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欢鉴》 夜酒 晚十点过。路边大排档。 青烟缭绕,炉火前的中年男人不停翻腾着碳火上的烤串,其被汗水浸透的白色t恤油污斑斑。火光中,脸色黑红的他不时躲开冒起的火星。沉默不语,身材高壮的他恍若藏身于这条街道的无名侠,而这个烧烤摊,不过是他躲避仇家追杀的临时营生而已。 “你怎么想?”几步外的露天座位上传来一个女声。陆玉凝猛灌了一口啤酒,先开了口。 “能怎么想?做出那种事的男人,我懒得再去挽回。原以为是条宝石项链,结果等摔到地上一看,妈呀,全是玻璃渣渣。不值当!把这种人间败类,给你,你要吗?”周宁狠狠地咬下一块孜然里脊,在嘴里嚼得津津有味。不免让人感慨,这一副滚圆的身形还真是配不上她这果敢的性情。 陆玉凝压住已经冒到嗓子眼儿的酒嗝,欣慰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会哭哭啼啼,从此天塌地崩,日月无光……。” 只见周宁用餐巾纸一抹嘴巴,毫不在乎地说:“哎呀,老娘算是彻底看透了。男人比起女人,都是没进化好的动物!连基本的欲往都控制不了,还配叫一声‘高级动物’吗?” 周宁把“高级动物”几个字故意怪声怪气地讲出来,活像在表演单口相声。 包袱响了,因为陆玉凝不计形象地大笑起来。她一向如此。 什么“画愁眉,遮语回轻扇”,早就废纸堆里的事儿啦。生活哪那么好糊弄,将一个好端端的文科生愣是打造成了陆二愣子。 但吊诡的是,一身浩然之气的陆玉凝硬是长了一张人畜无害,温柔朴实的脸儿,整个人简直就是一个行走的善意。直接证据就是,她在路上被各种发传单的,问路的,甚至搭讪的拦住的几率那是非常之高。 因为发传单的那帮家伙都是一群最会察言观色的人类,在他们阅人无数的法眼里,这种人是最佳的销售对象。这是一张看上去好像不会拒绝任何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即便追着她跑,逼急了最多也是自己跳河的脸。 那些问路的陌生人则往往都是置擦肩而过的好几个行人于不顾,只为赶到陆玉凝跟前,才会开口:“请问……。” 至于那些行乞的,那就更惨烈了。强烈建议,作为天下第一大帮的丐帮是不是应该考虑给陆玉凝颁发一个类似“最佳合作伙伴”之类的友情奖了,因为对于那些真真假假,花样百出的可怜人,陆玉凝只有一个动作,取下背包,拿出干瘪的钱包,打开,掏钱……。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但陆玉凝这样的人,绝对是兔子都敢欺负的那种。 “读书读傻了,啧啧……。”周边的亲戚不无遗憾地给予了总结性的评价,并对自家的孩子耳提面命,勿以陆玉凝为榜样。 naive!t 乃衣无!如果他们看到陆玉凝智斗无良社会人,脚揣恶性竞争对手的场面,一定会惊讶到隐形眼镜都飞出几丈之外。 “对了,你的工作找得怎么样了?”陆玉凝问。 周宁一听这话,立刻愤愤然道:“当我还是个应届小屁孩的时候,人家跟我谈工作经验;当我都快成孩儿他妈了,跟我谈还是应届的小屁孩学东西上手快。这都是些什么破规则?不就是个职位吗。” 陆玉凝叹了口气,诗歌朗诵似的来了一句,“人在世上,就是一场苦难的史诗……。” “这是哪个旮沓的伟人说的?”周宁配合地戏谑了一句。 陆玉凝一拍胸脯,“我!当然是本姑娘了。除了我,哪个娇滴滴的女子能说出这么与众不同的哲理来。” 周宁却不笑了,“以前,我挺鄙视的那种人,等沦落到这般田地,我也开始向往了。失恋又失业。老天爷真是太爱我了。” 她拿着烤串漫无目的地摆弄着,“当一个女人不开心了可以庸俗地买买买,或者飞一趟欧洲,来几日庸俗的乡村生活,一般很快就可以重新活过来了。当然,物质上的所谓庸俗只是一个方面,关键是,这种女的,还得有一种老子只活这一回,干嘛浪费在别处的气势。这样随心所欲地满世界逛荡上一回,基本上是个人,都能逢坎就过了。” 陆玉凝点点头表示赞同,但又补充了一句,“但这种女的,也挺可怕的,什么都不在乎。” “e n,姐姐。这世界需要在乎吗?”周宁夸张地耸了耸肩膀。 “也是。因为世界根本不会在乎你的感受。”陆玉凝回了一句,有些感伤地又呷了一口杯中之物。 “但人不到最后时刻,都认为自己将是被上天另眼相待的例外。”周宁看上去更加消极。 炉里的火噼里啪啦地响着,烧烤的男人还是一声不吭,真像个装满故事的异乡人。 陆玉凝被气氛的悲凉给引得谈兴大发,滔滔不绝起来:“最可悲,也最可怜的地方在于,我们明明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英雄只是少数,他们的耀眼只能让人遥遥感叹。他们在我们的茶余饭后里,在街头巷尾里,而这样的故事,却唯独不会发生在你我身上。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要活下去。因为,当你来到人间的时候,最大的选择权已经没有了。你只有在这个人间里,在泥水中滚爬着前进,此外,别无选择。” “是啊,每个人都在身不由己地往前走着。”周宁不无赞同地说道。 “其实对付小三,甚至小四的最佳武器应该是自身的强大。等我有钱了,就买一个超大的别墅,再养上那么一群如花似玉的男宠!光是想想,就很过瘾!”为了避免两人的交谈成为一场关于生命价值的哀伤辩论,陆玉凝主动转移了话题。 要是陆玉凝的老爸听到这一番言论,非得一耳刮子抽自家闺女不可。 “太对了!”周宁一拍桌子,“我就特烦,也特不理解,那些说什么我们毕竟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也不忍心分开的那些人。在一起几年怎么了?两个人撕破了脸皮之后,还要同床异梦地继续纠缠在一起,划算么?一地鸡毛地过完剩下的日子,精神损失外加时间上的浪费,这成本概念,小学毕业了吗?” 陆玉凝笑了,可能因为已经两瓶啤酒下肚,她的脸红成了快要落地的红苹果。 她附和道:“我也发表一下我的高见!这就好比,你去买一条鱼,结果放在冰箱里,忘记吃了。有一天,忽然你发现这条鱼馊了。你想扔掉它,但你又犹豫了,你会想,这条鱼该是经历了怎样的千辛万苦,才来到了你的面前,难道就这样无情地把它‘吧嗒’一声,扔进垃圾桶里了?但是,无论你怎么替这条鱼说话,都不能忽略它已经变质,不再具有食用价值的事实!吃了,是要拉肚子的啦……”。 周宁举起面前的杯子,满是释然的喜悦,“来,让我们为我们大才女的高谈阔论,干杯!” 陆玉凝也举起杯子,大笑着说:“让那些眼睛长到后脑勺上,只喜欢大长腿的,没有进化好的男人,都再去进化一遍吧!” “嘘……”周宁将食指放在嘴边,示意玉凝小声点儿,“这烧烤店的老板也是男的。小心他过来掀桌子。”她低声笑起来。 “k,绝对k。”陆玉凝舌头有些大了。 是的,长成这样的陆玉凝天生酒量惊人。不喝则罢,一喝喝倒一大片。看,造物主就是这么神奇。 有些女性看上去风情万种,实则一次恋爱都没谈过。抿上一口红酒就能直接倒了那种。 而我们看上去一点杀伤力都没有的陆玉凝,在必要时,能面不改色地一口气喝完几杯高度数白酒然后继续谈笑风生。谁想借酒咸猪手,对不起,老娘喝完了酒,一脚上去,揣伤了你那不过是正当防卫。 “该回家了。我先送你回去。”陆玉凝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提议到。 “行,每次都是你送我。谁让你这么剽悍,这护花使者的职责,很荣幸地,又再次落到你的香肩上啦。”周宁也不推辞。 两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在飘着细雨的一线城市的街头,笑得毫无顾忌,等待着一辆能将她们各自载回陋室的出租车。 一场虚惊 陆玉凝,女,身高160,所以她总是安慰自己,娇小玲珑才是弱不禁风的完美诠释。 人总是越缺什么,就越喜欢诋毁什么。 就像今天,那位神秘莫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老板,将会议地点约在了半岛。 陆玉凝租住在静安区的一个老弄堂里。标准的石库门建筑。木质楼梯的扶手上积了一层灰尘,这些灰尘似乎从未被仔细地打扫过,甚至生出了黑亮的光来。 谁也无法想象,一门之隔,便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弄堂里的大叔至今还骑着他那辆老旧破的自行车,每天早上准时准点地拎着篮子去买菜。当一篮子菜在自行车头晃晃悠悠地打道回府的时候,便是陆玉凝出门的时间。 穿过一道约略三米高的铁艺门,铺天盖地的广告袭面而来。是的,这里是整个上海最繁华,最物质的所在。再回首望去,弄堂里那一根根从窗户里伸出的竹竿上,还晾晒着一件件洗得清爽无比的衣裳。 不过一门之隔,外面的那个天地,仿佛精修过的杂志内页,而门内的那个世界,则充满了柴米酱醋茶的琐碎与温度。 去半岛开会,又是仅有一面之缘的大老板亲自压轴,本应隆重出席才是。可是,陆玉凝知道,以她这样的身家,再怎么打扮捣腾,进入那个大堂的一瞬间,就已经露怯了。 能在那穹庐俯视的大堂里坦然自若地用餐的人们,他们眼神之尖利,能把你汗毛里散发的穷酸都捕捉得一清二楚。 倒不如随意些,破罐破摔也没什么不好。 因此,当陆玉凝在侍者的引领下,穿过一桌又一桌鲜衣怒马的男女,到达大老板面前的时候,她从大老板的眼神里看到的是毫不掩饰的轻视。 等侍者帮她拉开椅子,请她落座等一系列动作完成之后,她摘下身后的背包,放在另一张椅子上。 大老板先开了口,“你早到了十分钟。” “是的。”她尽量平静地回答到。 大老板又斜眼瞧了瞧她的背包,有些漫不经心地看了在不远处侍立的男服务生一眼,那名服务生立即走过来,将一份enu拿给陆玉凝。 “老板,不必了。我吃过午饭了。喝杯咖啡就行。”陆玉凝推开菜单。 对面的大老板没忍住给笑了,他用餐巾拭了一下嘴角,“你是在怪我,没等人到齐,就独自享用了一份午餐吗?” 他抿了一口咖啡,又接着说道:“今天我刚返回上海,算是早餐连着午餐一块儿吃了。等会儿我还要再去别处谈事情,时间紧迫,所以,你理解的……。”他动了动眉毛,两道墨黑锋利让她想起了《教父》里的迈克。 “另外,”他又停顿了一下,似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口,“你不必叫我老板,这都ai横行的时代了,你还对我如此相称,我怕人家会笑我手下不够专业。