯然下行西南,正愁没机会建功立业好翻身。我让小月带你去找他,你为何反倒执意先回剑谷?” “难不成,你说的那个无知小儿,竟叫巧爷爷牵挂至此,一定要将人带出剑谷巧爷爷才甘心?” “湘安王可是你唤做三哥的为同一个人?”兵诡老人不答反问,转移话题。 “嗯?三哥?”邵郁一个机灵:“我叫过三哥?” “提过不止一次,那叫紫契的后生很不喜欢他。” 邵郁:“......” “这些皇子为了争储各有罅隙,虽称兄道弟却心思各异,终归是与朝廷官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李四巧直截了当道:“我不相信湘安王。” “那老人家为何相信我?”邵郁揪了个草叶,丢进嘴里。 “──你却很合我眼缘。”兵诡老人直爽道:“只有将死之人,才什么都豁的出去。不似常人那般瞻前顾后,又要顾及兄长爹娘,又要顾及仕途钱财。” ”你邵郁不同,你既无兄长,又无高堂,身无长物,又想早早退去将军之职。老邵将军铮铮铁骨忠魂震赦,你身为邵家后人,定是想身后青史留名的。” “你是最好不过的人选。” 邵郁:“......”这高帽戴的如此猝不及防。 将死之人── 邵郁黯然垂下眼睫。她不过才过了十五岁生辰,就和这四个字挂上勾了。 “如此老人家你就想错了。” 邵郁拍拍衣服站起来:“既然时日不多,我却只想把眼下与漠北入冬前这一仗打完,并不想多生事端,朝廷是否动荡,如我无干。” “老人家,我们还是原路返回,你隐姓埋名了此残生,我耗尽时日高调退位,各得其乐。” “走,止根汨不找了!回树洞!” “邵郁!”兵诡老者起身喝道。 “喂喂喂!你喊什么喊!你想害死我么?”邵郁警惕看向左右。 果不其然,那些正在往马车上分批装刀的士兵督卫全都左右相顾,有些已经举剑顺着声源方向试探走来。 “──你为何装作如男子般玩世不恭不惜性命?当真你在尘世中毫无留恋?” 李四巧语气中颇有一份恨铁不成钢。 邵郁:“那你呢?你不顾自己是死是活非要回这剑谷,难道不是记挂你口中的那个小儿?你说你恨他,我怎的瞧着像是你根本放不下他!” “你是不是怀疑,你们中间有人使诈?你是不是不相信他偷了你的图纸?他叫什么名字?” “他!”李四巧难得喃喃,“我相信那孩子心性不致如此之坏,他是我带大的,他什么心性我晓得。我想要见到他,亲口问清楚。” “但是你不一样。”李四巧陡然拔高音量,“我说有解药就是有解药。你别着急走,回来!我有法子救你!” “你别喊了成不成!人都被你招来了!” 邵郁心下一凛,眼见那波人已经逐渐靠近,狠狠握拳,将李四巧狠狠推向身后,抽/出腰间软剑。 邵郁回头狠狠吩咐:“别出来!也别出声!赶紧回树洞!看见小月和紫契,就把他们都拖走!说我与他们城外汇合!不得有误,听见没有!” “我却不是你的部下。”兵诡老人抓着她的衣角,道:“你也不是我的将军。我为何要听你的命令。” “此刻就是了!你要想救出你心心念念的那个无知小儿,就听我的。” 邵郁狠狠推李四巧一把。片刻犹豫都无,人已经起身跳出灌木丛,与那些人激战在一处。 “郎君?”一身郡主戎装,胡宝儿站在高台上,凭侧脸认出打斗中的青衫男子就是之前抓起“拜堂”的男子,“别打死他!我要活的!” 第46章 谷内奇才 “刀下留情!公主有令!停下,停下用刀!” 侍卫们纷纷扬起尘沙样东西,猛扔邵郁眼睛周围,混乱中三枚羽箭再次重出江湖,这是上次林间被围剿之后,邵郁第二次见到三枚直箭同时射出。 知道了李四巧就是兵轨老者,邵郁猜测这还是李四巧在帮她了。 “不好!惊弓!惊弓又出现了!” 那些人开始队形大乱,目有退意。 胡宝儿一双眼睛全盯在邵郁侧脸,片刻也挪不开,站在高处高喊发布命令:“不许退!不许退!全都给我上!我要活捉这个男子!” 邵郁骤然抬头。 胡宝儿与她视线在半空相接。 嗖嗖嗖嗖,一连串破空声不迭而至,邵郁身旁立着的拿剑侍卫一个接一个的倒下。 胡宝儿此刻终于顾不上贪恋心上人颜色,素手一挥,成群同服侍的护士们如潮水般将邵郁铁桶一般围在中间。 邵郁插翅难飞。 这下连直箭都无能为力,人墙太厚,一时半刻弩箭也无法穿透。 持弓之人气的将弓摔在地上,手背年轻白皙,须臾,这个蒙脸的年轻人缩头缩脑看向四周,见没人注意,转去了灌木丛后,进了身后灰白建筑。 同样持弓的李四巧从暗处现身,捡起那节仿造的弓,浑浊的眼底全是愠怒。 死小子,还知道现身!见救不了邵郁转身就跑,你知道邵郁是好是坏你就救! 还是如从前那般,轻易相信人。 胡宝儿身边一个侍卫过来,轻声耳语几句。 “当真?”胡宝儿扭头:“来者可有说他是谁?” 此七人便是楚岸七人了。 侍卫答:“一共七人。并未说明是谁。许是等见到郡主才有实话。领头的人是个生脸,听口音是中原人士。” “将人请进我们‘室’”。胡宝儿道:“之前怎的做的,可都记得?” 那侍卫笑的阴森险恶,一脸了然,道:“属下明白,即刻去做。” 那人才走,马上就有另一人走来请示:“郡主殿下,您要活捉的人已经到手,绑的粽子一般,定是逃不掉了,请问如何处置?” “把他绑去我内室──” 胡宝儿话说到一半,却马上中途拐弯,一只耳朵全部的娇羞俱藏了起来:“先饿他两天再说!骨子里太硬!上次从喜宴上跑了我还没有跟他算账!把他饿到前胸贴后背了,再来报我。” “是。”那人领命退下。 “──这是怎么回事?先前险些被暗器穿死,现在是要给饿死渴死?” 室内,七宝晃了晃空空如也的茶壶,单手在桌面一撷,指腹竟留有明显的浮尘。 七人各自仰头四周查看,楚岸身后,跟着祝恤纬。 “这‘室’说是‘室’,却半分招待主人的雅致都看不出来,岩色灰白如洗,蛛网密布,墙上嶙峋的壁画颜料斑驳,像是覆手上去抠一把,都能将半面墙壁的画都擦下来一般,如粉状扑簌而落。” 七宝拍了拍手,敲敲墙壁:“咦?空响?” 楚岸亦上前去拍:“确实是空的。” “那会不会隔壁也关着其他人?”祝恤纬惊讶:“若说承重力,墙壁空心却是相比实心能多承载半倍重量。这室建造,倒是借鉴了中原手艺。” 邵冼一路都少话,此时却不住出声:“这岩壁上的涂墙技艺,取自我的家乡瑶梦镇。” “这土有何特别之处?”楚岸手指曲成半拳状,逐一换地方敲敲打打,边问:“邵冼你如何能一眼认出是故乡的土?” 邵冼微讶。 湘安王居然知道他详细姓名?他只是将军手下一名下属而已。 “好奇?”楚岸一眼看透邵冼心头想法,笑着说道:“只要是郁儿关心的下属,我都知道名字底细。” “.......”邵冼挠挠头,听到这一句评价心情很是复杂,顿了眨眼片刻功夫,才道:“其实土并没有特别,却是拌土的材质特别。” “如何特别?”楚岸不再敲了,敛眉看过来。 “我们那里的土本不适合盖房子或者修剪屋子,因为土的粘合度不高,即使盖房子,也是容易塌陷山脊的。后来有人发现──” 七宝、六宝均在敲敲打打,似是在寻找机关。 “如何?”楚岸眼底有鼓励:“说下去。特别在哪里?” “搅拌土的材料,便是晒过烘干的鸡粪。” 房内敲敲打打的声音骤然戛止。 六宝,七宝都把手狠命的往衣袖上擦,皮都要扯掉一层:“你怎么不早说!原来是鸡粪,怪不得闻起来有一股鸡腥味!” 祝恤纬被逗乐了:“你们多虑了,就算是鸡粪,想来也是被酒糟过并且暴/晒烘干过的,如何还能有特殊味道?” 邵冼赶紧应和:“是的是的,祝居士猜的没错!就是如此!那东西虽然听起来很那个,但是做起来绝对没那么恶心。” 七宝简直不能忍,“别再说了!晚膳都还没用。怕是到时候要吐出来。” 祝恤纬倒是饶有兴趣:“冼护卫你不妨说说,制造工序有何特别?” 邵冼道:“寻常人家并没有如此多的鸡鸭,平常收了都保存住不舍得扔,如此便宝贝一样积少成多,这些东西都是存在一个超大水塘里的。此后──” “我明白了。”祝恤纬只听了个头,便明白了,遂接话道:“是利用水的分层作用,将上层个头大的渣滓全丢掉,只取下头细沙部分,用酒糟除味,再经暴晒,再风干。这些细沙比寻常石粒却是还要质软,多孔而轻,吸水力和渗透力黏合度都非寻常蒲草能比。” 邵冼惊喜道:“正是如此!” “那现在问题来了。”楚岸道:“你的家乡瑶梦镇距离这里百十里地,难不成,你们镇子上会盖房子的工匠师傅被抓来这守卫森严、还漫布机关的山谷?” 邵冼却先是神情一滞,随即摇头:“不太可能。” 祝恤纬:“又是为何?为何如此笃定?” “如此便是太好猜了!” 七宝擦了这半晌,手都搓红了,挤进话道:“邵冼本来没有姓!就是个孤儿,被邵老将军捡了领回营里,才得了邵姓,得一口饭吃到现在。他们那个地方的镇上人,全都死于几年前的洪水。若是有幸存者,如何又正好流浪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 六宝捅捅七宝胳膊,怎的什么都敢说? 邵冼表情很是难以形容,楚岸眉头深锁,祝恤纬本来嘴角还有笑,乍一转到如此深沉的话题,笑意僵在嘴角。 “那个。”七宝挠挠头:“冼护卫,你不会生我气吧?” 看着眼睛红红的,勾起了人家的伤心事,七宝赧然道:“哥们嘴就是忒快,你别介意。若有气过来打我,我也认了。” “我没有想打你。”邵冼只是低着头:“你说的是真的。方才见到墙壁特别,我也只是存了万中有一的希望。以为在这谷中能遇到故知。想来也是奢侈。” 除邵冼外,所有人的表情都如出一辙松了一口气,还好,邵冼没有吃心。若是如此就弄的人家情绪不振,许久沉迷伤痛无法自拔,就很无赖且不地道了。 祝恤纬却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问道:“冼护卫,你的家乡瑶梦镇,可有什么特别有名的人物?” 楚岸难得嘴贫一次,插话道:“怎么?我还以为,这全国各地名人奇事,奇闻轶事,全在小恤的脑子里,原来也有你不知道的事?” 祝恤纬嘟着嘴辩驳道:“虽然听起来很伤人,但是瑶梦镇确实没有什么好玩的。” 眼外之意就是,如此不好玩且平淡无奇的地方,我为什么要知道? “并没有什么很是出名的人物。”邵冼想了很久,才道:“倒是有一个叫苏见的人,很特别。” “特别?”祝恤纬:“他特别在什么地方?”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楚岸亦心思通透,此时已抓住了祝恤纬灵光闪现:“跟这墙壁修造工艺之人有关?” “嗯。”祝恤纬只应了一声。 “我也想到了。”楚岸又敲了敲墙壁,眼底若有神采:“这个人,若只是会修建屋子,没有其他特别才能,按照这里森严的保密程度来推测,只怕这个人利用价值只有这些的话,屋子建成之后早已经被人灭口。” “一如瑶梦镇的所有人,在所有外乡人眼中共识的那样,全部殒命于洪水。” “如此便连尸体痕迹都不用掩饰。杀死这个人,便如同碾死一个蚂蚁。” “可他就是很特别。”邵郁接话:“他一着急就口吃连连,走起路来很像微跛,跑起来却不显。后来连年迈父母都嫌弃他,纯稚学童看见他,都要丢石头菜根欺负一下。” “大概老天是公平的,他境况已经如此凄惨了,老天便没有让他更惨,却给了他一副极聪明的脑子。” “他家里吃米都困难,更没有钱,他爹他娘也没有那份觉悟送他去学堂识字开蒙,聆听圣训。” “我见他可怜,赶上年下难得回乡探亲,便把将军丢给我识字的书送给他。他只问我一遍,竟连原文释意全能记住。” “我便把手里有的书全给他,后来那些已经不够,就去店里淘好书给他看。后来此人竟是农、林、牧、兵、医、药都有涉猎。这糊墙工艺──” “便是他首创的吧?”祝恤纬自然接过。 “是。”邵冼道。 楚岸摸摸下巴:“倒真是特别。很特别。只可惜,遁入了邪道。” “这机关遍布的地界,如何能是顺境良民长待住的地方?” “能留下的都是牛鬼蛇神。即使不是牛鬼蛇神,怕是也能被逼成牛鬼蛇神。” 第47章 尺素木狱 木牢内,邵郁一睁眼,就被吓了一跳。 眼前一张放大了数倍的男人脸对着她左看右看,几乎要数清楚她有几根眼睫。 “──你是谁?是把我当成了妖魔鬼怪,还是牛鬼蛇神?”邵郁猛的推开他:“男男有别!即使都是男人,也不要靠这么近!看什么看!” 那人此时才惊觉冒犯了人,低下头,半晌都唯唯诺诺,像是要认错,却不敢认错的样子。 “对,对不起。我只是试了下你的鼻息。还探了探脉象,除此以外,并没有做别的。对,对不起。” 邵郁吃痛,皱眉揉着手腕:“力气还挺大,你是给我把脉,还是要拧断我的手腕?” 那人头更低了:“对,对不起。” “男人不轻易低头。”邵郁声音变的非常严厉:“你能不能变的有骨气一些?畏畏缩缩,反倒让人反感。除了对不起,你还能不能说些别的?” “你叫什么?来干什么的?为什么被关在这里?关多久了?这里的人平日里都给你吃什么?” 此人还会把脉,难不成也能辨药?邵郁存着这万中有一的希望。 既能辫药,那即使身边没有紫契,倘若弄来止跟汨,也能有人帮着试验药性了。 “我,我,我叫──” “苏见!公主叫你。出来!” 木牢里潮湿且霉味很重,光线很暗,只门上的一个透明小窗能勉强提供一丝光亮。 此时乍然门敞开一条缝,一个侍卫模样的人站在门外等候,喊叫声音恁大,照进屋子里的弯折光线叫邵郁看清了男人的脸。 苍白有余,红润不足,这张脸倒是称的上英俊,鼻梁秀挺,下巴侧脸弧度温煦,形貌昳丽。 一个着急就更结巴的小美男子。 “你要待在这里别动。” 那苏见看看外面,极小心送过来一个布袋,声音低到只有耳语才能听清:“在谷里头我就想救,救你,可是后来你被人围,围起来了。还好,你没事。” 邵郁抓住了重点,“救我?我发现了有人用三枚箭同射,那些人管它叫惊弓,是不是你使的弓?” 苏见红了脸,“不是我。” 邵郁不信。 否则眼前的男子没必要脸红。 莫不是在这里被关久了,对生人防备之心剧增? 可是他偏却救了她。 这太矛盾了。 除非── 邵郁想到一个可能。 在树林中时,便就有惊弓出现,那时候苏见还被困在这谷中,只能是李四巧用了惊弓解救了小月她们三个。 再有,惊弓是李四巧首创的,眼前这人凭一脑之力仿造出来了,至于他为何不承认,怕是想要维护李四巧,不想叫巧爷爷有危险。 邵郁便试探,“可是我在这谷中没有其他认识的人了,他人不可能救我。只能是你救了我。你方才不承认,是不是想要维护谁?若是这个缘由,你便点下头。你不愿意讲,我可以不追问那人是谁。” 邵郁问完,便见苏见仍红着脸,极轻点了两下头。 邵郁了然,那便就是了。 十有八九,李四巧要找的小儿就是这个男子。 可是眼下两人不是很熟,邵郁忖度着若是上来就问李四巧之事,这苏见怕是不会说。 苏见回头瞅了瞅门口,极小声道:“我,应该,很,很快就能回来。这里有些干果,你先吃一些垫垫肚子。若是可以,我去偷,偷些,吃,吃的给你。 “我不吃偷来的东西。”邵郁故意试探他。 苏见:“可,可是只有偷来的东西是,是安全的。你听我。没,没错。” “为何偷来的东西才安全?”邵郁试探:“这里难道给人饭吃还放毒药么?” 当真与兵诡老者所言无二,确实是饭食有问题。 “毒药倒不至,至,至于,只是吃时日长了,会逐渐没有力,力,力气,直至腰背奇异巨痛,最终有人会疼,疼,疼死。大家逐渐才往吃食上猜测,是有人在饭菜动了手脚。” “为什么不能是水源?”邵郁又试探:“人三日不喝水便会渴死,三日不吃饭却仍旧可以硬抗。” “那害人的东西叫熳毒。熳毒难熔于,于水。”苏见看看门外:“我提炼过这里的水,试验过,才,才发现的。” “那你可有医治的法子?”邵郁趁机问:“这样你若哪天染上,还可自保。” “暂时还没有。”苏见看似很苦恼,“我想走,可是却,却不能走。我还想等着他们把,把爷爷还给我。他们绑了爷,爷爷。” 邵郁瞪大眼睛。 爷爷? 李四巧要找的小儿,口中放心不下的小儿,该就是眼前这个结巴苏见了。 那个只学了李四巧一成手艺,便能仿造出图腾刀剑的人物? 那这么看来,这图腾刀剑之所以能造出来,也是有内情的了? 苏见为何讲谷里背后之人将他爷爷绑了起来? 难不成,背后之人就是以此为要挟,胁迫苏见必须按照他们的命令行事? 苏见本来是被关在这里的,却有定量的自由能出入,还能跑到谷中行动自如没有忌惮谷内的守卫去救自己,邵郁心想,那些追着自己紫契和小月的谷仆都不肯轻易进洞进谷,只肯走他们熟悉的路,想来谷内定是有机关的。 这苏见居然能躲开机关? 奇也怪哉。 邵郁甚至猜测苏见是不是见过图纸的?甚至参与过图纸绘画?否则如何解释他能避开谷内机关? 既是能避开,却不出谷,那定是有什么东西羁绊住他的腿脚了。 既是参与过图纸绘画,又是如何绘就的? 别是那个时候李四巧与苏见就被这些人分开了吧? 邵郁想的有些深,思路猛的被门口人的嚣叫给切了下。 “喂喂喂!你们俩没完了是吧!苏见!赶紧滚出来!惹怒了公主吃板子你可别怪我。”门口人开始无良嗷嗷叫唤。 “来,来了!”苏见高应一声,又道:“暂时没有研制出解药来。眼下给你搞,搞,搞到吃食才是要紧。你,你,你等着我。” 意料之中。邵郁轻叹气。 若熳毒轻而易举可解,想来谷中之人早伺机逃走,各谋生路了。 “萍水相逢,你却肯帮我,谢谢你。”邵郁摸摸肚子:“我刚好很饿。” “不,不谢。” 苏见笑容如风如雪,澄澈干净。 他把邵郁脚下的草席子抖了三抖,重新给人垫好了,才慢吞吞站起来,整理衣襟,缓步迈出去了。 邵郁借着那光亮看清了,此人轻微跛脚。 可惜了那张脸了。 还结巴。 “嘭”的一声,大门关上。 “这如何才能娶到媳妇。” 邵郁眼睛盯着那小巧布袋,不由自主,对着漫天飞尘叹了口气:“可能是将死之人对着美丽事物都有美好联想。如此一个美男子,倒是可惜了。” 叹后又觉得自己杞人忧天。 哪里还有功夫顾别人。 本来她身体、境况就够糟糕的了,还在这森寒剑谷遇到了曾抢她拜堂的胡宝儿,想来也是不能更糟。 “如今丹田已经提不起一丝力气,怕是胡宝儿硬来都难以招架,若是为将为帅身份就此暴/露,简直不能更加雪上加霜。若是熳毒就此爆发,眼睛一闭,一死百了也就不用再操心身后事了。” 邵郁笑笑,难得她也能自暴自弃一回。 笑后,却将膝盖都拢到下巴处抵着,眼底瞬间黯淡,全是难言孤寂寥落。 木牢里,空气中回荡着邵郁一声低到尘埃的哽咽: “三哥。” 第48章 思卿慕卿 粗/壮的红烛有蜡油滴了下来,九莲铜枝鎏烛台上挂了一滴经营的蜡珠。 邵郁恍然未觉自己已坐了多久,还在盯着烛火瞧。 门外两侧侍女低头进屋,放下屏风内两侧红色帐幔,顺带掩好雕花门,一时室内轻纱晕光四溢,雾境朦胧。 阖门的声音已是十分轻微,邵郁习武,耳力自是胜过常人,这关门声却是猝然切断回忆思绪,叫邵郁瞬间回神了。 邵郁一双眼睛瞧着室内陈设,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湘安王府。 这卧房内白日间楚岸吩咐府役抬进来好些新添置的陈设,湘安王原话乃是仿照着他自己的卧房先布置着,叫邵郁先瞧熟悉了,何时足够熟悉了,便是主动再进三哥的卧房也不会有违和感了。 新添置的折屏上乃一细笔绘制人物,分不清男女,一身戎装,薄纱半遮其面。 邵郁如何认不出,那脸型轮廓分明就是自己。 床前一屏长案,案上空有一只熏烟袅袅的三足香炉。样式别致,镂壁竟雕了一只“郁”字。 感动之余,邵郁当时不忘给了湘安王好几拳,送他九个字。 “王爷缺个安睡的玉枕。” 意思乃是,白日做梦。 邵郁就差讲的明明白白,主动进你的卧房?开、玩、笑。 不是白日做梦是什么? 然后湘安王当晚便挤过来了,讲他的卧房缺少灵气,白日做不得梦,极难入睡。 夜间便更困更难熬了。 很是苦恼。 日后若是想白日做梦了,便自觉抱着枕头来邵郁的卧房找睡意,再好不过的解决办法。 邵郁:“......” 邵郁想起白日湘安王耍赖的这个借口,此时竟笑出声来,她瞧瞧左右,卧房内无人,似是现下做些什么也不会有人发现。 邵郁伸出拇指加食指,将湘安王安放在锦被侧的一只手背轻轻捏起一点皮/肉,似是那手背上爬了只蚂蚁,在帮忙捉蚂蚁似的,楚岸似沉湎在梦中,蹙了下眉。 邵郁便加大了捏的力道,那力道几乎是掐了,美人嘴角全是得逞笑意。 年幼时候便就这么玩,楚岸每次在梦里都不会反抗,也不会嘴欠气人还嘴之类,极好欺负,邵郁玩得不亦乐乎。 邵郁又加上一只手,换成两只柔荑玉手一起掐,两只兰花指高高翘起。 叫你青天白日欺负我。 还传流言。 还要娶王妃。 我答应嫁了么你就要娶。 我掐,我掐,我掐掐掐。 “──王爷。”左挚顶着满脑袋雷,在门外轻叩。 邵郁吓得马上收回手,缩着肩膀。 湘安王手背上有十分明显的掐印。 若是此时醒来,定会知道她搞的鬼。邵郁自信搞了这许多年鬼,不曾叫三哥发现过。 邵郁按了按似是有什么东西要着急跳出来的心口,飞快瞟了眼楚岸。 还好。 还好! 没醒。 好险。 但再叫左挚叫两声,就该被叫醒了! 思及此,邵郁只能从椅子上站起,轻手轻脚去开门,“什么事?” 左挚瞧着是邵郁过来,衣裳还好好穿在身上,连头饰珠翠都未拆,呼吸正常,面色略欠红润,并无何异常,似不是经过了那档子事之后该有的面色神态。 左护卫便知道王爷没成。 哎。 还备元帕。 就知道王爷过于自信了。 现今缺少的哪是元帕。 那缺的是迷香啊,迷昏了直接上啊。 郎有情妾有意,就是中间隔着屁大点空气。 当然,这些话左护卫只敢在心里头腹诽两下,着实不敢与湘安王讲的。 左挚揉了揉后脑勺,有些不好讲,道:“王,王妃,康平王和小世子来了,在府里中厅等着王爷呢。在下都讲了王爷已就榻,请他们明日再来,可这俩父子不依啊。” 王妃。 邵郁只听清楚了这两个字,一脸正色道:“左护卫,王爷命府里人浑叫着就是在玩儿,你可别跟风。我不是什么王妃。” 未过三书六礼,亦未礼聘,更未拜堂行合卺礼,只活在流言中的王妃,若是邵郁应了,那便是不符伦常,脸皮太厚了。 且不论邵郁是不是矫情,叫她应下来这句称呼,那是断断不能的。 左挚一脸我也没办法的表情,“王妃别叫小的为难。王爷说了,谁不叫就府刑伺候。左右不是什么大罪,就是个称呼,王妃您就好歹担待着听吧。” 邵郁:“......” 什么叫好歹担待着听罢。 邵郁十分想掰扯一下这个事儿,“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叫便叫了,左护卫你还不知道么?你们家王爷就是太过思念他的发小定北将军了。他认错人了。我是女子。我是女子啊。” 讲道理你们都怎么回事,为何都认定定北将军是女子。 我这么兢兢业业伪装到底哪里出了错。 邵郁试图从左挚这里撕开口子,是此才这么试探左挚。 可左挚不想跟他们家王妃掰扯这个事儿,“王妃我没叫错。我也知道啊。我知道我们家王爷就是爱慕您,他要娶的就是您啊。至于定北将军,她就是您啊。您就是她啊。王爷说的,小的就信了。我们王爷说什么都是对的。” 邵郁:“......” 你这么愚忠你们家王爷真该好好赏赏你。 那就没什么可掰扯的了。 邵郁与一个忠心耿耿的亲随府将没什么可抬杠的了,说着就要关门,“哦,那你下去吧。我没什么可讲的了。” 左挚:“......” 您好像还有事没处理,不能关门啊。 “王妃您先等等!”左挚顶着雷霆之压卡着门不叫关,豁出去了,“康平王和小世子还等着呢。该怎么回您给个话。” 惯常男主子在休息时,待敬茶、陪聊天、打发走来,这些事都是女主子来处理的。 可邵郁无法,也不能自居这个女主子,她打了个哈欠,“那你等等,我去叫醒王爷,问他该怎么办。” 左挚哪儿能就如此叫邵郁溜了,跟了楚岸许久,他极能摸清楚岸心思想法,聊这半晌了楚岸不可能没醒,习武之人耳力警醒程度非于常人,湘安王若是打算“醒”,早就“醒”了。 如今没醒,那便就是叫邵郁去“迎”的意思。 左挚只能硬着头皮上,“王妃。我劝您还是别叫了。王爷每日都睡不足一个时辰,即使看书看累了,批复公文批乏了,王爷躺在榻上,仍是思虑过甚无法安睡,常常夜瞪到天明。如今有王妃相伴,如此酉时便能入睡的情况,十年都不曾有过。“ ”您还忍心叫醒王爷吗?“ 第49章 当堂质问 邵郁心头蓦地一痛,如刀绞斧劈。 许是印象里三哥太过嘴贫,又常常装可怜博她同情,她只当三哥那日是在与她卖苦肉计。 不曾想,竟是真的。 邵郁轻轻阖闭朱漆门,与左挚一起站在屋外长廊中,左挚一个眼色,侍女、兵卫都识相避得远远的。 “十年不曾夜眠超过一个时辰?”邵郁深呼一口气,语调此时含了一丝颤音,“夜瞪到天明?” 左挚苦了一张脸,“可不是,我当真一句虚言都没有。王爷很长一段时日都是生不如死的模样。我就与您说实话吧。” “十年前,王爷不知道怎的就知道邵将军是女儿身了,当时高兴的什么都顾不得了,立马就要禀呈先皇赐婚下来。” 邵郁捂住嘴,难以置信,一双好看昳丽的杏目噙满泪海,“赐婚?” “三......王爷当时就要娶......”我? 那个“哥”字,和“我”字被邵郁硬生生吞了进去。 此“三”一个字一出,左挚心头一块巨石轰然落了地。 哎哟我的娘,您老可算吐了一句真心了。 总算认了这个三哥。 虽只叫了一个“三”字,可那也是认了的意思罢? 天可怜见,先莫提是何缘由,这阵子硬装不熟装的真是,连他都累。 月姑娘都默认了,这邵将军,哦,不,如今已不是邵将军了。 妙芃阁主?似也不对。 且说为何改名叫妙芃?左护卫想问又忍住了,现今这个称呼不是重点。 且王爷也不让那么叫。 左挚心里有点乱,心一横,张嘴就干脆── “王妃您听小的接着讲。” 邵郁脸色一窒,到底没再拦这个称呼,很是着急左挚后头要讲什么,“你快说。” “我还真得长话短说,人还等着。”左挚正色道:“ 别人不知道王爷为何着急娶发小。小的一直跟着王爷,那可是能瞧明白的。多年间感情深藏,真的倾慕谁,那是藏也藏不住的。” “似是王爷自小就怀疑邵将军是女儿身,至于为何后来确认了。小人也不是很清楚。” 清楚也不能讲,左护卫很是晓得这些男女之间的弯绕。 这个嘛,似是王爷亲自来说更妥。 说一说,再拉个小手,再亲来亲去,许是就能提高一大截进展。 左挚恨不得推他们家王爷一把。搁这儿耗什么耗? 左护卫心想那还是自己帮王爷推波助澜下。 邵郁目不转睛盯着左挚,“后来呢?” “结果天不遂人愿,永王之事当晚就发生了,王爷都来不及禀明先皇叫赐婚,永王之事便将邵将军卷了进去。此时已然不能再提赐婚了。” 左挚叹了一口气,“再之后便是胡宝儿之兄胡轧起兵造反,变故一件接着一件,邵将军便去自请卫战戍边安定,军中猝然传出邵将军中箭死讯,王爷寻了许久却是连个尸身都找不到。” “自那以后王爷便如同变了一个人。说是生不如死都不为过。” 左挚半张脸在廊灯下,端的是替主子殚精竭虑的忠仆相,“不怪王爷与王妃相见后就着急求娶,这中间可是有这许多曲折的。这下王妃总该明白为何了吧?” 邵郁答不出来,低头不说话。 左挚瞧着这副深思极虑的王妃,心头那个急啊。 “那什么,我说了这许多,您倒是表个态啊。” 表态,能表什么态? 邵郁心头怆然,似有数把刀同一时刻捅进心肺中。 邵郁虽不知凤觞阁背后真正的靠山为谁,每次遇事求见,却都是那个该死的侍御史覆着面纱隔着屏风出来见她。 她如何能听不出薄玉漠的声音?当初能被搅绕进永王之事,薄玉漠可是立了头功的。 化成灰邵郁都认识他,更能识得他的声音。 不管薄玉漠背后的主顾是谁,邵郁清楚,都不可能是襄助于三哥的。 她除了装不熟,十年远离,还能做什么? 难道真要等到那主顾何时按/耐不住跳出来了,届时以她为饵,甚至横生许多曲折,叫她失了三哥的信任,以此胁迫湘安王做什么大逆不道之事么? 除了彼时以死谢罪,邵郁难以忍受心头敬仰的那个三哥对她信任全无的一日。 “王妃?”左挚纵是再急,想催又不敢催,只能试探了一句,“那个,要不,先去解决厅里之事?真就叫康平王和小世子一直坐下去等下去?” 邵郁抬起头,理了下本就不怎么乱的衣摆,“带我去中厅。” 左挚巴不得,笑意立刻挂上,“得嘞。那您随我来。” ...... “──三哥如今威风了,对待侄子下手却越发狠厉,你看看这鞭痕。” 康平王,楚淞,年轻时意气风发,如今年过而立,许是夜夜笙歌伤了身体根本,面色浮肿眼下乌青,伸手指着楚焺左脸,听见后头有脚步声,还没分辩是谁便开拔了── “看看这都几日过去了还没好!若是圣上问起来,可怎么是好!要多久才能好!怕是要落疤了。” “我们楚焺,那将来可是要娶王侯公主的,这下脸毁了,前途也是堪忧,谁还会高看他。三哥,你做的好事,是不是给弟弟一个说......”法。 楚淞扭头,看见邵郁逐渐走向主位,一双眼睛凝在了她身上,余下的话噎进了肚里。 邵郁浅浅福了福身子,“见过康平王,见过世子。” 楚淞早知邵郁在湘安王府内,乍然如此瞧见,还是以主人身份出现在王府中厅,心头震撼全现在了面上。 “父亲,就是她!就是她!”一旁的楚焺先激动起来, “就是她用鞭子抽我的!她是凤觞阁阁主!那个活像死了男人成了寡妇的冰美人!” 康平王伸手狠狠捏楚焺:“你乱说什么!阁主尚未出阁!还不给我住口!” “那个妙芃姑娘。” 楚淞瞧瞧左右,“怎么是你出来了?我三哥呢?湘安王呢?为何不出来?” “湘安王有些感染风寒,服过药便歇下了。”邵郁缓缓道,“王爷倒是不用疑心妙芃为何出现在此处。方才小世子既是问鞭痕,妙芃敢作敢当,没错,就是我做的。” “父亲,你听见了,就是她。就是她!就是这个寡妇!” 康平王不堪其扰,将楚焺推到身后,“你先别吵。大人说话小孩子插什么嘴。” “父亲,你要为我主持公道。” “公道?”邵郁冷哼了一声,“小世子既提公道,妙芃要为自己,为湘安王提一提公道了。” “你抽了我你还有理了?”楚焺从楚淞背后冒出脑袋。 康平王也在问,“妙芃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恐怕世子没与王爷讲实话。”邵郁道:“他给湘安王下毒,用剑刺之,意图弑杀叔父。我在凤觞阁门口,亲眼所见。此为一。” 康平王脸色冷了一分,回头瞪了眼楚焺。 “至于鞭痕。”邵郁继续:“王爷你刚才也听到,小世子当着您的面都敢出言不逊毫无家教,背后又该如何信口开河毫无遮拦。我才失手用鞭伤了他。” “爹──”楚焺试图为自己辩解。 “你给我闭嘴!” 康平王总算听明白前后因果,连猜带蒙,知道个大概。 “令朗真是用的一手颠倒是非黑白。”邵郁继续道:“不但出言顶撞湘安王,还用调虎离山之计将人拐去我的地盘意图杀之而后快。若不是我的鞭子够快,怕是现在三法司就该有的忙了。” “康平王倒是说说,事情出在我的地盘,为自证清白,我倒是该不该管上一管!救上一救,另郎的鞭痕,倒是委不委屈!” “爹──” “你给我住口!” 第50章 虚与委蛇 “我不!父亲,我就要说。” 楚焺不知为何楚淞见到妙芃如何瞻前顾后语焉不详,跳出来为自己辩驳。 “我骤然脸伤,去哪里都遭人白眼,谁都来问。反正皇兄已知晓此事,大发雷霆,要不是我拦着,恐怕皇兄的什么旨意早下到湘安王府了!