叫我老宋吧。” 陆玉凝深呼吸了一下,“老宋?”她含笑反问。 “是的。”大老板用食指敲了敲桌子,“你的剧本写得怎么样了?进展如何?” 陆玉凝伸手抓了抓耳朵,微红着脸回道:“还在修改中……”。 “k,我知道你们这些写字的都有字斟句酌的习惯,这是好事,毕竟是要拿出去见人的东西,到时候上不了台面,我也面上无光。但请不要让我等太久。毕竟是朋友托付的事情。”大老板语调平和,不怒自威。 “好的,您放心。下周一上午,我一定发您邮箱。”陆玉凝像是得到了特赦。 大老板意味深长地将她重新打量了一下,开口道:“陆,你今天这么随意的行头,是否在告诉我,你对我这个人不怎么重视是吗?无论答案是‘是’,还是‘不是’,我都希望,下次,你能别随便抓件连帽衫就来赴约。而且,就算是连帽衫,也要穿熨烫平整了的那种。” 听完这一席话,陆玉凝心中的小宇宙“腾!”地瞬间被点燃了,愤怒的小火苗快要喷涌而出,但她还是竭力克制住情绪,尽量保持恭敬地说道:“老宋,谢谢你的提醒。我会留意的。”说完,真想来一掌“排山倒海”,将老宋拍出十米之外! 也许是穷人自有穷人的专属傲骨(其实是臭脾气)吧,虽然当面发飙不是陆玉凝一贯的行事风格,但不会隐藏心事却让她脸上立即现出了几分不悦。 大老板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清了一下嗓子,指了指陆玉凝面前的杯子,“你的咖啡快凉了。” 陆玉凝一笑,配合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陆,”大老板身子往后一靠,用在动物园里才能看到的那种眼神儿,盯着陆玉凝,“听说,你还没有男朋友?” 陆玉凝点点头,“是,月老太忙了,我又不够积极,所以……。” “明白了,那你觉得我怎么样?”大老板指了指自己。 “您?”陆玉凝这下真得有些错乱了,“您不是,已经,那个,有,有家庭了吗?” “是,我是有一位上过杂志封面的太太,但是,那还不够。我还需要一位知己。比如,你这样的。”大老板不无认真地对陆玉凝表示了欣赏。 陆玉凝的脑袋里立马闪现出几个场景。一个是她打开路虎的车门,穿戴华贵,一摇一摆地走进了均价二十万的豪宅,提前实现了买个超大别墅的痴人之梦。 另一个则是,她被大老板的太太带着贵妇团在大街上追着打,第二天她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鬼样子就霸占了新一期的头条。 看陆玉凝这种反应,大老板假装思考了一下,说:“陆,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是从前,有一个贩卖皮货的商人,有一次,他像以前那样,投宿在了一家舍里。由于店里伙计的疏忽,这位商人醒来时,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他便匆匆忙忙地爬起来,嘴里还一边埋怨着,晚了晚了。其实,这个时候,才不过四更而已。为了赶路,他选择了一条山路,想快点儿赶到目的地。但是在路上,他被一伙儿匪徒给打劫了,那伙儿山贼不但抢走了他身上的财物,还要了他的命。这还不算,最后,来了一只老虎,将这个商人吃了个干净。而这时候,天才微亮,他远在千里之外的小妾,才刚起床梳洗,对着铜镜,细细地描着眉毛。” 在这古典辉煌的大厅里,听着对面的大老板不紧不慢地讲完这么一个凄惨而又遥远的故事,陆玉凝全身的文艺细菌都被调动起来了,表情居然看上去有些沉醉。 大老板接着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对你讲这个故事?” 陆玉凝摇摇头。 大老板好像显得有些不耐烦了,他一撇嘴,“陆,拿出你昨天在会议室外面教训人的气势,好吗?我看你骂人的时候,倒是才华横溢,文采飞扬,今天坐在我对面的,怎么是半个哑巴?” 昨天,教训人?陆玉凝瞪圆了双眼,天啊,上帝以及老天爷啊,大老板居然也在,昨天? “对了,我可是看不上你这种的。最多,只会撩你。因为,你就像一个让人无从下手的刺猬,搞不好手都扎破了,还没占到半点便宜。”大老板又喝一口咖啡,起身拿起外套便要离开。 临走前,他又对已彻底瘫痪的陆玉凝重复了一遍任务,“剧本,星期一,邮箱,你,明白?” 还未等陆玉凝点头,他就一阵儿风似的走出了大堂,连背影都没有留下。 一语成谶 阳光透过棉麻窗帘照进来,光打在桌上一把将要枯萎的月季上。 一张略破旧歪斜,被漆上一层淡蓝涂料的书架上,分几层摆放着类似于《青年电影手册》、《叔本华的人生哲学》、《《营造法式》、《旧唐书》这样实际上并没有多大用处的书。 之所以说没有多大用处,是因为从目前来看,这些书并没有让陆玉凝的生活改头换面,走上人生巅峰。 是的,什么时候开始,读书的目的从未如此明确。 陆玉凝是一个矛盾的仙人掌,一会儿大喊着“我要归隐山林,过芒鞋竹笠、仗剑天涯的日子!”,一会儿又瘪着嘴,以手托腮,思考半日后不无忧虑地来一句结尾词:“可是,山上潮湿多雾,如果没有很多很多的钱,一下雪,我都能冻死在四面漏风的竹屋里头。” 当然,这也是值得庆幸的地方。因为这至少证明,我们的陆玉凝多少还是有点理智的孩子,不至于一拍脑袋,就遁迹红尘,削发为尼了。 手机响了,陆玉凝伸出手,在白色的床单上胡乱摸索着。这条纯棉的巨大床单,也是陆玉凝买来布料,自己一针一线地缝制完成的。纯手工产品,再加上一对白色抱枕。 陌生来电。 陆玉凝礼貌地说了声:“你好。” 那边传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你是陆玉凝吧。能下来喝杯咖啡吗?在你家弄堂口的便利店。我坐在窗边,面朝马路。” 陆玉凝坐起来,一脸疑惑,追问了一句:“您是?” “我是老宋的太太。你慢慢来。我刚好在这边吃个早餐。”对方的语调听不出来什么感情起伏。 老宋的太太?找我?陆玉凝抓了抓一头蓬乱,如坠云雾之中。anyay,还是去见一面吧。 陆玉凝快步赶到便利店的时候,一迈入感应门,一眼就看到一个家居广告中的女主人,正坐在落地窗前,对着人来人往的马上,吃着一块五一个的包子。 凭着直觉,陆玉凝站到那名女士面前,小心询问到:“您好,是您找我吗?”女士一抬头,迅速完成了对陆玉凝的扫描,她柔然一笑,“请坐。” 陆玉凝买了杯八块钱的速溶咖啡。 “我姓郭,你叫我郭蔓吧。”女士先开了口,露出好看的贝齿。她一点都不珠光宝气,此时的穿着和陆玉凝不相上下,t恤,开衫,外加一条牛仔裤。如果非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她身上这些行头的材质应该比陆玉凝身上的,看上去要更妥帖一些,透着生活的安适。 读书不一定会让你气质如兰,但安定富足的生活,会让你的举手投足,一举一动,很自然就发散出一种舒服动人的气质。 而可悲的是,许多人都不承认金钱的魅力。到真要替金钱喊上一句“我才是千古第一冤啊……。” 但硬币的另一面是,你必须要读书,要尽可能地读书,或者让你的后代认真地读书,那么,人生翻盘的可能性会更大。 “你知道,我为什么跟你在这个地方见面吗?”郭蔓一边收拾台面上的纸团,从包子上撕下来的蒸笼纸,一边说道。 “我,还真不知道。”陆玉凝非常真诚地回答到。 郭蔓又温柔地笑了,转瞬间,她已将所有小垃圾统统装进了一个透明塑料袋里,扎好了袋口。 “老宋是不是约你在半岛用餐了?”她抚了一下斜下来的刘海。 陆玉凝突然一下转过弯儿来。妈呀,这臆想的魔力也太大了吧。这位宋太太不会真带了一群打手,准备扒了她的衣服示众,然后再划花她的脸,再然后……。 “我叫你小陆吧。”郭蔓丝毫没有理会陆玉凝此刻的表情,继续说道,“你知道吗,老宋从来不会单独约除了我之外的女性一起吃饭。他约了你,这让我不得不亲自前来,一探究竟。”说罢,她低头一笑。 “以前,有人一直跟我叨叨你。你知道,三人成虎,时间长了,我这个做妻子的,也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这件事。我和老宋,是从洗发水挤一挤还能再用一个星期的日子苦过来的。我也太知道男人一旦富贵了,就难免心猿意马,朝三暮四起来。不过,说实话,我家老宋还真是个例外。他还算是比较正派的。不过……。” 郭蔓说到这里,转了转无名指的戒指,“不过,谁也不能清醒一辈子。而且,公司上市了,难免就要更加小心才是。如履薄冰是老宋的风格,因此,我不希望有任何的枝节在我们的生活里旁逸斜出,摧毁了老宋和我,拼了半辈子才打下的这点江山。但人逐渐老去的时候,对人,对这世间,都渐渐宽容了,我也知道,一个外乡的女孩子独自在这个国际化的大城市里,会面临怎样的处境。所以,我今天就一个人过来了。” 陆玉凝慌忙解释,“郭女士,虽然我不清楚,是谁在背后里说三道四,但您的担心绝对是完全没有必要的。首先,您也看到了,我是那种能让男人一见就走不动道儿的类型吗?不是的,对不对?再次,我跟大老板,也就是您的丈夫,算上半岛开会那次,也不过有两面之缘而已。我们是纯粹的工作关系。我自己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有人在您面前诋毁我跟您丈夫的关系。说实话,我对没事儿就跟男的眉来眼去的事情,真的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郭蔓认真地听着来自陆玉凝的辩解,她的脖颈细而长,有迷人的弧度,即便岁月已在上面刻上了几条隐约的纹路,但这是另一种沉淀之美。 “好的。小陆,我接受你的解释。”郭蔓转过头来,像是做了一个抉择似的,她继续说到,“小陆,其实老宋有时也会在我面前提到你,我一直好奇,心想你要不是美到极致,要么,就是灵慧过人,看来,我没有猜对。你知道吗,你身上有一种东西,比这两者,都更具有吸引力,也比这两者,都更具杀伤力,更危险。那就是你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之心,还有你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莫名其妙的善意,都让你这张脸,这个人,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接近。” 陆玉凝笑了,道:“郭女士,你太抬举我了。我承认,我这个人是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天真属性,但您把我说得人见人爱,花见花开,这真是——太夸张了!