再不济,也能换一顿训斥!” 邵郁厉色睨过来。 这楚焺玩先发制人?对湘安王就如此大的恨意?先前要杀,现下更是极尽折腾之能搞事情。 皇兄,此处的皇兄便是指的少年天子了。 状都告到御前了? 这幸在是没个长辈,若是还有上头的祖宗,恐怕楚焺还会上告,简直唯恐天下不乱。 邵郁回头,与左挚对了下眼色。路上左挚告与湘安王早有准备,是时候请出物证了。 左挚做了个手势,一内侍端了一个托盘上前。 “你这个孩子怎的如此不知分寸!” 康平王此时训斥之意倒是实实在在挂在面上,楚焺猝然抬头,似是有些不理解父亲为何胳膊肘向外拐起来。 “做事情如何不先与为父商量下!闹到宫里去做什么!竟还惊动了皇上。多大点事?” 康平王此行带楚焺来的目的就是为给湘安王一个马威,如今事情走向太过偏移。 楚焺豁出去了,自己为自己分辩。 “多大点事?”楚焺指指自己的脸,“父亲,我都要无法见人了,难道事情还不够大么?皇兄召见,难道我拒见皇兄么?皇兄当面问起来,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 “她!”楚焺伸手指向邵郁,“必须给我个说法,要么就叫我抽她一鞭,一还一报,不然此事没完!” “不行。”康平王冷脸。 “恐怕这件事情本末有些倒置。” 邵郁有些听不得这磨磨蹭蹭的试探,想速战速决,拿起托盘上的瓷瓶,“世子,你口口声声讲自己失了公道,不如我们先从源头理一理,世子既是告到了御前,妙芃也不怕在御前与世子来一番对峙。到时候妙芃是领什么罚,悉听君便。” “且你是不是还忘了这个?干嘛不一起带进宫里给皇上看看?” 楚焺一阵头皮发麻,血色褪得极干净,一张脸煞白煞白,似是猜到了瓶中为何物。 康平王扭头,从楚焺脸色中似也能猜测一二,眼神骤然转厉。 “父亲,我──” 妙芃道:“想来世子对此物不会陌生。这里头的东西与世子下给湘安王的毒为同一物。” “听说只一滴便可叫人身体无力,却可加速血液逆流,若有伤口,直到让人血流而亡。” “王爷不妨叫让你的卫兵取出佩剑,刮一刮世子靴底是否沾染了同样含毒的血迹,妙芃清清楚楚记得湘安王当时有吐血。宫里不缺识毒的太医,到时候我们大可请圣上一并对质。” “不,我不!”楚焺一步步后退。 “楚焺!”康平王此时已接无可接,亦无话可接,厉喝:“你给我回来!” “我不!我不!”楚焺喊叫着,捂着脸就这么跑了出去。 康平王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能焦头烂额摆手吩咐始终等候在侧的亲随,“还不跟上去?仔细盯着世子。” “是!”那人恭身,立马出了中厅。 “王爷可还是有什么话要交代妙芃的?”邵郁将那瓶子放回托盘,从上首位走了下来。 她一直未在上首位就座,只是静立。 那是给王府里主子坐的,她目前还坐不得。 左挚看在眼里,心头为他们家王爷点了一根蜡。 哎。 王爷任重而道远啊。 康平王拿眼扫了扫周围仆从。 妙芃登时明白了,与左挚点头。 左挚不是很放心他们家“王妃”与康平王独处,却只能领着众人退下。 一时王府中厅内只剩邵郁与楚淞。 楚淞瞧了瞧左右:“你这是,成了女主子了?” “王爷还是直接提问题比较好。”邵郁懒得与楚淞虚与委蛇。 “那好。我便直接问了。”楚淞道:“这秋漫画国的小世子被人虐杀在了凤觞阁的地界,王子薨死他乡,此事非同小可。凤觞阁如今已是是非之地,你考虑得如何了?凤觞阁的地是否让出?若他人以此为由,做凤觞阁的文章,你又该如何?” 邵郁抬头,想起三哥曾讲过康平王是瞧上了自己,此时已再三怀疑康平王要凤觞阁的真正用意。 “可是新鲜了。”邵郁冷笑:“听王爷的意思,在我的地界被杀,便是要我负责,还要我这凤觞阁陪葬?” “如此说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怕是一草一木皆归圣上,天威浩荡,是否也要为这不明不白的构陷负责一二?” 康平王满面紫胀:“你!” 楚淞强压着火,“你听不出我是在为你考虑?” 邵郁不置可否,“王爷是否在为我考虑暂且不论。我倒是有话先要与王爷讲明。” “王爷既是要地皮。哪里的地不是地。能劳烦王爷费劲筹谋也要盘算拿到,凤觞阁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且容我问一问,王爷是否能发发慈悲帮我阁众谋个一官半职?帮他们娶几房妻儿妾子,食邑百顷,自置家丞、庶子、门大夫、洗马、行人等一应官治府事分毫不差?” “若不能。王爷只想要地皮。那王爷诚意不过如此。” 邵郁言外之意,不给也罢。 “你,你这就有些荒唐了。”康平王蹙起两眉:“你提这些,与逼迫本王大肆卖官鬻爵有何区别?” “如何是逼迫这么难听?”邵郁冷冰冰的看着楚淞:“若凤觞阁真被王爷拿走,我一众阁众就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我不为他们筹谋,谁来为他们筹谋?” “敢问王爷,您本来打算如何处理我一应阁众?难道,王爷也认为我一众阁众都被邪魔外道附身,坏事做尽,需要全部推去菜市口斩首示众大快人心么!” “你!你!你为何如此固执。”康平王气结。 对话已进了死胡同。 楚淞未料到邵郁如此米水不进。 对弈一回,邵郁无所谓再朝深了试探。 她有些怀疑,凤觞阁背后的主子本来就是康平王。 若真是的话,康平王就是在用此种法子正式从潜伏暗处转到明处。 如此康平王执着要拿地,便说得过去了。 “若想我让出凤觞阁,就让我看到王爷的诚意。” 邵郁寸步不让:“王爷若想硬取,也无不可。大可一夜血洗凤觞阁,杀尽阁众。只是如今却是不易。” “王爷为何不想想,我这凤觞阁曾被人毁了又重建,一如当年那般辉煌迎,若是只凭王爷三两句便能随意拿捏,怕是早该关门大吉了。” 言外之意,凤觞阁有人撑腰。 看在康平王眼里,邵郁是如此的不识抬举。 康平王此时是真怒了:“妙芃!” 第51章 小心试探 康平王忍了这半晌,旁敲侧击的,如此就是脸皮都要豁出去了,将这层窗户纸给捅破。 “妙芃,你知不知道我......” “王爷若是说完就先回罢。” 邵郁已没有再与楚淞周旋的精神,直接截断了楚淞余下的话,“夜已深,您也该担心担心跑出去的小世子了。” 康平王脸色更差了。 堂堂摄政王,整个大楚,连小皇帝都算于内,还没人能给他逐令吃。 这邵郁是当真不怕死。 谁给她的底气? 难不成是湘安王? 康平王冷冷拂袖,“你真以为你背后的人,能护你至此?” 竟敢直接赶人。 口出狂言。不过湘安王议娶而已,圣上赐婚的旨意还未下。 “背后的人能不能护妙芃,我不清楚。”邵郁抬头,对上楚淞的眼神,“但我清楚,他一定掌握着王爷的某些把柄,王爷还是早做打算的好。” “你!” 楚淞险些肠子要被气出来,“你背后的主子到底是谁?谁给你的底气如此与摄政王答对?” 邵郁不动声色观察着楚淞眉眼。 方才提了掌握把柄,纯粹乃有意试探,她存了心思要去推敲康平王到底是否为凤觞阁背后之主。 楚淞如此气愤,倒是叫人心生三分瞿疑,疑心他与凤觞阁并无关系。 但若无丝毫关系,堂堂摄政王,没道理如此觊觎一个江湖门派贫瘠地皮。 那里又不是蓬莱仙山,长不出灵芝,亦种不出鲜果。 邵郁此时存疑,莫非康平王想要凤觞阁背后的势力? 藉此以她为跳板诱饵,想要与凤觞阁背后的主子过过招? 似是这个可能更为大些。 “讲话!”楚淞本就不多的耐心所剩无几。 “你这么敢做敢说,锋芒毕露,凤觞阁还是屈才了。”康平王冷笑,“想没想过脱离凤觞阁,入他人高门府下?那么个声名狼藉的破阁子,有什么好待的?” “的确没甚好待的。”邵郁接着康平王这个话茬了。 楚淞脸色才稍稍好。 “起码是个容身之所。” 邵郁下了一级台阶,下一句话险些叫康平王一个趔趄,“如今这容身之所也要叫王爷收了去。妙芃又成了一个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王爷府门门槛太高,妙芃入不得康平王府邸。” 康平王本还在酝酿着如何帮邵郁脱身凤觞阁,一言被邵郁堵死后头未尽之言。 一再被堵被噎,楚淞所有耐心消耗殆尽,只恨恨留了几句,“入不入得府邸恐怕由不得你。本王一定会查明的。一个容身之所而已,他给得,本王给不得?你等着。” 便拂袖而去。 邵郁盯着康平王很快消失于倚角处的衣袂背影,微微蹙眉。 康平王在她眼里算不得一个废物,相反是有几分脑子的,永王之事中康平王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不乏有幕僚在背后出谋划策筹谋一二,且能哄着先皇叫先皇指定自己为监国亲王而不是成了权利被架空的纨绔亲王,康平王御前陈言定是有几分本事的。 邵郁有些疑惑,少年天子自来只亲厚湘安王,疏冷康平王,到底是真的在搬弄帝王之术意图离间两王,还是在怨怪康平王在永王之事中的态度? 从喜来栈听到的对话入手查探下去,打算以一个名为妙仚的女子为突破口撕下去,邵郁却并未发现康平王与秋漫国小世子过往甚密。 重臣亲王私下邦交过甚,视同谋反。 是来往痕迹被康平王擦得过于干净?还是背后策划戮杀小世子的人,在故意留下这个破绽等着刑部、大理寺自己去发现? 甫一沾上戮杀的嫌疑便不是善事,邵郁怀疑,背后策划的人,还会有后招。目前却如同路入死胡同了。 康平王是三哥的政敌,两王早已斗得水深火热,邵郁自也是不可能主动去提醒康平王的。 邵郁还在等,等幕后之人的下一步棋。 凶手,似没那么快浮出水面。 卧房内。 左挚单膝跪地,在等着楚岸发话。 湘安王不住摩挲着手背已恢复无几的掐痕,唇角有淡淡笑意。 甫一被掐他就知道。 楚岸如何能不清楚邵郁这个小促狭,打幼时起头一回被掐,楚岸就一清二楚,亦乐意配合这个小迷糊。 习武之人,如何连被掐都不清楚? 倒是今日之事,叫楚岸心头撺起几把火。 邵郁掩藏在崇山峻岭后的一点真心,到底是叫他摸到了几分。 楚岸抬眸,正好对上左挚的眼神。 “王,王爷?”左挚不住得伸长脖子望窗外瞧,极小声提醒,“王爷,您可还有何吩咐的?王妃这说回就回来的,属下可不能久待。不然王爷装睡岂不是漏馅了?” “郁儿当真如此与康平王讲?”楚岸问了一句。 “千真万确。” 左挚一直注意着外头动静,眼睛始终不离窗扇,“一字不差。属下没听错。” “那如此说来,我倒是好奇凤觞阁背后真正的主子是谁了。” 楚岸躺平,恢复方才邵郁出去前的姿/势,连双手位置都不变。 “王爷的意思是这凤觞阁与康平王无关?”左挚没明白,“那康平王为何执意三番两次要凤觞阁的地?岂不是很矛盾么?他拿来做什么?康平王手中食邑千顷,该是不缺地的。” “他要凤觞阁背后的资力。”楚岸轻阖双目,“你派去监视凤觞阁的人,不是来消息讲侍御史与凤觞阁有来往么?那这个背后的主子,怕是也不难猜了。” 左挚想不通,“那就更该是康平王了。侍御史可是从康平王府里直接进宫的。他背后的靠山也是康平王。连带着凤觞阁也归康平王所有,这并不矛盾。相反是说的过去的。” “你错了。”楚岸笃定,此时睁开眼,“若他是凤觞阁背后之主,他会比现在更加蛮横,更加直接,不讲曲折策略。” 直接强要邵郁。 这句楚岸未直接点明。 他不可能叫这种事情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发生。莫说如今邵郁就在他湘安王府中,就是人不在府中,他也不会叫楚淞轻易如愿。 左挚似懂非懂,再想问明白时,楚岸闭着眼睛已下了逐令,“郁儿回来了,你且退下。从窗户跳出去。悄悄的。” 左挚:“......” 讲道理,为何大家同为习武之人,为何你能听见百步之外人轻微的脚步声? 逆天了? 还是那点耳力全用来辨明“王妃”了? 那方才还装睡装的如此不亦乐乎。 难为自己还替湘安王殚精竭虑,替王爷倒了好些苦水。 左挚撇撇嘴,应了声,识相退下。 第52章 惊呼难料 邵郁太过专注思虑如何叫康平王自己露出破绽,想要最后确认楚淞是否真与凤觞阁无关,脚下三步并做一步,走得极慢。 只是怀疑可不作数,邵郁要确切的证据。 知道谁伏于凤觞阁背后,她也好做下一步打算。 从前不是没查过,只是背后之人藏得实在太深,邵郁一直不得法。 如今一直住在湘安王府内,邵郁相信,探到消息的背后之人许是也该坐不住了,会有所行动。 此时正是叫那个人揭开面纱最好的时机。 三哥......如此想着,邵郁已缓步到了自己卧房门前,纤秀十指抬到朱漆门上,才要推门,一双手忽然涩住了。 美人珠光粉润的指甲盖,反/射了廊灯莹润的光泽。 为长远计,邵郁心想,该早为今后容身之地做打算。三哥这院子,怕是自己也待不长久了。 若叫背后之人第一个作妖闹出来,恐怕就是她失去三哥信任的第一步。 念及此,邵郁收回根根纤细莹白一双玉手,缓缓转身。 她如何能叫那种事情发生。 绝不。 哎呀! 怎的走了! 跳窗之后没急着走,左挚隐在黑暗处留了下来。 此时潜于暗处的左护卫看着干着急。 王爷这都堵到卧房了,王妃竟还能打退堂鼓。 真神人也。 邵郁完全转身,对上左护卫一张脸,吓了一跳。 “那个王妃......”左护卫满脸堆笑。 开玩笑。 一个堵在里头,一个堵在外头,如此若还是能叫他们家王妃长翅膀飞了。 那可才是真神人也。 怕是很长一段时间都会是湘安王的霉头,如同脑门上顶了一道雷。 左护卫心道:如今邵郁都回来了,若再叫王爷心里不痛快,令一众下属回到以前战战兢兢噤若寒蝉伺候主子的日子,那才是他无能了。 “左护卫,我正要找你。”邵郁道。 “啊?”左挚惊奇,这时候找他干嘛? “还请左护卫领我去府里房。” 邵郁在左挚满脸菜色中淡淡道:“我身子有些不舒服,麻烦你帮我叫一下小月,再叫小月熬一锅汤药端到我房里,我可能还要安排小月再请一名大夫替我施针治治头痛。” “──如此这般折腾,王爷已然入睡,不好搅扰了王爷休息。还是我另住一间房更妥。” 就是再折腾,左挚如何能有那个胆子将邵郁领进房。 王爷为何拼着脸皮都要挤进邵郁卧房,有眼睛的都能瞧得明白,那是恨不得能时时刻刻黏在身上的。 如此这般面子里子都不要了,那可不像外头传的那般是瞧上了阁主的颜色,那是真真想要捧在心尖上的人物。 左护卫当下反应极快,“这就比较难办了王妃。” “为何难办?”邵郁眉头一拧,“我连你们府内的房都住不得了?” “瞧您说到哪里去了。” 左挚生怕惹了这尊菩萨,面上全是笑意,小心迎合着,“是王爷命府内的房全部粉刷一新了,说是王妃的意思。一众房,全用明快的颜色涂了墙,图个喜庆。这一上涂,房便是有些时日不好住人了不是?毕竟要放一放味道。不然多冲鼻子不是?” “王妃本就头疼,若是闻了涂料味道怕是更重。” 邵郁:“......” 图个喜庆?邵郁心里咯噔一下,“......涂的什么色儿?” 别是大红色吧? 甫一重逢,三哥嘴贫讲过要她熟悉府内的大红色。 她已辣了这许久眼睛了。 只折腾一间卧房倒也随三哥了,别是整个湘安王府内的房全是大红色吧? 那就有些混账了。 本该持重端肃、掌他人生杀予夺的摄政王,为了一个议娶的湘安王妃,豁去面皮不要,府里折腾的跟什么似的。 府内的仆役、杂役们,私下该把她传成什么样子? 左挚那表情正经得不得了,似是有一说一,“王妃明日可一一去看,全是王妃喜欢的樱粉色,乍一看去,间间像女儿家的闺房。” 邵郁:“......” 邵郁忍着脾气,“那可还有其他的屋子给我安眠一夜?” 再讲没有,她都要考虑叫左挚备马车回阁里了,正好回去看看,离开了这许久,也不知替她守着凤觞阁的紫契该气成什么样。 紫契自邵郁接手凤觞阁后,便与小月、李四巧一并进驻阁内,风风雨雨四人跟着一众阁众共同相与。 如今邵郁和小月都被湘安王掳来,邵郁与外久不通消息,亦不知湘安王是如何安抚紫契的。 紫契不曾抓着一把银针逼进湘安王府,真乃奇事一桩。 且还有一码。 樱粉色,那是个什么色儿?并不比大红色好多少。 三哥真是。 乱搞。 居然还扣到她头上。 找打。 欠收拾。 暂且都给他攒着。 邵郁暗暗磨牙。 一并攒着。 “那自是有的有的!”左挚一砸手心,“还有一间上好的屋子,收拾收拾还是能住的。王妃要住么?” “要的。”左挚乍然如此好讲话,邵郁不疑有他,微微一笑,“还请左护卫带路。” 邵郁生得高挑,又天生姝色,那张脸实在引人注目,如此莞尔淡笑,恰到好处便能勾起男性的征服/欲。 那一双潋滟剪水双瞳,静静瞧着人的时候再染上笑意,实在是叫人过目难忘。 左挚心头大惊,被邵郁一笑吓个半死,哪有那个胆量仔细打量美人。 娘啊,您可别对我笑。 若叫王爷知道,十个头也不够砍。 若叫邵郁后头知晓他带去的屋子是哪一间,怕仍是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两害取其轻。 左挚,豁出去了。 王爷,若王妃找茬要罚。 您可得护着属下。 千万千万啊! ...... “小月,你可都记清楚了?” 邵郁丝毫未对左挚领进的这屋子产生任何疑窦,沐汤梳洗后便叫来小月吩咐如此这般。 “记着了。” 小月左顾右看,似对这新卧房极为好奇,“姑娘,你这屋子,似是比先前的卧房大好些吧?看似比先前的屋子大上三倍不止。瞧惯了满眼红绸缎,乍一换了色儿,还真有点不习惯。” 邵郁:“......” “明日我就叫你习惯起来。叫你看惯自己的红绸缎。” 邵郁皮笑肉不笑,“三哥贵为摄政王,怕是随意指个贵胄,若叫那人收个美妾,怕是无人敢不应,纳妾该不是难事。” “小月,不如你考虑考虑?我可用亲妹之礼嫁你,凤觞阁不缺银子,置办嫁妆也不会手软。” 小月当即一个趔趄,“那个姑娘,我就是为博你一笑而已。我不着急嫁人的。你别这么小心眼嘛。” “你不急,我急。” 邵郁先前还是要罚人的辞色,这话头提了起来,倒是当回事一般变得极认真,“我是真的想要为你寻一个人家的。小月,我拖累你了,你过了嫁人的最佳年龄,我是想补偿你。” “那我也不急,是真的不急的!那个我先走了你吩咐的事情我得去办了姑娘拜拜!” 小月如一股风一般刮了出去。 飙得比兔子都快。 影子都不见。 这丫头,到底是抗拒嫁人,还是抗拒邵郁提起嫁人二字。 数年前总用张员外吓唬小月,这是吓出病根了? 邵郁瞧着小月消失的方向,噗嗤笑了。 邵郁又发了会子呆,对着铜镜开始拆珠钗发饰,长梳篦发。 宽衣解带后,只着里衣的邵郁才掀了锦被,忽然一个高呼,着实被锦被中的人惊着了。 那是真的太过出乎意料,这声惊呼,都来不及经过脑子加以掩饰。 “──三哥?!” 第53章 惊觉被坑 楚岸周身好似燃着火一般,一双眼睛泛起淡红,气息都不正常了。 三哥,这声称呼仿佛等了一世那么久。 若叫他知道早用此法便能吓出这声轻唤,那他早就...... 楚岸二话不说就空出两手来拨邵郁那单薄可怜至极的领口。 邵郁竭力稳住心神,用力按住楚岸一双手,有些结巴着问道:“你......不是睡着了么?夜......夜游了?” 可没左挚讲过三哥这十年间还有夜游的毛病。 若是真的── “这是病,得治。” 邵郁瞧着男子冷沉之色毫无情绪的一张脸,愈发信了这是三哥在夜游,“明日我叫左护卫领来太医给你瞧瞧?” 楚岸不答,轻易便化解邵郁的挣扎解开那里衣,露出雪腻的脖颈,随即低下头,一口咬在那如玉的锁/骨上。 邵郁躲开头,挣了两下挣不开,想逃竟被压制得无法动弹,越是换来三哥的肆意缠磨。 先前本就只打算随意凑合安眠,便也就没仔细留意。 邵郁一双眼睛此时在屋内四下搜寻,试图搜寻有女孩子在这屋子住过的痕迹。 果然,邵郁寻到了床头粉红淡淡流苏,虽不至于有雾连低垂的闺阁之感,那案头造型偏柔婉的卧鹿臂搁,该不是纯粹的男子之物了。 邵郁一下就猜测,这府里虽没有女主子,可三哥到底是正常男子,怎的可能没有女子伺候。怕是三哥的哪个司寝,曾住过这间屋子的。 寻常皇子尚且有三、四司寝教皇室子弟在大婚前通晓男女之事,三哥贵为亲王,司寝必是不可少的。 那三哥夜游都能寻到司寝的屋子,就说得过去了。 楚岸只来得及在那片凝脂般的肌/肤上吮出红痕,做了一个明显的记号,就被邵郁狠狠推开。 邵郁方才还在微怨自己一时失言叫错了三哥,当下稍稍放心。 在夜游,也好。 “你且稍等下,我去找你的亲随,我,我替你去寻司寝来。我会很快。” 邵郁胡乱拢了两把衣襟,才要离开那木榻,脚还不待伸进鞋履内,便被掐着腰逮了回来。 楚岸一把扯住邵郁的手腕,将人扯到身前。 他贴邵郁贴的极近,讲话时温热的气息扫在邵郁耳朵上。 楚岸磨牙,“郁儿,你说要给三哥去寻司寝?你这小脑袋里都想的什么?谁告诉过你,我府里有过司寝了?谁告诉你,我碰过其他女子了?” 邵郁极力压住微微上扬的嘴角,“哦。” 碰与不碰,着实不用特意跟我提的。 但是听起来还是有些开心是怎么回事? “哦?” 楚岸掐着美人弧度如琢的下巴,嘴唇几乎贴到她的额头,“我是睡着了,忽然噩梦惊醒伸手一寻,却寻不到你。才知道你出了屋子。” “你却把三哥当成夜游了?” 邵郁一张脸当下埋得很是彻底,只露出凝脂般的雪白颈子,极力掩藏搞错情况羞红脸的女子意态。 无奈承认,“嗯。” 湘安王不叫邵郁躲,“你总算是松了口,肯叫我一声三哥了。怎么?装了这许久不熟,面子上磨不开,就跑开了?这算什么?” 楚岸身上全是浴后的檀木清香,体温却是极灼热的,这下是连腿都压过来,将邵郁压迫得身体直发软,不给她逃跑的机会,凑近了问。 “主动跑来三哥的卧房,算是给三哥赔礼道歉?” “啊?”邵郁一张脸直接惊成了青红交错。 白日她还曾讲过不可能主动进三哥的卧房,这么快便打脸了? 左护卫居然坑了她? 这是三哥的卧房? 左挚不是讲这只是一间上好的屋子么? 邵郁忽得明白了,她大意了! 连小月都发现这屋子比她先前的卧房大了三倍不止,她竟没猜到。 可恶。 这一主一仆,怎恁坑人呢? “啊?”楚岸好笑,“认了三哥,你就只会哦,嗯,啊了?一个字一个字的蹦?能不能讲些别的?少时一张小嘴犀利不饶人,骨子里的明媚、恣性都压制没了?” 邵郁再次:“呃......” 还是一个字。 “你再一个字一个字的讲,我可就真要罚你了。” 楚岸一个施力,掐着邵郁细如拂柳的腰便将人压到在榻上,整个身子都覆了上去,鼻尖蹭了蹭她的脸颊,几乎是恶劣地吹着气,“狠狠地罚。” “罚到你长了记性。” “再也不敢跟三哥装不熟。” 邵郁穿得实在少得可怜,两人相距又极近,两团丰盈柔软在男子的胸膛下厮磨着,磨了两磨便磨红了女孩子的脸颊。 邵郁羞红着躲开,“三哥......你先起来一下。” “起来干嘛?起来叫你跟我装不熟?还是起来叫你逃了这屋子?大晚上的再换三回屋子,你还睡不睡了?” 邵郁声音极低,细听糯糯的,“睡。” 还是一个字。 “睡便好好睡。” 湘安王没有起来的意思,拖着她的腰反而将人勒过去,紧紧地掐着不给放,“那便就这么睡。” 邵郁呆了一下有些怒,耳朵簌然红了,“这样如何能入睡?三哥你是将我当成软枕了?” “我将你当成能安寝的王妃。” 楚岸想起方才邵郁都要推开门了,居然能临时打退堂鼓再另寻屋子便气不打一处来。 湘安王瞧着怀里的“准”王妃,从牙缝里一字一顿道,“郁儿我告诉你,别试图料想着三年才能同膳,五年方能碰一下手,十年方能香一香小脸,更不要提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方能行帐内之事......这太慢了!我不同意。” 邵郁:“......” 久不和三哥贫嘴,邵郁都要忘了少时楚岸这番逗弄她时打诨乱扣的帽子。 “你这都说的什么?我听不懂。”邵郁试图装傻。 “听不懂?” 楚岸回味方才的事,压了这几日的火一起涌上来,“那我话就讲的直白些。郁儿,我不管你如何慢热,如何要用许久的时间考验一个人。如今这个人变成三哥了,便要按照我的规矩来。” 不是,先等等。 她要先掰扯掰扯。 邵郁想撑着身子坐起来,奈何楚岸丝毫不放,甚至还扣住了美人一双玉腻柔滑的腕子,邵郁不得法,便只能挺着格外饱满处的两团丰盈,迎着楚岸灼人的视线为自己辩明。 “三哥,我就不明白了,明明是硬扣来的帽子,怎的谈着谈着,还真就当成我说过的话一般?” 楚岸眼含笑意,小机灵鬼你终于上钩了,不是要掰扯么?任你掰扯。 楚岸赏罚分明,“怎么讲?我哪句说错了?” 邵郁闭上眼,心里默念好几句清心咒,忍了半天脸仍簌红不止,无奈睁眼道: “你哪句哪句都说错了。我没说过。” 楚岸循循善诱,“没说过什么?” 邵郁忍着脾气:“没说过要三年、五年、十年、甚至什么美人迟暮之类的话。” 楚岸:“说具体些。三年、五年、十年的什么?干什么?” 邵郁:“......” “总之没说过!”邵郁侧过头,生硬道:“谁要用一辈子来考验一个人了?” 楚岸装作脸色一变,突然想起什么来,“难不成郁儿不要考验了?觉得谁合适便嫁了?” “没有!”邵郁被磨崩溃了,“别提考验了。” 楚岸满意瞧着邵郁。 这钩子,终于咬结实了。 重逢后,两人相处邵郁每次都冷冰冰的,陌生得很,不撒娇了,不明媚了,不苟言笑了,每次都绷得很紧。 如今这面纱,楚岸瞧着还是覆着一半。 并未完全揭开。 却是已然柔软许多了。 楚岸用食指摩挲邵郁的脸颊,顺着心意,脸越凑越近,要攫住那张红唇。 邵郁微微偏开头。 “还想要我等?”楚岸极小声问,嗓音沉到了极致。 沙哑的嗓音,暖黄的烛光,极近的距离,邵郁两手搭在楚岸的肩膀上,似是要推拒,心跳咚如鼓擂动。 “你是我三哥。”邵郁更像是解释给自己听。 “很快将会是你夫君。” “喂──” 邵郁其他惊呼来不及发出,已消失在两人相接的唇间。 楚岸追了过去,几次终于勾住那香软的小舌,肆意勾缠,将她舌尖的甜美尽数吮了又吮。 一只手,开始不规矩起来。 邵郁脸上热度更甚,甚至觉得有些煎熬,嘤咛着略做挣扎,阻拦着伸进衣襟的那只手。 “紧张?”楚岸故意如此试探。 等到邵郁肯什么都相与以告,两人默契十足心意相通,怕是还有一段时日。 按照楚岸原本的计划,本没有这样快。 邵郁一再退却,甚至眼瞧着又开始躲他。 居然要换屋子。 他不得不改了策略。 “还是考验一下吧。”邵郁唇畔被吮得轻微红肿,吐息如兰,眼波潋滟,微微咬着红唇不叫自己轻喘不已。 “三哥先前喜欢男子,如今我要给你时间,适应一番。” 前定北将军邵郁,可不就是个“男子”。 连街上卖糖人的小贩都知道,那可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俊俏不可方物,就差眉心一点朱砂,就能立地成佛。 说是姝色惊人,男生女相都不为过。 要么现在招认何时认出她是女子。 要么承认先前爱慕的就是男子。 选一个。 楚岸:“......“ 第54章 嘘寒问暖 临睡前,楚岸似有说不完的话,问完这个问那个,抖不完的问题,且都十分鸡毛蒜皮。 “郁儿,你为何改名叫妙芃了?谁给你改的?你为何不改名叫楚郁?跟三哥一个姓多好?我找起你来还能好找些。如何能找十年这许久?” 邵郁:“......” 楚乃国姓。 寻常白衣谁敢起国姓? 三哥真是开玩笑不打腹稿。 邵郁打了几个哈欠,忍着脾气,“妙不是姓,取妙音之意的妙字。” “至于芃,取植物茂盛欣欣向荣之意。” “我在平定胡轧之战的兵战中受了剑伤,当时箭伤、毒伤一并发作着,昏迷的时日比醒着的时日还要多,脉象虚弱面色委顿,似是时刻都可能去了,急坏了紫契小月几个人。好在后来痊愈了。” “紫契为安稳计,也担心永王之众找上门杀我,因此替我改名妙芃,图个好兆头,更方便隐姓埋名销匿行迹。” “就是这茬了!”楚岸狠狠掐了自己手臂一下,用力之狠登时留下红印,掐得邵郁一机灵,“你宁愿隐姓埋名也不肯来找三哥。该掐。” 邵郁心疼不已又莫名其妙,“三哥你掐你自己干嘛!掐我啊!” “我舍不得。” 邵郁:“......”故意的是么? “还有,我还未问完。” 楚岸侧着身子,一双眼睛紧紧锁着怀中女子。 “我可以不问你如何接了这声明狼藉的阁子,那不重要。重要的是,阁里一众男子都要辞退,银子三哥出,只留女子,你答不答应?” 邵郁:“......男子如何惹你了?” “不如何。”楚岸幽幽道:“我见不得你身边有男子伴着。” 邵郁咳了下,“我现下不是被你拘着么?都无法回到阁里,身边惟一的男子就是你。” “要的就是这样。”楚岸道:“连那个紫契都要辞掉。你干什么瞪眼?这件事我说了算。” 邵郁有些急,“紫契不行!他救了我。是我的救命恩人。” “那他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楚岸笑眯眯,不知打的什么算盘,总结道:“你的就是我的,你的救命恩人自然也是我的救命恩人。” 邵郁脸红过耳,不再争辩,“还有巧爷爷和小月,来日还请三哥一并替他们寻个安身立命的妥善之处。” 小犟丫头如此好说话,楚岸不疑有他,还当是邵郁同意了那句“你的就是我的”。 不免心情大好。 下几个问题似更零碎了。 “郁儿,你在阁里,每日睡几个时辰?” “每膳吃几碗饭?口味可有何改变?这几日布膳你用的极少,三哥都不清楚你是在装不熟,还是口味有所改变。” “少时你便嗜辣不止,我记得提过一次,现在还吃不吃辣?” “冬日里烧不烧地龙?夏日里屯不屯冰块?” “喝茶时里头放些雏菊瓣能治失眠,你晚上睡得可好?若睡不好便从今日开始饮安眠茶。” 如此种种。 操不完的心,嘘不完的寒暖,忧心忧肺如同明日就要远嫁亲女的婆姨一般嘴碎不止。 最后一个问题,叫邵郁心累不止。 “葵水每月哪日来?告诉三哥。” “三哥提前三两日就叫膳房炖汤给你喝,必不叫你失血时面色苍白。” 小月端来的汤药刚好晾凉,邵郁只啜了一口,便被葵水二字惊得惊天动地咳了起来。 三哥还真不见外,女孩子家的事情,怎恁讲得如此自然? 楚岸边替邵郁拍背边念叨。 “你且都告诉我,明日我叫左挚吩咐给女侍膳房们一一交代下去。” 邵郁替楚岸心疼不止。 三哥明明有许多要紧的东西没问,只先提着这些鸡毛蒜皮的,莫不是怕先刺激了自己,一时不能说开吗? “害羞,不愿讲?”楚岸侧头,“不愿讲没关系,给三哥写下来便好。明早我亲自誊抄一遍,吩咐下去也叫他们知道是我的意思便好了。” 邵郁抬眸瞧着楚岸,不禁出神。 “写都羞于去写了?”楚岸俯视着邵郁,面上并无丝毫不耐烦,“那三哥还有个好法子。” “明日我叫左挚制成册子,膳食一页,安寝一页,葵水宜忌及时日一页,其他零碎再来一页,郁儿只消执笔一勾便可。” “这样可好?” 邵郁垂下头,不禁带了一丝鼻音低声道:“太麻烦了。” 楚岸不禁低笑,心头松了一口气,还当这小妮子要拒绝。 他宠溺刮了刮女孩子的鼻翼,“跟三哥还提什么麻烦?