您知道吗,上周五,我为了收集剧本素材,上门去采访一个企业家,结果呢,被人家的两个门神,一起给轰出来了。当时,我真觉得实在是太太丢人了!” 郭蔓似乎对陆玉凝的说法并不以为然,“你可能不是红颜祸水那种,但你有比红颜祸水更好的结局。一见面,我就看出来了。人啊,还是靠自己活着,才比较有劲儿。把命放在别人身上,命系于人,怎么可能有个happy ending,你说呢?” 陆玉凝表示同意,“当然。” “好了,我该走了。我今天来过的事儿,请帮我保守秘密吧。别让老宋知道。”郭蔓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k,放心吧。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陆玉凝答应了郭蔓的请求。 当看着衣着素朴的郭蔓穿过马路,又开车经过便利店的时候,陆玉凝发现,无论郭蔓穿的是uniql还是prada,都不会妨碍她坐在驾驶室里独自掌握着方向盘,透过那层车窗玻璃所看到的美丽。 同病相怜 又一个美好的早晨,又一次地,因楼下两个加起来已然超过一百四十岁的老两口而毫不留情地、自自然然地破灭了。 经营杂货店的大爷种的丝瓜已经大张旗鼓地爬上了通往二楼的屋檐,绿色藤蔓在青灰的瓦片上无比悠然地攻城略地,开出一朵又一朵黄色的花。 从楼下仰着脖子望去,真像一副色调柔和的涂鸦之作。 然而,这株丝瓜的主人,楼下那位七十有余的,小眼睛里满是藏不住的狡黠的大爷却不是好对付的。他有着上海人特有的热情和天生的精明,其口才锋利与诱惑性并存,让刚一跟他打上交道的你,不由自主且心甘情愿地掉进他早已为你张开的大网里。 也不知是因着陆玉凝天生迟钝,不善于捕捉来自他人的神情信息,还是毕竟是事实,上海人其实并不是谣传中的排外。有什么好排的呢?阿拉上海人连伊拉歪果仁都是看不起的,我们中国人自己人看不起自己人?侬刚刚清桑好伐?纽约还看不起加州佬呢,侬怎么不去帮帮腔一起声讨呢? 真是拐倒(跌倒)哦,你们这些除了上海以外的外地人,就知道一天到晚人来疯一样捉扳头(找茬),老三老四(没大没小),真是胸闷得不得了,小心阿拉一拳过去,请吃生活(揍人)哦……。 此刻,楼下的两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你一句,我一句,吵得翻天覆地,此起彼伏,比对面二楼那胖小子拉的大提琴有节奏多了。 “侬关特(你闭嘴)!” “侬关特(你闭嘴)!” “侬却西(你没良心)!“ “侬却西(你没良心)!“ 一阵沉默。历时五分钟左右。老太太先开了口,打破了暂时的和平。 “侬特古份莱(你太过分了),个宁哪能嘎昂三啦(你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呢)?” “侬老绿(你厉害),侬老句(你能干),从房间里相噜素到外相,侬作西伐(从房间里啰嗦到外面,你想找si呀)?真是挖色特莱(真是胸闷啊)!” “侬戆大(你混蛋)!“ “侬戆大(你混蛋)!“ ……。 在房间里敲字的陆玉凝每日都接受着来自两位彪悍老者的,不乏人身攻击的洗礼,早已习以为常了。两位老人家都是一把年纪了,火力还能如此凶猛,战斗力还能如此强悍,真是让人心下羡慕啊。毕竟是向海宁(上海人)啊,有时间斗嘴打发时间,而我们这些外地来的,恨不得一天24小时都战斗在工作第一线,才勉强可能在这个城市有一个立锥之地啊。 “你下楼来,我们去逛逛街……。”电话里周宁显得很有兴致。 陆玉凝一边噔噔地下楼梯,一边嘀咕,到底是向海宁,连失恋的恢复速度都比外地人神速。 周宁在梅龙镇的入口处,踱来踱去地走着。 今天,她穿了一条裁剪利落的过膝小白裙,配一双黑色平底圆头鞋,宁静优雅,竟然稍稍抹去了其身材过于丰满这一事实。 “你就这样,跟我一起逛街?侬帮帮忙好伐?小姐妹也要互相扎台型的好伐?跟你走在一起,实在是太丢人了!”周宁看到迎面走来,上身一件超宽松优衣库棉质t恤搭配牛仔短裤,脚上蹬了一双小白鞋的陆玉凝,夸张地抗议道。 “得了,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上海最不缺的就是有钱人这种物种,我就算把一双水晶鞋穿在脚上,又能如何?辛德瑞拉她首先,就是一位公主好吗?”陆玉凝反驳道,“你如果嫌弃我,我就回去喽,反正,我还不愿意出门呢。” “好了好了,我自打嘴巴好吧?你说说,我一个正宗的上海有钱老姑娘,为什么被你这个一穷二白的乡下人给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这算不算犯jian啊?” 作为上海人的周宁,有着良好的出身。父亲是一所有名大学的法学教授,退休之后又被一家大公司重金返聘,母亲一辈子都是个家庭主妇,只穿旗袍出门。刚开始的时候,陆玉凝以为周宁是在开玩笑,结果有一天她去周宁位于“上只角“”的家里拜访,发现周宁的母亲大人正坐在窗前,翻着一张《申报》,坐姿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手旁的果盘里盛放着山竹、车厘子这些味美价昂的水果。角落的花几上,一束白百合暗放一屋清香。 房子并不大,其实,某些外乡人也不必过于嫉妒老上海人,至少,他们的人均居住面积实在小的可怜。 周宁逛街的第一站必定是金鹰,因为那里有她喜欢的一个鞋子的品牌。陆玉凝并不想去,因为那个专柜里的任意一双鞋子,她都买不起。 是的,接近而立之年的她连一双像样点的鞋子都不敢入手,这世界混的,真是有够差劲。 可是,上天却给了陆玉凝一个钝感的心脏。可能,是不忍心让陆玉凝太清楚自己的悲惨出镜,还没完成老天暗自安排的任务,就中途自杀吧。 看周宁往金鹰方向走,陆玉凝很自然地叫住她,“哎,你先去那边。我要去一下恒隆广场。” “恒隆广场?你去里面做什么?”周宁小小不解。陆玉凝从不往恒隆里面乱走,她说买不起、摸不起只能过眼瘾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我,”陆玉凝很认真地回答,“去买包柠檬片。” 周宁笑起来,“神经啊你。人家去恒隆买gui,lv,你跑去里面买柠檬片?你不怕那些势力眼的导购飞给你一大堆白眼啊?” 陆玉凝一点都不害臊,“怕什么?恒隆门口写着‘不许买柠檬片的人入内’这样的牌子吗?导购怎么了?她们那么牛,这购物中心是她自己开的吗?我们中国的服务态度啊,再过八百年也好不起来。因为,有些服务人员的逻辑真得让人奇怪,感觉顾花了钱都是争先恐后地冲着她那张不会微笑的脸去的。” “我的妈呀,又来了。”周宁翻了一个白眼,“你这么愤世嫉俗,为人民的小心灵鞠躬尽瘁,国家知道吗?” 陆玉凝哭丧着脸,配合地摇摇头,假装委屈地回答:“不知道。” “行了,别装了。你去吧。我在老地方等你。”周宁笑着推了陆玉凝一把。 手机响了。陆玉凝接起电话,几分钟后,又默默地挂掉。 周宁见她神情有变,不免关心地问:“谁的电话?” “老宋,大老板的。他说,我写的剧本,就是一堆bull shit。我到今天才知道,原来,大老板的英语说得这么好……。”陆玉凝的表情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就差当街哭起来。 周宁搂过陆玉凝,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我知道我知道。这个混蛋,不想当伯乐就算了,还说出这么没有人性的话来。下次你老板再约你开会,你发微信通知,我找根棍子在他背后,狠狠给他一闷棍,打他个人仰马翻,遍地开花!” “可是,可是我们老板,是个儒雅的老男人,正好应该是会让你垂涎欲滴的那种类型。”陆玉凝带着哭腔,补充了一句。 “哦,那我应该慎重才是。我感觉,我的人生的路灯,好像又重新亮起来了!”周宁猛一拍陆玉凝的后背。 陆玉凝一把推开周宁,笑起来,“有你这样的吗?我想,我很快,马上,将要,失业了。” 周宁满意地说:“笑了就好。失业了怕什么?你的人生从此,距离贫穷的诗人,不就更近一步了吗?你应该高兴才是啊。” 陆玉凝捂住脸,“哇……”地一声,好像真哭起来了,“我不想活了……。” “行了,周围人都在看着我们呢。这不是偶像剧好吗?这是标标准准的现实写实主义题材的记录大片,懂吗?社会就是这么冷酷,不会因为你的哭泣而对你温柔一些……。”周宁进入了抒情模式。 陆玉凝顿时不哭了,她抬起头,将头发一甩,恶狠狠地附和道:“对!留得青山在,还怕没柴烧?人生自古谁无死,我有实力我怕谁!”说罢,一把挽住周宁的胳膊,“走!今天姐姐舍命陪女子!” 走出很远,突然听到周宁说:“哎,我好像,忘记拿钱包了。” “不会吧!”陆玉凝简直要晕倒。 落花流水 正如上文所述,我们的陆玉凝有着谜一般的亲和力,一张毫无特色全是柔和的面庞掩盖了她藏獒似的残暴性情。 去快餐店吃饭,收拾桌子的店小二最爱找陆玉凝聊天,从水果花草聊到新款游戏。结果还是同事看出来,不无担心地对陆玉凝耳语,那个人好像这里,有点不太正常。同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陆玉凝付之一笑。没事儿,我也看出来了,但是怪可怜的。 时不时去奢侈一把的那个餐厅的老板,好像也对她有点……。会免费赠送别桌不会出现的各种小食。 看到这里,诸位千万不要拿一筐烂番茄砸我,这绝对是事实啊。 但,陆玉凝绝对不是圣母白莲花中的一员。 面对有的人明里暗里,不下数次的暗示,陆玉凝都假装不知道,做出一副无动于衷的蠢样子。 她很清楚,自己不是那种能让男人久久流连身畔不去的女人。有些女人,就是以男人的喜怒为喜怒,男人就是她们的一切。她们像一条藤本植物,只有附着在男人这课树上,才能找到存在的价值。可是,陆玉凝不是。有时候,她挺羡慕这样的一类人,至少她们,好像就只是为了一件事而活着,虽是飞蛾扑火,但却有滋有味。不像自己,像一株一到季节就要飞走的蒲公英,到处流浪,一片迷茫连着的,仍是迷茫。 人一旦受过伤,连在一起时听的那些歌曲,都不敢再次点开。只不过是,怕泪崩,怕挺不过去。 毕业后没学会什么本事,唯一学会的就是,不要让爱情成为人生唯一的主题曲。生存太难了。我没有时间,甚至没有资格,让自己成为爱情的奴仆。陆玉凝早就认清了自己的命运。 不甘心又如何?为了一餐一饭,我已经竭尽全力。梦还在吗?当然。可是,真得能实现吗? 陆玉凝也不知道。 因为,摄影棚里嘈杂的一切将她从自我沉浸中拉回。她作为没有署名权的无名编剧之一,被召唤到了这里。 “太阳还是会准时升起,我必须要走到这最后一刻,才有权利,有底气说,我尽力了,我累了,我实在走不下去了。我要休息了。梦很绚烂,很美,因为,它是我亲手打造的……。”女主角坐在堤坝上,动情地说着这些台词。 “停!”导演显然已经失去了耐心,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对扮演女主角的演员提议到,“这段是这场最关键的一条,您不妨这么想象:自己是一个与生活搏杀了许久的战士,走到了拥抱胜利的最后一刻,一下子千头万绪,感慨万千的那种复杂情绪,这样会更有效果些。” 那位演员,不,现在已经是三线明星的女孩白了导演一眼,“这都是些什么啊?这是谁写的剧本,让他自己来给我示范一下,我倒要看看,就这么一句台词,他能念出什么花样来。” 陆玉凝被迫走上了堤坝。上面的风还是有些凉的,她竟有些心疼起把她架到这种局面的那个女演员来。 她坐下来。 远处就是海了。几座小山分布在海滩的一角。经年历月,风霜侵蚀,山的一面已经塌陷,透着这春日里不该有的苍凉。 望不到尽头的浅蓝,笼在茫茫水雾里的海岛,就像一幅很容易让人静默的的画作。 陆玉凝忘记了周围的机器,站立在附近的拍摄职员,因为当在键盘上敲出这些台词的时候,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了,所以今天,当她再度念出的时候,眼眶又一次不争气地红了。 当她用自己的方式念完这些台词的时候,现场先是一片寂静,接着便响起了稀稀落落的掌声。 她低下头,趁势用袖子抹去了眼泪。爱哭的人,真是上不了台面。 新一条的拍摄又开始了。 当陆玉凝经过准备再次上场的女演员身边时,被女演员伸出的脚狠狠地绊了一跤,她痛得叫了出来。 “你?”陆玉凝从地上爬起来,准备反击。 女演员瞪了她一眼,这张脸,在参加上一剧的拍摄时,还时常挂着谦虚和卑微,而现在,因着一部剧的热播,已然是傲色难掩了。 “刚才是不是你伸了脚出来?”陆玉凝尽量保持平静地问道。 女演员没有回答,从嘴角挤出一丝冷笑,直接从她身边走过,又狠狠地撞了她的肩膀。 这一撞之下,陆玉凝又差点摔倒。 她真想撕破了脸,揪住女演员的脖子,左右开弓,赏她几个巴掌尝尝。 可是,凭她这个半路出家,连署名权都没有的破编剧? 男儿都可以忍得胯下之辱,此时此刻,我陆玉凝,为何不能忍下这口恶气。 在某些时候,必须像男性一样理智,甚至冷漠,才能找到解决问题的最佳方式。生活已经不止一次暗示过陆玉凝。 所见、所闻 凯司令西点房是陆玉凝每日都路过的地方。 物以稀为贵。张爱玲笔下大名鼎鼎的下午茶所在地,于她而言就如进入“全家faily”,从货架上挑选一个面包一样的所在。 或许是因为,行程太赶了,她只会推开那扇玻璃门,挑选一只还负担得起的面包,匆匆打包离开,而从未像张与她的女伴那样,在三楼的临街玻璃窗前,品评着行人的神态衣着,平安戏院新上的剧目,认认真真地喝上一次下午茶。 任何的格调都是需要花钱的。 家道中落的旧时文人在发白如雪之时,仍会用一碗刨花水细细地将斑白的发丝梳理整齐,这是旧时生活的烙印,已经到了骨子里头。 像这样的风姿,虎口夺食一样的现代人,还可以再度效仿吗? 星巴克里,两个对面而坐的女子在不无激烈地争论着。 “北欧风情,洛可可风格,海景别墅,学区房,我们的文化符号,都投射在了这些只会引发攀比和焦虑的身外之物上面。谁都不敢松劲儿,谁都想在你争我夺中站在别人的头顶上,这样才会有一种所谓的安全感。但这种安全感的保质期简直短得可怜。因为谁都不会停下来,那么,你只能继续开始下一轮的争夺赛。无休无止,无聊无奈。”微胖的那个女子发出了这个时代的哀鸣。 “嗐,也就是你们这些还单身的老姑娘会书生意气,指点江山。等你成了别人的妈,我保管冲在学区房前列的那个人一定是你。”坐在她对面的中年女子保养得宜,举止从容。 中年女子接着说道,“你知道我今天出来,跟你在这里聊这一会儿,得做多少前期建设吗?我得跟阿姨交代清楚今天孩子的行程,我还得先开车把我婆婆送到医院,去探望她一位住院的前同事,接着再绕路去外文书店,给我大儿子找一本书;在来的路上,我还顺便推掉了一个茶艺活动,因为家里的杂事堆得太多了,我都快分不开身了。” “活该啊,谁让你头一昏,就被人给拐跑了。以前,我们可都是文艺女青年里的魔怔患者,现在,这个阵营里的战士,都接二连三地被现实收编归队了。发个微信约一圈,不是在带孩子,就是全家在山沟沟里放风,要么就是撅着屁股趴在地板上,四处寻找手工作业里跑丢的那一颗螺丝钉。看看,我们都成什么样儿了?”微胖的女子像一只泄气的气球,往椅背上狠狠地一靠。 “成什么样儿了?人样儿呗。”中年女子打趣道,看得出,她对目前的生活还是比较接受和认同的。 “绷着一口气,不泄气地活着,实在太累。写诗作画,为赋新词强说愁,在蹦跶一晚上不带睡觉第二天还像没洒完鸡血的年纪,矫情矫情也就算了。是个人,就得吃喝拉撒,攀比宫斗,这样你才能面对现实,曲线救国,在欺骗了现实的同时,也顺便欺骗欺骗你自己。麻木地苟且着,不比你整天忧心时代弊病痛苦多少。真的。”中年妇人半戏谑半认真地表达了观点。 陆玉凝在隔壁沙发上听得一清二楚,兴致昂然。 看来,妇女们也有不纯粹讨论八卦的时候。 从陆玉凝的角度看来,目前而言,这位中年妇人的观点暂居上风。她毕竟结婚生子,经历了些一地鸡毛,比微胖的女子多爬过了几道大山,渐渐知道,山那边,不过也是山,有了些“观远山,不必上远山”的境界。 在人间这所大学里,阅历也是加分题。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一瞬间,像时间突然定格,整个二楼的人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 “我是文曲星下凡,我有研究成果,你们凭什么不要我,你们凭什么不要我……。”一个清爽瘦削,二十六七岁的男孩子挥舞着手臂,挟带着一阵风冲了进来。 紧接着,两个五十多岁,面带风霜的男女,一前一后,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 那男孩子用痴惑的眼神扫过全场,顺势往大理石地面上一坐,双手不停地扒拉着脑袋,发出一阵阵困兽之吼。 跟随而来的妇人一下子扑过去,抱住男孩的头,而那位男士,则对着人们不停的鞠躬,致歉,“对不起,对不起,这是我们家的孩子。受了点刺激,给大家添麻烦了……。” 吧台里的服务生像是见惯不怪的样子,仍然重复着下单,冲咖啡,取蛋糕的动作。 像来自天边的私语,人们的谈话声又渐渐在大厅响起。也仿佛要可以冲淡这突如其来的尴尬。 “这男孩本来是要出国的。他父母也对他期望甚高,谁想到就是因为没有拿到全额奖学金,一下子就崩溃了,就……。”微胖女子不无惋惜地转着手中的咖啡。 “你是怎么知道的?”中年女子低声追问。 “我在这里目睹了下于三次这样的场景。看得出来,他父母并没有放弃他,因为他衣着干净,头发也被打理过,我也是从他父母断断续续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这些的。”微胖女子叹了一口气,“虽然我没有结婚生子,但还是觉得很唏嘘。” “唏嘘?多亏你还单着。等你怀胎十月,熬成了一个孩子的妈,到时候,唏嘘算得了什么,遇到这种事情,简直就是夺命之痛……。”中年女子说着,眼眶都红了。 陆玉凝多希望,这个此刻即便疯傻乱吼但仍难掩秀气的男孩,能随身携一颗混蛋般的心脏。因为,她曾经就读过的那个种满梧桐树的小学,最近也出现了有孩子发疯,光着脚绕着学校不停奔跑的事情,而导火索是最近一次的数学考试成绩下降,被家长多说了几句。 她想走上前去,说几句安慰的话,但她马上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她知道,这个家庭此刻最需要的,不是无谓的来自陌生人的同情,而是全家人抱在一起,静静地舔着早已干涸但仍不断往外渗着血丝的伤口。 微胖女子和中年女子离开了。 中年女子先去了吧台,要了三杯咖啡。 待她与微胖女子手挽手下了楼梯之后,服务生才捧了托盘,将三杯咖啡送到这一家人的面前,说明了来自那个中年女人的嘱咐。 陆玉凝虽然懊悔自己没有做出同样的行为,但她还是开心的。 人们总是会在某一时刻,表示出他们的善意。 即便拥挤的地铁,将我们挤成了沙丁鱼,还要随时提防生存这条鲨鱼的撕扯追杀。 风云又起 “笃笃……”门外一阵敲门声。 陆玉凝一下子从床上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看头发还算有点形状,便跑去打开了房门。 不出所料。门外站着的正是张大爷本人,就是每日跟自家太太在楼下展开唇枪舌战的那位。 在他身后,还站了一位高大的外籍人士,他在冲陆玉凝礼貌地微笑着。 “小姑娘,侬可不可以先出去溜达溜达,又来了一位国际友人,一个德国人,他想参观一下你的房间,可不可以啊?” 陆玉凝的切身体会便是,江浙之地,稍微上点年纪的阿姨叔叔,阿公阿婆喜欢把哪怕只是看上去有点年轻的,或者在他们的推理中,应该还没有走入婚姻歧途的女性,一概呼之为“小姑娘”,这极大地满足了如陆玉凝这种年龄尴尬,但还死不承认青春已老的一部分中二大龄女青年的、不可告人的、虚荣之心。 世界人民好像都爱上了石库门的文化底蕴。粗略算来,前后至少已有美国人、韩国人、德国人,日本人甚至丹麦的白人帅哥,纷以“参观”的名义,慕名前来陆玉凝这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实地进行一番东方风物的心灵熏陶。 以至于陆玉凝都开始想将这间一张旧式八仙桌就占去了三分之一面积的亭子间纳入收费项目了。 有鉴于此,陆玉凝每日都不敢松懈,强迫自己的陋室随时维持在整洁状态,以免被那些居心叵测的欧美人士在faebk上上传一张图片:“看哪,这就是中国女孩的卧室,太可怕了,我们除了深表同情,还能说些什么呢……。” 陆玉凝将自己的卧室尽量往传统文化上靠拢,字画、花几、博古架、绿植、帷幔、水晶帘应有尽有,费了不少时日,才摆设到位。麻雀虽小,古意悠然。 房子是租赁的,但心却不能随意粗糙。 因此,每当看到张大爷这一张脸堆满看似老谋深算但又能被连陆玉凝这样的人都一眼看穿的笑容时,陆玉凝便没了脾气,乖乖拿好钱包出门,“随意参观。但请不要拍照。”