从幼时起就将你宠在手心里,那时你不是甘之如饴?” “现下倒觉得麻烦了?” “我自是将你当成我的人来宠,那便宠成什么样都不过分......怎么了?傻了?说句话。” 邵郁深呼吸了下,吸了吸鼻子,压下脑中纷繁情绪,“没事,我只是,只是有些困了。” “睡前三哥再啰嗦一句。”楚岸小心翼翼的,“三哥已与皇上讲好了明日云蓉园之宴要带你同去,明日你可跟三哥真的去罢?可不许临阵跑了。” 邵郁自己先躺进榻里,背对着楚岸,闷声道:“嗯。” 楚岸心道好险,还好有惊无险。 险些露馅。 若是装睡、跳窗进来被发现,再叫邵郁知道左挚与他相配合着将人糊弄到自己的卧房。 怕是有的闹。 那折屏和“郁”字铜炉,本就是从他的卧房挪去邵郁的卧房。 如此显眼的东西若是摆在自己原先的卧房里,邵郁一眼瞧见。 能主动进来。 那才是见鬼了。 至于粉红帐绡和卧鹿臂搁,全赖这两样东西,他才得那一个时辰的短眠。 如此麻痹着自己,十年间,这屋子里,都是有个女主人在陪着他的。 为何郁儿不问起? 若问起,他便就能解释了。 楚岸掀开被子,挤了进去。 起先还留些距离。 他寻摸着邵郁已然入睡,呼吸都轻缓了,方才轻轻将人紧搂在怀里。 翌日。 湘安王便带着早已传的满城风雨的“王妃”,同去面君,参加少年天子楚珵在云蓉园设的清宴。 本来端午是要选一个艳阳高照,日光灼灼的好日子军民同乐,皇帝亲自移驾江河岸边,观赏由朝廷组织的龙舟赛。 彼时大大小小的看台占据河边最好位置,各色龙舟虎啸驰前,江河喧声鼎沸,好不热闹。 今年不同往年,出了秋漫国小世子那桩事,连同端午都过得些微黯淡低调。 第55章 撩花弄草 云蓉园内绿植苍翠,水声淙淙,假山嶙峋,精致颇美。 以前因着凤觞阁的事密奏那人,邵郁都是图得方便直接扮男装,深化棱角使之更像男子。 如今此番大摇大摆着粉妍女裙现于人前,裙摆轻柔,珠翠加身,还是头一遭。邵郁中途数次垂头走路,要把一张姝色丽容藏起来,收敛些许锋芒。 毕竟他人眼中,她与楚岸还什么都不是,除了传遍王城的“艳情”和山盟海誓,中间还隔着三书六礼,王侯勋贵,悬殊位分。 从后看去,绝代佳人身量纤秾有致,蛮腰细得过分,如同用力一掐便能柔折万分,一头耀目珠翠随着步伐前后步摇,纤纤玉影勾魂摄魄,直将同时入园的勋贵宗亲男子眼神悉数攫住。 不想下一刻,那张得体谦恭的芙蓉脸就被湘安王捏着下巴托起,丝绢轻拂,楚岸帮她擦汗。 并不存在的佳人香汗。 “热了吧?不碍事的。” 楚岸声音温和,仿佛要滴出水:“等下到了座位上,会有宫人上凉茶,里头有枸杞莲子,喝两口便好了。喝不完余下的悉数给我,知道你身体不好,不能贪凉。” 邵郁:“......” 邵郁就着脸颊被托起的姿/势,不好直接抬手揪住湘安王耳朵以儆效尤,再者王爷身份尊贵,很是需要给足面子。 邵郁暗暗磨牙,“多谢三哥。三哥可以放开我了。” 楚岸一袭淡蓝地五彩绣锦袍,身长玉立,周身气质卓然,如遗世明珠,天生带着夺目感,那生得极好的五官亦是叫人眼神不自觉被牵引,随其左右而动。 既然随着动,很容易便注意到他身侧的邵郁。 宗亲里从来不缺爱慕湘安王的贵女,那些身份尊贵的公主们都快咬折帕子了。 席间众宗亲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私下数次探头,见天子都能端坐于上,未加评论,且饶有兴趣,便也只可硬着头皮,将一出闹剧看完。 何种闹剧呢? 湘安王命人搬来古筝奏鸣相和,弦乐清音逸荡于安静大殿,他便叫邵郁用描金墨锭于砚台里加水研磨,开始笔走游龙作画。 从前有位王朝的创造者某重臣,出身中原著名士族,官居宰辅,总揽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国政,从兄督管江、扬六州军事,他家众子弟亦布列显要。当时有“得王君者,共天下”之说。 如此之牛的重臣,偏是个怕老婆的。他背着老婆养了一个美妾,有一天终于被老婆发现了,赶来兴师问罪。重臣得知老婆前来,赶紧飞快地赶着牛车逃跑。牛车自然无法跑得很快,重臣很着急,麈尾也当了鞭子用,偏偏车辕很长而麈尾很短,牛屁/股够着很费劲,自己急得满头是汗,旁人笑得前仰后合。 后来有人编了个段子,建议将来要给他加九锡,有两种东西是一定要给的:短车辕、长麈尾。 重臣其人善行草,习钟繇之法,而能自成一格,在当时有很高的声望。楚岸奋笔草书,便是那人的《改朔帖》。 九锡亦做九赐。九锡是王朝给予大臣规格最高的一种荣誉赏赐,它主要包括车马、衣服、虎贲、乐器、纳陛、朱户、弓矢、铗钺、柜鬯九类物品,这九种物品的象征意义远高于实用意义。 曾经有段时间,身加九锡而后自己或后代篡位自立的权臣不计其数,许多王朝陷入了凡加九锡必称帝的怪圈。 权臣先生出要篡权夺位之心,而后才想办法得到九锡赏赐。 邵郁自是知道其典故的,蹙眉看了一小段,实在忍不住,小小拽了下楚岸袖子。 “古有宜受九赐,进爵称王的说法。一旦先前的权臣先加九锡而后便有人篡位,九锡寓意极危险,经常被权臣选中,意图谋取大位。” “三哥选这个重臣的草书,又有着九赐的典故,难道三哥要授人以柄?” 楚岸停了手中大毫,附头过来,声音极小极低。 “别急,这不是还没写完?郁儿放心,三哥自有算计。你不用担心。等下无论有谁为难,你都不用管他,只管顺着我的口径来说便好。” “先提前说好,你可不许与三哥唱反调。夫唱要妇随。可别叫三哥失了场子。” 三哥,三哥,三哥。 邵郁几乎是后悔与楚岸相认,他倒是不见外,信口开河。 谁许你叫得这么自在了。 满腹忧忡被打岔,邵郁实在忍不住,到底还是掐了楚岸手臂一下。 角度并不隐蔽,许多眼尖之人都瞧见了。 康平王神态有异。 贵女咬帕。 皇帝楚珵端起茶盏,将众人反应看在眼里。 邵郁:“别适得其反就好,多少双眼睛看着呢!” “你放心。”下一秒,楚岸竟然凑过来,故意做了个诈亲邵郁脸颊的动作,恍若蜻蜓点水。 楚岸当着众人之面点了一颗雷,却是最淡定的一位:“一切有我。” 邵郁如遭雷霹,怔愣当场。 湘安王,竟当众与女子亲昵。 虽没真亲上,看在他人眼里,那就是亲上了。 亲昵之人,还是那位声名极为狼藉的风觞阁阁主。 一个江湖白衣,除了钱,什么都没有,对了,还空有美貌,看上去就是草包花瓶一坛。 台下之人已然开始议论纷纷,交头接耳,嗡嗡之声此起彼伏。 康平王脸色极差。 小皇帝楚珵静观其变,表情未动。 御旁侍立的薄玉漠,拿眼睛扫视神色各异的底下人一圈,最后眼神定在康平王之子脸上。 楚焺座位想比他爹康平王要靠后两排,早跟身旁谋士耳语清楚草书涵义及背后典故,憋着满肚子坏就等湘安王罢笔发威。 可算能出口恶气了。 鞭痕还在脸上,覆上纱布都遮不住丑,偏偏向皇兄告假又不批。这下倒是庆幸起自己来了,若错过这等拿捏湘安王的好机会,恐怕事后要后悔莫及。 “打我。”楚岸写完最后一笔,小声道。 “啊?”邵郁还处在方才震惊里,“什么?” “打我。”楚岸重复:“我方才亲了你,你不气么?” “气──”邵郁这下才是要被气得半死,压低嗓子:“气也不能当众打你。” 邵郁磨牙:“皇帝还在上头端坐,多少双眼睛等着纠你错处纰漏,你不顾及脸面的?” “瞧你多能体恤人。”楚岸这下是真的玩开了,忍不住要吹花弄草。 第56章 避开九赐 当真是不怪他,距他极近,邵郁没有往日闪躲之态,容貌身段姣好,肌/肤雪酥,被他气得长睫轻颤,粉唇因为生气紧紧抿在一起,看在他眼里,偏偏生出一种丰姿,说不出有多诱人。 他只知道,若是此时周围无人,怕是早已不顾一切,亲上那始终不肯柔顺雌伏的嫣粉之唇了。 既亲不得,满腹算计,全化为手上动作,楚岸身手极快,单手握过邵郁后腰,在众人及邵郁惊讶之中,将人搂过来圈在怀里。 那腰身细得一掐,果真柔软如柳。 楚岸心里喟叹。 真软。 真细。 周围议论从嗡嗡便成隆隆。 小皇帝还是一言不发,当真能忍。 康平王嗙得跺了下酒杯,面色黑如墨炭。 楚焺加入周围乱战,声音都混进议论之中。 众人甚至有人开始指指点点,直道有伤风雅,有碍观瞻。 邵郁气得要诈,这下是真得忍不了,一气之下踩住了楚岸锦履,狠狠施力。 她既不能任楚岸抱下去平白叫人看着众人嗟叹,又不能打他,更不能出言训斥,几处权害取其轻,她是实在没有其他办法了。 “疼疼疼疼疼!”楚岸喊疼煞有其事,忽然大声,“轻些轻些轻些!脚都要踩掉了,为何下脚不能轻一点。” 周围议论变成鼎沸。 清雅赏书法变成一出闹剧。 “还轻?知道你犯了什么错么?” 邵郁简直不知这场闹剧该如何收场,恨恨不已,“御前失仪,还不给圣上请罪请求宽恕?居然还敢喊疼?我看你是不够疼。” 大起大落大悲大恸全在十年前尝了个遍,十年间虽如履薄冰,全靠小心战兢度过,邵郁许久不曾心绪大动,与湘安王重逢不过数日,大惊大怒倒是一一尝了个遍。 周围异样她又如何不能察觉,早已经心惊胆战,又不知楚岸到底打算如何,心里气极如今三哥学坏了,胸中有何打算居然都不提前和她通气了,十年不曾相聚,情意互通间断,她亦没有底气轻易去忖度他胸中谋舵如何。 偏最差的是,侍御史还如一道雷一般杵在身后,时刻准备纠察王侯宗亲们的点滴失仪错处。 这下不用纠察别人的了,湘安王自己就够看的了。 箭穿出头鸟,三哥这是伸着脖子等人来射了。 愈在意担虑,便愈怕她三哥出错,愈怕出错便愈忧心楚岸处境艰难,更何况,这状况还是湘安王自己要出的,并非他人构陷污蔑。 思及此邵郁更加怫然,又气,又担虑过甚,气得都有些语无伦次。 “──作画你便作画,做这些多余的累赘作甚?愣,愣什么愣?还不面君请罪!还等什么?” 说着,邵郁挣脱楚岸,便要转身替他跪下。 却被楚岸一把拉起。 “慌什么?我重写便是。” 楚岸嘴角只上扬半分,很快恢复如常。 意外之喜。 总算见到隐匿在重重迷雾后的,邵郁的一点真心。 他抱着她,两人隔着层层衣物相贴,他自是能察觉到邵郁在轻轻颤抖。 湘安王不由狠狠心疼。 漏算了一点。 邵郁一如十年前一般,太过在意他,会顾虑他,顾虑便会不由自主感同身受,心绪大动才会身体发颤。 “哪里是重写便行的事情?” 邵郁气得抖得更甚,恨不得将方才楚岸快意恩仇写的那玩意儿焚掉或是化为无形才好,崩溃着吼道。 “过来认错!别迟疑了!” 一时群人骇然。 这妙芃好大的脾气口气,竟敢命令湘安王。 还没开始发力刁难,妙芃怎得就来搅局!谁要湘安王现在就来认错了!楚焺惊讶站起,周围他人皆端坐,惟他一人直立,便显得异常突兀。 康平王太过黑脸关心着台上,竟不曾注意自己儿子。 端坐于主位的楚珵扭头睨过去一眼,薄玉漠亦转过脸去,楚焺汕汕挠头。 “那什么,酒喝得有些多。”楚焺晃晃杯内皇帝统一赏下的茗茶,指鹿为马道:“头有些昏。” 他指指外头,“我去,透透气,透透气。还请皇兄恩准。” 楚珵没言语,只晃了晃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便扭开脸不再看他。 二人年纪相仿,小皇帝楚珵给楚焺感觉不怒自威,即使不说话,也有种浸淫在皇权中的无形气势,楚焺攥进袖中拳头,面部闪电般掠过不甘神色,施礼谢恩。 “多谢皇兄。” 一个臂弯搭着拂尘的小太监得了楚珵眼神示意,忙小跑过去给楚焺带路。 小插曲一代而过。 众人注意力重回台上。 楚岸却已被邵郁拉着单膝跪下来。 “还未过门,便管得如此之狠。”楚岸语惊四座:“我都答应你不再纳妾了,就不能不闹了?要闹也该回府去闹。闹成什么样我都依你。看,皇上在笑我们了。” 邵郁:“......”你他娘的在逗我? 皇帝楚珵:“......”朕没笑。 众人:“......”实没看出笑点在哪里。 众人神色各异,湘安王便纡尊降贵开口解释。 开口,自然是要将皇帝放在首位,以示尊敬。 “秉圣上,方才,臣并非在哗众取宠,而是在向皇上表述多年前的一个问疑。” “当时臣说,并不想要过于华丽的赏赐,寻常之物便可。竟一时没有想好该要什么,皇上体恤臣,便没有再问,只提了一句何时想起都能赐予。” 当初被楚岸鼓动,一起扶持新帝的众宗亲都在论功行赏时得到了风光封荫,只有楚岸的赏赐迟迟因为这一茬拖着。 众宗亲此时一一面上闪过了然。 原来所指是这个。 楚岸继续道:“臣给出了答案。这草书改朔帖,便是臣的答案。为君之道,用心辅政便是根本。臣并不奢望多华丽、以昭圣眷的赏赐,有此便可。” 那位重臣曾安三帝,匡扶社稷,股肱之臣,朝廷栋梁,葬礼规格甚高,为王朝中兴之臣之最。 楚岸此番,四两拨千斤放平姿态,远离敏感九赐名讳,只要了典故人物背后最叫人津津乐道的东西──怕老婆的铁证。 楚珵表情微妙,说出了典故中那位重臣的名字,道:“皇叔的意思是说,短车辕、长麈尾?却不知皇叔隐喻这两样东西,所指什么?” 莫非是怕老婆? 场合不对,楚珵只能隐去后头猜测不提。 邵郁惊疑看向楚岸,似乎猜到了答案,目光更加如电。 “长麈尾便算了,短车辕即可。” 楚岸坦然迎向邵郁怫然无比的犀利小眼神,权当她在撒娇了。 “只有圣上赏赐了短车辕一个,我才时刻记得家里有个惹不起的小祖宗。还望圣上成全。不然,圣上请看。” 楚岸用平生攒尽的深情眼神,迎接邵郁被气得眼冒金星的熊熊火苗。 “我怕是挨不到平安回到湘安王府,出不了云蓉园,脚趾怕会被踩肿。我又不舍得多训斥内子一句,只能全依了她。方才我们争论半天,全是拖延在这个讨论上头了。如有不敬,还请圣上恕罪。” 闹明白事态进展,康平王胡子又吹起来。 矫情。 惺惺作态。 “这话是如何说的,皇叔何罪之有。” 楚珵这才起了兴致,发觉这出闹剧有意思的地方,既不顺着楚岸称呼邵郁为内子而有所表态,只是嘴角含笑问向邵郁。 “朕倒是想问问,妙芃姑娘以为如何?” 邵郁如梗在喉,“全凭圣上裁度。” 她能说什么? 邵郁跟着三哥来到这云蓉园宴上,权当自己是多余杵在此处的一棵盆景。 不想“祸”从天降,哐啷一下砸到脑顶。 还内子。 三哥这是唯恐天下不乱么? 公开议娶就算了,如今还未怎的就如此叫上了,还是在御前,三哥这是要干什么? 邵郁忍着百般计较心道自己要注意风度仪态,咬牙问楚岸,声音极低:“你为何不讲清楚一点?” 第57章 御前调昧 湘安王很无辜:“你何时给过三哥机会解释?倒是你又是掐又是拧又是踩的,我很无奈。” “我又需要维护你,不可叫皇上及众人觉得你不够庄重,只可赶鸭子上架,认了这典故。” 怕老婆。 邵郁生无可恋,“悍妇才需要夫君去怕。还请三哥讲讲道理,我哪里悍了?” 哪里哪里都悍,如此这般那般,那般这般,但是架不住我喜欢。 楚岸心里回了这句,面上八风不动:“姑娘不悍。是我敬你,敬你才会怕你。” 还是怕老婆。 这帽子约莫甩不掉了。 邵郁尽力保持平静,忍住骂娘冲动,“我不需要王爷敬我。平等相视即可。” 非要他人以为我很悍么? 把人管束得实话都不肯说,敬妻爱妻才会怕老婆,什么龃龉不通的逻辑。 邵郁动动手指头,又想拧人耳朵了怎么办? “平等相视也可。”楚岸笑眯眯:“但我还是管不住自己。忍不住就敬你爱你,只等皇上赏赐了短车辕,我就安心了。” 邵郁干笑,“三哥没必要这么狠吧?东西赏赐之后,我还有的挑么?” 悍妇的锅岂不是要永久背着? “我都不怕被人调笑怕老婆。”湘安王理直气壮:“你坦然接受便可。怕不怕在我,悍不悍在你。” “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管他人上下两片唇一碰说什么,我们如何能管得过来?” 邵郁残存着一丝希望,挣扎道:“话是没错。问题是我们都没怎么样,三哥就给我扣了一个如此沉重的帽子,还──” 还提什么过日子? 若是日后王府中每每都是如此种种鸡同鸭讲,胡乱和稀泥的过日子法,她怕是三天两头要闹拆房。 活活被气死。 楚岸微有不悦。 我们都没怎么样。 邵郁又往后刹。 暗喻两人不是很熟。 那些“艳情”流言终归是流言,不能化作实质,心内打算已进行一半,楚岸心道我有招制你。 “既然要朕来说。那朕便说了。” 久不开口的楚珵将邵郁楚岸二人私下极小声的对话骤然截断,问楚岸。 楚珵道:“我却还有一个问题,这草书写的无甚错处,皇叔方才却说重写一个。那又是为何?” “回皇上。”楚岸雅正端方行礼,不紧不慢道:“是方才行书时端笔不稳,首字提笔间多了一个极细小的墨点。” “内子严苛细瑾,束我极严,容不得臣有一丝错处。” “又怕他人揪着错处,行书多了个墨点视为臣对皇上不敬。” “是以内子才行事过于刚正,非要臣下跪郑重认错。” 此事若是煞有其事被有心人换个场合提出来,裹在其他事件里头影射一番,再添油加醋,还真就是可大可小,可轻可重,如此境况下被湘安王讲出来,言明还要下跪认错,便是── 楚珵干巴巴道:“大惊小怪了。朕如何能怪皇叔,下跪不必了,重写一道草书便是了。” 邵郁头顶一道道雷,跪着躺枪,躺习惯了。 她算明白了。 原来,牵丝戏是这么个唱法。 明明白白你一引我舞如飞,你一引我懂进退。 偏她还无法辩驳什么。 傀儡一个,任凭她三哥施为。 如此这般那般,叫她一点都不期待与他过日子了。 好生憋屈。 “圣上认为是一道重写的草书。臣却认为,是内子时刻为我着想的心,着实可贵。” 邵郁直觉这又是一个坑,惊悚看向她三哥。 果不其然。 楚岸道:“臣敬妻之贤,敬仰她淑人典范,明仪懂礼;服妻之才,钦佩她的文采。如此良人,臣不想辜负,还请圣上圆了臣一个心愿。” 皇帝楚珵蹙眉。 别是又在这个时候重提娶妻立妃之事,如此便是触人霉头,找不痛快了。 邵郁袖子底下拽了拽楚岸。 不可糊涂。 伴君如伴虎。 湘安王暗送秋波,眨了眨眼睛。 你放心,我没事。 邵郁:“......” 邵郁飞快扭头撇开眼睛。 心道我是吃饱了撑的才去提醒你。 “皇叔有何心愿?” “吾皇御赐,天恩浩荡。如此有纪念意义的短车辕,还请圣上恩准,特允妙芃姑娘为我接旨谢恩。” 邵郁:“......” 楚珵:“......” 众人:“......” 湘安王此言怕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方才楚岸称呼内子这类的字眼,皇帝楚珵尚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没听清。 如今此求一出,楚珵眉眼总算不是波澜不惊,不再不温不火,终于面有愕讶。 底下一众宗亲反应要强烈许多,一时云蓉园内厅热闹似燕雀啁啾。 “这,这,这成何体统!” “就是,寻常口谕也就罢了。这可是御赐。见诏如见君,谢恩怎可潦草,推于外人又算怎么回事。” “什么推于外人。”有一人道:“湘安王这分明就是要把妙芃姑娘划归内人的意思。” “你想想,都什么人,才可代为接旨谢恩?什么人才有资格代替接旨谢恩?” “哦──”那人恍然大悟:“可是圣上并没有赐婚。这妙芃姑娘如何能代得湘安王?” “就是赐婚了未成婚,便也代不得啊,不成规矩。再退一步说,成婚了也代不得啊。” 代得代不得,全看楚珵了。 楚岸这是给小皇帝出了一个难题。 你不给我赐婚,还要赐来美妾叫我纳,以此来堵住我的嘴,那便是索性将麻烦再踢回去。 人我带来了,给大家看过了,还当面夸议妃之人如何如何知礼明仪,敦肃克谨,秉守箴规,可掌纠湘安王不可造次弗离。 上好发妻人选。 总之是堪为王妃的,却只要求代为接旨谢恩,并未提及立妃之事,一切全凭圣断。 面子里子看似全给圣上了,实则丢过去一计软拳,叫人不得不招架。 底下的人心知肚明,这些计较却不好宣之于口大肆议论,都等着看接下来如何分解。 圣上可不批。 也可批。 不批不会如何,楚岸顾及君臣之本,从礼从宜,不可能将圣上激将得没有台阶可下,又不可能去肆意触怒龙颜,即便是御前失了一些规矩,事情可大可小,御史台有借口来聒噪,也不过上些个不疼不痒的折子。 丝毫动不了湘安王根基。 徒惹今上不悦,而已。 赔本的买卖,显然湘安王不会做。 也可批。 却是批了相比不批要麻烦一些。不在实处,而在寓意。 并未赐婚,未过三书六礼,未及大婚,更谈不上正妃,待遇虚名却占了个全。 这妙芃怕是走在大街上,头顶都有个湘安王的标签,其他男子怕是想要窈窕淑女好逑议亲,都要掂量一二。 众人偷偷将余光调向案首的少年天子,静待发作。 不料少年天子胸中有诗意天地,能撑船载江河,兀自岿然不动,“皇叔说了这半天,累了吧?来人,上茶,给湘安王和妙芃姑娘赐坐。” 众人:“......” 有好戏看了,这是要先礼后兵? 湘安王表情微妙,居然不恼。 邵郁却是气得眉毛都要抽掉。 活该。 没事找抽。 众人讶然瞧着肘扛拂尘的小太监一溜小跑过去,将湘安王请进长案。 邵郁坐也不是,不坐也不是,身份着实尴尬,一双手简直气得要发抖。 小太监亦是战战兢兢,眼前之人不堪高看,却亦不敢踩低,“妙芃姑娘,请。” 邵郁:“......” 湘安王十分不见外得半搂邵郁,将人拖到近旁:“坐过来,坐我身边,皇上都给你赐座了,干嘛不坐?” 邵郁:“......” 楚珵:“......” 皇叔脸皮厚的本事他见识过,王府花园中那番振聋发聩的铿锵荤/话还嗡嗡响在耳边。 邵郁一个没走稳,又被楚岸骤然搂腰,几乎是半跌落尽楚岸怀里,使劲撑住长岸,似嗔似怒。 “三哥你闹够了没有?当是在你王府里?该收敛就收敛些!手拿开。” “我这已经是收敛过的。御前怎敢太过造次。” 湘安王道:“内子步伐不稳,我只是扶了一下防止你有失庄重跌倒出丑,这难道有何不妥?” 湘安王扭头:“嗯?侍御史?可有不妥之处?” “......”薄玉漠简直是泣血横流接了这颗雷,瞅了眼楚珵,忖度天子表情小心翼翼道:“若单就这一扶,无不妥。” 他说的是扶,并非搂。 扶,妥。 搂,不妥。 不止不妥,还有失敦恭,缺乏肃穆,有御前渎仪之嫌。 很是值得口诛笔伐一番。 当今天子都未对内子一称做出评价,薄玉漠很懂得进退,有一说一,只评论了“扶”字。 “看吧。我就说无不妥。” 湘安王欣然接了这个台阶,丝毫未觉得脸皮厚:“所以你可坐。不必太过拘谨。来,我给你倒茶。我跟你说,皇上这里的茶可是一绝,不喝你就──” “小女子谢过王爷。”邵郁实则附在湘安王耳边说的是:“我可以确信你就是故意的了。” “三哥。你好样的。” “真是搅的一手好浑水。你就不怕小皇帝龙颜大怒,他能忍一时,并不代表能一直忍。” “你放心。”楚岸不紧不慢递过去香茗:“他并非在忍,而是在等。” 第58章 啁啾不止 “等?”邵郁接了那茶,却是重新放回长案,蹙眉:“若是等,可就危险了。三哥,你是在玩火,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楚岸执拗端起那茶盏,再次递过去:“我等了这么久,如何能再适可而止?适可而止可不能叫我娶来王妃。” “......”邵郁是恨不得敲开三哥脑子看看,十年不见,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坏掉了,磨牙道:“你就不能听我一次?” 三哥如今为何偏爱行走于刀剑冰芒? “听你一次?”楚岸魅佞挑眉,黑眸深邃如曜玉:“我只听我心上人的。她叫郁儿,总会眉眼弯弯叫我三哥。我俩情意相通,好得不得了。” “我却把她弄丢了,丢了十年,找得着实辛苦。” “你如今到底回来没有?若是回来了,快跟三哥情谊相通起来。别再讲生分的话。” 前头听着着实感动,后头叫邵郁恨不得狠揪他耳朵。 三哥居然这种时候激将她? 着实可怜可疼又可恶。 邵郁崩溃:“不听便罢,随便你!” “气什么?”楚岸知道自己逗狠了,浅笑哄道:“别气别气。我知道你是回来了。” 邵郁不知被气得还是羞得,耳朵簌然一红:“我还是别是了。不敢是。早晚被你气死。” 下一刻,不过眨眼须臾。 邵郁隐隐咬牙:“王、爷、能、先、放、开、我、么?” 不知何时,楚岸竟悄悄去摸她的袖口,那茶盏早被挪到可怜案角。 不是方才还在递茶么?手什么时候去了下头? “说你是你就是。”楚岸欲壑难填,愈发过份,手愈伸愈向里:“承认不承认?是不是?” 邵郁气若游丝:“是──” 手伸到下头,于广袖内狠狠掐楚岸手臂,转着圈拧:“是该教训教训你才对。躲什么?” “为何不能轻一点?” “轻点你不长记性。就要重,愈重愈好。” 二人距离极近紧紧挨着,似亲非亲,细语温存,女子侬音纤巧,倩影娇柔,男子背影恰好挡住云蓉园菱花窗的漏光,从后看去如琢似画,清致韵琼。 着实扎疼了某人的眼睛。 “够了!” 康平王平地一声闷,抨案之声将众人吸引过去,鸦黑的脑袋一个个传蹴鞠一般皆扭头看向楚淞。 邵郁被吓得抖了一抖,两人火速分开,楚岸早从自己袖内取出一个锦盒,置于案端。 邵郁:“......”你娘的逗我?取锦盒你便取锦盒,弄多余小动作是作甚? 邵郁狠狠阖眼。 心道我忍。 主位,楚珵端起酒爵,仰头饮下,龙袍广袖遮蔽一半天子似笑非笑扬起的嘴角。 等的就是康平王有所反应,倒是比他预想忍耐时辰要良久些。 连湘安王都扭头,睨向六弟。 邵郁避无可避,偶有抬头,于空中与楚珵视线胶个正着。 邵郁眉目一滞,那瞬间下意识马上低头。她怎可未经允许,与天子对视。此为大不敬。 很快她便意识到哪里不对。 此人── 好生面熟。 面熟并不是因为在王府花园见过一次,而是,似曾相识。具体哪里相识,她又一时说不上来。 康平王早已三两步走上前来,忽而一把抓住邵郁手腕,硬生生将人扯到廊台之上,近身一侧,邵郁自是察觉喷到耳后的轻微酒气。 邵郁手腕被勒得生疼,不由蹙眉。 为何明明小皇帝张口赐茶湘安王,康平王却可饮酒?还是说,湘安王的长案上,被有心之人放了酒? 就等他酒后失言造成两王公开不睦? “王爷还请自重。放手。”邵郁开始挣扎,“王爷醉了。” 楚珵一言不发,平飘飘一个眼神,近侍的小太监拂尘一甩,殿内护立的卫兵立刻过去三两将康平王围了起来。 “放手。”湘安王语气不善,“我叫你放手。六弟,你发什么疯。” 虽阴/私甚多,朝堂上政见偶有分歧亦经常吵得不可开交,下了朝会时却并不会过于生疏,至少面上过得去,两王均深谙入仕之道,明面还算收放自如。 至少不会当众撕破面。 哪像此刻。 众人皆伸长脖子,恐错过一丝一毫热闹,这可比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亦或绕梁丝竹有意思多了。 近旁女子冰肌玉骨,朱唇潋滟,腕间肌/肤玉腻柔滑,康平王更不愿意放,满腔怒意叫他红了眼睛。 却不能不放,咬牙一把甩开邵郁。 邵郁一个没站稳,踉跄两步险些磕到长案案角,还好楚岸及时将她箍到怀里。 楚岸眼里藏着心疼:“你有没有事?” “没事。”邵郁摇头,“只是磕了一下而已,又不是易碎的瓷瓶。倒是你六弟。” 邵郁变得小声,凑过去咬耳朵:“──他像是饮酒了。” 那便是发的酒疯了。 楚岸蹙眉,骤而冰冷觑向楚淞。 两人金风玉露,旁人插不进的亲近抚慰,看得楚淞肺腑快要爆炸。 酒意哄乱中言语更加刻薄。 “湘安王,我看你是被美色冲昏了头罢!给了你些甜头便不知道东南西北,还差点为了她乱了纲常尊卑。” “求圣上准她接你的旨意替你谢恩,简直异想天开!” 康平王伸手指着一侧宗亲条席,“这妙芃是招阴阁阁主,你问问底下的宗亲们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她当真娶得么?” “三哥你心里难道没点计较?一个声明狼藉之女也就罢了,偏还是个时常抛头露面挣前程,周旋于男子之间的女子。你自己好生掂量掂量。” 楚岸扭头看过去。 宗亲们个个全别开头。 压根不想掺合进两王阋墙争论中。 蚍蜉如何能撼树,还是一下子就两颗参天巨擎。 哪个都得罪不起。 皇帝楚珵冷笑。 一众墙头草。 不。 楚珵眼神定住。 那里。 有一个例外。 老乐王笑眯眯举着酒杯远远对着楚珵示意。 这乐王当真是乐王,做了一辈子富贵闲人,先帝那辈便是不嫁不穑的一个远支王爷。 既是楚珵的皇爷爷一辈,那便是长辈中的长辈了。 湘安王自是注意到乐王了,却并未在意,扭头问:“这边没人说话,并没有人反对,六弟要不要再问问另一边?” 楚淞:“......”简直岂有此理。 个个先前递折子递得那样欢,这也不符那也不可。 一说妙芃出身不行。江湖白衣一穷二白,莫说给身份尊贵的湘安王当侧妃都勉强,就是去给身份家世差些的世家公子做侍妾,恐怕都不够格。 二说妙芃德行不够。 明晃晃的招阴阁背景自是不必说,单就是妙芃此人如同地底冒出来一般,出身、家世皆不清不楚。 亲王王妃是要名册入族谱,百年后还要进史册入祠堂的,诞下的嫡亲世子皇室血统更是不容混淆不清。 如此种种,叽叽喳喳,看到奏折时,辅政王之一的楚淞一边快/慰,又一边微有不适心疼。 毕竟,若是叫他收了妙芃,虽做不了正妃,他会柔婉许多,定是叫她衣食无忧,安度一生,不忍叫她流于言官们犀利黑辣的口诛笔伐中。 却不曾想,湘安王反治其身,并未纠藏遮避,大大方方将妙芃领来御前,名为今上端午助兴,实为叫板一众反对之声。 不料,那些啾鸣吵闹者反而闭紧嘴巴。 原来,那些话便会只敢在赶鸭子上架时空谈一番, 康平王不用去问,已经猜到另一侧宗亲反应自是会如出一辙。 众人明昭昭的打脸叫康平王一时难以下台阶,一腔自以为的孤勇悉数上脑。 “另一头不必问了!”楚淞似吼非吼道:“自是不同意的!还用问!先前小山一般的折子你又不是没看见。在这里掩耳盗铃有意思么?” “掩耳盗铃的并不是我。” 楚岸护着邵郁将人放到岸后示意她做下,邵郁才要挣扎起身,被他按住。 “掩耳盗铃的却是六弟你。” 楚岸拿了锦盒,打开后竟是一个小巧卷存的脉案,和一轴清淡泛黄的白锦。 众人一时骇然。 邵郁更是吃惊站起来。 “同本王的请婚折子一道递上去的这份身世证明。为找到它费了我多少功夫人手,自是不必说。” 楚岸道:“中途这东西被谁暗地里扣了下来,导致圣上只看到了请婚折子,还用我说得更明白么?” 邵郁与众人一道盯向康平王。 多少双眼睛如出一辙震惊,迸出的犀利目光如同火折子焚烧着康平王楚淞。 他人也就罢了,楚淞一双眼睛下意识回望邵郁。 第59章 欲行险辙 康平王退后两步:“都看我干什么?跟我没关系。” 楚岸:“有人做了这初一,可惜我早做好十五,提前备了两份,拿走的那份是假的。” 楚珵:“......”敢呈伪造之物,知道你是欺君之罪么? “圣上放心,被偷走的只是拓本而已,并非伪造。”湘安王深谙圣意,看着楚珵眼睛,解释来得很及时:“臣并非欺君。” 话都被湘安王讲了,楚珵只剩下深吸一口气,掷地有声:“朕知道。即便是,也能情有可原,恕皇叔无罪。” 说者有心,听者有意,台下众人表情各异。 邵郁柳眉蹙成疙瘩。 这便是今上堂而皇之护着两王之一了,公开给湘安王拉仇恨了。 与那顶明晃晃的“专宠”之轿,怕是有异曲同工之嫌。 “六弟,既是跟你没关系。那你就莫再废话。方才种种,我可以既往不咎,权当你在发酒疯。” 