临走之前,她又交代了一句。 是的。我们的陆玉凝就是这么放心,门开着,自己出门溜达去了。 在人来人往,珠光宝气的南京西路上,陆玉凝漫无目的样子,有点像一只误闯天宫的野兔。 大老板——老宋的电话号码又出现在了屏幕上,陆玉凝心下一紧。 “喂,老板。”陆玉凝接起了电话。 “好的,我知道了。”几分钟后,她一脸凝重地飞跑回弄堂,但是!房门已锁,而且,自己刚才就没带脑子出门,钥匙给落在家里了! 她又返身跑到楼下杂货店,被张大爷的欢喜冤家李阿婆告知,备用钥匙不在她这里,张大爷带着外国人往威海路那边去了,她也不知道人什么时候回来。 陆玉凝快疯了。 老宋又该骂人了。 时间来不及了!陆玉凝心一横,小跑到马路边上,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目的地而去。 当陆玉凝趿着拖鞋,身着白裙出现在老宋、同事吕薇薇及一名男同事面前的时候,老宋没好气地将头别过去。 陆玉凝只好自己讪然坐下。 “大姐,我们是来这里开会的。你空手而来,算是怎么回事?就算你这个人一向不按常理出牌,但要搞行为艺术,也不至于这样吧?”老宋挖苦道,同时,眼神狠狠地向陆玉凝扔了几把飞刀。 “我……是这样的……”陆玉凝急着解释。 “行了!稿子是你自己写的,我也转发给他们了。今天你列席就行。”老宋看了看手腕,“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我希望大家都说些干货。” “我认为,小陆的剧本质量,比之前真的提升了不少。”吕薇薇红唇如绛,吐气如兰地说出这几个字,一双十几公分的红底鞋恰到好处地彰显了她的妩媚。 因为吕薇薇的名号在外,陆玉凝有些排斥与她的合作。 而老宋对吕薇薇气多了,简直就是一个有礼貌的好孩子。 难道就因为我是个乡巴佬,才对我动辄冷嘲热讽,不加礼遇?陆玉凝越想越委屈,鼻头不由得一酸。 “哎哎,还没开始探讨呢,你这就先进入剧情了?这自带节奏的天赋,还真挺让人羡慕的。”老宋把手在陆玉凝面前晃了晃,说道。 陆玉凝一下子反应过来,略微尴尬地笑了笑。 吕薇薇毫不掩饰地瞪了陆玉凝一眼,但看到老宋转向自己,立马换了一副表情,速度之快,简直让陆玉凝怀疑自己的眼睛。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不管老宋问什么,吕薇薇都会仰着一张媚脸,重复着几个字:“我觉得小陆写得很好啊,创意有趣,进步多了……。” 哼,以为老娘不知道什么叫捧杀啊?陆玉凝腹语。 临了,老宋自己挑出几处毛病来。 “陆玉凝,你这句‘把你的心脏挖出来吧,让我看一下是黑还是红?’,这,这太血淋淋些了吧。到时候是不是还得另外在旁边加条字幕——剧情需要,请勿模仿?” “还有什么‘不过是轻轻抚摸一下而已,这也算家暴吗?’再加上什么‘生活是如此操蛋,但更操蛋的是,我们还要假装认真地活着’。这都是些什么不二不三,用波波的话说,n t n three,n three n fur的台词啊?这像是你这种会读《战国策》的巾帼女英雄写出来的台词吗?” “总之啊,你这次的剧本,较之上一版,只能说差强人意。你原来不是挺有灵气的嘛,最近怎么了?失恋了还是被打劫了?主题怎么都这么暗黑啊?是不是准备走蒸汽朋克路线了?现在才来一场青春的叛逆,你不觉得有些晚了吗?” 老宋的话像一挺连续扫射的机关枪,将坐在对面的陆玉凝打击的体无完肤。 “陆玉凝,要不是这个本子是朋友所托,你以为我有时间在这儿跟你耗时间?”老宋像是下了最后通牒。 吕薇薇捂着嘴,差点没笑歪了一张娇艳红唇。 唯一的一位男同事,脸上通红一片,不知道是被吕薇薇的巧笑嫣然给冲击了,还是也觉得有必要对陆玉凝的处境表示悲哀。 陆玉凝不干了,她一抹快滑下来的眼泪,涨红了脸,表达了来自被伤害方的抗议,“老板,你可以说我写的内容有问题,但您要知道,这个剧里有很多阶层的人物穿插其中,每个人物的表达方式自然有他的个人特色在里面。您,您仔细过了一遍剧本了吗?实在不行……。” 此时此刻,我们的陆玉凝犯了传说中的职场大忌之一:不要在老板和同事面前,表现出强烈的个人情绪。 老宋将笔记本一合,从裤兜里掏出手帕,递给陆玉凝,“得了,就当我没说过,行吗?我举手投降,成吗?”他举起另一只手,做出投降的姿势。 陆玉凝泪眼婆娑之中,看到递到面前的是一方lv的手绢,她只识得lv的lg,却孤陋寡闻,不知道lv还生产手绢这样的东西。这一看之下,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哭得再厉害一些,用以哀悼自己无比简陋的前半生。 “怎么,嫌弃啊?这是今天刚换的。到目前为止,我不过用它擦了下手而已。”老宋的手停在半空。 陆玉凝迟疑了一下,接过手帕,在眼睛上抹起来。 吕薇薇的眼睛快要冒出一团火来。那位男同事则微低下了头,像是又换了对象,觉得有必要再替老板表示一下悲哀。 “今天就先告一段落吧。你们先走吧。辛苦了。”老宋发了话。 待吕薇薇抛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离开后,老宋又开腔了。 “陆玉凝,您今年芳龄几何啊?你是怎么活到现在的?比起你的年龄,你这性子,可委实天真了些。怎么?我作为一个居高临下的老板,还不能发几句牢骚了?我记得你是关中人士吧,我记得,你自己都说,那里可是出土匪的地方啊。女娃子个个都是压寨夫人似的狠角色吧?怎么到你这里,这就画风突变了呢?” 老宋的话逗乐了陆玉凝,她将手帕在手里来回捏着,不好意思地说道:“老板,对不起,我也是一时……。” “哼……”老宋板起了脸,“现在知道我是你老板了?” “算了。看在作为一个没有署名权的十九线编剧,你的东西还能勉强入眼的份儿上,我就得饶人处且饶人,人生在世,都不容易,是吧?”老宋从沙发上起身。 陆玉凝递上手帕,这回换老宋犹豫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手绢我还要回收吗?这不收回吧,怕你多想,以为我对你有些什么别的暗示。这回收吧,又显得我小气,连条手绢也不舍得。哎呀,这叫寡人如何是好啊?” 陆玉凝听到这话,把手往回一收,“既然您都说得这么明白了,那我就收下了。恭敬不如从命。” 老宋指了指手表,“多耽误了我十分钟。下次写十场免费的。” 天涯沦落 在芸芸众生的认为里,编剧作为潜伏于剧作家行列的潜力股,待遇应该称得上丰厚。时不时还可来个明星面对面,近距离观察一些所谓五光十色、香车宝马的人间浮世绘。 对于这种观点,至少陆玉凝是要将双手交叉于胸前,打一个大大的x的。 与其他工种相比,编剧这种职业,听起来好像跟“高大上”有点渊源,毕竟是与文字打交道的文化人儿,挥斥方遒,下笔千言,纵情于书山册海之间,该是多么地快意恩仇啊……。 上下五千年,书生最没钱。 编剧就是一群每天将自己关在家里,像个没有租子可收的包租婆那般邋遢地伏案工作,或是被别人关在宾馆里,像个将要被撕票的人质一样,拼命挤出血泪文字,然后让资本家拿去卖钱的物种。 而身为最不幸的编剧中的一员,就是在这个编剧的身边,还围绕着一个像周宁这样的队友。 在麻辣烫袅袅冒起的热气里,陆玉凝被迫欣赏着对面一双互相喂食的男女的恩爱秀。 看到男的那作为局外人一眼就能看明白的虚伪样儿,陆玉凝仿佛听到自己已经在磨牙霍霍,恨不得随时扑上去咬上伊一口。 或许这样略显血腥的苦情表演,还能及时唤醒像是被下了降头的周宁玉人。 男的暂时离开,去为他的“亲爱的”买饮料去了。 “你怎么又跟他在一起了?”男的还没走出多远,陆玉凝就迫不及待地对周宁做出一个要拍她的手势。 周宁露出与她这把年纪不太相符的少女娇羞,“伊马乡嗲呀(他脸长得好呀)……。” “我真想把自己脑袋埋到这碗麻辣烫里,将脑仁直接烫成脑花算了。眼不见为净。”说完,陆玉凝挑起一筷子海带,嚼得卡嚓卡嚓地山响。 “你们上海人个个精打细算,精明得神仙都能唬得团团转。怎么一到这个情字上,就自甘堕落,不辨东西了呢?”陆玉凝有些不甘心,觉得作为饱读诗书的愚直书生一枚,作为正义之师,不能袖手旁观,绝对要手起刀落,了此孽缘。 “哎呦,人家不是说了吗,问世间情为何物。我可不想变成葬身情花火海的李莫愁第二。人家就是一个完完全全,彻头彻脑的俗世女子,只想游戏人间,得快意时且快意。用你们这些穷酸文人的话说,好花堪折直须折。懂吗?”这一席文绉绉的文字,再配上周宁故作忸怩的神态,陆玉凝的脑海里只闪过几个字:“猪油蒙心!” “而且,这次,他还亲自给我手写了一封信。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你说,我这个李沧海是不是应该再给他一次机会?”周宁也不知是真是假地补充了一句,看那表情,还真是被下了降头才会有的反应。 “啧啧,端得是一本人间惨剧的最佳范本啊……”陆玉凝放下筷子,“真是渣男二回头,芳心仍暗许。问世间渣男为何横行无忌,只因糊涂女子太纵容。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什么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全都被这些败类给糟蹋了。老娘恨不得一剑灭了他!”陆玉凝说话一向择词,一般情况下,她尽量不使用那些稍微过分的词儿,因为担心说顺了嘴,一开口就是脏词乱冒,有辱斯文。 但是,眼睁睁地看着最佳损友在技术这么低级的花心男的忽悠下,居然前嫌不计,把头再度伸进他又一次为她量身打造,还打了一个蝴蝶结的圈套里,陆玉凝不得不对渣男们出神入化,蛊惑人心的本事佩服得五体投地。 陆玉凝叹一口气,“如果天下的负心汉,都能把他们忽悠女人的那套本事,用在两国邦交上,那还有苏秦张仪什么事儿啊。什么合纵连横,一怒诸侯惧。我看这些负心的男人,倒也学会点儿皮毛。一口倾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本事没学到,朝秦暮楚的小伎俩倒是掌握得炉火纯青。一帮混蛋!” “你怎么骂人啊?这可不是文学家应该有的风度啊。”周宁佯作怒容。 “行,看上去,你们俩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再者,我们中国人向来劝和不劝离。因此,我在这里,祝你们二位百年好合,下个月就分。”陆玉凝正色回道。 “人回来了。给我点面子啊。”周宁低声嘱咐到。 陆玉凝不说话了,开始专心吃面前那一大碗红彤彤,辣津津的平民美食。 “我吃完了。谢谢你们俩今天的招待。还有,谢谢你的饮料。”陆玉凝风卷残云地吃完,将一百块钱往桌上一拍。 “我先走了哈,还有事儿呢。你们慢慢吃。”陆玉凝站起来,“宁宁,下次我们再约啊。” 她边说边从周宁男友身边绕过去,装作被行人撞到的样子,“哎呀……”“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半瓶可乐几乎全泼到了周宁男友身上。 男人看着头上汩汩而下,染了一大片前胸的可乐,有点傻了。 陆玉凝也不管周宁是什么表情,加快脚步,一溜烟儿地离开了是非之地。 吴江路是一个行人接踵摩肩,挥汗成雨的所在。如果那个渣男敢找麻烦,我只需喊一声“偷钱包啦”,就能让他百口难辨,落荒而逃。陆玉凝很满意自己刚才的杰作,并为这个行为艺术构思了一个万全之策。 待陆玉凝一路春风地回到家,刚要踏上楼梯时,却人唤住了,“小姑娘,你回来啦。”是住在隔壁的阿姨。 “是啊。阿姨您在烧饭哪?”陆玉凝恢复了乖乖女的形象。 “是这样的,小姑娘。侬可能太忙。这厨房里的水龙头啊,你有好几次都开了我们家的在用。你要分分清楚的啊。”阿姨认真地发出了善意的提醒。 陆玉凝先是有些疑惑,随即马上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她急忙道歉,“对不起,阿姨,我下次一定注意。” 阿姨没有再说什么。又缩回厨房里忙碌去了。 一楼乃厨房所在。挨着门边有两个水槽。陆玉凝一直以为,这两个水槽是共用的,随便开哪个都是可以的。没想到水槽也是会引起领土纠纷的。 隔壁阿姨一家堪称具有代表性的上海人家。一次陆玉凝下去厨房接水,正赶上隔壁阿姨端着一个托盘从厨房走出。 一个铝制的长方形托盘,里面清清爽爽,方方正正地列着几个瓷碗。小碗里盛着白粽、枣粽,另几个小碗里,则分别盛着蜂蜜、红糖汁、白糖汁,一种粽子搭配一种糖水。 时值端午。陆玉凝在与隔壁阿姨擦肩而过时,不由心下感慨,上海人的精致,真是无处不在。 虽然两家几乎从不互相走动,但陆玉凝还是对他们抱以莫名的好感。 今天的这一插曲虽然不免尴尬,但对陆玉凝而言,也不过是更接近生活细节的一次体验而已。 情感导师 陆玉凝今天要去参访一个情感导师。公司旗下分公司的老板之一提供了这个资源,但群里放出风来,这个人很难采,对于采访,挤牙膏就算了,还有些其他小毛病,捣江湖得厉害。 越是这样的,越有挑战性。听说对方是个男的,陆玉凝顺手将防狼喷雾塞进了背包里,万一用得着呢。 照着地址按图索骥,在一栋排屋前,陆玉凝见一人在院子里悠闲地剪着指甲。 地址是准确的。她试着走上前去,“您是鲁之连鲁老师吧?” 对方吓得一激灵,等看清楚面前站着个大活人之后,才没好气地嚷到:“干什么呢?谁放你进来的?知不知道这是私宅,乱闯私宅是违法的,understand?” 陆玉凝眼见这个穿成伪潮(伪潮流)风,蓄着山羊胡的男子此刻就像一个受惊的毛毛虫,连指甲剪都扔出几米远,她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找错人了。 “我是,我是……。对了,张谦张总您是认识的吧?他让我直接过来找您的。”陆玉凝挤出一个明亮友好的笑容。 “哼……”对方上下打量了陆玉凝一眼,“又换人啦。”他瞥了瞥嘴巴,“有什么好采访的。人红是非多,低调才是正理。想拿我当噱头给你们赚吆喝,也不睁眼看看,哥哥我是那当炮灰的命吗?” 因为早就有心理建设,陆玉凝就当没听见这话,杵在那里,仍旧用欢快的语调展开了对话,“您看,我可以坐下来说话吗?” 这位将自己的小花园打理得美好舒适的男人,却不愿给前来拜访的不速之一个善意的迎之礼。他一笑,“你会讲笑话吗?如果,你能讲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过的笑话,今天,你问什么,我就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笑话?陆玉凝只知道自己的笑点很低。讲笑话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事儿。其难度不亚于郭德纲老师当年在茶馆里撸袖子说相声,底下只坐了一个观众还要继续腆着脸说下去。 还要没听过的?可本姑娘自己看过的笑话也没几个啊。 “我们先坐下来,我慢慢给您讲一个,保证您没有听过。”陆玉凝觉得自己像个上门推销菜刀的,门里头的人要是不买上一把,就赖着不走了。 男人意味深长地看了陆玉凝一眼,自己先坐了下来,又拿眼神一示意对面的位置,“坐吧。” 比这尴尬的场景陆玉凝都见过,这对她来说,还真不算是什么事儿。 她坐下来,笑了一下,“那我,准备开始讲了哈。” “说是在女孩刚毕业的那一年,她孤身一人来到了一个在课本里才出现过的城市。身上带的那点生活费,很快就用得所剩无几了。因为她是违背家长的意愿,自己跑到这个一无同学,二无亲朋的城市。刚开始,她还在负隅顽抗,因为打电话回去,便意味着一种变相的妥协。可是后来,她身上只剩下5毛钱了。如果再不打这个电话,她不知自己将会陷入怎样的境地。于是,她找到一个书报亭,那里有公用电话。她拨通了妈妈的电话,异乡生活的委屈夹杂着其他情绪,她只觉得自己在电话里不停地说啊,说啊,当她意识到自己的通话时间已经很漫长的时候。她慌了,她的嘴仍然在讲述着在这城市的种种经历,可是她的脑子却在飞快地转着。您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吗?”陆玉凝停下来,向对面的男人抛出了问题。 “拜托,是你在讲笑话,好吗?”对方翻来覆去地检阅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句。 见此,陆玉凝继续说到,“她在想,这个电话肯定是超出时长了,而她的口袋里,只剩下了5毛钱。待会儿打完这个电话,她应该怎么办呢?是等打完电话,马上把电话一扔,撒腿就跑呢,还是挂完电话,跟老板在那里装可怜,编排一个凄惨的故事,将老板感动得啼泪横流,然后顺势给她免单。在胡思乱想之间,她打完了电话,准备接受命运的审判。她问,老板,多少钱。这个数字对她而言,至关重要。如果这个数字超出了她的心理预期,她可能就会上演由她主演的第一幕落跑风云,她甚至都能想象得到,报亭老板冲着她一骑绝尘的背影,大声喊着‘抓小偷,不,抓住那个逃电话费的人’……。” 说着,陆玉凝竟自顾笑了起来。 “您知道,报亭老板最后说什么了?”她边笑便问,还未及对方回答,她又自己说,“报亭老板报出了那个数字,5毛钱。至少在人生的那一刻,女孩是相信神的存在的。因为在她的感知里,那个絮絮叨叨的电话其实打了很久,怎么可能刚好是5毛钱呢?天知道,她的口袋里只剩下了5毛钱啊。” 对面的男人听完,嗤笑了一声,“这个笑话简直要冷死人了。那个女孩,就是您自己吧。” 陆玉凝点头,“是,是我。今天,我把它当做一个笑话讲给您听,因为回过头来看,无论当时有多么辛酸,现在看来,也不失为一段美好的回忆。” “我最烦人家有事儿没事儿在哪里唱苦情戏了。不过,看在你拿不堪当笑料的份儿上,给你提五个问题的机会。”对方坐正了身子,“但是,不能拍照、不能录音。” “好的,没问题。”陆玉凝掏出了包里的笔记本。 “第一个问题,请问,您觉得两性交往之时,会有哪些常见的微妙话题呢?鲁老师?”陆玉凝给出了第一个议题。 “在这个世间,最不能相信两句话。 一个女人说:随便。 一个男人说:我发誓。 女人说“随便”,言下之意其实是,你要真敢“随便”,那将会死得很难看。 而男人在指天发誓的时候,心里想着的无非是,天下坏人一大半,老天爷那么忙,怎么也不会轮到我挨劈。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因为没有兑现誓言而造成的人身伤害率,远比眼前十万火急的,来自咄咄逼人的女人的拷问可能造成的实际伤害要小得多。所以,真的只是随便发个誓而已。”可爱的鲁老师一旦言及具有普世意味的话题,立刻就恢复有着一众善男信女的情感专家的庄严。 陆玉凝接着问道,“那您觉得,男人在费尽全力地成家立业之后,为何又冒着可能众叛亲离的风险,去与别人发生点桃色纠葛呢?这其中的心理因素又是什么呢?” “哎呀妈呀,你可绕死我了,不就是‘婚外恋’三个字嘛,咬文嚼字的,浪费多少氧气啊?”鲁老师摸着自己的胸脯,夸张地揶揄道。 “有人说啊,这是一种抢夺心理在作怪。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喜欢抢夺人家的玩具一样,明明自己手里已经堆了一堆玩具,看见别人的,还是要从人家手里抢过来,据为己有。这都是胡说八道!”鲁老师开始忿忿不平了。 “原因再简单不过:就是品性下流这几个字。什么风流倜傥,多情公子,那都是没落在自己身上。要是你男朋友做出左拥右抱,拈花惹草这种事儿,我就不相信,你还能拍着手,用崇拜的小眼神儿给他唱上几句赞歌!” “哎呀妈呀”,陆玉凝在心里给这位鲁老师唱起了赞歌。 “那么,第三个问题,您认为在男性的观念里,如果一个女性长得不那么国色天香,楚楚动人,是不是就意味着他对她的态度,就更随意或者粗糙了些呢?”陆玉凝给出了第三个问题。 鲁老师咳了一声,道:“至少我这样有海外背景的男性是以尊重女性作为本人的行事前提的。对待不够美丽的女人,就表现得不够尊重,是这个社会的价值观出了问题,而不仅仅是某些男人的大脑需要返厂重置的问题。美是多元化的事情。很遗憾,现在大家都只喜欢一种脸:能戳破任何一种东西的锥子脸。这世界,就是这么ray。” 陆玉凝心想,这鲁老师的三观,还稍微有可称道之处。 “好的,谢谢鲁老师。接下来的问题是,您对有些女孩认为的真爱无罪,即便沦为第三种情感,比如插足别人的婚姻也情有可原这样的观念,是怎么理解的呢?”陆玉凝接着问。 鲁老师一拍桌子,“我要是有个女儿,她要是敢跟我来这套,那就只能清理门户了!你以为你是在为true lve英勇献身哪?其实只不过是沦为了王尔德的人生两大悲剧之一。人家一旦得到了他想得到的,接下来,你才刚开始你热情的爱的演出,人家那边已经准备偃旗息鼓,悄然谢幕了。要知道,一个流氓的吻就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生命。年轻女孩与那些混过日子的老油条根本就不是同一量级的选手。等天真被那些老油条消耗得差不多了,又该轮到这帮被伤害的女孩报复社会了,她们自认为看透了男女之间的那点儿关系,便开始了对另一批老实男人的伤害。