湘安王毫不气地直接拨开康平王,愣是将人推开,上前两步,恭敬摊着那东西示给楚珵:“请圣上过目。此乃妙芃姑娘生辰八字。” 一石激起千层浪。 众人恨不得脖子再长长些才好,甚至有人屁/股都离了宴位。 邵郁心内五味杂陈,轻易便红了眼眶。 见到邵家存放脉案左侧书脊特有的红绸带,邵郁惊疑转向她三哥。 楚岸沉重点头。 楚珵不止看了,还叫小太监当众宣读,不止读了,还宣读两回。 众人支起耳朵聆听,不免开始揣测圣意。 有些人不免已经嘀嘀咕咕:“皇上开始有所松动,这是准备支持他的三皇叔了?” 议声虽小,却被楚淞听到。 若是叫湘安王轻易得逞,他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死无对证。你拿出这东西又有何用。”楚淞嗤了一声:“湘安王真是好打算,先散出流言说妙芃与死去的定北将军相像,再一把拿出数年前不知从哪里淘来的陈旧脉案说是便是,招阴阁主摇身一变成了死而复生的忠烈之女。” “邵老将军早已作古,年少骁勇的定北将军亦身殒沙场,邵家一门忠烈竟没留下后代可以滴血验亲,只凭三哥一张嘴,如何证明!你说妙芃是邵老将军遗女便是遗女了?” “你既知死无对症,如何又能知道这东西是假非真?”湘安王表情讥诮,目光刀冷剑削:“你拿出不是的物证来。圣上便信你,我便信你,宗亲便信你!” “你!”康平王上前两步,目眦尽裂:“简直──” “够了。”楚珵表情似乎被两王吵得头疼,这时候折衷道:“两位皇叔莫要争辩了。各自让一步,坐下,都坐下。” 同时给两侧近侍眼色。 众宗亲不免面面相觑,胆子大的甚至咬起了耳朵:圣上这是不打算细查妙芃的身世了? 这邵老将军的遗女,说是就是了? 怎么死的?又如何死而复生的? 湘安王又是如何得知妙芃身世的? 圣上这是打算彻彻底底给他三皇叔面子了?自这妙芃出现在云蓉园起,圣上连微末的反对都不曾表露。 近侍一挥拂尘,两侧卫兵垂头退下,两王亦被心思活络有眼力的宗亲拉着退至案后坐下。 老乐王似是察觉自己这时候出来正好,便起身道:“圣上,说了这许久,口渴了罢?听说太皇太后陈坛地下许久的杏花酿前些日子给从土里起出来了,还托人嘱咐过来提醒我,一定请圣上尝尝。看我这记性,竟是这个时候才想起来。年纪大了,不中用了啊。还请圣上赎罪。” “乐王何罪之有。”楚珵一个眼色,马上有眼力佳的小太监过去扶着老乐王:“有劳乐王了。朕等下席散了,便去给老祖宗请安谢赠。” “太皇太后可是亲口说了,谢赠就不必了。”乐王晃手,乐呵呵道:“有口谕,老祖宗讲她年纪大了,又喝不得酒,这些东西正好留着给年轻人们热闹便好。” 楚珵道:“那便多谢老祖宗了。” 被乐王这一岔开话题,云蓉园内方才亮剑煌戟的紧张氛围缓和了两分,却被楚珵下一句话陡然挑高三分。 “三皇叔。” “圣上。”楚岸从案头立起。 “你今日所求,当真只是妙芃姑娘替皇叔接了短车辕赏赐并谢恩,别无其他?” 宗亲们耳朵立刻支起,不免揣测起圣意来。 康平王此时压根看不得楚岸得意满满,别开脸,掌中酒杯都要捏碎。 宫人们此时鱼贯而入,按照尊卑座次,依次给天家贵胄们倒下琼浆玉液。近百年老酿,名不虚立,厅内簌然一股沁脾酿香。 咔吧。 康平王手中酒杯玉碎声几乎与楚珵语调同时落下。 “既所求无其他,那便应了皇叔所请。两王,还是需要和睦如初的。” 楚岸眉毛快要扬到天上,扫了袍摆郑重行礼。 “多谢圣上。” 楚岸早意料到了少年天子会如此反应。 楚珵怕是一直在苦寻安插在湘安王府内的眼线,如今,怕是把眼睛瞄在了这新鲜出炉的邵将军遗女身上。 该来的早晚会来,楚岸意料到了邵郁一旦身世揭发出来,会有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楚岸再直起身来,却一语惊四座。 “臣怎么又会跟六弟一般见识。从小便吵,吵完还能一个碗里吃饭。都习惯了。至于六弟什么时候不愿与我一个碗里吃饭了,随他。弟弟年纪大了,想另寻一个碗,太正常了。” 明明是影射兄弟间早晚阋墙的荤/话,被湘安王不甚在意一般插科打诨,细细听来,竟他娘的有几分道理。 楚淞:“......” 宗亲们:“......” 邵郁:“......” 小太监一声尖嗓惊叫彻底搅乱一池湖涟,“哎呀,王爷,您流血了!” 楚珵:“速宣太医。” 正在专心给宗亲倒酒目不斜视的小宫女吓得手里酒坛脱手,哗啦碎裂,丝线精致的蟒袍被毁,那宗亲脸色自是好不到哪里去,训斥自是少不了的。 一时厅内喝骂声,议论声音不绝于耳,啁啾不止,好不热闹。 ...... 邵郁从赐宴下来,小月站在走廊下,跟邵郁招手。 小月塞过来一张字条。 邵郁蹙眉,“薄......那薄玉漠竟没有上钩?他没有如约去康平王府后门见你?” “何止没有。”小月道:“我一直小心跟着他,没叫他发现。拐了两道弯,他将用来连信的那个羽毛都扔了。” “扔了?”邵郁心里一梗,“像是有意做给你看的。” “那没必要啊。”小月摊开两手:“我们试图调查背后之人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那该死的薄玉漠该早有察觉,没有一次丢了联系用的羽毛过。” “凤觞阁阁主所用的羽毛有多重要姑娘你是知道的。如今他丢掉羽毛,这是否暗示什么?” 邵郁一张手轻轻敲着掌心下的栏杆,“他是在用此法,叫我们知道他不是康平王的人。又或是,以此误导我们他与康平王、凤觞阁与康平王,都没有关系。” “之前他不屑给我们提示,是因为我背后没有倚仗。” “如今我常住湘安王府,薄玉漠许是觉得这是湘安王的意思在试探他。” “两个王爷都是摄政王,私下酣斗早已人尽皆知。薄玉漠为乌纱计,不想再趟这浑水,便用这个法子将自己撇得干净,不想搅进两王斗争中。” “姑娘,那我们怎么办?”小月低声,瞧了瞧左右。 远处三两宫人看向这边,反而加快脚下步伐,很快消失不见。 邵郁眸子骤然一缩,“必要时,我会直接去问薄玉漠。周旋了这许久,我有些乏了。” 小月微急,“姑娘这样不好吧?薄玉漠是什么人?” “那可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主。” “这样慢磨着似对我们没有坏处。若一切摊开了讲......那,那姑娘这许多年的忍辱负重又算什么?” “我最怕的是。”小月心口狠狠一疼,警惕如林间惶怕狩猎者就为饮一口清泉的小鹿左右环顾,“最怕的是这薄玉漠豁出去了,直接绕过他背后的人,对接当今圣上可又该如何?他本就是侍御史,能见皇上的机会多的是。” 当今圣上楚珵,乃永王嫡长子。 而永王一众残余部下,为十年前的往事计,都是对邵郁恨之入骨的。 永王一众都认为是邵郁将军害得他们主子没了成为储君继皇位的可能,甚至怀疑永王之死与邵将军脱不了干系。 有句话小月没提,如此危险诡谲的皇宫之中,有些话不好讲出口──薄玉漠是否知晓如今的妙芃就是十年前的邵郁。 这是他们暂不确定的。 若是知晓了,怕是薄玉漠头一个雷早炸到了邵郁头上。 薄玉漠曾为永王幕僚,自是也极恨邵郁的。 还有一码,少年天子楚珵如今安然不动,到底是因楚珵全然不清楚当初永王之事,还是不知真正的“邵郁”如今尚在人间,想要发作替父报仇却无从下手。 原因为何,邵郁需要去搞清楚。 毕竟,邵郁掌管着凤觞阁,多少回着人暗里细细打探,探听到的消息便是,当初楚先皇有御诏,凡是涉及永王之事,勿议勿传勿训,违诏者视同谋反,对外一致的说法便是── 永王薨逝于骤疾,先皇着令永王嫡长子楚珵继位大统,两王摄政。 薄玉漠和楚珵两道雷顶在邵郁头上,叫邵郁时刻遍体生寒、心口痛嚣长达十年。 她掌管着凤觞阁,为便探听消息,为避难所。 同样道理,在薄玉漠眼皮子底下谋生存,又何尝不是火中取栗? 小月不忍地瞧着邵郁:“姑娘。我能猜到你为何着急了。就不能再忍一下么?十年了你都忍了。再者,湘安王如今贵为摄政王,位高权重,不但能护着自己,还能护着姑娘。” 第60章 惊悚手札 “就是因为位高权重,一旦摔下来才更狠。” 邵郁嘴里泛起铁锈味,一双手不安地搓来搓去。“秋漫国小世子的死便就很蹊跷。太巧了,偏死在凤觞阁门口。我不能叫三哥被我连累。” “一旦回了王府,我就没有了自由。三哥不会叫我出门。” “小月,现在是我惟一的机会。” “这里距离侍御史的府邸很近。小月,等下我会想法子说服三哥与三哥分开走,我去找薄玉漠。你替我跑一趟,安抚住三哥,回头再跑趟阁里寻下紫契,叫他好生......” “不可!”小月拽着邵郁:“你这是把自己豁出去了?你有想过后果么姑娘?” 邵郁心如槁木,“我总不能叫心怀叵测之人比我动作还快一步去害三哥。知道凤觞阁的主子是谁,我好早做打算。” “生死有命,我自找的。” 小月最忌讳邵郁提这个,“你总是死不死的,就不能不死么?” 她只好将湘安王又搬出来,“那王爷呢?” “王爷要死要活的熬了十年,图的什么?” “就图才尝到一点甜头,然后姑娘你又一头扎进去了?” 邵郁眸子骤然一缩,没话了。 一个宫人朝这头径直小碎步远远踱过来,似是要找邵郁,小月眼尖瞅见,陡然拔高了音调。 “姑娘,我明白了!就叫王爷好生抱着姑娘进府吧!就这么罚王爷最好不过了!小的先退下了。” 邵郁:“......” 小月缓缓退下。 那宫人僵在原地。 邵郁扭过头来。 那宫人才恢复小米碎步。 他却是转身往回走。 邵郁疑惑了。 这人有病? 快要走到回廊处时,那宫人躬身弯身让开路。 邵郁更疑。 那回廊处有人? 是谁? 是谁都与她无关。 邵郁转身,疾步。 “妙芃,等等!”身后康平王从回廊处现身,高喊。 邵郁加快步子,当听不见。 不想被康平王疾跑追上。 “王爷醉了。跟着侍奉王爷的小厮呢?” 三层廊阁之外,邵郁后退两步,神情戒备。 楚岸被小皇帝留下了,此时还在云蓉园侧室议事。 邵郁被楚淞寻了这个空当撵了过来。 楚淞不满退后那两步,拧眉:“我没醉。” 邵郁冷声重复:“王爷醉了。” 原本邵郁只当楚淞瞧上了凤觞阁,只是觊觎阁面背后能情报互通,便以拿地为借口,强占阁面以图日后打算。 若不是三哥提醒,邵郁怕是想不到楚淞对他还有那层心思。 如今瞧着,康平王瞧向她的眼睛里似都带着一层痴迷。 若是别人单单垂涎她的颜色,且毫不避讳流泻在眼睛里,邵郁只会感到些许不适与厌恶。若放在康平王身上,却是让她微有压迫和危险,不自觉又朝后避开两步。 这是两王之一的人物,三哥的政敌。 彼时此人是如何搬弄是非,在王府中厅如何叫嚣要威胁三哥给楚焺脸伤讨说法,历历在目。 邵郁又退后两步。 对方视弱洪水猛兽这一避,康平王更是怒火中烧。 方才殿中湘安王二人吴侬软语,椒兰香画屏,烟笼瑞阙鎏香的画面着实又浮于眼前,两相对比,康平王又想起今早宫里有传言,说湘安王府那头,纪录皇子勋贵起居册子上,满满写的都是妙芃二字,便更加恚怒。 一怒,便有些口不择言。 “任他弄这弄那,还将你领到皇上跟前,他都是强迫你的,你心里是不甘愿的,是不是?” “若是,你就点头告诉我。就算是为此与三哥撕破脸,我也会救你于水火。” 邵郁:“王爷真是醉了。” “我知道,他定是强迫你的。” 楚淞执念太深,似在自言自语:“我拿你的地你都不愿意,你如何又能肯委身于他?同时还将凤觞阁双手奉上?” “同为亲王,他并没有比我高明多少。” “我知道。他还不是强取豪夺?皇家子弟,向来如此。” 邵郁没心情,亦没兴趣跟康平王掰扯什么,不免左顾右看,找楚淞以往身侧跟着的小厮。 “所以你放心,我定不会叫他得逞。” 楚淞自以为道:“我知道凤觞阁是你心头之好,必是捂着不愿给的。便替你做主,不许湘安王强要凤觞阁当做陪嫁。皇上似有点头之意,将折子留下了。” 邵郁动作一滞,“王爷说什么?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 楚淞以为投其所好,投到了点子上,遂更加卖力道:“不止如此,圣上似乎并不反感为凤觞阁改邪归正,派驻朝廷兵马镇守,一应阁众,也各自安排好了去处,不致叫他们颠沛流离,衣食成忧。” 邵郁真不知该如何评价康平王帮的是忙,还是祸。 湘安王前脚才将她的真实身份呈于御前,后脚康平王便呈书圣上为凤觞阁平反,两王难得“和睦”一次,假以时日,天下便皆知凤觞阁已“改邪归正”,成了文人雅士附庸答疑的风雅之所。 听起来皆大欢喜。 ──此女命苦不易,蟾宫仙子一般的人物,少时沦落乱阁,吃苦太多,若非受阁名牵累,本应一枝折贵,才貌名动天下。 妙芃十年经难,如今真相大白,身世清明,原为忠烈之后,纵是年少行事多有一二不周,导致凤觞阁“声名狼藉”,也因圣上宽宥一二,多加看顾,得以正名。 此为楚岸御前呈言慷慨数辞,当时邵郁听得于胸,一字不落全记住了。 邵郁嘴唇微微颤动,却一脸平静,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说的不是她十年相依为命的凤觞阁。 若真如此简单,她如何又能亲力亲为之后,反倒阁名愈发狼藉,始终有煞星魔障躲在暗处,不遗余力抹黑她。 权谋,阴私,皇权争斗里的那些污/秽东西,何时叫她清净过。 十年前是,十年后亦是。 哪管他方是雷鸣还是电闪,我自岿然不动笑看霹雳换乾坤。 “如此,那便谢谢王爷了。”邵郁语气不明道了谢,越过楚淞就要向前走,忽听背后换来询问。 却糅着一丝讥诮。 “说起来,你的亲事,我既可毁,也可以帮忙,你是希望我帮还是毁?” 邵郁气得攥拳,“王爷说清楚些,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夜姑娘不是叫我去调查凤觞阁背后有谁撑腰么?” 楚淞自认拿人一半,又感叹总算有个话题可以掣住邵郁脚步,表情松了半丝。 “我倒是调查出来了,清清楚楚知道了。知道了你背后的人是谁,但是我三哥知道么?” 已经猜到楚淞要说什么,邵郁气得脸色发白,“我没兴趣与王爷打哑谜。也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民女就此告退。” “你着急什么走?”楚淞从后大声道:“若是我三哥知道,你一直替那个人卖命,届时分辨不清,觉得你另有所图,甚至甘心伏于湘安王枕边,当那人的细作。” “到时候东窗事发,两人内斗正憨,迁怒到你身上,你这亲王正妃没得做,被从王府里赶出来。” “或者我三哥一气之下杀了你也未可知。” “妙芃,我提醒你,可没有后悔药给你吃。” “生死有命。”邵郁脚步不停:“不管是什么,我都认了。” “你认了?”楚淞被气得大笑:“你倒是洒脱!站住!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告诉湘安王!你倒是看看他还会不会娶你!” “王爷请便!”邵郁忽而转身,“本也不奢求能嫁。” 楚岸议过事,辞别皇帝,从云蓉园侧厅正好出来,三绕两绕刚好出了廊折,袍角才露一隅,见到邵郁、楚淞站立一处,飞快闪到廊弯背后躲着。 将邵郁此时的话听了个全。 “──左右我与凤觞阁已经绑了十年。” 邵郁心中窜起哀郁,面色苍煌,鬓发被风吹乱。 “最差也就是再绑一辈子。” “我自认好事做尽,不料苍天不开眼,总有宵小在背后诋毁。” “好好的一个凤觞阁,如今竟是落得一个招阴阁的恶名。” “若是能就此和湘安王泾渭分明,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还请王爷早些去,马上去。若能如此就撇得妙芃耳根清净,不用再与皇家有一分牵涉,妙芃定当登门致谢。” “你──”楚淞哑然。 他并非打算将人逼走。 也并非打算将人逼到绝路,面有悔意,说话有些颠三倒四。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会儿在云蓉园里,你要明白......其实我并不是非要拿你的地,也并非是想要处处为难你,总之你──” “王爷何必解释。”邵郁无所谓:“你不站出来,自是有别人站出来反对。” 楚淞松了一口气,“我就是知道这个关窍,才为了你站出来的。我站出来当了这个恶人,才好把风向控住,这若是叫别人站出来随心所欲反驳,还不知道会说到什么。” 邵郁一锤定音,“所以王爷也不欠我的,我却也并不欠王爷的,清清白白,毫无瓜葛的两个人而已。” 楚淞被噎得脸色发白。 “王爷可还有别的事?”邵郁那眼色如同看陌生人。 “我──”楚淞来不及说其他。 一个面生的小太监隔着人向楚淞行过礼,转口道:“妙芃姑娘,咱们王爷出来寻您半晌了,总算让小的在这儿找到了人。” “这会儿您可忙完了?要不要小的现下带您回湘安王府?” 原来是三哥派来的人。 邵郁早换了表情,面含浅莞,“还请公公带路,我这是头回入宫,生疏得很,三绕两绕就绕晕了,早找不到宫门了。” 楚淞气闷:“我与妙芃姑娘说会子话三哥都要管?” 小太监见人说人话:“王爷哪里的话。实是妙芃姑娘给我家王爷定了甚严的宵禁,眼下日头都西斜了,王爷在轿里头等得着急,不免就催了两声。” “我们王爷还嘀咕来着,哪有定规矩的人,自己反倒不遵从的道理。还嘀咕着怕是以后要少带芃姑娘来宫里。” “宫里美男多,许是哪里耽着美色多看了两眼,绊住脚也是有可能的。自己王妃,还是要绑在府里头比较踏实。” 楚淞:“......” 邵郁:“......”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楚淞气得甩袖走人。 邵郁牙齿微酸:“烦请公公带路。” 这不着调的仆从,还真像是三哥的部下。 怎么听着都像三哥的路子──脸皮甚厚,口无遮拦。 楚岸低头给左挚使了个眼色,左挚会意,安排人小心远远跟在邵郁及那宫人身后。 湘安王却不着急跟着邵郁,扭头转向了相反方向。 出宫。 邵郁始终目视前方,跟在小太监身后,愈发柳眉深锁。 两侧朱楼鸾殿,愈走向深处,建筑愈发雄奇韵秀,玉宇翘角。 邵郁却没心思欣赏这些连绵迤逦的宫鸾。 将她领至宫门前,那小太监便不肯再带路了,“主子就在里头,还请妙芃姑娘自行进去。” 邵郁抬头看看牌匾鎏金大字,奎渊阁三字闪闪发亮,便问,“藏书阁?” 三哥怎的带她来这里了? “主子说常盯着奏折眼睛有些疼,想看看圣人训,换换脑子。” 邵郁心里咯噔一下。 里头的人不是三哥。 奏折。 如此她再猜不出来里头此时小太监口中的“主子”是谁,那便不是她了。 方才边数着步数过来,边猜测凤觞阁的背后的主子到底何许人也,连宴席上露过一脸的乐王都上了她怀疑的名单。 唯独没有怀疑过当今天子。 邵郁狠狠攥着手指,用力咬住舌尖,窒住了心头惊骇。 她此时不悲戚,也不哀怨。 该来的,终究要来。 楚珵要她面君,是要摊牌什么? “姑娘放心,议事过后,主子自会派人送姑娘回湘安王府。” 小太监笑眯眯:“王爷那头主子也已经找好说辞解释因何晚归,定不会叫姑娘为难。姑娘快进去吧。” 邵郁神情不变,压下内心怆悚:“有劳公公了。” 日头并没有完全降下,殿内长长的书架却已点起橘色点点烛火,将整个藏书阁照得有如白昼。 少年天子一身常服明黄锦袍,手中握着一卷书折,露出侧脸,看得极其认真。 厅内正中早备好了一个蒲团,邵郁敛下了眸中疑色,郑重行礼。 “民女,叩见皇上。” 第64章 锅从天降 “你虽不会武功,亦没有惊天智谋,想要光复邵家却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楚珵似是乏了句句试探,声声周旋,直接道:“至于能不能光复邵家,亦是在你一念之间。” 邵郁装傻,“多谢皇上。民女如今所求不多,只是邵家一切安好,百年之后,史书上提起邵家,只消带一句满门忠烈,便可。圣上已然在供奉邵氏祠堂,民女在此谢过皇恩浩荡。” 下椅,行礼。 楚珵一口气噎在喉咙口。 少年天子管束情绪的能力早胜过常人许多,心思之深,亦是滴水不漏,喝了盏茶润过喉咙,楚珵面色不虞。 一直躲在屏风后的薄玉漠,这时候现身。 邵郁继续装傻,甚至还扭身福了福身子,“见过侍御史。” 邵郁心道,这是连遮掩都不要遮掩了,直接告诉她隔墙有耳了。 想来方才御前对话,这薄玉漠是一字不落,全听了去。 楚珵靠于椅背,闭上眼睛似在调息。 薄玉漠开门见山,“妙芃姑娘,有些话看来要说在明处,才能叫你明白。湘安王现下暂不会遭到关押,如今证据亦不确凿,只会装装样子软禁些日子。如今行刺之人巴不得大楚被搅成一团浑水,证据除了这个,其余自会继续浮出水面。到时候幕后之人若是继续织造证据,接着诬陷湘安王,若都是走过场的话,圣上想帮王爷都来不及了。” “圣上与你隔着凤觞阁深交了十年,没必要遮掩,索性敞开了说。” 薄玉漠道:“湘安王如今行事愈发手腕毒辣,且诸事没得商量,什么都要听他的。想比什么都不懂装懂还要乱指挥的康平王。湘安王这个摄政王更叫重臣和宗亲忌惮。” “现下这个局,到底是真凶在栽赃陷害,还是他人忌惮摄政王权势愈发遮天,在想办法在湘安王身上泼脏水,都未可知。” 薄玉漠撤走邵郁手里茶盏,放到小太监手里托盘中,意思是不给茶喝了,叫邵郁想掩饰情绪都没有掩体。 薄玉漠一针见血问:“你不在皇上这里寻个倚仗,将来若东窗事发,谁来替湘安王求这个情?” 邵郁狠狠一窒:“侍御史还是讲话谨慎些比较好。” 何从用东窗事发如此严重的措辞。 “家中无子,女子便是要当半子来用的。”薄玉漠愈发逼近邵郁:“碌碌一生,无所作为也就罢了。若是惹得邵家跟着一起逐渐声名狼藉,你又该如何自处?可对得起长眠地下的邵老将军?” 邵郁目中瞳仁骤然紧缩:“侍御史什么意思?” “你又何从知道幕后之人不会因为湘安王,而瞄上你?”薄玉漠威胁道:“凤觞阁都能给你搞臭。凤觞阁是怎么毁的,邵家亦能毁!而能够力挽狂澜替你正名的,届时唯有圣上一人独能做到。” 邵郁已经猜到楚珵打算,这是要拿邵家仅余下的一点薄名相胁,虽早猜到会有这一茬,真真听到耳里还是叫她心肺跟着一起颤。 邵郁扭身朝着龙案方向跪下。 “皇上,妙芃斗胆说几句。为子死孝,为臣死忠,饶是妙芃不懂圣人训,这个道理还是懂的。但凭圣上一句话,湘安王府、邵家自会肝脑涂地,别无二心。” 这并不是楚珵要的答案,他知道邵郁还在装做听不懂,一心只替自己、替湘安王表忠心。 “罢了。”楚珵起身,“妙芃姑娘,你回去好好想想朕的话。几日后,朕自会去找你要答案。侍御史,你好生安排妙芃姑娘回湘安王府。” 楚珵被上来的小太监搀到了屏风后的内室,邵郁长舒了一口气。 邵郁擦了擦额间的汗,侍御史一改方才的强/势,笑意盈盈引路: “食君之禄,妙芃姑娘莫要见怪薄某方才失礼。” 这是先兵后礼了? 邵郁不难猜出,楚珵方才陈词,怕都是这个薄玉漠教的。十年前,这个人是如何出尽坏主意,颠倒乾坤给永王支招,指皁为白,妄图移花接木的,邵郁还历历在目。 如今,少帝在这样的人手里,怕是还要折腾出许多是非来。 邵郁不由得想起,她在王府内问过湘安王,可曾后悔扶持自己幼侄为帝。湘安王言语笃定,不后悔。 撇去缘由不想,邵郁知道好歹,这不后悔,怕是十分里有九分全因为她,只因她这个人而已。 如今邵郁却后悔十分。 若是能未雨绸缪到十年后,料得小人得志会骑到她头上,生死关头,当初给三哥的那份密疏里,该加上一条──处死薄玉漠。 三哥摄权在握,当时的境况下,处死一个薄玉漠,怕是比捏死蚂蚁还要容易。 邵郁抬头,敛去心头厌恶,退了两步:“侍御史哪里的话,妙芃懂得,有劳侍御史带路。” * 宫门口,邵郁上了马车,甫一转身,车内之人叫她微愕。 邵郁是实实在在惊着了。 路上邵郁心思千回路转,倒是有过打算和小月里应外合,实在不可就来个移龙转凤,金蝉脱壳。 “紫契?”邵郁实在无法控制面目惊诧,索性坦然问道:“你怎么停在宫门口来堂而皇之接我了?难道是阁里出了什么事?” 马车中一人着淡青色长袍,玉树临风,眼梢俊美,轩朗料峭。 正是始终坐镇凤觞阁的紫契。 “阁里倒是没事。”紫契显然不是十分热情,“过来瞧瞧你。你久不回阁,担心你出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邵郁有些担心紫契发作手里抓着一把银针,小心翼翼的,“对了,我那个,那个许久没回去,巧爷爷还好么?” 紫契瞪眼过来,“你就只关心李四巧?他能有什么事?” “吃了睡,睡了吃,怕是都要胖了三五斤。除了像以往你在的时候那样,每日念叨五遍他那便宜孙子苏见不知身处何方到底过得好不好,李四巧好得很。” 邵郁:“......哦。” “你别总是这么凶。” “我就是惯例关心一下。” “我知道你也不易。” 紫契:“......那为何不见你问我一下。” “那还用问么?”邵郁讨好道:“你不就在这了?我知道你没有我,也过得很好。” 紫契一甩马缰,胸中怨气全用在了缰绳上。 “你为何用王府的人来带话,告诉我你在王府过得很好?”紫契咬牙,“是怕我冲进府里带走你么?” 邵郁咬着舌尖。 原来三哥是如此安抚紫契的。 怪不得紫契未曾有丝毫动作。 邵郁不知是该讲实话还是该顺着三哥的说法去糊弄紫契,最后只能:“我其实就是,过得还行。” 紫契道:“我知道。都乐不思蜀了。王府里的人都这么说。” 邵郁:“......” 马车徐徐前行,身后气势宣炀的城门口愈来愈小,变成一个小黑点。 瞧清楚马车车架上挂着的是湘安王府的灯笼,邵郁更加惊疑,掀开车帘看看左右,极力压低嗓子:“你偷了我三哥的马车?就为了来接我?” 紫契回头:“我来接你有什么不对?” 邵郁急道:“这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其他人我是叫湘安王府接走了么?到时候三哥发现我不见,定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来找小皇帝来要人,到时候两相一对峙,不是就露馅了么?” “若是不大张旗鼓还罢,若是大张旗鼓搞得惊天动地,不是明摆着昭告天下皇上就是凤觞阁的倚仗?你是不是糊涂了!” 紫契最烦邵郁将“三哥”两个字挂在嘴边,甫清净了十年,这两个字还是能惹得他头昏脑胀,胸腔冒火。 再结合着先前湘安王在凤觞阁搞的那出闹剧,紫契饶是脾气再好,都掌不住要失控。 “你口口声声讲我糊涂。到底是谁糊涂。” 紫契被气地深吸一口气,忍无可忍,“我几次三番提醒你,不可沾染楚岸,不可沾染楚岸,十年来怕是讲得你耳朵都要起茧,连我都说乏了。” “如今倒好,甫一沾上他,果然没好事。你被他掳走不说,怕是明天日头东升,你善妒的好名声都要传遍大街小巷。好好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这都是搞得什么乱七八糟的!” 邵郁底气顿时失了三分,心想,短车辕的御赐消息传得这么快么?当时不过就是皇室宗亲在席间,那些宗亲如此长舌的么?圣上御赐的旨意都还没有下来呢! 邵郁不复方才嚣张气焰,嗫嚅,小声道:“就是,就是圣上旨意而已,并不能说明什么的。” “还不能说明什么?”紫契更加惊愕了,“圣上赏赐合欢糕,这就是圣上的旨意了。巴巴地捧着踮着脚翘首以盼,捧着就算了,还要包着护在怀里,我叫他进去他偏不进,平白站在阁门口叫过往百姓议论。一个王爷,成什么样子!” 邵郁更是听得一头雾水,懵然,“啊?” “你要给他教训──” 紫契看看左右,生怕赶车的马夫听去了狠命压低三分声音,却又气,气不打一处来,声音不免带着七分咬牙切齿,合起来便是十分恨铁不成钢,若是湘安王本人在眼前,怕是早被紫契用银针扎成了筛子。 “你要给他教训,关起门来在房里就成了,做什么都扯到人眼皮底下?” “如今他都说了,不再纳妾了,姿/态低到了泥里,只求你莫要再往娘家跑。娘家人如何给他脸子,他也认了,只求你看在圣上劝和的份儿上,别再跟他闹别扭,圣上讲了,合欢糕若是放凉了还没有动,就拿你们俩是问。 “你是跟他使得什么性子,还要闹着不回府?就算你要回阁里,就不能等应付完小皇帝这一茬再说么?” 邵郁深呼吸,手都气抖了,好半天未能恢复如常。 紫契狠狠闭了一下眼,从牙缝里往出一个一个挤字: “还是,这是你求之不得的,闺房意趣?郁儿,我自认待你那份心意天地可鉴。十年了,你不理便罢了。你这是在扎我的心?” 百口莫辩的邵郁:“......” 第65章 烫伤很“重” 紫契瞧着邵郁被气得发抖的样子,忽然醒过闷来。 但已然来不及了。 “你和我所说不是同一件事?” 邵郁掀了车帘,头顶湘安王府的牌匾叫她怅然不已,又气愤不已,“本来就不是同一件事。是你义愤填膺,不叫我中途辩驳一句。” 紫契方才明白过来,“那楚岸在诈我?你压根不知道这件事?逼我来接你,也是他一计?就是怕你出了宫,偷偷跑回凤觞阁?所以先断了你的后路?叫你避无可避,只能回到这里来?” 方才鸡同鸭讲了一番,紫契方才串联前言后语,明白一二。 就是明白了才更气。 “你说楚岸还去圣上面前替你求了短车辕的恩赐?这个人怎么能这么坏?他爱玩爱闹,总归是个男子,他那样的身份就是娶十几房侍妾,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搞成这样,你一个姑娘家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邵郁下了车,拍拍马脖子,“紫契,我的事你不用管了。” “你说不管便不管了?”紫契瞧瞧左右,压低声音:“那人便是皇帝是不是?他威胁你什么了?我早就知道那人没安好心,平白为你保驾护航十年不可能什么都不图。现在好了,拿捏住你了。” “怎么了?”邵郁眯起眼睛,“发生什么事了?” “几个你派出去打探妙仚消息的阁女不见了。”紫契道:“是不是那个小皇帝抓起来,用来威胁你了?” “怪不得皇上今天能放我出来。”邵郁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他早有了拿捏我的把柄。那几个阁女不会有危险,过两日便能被放出来了。” “他还真要威胁你?”紫契磨牙,“大不了把所有的事情捅出来,数年来阁名愈发狼藉,是不是他找人做的?” “我不知道。”邵郁道:“现在还不到与皇帝摊牌这个的时候。他皇权在握,要收回凤觞阁,收归朝廷所用,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我现在不能与他硬碰硬。” “那便容他随意抓我们的人?”紫契有些急,“若是哪天把小月,把巧爷爷也抓走呢?” “只要不抓你便好。”邵郁眉间有股阴云,“行了。事情还没有到那一步,我们没必要自己吓自己。目前小皇帝还有得忌惮,所以没有动我。如今城里太乱,此刻又过了宵禁。紫契,你坐这马车回去吧。” 紫契才被人摆了一道,脾气有些犟,“我还不信,没了这马车我还不能好好的回到凤觞阁。” 紫契当即跳出马车,气呼呼的抢了一随从的黑马,跃马而上,猛抽马鞭。 邵郁已不知是该气还是该笑。 半个时辰前,她在小皇帝锦靴旁栉风沐雨,顶着雷替三哥分辩; 三哥倒好,同一时刻守在凤觞阁门口装可怜。 莫不是在替云蓉园里头那出闹剧在赔罪? 三哥又何罪之有? 邵郁心里明白,三哥只是在借着这个由头,想要一点一点兴复邵家。 只是兴复邵家,谈何容易? 十年前桩桩件件骇人阴谋压着,揭开了便是皇权龌/龊,若是轻易能恢复邵氏全部光耀,楚先皇因何只给邵家方寸祠堂以趋香火延续,不复路中侯府? 邵郁想及此,还有些后怕。方才御前答言,纵然着女装罗裙,拈花鬓上簪,事过十年,她还是有着满身锋芒一身傲骨,事隔十年仍未打磨圆滑。 到底还是意难平罢了。 若不是小皇帝有着忌惮,还想要摆布她为傀儡,进而掌控湘安王府动向,恐怕她早被小皇帝寻个缘由掴罚一番。 也不知小皇帝私底下有没有调查十年前的事。若是调查了,恐怕也会恨死她的吧? 毕竟若没有她挺身而出,永王权谋得逞,将来议储登基的是哪位皇子,并未可知。 届时百年之后,楚珵顺顺当当继位,站在他的角度来看整件事,总好过如今沸议扬扬皇叔让了皇位给年幼侄子,两王强/势摄政,小皇帝如同傀儡要好得多。 历史会被改写也不一定。 只是那楚珵所求,又比掴罚她好到哪里去? 叫她雌伏三哥枕畔,当个中间传话的细作?那还不如杀了她来得痛快。 楚珵终有一日恨她也好,她恨楚珵生父亦罢,说到底,只是各有所求,各有所累罢了。 肩膀一重,邵郁回头,楚岸已为她披上了大氅。 “都到家了,怎么还不入府?” “王爷来得正好。” 邵郁也不知怎的,数次窝的火,这时一拥而上,几次暗暗告诫自己要对三哥好些好些,那些火却总是压都压不住。 可是那些火又一时无法发作,憋在某处堵得慌。 紫契方才讲湘安王捧着合欢糕可怜兮兮地守在凤觞阁门口,怕的就是邵郁得到机会就要马上钻回进阁里不出来。 这份算计太过叫人心疼。 湘安王似总能极其出乎她的预料,每回将人气狠了,却什么都发作不出来。 邵郁问:“三哥?御赐的合欢糕点呢?拿来,我吃。趁热吃。我会赶紧吃。” “这么着急?”楚岸眼角含笑:“我以为郁儿餐风露宿在外飘摇了许久,进了家门,该是想要喝一口热汤。” “热汤就算了。只是这合欢糕,怕我不吃,你又要整其他幺蛾子──” 邵郁还要分辨,冷不防身子一轻,已经被楚岸拦腰抱起了。 “──喂!你放我下来。我能走。” “我想抱你。皇上也是,留你这么久,我都等得心焦了。聊了这么久,难不成小皇帝已经叫上了小婶婶?跟王妃攀上了亲戚?” “亲你个头。你还敢说,小皇帝训我许久湘安王御前无状,罚了我半天跪。” “你是他皇叔,他自是不会罚你。倒是苦了我一个小女子。王爷你日后若再要发疯,休要再叫上我。” 楚岸故意不去问皇上盘问邵郁几何,邵郁乐得楚岸没有刨根问底,二人隔着可念不可说的那层薄纱,互相小心翼翼。 “真罚了?睡前叫我瞧瞧,热敷一下。” “不用王爷瞧。我与你提这个只是叫你长些记性,那是皇上,不是你手底下粗使的仆役。不是任你说什么做什么都可以。” “王妃教训得是。” “王妃你个头,叫我名字。” “出嫁从夫,嫁出去的女子都不再称呼名字。” “你──” 沉重朱红府门在两人身后逐渐阖闭,将重重飞檐翘角后,紫契露出一半的脸,亦给关到了府门外。 远处一处高墙上,紫契半晌松开紧攥的拳头。 甫一回头,冷不防被人兜头罩上黑布,还来不及反抗,身子已经软了,失去知觉。 * 邵郁只当折腾完合欢糕这点事,这日就算了完一桩事,不想她低估了湘安王脸皮厚度。 先前相安无事同眠一晚,邵郁只当这晚亦同那晚一样。 此事当真不怪她。因湘安王极会掩饰,连对话都仿得一模一样。 邵郁一样正襟危坐,湘安王一样絜己守礼。 “郁儿也累了吧?” 她答:“不累。” “累了就早些休息。”湘安王浅笑吟吟。 邵郁惊觉这对话似曾相识,忍着道:“我当真不累。” 湘安王又道:“外头有青盐,也备了你那份。还有沐汤,你若是觉得别扭,便开门叫左挚另备一间净室也可。我已交代好,他完全听从你调遣。不过,却还是要你睡在这个屋的。你沐浴完后,记得回来。” 邵郁:“......” 邵郁心想,若总这么绷着似也不对,好似她将三哥当成了什么洪水猛兽,再者她已习惯沐身后再入睡,那样自在些。 左不过还同上次一样,两人浊泾清渭各自盖各自的被子,安堵如故一晚。 若是这样,似也无不可。左右三哥也不肯她睡到别屋。 于是她在楚岸“睡着”后,轻手轻脚推开门。 “妙芃姑娘。”左挚上前行礼。 “那个,左护卫,小月呢?”邵郁只露出脑袋,半个身子还在屋内,声音极低。 “月姑娘在隔壁净室为姑娘准备沐汤,想是现在已经撒完花瓣了。” 左挚大抵生来头一次传这样的话,还没说几句有些脸红:“妙芃姑娘若是现下想沐身了,属下带您过去。姑娘请放心,净室早已留好女侍,随时伺候。” 邵郁整个身子悄悄挪出来,轻轻阖上门,“那有劳左护卫了。” “姑娘莫要这么气。这是属下之责。” 几步之后,左挚看看左右,挠头。 “左护卫有话要说?”邵郁捏着烟罗裙摆,才要推开净室的门顿住了。 “妙芃姑娘,我们王爷其实不是故意的。”左挚仔细看了里头,确定小月在忙,小声道:“那合欢糕虽有些凉了,当真是王爷放在怀里捂了好久的。” 邵郁没想到讲的是这件事,有些愣,“还,还行吧。不怎么凉。” 其实她更想确认一番,那玩意儿当真是御赐的么?这若是一路从宫里头捂着回来,她才是要佩服三哥。 只是......念及她现下身份是妙芃,与左挚不是那么熟,只能作罢。 “中间王爷几次隔着衣服,总是摩挲胸口,小的多嘴了一句叫府里太医来看看,这一看好么,起了这么多红疹,被烫的。”左挚在自己胸前衣衫比划。 邵郁果然信真,眼球不住缩了两下,“放在食盒里也是一样的。” “小的也这么劝啊。”左挚简直又气又懊道:“可是王爷不肯,太医给上药膏的时候,王爷还要将那糕包块布放在腿间捂着。” “等小的再请太医要给王爷看看腿,王爷发觉那糕点不是十分热了,还训斥小人一番,说什么也不肯再折腾了,还将那糕点回信塞回了怀里。太医也给遣走了。” 邵郁表情一时有些一言难尽。 腿间。 放在腿间捂着,光是想想那画面就── 邵郁直觉下头不会有好话,胸口那点心疼果不其然随着左挚这句腿间给折腾的烟消云散。 “若妙芃姑娘方便,这药膏还请姑娘督促王爷涂上。” 左挚递过来一小白瓷瓶,“王爷万金之躯,若是落了疤,就有瑕了。” 邵郁:“......” 邵郁忍着脾气接过来,道:“左护卫还真是忠心。夜半还在忧心主子的伤。我提醒他就是了。” 左挚上下看了邵郁两眼,不免磕巴,“多谢姑娘,既姑娘不恼,小的就再啰嗦......两,两句。我们王爷这两日是......折,折腾了些,还好对姑娘是一片真心。左挚斗胆多嘴了两句,姑娘莫要怪才好。” 折腾了些? 邵郁心想你是不是又聋又瞎?思及此她不免气得肝疼。 三哥已经快要把她传成全大楚有名的妒妇了,侯门深似海,她日/日被三哥困在这深府高墙里,眼看着他若是再一计一计下去,自己怕是过不了两月,便能顺利“怀上”,肚里有个成了形的亲王嫡亲血脉男胎,传得有鼻子有眼。 若到那时,便真的就是不嫁也要嫁了。 到时候,怕是这瓷瓶也用不上了,都是苦肉计装可怜博她同情的物件而已,目的达到自然用不上了。 邵郁哭笑不得,总归还是被气得瓷瓶险些捏碎,“我不怪他。” “对呀,我就说嘛。”左挚长嘘一口气,如释重负,“有瑕左右也是姑娘你能看得,别人才没有那个荣幸,能看到王爷的腿了。王爷那会儿自责得不得了,小的还劝来着。现下听姑娘说不怪,小的就放心了。” 邵郁:“......” 膳前就同紫契鸡同鸭讲了一回,劳心又劳力,如今左挚又来一回,邵郁是连那个解释的心都没有了。 邵郁无力道:“行了。你且退下罢,留下小月便可,其他女侍不需要了。” “小的领命。”左挚当即领着呼啦啦一众侍女走得干净。 当真长长一条龙。 邵郁:“......” 这是准备了多少人伺候她沐身? “姑娘。”小月愧疚抬头,将手里最后一篮花瓣倒进去,“我能不能先走开一下?” “怎么了?”邵郁不免疑虑。 “我,我那个来了。”小月支支吾吾。 “那你去罢。”同为女子,邵郁自是明白小月这是女子每月必来的葵水了,当即点头:“快去快回。” “我给姑娘从外头锁上罢。我带着钥匙,姑娘也好放心。” “成。”邵郁已经在解腰带了。 “那你洗慢一点。等我回来就给姑娘再加水。” “好。” 邵郁进去之后才惊愕这净室占地之广,有假山,有玉池,涓涓流水声从假山高处淙淙发出,烟气袅袅,如朦胧沙雾。这泉室里温室着实不低,邵郁将衣衫除到只余薄薄一件内衫,才堪堪不觉再热。 倒是这布满馨香花瓣的金箍木桶,于这名副其实的泉室有些突兀多余了── 她心头一暖。难为三哥想得周到,知道若迫她在玉池中袒/露身体必然是害羞的。 眉目间不自觉放下心来,待沾到齐肩沐汤,心头那点戒备一丝也无,邵郁不再犹豫了,将手伸到领口最顶端的盘扣上,一点一点解开内衫、约胸的绸带,直至全身空无一物。 许是泉室里温度太过得宜,又或者连日来劳心劳力,难免有片刻须臾可以放松,邵郁两臂搭在木桶边缘,不等小月进来添水,人已经被困意席卷,双颊被热气醺氲得浅浅糜嫣,上下睫毛开始打架,美眸涣散。 “小月。”察觉身后有人帮她轻轻擦背,邵郁声音极轻如同呓语,“你去想办法派人看看,紫契有没安全回到阁里。随便用什么理由。” 邵郁如在梦里,听不清“小月”回答了什么,只感觉身后那只手似是离开了,耳畔传来粗/重热气。 “不想泡了。”邵郁喃喃两声,“有些乏,你给我裹上沐巾。” 那人还是不发一言,手里动作却是轻如鸿毛,邵郁一双白嫩匀称的长腿哗啦两声从桶里出来,脚下一个没站稳,跌在那人身上,身后胸膛滚烫得很。 邵郁只觉她今晚吃的合欢糕似是如陈年久酿般有后劲,令那双美瞳极力想睁开的动作尤为困难。 第66章 欠银为掣 迷迷糊糊倒在榻上,邵郁只觉身上忽得一重,莹莹覆脂玉的脖颈开始微微麻痒。 邵郁几次三番要睁开眼睛,鸦睫几次挣扎,美眸阖闭又睁开,偏只睁开到一半又太沉重闭上了。 邵郁感受着力道,只觉那麻痒似丝帕,又似男人的薄唇,在腻滑的皮子上细致温柔又恶劣游走着。 使劲噏动鼻翼,脑子虽晕乎乎的,邵郁还是辩清这凑近的味道是三哥衣衫上的衣木香。 邵郁一下子惊着了,猝然睁开眼睛。 湘安王正单手约束着她一双腕子,另一手用丝帕擦着她纤薄圆润的肩头,双眼蒙着一袭雪鹂云纹刺绣绸丝带,带子稍长,飘到脑后,有些垂到身前,方才便是这带尾在轻轻扫她的脖颈,带来麻痒。 蒙眼。 湘安王还真是非礼勿视了。 只是愈发灼烫的呼吸,随着楚岸擦拭的动作吹到邵郁颊侧,叫她清楚知道,男子并非处之袒然,心中早不知激荡几何。 邵郁垂眼瞅着自己,身上并非一丝不挂,肩膀往下直到大腿根处都盖着宽大的沐巾。 还好,并非毫无遮蔽全入了三哥的眼。 但是真实情况并不好多少。 解开束缚的玉峰将沐巾撑高明显弧度,如此就有了更多缝隙,沐巾并非棉质,而是溜光水滑的锦绸,薄薄一层,若隐若现透出她剔透雪酥的肌/肤,和细得一掐的纤腰。 “三哥──”邵郁有些急,探口而出。 “着急起什么。”楚岸按住她半起的身子,“才擦到一半,身上还湿着。” “我自己擦。”起到一半,那沐巾自然滑落,好险一对双峰没与楚岸相对而视,“那个,小月呢?叫她来就好,怎么好叫三哥来伺候我。” 邵郁慌忙扯住沐巾,偷偷抬起眼皮瞟了两眼男子,耳垂倏然变红。三哥蒙着眼,她不免有些小人之心了。 “不成,我帮你。”楚岸按住女孩想要夺丝怕的手,“我又看不见,你怕什么?” “我不是怕。”邵郁躲开些,“是──” “不管是什么,你都坦然等着我擦便好。”楚岸示意自己一双手,“我自认为够规矩了,是不是?” 邵郁竟不好答。 她又不好说三哥不规矩。 说话间那丝帕被男子拿着,已擦到了腿处,邵郁忍着全身轻颤,索性装死闭上眼睛。 闭上眼睛后,就不免想得更多,皮子上的触感亦更强烈明显。那些窸窸窣窣的衣料响、轻微的鼻息,微凉的指尖,感官无限放大。 邵郁难耐蹙眉,尽力叫自己想些别的,还不待她找到话题,三哥先来排布她了。 “你方才叫我什么?”楚岸起了揶揄的心思。 “跟我装了这么久不熟,终于知道我是谦谦君子择世明珠了?” 邵郁恨不得一巴掌呼走眼前这人。 还百年。 不过就是几日而已。 论脸皮厚,谁也不及她三哥。什么尴尬聊什么,什么难以启齿撩什么。 “郁儿──” 重逢后,楚岸很少欠了,大多时候都顾及着邵郁那点娇矜,现下开始嘴欠。 邵郁愈发闷气,狠狠咬着红唇,黢黑如墨鸦睫颤个不停,不发一言,心里盘算若是屈出一脚将人轰到榻下,三哥会不会恼羞成怒。 似是之后不好收场。 湘安王现下圭璋特达,温其在邑,不代表等下不会变脸。 “郁儿,你可曾记得十年前,你我关系黏得插不进第三个人时,我与你玩笑过要教你如何相逑女子?” 邵郁只是眼皮微动了下,死撑着。 同时怨恨自己为何要撑,一个扫堂腿将人踹走不完了么? “其实我当时想告诉你。” 楚岸将沐巾小小掀起一个角,约莫半个巴掌大,试探邵郁底线。 邵郁只是眼球动了下,人没动。 楚岸嘴角挑起一抹笑。 “──女子一般害羞,莫要上来就撩。撩狠了就适得其反了,躲着你走了。” 邵郁心想你还知道! 被子下的手臂裸在外,很快凑来温热触感及轻轻擦拭的麻/痒,实是男人指尖太过灼热,那丝帕都受不住,被攥热了。 邵郁没忍住,瑟缩了下。 这样都能忍? 湘安王嘴角弧度实是压抑不住。 楚岸轻轻起身,摸索着放下挽着红绡帐的对篆凤金钩,动作堪称轻柔,帐头垂挂的月寒玉玉璧轻微晃动。 邵郁紧紧攥着沐巾一虞,心里跳得嘭嘭,似有东西要钻出心口。 邵郁屏息,只听得衣料摩擦的声音,试图撩起来一般眼皮,感受到楚岸靠近了些许,那束眼绸带的带尾又来扫她的脖颈,吓得她赶紧闭上眼睛。 楚岸忙乎完绡帐,敛眸,伸手扯下眼前束带一角,露出一只眼睛,又掀开沐巾一角,这角比半个巴掌稍大些。 逐步磋磨,寸寸试探。 愈发过分。 邵郁:“......” 我忍。 楚岸那弧度又挑高两分,用丝帕去擦。 “对尤其害羞的姑娘,倒是可以去试探一把。”楚岸又道:“故人有云,若是那姑娘倾慕你,必会为卿夺旗兮长战。” 邵郁眉心狠狠一蹙,倏忽耳尖一点点红了。 为卿夺旗兮长战,说的是她么? 曾经女儿不爱烟罗,隐去桃花灼妆,品惊魂梦破,九曲山河,沙场诛宵小。 “若是那姑娘倾慕你,亦会为卿采莲兮涉木。”楚岸意有所指。 凤觞阁内那半里莲塘,几乎占了阁内一半土地,湘安王几次踏足凤觞阁,不可能看不见。 邵郁手心全是浸滋滋的汗。 三哥学坏了。 不是,是更坏了。 寄声欲问宫阙事,只有年年莲藕香。她寄情于苞桑藕洞,不想一朝被三哥看透心事。 邵郁想睁眼看看,又不太敢,想跳起来反驳不是为他种的,又无从辩驳,三哥又没承认是为他种的,只是引了句古韵,乍然就去辩驳,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是什么? 还是太坏! 邵郁暗暗咬牙。 “若是那姑娘倾慕你,还会为卿遥望兮辞宫阙。” 邵郁一窒。 三哥居然猜到皇帝因何留她在宫中长达三刻?什么时候知道的?三哥甚至猜出了皇帝会对她讲什么? 邵郁全身紧绷,有些撑不住了。 楚岸这时候又道:“我只恨不得穿回十年前,告诉当时的你,若是有这样的女子,宁愿为卿白发兮缓缓歌,那你便是要豁出一切,便是绑也要绑着,不能叫她走!” 楚岸忽得扯掉束眼绸带,一个翻身将他修长精壮的身躯俯到她身上,仔细扣住她两只腕子不叫她挣扎。 邵郁眼睛忽然睁大,翘耸玲珑饱/满的脂玉胸脯随着她的急促呼吸跟着起伏,“三哥──” “你到底承不承认。”楚岸喉间哽咽,剧烈喘息着,眼眶微红。 “你还不承认......装不熟,非要回去,三哥不信你当真如表面装的这种心冷如石。” 邵郁扭过脸,“都叫三哥看出来了。” 楚岸道:“我看出来的多了。何止这一件。” “你为何要调查楚淞府里的女幕僚妙仚?她跟你有何关系?” “你在我阁里安插了眼线?”邵郁反问。 “回答我,现在不是你问我。”楚岸强/势,“你调查出来什么了?妙仚当日拿着楚淞给她的手札,去见了秋漫国的小世子,假意相告小世子康平王邀他酌酒?” “还是查到了康平王几年间与秋漫国私相授受,关系已然到了可以拜贴酌酒的程度了?” “郁儿,你可知道,若是叫楚淞寻到丁点消息,知道你在借着妙仚查他,到时候楚淞即便是心里惦着你,也只能杀之以绝后患?” “你要查什么,都交给我就好,你可知有多少人盯着你的凤觞阁?” 邵郁讶异,“凤觞阁走失几名阁女,都被三哥软禁了?三哥拘着她们,套话逼供?” “为何你的重点总是抓不准。”楚岸道:“郁儿,你该早告诉三哥你在查楚淞。我讲过将所有事情都交给我做,你都没有听进去。” 邵郁别开头,有些没底气,“我想过的。但是没料到如今三哥事事做到了我前面。都想到去逼供我的人。” “如何能是逼供。”楚岸平静道:“我与她们说,王妃被我欺负得起不来床,头一夜嗓子又叫得嘶哑,侍儿扶起娇无力,没办法训话了。她们便老老实实将打探到的消息都告诉了我。要看笔迹么?有字为证。” 邵郁:“......” 邵郁着实被湘安王的厚脸皮惊着了,“你当真是这么说的,原话?” “原话。”楚岸丝毫未觉僭越女德,道,“你是我上了折子公开议娶的王妃,如今连街上捏泥人的手艺人都知道。我为何还要遮遮掩掩的?” 邵郁没好气:“说不过你。” 流言一句句蔽日遮天,原来三哥叫世人尽皆知,为的是这个打算。 “我还知道。”楚岸掐着邵郁手腕,说话间已与她手指相扣,“还知道你十年间,宁愿委曲心志压抑骂名,宁把斥责咒骂统统承担,也从未去辩驳一分。” “郁儿,你对自己总是这么狠。” “哪怕当时你给我一个讯号,告诉我你健在人间,要我看顾凤觞阁一二,湘安王府只消稍稍用力拉凤觞阁一把,凤觞阁就不可能被背后宵小诋毁如此。” “我想娶你,也不至于这么难。”楚岸低头咬了她脖颈一口,“说,是不是该罚你。是施罚,还是施恩?” 邵郁直觉,这罚,与恩,都免不了那档子事,三哥眼睛最近绿绿的就没变过颜色,中魔一般,邵郁簌然脸颊如蒸虾一般红透。 邵郁心虚瞧向别处,“我既不要罚,也不要恩。” 即便是隔着重重衣料沐巾,邵郁也能感觉到某物如烙铁一般不容忽视危险骇人。 十年间周方圜,行善事,屈心抑志,忍尤攘诟的那点不甘,此时全被腿间旖旎却骇然的物件给吓没了。 “我已经在查是谁在背后诋毁凤觞阁。” 楚岸已经凑到邵郁咫尺鼻尖,嘴里有些含糊不清,“叫我查到是谁,宰了他。” “别躲,时间不多了,紧着点。” 邵郁:“......” 头顶那片阴影随即罩下来,还不待邵郁反应过来时间不多了是怎么回事,齿列已被顶开,樱桃小口亦被楚岸含在嘴里,仿佛怎么都吃不腻。 邵郁舌尖被吸得生痛,嘴皮亦被亲肿了,不知被湘安王亲了多久,脑中早已云山雾罩,身体发软。 待被放开,脑子已不怎么灵光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楚岸抬头,“我就在府里等着你。为了杨柳依依,我可以忍受雨雪霏霏,却不能忍受你时刻都想跑。若是我不施计叫人去接你,你是不是就不回府了?” 邵郁低头,“我只是──” “你只是想独善其身。”楚岸替她补完未尽之言。 “就因为皇帝几句离间的话,你就怂了,不要三哥了?”楚岸一句相较一句更甚一针见血。 邵郁提高音量:“三哥知道小皇帝与我讲的什么?” 无话可说,心里不禁感念,可念不可说,可念不可说,三哥到底还是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自以为遮蔽得够深。 “我是谁?我能猜不到?”楚岸叹口气:“罢了,你既这么想走。我放你走。今晚。” 邵郁杏眼圆睁,不可思议。 放自己走? 楚岸表情似在犹犹豫豫,似忧非忧,伺候邵郁穿衣服穿到一半,忽然反悔。 系好的盘扣又一粒一粒解开。 “喂!”邵郁胡乱束上两片衣襟,“你不是说──” “我还没亲够。”楚岸丝毫不觉语出惊人,“这就有些吃亏了。嘴张开,别躲。” 邵郁:“......” 楚岸口里忙乎着,语音不详,模模糊糊,句子断断续续。 “你大约不知道,有个叫东方沐的少爷说你欠他金山,从街头小贩那里知道了我要娶王妃,又不知道听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怕是一时娶不了先还不上,早从我这里坑走了不少金银。” 邵郁:“......”东方大概也就这点出息。 话说这家伙沉寂了十年,现在又是作什么妖? 邵郁嘴被堵着,无从辩驳。 “从落月镇前头的什么驿馆开始算起,七七八八加在一起,跟我比这个数。” 楚岸声音模模糊糊,忙乎间,居然还有功夫,伸手,比了个八。 “我心想,索性是个用金银就能打发的,到时候银货两讫,图个自在干净。” 邵郁上下嘴皮被裹挟得晕晕乎乎,连带着脑子一起浆糊。 这话,怎么听都像是假话。 假在哪儿呢? 第67章 隐而不告 楚岸自是感知到邵郁听进去了,继续埋坑道: “可谁知那东方沐还说,你先前叫他男伴女装,被他爹知道了,一顿好打,不巧又被他相好姑娘的爹知道了,未来岳父勃然大怒,闹到这头,两家高堂和和气气退了婚。好好的一桩姻缘,如此就毁了。” 邵郁直觉更假。 东方若是如此小事都摆不平,怎么拨算盘开庄子做生意? 一桩闹剧而已,如何就能连没过门的娘子都搞没了? “这事情没办法抵成金银,那东方少爷好一顿哭闹,讲别人的孩子都能打水替爹爹洗脚捶背了。他不能没了老婆没了孩子还什么都捞不到,以此,又坑了我十个庄子和盘铺。” 邵郁:“......” “郁儿,你不愿嫁我就罢了,一心想走就罢了。这些银子......”该怎么办? 邵郁不信只有这些,但楚岸话留一半,故意吊着,显然不肯说了。 还未反应过来,邵郁后背再次挨到床榻,被湘安王压住动弹不得,分开唇齿,收了个长长的银债。 到最后也没理论明白,也不知这些吻,做不做数,抵不抵得银子和铺子。 那瓷瓶,到底也没派上用场。 * 邵郁坐在湘安王府外的马车里,掀开轿帘一缝,瞧着两扇朱红大门发愣。 邵郁还是没搞明白,三哥怎么就舍得放她走了。 还当自己要在王府里愁绪秋芳草,思霜娣,时刻再三揆余殚精,殚精皇帝楚珵莫要再派人迫问她要不要入金銮一系,以此构陷她三哥。 未料如此简单,自己就出了戒备森严的湘安王府。 头顶涩月如风掠,点滴芳华拾水流,邵郁骤然得了自由,竟有些不舍,吩咐车夫“出发”那两个字,始终不肯说出口。 三哥明明舍不得的,藏是藏不住的,邵郁抬起手,摸了摸还微肿发烫的唇,方才...... “──嫽嫽。”湘安王吻到动情时,还唤了邵郁小名。 着实惊着了。 三哥何时知道她小名的?连同那陈年旧尘积厚的脉案、生辰,三哥又是什么时候从路中侯府搞来的? 还有那乱七八糟漏洞说法的银子,道一半隐一半,三哥惯是个不吃亏的,如何肯就这么算了。 邵郁抚额。 东方沐,叫她说什么好。 “小月。”邵郁扭头,“东方那里缺不缺银子用?你派去的人不是一直都说,他过得挺好的?我之前都没细问,几年过去了,他过得难道不是很好?若是他缺银子,该来找我要才对。” 邵郁想起楚岸那些措辞就知道是假话,尽力修饰了一下,才问。 “东方现下应该儿女绕膝,夫妻举案齐眉了吧?” “可不是。”小月巴巴清脆道:“东方少爷如今生意越做越大,王城里铺子有一半都是他的,南来的米和绸缎,北去的棉衣,西来的茶叶,东去的鱼,有街上没有的,却没有东方少爷买卖不做的,只怕每天都赚的盆满钵满。” “如今东方少爷发达了,姑娘,你也算有个退路。等哪天凤觞阁不在了──” 邵郁瞥她一眼。 小月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继续道:“姑娘你瞪我干嘛。明明是实话。就是王爷,也不可能容你一直守着那风雨飘摇的破阁子。” “若是姑娘不愿意回王府,等哪天我们真穷得揭不开锅,要饭要到东方少爷府上,怕是也能赖一阵子好吃好喝。” 邵郁哼了一声:“还需要我去赖他?他早如同街头泼妇耍了一通,找湘安王赖了银子,坑了铺子。” 小月惊诧道:“东方少爷去湘安王府上哭闹,坑银子?” 邵郁反问:“难道不是么?东方家里就那点底,多少我是知道的。要在几年间生意做到这么大,若没有人支持他银两门路,你觉得可能么?” “如今银山变金山,东方每日拨算盘都要拨到手软,恐怕还要悔恨一番,当初坑少了。我太了解他了。” 小月眨巴眨巴眼睛,眼光闪烁。 “你有事瞒着我?”邵郁直觉自己被隐而不知的事情不少。 “呵呵。”小月干笑两声。 “小月?”邵郁语调威胁。 “姑娘,我们还是先走吧。三哥等下若是后悔了,我们就走不了了。” 小月屁/股底下像是黏了针砧,忽然弹起掀了帘子吩咐车夫,“出发。” “出发你个头。”邵郁一把薅住车夫马鞭,喝止双头马,人又重新钻回车轿里。 “你到底说不说!到底瞒着我什么!”邵郁脸有怫然之色。 “走,着急走什么走!”邵郁厉声道:“你若是再不说,现在我就去敲王府大门,找三哥问个明白。” “小月,到时候你别怪我不留情面,只是留张嘴多吃一碗饭而已,三哥不至于不给我这个面子。我走得,你却走不得,你就留在湘安王府吧。别跟着我了。” 小月自是清楚楚岸哪是给邵郁面子的事,那是将她们家姑娘当成了眼珠子,当成了他碗里的肉,只怕就盘算着哪天设计吞进肚里。 自是不管邵郁说什么,没有不应的道理。 小月这下煌煌,心想去他娘的。 再瞒下去,恐怕小命休矣。 “姑娘!我说!别赶我。我说还不成么!” “早先是紫契不让说的,硬让瞒着。”小月道:“正是你病的最重那几年。” 邵郁:“我昏昏沉沉,最好就是每日只醒一两个时辰,最坏便是成日成日昏迷那段时日?” 小月道:“对。姑娘,你是不知道。我们几个拼着命把你从尸山血海的战场抢出来后,你一直昏迷不醒。” “那阵子紫契为你所受的熳毒,和你胳膊上的箭伤伤神,没日没夜捧着医书研制解药,在自己胳膊上扎了无数个血洞,瞪着眼睛盯着药罐熬成汁,一次次往伤臂上抹着试验,再一次次倒掉。” “紫契一直阴沉着脸,眼球通红布满血丝,衣不解带,头发顾不上理,整个人越熬越瘦,熬的不像样子,我们几个都是终日噤声,并不敢多问。” “那时候巧爷爷也急得不行,几次冲出去想去什么山帮你找解药。都被紫契逮住骂了回来。” “──蓬芜山。”邵郁声音极轻,喉咙哽咽。 “对,就是蓬芜山!”小月拍腿。 邵郁眼眶微红,“那时候你们谁都不能单独行动。一是蓬芜山路途凶险遥远,传说中的解药是否当真有都未可知。” “二是因着永王。我坏了永王好事,他府里养着的那帮衷心家将、幕僚、亲信只怕都想找机会杀我灭口。” “你们是我一脉的人,无论是谁,落到永王手里,只怕都会被凄惨折磨,生不如死。” “对呀。”小月急道:“紫契当时就是这么骂的。将我们一个一个都给吼老实了。本来巧爷爷还想豁出去,去找湘安王,想设法将姑娘你藏在湘安王王府里,那里什么好药材没有,想来就是府里没有,湘安王也会想办法帮姑娘找到,拼着命也会救活你。” “这也行不通。”邵郁面有哀戚:“为了保大家的命,我在战场上阵亡的消息便是紫契放出去的。” “你们想到去投靠湘安王,永王一脉自是也能想到,想来湘安王府外定是埋伏着人,就等着守株待兔逮人。” “若是被永王的人捉到行踪,想来我们一个都活不了。到时候连累的还是三哥。” “对啊!紫契当时也是这么说的。”小月接话道:“再后来,紫契不知道是研制出来了解药,还是哪个好心人从天而降将解药送了过来,姑娘你的熳毒便是解了。” “只是余毒顽固,进了五脏六腑坑害着你的身子,高烧了一阵,你竟是一时无法好全。” “叫紫契用平缓汤药喂了这几年,脸色竟还是没有寻常人红润,可见熳毒害人不浅。” 第68章 阖而望予 邵郁凝望着虚空处,“紫契查了许久,却无法查清那人是什么来路。他的声音似做过伪装,覆面黑衣的,包裹极严,伪饰得如此严实,紫契甚至无法确认那人到底是男是女。” 邵郁黯然垂下眼睛,既殚且恨。 呵。好心人。 哪里来的好心人? 怕不是居心叵测之人。 不过是以解药来换他想要的东西,换风飒木萧、戎马倥偬、乃至动荡不稳的大乾命脉。 邵郁怀疑,从开始下毒给自己,到好巧不巧的时节熳毒毒发出现,再到解药从天而降,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背后操控着这一切。 否则如何解释这一切? 冥冥之中,诸事走向似都在按着那人设计的在走,不偏圭臬。 永王想要以剑谷之事打击三哥,被邵郁中途跳出来坏了永王好事,永王的如意算盘落空了,做着拥立新帝大梦的永王幕僚们便死的死,逃的逃。 这便是意料之外的变数了。 若此事是永王策划的,永王已薨逝,他又如何设计到多少年以后去? 邵郁不由得后背生寒。怕是那背后之手还存在于某个暗处,窥伺着这时局,随时冒出来横/插一脚。 至于换取那解药,一切怪不得紫契。 紫契又如何能忍,如何能任凭熳毒毒发,眼睁睁看着自己面貌狰狞而又痛苦地死去。 至于那交换的条件......终是邵郁心头一痛,烂在了骨肉深处,再也无法彻底去除,甚至连刮骨剜肉都不得法了。 小月瞧了瞧邵郁脸色,斟酌半刻,“我们派出去的人就是这时候打听到的消息。东方少爷家,这时候不好了。” “东方少爷家的铺子就是这时候遭的难。被人偷的偷,砸的砸,抢的抢,诋毁的诋毁,钱庄好端端的被人拿着银根去抢兑,好好的买卖,竟是没有一间铺子能安生做下去。” “还有紫云姑娘那头,竟是不知道什么人坏了心肠,跟紫家高堂嚼舌根败坏东方少爷名声,好好的亲事,眼看着就要黄,紫契实在看不下去,就──” 小月后头的话犹豫半天没吐,不敢说。 “就想办法给我三哥送去了消息,是不是?”邵郁深呼吸,过了一会儿才恢复如常,“这时候也只有三哥能为东方出气,帮他重整旗鼓。” “大概,是,是吧。”小月磕巴。 “行了,我又没有说要罚你。也没有说要去找紫契算账对质。”邵郁怅然,“还大什么概。” 小月眨巴眨巴眼睛,“哦。那不大概了。就是这样。” 邵郁:“......” 邵郁想到一处关窍,“后来查到砸东方铺子、搅乱两家亲事的人是谁了么?” 小月才放松一二,马上紧绷,“没──” “别撒谎。”邵郁杏眸深邃,“我三哥做事滴水不漏,怎么可能事后不去查是谁针对东方?” 小月眼睛瞟来瞟去,就是不去看邵郁。 “又是因为我?”邵郁冷笑,暗恨幕后之人,“是不是?不然紫契不会叫你瞒着我。他怕我吃心加重余毒荼毒。” “东方沐被我所累,你们大家都是被我所累。女大不当嫁,男大不当婚。” “这一瞒,便是瞒下去这么多年,是不是?”