真是冤冤相报,何时了啊……。” 陆玉凝听到这段话,简直想在心中给鲁老师鼓鼓掌。但她没有表现出来,又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您对人类最古老的结合方式之一——婚姻,有着什么样的评价呢?” “王尔德说:男人因疲倦而结婚,女人因好奇而结婚,最终他们都会后悔的。”鲁老师很有风度地给了一个他并不认为是俏皮话的回答。 因为无法录音,这次的所谓采访简直就是一场速记。好在陆玉凝的记忆力还是出色的,再加上情感专家鲁老师在接受采访时显然比他的外表要更专业,陆玉凝认为任务还算是完成了的。 待她又与鲁老师寒暄了几句,准备就此告辞时,鲁老师居然要了她的微信。 “看得出,你这个人的工作态度还是有的。”鲁老师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找个台阶。 孤独与庸俗 那个总是对人性的弱点津津乐道,颇有点“众人皆醉我独醒意味”意味的叔本华老先生,在他的父亲驾鹤西去之后,因继承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而提前实现了财富自由,从此过上了以对人性吹毛求疵为主题的唯意志论哲学之旅(羡慕)。 这个道地的德国富商的后代,一个正宗的日耳曼人,却对人家英国哲学大加赞赏,“走上了一条因戳穿‘皇帝新衣’而被学院派孤立的哲学不归路”。 好在纵观我们老先生的一生,其都秉持着“主动惹事儿、俺不怕事儿”的行事风格,作为后人,我们实在没有必要为一个不必关心一日三餐,只负责挥着鞭子可劲儿地鞭打人类精神七寸的先哲操一份略显多余的心。 如果说,像我们上文中所提及的那位王尔德先生所言,如黑格尔这样的哲学巨擘缺乏一种“直面人生苦难的真诚”,那么作为黑格尔的老对手——我们的叔本华先生,显然是找到了另外一种途径来寄托他的喋喋不休。 毕竟,这是一个影响了尼采、萨特(两个大牛哲学家)、瓦格纳(作曲家)、弗洛伊德(不用介绍了吧)、托尔斯泰(文坛泰斗;作家中的战斗机)、左拉(一个为法国赢得世界声誉的人,其又间接影响了郁达夫、巴金等!艾玛,太乱了)、哈代(实在介绍不下了)、萧伯纳(这个不用介绍了;一个能说出“青春是一阵偶尔划过的风,不经意间,已吹得我泪流满面。”这种话的人;一个拒绝了诺贝尔奖的汉子)、王国维(国学大师;大才中的大才子)……的人! 看看这份名单,辉不辉煌!耀不耀眼! 纵横诗、书、乐、哲,完全就是人文、玄学加科学360度全方位、立体式、跨界大串联好吗! 看得老夫简直泪流满面,两膝着地(有点出息好吗)啊! 对了,老先生还被印在了但泽纸马克(一种历史货币;但泽乃叔本华的老家。)上,以方便人们随身携带与瞻仰。 然而!在这份前无古人的历史成绩面前,我们的老先生还是比较hld得住的。 因为,我们的叔本华先生的可贵之处可能就在于,他足够真诚与真实——虽然嘴下留情不是他的个性。 优渥的物质条件不再需要他为了五斗米而对谁谁谄媚乃至献媚,因此,作为一个清醒的旁观者,他对人性善恶的一番高谈阔论,针砭褒扬也就显得更加一针见血,让人在脊背发冷的同时,不由得一拍大腿,“这老头儿,绝了!” 但同时,老先生又的确是为普通民众竭力呐喊的最佳代言人之一。 其叙事风格之简朴,通用,可举下例为证。 “我们无论要做或者不做什么事情,我们首要考虑的几乎就是别人的看法。只要我们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出,我们所经历过的担忧和害怕,半数以上来自这方面的忧虑。它是我们那容易受伤的自尊心在作怪。” (怎么样,够不够朴实?简直太不“高大上”!怎么可以这么平易近人呢!晦涩才是哲学的第一印象好吗!不像绕口令的哲学还算是哲学吗!) 再比如。 “只有知道了书的结尾,才会知道书的开头。” (怎么样,够不够“王家卫”!) 最后。 “林子里总少不了一些怪鸟。” (怎么样,跟我们的“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没有异曲同工之妙?当午饭时间,你被你的同事毫不留情的挤出电梯之外的时候,朋友,你可以这么安慰自己。以免火大伤身,撕破了快要掉下来的面皮。)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人们最终所真正能够理解和欣赏的事物,只不过是一些在本质上和他自身相同的事物罢了。”这句真理,我们的情感导师鲁之连鲁老师,在一个春光并不明媚的下午,不请自来地驾临到了陆玉凝的陋室里。 用他的话说就是:我是因为欣赏你才来的。别人请我,我还未必去呢。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 鲁老师这次算是为“临时抱佛脚”而来。 在经过一番东躲西藏的交谈之后,鲁老师拿起一本书就翻起来,“什么呀,这些读起来都能咬到自己舌头的文字,看得下去吗?这不是纯粹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吗?” 他拿腔拿调地给予了对这本书的最高评价。“这帮人就知道整天无病呻吟,读书读蠢了。没听过那谁,”鲁老师把食指抵在眼睛上,作思考状,“哎呀,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来了。”他放弃了对真相的执着。 “反正就是那谁,不是说过一句话吗,‘我生下来时很聪明的,是教育把我给毁了’。听没听过?这话说得多在理啊!”他拍了拍手,显得有些激动。 陆玉凝正在拖地,她停下来,把下巴抵在拖把上,认真地回答到,“听过,是萧伯纳萧老前辈说的。可是,在小女子的印象里,能说出这句话的人,他本人一定是先读了不少书的。你要知道,萧伯纳先生的老爸可是贵族出身——虽然后来没落了。但人家萧老先生本身可是从小就受过严格的上等教育的……。” 她又眨了眨眼睛,补充了一句,“如果,谁敢说说这句话的萧伯纳先生读书读傻了,我估计鲁迅先生都不会答应。谁让他们是朋友呢。” 这下,鲁老师的脸上挂不住了,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词儿,半天才来了一句,“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 陆玉凝的同情心又占据了上风,她以一副自嘲的口气说道,“别人一夸我,我就显得局促不安,因为夸得还不够!哈哈。” 鲁老师也笑了起来,“知道我是怎么定义爱情的吗?‘爱情就是夸大一个女人跟另一个女人之间的区别。’每当有快要跳入男人挖好的火坑的女性来寻求我的意见的时候,我就会冷冷地告诉她,你以为的与众不同,不过是你以为罢了。他说你是他的天使,你还真以为自己明天就能长出俩翅膀来了?要知道,男人捍卫的唯一真理就是,当你对一个女人展开糖衣炮弹战术的时候,几乎是百发九十九中。唯一脱靶的那个,只是因为她是个聋子,听不见那些天花乱坠,也就幸免于难了。” “哈哈哈……”陆玉凝笑得扔掉了拖把,捂着肚子蹲了下来。 “这,这有什么好笑的啊?这可是我的经典理论,收费项目!”鲁老师不乐意了,这女的笑点也太低了点儿吧。 “行了,行了,别笑了。我有正经事儿跟你说。”鲁老师有些烦恼地往墙上一靠,“那个,你这里方便借宿吗?”他咬了一下嘴唇,像一个刚在斗技场上被生活这头公牛撞伤了腰的牛仔。 “嗯?”陆玉凝抬起头,“借宿?您那排屋不住啦?” “我……”,鲁老师瞬间垂下了头,“那排屋,租约到期了。我得搬出来。” “啊?你那排屋也是租的?”陆玉凝显然有些惊讶。 “有什么可奇怪的?上海寸土寸金,我一个守法又兼具职业操守的情感专家,到哪儿划拉那么多钱去?瞧瞧你现在这副表情,我算是感同身受了一回!人人都想锦上添花,等轮到他雪中送炭的时候,就都选择把那扇友谊之门‘啪’一声关上,让你碰一鼻子灰。”鲁老师有些义愤填膺。 陆玉凝倒是笑了,“您这是怎么了?我对您的职业道德表示怀疑了吗?您这像跟马蜂蜇了似的反应,着实有些过激。来来来,我给您倒杯自制的饮料压压惊。” 说罢,她真准备去拉冰箱门。 “不用。现在对我来说,什么都比不上一张租房合约摆在那儿来得让我顺气。”鲁老师的士气完全低沉了下来,“来上海五年了,从群租房一路租到了排屋,好不容易准备拥抱人生新阶段了,谁知道又被万恶的资产阶级打回了原形。” 陆玉凝也不知该安慰些什么好,她轻声问了一句,“以您这个职业的交游程度,朋友一定不会少吧。您有没有跟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也帮您找找合适的房源?” 鲁老师叹一口气,“我这个人一向报喜不报忧,最害怕的就是别人看不起。这辈子最爱的也许就是面子这两个字。到了今天我才发现,我只敢向我那些所谓的朋友展示孔雀开屏的一面,等到自己遇上事情,需要召唤友谊的时候,却连向他们张口的勇气都没有。本来我最近就因为得罪了电台的人,收入一下子少了很多。再加上,乡下家里又刚给了钱建房子,留在自己账户里的,也就够支持个一年半载的。” “您看这样行吗?住在我这里,毕竟是男女有别,您未娶,我未婚,万一人家看到了也不好说。我陪你去找房源。钱的话,我也可以给你捐助一些,不多,您别嫌弃就是。”陆玉凝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 “你把我当成什么了?要饭的?”鲁老师像是被打了一针强心剂,猛地恢复了斗志,但很快他又放弃了这份骄傲,“行,钱我暂时是不需要的。房子的事才是十万火急,要不然,我也不会拉下脸过来找你。但是,两天之内就要找到合适的。” “怎么时间这么紧张啊?两天?这房东也太没有契约精神了吧?即便要收回房子,也要提前告知租才是啊。”陆玉凝表示不解。 “哎,祸不单行啊。房东是一个月前就打电话过来的。可是,我父亲要做腰椎手术,家里就一老妈,我不回去谁回去。在医院呆了二十多天,我出来在马路上见到个人都恨不得扑上去亲两口。等回到上海,又犹豫要不要开这个口,一来二去,这时间就耗得差不多了。”鲁老师垂头丧气。 陆玉凝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向鲁老师保证,以她强悍的丛林生存技能,绝对可以保证他不至于有流落街头之虞。再说,实在不行,在街上打一晚上地铺,也权当体验生活了嘛。