邵郁没征兆的,眼角滚下一珠泪,“是我害了你们。” 邵郁一直不太敢细想这些事。 这会儿被小月说通了昏迷那阵的来由,眼泪是如何都止不住了。 小月被邵郁惊着了,“姑娘......” 邵郁摆摆手,示意小月别管,喉里哽咽不止。 “五宝六宝七宝还好,就着我逝去的假消息可以回到三哥身边,苏见被紫契治好了结巴,也被三哥安排好了妥帖去处,不求封侯拜相,领着俸禄政绩尚可,几人自是来去自如无性命之虞。” “邵冼跟着邵翎,算是没离开兵帐,也算得其所了。” “你们一个一个却都只能跟着我‘假死’过去,缩在阁里不能安然度日。连大摇大摆走在街上都是奢望,我心里如何能安──” 这些年辜负了良多,负众良多,如今一心只想怎么补偿一二才能心安两虞。 不想事情诡谲,前途才刚有了一丝丝光亮,眼看着就能认祖归宗,回归邵家,皇帝一席胁迫拉拢,瞬间将那微末光亮一下打碎。 纵是皇权争斗,总有人将她心头最在意的那点希冀痴念,丝毫不在意地揉来抛去,背后筹谋,一刀一刀将自己往深里捅。 说着说着,邵郁的眼泪一滴一滴如掣线彩珞,大颗大颗珠落不止。 小月眼里愣了一下,吓慌了手脚,有些不知所措将邵郁搂到自己瘦削的肩头,一边哄稚童般地轻拍邵郁后背,一边拙劣用话安抚。 “好好好,姑娘不哭了。我们不觉得苦,真的,都不苦。这不是还有王爷呢嘛。” “别哭了,回头我们都跟着姑娘去王府,吃香的,喝辣的。” “用孔雀毛做寢被,用上好雪燕燕窝漱口,用绫罗绸缎擦地,用稀世珍宝丢给笼中鸟做玩具,也恣着性子骄奢享受一把。哦,哦,不哭了。” 邵郁:“......” 邵郁这时想起楚岸说出,“罢了,我放你走,今晚。”几个字时,那痛惋难耐的表情,知道三哥是彻底心凉了。 三哥也不要她了,没有王府可以进了。 自重逢之后,邵郁思虑过甚,竭虑有人因着她的关系谋害湘安王,甚至曾忍着不肯相认,如今一来二去,被阴差阳错的纠葛激起了满腹委屈。 “三哥,三哥该是生我气了吧?” 思及此,邵郁将脸埋进小月颈窝,愈发咽泪哽咽,愈是如此泣极闷声,不发出声音,愈结勾人愁肠。 邵郁此时哪里还有御前铿锵斥禀女子何以为惑的男子气概,那轩轩宁折不弯的腰,终被心腹里满腔委屈给冲刷得柔软如柳,终于以女子该有的模样生出柔顺雌伏,不堪柔折。 若是能随着性子恣意施为,又有谁愿意脱胎换骨,孑孓一身? 这厢梨花带雨应恨更漏,泪水就快要把车夫冲跑。 另一头王府府门旁却是跑来几队带刀扯旗执戟的皇城禁兵,脚步踏跑齐整,铁甲锵锵,刀戟煌煌,银光慑人。 这伙子兵士将湘安王王府团团围住了,那般寒嚣肃立严阵以待架势,怕是誓要将湘安王府内的苍蝇都守住不叫飞出。 楚岸给邵郁安排的车夫却是个机灵的,一把将湘安王府灯笼给收起来,趋马跑去兵士看不见,却能透过重重墙缝瞧见王府大门的街巷里。 车夫犹犹豫豫外头喊了一声,“王妃。” 声音极低。 邵郁骤然窒住哭。 小月噗嗤笑了,“王爷这是给府里头全交代清楚了,不论内外,不论在府里不在府里,全叫王妃?” “姑娘,这帘子是掀还是不掀?” 邵郁别开头,抬手抹干净了泪,语气里还有些哭过的鼻音,“掀,问他要干什么。” 小月掀开轿帘,外头站着一极为面生的湘安王王府家将。 “王爷还有什么指示?” 小月忍着笑打趣,直觉这里头有事,“我们姑娘不过是回娘家消停两日,王爷还要给拘回去,不给回娘家不成?” 小月眼尖,顺着家将半侧肩膀看见王府外列兵,心下悸惶,以为看错了。 小月伸手将那家将利落拨开,再三踮脚确认,确定自己没看错。 “王爷府们外的那些兵士怎么回事?” 小月骤然发问,引得邵郁也转过脸来。 邵郁脸色骤变。 楚珵动作倒是快,说软禁湘安王,竟不等天亮,天幕如墨,月尚皎兮便来派兵镇守。 那寒光刃照的重重禁制,显出几分阴鸷肃立的意味,竟将湘安王府的高耸殿脊都给压下去了几分似的。 家将不知得了楚岸什么指示,对这个没名没分的准王妃很是恭敬。 家将恭身道:“回王妃,我们王爷说了没什么大事,不过是称病几日。皇上下了口谕,王爷身体抱恙,那便不用上朝了,修养几日,最近皇城里头不安定,派了王城禁兵来守卫王府安全。” 邵郁一怔,了然。 是了,少帝在奎渊阁讲过的,要软禁湘安王。 邵郁却没料到动作会这么快。 若邵郁所料不错,这偏“宠”一虞的护卫,怕是只有湘安王府能得此殊荣。 一种“护卫”,却能生出千百种理解。 一说幼帝实在太过黏腻依赖三皇叔,不过是称病几日,便就怕得什么似的,堂而皇之派兵帮着镇守湘安王府,弄出一副外似謇正、内实谄谀的样子来。 二说皇帝这是实实在在打脸康平王,平白生出几分亲疏远近。因着玉焓公主几番闹腾,康平王也称病过几日,幼帝却是不闻不问。相较之下,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幼帝已偏向了谁。 三说,四说,甚至还有五六七八九说...... 却唯独没有人朝着幼帝倚阊、阖而望予的意思去想。 楚珵虽年轻生涩,手段却已老辣至此,极会掩饰,先前种种铺垫,实在叫人无法朝着幼帝阖而望予的意思去想,却安排了无数眼睛守着湘安王,监视着湘安王。 名为守卫,实为软禁。 邵郁转眸瞧向那家将,方才这家将还称呼自己王妃。 邵郁心里存着一点旖旎痴念,三哥不是放她走了么?怎的还吩咐家将喊自己王妃? 邵郁摸了摸头发,有些不自在,“你说的我知道了。王爷派你来,是还有什么不放心要嘱咐的?” 眼前的家将一看就是个耿直又单纯的,没见过高门大户里是如何调/情的,还未及说,先闹了大红脸。 不说却又不行,湘安王还等着他绕过禁兵,飞过屋檐去复命。 家将硬着头皮开口。 “王爷说了,还请王妃消消气,莫要与他一般见识。” 此头一开,邵郁的脸簌然变红。 第69章 一簧两舌 这话头一起,邵郁便知道三哥又要一簧两舌,荤素不忌乱浑一通了。 邵郁抬起了手,马上去拦:“我知道了,你不必说了。” 却来不及阻止。 晚了。 家将忠心非常,生怕被打断,甚至还提高了音量。 “王爷说了,担心话没与王妃讲明白,心里惦记地跟什么似的,辗转难眠,所以派小的过来再来解释一二。” 家将视死如归,老着脸皮,道:“王爷说,王妃一生气便要回娘家,虽给外头人看着,似是个善妒爱闹的。” “王爷却宝贝得很。” “王爷也知道王妃是心里有王爷才会闹,只是求王妃莫要闹得太过。毕竟皇家,还是要些脸面的。” 小月死死忍着笑,方才被邵郁眼泪揪起的满腹怅然冲个彻底,肩膀抖得厉害。 这家将此趟也是不易。 这算是什么要命的差事,还不如叫家将去痛痛快快修理谁一番。 倒是没错了,这像是湘安王会讲出的话。 要论厚脸皮,谁也不及湘安王,比那街上肯拈花沾鬓拼个噱头弄男扮女装、拼死拼活就为卖个胭脂的街头小贩还要脸皮厚。 家将几乎是要一口气讲下来,“王爷讲了,还要王妃代替王爷去接圣上的御赐,王妃别回头闹来闹去不愿接了。” 邵郁垂下头,声音很低,顶雷顶得辛苦,“可是王爷答应放我走了。” “就是这个事!王爷还说了!” 家将害怕自己嘴笨学不通透,干脆拿来湘安王的原话来堵。 “只有今晚,今晚而已!” 家将咽下血泪,心叹这不是个差事,左右都是死,干脆豁出脸皮,讲了才好痛快交差。 “王爷才说了今晚,王妃便二说不说上了马车,头都不回。” “王爷很是后悔,想出来追又觉得很没有面子。” 小月将一张脸埋去膝盖,忍啊忍,肩膀颤啊颤,实在忍不住,露了一声很轻很轻的笑音。 邵郁将头埋得更低。 家将恨不得去死。 舌头都不灵光了。 家将又怕磕巴起来交代不清楚,回去罪加一等。 可怜这家将被小月露出的那声笑羞得脑袋嗡嗡响,复述起来便有些颠三倒四。 “王爷已在静思己过了,还将府里能找到的红豆悉数笼到一个玲珑盏里,自罚数得红豆千枚。啊,不是,零落千枚红豆。” 邵郁实在忍不住,也开始捂脸。 小月已笑到车内木榻底下,蹲着死死护住膝盖。 许是冲过了最难堪尴尬的关头,家将忍着酸倒的牙齿,吭吭哧哧继续讲。 “王爷还说了,年纪大了,眼神不好,泣泪下来两行,眼睛就有些哭肿了。” “眼神一不好,就数得慢了,慢到大约一时三刻数得一二十粒,偶尔眼神不济又无意中碰掉一半,数来数去很是艰难。” 车夫充耳不闻,低头无辜瞅着手里马鞭,却在心里尖叫幸好王爷不是叫他一个车夫来传这个话! 娘的还不如去死。 羞也要羞死了。 王爷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先前不近女色,冰冷地就像这辈子与女子绝缘一般,同为车夫,他还与街里的老伙计偶尔吹嘘过。 我们王爷那是等着天仙下凡的,轿子里从不领女子。哪像你们谁谁主子,有事没事马车便要停在暗门处晃上几晃,叫跟着主子出去的车夫都没脸。 “还有,也不知道府里红豆到底够不够。” 家将接着道:“王爷早派了人去京中寻红豆,回来还要做红豆宴,王妃若是想一起吃,就跟小的提一句,小的可辗转王府、凤觞阁两地,为王妃送上一送。” 居然还惦记着红豆宴? 邵郁实在听不下去了。 “我知道了。” 邵郁必须要拦一拦,不拦还不知道后头要说出什么,现下就已够耸人灼耳的了。 “你不必再说了。够了。我听够了。” 听够了? 别啊,不能听够。 必须听,一定要听。 家将如蒙大敌,心想果然王爷所料不错,王妃这是连王爷服了这许多软都不肯回头了,家将一时面色大骇。 当奴才的,最怕府里两个主子吵架,主子脸子一下,底下一帮管事的、不管事的、跑腿的、打杂的,哪句话、哪件事若说错做错了,搞不好罪名连坐,都要跟着一起吃瓜落儿。 吃一回瓜落儿好办,吃一阵瓜落儿好办,若是王妃被气跑了,王爷有气没处发,平底都要闷出雷,那怕是吃一阵瓜落儿就变成一直吃瓜落儿。 那自己就成罪人了! 家将不似方才奄奄一息羞不自胜,精神立刻抖擞,如临大敌。 “王妃,王爷说了,待这些红豆数完了,自罚完了,他自会去亲自上门,请王妃回府!” “王妃别不理王爷啊。” “您若是不理,不给个好脸。王爷怕是又该犯头疼心悸的毛病了!” 邵郁心里一紧,深吸一口气,“心悸便去吃药。我又不是大夫。” 湘安王就知道装病伴可怜,又来施苦肉计,还如此恶劣得叫人传话。邵郁被气羞得无地自容,她不要脸面的么? 说到万一,自己若是真的能进湘安王府,成了正妃,还怎么约束王府内人数众多的仆役随从家将? 想到这里邵郁自己又脸红不止。自己怎么也开始肖想别的没影的事了? 三哥一口一个王妃也就罢了,也吩咐府里人乱叫,她怎么看来都像三哥就着一张白纸画大饼。 中间隔着这么多诡谲魅影,朝局,旧人,旧事,她何时才能随了自己心意?三哥如何又能将她风风光光娶进府里? 这头,家将心想自己笨嘴拙舌的,果然办砸了差事,慌忙找补。 “王爷心悸是心病啊!王妃所说去请大夫,府里何尝没有能医圣手,只是药石只能医了身子,却医不了心啊。王爷说了──” 家将实在觉得下头王爷交代的话太过逾礼喧耳,还有些污,实在讲不出口,从最开始便小心隐着的,以为可以不用说。 如今瞧着闯祸了,家将眼一闭,一睁,彻底豁出去了,什么都不顾了。 “王爷是恨不得时时刻刻能黏着王妃的,最好能黏成一块膏药,叫王妃再也不能想说分就分,想走就走的!” “为了王妃,有些小事妇唱夫随可以有。真的可以有!” 小月已笑的不能自已,彻底服气湘安王调/情的本事。 家将满脸呆滞,在心里尖叫终于讲出来了,憋死他了! 小月抹了把眼角笑出来的泪花,好半天才止住笑,“姑娘,你这还走么?好像走不成了吧?” 邵郁被气得彻底没了脾气,先前的怅然委屈被三哥一席“浑话”给搅合得一丝不剩。 湘安王还真是贪心不足,根本不放过她,当面用银子一事将自己锁住也就罢了,现下又叫家将来一通鹦鹉学舌,脖子上给自己系了条名叫善妒的链子,兴致来了便揪一揪,顺道磋磨调/情一番。 邵郁心一横。 三哥,你不仁,别怪我不义。 索性将麻烦抛给湘安王。 “说了这么多,王爷什么意思,叫我走,还是不叫我走?” 家将梗着脖子,“王爷说了。王妃气消了,那必然还是要回府的。现下王爷正在养病,怕把病气度给王妃。王妃若是想回娘家散散心,也无不可。但只许待几日,长了自是不行的。” 邵郁心口狠狠缩了一下,随即闷疼。 哪里是什么病气。 怪不得,三哥反复讲没工夫了,紧着点,还数次强调今晚放自己走。 楚淞在宫里为难邵郁的那功夫,皇帝留湘安王在芙蓉园侧室,透露过意思。 楚岸早猜到了禁兵会连夜圈禁湘安王府。这才溘然忍痛放邵郁自由,让邵郁恣着心意去干想干的事,甚至借着家将之口,明着插科打诨,暗里叫邵郁明白,偭规错矩,妇唱夫随都不叫事,都是可以的。 感今怀昔之余,邵郁还是有些意难平。 邵郁咬牙,赏罚自有絜距,三哥也不能总这么由着性子胡来,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少有这么脸皮厚的,将闺房蜜趣都叫底下人来传。 她还要脸的。 她狠狠心,“行,我知道了。这可是你说的。” 家将一愣,毫无风骨推锅,“王妃误会了,这可是王爷说的。小的转述。” 邵郁:“......” 这家将也是个没眼色的。 邵郁装成心累的样子,“王爷只管道歉,却连两人为何吵架都不搞搞清楚。我还能说什么。” 家将直觉这有戏啊,这趟差事终于有了点叫他提起精神的地方。 总算用不着说那些叫人脸红又酸溜溜的话了。 “王爷可说了!”家将耿直道:“纵是王妃提出什么,只要王爷能应的,都好商量。” “言外之意,那便是天上的月亮,若要,也给摘下来么?”小月忍了这半晌,嘴跟着有些欠,插了一句。 顺带朝着她家姑娘眨了眨眼。小月自以为做的不错,在敲边鼓。 邵郁:“......” 添乱。 谁叫你开口了。 邵郁瞪回去,小月吐了吐舌。 家将自觉很能揣测主人心意,觉得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胡乱应下了,“那自然就是这个道理。” 邵郁:“......” 邵郁便问:“既是月亮都能给,那银子呢?” “银子?什么银子?”家将没听过这个。 但家将记住楚岸的交代了,他家王爷说,不管邵郁提出什么,都先应下,等本王圈禁解了,自是能一一做到的。 王妃可是湘安王的眼珠子,王府里有眼色的,那都是看得明明白白的。 “王妃所说什么银子?”家将提着心,有些小心翼翼。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银子。” 邵郁面有哀戚,好似家里真有一个相公背着自己做什么可念不可说的营生一般。 “只知道银子给出去之后,账面上亏空一半,还有好些铺子都易了名,若不是这么明显,我也不会发现。” “偏生我又问不得管不得,毕竟我现下什么都不是,却担了个王妃的虚名。” “王妃不王妃,不过就是你们几个嘴上叫着,叫我开心罢了。” 家将变了脸色,心说怎的还有这茬?王爷没交代啊。 这如何是好? 第70章 银子怪圈1 家将如蒙菜色,邵郁兀自接着道:“王爷还说全是为了我花出去的银子,我却是不知道我有什么事,需要花如此多的银子。我自认为手里还是有几个银子的,虽不胜王府那般阔绰殷实,还是能拿得出手的。” 家将心想王妃这点真没说谎,外头可都传凤觞阁富可敌国。 只是王爷怎的因为银子惹了王妃?王妃若是有什么事,还是关于银子的,难道王妃不能自己摆平?既是王妃能自己摆平,定是不想叫王爷插手的。 王爷又何必出手? 既然王爷出手,还不叫王妃知道,那大有可能就是王爷不想叫王妃知道,想要来哄美人开心的。不想弄巧成拙,王妃想歪了,以为王爷在外头如何如何,两人甚至因为这个心声罅隙,互相隔了生分。 王爷本是好心,却因为好心办了坏事。 王爷如此折腾,又是上折子求娶,又是费心叫一帮手下人传流言坐实两情缱绻,又是捧着合欢糕杵在凤觞阁门口装可怜,又是不怕流言砸花脸,主动求短车辕的恩赐。 短车辕是什么?那就是怕老婆的铁证! 王爷上天入地腾云驾雾,不就是要留住人?摄政王向来呼风唤雨,龙椅上的那位都要听摄政王的。 为了王妃,却如此行常人不敢行之事,背后自是对王妃一片痴心的。傻子都明白。 外头定是没人的。 家将对此深信不疑。 家将愈想愈发觉得自己很是靠近事情真委,暗下替自家王爷委屈,十分委屈。 “既都是王爷随口找的说辞,那我便该识相些,就不再问了。” 邵郁瞧着家将变了脸色,知道家将信了一半,她的眼眶更是说红就红。 “我知道许是王爷嫌我烦了,随意找的理由。既是烦了,那便放我走就是了。” “我也不奢望能再回王府去。你也别传什么话了。叫王爷那些黏不黏、膏药不膏药的话,都说与那个花银子的人身上去好了。” “我不妒了,也不气了。”邵郁一脸井水不犯河水的泾渭分明,“你回去跟王爷说,哪天圣上短车辕的恩赐和节礼下来,王爷到时候只管打开王府门就好。” “妙芃自当跪在王府门外,替王爷遥谢圣上赏赐,定会替王爷全了脸面,不会叫王爷难堪。” “只是谢恩过后,我与王爷便一拍两散罢。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两不相欠。王爷要娶谁便娶谁,妙芃绝不干涉。” 家将吓得趔趄了下,脚险些站不稳,心想完了完了完了,果然差事办砸了。 王爷银子花也花了,流言传也传了,短车辕的赏赐接也接了,叫别人知道耻笑怕老婆也就笑了。 面子里子,里子面子都豁出去,不过就是为了眼前这一个人。 到时候竹篮打水一场空,王妃走了,那折腾这一圈,又是为了什么? 那不是白玩了么! 那王爷还不吃了他! 不,活剐了他! 左右有王爷嘱咐的话在。家将咬牙,扑通一声跪下。 豁出命,不,脸皮去了。 “王妃!”声调恁高。 小月嚯一声,肩膀不自控缩了一下,吓得不轻。 “王妃!你便原谅王爷罢!” 邵郁眼皮不抬,“我原谅他,谁原谅我?王爷不是道我善妒么?我不妒了,还不行了?” “不妒不妒,王妃当真不妒。”家将愈是急,愈发语无伦次,“王爷也从未说过王妃善妒。还有那个,银子......银子,也不善妒。啊,不是,银子当真不是有人......” 银子不是外头有人才花的,也不是给外人花的。 家讲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全这句话,急成了红脸怪。 家将舌头不灵,打结不止,“总之银子全是王妃的!” 娘的舌头该灵光的时候不灵光,家将心内尖叫不止。 家将慌忙补救,“......王爷全是为了王妃!不光银子!” 还是没说明白。 家将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本就黑黢健硕的凶悍长相,这下更黑了。 邵郁思忖火候差不多了,适时提出:“银子王爷与你说了?” 家将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说了是错,不说还是错,这话还如何圆下去。 事关银子,王爷若是有了交代,他如何能成热锅蚂蚁一般无所适从。 邵郁蹙眉:“没说?那银子如何全是我的?还是王爷在骗我?” “既都是我的,为何还有不交代的道理?说句大不敬的话,王爷那些银子,我还不一定瞧得上。” “说到底,我问了一句,也不过就是心里有惑,梗在眼前觉得有些碍事,又怕自己误会了王爷,才多问这一句。” “罢了。”邵郁道,“你回去吧。该传的请帮我带到。” 邵郁等了会,家将跪着没动,她便看着家将的眼睛,“怎的还不走?” 明明是个女子,腰细烟罗,身娇腿软,下起脸子来竟是多了股不逊于男子的深沉逼仄,满含审视。 危险意味满满。 心内哆哆嗦嗦,家将心想坏了坏了坏了,成了火上浇油了。 王妃这脸色,相比自己来之前还要难看。 王爷说了,无论王妃要什么,都先应下来。 王爷说了,无论王妃提出什么,都先应下来。 家将舌头抖着,急得耳鸣目眩,心想天塌下来就塌下来吧。 “──王妃。王爷如此做,意思您还不明白?” “我倒是不明白。”邵郁浅笑一声,讥诮,“原来王爷这是跟我来猜谜呢?话不说明白,敢情是叫我猜?” “王爷这意思就是,银子是自愿给王妃花的。”家将拼了,“哪怕是再将另一半银钱也给出去搭进去,王爷自是眼睛都不带眨一眨的。这下王妃该相信王爷没有二心了吧?” 邵郁总算带出了自己想听的话,脸色稍霁。 心道鱼儿终于上钩了。 家将却理解错了──果然还是王爷先前话没说明白,王妃多心了。 看!王妃果然只想听句好听入耳的而已。 王爷不缺银子,王妃富可敌国,更不缺银子。 两个都不缺银子的人,却因为银子生了罅隙,阻碍了瓜瓞延绵,宜室宜家。 银子是什么?那就是去你娘的。 王爷弄了一通艰深晦涩的说辞,还数红豆,还眼神不好,这般那般,还有叫人面红耳赤的酸调子,都不如这一句话来得实际顺耳。 第71章 银子怪圈2 “原来王爷是这个意思。”邵郁干笑了一声,“说明白不就得了?我又不是光看银子不看事儿。若点透了,我还能再揪着不放么?” “我不过是争一口气罢了,我如何能知道王爷是这个意思?我还当王爷是马上要我走了,既然王爷要我走,我便没有再赖着脸皮留下来的道理。” “就这么两句话,点开了自然就没有疙瘩了。” 家将后背全是汗,见缝插针迎合着,“是是是!王妃说的是这个道理。” 这下不会动不动,就说要分要分的话了吧? 若王妃执着,他才真是要死要死。 “既王爷是为我送出去的银子。”邵郁周旋这半天,淡定收尾,“那便一码归一码,还叫我自己去还上就可以了。” 家将茫然,怎么话口又不对了?又开始生分了? 这还要自己去还银子?王爷既动用了府内的银子已经解决了,那便是不要王妃再插手的意思了。 这王妃怎的又开始犟上了? 真是闹心。 “我给王爷打个欠条。你把欠条带回去。”邵郁道:“总共十万两,用你方才说的王府另一半银子来抵。左右王爷说了银子都是我的,十万两若不够,多余有剩下的就还冲在账上就可以了。那便是王爷欠我,而不是我欠王爷了。除了这欠条昭彰分明,王爷的便是我的,我的便是王爷的。” “先前王爷花出去的那些银子,凤觞阁会悉数补上,铺子不能变卖折成现银的,便以一间铺子一万两计。凤觞阁再送十万两。多余的依旧冲在账上。王爷记得打欠条给我便可。” 邵郁巧笑嫣然,“你记住了么?” 家将被这绕来绕去的银子,欠条,欠条银子,搞懵了,脱口而出,“记住了。” “应下么?” 家将觉得,纵是湘安王打了欠条,也是不吃亏的,便横了心替湘安王应下了,“应下。” 邵郁终于满意,“那你回去罢。辛苦你跑这一趟。” “告诉王爷,红豆千枚,一粒不准少。” “少一粒,罪加一等,欠条翻倍。” “若是翻倍到王爷府没银子了。便把湘安王府抵给我。” 湘安王府里,最值钱的不就是湘安王了么? 银子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 王府算什么?有摄政王在,多少银子搞不来? 可是湘安王府里有王爷才称为湘安王府,把湘安王府抵给王妃,不就是把湘安王也跟着抵给王妃了么? 家将云山雾罩的,彻底懵了,“哦。遵命。” 小月早在一旁忍笑忍成了虾米。 邵郁睨过去一眼,转回头吩咐家将,“那你回去吧。” 回去的家将却实在想不明白,背影都透着一股子疑惑不已,不住边走路边摇头── 王妃用自己的欠条,夺王爷府里另一半银子,却分毫不动,多余的还冲在账上,只是算成了王爷欠王妃的。 王爷已经花出去的银子,盘出去的铺子,王妃用凤觞阁的银子来抵,多余的还是冲在账上,多余的还是叫王爷打欠条,还是算王爷欠王妃的。 他还是想不明白,既是要来还掉花出去的银子,为何还要打欠条。 打了欠条便要还,还的银子还是──还是王爷府的银子! 可是王爷府的银子还是王爷的银子啊。 也不对,王爷说了,王府里的东西全是王妃的。 这么说,王妃用自己的银子,来还自己的欠条,似是也无不可。 可也不对,那银子还是王爷府的啊。 家将太过认真执着,竟哐一下撞到路边树干。 顿时醍醐灌顶──对了!就是这样。王爷的便是王妃的,王妃的便是王爷的! 王妃都已然这么说了。 那自己这趟差事,算是完成了,可以交差了。 家将自己把自己说服了。 甚至自觉自己这趟差事定是要办的王爷十分满意的。 这下背影不疑惑了,不摇头了,走路生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小月实在忍不住了,笑得直锤胸口。 “行了。”邵郁压制半天,嘴角还是上扬着,“笑够了就吩咐车夫走。别磨蹭。” “姑娘这不是也不赖嘛。”小月笑够了,伸手扶着木榻边直起身子坐回木榻。 “王爷怎么夫唱你便怎么妇随,二人如鼓琴瑟,凤凰于飞,王爷打诨,姑娘便跟着插科,配合有佳嘛。” 邵郁:“......” 冷不防,竟真的与三哥孟/浪黏腻的调/情相得益彰了。 不是故意的。 康平王府。 回府之后,楚焺彻底被妙仚拿捏住,刻意避着康平楚淞,几次三番过来书房找妙仚。 妙仚前头两回不知是否刻意,借着侍女过来添茶,晾了楚焺两回,竟躲了。 小世子楚焺不知是执念太深有所求,还是头脑太简单,没明白自己已被人死死拿住,倒是来得愈发勤快。 康平王平日里三令五申,叫楚焺跟着先生多做些学问,哪怕是握笔练练字都好,练字还能静心。 与当今圣上相仿年岁,楚焺却是缠于花鸟鱼虫,耽于玩物,康平王担心世子丧志,平日里不知要费多少口水。 现下倒不用康平王多说,楚焺自发来书房的次数,两个指头都数不过来。 从上至下无不欢天喜地,以为小世子终于听进去了,楚焺再来书房,自是没人阻拦,如履平地。 楚焺却是与众人想法殊异,他到底有些怵自己父亲康平王,几回来书房,回回试探,如鼠般要探半刻脑袋才肯进。 妙仚一改先前闪避之态,沏了壶好茶,茶香袅袅中美人端坐案旁,“世子,这边。” “我听你的,将那叫紫契的人逮来了,之后干什么?” 楚焺最是个善于品茶逗鸟撵蛐蛐的好手,现下什么都不顾了,端了瓷杯一饮而尽,连品的步骤都省了,神情急切。 “世子关了那紫契几日了?”妙仚又斟了一杯。 “四日了。”楚焺悄悄道,“按你的吩咐,扎了细密的银针,从头到脚,从前到后,酸麻肿胀辣,各种滋味都叫他尝了一遍,笑穴泪穴也没放过。” “笑了三日,哭了一日,这人也是真能熬,愣是一句话没说,回回端进去的吃食,都原封不动。” “怕死。”妙仚不紧不慢品茶,“担心你下毒。” “这家伙早消耗掉我的耐心,日/日隔着个门缝,见他那副死鱼脸早叫我失了兴致。我现下还真是想毒死他。”楚焺烦躁地单手敲着桌子,“只是弄死以后,麻烦会比现在多。” 妙仚道:“世子既是恨湘安王,就该在他最亲近的人身上动些心思。如今他最亲厚的人便是妙芃。只是那妙芃是湘安王的眼珠子,进出皆有人严密跟着保护,世子就只能在她身边的人身上动文章。” “这紫契是妙芃的左右手,帮着打理凤觞阁十年有余,深得妙芃信任。世子怕是能从他嘴里撬出许多有关妙芃的秘辛,甚至是有关湘安王的。” 湘安王三个字着实吊足了小世子的胃口。 楚焺有些急,“对。你说的都对。人已到手,折腾也折腾过了,他却一句不说,现下该怎么办?” 最主要是如何勾到湘安王身上去,如此隔靴搔痒,并没有尝到折磨楚岸的快意。 “世子想办法叫妙芃知道紫契所在。叫看管紫契的人跟紫契讲,若是再什么都不肯说,你便利用他,诱妙芃现身,捉住妙芃。到时候人在你手里,如何发落全凭你一时高兴了。” “那这个紫契就会说么?”楚焺还是不信,“若真像你说的那般忠心,这紫契怕是亲眼见到妙芃吃苦,才会动摇一二。” “可是我若动了妙芃,又太明显刻意。借口都不好找,也不好找替罪羊。湘安王知情后,怕是会向着我父亲找我的麻烦,我到时候不是凭白招惹一肚子晦气?” 妙仚眼底闪过讥诮。 楚焺有股狠劲,因着年龄的关系,这股狠劲又不是十分强烈,且有些底气不足。 这楚焺是又要吃鱼,又担心沾了一身腥,两下都顾着,犹犹豫豫只能最终什么都落不着。 要想成事,怕是要别人在背后推一把才能成的那种性子。 “世子所虑极是。”妙仚道:“眼下湘安王却正被禁足,并不能相阻世子一二,他若胆敢出府便是违背皇明,世子还在怕什么?” “禁足?”楚焺面有微讶,“不是说湘安王身有不适在养病么?那些刀戟煌煌的卫兵,不是我皇兄派去保护他的么?口谕上就是这么说的。” “世子还真是年轻。”妙仚轻笑,“口谕上是这么说的?传口谕的人是谁?” 楚焺被问懵了,直直道:“口谕自是传给湘安王府的人听的,并不曾亲口告诉我。” 妙仚又给楚焺推过去一盏茶,“那就是了,口谕自是传给湘安王府的人听的,许是也有其他关窍,口谕不止这些,还有别的,但府里的人去隐去了其后的圣训,只愿放出来的消息只有湘安王在养病,圣上派兵守卫。世子这下是否懂了?” “懂了。” “好个湘安王!”楚焺紧紧握拳,“原来如此!怕是芙蓉园一宴中湘安王举止无度,冲/撞了天子,才被禁足了罢!还养病,借口倒是冠冕堂皇。” 第72章 拜人筹谋 楚焺本来好好坐在木椅上听妙仚解析,这下走来走去,语带讽刺,情绪激动。 妙仚不发一言,任着楚焺发尽牢骚。 “我若是早知道这一茬,定要跑去湘安王府门口,去揭开他的真面目。养病!我看他能否养得下去。明明是禁足,却找得如此好的理由,明明白白打我父王的脸。” “同为养病,我父皇却从未得禁兵守卫过。”楚焺越说,那张尤为生涩的脸愈是压不住火,“湘安王简直欺人太甚!玩弄众人心思于股掌之上!我,我实实在在无法咽下这口气。我,我去揭发他!看他还如何在世家大族,在各位宗亲中立足!” 妙仚觉得火候正好,适合提醒道:“世子,湘安王既是敢如此放出风声,只怕你去了也是竹篮一场空。人家贵为王爷,又养着一帮谋士,随意找个借口便能把世子打发了。世子若去了,不是凭白惹了不痛快?” “我──”楚焺这才记起这一茬,心里面上更恨,“他总是欺负我为小辈,端出一副长辈的架子训我,着实可恶。我父王都没怎么管我。他凭什么。” 妙仚嘴角微微撇了一下,现下她倒是不着急提醒楚焺,他的手里还捏着一个人,可随意虐待泄些私愤。 倒是楚焺自己先想起来了。 “妙仚姑娘。”楚焺走够了,骂够了,坐下来摆出一副虚心请教的谦逊姿/态,“你可有什么法子?既要那紫契吃些苦头,吐出什么来,又能叫湘安王不会轻易查到我的头上?” 楚焺甚至摸过来一只手,轻触妙仚指尖,眉目恳切,“我不想惹麻烦,且是你为我出的谋策。很容易就叫我父王知道了,若真出了事,到时候,我还怎么保你?” 妙仚面有羞色,微微后退,薄肩缩了一缩,竟并未闪躲。 “世子自重些。” 这招欲/语还休,以退为进很是奏效,楚焺察觉许是有戏,便直接抓过来,将妙仚的小手纳入掌心。 “世子,都道女子无才便是德。”妙仚仍旧没有抽回手,小声道:“世子却要我支招去害人,折磨人。那我岂不是变坏了?” “我就喜欢聪明些的女子。”楚焺愈发凑近了,甚至拿手圈住椅子,将妙芃纳入他怀里一般,围在圈里。 看过去的目光,全然都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世子这就是说笑了。”妙仚轻笑着推开楚焺,“天底下聪明的女子数不胜数,并不只有妙仚一个。世子贵为王爷嫡子,除了皇帝的女人你动不得,其他人,还不是想要谁就要谁。” “世子就不要给妙仚画饼,吃些只能带来细微甜意的糖霜了。世子放心,妙仚有分寸。自是不会出去乱说世子所有的事。我若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恐怕早被王爷处理了。世子不必有任何顾虑。” 楚焺有些微惊,“你不肯?” 不肯委身于他? 他的意思有这么明显么?面上有写只是贪图她的头脑和颜色,借此机会玩弄一番? “肯?”妙仚看过来。 “世子眼中的肯,与我眼中的肯,只怕是差别殊异,天上地下。世子若是只想找女人,妙仚兴许还能帮忙介绍一二。” “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楚焺佯怒,“我如何能把你看作与那些女子一样。” “难道不一样?”妙仚道:“世子以为我与你父王便是那样的关系,便理所当然以为只要说些好听的,我便会也能听命于世子?” 楚焺一张脸被噎的有些寄颜无所。 他此时的眉目,却是明明白白回答妙仚:难道不是么? 谈话早已偏离先前航道,妙仚双眼微红,“并不是。世子误会妙仚,也错解王爷了。我们清清白白,不曾有过什么。我肯留在康平王府,只因王爷对我有恩。王爷也并不曾想要霸占我。” “有恩?” “有恩。”妙仚双目泪花闪现,“罗偈国世子可曾听说?” 楚焺大惊。 “我是从罗偈国逃过来的。祖上也曾是家室显赫,富埒王侯。只是皮之不存,毛将焉付。国破之后,便成了无家可归的可怜人罢了。若不是巧遇王爷,怕是早饿死在路上。” “罗偈国的高门大户?”楚焺问:“哪家?” “燮罗家。”妙仚含泪道,“妙仚便是王爷替我娶的汉化名字。取燮字同音。按照你们大楚的官绅说法,便是如同正二品。” 楚焺被震惊得说不出来一个字。 罗偈国国败之后,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又何止燮罗家一家,任你是高门世族还是平头百姓,都如渗进黑暗的飘渺尘烟,连痕迹都寻不到了。 “现在,世子还要问我肯不肯么?”妙仚哽咽着,“像我这样飘渺零丁的女子,要寻的便是一辈子的依靠,世子能给么?” “你,你的意思是──”楚焺有些磕巴,“嫁我么?” “只怕世子不肯娶。”妙仚抹了把脸上的泪,“哪怕是侧室的身份,我都不挑。至少是个稳定依靠。” 楚焺有些为难,“可我年龄似乎不够──” “前朝有皇帝十四岁就能娶妻。”妙仚哭着道:“世子不过十五岁,为何不能?” “我总不能早过皇兄──”楚焺还在找理由。 “你又不是皇帝,不需要守先立正再选侧的规矩。先有侧室也无不可,难道不是么?”妙仚存着一丝希冀。 “我──” 楚焺干脆没有说完。 两人间终于不再一问一答,陷入静默。 “我明白了。”妙仚心有哀戚,“世子请回吧。” 楚焺却是没动。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是想要娶个貌美聪明的女子作为房中人来献计制衡湘安王来得重要,还是随意娶个什么世家女来冲耀门楣助益自己来得重要。 他父亲已然是康平王了,摄政王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还需要什么助益呢? 无论是选哪家的高门贵女,怕都是高攀了他才对吧? “世子放心。”妙仚离开他,站到稍远处,“妙仚说到做到。不会去说世子什么坏话,也不会去拖世子什么后腿。世子若是再不放心。弄死我也无不可。左右多活这些年,妙仚也没什么遗憾了。” 楚焺仍是愣在原地没动。 他杀了妙仚又有何用? “至于那紫契。”妙仚道,“我可再最后给世子一计。世子既是瞻前顾后,那便就此收手即可。将紫契打昏,丢去湘安王府院内即可。紫契素来倾慕妙芃,自行在湘安王府内苏醒,不用世子再去费心布置什么,紫契自己便会以为是湘安王妒忌自己近水楼台缠磨妙芃,使他无端吃些苦头罢了。” “紫契至少不会助湘安王再去做什么。反而是恨他入木三分。” “如此一箭双雕,湘安王又多了一个敌人,紫契。” 楚焺既没道好,也没道不好,更不走,只汕汕评了一句,“不痛不痒,不够我折腾这一趟,把人捉的本钱。” “那妙仚也只能言尽于此了。”妙仚道:“我现下还是王爷的谋士,不是别的身份。若是叫王爷知道了,只怕只能以为我在无端带坏世子。还请世子恕我不能深告。” 楚焺强烈不甘,此时却不好再说什么,悻悻然甩了袖子,出了书房。 第73章 陈久秘辛 凤觞阁。 小月与邵郁同乘一座马车回阁里后,天边早已泛起鱼肚白,紫契还没有回阁,阁里的人这样回应邵郁。 “紫契大夫出门时,上车前,有在马车里放了药篓。许是打算接完姑娘,去周围的山里采药。” 邵郁就没再多说什么。 紫契总会不定期消失几日,每次归阁时,双肩满含深重露意,衣衫上常有三两泥土蹭痕,偶尔手掌腿碗处会留下草药叶尖锐利的刮痕血迹。 还有满满几背篓的新鲜草药。 邵郁红着眼眶几次劝过,紫契一笑而过,讲自己亲手采的药煎着要放心许多,十年如一日,继续风里来雨里往向药山跑。 彼时每夜,邵郁将深深感激熔进箫声中,与紫契相隔一室,无言。 邵郁本不会吹箫,自昏迷醒来之后,浓重露夜郁闷无从排遣,只得寄情裂帛箫音。从生疏至熟练,再到炉火纯青,箫管稀疏箫洞诉说着佳人无处安放久积弥厚的不扫相思。 只可惜箫声芊芊,一步一阶,红装无人牵手,白首亦不知谁可相随。 唯有长空见繁星点点,容纳百川。千里出皓月,悠然。 幸好,无论多晚,湘安王来了。 邵郁愈发不需要吹箫来派遣郁闷了。 这日午膳过后,邵郁等在小月房里。 小月那丫头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经常背着邵郁一消失就是一两个时辰。一回两回许是无法察觉,多了就很是明显了。 窗棂轻轻一响,闪身躲在楠木屏风后的邵郁不动声色,不叫小月发现。 小月进自己的屋子还要翻窗,实是经常替邵郁出去打探,探出了经验。 “呼!总算回来了。渴死了渴死了。” 咕咚咕咚喝完一口茶,小月才要坐下,忽然摔了个彻底,屁/股险些裂成八瓣,木椅早被人拖后拉开。 小月坐空了。 “谁在那里祸害本小姐!出来!吃我一计鞭子!......姑,姑娘?” 小月阴着脸才拔了腰间软鞭,转身瞧见罪魁祸首,小月忽得心虚起来。 “姑娘,你不在自己屋里吹箫绣花,来我房里做什么?” 小月干笑,“王爷着人送来的绣样,姑娘怎的连碰都不碰?一个荷包而已,姑娘闭着眼睛都能绣出来,嘻嘻,难不成是来找小月,叫我帮忙绣?” “绣花?”邵郁挑眉问,“我几时说要绣花了?我又不会绣。东西既是你自作主张要收的,如此就好办了,不如你来绣──“” “不成,不成!” 小月连忙摆手,叽叽呱呱一人成戏,邵郁逼近,小月步步后退。 “小月这手拿得起剑,抡得起刀,唯独捏不得绣花针啊。姑娘还是饶了我吧!况且,要是叫王爷知道这鸳鸯戏水是小月代劳帮忙绣的,怕是杀了我的心都有啊!” “装。”邵郁眯眼,“你日/日偷跑出去,难道不是去与三哥互通消息?” “说!不止绣样,私下你还收了三哥什么?是不是有杏花糕、书到一半的扇子、捏到一半的泥人、还有数到一半的红豆?小月,你可真能耐。” 邵郁几日简直要头疼死,湘安王名为养病,人却没闲着,日/日往凤觞阁倒腾物什──杏花糕,扇子,泥人,红豆,如此种种,极尽折腾之能。 生怕别人不知道凤觞阁阁主与湘安王关系匪浅。 很有隔空十里都能花前月下之嫌。 且邵郁肚里已经怀上一两个娃的谣言早已破土而出。 “姑娘,你这可不能怪我。”小月一本正经,“王爷不能出府,又看不到你,日/日相思成疾,再不叫他送些东西过来,怕是王爷要疯,冲破禁兵也要过来将姑娘掳走,叫你失了自由。” “那姑娘可就糟了!” “编,你接着编。” 邵郁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还不说实话?出去到底为何?拿了三哥的东西便拿了,放去我的屋子里就罢了。” “过了宵禁,三哥定是为我所虑,不再派人出来,有事也会等天亮再说。” 小月猝不及防,鞭子被手快的邵郁一把夺走。 “说!你还不说?” 邵郁实在是急,音调拔高,“小月,那你为何过了宵禁还要跑出去?” “姑娘,姑娘绕了我罢!” 小月抱着头火速蹲下,“──我只是替姑娘查探消息。” “对了!我打探出了一件事!姑娘,小月探出了皇上在查十年前的事!” 邵郁执鞭的手顿在半空,眉目并未有一丝惊讶,相反却掺着几分早知如此的了然于胸。 “皇上果真在查。他不服。他不信。” “皇上始终不服这皇位是两个皇叔让给他的,且不信周遭人告诉他的说辞。” “咦?” 小月拿开一只抱着头的手,“姑娘早知皇上在查?连小月都是去为湘安王办事才无意中发现的。姑娘如何知道的?难不成是王爷预先与姑娘提过?” 邵郁将软鞭丢回给小月,拉了木椅坐下,“皇上一定会去查。早晚的事。” “从每每派去湘王爷府那顶莫名其妙、为三哥招黑招嫉妒的宫中专轿,我就在怀疑。” 小月:“姑娘,你怀疑什么?” “我怀疑皇上并不知晓十年前真相。”邵郁道:“他身边任何一个历经十年前夺嫡之争的老人,包括那些上了年纪、满足现状、养尊处优的宗亲,都不会告诉他真相。” “嗯?”小月有些不懂,“谁敢不听皇上的?皇上若想知道,有谁不能问?” “这并不难懂。”邵郁道:“自古皇子夺嫡全为血雨腥风,如今才有几年安生,那些宗亲又是用惯锦衣玉食安逸享乐的,自是不愿朝局再度动荡,如此安享现状还能免去重新站队一回的麻烦。” “只因每次皇权更迭,那些下错注的人,即使身居高位、权势显要,下场往往不免凄凉。” “轻者家族势力受阻乃至衰败,重者重新被新当局者捋一遍。” “道理其实很容易懂,凡到新旧皇权更替,当局者只会留下对自己有利的支持者,许多人会莫名其妙失踪,却同时有另一批人借故升迁。我这么讲小月你能听明白么?” “若是你,你是选择维持现状、明哲保身,还是愿意铤而走险将大家统一守口如瓶的禁言讲出来?” 小月似懂非懂点头,“姑娘,我懂了。” 小月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姑娘,我想起来了。那个侍御史,叫薄玉漠的。” “他日/日伴君侧,他难道不会实言相告皇上?薄玉漠本就为永王幕僚。” “听说十年前他日/日宿在永王府。永王的事若说薄玉漠不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他肯定是知道的。” “他完全可以将十年前的事情告知那小皇帝。此人日/日在御前晃,若想相告,多的是机会。对不对?” 邵郁:“不,小月你错了。若我是薄玉漠,我就不会。” 邵郁斟了一盏茶,“至少若非圣上主动问起,我就不会先详实提起。” 小月还是没懂,“为什么?” 邵郁道:“首先要看薄玉漠到底与永王之死有无关系。永王实在死得蹊跷。” 她含了一口茶,咽下去才道,“永王死因,对外的说法是身体有骤疾,暴毙而亡。” “有着凤觞阁的关系,言路还算通畅,我打听到些消息,有说法他是被毒死的。” 小月大骇,“毒,毒死的?” “当初那永王翻云覆雨,恨不得折腾出个天来,竟是被毒死的?” 第74章 秘辛面纱 邵郁点头:“永王当初虽是争储无望,干的那些蠢事触怒了楚先皇,还被软禁起来,却并未被御赐毒酒。” “先帝并不曾动过鸩杀自己亲儿子的想法,虎毒尚不食子。更何况先帝。” “有说法永王被软禁时,过得甚至十分滋润。” “只是时刻小心被人给端死在软禁的地方就是了。” “夺嫡当口,皇子们人人自危,担心被其他兄弟手足残害,永王更是个惜命的。” “永王手里一堆幕僚,这个提一句,那个献一策,怕是永王周边的人该不会叫永王有危险才是。” “经永王之口的饭菜酒水,必是着人小心试过确认无毒才端进去的。” “永王如何被毒死的?谁又有这么大的胆子?” “永王既知饭菜无毒,才会小心用膳,却还是被毒死了。” “谁又能得永王如此信任,会毫无防备吞下有毒的饭菜?” 小月好像明白一些:“要说可得永王如此信任的人,薄玉漠能算一个。” “还有永王的那些正妃、侧室、侍妾们。” 邵郁道:“不,小月你又错了。并没有正妃侍妾们什么事。” “永王薨逝对她们并没有半分好处。先皇给她们找的去处恐怕会吓得她们日不能寐,最差甚至有可能去陪葬。若是你,你还会去毒死自己夫君么?” 小月缩了下脖子,“那是不会了。只会担惊受怕夫君不能得自由,女眷们还要处处求人塞银子打通关节才对。” “没错。”邵郁示意小月就坐,“毒死永王的人,十有八九不会是他的枕边人。” “况且先皇弥留之际,既是同意永王之子、三哥之侄继承大统,先皇却没有深究永王服毒一事,着实有些非/常人所为,实在太过异常,实是耐人寻味。” 小月感觉自己似乎抓到了什么要点,“姑娘的意思是──” 邵郁猜测:“要么是下毒之人本事够大,瞒天过海糊弄了过去。” “先帝执政数十年,帝王心术早已娴熟、谋略细深,况还是骤然没了一个皇子,如此大事,先帝怎么可能如此好骗?” “要么就是先帝明知是谁下毒,却不得不有心宽宥。”邵郁一语直截了当:“若是入了此番可能,那就是皇家秘辛,龌龊至极,却又重之又重,不得为外人窥探了。” “这种事既是皇家有心要盖住遮掩的机密,恐怕痕迹早已被擦去,物证难以找寻,人也该打发处理的早就处理了。皇上如今想要查,怕是一时半刻查不到什么有用的......怕就只怕一点。” 小月正听着入神,有些急,“姑娘,怕哪点?快说快说。” 邵郁眼中闪过一抹冷光,“此事沉寂了十年,皇上早不查晚不查,偏要在出了秋漫国小世子被害身亡的当口去查,着实可疑。” “他为什么要去查?既是要查,是谁或什么事诱他去查的?” “皇上是如何动了要查秘事的心思的?” “皇上既是要查,为何不干脆将薄玉漠拖过来直接问?” “再不济,舍了一个侍御史也就罢了,再不济重新去找一个侍御史顶上。严刑拷打一番,如此薄玉漠也能吐露一二。” 邵郁眯着眼睛,“──皇上既不动薄玉漠,又没有做其他多余的事去问薄玉漠,那只能说明,以皇上的筹谋,并非如表面那般完全信任这个侍御史。” 邵郁琼鼻丹唇,柳眉杏目,窈窕佳人此时面上一股不输男子的缜密与锋芒,“有人暗中悄无声息插了进来,给少帝递了线索,引着他,勾着他,甚至可能后续还会抛出线索,诱少帝将当年之事查个清清楚楚。” “至于背后之人有什么目的,现下还无法完全看出来。却是与社稷安稳毫无助益的。”邵郁笃定,“相反,朝局因此动荡也说不一定。有人生怕这朝局安生了。” 邵郁本就怀疑有一双背后之手时刻在操控着时局,那手隐藏得极其隐秘,她调查了这许多年仍无法将那人揪出来。 如今小月讲少帝在暗暗调查十年前的事,邵郁愈发确认自己的猜测没错。 那人,似有些按耐不住了,开始诱着少帝去摸清十年前被尘封的秘辛。 秋漫国小世子无故被弑杀,是否也与十年前鸩杀永王的人有关联? 若硬要在二者之间找些相思之处,相似点便是都或多或少与小皇帝有关联,又或是背后之人生怕大楚时局稳定下来、定要折腾些什么使得大楚朝局乱哄哄的才好。 小月猛地想到什么,一句话碰到精髓,“可是姑娘,我忽得想到一点,如此那人是否要十分了解幼帝原本都知道什么?” “他怎得清楚该抛了哪个线索就能引出皇上兴趣,叫皇上继续查下去?” “问得好。”邵郁目光如炬,道:“这就要问时刻伺候在少帝身边的薄玉漠了。少帝到底知道什么,知道多少,他最清楚。” “问薄玉漠,他是如何躲过的过永王幕僚大清洗的?” “听闻永王薨逝的消息刚传出来的时候,永王府幕僚都成了惊弓之鸟,却都未躲过先皇暗中派人一个个逮住严刑拷打,逼问永王死因。那些人便死的死,逃的逃。” “问薄玉漠,他是如何混进少帝身边最终成了侍御史的。” “问薄玉漠,他又是如何躲过两王起始摄政肃清势力的大清扫,从而活下来的。” “弄清楚这些。”邵郁总结,“我想那个幕后之人,大概也藏不住了。早晚会浮出水面。只是揪出他,恐怕要费很大一番功夫。” “哎。”小月愁眉托腮,“听了姑娘讲了这许多,真是愁。怎么这样啊?还以为有两天消停日子过,怎的又是谋略啊、搅局啊、一堆麻烦啊,搞得人好烦。” “你烦什么烦?”邵郁好笑,揉着小月鬓发,“谁找你麻烦了?谁敢找你麻烦?” “这回才不是我有麻烦了。”小月扭头,“是你啊姑娘。是你家王爷有麻烦了。” “三哥?”邵郁猝不及防,下意识接了‘你家王爷’这个揶揄说法,自己没意识到,“三哥又怎么了?” 第75章 烫手山芋 “王爷接了烫手山芋了!”小月着实悲愤,“姑娘可还记得皇上来湘安王府那回?” 邵郁外出,被恰逢活动在凤觞阁附近的湘安王遇到了,认出来,还逮到了府里,次日小世子就不清自来,皇架威凛驾临湘安王府。 那次,邵郁几乎算是首次得见少帝。 “记得。”邵郁道:“三哥有跟我提起,小皇帝那回是来问他要谁来接见秋漫国来使。那来使有备而来,来者不善──若是上来什么都不提直接问上秋漫国小世子的死因,那便是来故意找茬的了。” “或借故威逼,或借故耍浑绞缠,总之极难应付。” 邵郁抬眸:“你指的可是这件事?” “对了,就是这件事!”小月飞快道:“姑娘,你家王爷实在太能耐了!别人家是将麻烦丢出去,你家王爷上赶着招惹麻烦啊!是不是很能耐?” 邵郁面色不郁起来。 小月:“王爷不知道将麻烦丢出去,也不找姑娘商量商量便胡乱应下了,惹火上身。派的是自己亲信手下祝恤纬去见来使!谁不知道这来使明摆着找茬来的,这不是揽烫手山芋是什么!” 邵郁一怔。 三哥,好像,真的,与她商量过。 只是彼时对话,实在难以启齿。 湘安王:“郁儿,你以为如何?派谁去比较好?” 邵郁当时头都未抬,“三哥为何不将此事丢出去?” “这个差事即使办好了,都落不到一点好处。两邦相交,牵涉众多,王爷如何能知道谁会突然冒出来在背后使绊子?背后再插来一冷刀?” “我劝三哥谨慎些。能不沾就别沾。那小皇帝爱派谁去就派谁。” “绊子无所谓。”湘安王道:“那日郁儿答应面圣,便是同意嫁与我的意思。我高兴还来不及,连带着觉得此事最为撮合你我的功臣。” 邵郁费力道:“我当时被打昏了。” 并非情愿去。 “我不管。你就是情愿去了。”湘安王很固执,“郁儿向来害羞,事事即使心里愿意,面上都不表露分毫。” “你放心,待此事成了,便是吉兆一桩。” “且我举得弄混你似乎挺好用,日后我若是想要什么,就会找个机会再弄昏你一番。” 邵郁:“......” 邵郁艰难道:“三哥,你好端端的弄昏我干什么?” 弄昏便弄昏罢,还要提醒一番,着实叫人心累,忍不住都要提防。 许久不通心意,邵郁有时无法理解三哥的章法,这都什么跟什么,怎么乱七八糟的? 自重逢后,三哥的许多做法邵郁已无法一一预料到,件件不按套路走,章程什么的自是没有,似是想到什么做什么。 比如狠狠放流言,比如带她去云蓉园,弄那一出惊掉人眼睛的说辞,还有那叫人瞠目结舌的短车辕赏赐。 邵郁不由苦恼,若说没章法,聪明如三哥,又怎么可能没章法? 看似是恣意妄为,每件事却又都在三哥的算计之中,一步步的将她算计起来。 她如今已是觉察着,自己能活动的范围,似是叫三哥给圈禁地只有湘安王府和凤觞阁而已。 就连小月都看了出来,三哥不可能任自己在凤觞阁待很久。 如今看着,怕是三哥后续还有什么打算。 只是这打算是什么,邵郁竟是一时都不能猜到。 紫契上回讲,三哥可怜兮兮捧着个合欢糕守在凤觞阁门口是搞闺房情/趣,邵郁只消想起此茬,再结合着三哥此时提起说时刻要打昏她。 邵郁着实惊悚了:十年未见,平日里也不知三哥是如何排遣的,三哥别是看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话本吧? 湘安王:“弄昏你自有我的道理。” “你如今越来越不像话了。” “有事叫王爷,没事叫三哥。” “只是郁儿你鲜有没事的时候。如今还添了毛病,逗你两句便跟我下脸子。” “以前还能撒撒娇,如今连撒娇都不撒了。” “郁儿,我便是要趁你昏了,狠狠收些利息,狠狠欺负一番,不然本王太亏了。” 邵郁:“......” 湘安王孜孜不倦问:“瞧你这脸色,难道不解本王为何要收利息?” 邵郁气若游丝,攥拳,“闭嘴,不要继续讲。” 想也知道是那些惊世骇俗之语。 “当然是要叫你昏昏沉沉的时候,好好学学什么叫存天理,侍君侧,再正常不过的人伦纲常。” 邵郁:“......” 小月对面,邵郁闷着一腔气攥着杯子。 她就不明白了。 她彼时,到底哪句话同意三哥要接这烫手山芋了?还被三哥拿来威胁着自己时刻可能会被打昏? 难不成,真就为了那句“打昏了”,再“侍君侧”,三哥豁出去了? 就这点出息? 祝恤纬自秋漫国来使下榻的四夷馆走出,便钻进一等候已久的软轿。那软轿由八个小厮抬着,脚下步履翻飞,一路疾行,从偏门进了湘安王府。 湘安王早有交代,入宫面圣前先去他府中一趟,祝恤纬自是记住了,吩咐轿夫进了湘安王早着人留好的偏门。 只有一样,并非偏门没有宫内禁卫把守着。 远处,府内家将带着二十几个湘安王王府内的小厮围住偏门的禁卫,“犒劳”着这些身负皇命的兵卫们。 “吃好喝好啊,别气。”家将笑脸相迎:“我们王爷说了,若是你们不吃好拿我是问呢。这不光是给王爷守卫,还叫王爷脸上有光呢不是?几位辛苦了。” 禁卫们七嘴八舌答话着,受宠若惊:“还请你替小的们谢谢王爷。皇命在身,不敢违抗。” 家将:“行了,行了。别气。王爷说了,有你们护着,王爷每膳都能安心多吃半碗饭。嘿,那兄弟,你慢点别噎着了,鸡腿这里还多着呢!若不是守正门的那些兄弟们啃的太厉害,给你们剩的还能更多。” “......”偏门禁卫。 湘安王府中厅。 楚岸端坐案旁,手执一枚黑子,正在悠哉自弈消磨时光。 左挚立于案旁,双手奉着托盘,上码整整齐齐两排颜色鲜艳荷包。 只是绣工嘛──与宫内尚衣局技艺精湛的绣娘没得可比。 荷包金线映射着从漏窗泻进来的暖阳,璨如珠玉,玉润氤氲。 博览群书的祝才子,对绣品亦颇通一二。 祝恤纬踮起脚尖看过去一眼──得,这是谁绣的? 好好一只鸳鸯,头上的翎毛给绣成了尾羽。绣工堪忧。 “......”祝恤维。 绣工如此粗鄙不能入眼,却仍被湘安王珍而重之放在托盘里,谁绣的,并不难猜。 祝恤纬心头有些噎。 他方才在驿馆对着满脸横肉的秋漫国来使舌灿莲花,战战兢兢,命悬一线; 湘安王却在此姣嗲情深,执黑玉,裁相思,感叹某佳人迟迟不归,归来亦是“遥遥期”。 祝恤纬甚至愈想愈气,还遥遥期,哪里遥了──湘安王府的马车都快把凤觞阁门前石板踏破了,一个王爷养个病,另一个“王妃”避个疾,却还避得如此这般黏黏腻腻藕断丝连。 还荷包。 还自弈。 还遥吐相思。 成何体统。 望梅止渴。 矫情! 第76章 以卵击石 湘安王会功夫,且功夫了得,自是耳力尚佳,虽无人通报,早已察觉屋内多了个人。 楚岸将黑子丢进棋笥里,抬头淡笑,“恤纬,可都说完了?” “回王爷。”祝恤纬浅浅行礼,“说完了。” “那秋漫国的来使什么反应?”湘安王亲自斟了一杯茶,递过去。 “王爷折煞下官了。怎的劳王爷替臣斟茶。” 祝恤纬躬身双手去接茶盏。 “行了。怎么也是正二品。”湘安王还走过去,拍了拍祝恤纬双肩,“叫你日/日跟着我颠簸操劳,官职却不升反降,我过意不去。” 户部右侍郎祝恤纬,嘴角极不可察得撇了一下──过意不去还将微臣推荐给皇上,去挡秋漫国的来使,自己原来这般“受宠”了? 湘安王惯会打一巴掌给一甜枣,被压榨久了,祝侍郎甫一对上湘安王,每每很是需要打上十二分精神。 正如此时。 “王爷哪里话。”祝恤纬‘违心’道:“下官得王爷一路提拔,从籍籍无名的小官逐级序上,如今能在户部站稳脚跟,全赖王爷福荫。” 湘安王:“你我谁跟谁。我们之间就不要讲那套官话了。再说就远了,也假了。” “......”祝恤纬。 讲清楚。 谁假了? 口口声声咱俩谁跟谁,却推将出去叫自己去接烫手山芋。十年了,湘安王脸皮怎的不见磨薄? 这上来就扣锅的毛病,怎的还不改? 倘若有朝一日叫自己碰到谣言中的“湘安王妃”,这个状是定要告上一告的。 王妃,你家王爷仗着位高权重,为高不尊。 王妃,你家王爷还极善给他人扣帽子,给我扣一次就罢了,哪日若是碰到个不好惹的,怕是要糟。 王妃快来动家法。摄政王很需要管上一管。 湘安王将呆若木鸡的右侍郎按到椅子上,重复道:“那秋漫国的来使,听了你的话,什么反应?” 心内抑郁不止的右侍郎半晌才找回自己舌头,聚敛心神,一一答道:“如王爷所料,秋漫国拒不承认,声称十年前假扮楚军洗劫罗偈国王室,嫁祸给大楚全是没影的事,与他们无关。” “还讲大楚这是顾左右而言他,企图转移视线,明人不说暗话,他干脆按照大楚的规矩,打开天窗说亮话,责令大楚马上把谋杀小世子的真凶交出来是正事。” “如此他这个来使也好回去复命。到时候该兵兵,该礼礼,就不干他的事了。” “该兵兵,该礼礼?”楚岸眯起眼睛,握着祝恤纬肩膀的手一顿,“谁给他们的底气?秋漫王,是想要干什么?他有兵了?有马了?有骁勇善战足以南伐大楚的金戈铁骑?” 祝恤纬:“听来使的意思,像是兵马粮草一应俱全,只欠东风随时能南伐一般。王爷怎么看?” 湘安王随身坐下,不紧不慢敲着案面。 楚岸道:“秋漫国老国王几年前病逝,新王继位,却有几个不服气他的哥哥,几个年长的兄长各有自己的部落扶持,各自为政,又相互忌惮,着急在新王彻底站稳脚跟之前划分地盘,削弱新王势力。” “这莫名被杀的小世子,便是其中最为嚣扬跋扈的一个王爷之子,生下来时便是老秋漫王手里最受宠的王孙,一直宠到如此大。” “小世子与亲爹政见不同,据说倒是与新王的关系甚为融洽。新王想要替亡侄讨回公道,似没甚难懂之处──只有一处悖论。” 祝恤纬回道:“王爷的意思是,新王自知势微,又着急一统王帐,按照正常人做事筹谋,理应不该语调强硬得罪大楚。” “相反,倒是该向大楚示弱,以求襄好大楚,最好能哄得大楚借兵与他,助他一统王帐?” “没错,身为王首,就算秋漫王想不到,他手下谋士也该想到。”楚岸淡淡一笑,“总该有个人提醒他,若想得偿所愿,总该做出个求人的样子来。” “服一服软,哪怕做出臣服假象,骗我们放低警惕,以便他出兵。这都是他秋漫王来使此行该有的姿态。” 祝恤纬点点头,“然而他却不。反而强势无比,上来就一针见血,这就很有问题了。” 两人谋慧相当,祝恤纬够得上湘安王的思路。这方便叫湘安王将话说得更深了些。 楚岸道:“按道理来说,小世子被人杀害,那个王兄没了后继之人,也只能将这笔账记给大楚,说不定会因此假意臣服于新王,以赖新王替他儿报仇才对。” “反过来,秋漫新王也可利用此番两邦交涉,叫理亏的大楚答应他什么,或是赔付他什么,再商量出一个两邦皆能接受的说法,叫他对王兄令郎之死有个交代便也就结了。如此他再谋求向大楚借兵,才好再张开嘴。” “那么,是谁给他的底气,叫他有恃无恐张嘴就来?” 湘安王捏了捏手里的杯子,“该兵兵,该礼礼,口气倒不小。” 既然口气如此不小,那是给他的底气,这就十分引人遐想了。 甚至叫人猜忌,秋漫国此次来使,不光是有备而来。 “自古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策。秋漫国即使如今粮草军士齐备,与我装备精良的大楚想比,亦是无异于以卵击石。” “除非他们帐中有极善打仗领兵的将帅谋士,有把握以少胜多。然而我们大楚有高贲将军。高贲将军领兵经验极其丰富,又善制良策、出骑兵,多回取胜靠的就是以少胜多。” 祝恤纬总结道:“总之,即使这仗打起来,怕是秋漫国胜算也不大。” 湘安王:“没错。所以,他们所谓的底气,也来得莫名其妙。” 祝恤纬脑中措辞半晌,知道此时提起不是很妥当,却还是先问: “王爷,皇上还等着臣去回话,微臣不宜逗留太久。请王爷指点臣是如实回答?还是──” “如实回答。”湘安王接得很快,“叫少帝着着急。他才知道我这皇叔顶在他身前忙着朝中之事,有多不易。” “另一头,本王会着人将十年前搜集到的物证一个一个丢给那秋漫国来使,新王那头也会依样送去。来大楚一回,若是日/日叫来使吃得香,睡得着,岂不是便宜了他?” “罗偈国十年前被灭国,王室散的散,逃的逃,并非没有幸存者。幸存的那些人三两聚成一处,时不时打闹嚷着要复国。” “如今这闲散之众已经合力聚成一处,时不时扰乱边境。大楚与秋漫国皆有被滋扰之苦。” 湘安王喝了一口茶,低声继续道,“大楚与罗偈国那场战事,基本算是大楚一路如入无人之境,大楚压境时罗偈国军似乎失去了反抗能力,溃散退走,甚至劈开一条路叫大楚北伐之军径直攻到了王宫城墙下。” “仗如此打法,我们的人将罗偈国的人全缴了,太正常了。” “但若是叫罗偈国的残室知道,当初洗劫王宫的另有其人,而洗劫王室的人正是当初慷慨让道的秋漫国,那又该如何?” “罗偈国也曾是有他国盟友的。若是罗偈国残余的王室联合邻国盟友一起征伐秋漫国,你道那秋漫新王怕不怕?” “自是怕的。”祝恤纬接话道。 “就是要叫他怕。”湘安王道:“我自会找人私底下运作这些事,你安安心心与皇上交代那秋漫国来使的来意便可。要一字不落,字字学得极像,连语气都要学得像些。” “下官明白。那事不宜迟,下官这就入宫了。” 祝恤纬逮着个离去的由头,忙不迭站身行礼就要逃,“王爷告辞。” “先等等,”湘安王按住祝恤纬,“我还有很头疼的事,要你帮我一二。” 祝恤纬只得坐下,如临大敌。 能叫湘安王头疼的事,那得是多大的事? 湘安王指指托盘,“你看看这些荷包,哪个好看?” 祝恤纬双目大惊,两手简直不知要怎么放。 怕来的,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第77章 天下无敌 眼前这人,若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勋贵无比的摄政王,得罪不得,也讥讽不得,祝恤纬怕是就拂袖而走,或是挖苦几句了。 受了这些年压榨,祝侍郎很想扬眉吐气一番。 其他时候也就罢了,要紧关头、家国大义之前,湘安王还有心思去看女红的闺阁之物。 简直── 这这这能算什么大事! 还头疼。 还难以取舍。 还叫下属捧着个托盘站在哪里。 这不是矫情了。 这是自找不痛快。 祝恤纬有些睁不开眼。 满眼花红柳绿,自己为何要盯着别的女子绣给别的男子的定情信物看个没完? 女子为男子所绣的骄矜之物,何以成为两个大男人相谈之资? 无不无聊?矫不矫情? 简直莫名其妙。 再者,这有的选么? 一样难看。 一样绣工惨不忍睹。 祝恤纬只肯在心内吐槽、心塞不已,面上不显,随手一指,“这个罢。” “我也觉得是这个好看。”楚岸将那个荷包比在腰间玉带,“颜色是否相配这衣衫?” 祝侍郎微微别开脸,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才没有失态,磨牙:“王爷觉得相配就好。” 那东西不伦不类,再配上王爷常服这身溜光水滑的布料,就更加惨不忍睹了。也不知道这王爷是真的筋搭错了,还是当真眼瞎。 当然,如此腹诽,右侍郎是不敢据实道出的。 若是别人,管你是舌灿莲花,管你是位高权重,祝恤纬都不怵的,都敢去辩一辩的。 这湘安王可不行。 若论一簧两舌,祝恤纬有自知之明尚能摘桂一二,平起平坐;若再加上脸皮厚,湘安王就天下无敌了。 左挚愈发将头垂下去,双肩极不明显颤了两颤。 不行了不行了不行了。 本不善笑,被逗得不行。 “此话倒是说到我心里了。”湘安王犹然不觉,在托盘里挑挑拣拣,比来比去,“我甚至觉得哪个都相配。哪个都很好。” 如此绣工还哪个都好? 果然情人眼里出西施、爱屋及乌。 祝恤纬满脸呆滞,心里尖叫那王爷为何你还要问我! 王爷早有决断。 王爷圣明。 王爷为何还要来为难下官。 这并不比加官进爵好过多少。 湘安王很是苦恼,似是纡尊降贵解释两句:“竟一时拿不定主意,遂才请恤纬替我选拣一二。” 祝恤纬险些吐血,并未得到安慰。若是可以,替湘安王推举一二这个殊荣他是否可以不要? 况只是选一选,谁都可以来指一指。 为何偏要自己来对着一托盘女红难以入目的荷包? 过了半臾,祝恤纬似是想起来什么,忽然全身紧绷起来,当初进恩科考场都没这般汗毛倒竖。 不对! 女子一般都为害/羞内敛一些,若是送出去的定情信物,怕是要小心查看一二,反复确认,才会心情忐忑送出。如此粗鄙绣工的荷包,谁知道湘安王从哪里搞来的? 当真是传说中的“湘安王妃”绣的? 别是王爷等下哪根神经再搭错,要送给他祝恤纬一个罢? 偏又拒绝不得,人家是摄政王,高高在上。他敢拒绝? 那还不如叫他去死。 “恤纬。” “啊?”祝侍郎背部冷不防起了一片冷汗。 原来聪明也是原罪。 湘安王孜孜不倦:“你可有女子送过你荷包?” “有有有!王爷别问了,有的!”右侍郎几乎连珠炮一般。 所以王爷你莫要送了。 下官实在招架不住。 湘安王居然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没有。要为你──” “王爷还是都自己留着罢。多谢王爷体恤下官。” 祝恤纬一脸菜色,心道好险。 “我自己留着干嘛?”湘安王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本王与皇上都立誓了,不会纳妾,也求皇上不用再塞给我贵女了。我有王妃了。” “......”祝恤纬。 是不是哪里不对? 原不是在说荷包。 原来是在说媒。 “那你收到过几次?”湘安王浑然不觉,此番问话如同初涉爱河的稚龄少年一般,亦不觉自己幼稚,很是求教的语气,“有这么多么?” 右侍郎不知该不该气自己太过聪明,他将这话理解成:右侍郎你收到的女子示/爱有王爷我多么? 祝恤纬被噎的心肝有些疼,艰难道:“自是不比王爷王妃情深亦寿。也没有这么多。” 湘安王竟气息淡定收了这句奉承,眉目正经道:“也可能那女子不是如此这般在意你。荷包都吝啬送你,你要小心了。” 一语杀人诛心。 祝恤纬泣血不止,敢怒不敢言。 “若是什么时候察觉那女子不是你的良人,即可来找本王。本王可与你介绍宗室贵女。” 右侍郎咬着腮帮子:“多谢王爷。” “好了,你可以走了。” “多谢王爷!”右侍郎几乎落荒而逃。 左挚忍笑忍成狗。 这右侍郎还是个机灵的,若不是够机灵,怕是要被磨一个下午。 “笑什么?”湘安王将荷包丢进托盘。 “王爷。”左挚很想如实相告。 他甚至瞧着自家王爷对这些绣工极烂的荷包珍而重之的样子,觉得自己过分了。 这些荷包还真的不是王妃── “行了。我知道。”湘安王揉揉眉心,道:“好歹布料是王妃用心挑过的,寓意吉祥,都顺了我的心思。里头香料亦是王妃用心填进去的。” “......”左挚。 王爷要求好低,连王妃叫别人代劳缝合香囊都能接受,且还需要从旁如此炫耀才能聊图些安慰。 这份情谊,这是有多低入尘埃? * 四夷馆。 窗棂一响。层层叠叠的围巾之下,来人遮面站立榻前。 秋漫国来使迷迷糊糊揉眼,“你今日怎得来这么晚?” “你居然还能睡着?”来人不肯取下遮面之物,声音便有些闷,“王上如何回复你的?那些东西都毁了没有?大楚竟能都搜到这些,竟还留着。” “王上告诉我不必惊惶。”那来使粗声粗气,武大憨粗,“他自有后招。还讲你记得配合他里应外合就好。” “他能有什么法子?”来人道:“如数毁掉?母本恐怕大楚皇帝手里还有,竟不知还有多少,毁得过来么?” “不。不是这个。”秋漫国来使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第78章 蜚短流长 御书房。 户部右侍郎祝恤纬才刚被肘间搭着拂尘的老太监迎出去,老太监小心翼翼掩好了外门。 楚珵一身明黄团龙锦袍,身姿挺拔站在朱漆漏窗前,碎金辉光倾斜在他脸上,令年少天子面上也铺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然而这层光晕并未抚平少帝面上的阴霾。 他站得有些久,叫近侍端来一个木椅,不知不觉间浑浑噩噩似是进入浅眠,阴霾犹在,一同进入梦中。 “......承天受命,君师宇内,安稳社稷,那说的都是按部就班继位的储君。” “我们这个小主子,谁不知道那是被叔叔让来的大黔龙椅。好命啊,皇帝都有人让来做。我怎么没有如此大度的叔叔。” “诶诶诶诶你们说,你们看看我们这位小主子这昏迷不醒的光景,这,这,到底能不能撑到及冠亲政啊?” “哪可能一个风寒都顶不住?我们这小主子不是真命天子么?不都说真命天子有举头三尺神灵护佑么?” “没准啊,那相师的话有三分可信的。” “这小主子啊,怕是被摄政的叔叔给抢去了鸿运图数了,诸事不利,喝口水能呛着。” “不就是来了一场倒春寒,一个风寒,愣是拖拖拉拉一个月都未曾见好。什么劳什子体格。” “诶,你说,要是小主子有个──” “那也是你能议论的!你快些住口吧!” “两个王爷也是凤子龙孙,皇位自是有人继承的。棒槌!不该说的话嘴严实点。” 每当陷入童年回忆,楚珵额上都会沁出汗珠,那些伴着童年往昔的琐碎议论甚至脱开梦魇,白日间也叫楚珵无法安神度日。 往事犹如利剑,又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阴狠危险,时刻都能洒下阴影扑过来,要了他的命。 小楚珵彼时半醒不醒躺卧龙榻,默默流泪,甚至担心那些躲在屏风后的小太监是两个摄政王皇叔派来监视自己的,连奴才们不要命地背后议论主子,小楚珵都没有底气上去拆穿喝止。 隐藏于锦被下的手,狠狠抓着绣工极佳的被里瑟瑟发抖,小楚珵极其想念驾崩不久的皇爷爷,想已薨逝的父王,想早入天堂极乐的母妃。 然而年幼的小楚珵并不明白,这两个小太监,果真是被有心之人派来,扰乱他的心智的。 随着楚珵逐渐长大,身高变长,肩膀拉宽,面容由青涩逐趋成熟张扬,那些琐碎的背后议论始终不散。 尽管宫人处理掉一批又一批,楚珵的耳根依然不得片刻清净。 那些闲言碎语,能想方设法飘进楚珵耳内。 “──罗偈国又来造反了,三五个散兵游勇也来嚷嚷着要富国,简直笑话。” “摄政王铁血手腕,英明神武,早派了高贲将军前去肃清,自是没有什么大碍的。” “只是你说,这罗偈国复国便复国,来滋扰大楚做什么?当时大楚兵临城下,国破山河,还是大楚破的罗偈国大军呢。” “嗨,这你都不懂,欺负我们坐在龙椅上的主子是个尚未及冠的稚子呗。想着不欺负就白不欺负,又想趁着两王不睦频有罅隙,意图来讨些便宜呗。” “就是啊,素来当局主子小就是易被人觊觎国土,还好有湘安王。” “坊间都传湘安王气质拔众,有帝王之相,差的就是一件龙袍了。” “湘安王雄才伟略。” “湘安王无冕之王。” “湘安王知人善任。” “湘安王威震四海。” “湘安王四方宾服。” “湘安王威德遐被。” “要说这湘安王啊,当初是最有可能继位、最得先帝宠爱的一个皇子,谁知人家高屋建瓴、高风亮节,主动让贤,将皇位让给了亲侄子。” “你不知道,昨日秋漫国的小世子在御宴上,面对小主子时傲慢不止,答言语气都不对付。对着摄政王湘安王却是毕恭毕敬,那是俨然都将湘安王当成了大楚的主子。” “你没听说么?” “听说什么?” “四海之内,诸国诸邦只知湘安王,不知楚少帝。” “怪不得那秋漫国小世子如此见人下菜碟,原来不是空穴来风,是事出有因啊。” “有人传湘安王大权在握,手有重兵,那要是哪天心血来潮想要坐一坐龙椅,怕是会四下一呼百拥。” “更有人传,湘安王怕是等不到少帝够年龄亲政,就要将权利夺过来了。” “......听没听说?那个秋漫国小世子居的那个栈,长期有重兵把守,期间觥筹交错、弦乐绕梁,这是把栈当成了安乐窝啊。” “好像有人瞧见小世子与摄政王私交甚笃啊。” “不要乱说!亲王私交番夷重臣,那是谋反的重罪啊。” “再说,摄政王有两王,传言里有无说清到底是哪一个?” “这我哪知道?都是听来的。” “说不定是秋漫国新王有授意,再加上小世子未雨绸缪,想着早晚大楚时局会动荡,龙椅会易主,提前和两王之一结交,多层倚仗,以图日后结交襄邦友好?” “没影的事,不要乱讲。” “如何乱讲了?听说了没有?那小世子好像收了一个邀约去酌酒的手札。” 不过几日,便出了秋漫国小世子暴毙于凤觞阁门口的凶事,大楚人人自威,生怕国家因此染上战事。 楚珵悚然折腾反复,人却是还在龙榻上辗转痛苦,搭在身上的锦毯都被折腾到了地上这梦魇着实可恶,周遭霎那间自雪白与黝黑间周遭反复,楚珵额头上全是冷汗。 噗通── 一如童时经历过那般,楚珵背后有人施力,一个不稳出小楚珵哗啦落水。 魂魄仿佛在深水中缓缓上浮,极不易窥见的光亮,在前头召唤着楚珵,楚珵猛地憋气,迫不及待朝上游。 那光亮却犹如远在天穹尽头,楚珵用力拨开水去游,却仿佛永远游不到尽头,耳朵里闷疼,楚珵晓得,那是池内的水涌入耳中的缘故,他却感知自己如同患了听障一般,无法听轻,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那些挠人的闲言碎语忽而清晰,忽而幽远。 “......这下不好了,小世子被人杀了。结交不成,怎的还出了人命?到底是谁杀了小世子?” “好好的日子刚消停一阵,恐怕又要乱了。” “只怕乱了正合一些人的心意,若是此时有人联合恼怒的秋漫国军团里应外合,倾覆朝纲,你我岂不是都要跟着玩完?” “哎,才消停十年,又生事端。” “哎,若是永王还活着就好了,少帝如此不易,又每日战战兢兢,生怕哪日两个摄政王野心昭昭就要夺权。这日子过着着实凶险。” “莫要再提永王......” “永王怎么了?有永王在,恐怕如今的大楚谁说了算还不一定。” “永王当初横死......此乃禁忌。莫要再提,小心你我的脑袋。” “横死?不是说永王得了骤疾么?怎么是横死的?” “你怎么这么多话?横死怎么了?” “这秋漫国的小世子不也是横死的么?凶手都还没找到。这不,秋漫国来人要说法了。” “你说,这令小世子横死的人,与当初令永王横死的人,会不会是同一人?” “这谁能知道?我只知道坐了龙椅也不消停。” “坐了龙椅,常被人高呼万岁,就能万岁了?那先帝身强体壮,未及耳顺之年便猝然驾崩了。” “十年前先帝骤然得了恶疾,瘫在床/上动弹不得,弥留之际下了诏书,如此才有了幼孙继位,两王摄政......” 坐了龙椅就能万岁了? 坐了龙椅就能万岁了? “圣上,圣上,圣上......” 楚珵被吓出一身冷汗,倏忽惊醒,背后里衣已被冷汗浸透,脸色煞白,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儿。 “哎呦万岁啊,您是怎么了?” 一旁侍候的老太监手还搭在楚珵胳膊上,他是实在无法,见少帝似被梦魇缠磨,才不得已将人摇醒。 第79章 赐予一子 那老太监人跪在榻前,赶紧隔空虚比着楚珵头脸,反复确认这位年轻的少帝到底怎么了。 老太监心里不由琢磨难不成真如相师所传,少帝帝王之气不足,才使得妖魔鬼魅横行,京里凶事才一桩接着一桩? 还是听闻秋漫国来使态度强硬,扬言要该兵兵,甚至不惜兵戎相见,给吓着了? 少帝到底还是年龄太小了,少不更事,这才哪儿到哪儿,这就吓懵了? 几年间,大楚大事不断,南有水患,北有蛮闹,东有贪污,西有饥荒,最凶时甚至发生人过而树秃的饥险。 人人闻险讯无不色变。 如此巨细政事都在湘安王雷霆手腕中平稳度过了。 水患平了,蛮闹止了,贪污案利索结案,犯官咔嚓了,饥荒平了。 如今少帝觉得自己也能做主一二了,软禁了一个摄政王,另一个摄政王也已识相告病,少帝这才开始试着展开拳脚,着人接触外邦。 蛮夷来使才稍稍强硬一点,少帝就应付不了了? 心有如此忧虑,绕是老太监再会掩饰,还是被敏感又智龄的少帝楚珵窥探到一二狐疑面色,想到此人也可能是背后居心叵测之人派来监视他的,楚珵面色疏冷,避开了老太监的手,甚至招来另外的内侍,不要这老太监替他更衣。 楚珵背对着内侍,一双眼睛自支着的窗扇瞅向廊外伸进来的玉兰花枝出神。 多少回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白日里听见的,夜间便要钻进梦里来吵他,如今就连中午间想小憩一下,都不堪其扰,楚珵受够了这样的日子。 “去唤侍御史来,朕有事问他。叫其他人都下去,这里不需要伺候。” 御前侍候的都是人精,老太监不知自己哪里触怒了龙颜,有些仓促掩去眉目惊惶,低声应了句:“老奴遵命。” 一众宫人跟着老太监鱼贯而出,楚珵换了身常服,连惟一给他更衣的小太监都被楚珵轰了出去。 门板阖闭的声响才响起,早有一身手极好的人跳窗进来,屏风后悄无声息蹲下行礼,“圣上。” 楚珵:“出来。” 少帝此刻锦靴边跪着的人,便是他几年间才培养起来的心腹。 楚珵走近两步,“怎么样?你都查到什么了?” 凤觞阁内。 邵郁也在问,“──小月,你查得如何了?” “姑娘,如你所料。这个薄玉漠果然是个人物。” 才跳窗进来的小月渴坏了,咕咚咕咚喝光杯内凉茶,当一下跺了下茶盏底。 “渴死我了。”小月一抹嘴,“姑娘,别的先不提,小月跟你求件东西。” “下回你再看见王爷,要替小月求个孔雀毛拈成的水囊。不管何时小月拿出来定是极有面子。小月先在此谢谢姑娘了。” 湘安王府里的东西,那不用想自是极好的。 甫一随着邵郁被逮进湘安王府,小月瞧着王府里的东西,是觉得这个也好,那个似也不错,可算开了眼了,前几日与邵郁一同出府时,小月还遗憾一把。 比如小月讲那个玉壁的屏风瞧起来不错,似是上头拈着百八十种金线,颗颗玉圆的珍珠摸上去质感极好,小月好险忍住没抠下来。 不怪小月见识少,她见过紫檀的、梨花木的、纸书的、镂雕的,唯独未曾见过这手绣且透光的屏风。 不止屏风,那其他物什,自是也个个都是开了眼的。 想起这茬,小月这是在凤觞阁内第五回感叹了,“可惜了姑娘,小月什么都没拿走。总该拿点什么的。” “小月本还想着,最差也该顺个什么琉璃瓶出来,用来插凤觞阁内莲茎修长的莲蓬正好。” 邵郁哭笑不得轻拍一把小月肩头,“从哪学来的油嘴滑舌。赶紧改了。” “改了就没人给姑娘打探消息了。”小月道:“油嘴滑舌好办事──就像姑娘你家王爷,油嘴滑舌才能哄得住美人惦着他。” 紫大夫倒是知礼明仪,发乎情止乎礼,十年了连小手都没摸到,更别提亲亲抱抱了。 还是王爷年富力强,手段高明。 坊间还有人口口盛传:王爷王妃深情感动上苍,上天念宥王爷“一把年纪”尚未有嫡子,闪电赐予一子,就在,王妃肚子里。 这些小月可没敢提。 笑话,若提了的话,自家姑娘还不去找王爷拼命? 小月不傻。 “三哥每日尽教些你什么?”邵郁头疼抚额,“你若是再不改,我就罚你不许再去湘安王府。” “不去就不去呗。”小月吭哧一口咬掉半个苹果,嘴角全是汁水,“明明是王妃自己要回去,又不是小月要去。王妃明明非常想回去,且想得都哭过两三回了。” “小月可是没哭过。” “况且等王爷解了府禁,定是要三请四请五请六请七八请,请王妃回府的。” “那时若是王爷还记得有小月这号人物,又惦念王妃手里缺个贴心伺候的女侍,保不齐会开恩亲口叫小月跟着一起。” “嘿嘿,王妃,你是甩不掉小月我的。” “......”邵郁。 怎么跟三哥混久了都是这样一副油腔滑调? 况且,自己哪里哭着念着非想回去了? 明明只那日在府门前哭过一次而已。 “先说正事成不成?”邵郁忍着一口气,“你若是再嘴贫,我就真要罚你了。别以为这几日你日/日帮我打探消息我就能饶你。再惹我,我就──” “就怎么样?”小月二次嘿嘿两声,“就用荷包砸我?还是用书到一半的折扇扇我?” “姑娘,我可提醒你,上次那些动都没动的荷包,可全是小月笨手笨脚挑灯夜干,才勉强交差了的。你若是惹了我,可连帮小姐的人都没了。” 说起这事就来气,邵郁被气得肝疼,“谁要你多管闲事了?我明明──” “会绣是吧?”小月背着手,左右绕着瞧了邵郁两圈,咂了一下嘴,激将道:“姑娘,这就是你不对了。既是会绣,为何放着不动?” 白衫下,邵郁滑腻如脂的玉手微微互捏了半下,脸微红。 “姑娘明明知道王爷的马车日/日来,日/日会送东西,又会顺趟将你绣过的荷包\补全书画的折扇带回去。您倒好,愣是矫情着,什么都没动。完了马车走了,人又坐在窗前苦苦发呆。” “发呆什么?后悔了呗。”小月精辟总结。 第80章 处处伸藤 邵郁:“......我只是──” “我替姑娘您说了。”小月嘴快,“──您只是恨那马车,当日作甚不折回来?折回来不就好了?如此姑娘就有借口了。” “比如,姑娘可以冷着脸说,我后悔了,先前绣得太好,我可以拆掉重绣。” “如此姑娘你就能绣了。” “你还可以叫人带话给湘安王,说你家王爷不说我善妒么?你告诉他,我给他绣个三气周/瑜。” 邵郁:“......” 邵郁捂着胸口,被噎狠了,很想修正小月,周/瑜是男子。 “我不会绣周/瑜。”邵郁没好气道:“我没见过他,史载只有文字。谁知道他几个鼻子几只眼睛,相貌几何?” 小月又道:“那就不绣周瑜,或是绣一个醋海醋漫金山。” 邵郁:“......” 醋你娘。 “左挚可是都跟我说了。”小月咔擦又咬了一口苹果,“王爷火眼金睛,见到荷包,瞧出了王妃在糊弄他。” “湘安王不怒反悲,哭道王妃为何荷包如此传情达意的定情信物都能叫人代劳,王爷哭瞎了眼睛,夜里却仍要坚持数红豆,泪眼朦胧看不清,还失手打翻了红豆,更是涕泪滂流。” 明明心里知晓小月在胡说八道,邵郁却仍控制不住,杏目流露出一丝心疼。 “姑娘先前还叫家将带话,说红豆少一粒,就叫湘安王把王府赔给您。” 小月想到这里就忍笑,忍来忍去忍不住,噗嗤直乐,“这下好了,红豆都钻到桌子底下了,王爷一个人拣不及,左挚把王府内能招呼的人全招来了,不想越帮越忙,一时人太多,各式靴履繁杂不止,好些红豆都被踩扁了。” “怎么办?这下红豆定是不够了,被禁兵拘着又不能亲自出府去找以示诚意,外头的红豆无法凑数了。那是铁定不够了。” “这下王爷不哭了。他乐了。” 邵郁直接没好事,脊背都绷直了,“三哥乐什么?” 小月一拍大腿,“王爷说了,王府怕是不行了,赔不了。何时被小皇帝收走都不一定。他把自己赔给姑娘啊!” 人家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啊,可不比区区一座王府值更多银子? 邵郁有些听不得这丫头再胡扯乱扯下去了,稍微别过脸,掩饰脸红过耳的荼蘼意动,“赔什么赔?谁要他赔了?要来王府我还可以买卖换些银子,我要一个大活人干什么?” “姑娘你就口是心非罢。”小月啃完苹果,利索将果核丢去身后,拍拍手,忽得面目微变,“诶!说曹/操曹/操到,王爷来了!王爷来看你了。王爷怎么出府了?” “啊?来了?人在哪儿?” 邵郁猝不及防,人慌乱直起身,两手仓卒摸/摸头脸,正正珠翠,生怕哪里不得仪。 掩藏于崇山俊脸的一颗真心,这下是确凿暴/露无遗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小月扶着桌面狂笑不止,“王妃你还装。” “我看日/日在心头默数红豆的,怕是另有其人吧!” “不行了,不行了,我要笑死了!” 邵郁脑中一阵眩晕,不出所料恼羞成怒了。 “小,月。”邵郁一个一个字从齿缝蹦,“你,若,是,敢躲,我就把你绣进荷包面上。” 邵郁腿脚极快,已如一道飘移的白云般猝然而至,小月那边还未笑完,绕着桌子笑到有些打嗝。 “哟哟哟,姑娘急了。谁急谁就是当真了!” “王爷尚在禁足,如何能出府?姑娘还不承认,你等人等得都心焦了。” “只怕姑娘心里还在埋怨,王爷提前把姑娘弄出府了罢?” “王爷本是好心,叫姑娘出了府是叫姑娘能行动自由做自己想做之事,才以避疾为由叫姑娘离了湘安王府,这份心意,王妃难道不知晓?” “你给我闭嘴!我自是不用你教。”邵郁绕着桌子追,“有本事你给我停下。” “我停下可以。姑娘总得收起那凶神恶煞的脸罢?” “对了!对了,姑娘,姑娘,你别生气了。” “你还听不听薄玉漠了?” 邵郁手臂一展,飞到桌子上,“薄玉漠先等等,我先修理你。” 叫你再拿我寻开心。 这丫头胆肥了。 不治不行。 “这薄玉漠却是等不得了!” 小月后退两步,抓出软鞭,主要是怕邵郁一气之下手撕了她。 “姑娘,你难道不知道,湘安王为何被软禁?那份手札,便是薄玉漠从调查小世子被杀一案的大理寺官员处得手,再呈于御前的。” “薄玉漠居然在大理寺有人?”邵郁注意力骤然被这句话转移,停下,也不追了,“查到了么?是谁?此人得此证物,不去呈于御前,却交给了薄玉漠,着实蹊跷可疑。” “无论是谁,小月你先逮来,等紫契回来了,银针逼供他。定能吐露许多真相。” “至于缺失的大理寺官员去了何处,定会有人查。这个好办,小月,你去知会三哥一声,三哥知道该怎么料理,定能找个妥帖又合理的由头堵住大理寺卿的嘴。” 小月:“......”就说她家姑娘口是心非。明明惦记湘安王惦记得要命。 这架势,何止。 此人只是冒个头,与举证湘安王相干小世子被杀有关,她家姑娘就不依不饶了。 连绑架,逼供,都不惜对个无辜之人用上了。 且此无辜之人── 小月有些干笑,“姑,姑娘,你猜不出此人是谁么?恐怕我若是把他逮来,姑娘便下不去手了,也不扎银针了。” 邵郁一时没明白,“啊?” 很快邵郁耐心用尽,“小月,你卖什么关子,快告诉我。” 小月摊开两手,有些无奈,“姑娘,这可怪不得我戳穿你了。姑娘是什么样的脑子。我又是什么样的脑子。姑娘向来足智多谋,又心思活络。此人是谁,饶是小月当时都一下猜到了,见到真人并不惊讶。” “姑娘如何能想不到?哎,果然当局者迷啊──姑娘,你就承认吧,事关王爷,姑娘就是乱了方寸,脑子也不灵了,自己都不似自己了。” “一颗心,竟全扑在了王爷身上,这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得假了。” 邵郁脚下一滞,面部轮廓纹丝不动,只微微颤动的眼球,似暴/露了琼鼻丹唇主人的一丝丝心事。 邵郁又后退了一步,思极过虑,才片刻功夫,已从某种失控般地诡谲中醒过神来,抿起薄薄的红唇,直到把它抿成直线状,掩藏起被小月戳穿后一点点浅红的耳尖。 “──我知道了,那人是否就是,苏见?”邵郁没有多余废话,直截了当问。 “正是苏见。” 小月还颇有些遗憾,心道本以为可以再逗逗她家姑娘,只能作罢,讲正事,“苏见如今在大理寺任职,不起眼的小官,只是因大理寺也属六部院中的京畿重地,不会如同散在四方那般,随意被人欺负便是了。” 湘安王起先将苏见远远安插在自己手下距京偏远些的县当个小官,身边留了几个人保护,怕的就是有永王余翼对邵郁“生前”近人不测。待苏见有些政绩了,才逐级提拔他。 直到几年前,寻摸风声已过,湘安王寻了个由头,从穷乡僻壤处将苏见调拨回京,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好生护着。如同东方沐这个致力于讨欠银的“奸商”,湘安王对邵郁“生前”近人都是护佑有加。 “若真是苏见,事情就有些不妙了。”邵郁蹙眉。 此时邵郁小月两人都顾不得去嘘寒问切聊聊苏见十年过得如何,有湘安王护着,仕途总不会十分忐忑辛苦就是了。 偏生被薄玉漠盯上了。 第81章 置喙乾坤 邵郁道:“薄玉漠是如何知道苏见手里有不利湘安王的手札的?三哥对苏见有恩,那东西苏见若是在大理寺查案中发现的,苏见若是要护,避着不肯拿出来,自然不会呈到御前,这便是欺君之罪了,那便是顶着仕途被人一撸到底,甚至掉脑袋的危险。” 小月不及邵郁深谋远虑,可没想到这层,“啊?这么危险的?那,那我是不是该把人偷出来?先保住苏见的命,再说其他?然后再如方才小姐所说,去知会王爷,叫王爷想法子模糊苏见失踪一事?” “不,”邵郁摇头,“若是薄玉漠主动找上苏见的。这法子就不是十分奏效了。薄玉漠很可能就是用欺君之罪威胁着,迫苏见拿出了那手札。” 就是起初凤觞阁被有心之人污蔑为招阴阁时,小月都未能从她家姑娘面上看到如此忧虑神色。 邵郁知道薄玉漠此人有多狠。 倒不是说他如何杀人见血拿着把刀处处屠戮。 而是此人头脑活络,言语如刀,十年前那桩移花接木,将永王的罪名愣是安到了湘安王头上。 她便知,此人不除,难绝后患。 可惜就可惜在十年前事情诡谲又阴差阳错,保命都来不及,邵郁来不及知会楚岸一声,端掉薄玉漠这个祸患。 如今,这么一号危险人物,居然瞄上了苏见。 着实不是一件好事。 “苏见本可有两个法子。”邵郁眉目间那股愁绪非常明显,“一是想办法将东西交给三哥,叫三哥知道有人在背后栽赃他与小世子被杀有关。也好做出应对之策,以证清白。” “二就是苏见想办法将东西毁掉,不留痕迹。这样事情就彻底与三哥无关了。” “可是苏见来不及做出这两样中的任何一个选择,东西就被薄玉漠拿去了。且不管他是如何拿走的。三哥来不及知道,却被小皇帝迎头来个软禁,知道却已晚了。” “皇上之所以没动三哥,许是被我御前陈情的话说得阻了两分,觉得有些道理。” 说到这里,邵郁一拳砸向桌面,“最坏的一件事就是,薄玉漠能逼苏见一次,就难保不会逼第二次。” “薄玉漠若是被无名之人利用,严刑拷打苏见,趁着苏见神智恍惚,押着苏见去向皇上陈情,借着苏见之口陈述十年前永王犯的那桩贪污谋反案,若是不坏着心思拐到三哥身上,实话实话便罢了。” “可若是再做些什么叫皇上知道永王入狱过,甚至是怎么死的。不用人提醒,皇上自己就能胡乱猜测是否三哥也参与过毒杀永王。那就麻烦了!君臣有此罅隙,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再利用,三哥就更危险了。” “小月,事不宜迟,你赶紧将苏见绑来!” 小月腿脚快,应了声“是!”,人早已消失于窗棂之外。 邵郁两手攥来攥去,坐立难安,良久,她骤然起身,“不行,我得去趟宫里。” * 御书房内。 “可曾查到什么?” 心腹跪地,抬臂又朝少年天子行了拱手礼,方才小心翼翼道,“回皇上,只查到了永王曾入狱过。” 只是九个字,便叫楚焺全身如缠了条毒蛇,那蛇嘶嘶吐着芯子,卷着脖颈,森森冷意爬满了脊背。 楚焺喃喃低语,“果然,父王之死是有内情的。” 既是入狱过,狱中又极好下手,避开狱卒耳目并不难,那在狱里横死,便也说得过去了。 谁能如此大胆,能谋杀亲王。 又会因着什么由头,敢冒大不韪,顶着脑袋被削掉的危险,去做这些事。 楚珵放在龙案边的手攥得死紧,命令:“说。” “永王被先皇下狱,说是下狱,其实就是拘到宗人府,单独备了一间房。” 那心腹始终垂头,声音极低,自然也未曾注意到少年天子微微颤抖的薄唇,兀自微颤的双肩。 “──既未拷打,也未审讯,相反并未严重禁足,一些永王府的幕僚,偷偷使些银子,用些手段,甚至还可进去面见永王。永王妃打通关节,偷偷溜进去,甚至还与永王共寝过一夜。” “一时宗亲们都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甚至有讲先帝就是吓唬吓唬永王,拘在里头叫永王收收性/子。” 十年后乍闻父亲母妃音讯,楚珵声音有些颤了:“讲重点。永王因何下狱。” 楚珵不止一次往前追溯,试图揭开十年前的点点滴滴,想要弄清楚自己因何如此命好,被皇叔拱手相让得了万里江山。 冥冥中似有一只手排山倒海,置喙乾坤,将那些陈年积厚的往事抹平得几乎毫无痕迹,叫楚珵查无可查。 天家之事成为禁卷,连宗亲们都跟着三缄其口,避而不谈,多少次楚珵想要摆脱背后之手,放却心中执念。 现实却由不得楚珵清心寡欲,背后之人有心为之的煊煊碎议如钟磬瓦釜时刻振荡在他两耳之间,叫楚珵避无可避。 年龄稍大些,楚珵处理过一批宫人,然而如同命运之手并不放过他一般,宫人换了,流言却不止。 楚珵又换,仍同。 楚珵逐渐悲颓,他换不掉的并非宫人,而是流言,而是摆布这些流言的背后之手。 秋漫国小世子丝毫不加掩饰的傲慢无视,更是将这种忧怨毫不留情的一把撕开,那种无法宣之于口的巨大尴尬,强烈的冲击力险些叫年少天子楚珵当庭滚下泪来。 现下只有心腹,又是在自己的地盘,楚珵抹了一把潮湿的眼角,憋回泪意,“将你知道的,全部讲来。” “此事不是十分好查。” 心腹不是个婆婆妈妈的,只是知情的消息着实太少,他总得叫主子明白他是有拼了命去挖掘密事,并未懒散怠工。 “小的探听到,十年前先帝曾下过严令,妄议、查探、巡阅永王之事者,视同谋反,其罪当诛,罪名连坐。处以极刑。是以,宗亲贵胄们才会噤若寒蝉,明哲保身,巴不得自己离是非远远的。” 楚珵低声道:“怪不得我朝那些王爷叔叔们旁敲侧击,人人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很快岔开话题。” 心腹不敢议论其他,只是继续如实禀告,“后来,先帝传诏,皇上您继位大统,两王辅政,又下令将宗人府上至宗令,下至属官,全部换血。” 楚珵一把将手边的书折攥出了褶子,此举将心腹后头的话吓回去了。 “讲下去,没你什么事。”楚珵将那攥坏了的书折丢去龙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