人生处处皆学问嘛。 “陆玉凝,我刚在你的破书里发现一句话,‘要么庸俗,要么孤独’。你说,我这种的,是属于庸俗多一点呢,还是孤独多一点?” 临出门时,鲁老师追问了陆玉凝一个特别情感专家的问题。 “嗯,”陆玉凝思考了一下,“从爱面子爱到不肯向朋友开口,以免暴露人生真相的角度来讲呢,你绝对是庸俗的,虚荣心太强;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讲,你又是孤独的,比如,如果你听你父母的话,早点讨了一位老婆,至少在这种时候,你的老丈人还是会收留你的。” “真是,啊,冷嘲热讽,伤口上撒盐呀。等我真发达了,看你还还敢说这样的话!”鲁老师反击道。 “苟富贵,勿相忘。不送……。”陆玉凝摆了摆手。 小智若愚 30岁,有些人已灭掉半数国家,不断推进统一大业——千古一帝秦始皇嬴政;有些人兵败自刎,血洒乌江,成为一代悲情偶像——西楚霸王项羽;有些人开挂开到都不敢这么写,30岁便千秋亭即位,开创东汉盛世——光武帝刘秀。 作为友情参考:30岁的姜太公,尚且在茫茫人海中艰难生存,还要再经历40年的坎坷风雨,他才会在渭水边上演与周文王的君臣相会;30岁的刘邦,还在双手插袋,四处闲逛,接下来,他还要这样无所事事地在家晃悠个十五年,直到人生已经一路游手好闲到47岁,他才拉起反秦大秦,再过八年,54岁的刘亭长才建都洛阳,一统天下,拉开西汉王朝的序幕。 还有一位靠名人名言爆得大名的枭雄,没错,“宁可我负天下人,莫要天下人负我”的版权所有者,我们的曹操曹丞相,在人生的30岁,他才辞去太守之职,开始了漫长的创业之路。“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一辈子被人家指指点点的,饱受人红是非多困扰的曹丞相的人生,也是“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啊。 有鉴于现代人一个个都像还没经过百米短跑训练就想轻松跑个马拉松的急性子选手,对于年近三十一无所成,脾气还贼拉暴烈的陆玉凝,我们还是要尽量抱着宽容的态度的。 (话外音:来,让我们再把镜头转向陆玉凝,看看她还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 “别拍了,别拍了,忙着呢!”陆同学的暴脾气又上来了,差点没把小编的镜头打掉。“师傅在帮我装宽带呢。”陆玉凝不耐烦地吼了一嗓子,吓得师傅一哆嗦。 “师傅,没事没事儿,您忙您的,我给您拿瓶水。”陆玉凝的体贴和耐心,在面对初次见面的人的时候,发挥得极为稳定。(画外音:鉴于陆同学确实有私事在身,请原谅我们就先认怂,撤离现场,毕竟,机器还是租的。) 等师傅结束工作的时候,陆玉凝也刚好修剪完放在窗台上的春兰。师傅给她开了一张收据,她从钱包里拿出现金,递给了师傅,还要他再数数,以免有失。 忙完了这一人间琐事,已是周五下午三点左右。 别人的周末狂欢,对于陆玉凝来说,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罢了。她每天的活动项目基本雷打不动:码字。码字,再码字。如果开完会回来,会再加上一个动作,修改,修改,再修改。 选择很重要。一旦走上编剧这条羊肠小路,除了臀部线条可能会义无反顾地垮掉之外,其他的娱乐损失倒也可以通过望梅止渴的方式,比如精神催眠法,以完形填空“等我有钱了,我就……”这样的方式进行自我催眠(摧残)。因为比起日常琐碎给人心灵带来的麻木,像陆玉凝这样的人,还是选择乖乖在家享受攻克文字堡垒后所带来的精神慰藉。 是谁说的,人生太无聊了,陆玉凝举双手赞成。所以,如果不做点什么,在你还不确定什么时候会跟这个世界say gdbye的情况下,这一段老长老长的空白时间,该怎么熬啊? 因此,千万不要羡慕那些能一坐半天,在键盘前鞠躬尽瘁的码字人,他们都是一群实在找不到正经事儿干的边缘人士,写字是支撑他们对抗精神沙漠侵蚀的唯一方式。可怜吧? 陆玉凝不过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她的周末时光,很快就“咻——”地过去了。 周一如约而至,而本以为不再见面的那位装宽带的师傅也给陆玉凝给予来电慰问。 师傅说,他周五装完宽带之后,好像没有收取费用就走人了,因此,希望陆玉凝能将这笔费用及时补缴上来。 不对啊。陆玉凝明明记得自己特意取了现金备着,临走时还专门提醒师傅再次清点一下,以免有失。 收据呢?如她这般粗糙之人,早就不知道把收据划拉到哪儿去了。 当时虽然为了安全起见,开着房门,但房间里始终就她跟师傅两人,也找不到第三目击证人提供呈堂证供。 似乎是在师傅吞吞吐吐的语调里听出了些什么,陆玉凝计上心来。她在电话里很小白兔地说道,“师傅,这样吧,我再找一下您周五开给我的那张收据,稍后给您回电话,好吗?” 挂完电话,陆玉凝便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儿低头沉默,一会儿喜上眉梢,不知道,还以为她在排练一场默剧。 终于,我们的陆玉凝又拿起了手机,拨通那个电话号码,“喂,师傅,是这样的,很抱歉,收据我没有找到。您看这样行吗?因为我呢,是一个人刚搬到这里居住,我男朋友为了我个人的生活安全考虑,在我的房间里装了一个摄像头。我刚才找到那天的视频看了,画面显示,我当时确实是以现金的方式,支付给您了。这样,您看您今天时间方便吗,要不,您也一起过来,确认一下当天的视频?” 电话那头传来了意料之中的回答,“哦,那不用了。可能是我记错了呢。” 再挂完电话,陆玉凝简直想学着星爷大笑一声:“啊哈哈哈哈……,我真是,太聪明了……。” 男朋友?不存在的!摄像头,怎么可能! 谁说女子不如男?至少,面对如此“阴险”的陆玉凝,作为男人的师傅,也只能荣幸败北了。 闲话几分 “我们总是忽略一个充足的睡眠可以给人带来的精神唤醒作用。” “那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睡充足过。”鲁老师耸耸肩,表示无奈,“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 “鲁老师,我发现你三观有时候还是比较正的,有时候,对。”陆玉凝打了一下哈欠,不紧不慢地表达了对鲁老师的赞美。 “玉凝,你怎么那么快就找到房子了?不得不说,你有时候还算得上是靠谱的。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得出了这个结论。”鲁老师道。 陆玉凝笑了,“如果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我没有多少朋友的缘故,你信吗?朋友不多,所以只能亲力亲为。什么事儿一破釜沉舟,就势如破竹,一往无前了。” 鲁老师看了她一眼,“我信。你这种人,看上去好接近,其实对接近你的人呢,标准苛刻到要命。没几个人能真正在你的心田里成功播撒上友谊的小种子。有的好不容易撒上了,刚发了点儿芽,你就把人家“叭”地掐断了。而其中缘由呢,也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鲁老师,我不得不承认,你还真有点相人的天赋。”陆玉凝往沙发上一靠,“但你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是,那是因为我自卑。我不知道该如何长久地维持一段友谊,包括以外的关系。对于所有善意的靠近,我只知道一种方法,那就是拼命地对人家好。”陆玉凝真诚地说道。 “我想成为朋友间的焦点。因此无论任何事,我都努力地让别人感到满意,让别人因为我的存在而阳光普照。可是后来,我知道了,这是一种助人型人格。它有好有坏,但很多时候,我发现,真情实意的获得,并不是单方面的拼命给予就能够得偿所愿的。因此,我对交朋友这样的事情,也就越来越随缘了。” 对面的鲁老师静默了下来,表现出对自己面前这盘色拉比较感兴趣的样子。 “有些人实则是有表演欲的,比如我。”陆玉凝接着说,“我是一个什么事儿都自己先冲在第一线的人。不理解的,以为我不过是在博关注,扮高调。但很多时候,在我的认为里,畏缩不前,其实就是变相的消极怠工。我只不过是想尽快地,高质量地解决问题而已。” 鲁老师将叉子挥舞在半空,“陆玉凝,你这种人呢,绝对是个标准意义上的好员工。勤奋、能干,还具有强烈的责任感,但满眼望去,公司里只有一种人会喜欢你。我指的是,打心眼儿里欣赏的那种。那就是这个公司的终极掌门人,大老板。因为,你这个马儿绝对是属于那种不挑食还能跑得快的。说句阴谋论的话,包括你的上司,他都未必会喜欢你。因为,在你看来,卖力工作会带来能力的提升乃至飞跃,再以这些换取公司打到你户头上的那些薪水,你会拿得心安理得。你认为这是一个基本的工作态度。” “但是,”鲁老师继续指点江山,“你应该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的。出身背景,人生阅历往往决定了价值观的底色。而价值观又决定了人们对社会生活中大到买房子,小到排队等公车等等各种行为的取舍。就像我昨天去超市采购,在长长的等待结账的队伍里,一个女的不小心把手里拎着的一兜鸡蛋‘啪’地掉地上了,如果是你,接下来,你会怎么做?” 鲁老师又化身为了面试官。但还没等陆玉凝这个面试者给出答案,鲁面试官先自己抢答了。 “根据我对你的判断,你应该会跑去对收银员说,‘那个,对不起,我把一兜鸡蛋不小心打碎了,待会儿结账的时候,一起算在里头吧。’”鲁老师将陆玉凝的神态模仿得算是惟妙惟肖。 “而昨天那位女士呢,她选择将因她的失误而摔得稀碎的一兜鸡蛋放进闲置的购物篮里,往边上一推,若无其事地继续排队等候。也就是说,她不打算为这一兜无论从道德,还是从超市的利益角度而言,都希望她为此买个单的碎鸡蛋买单。这就是标准的,在价值取向的作用下而产生的不同行为。” 陆玉凝点头认可。“在我们的文化体系里,道德这两个字一直有着很重的分量。但在我看来,道德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内功,很多时候,它对人性向善的引导力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说回正题吧。你知道吗,如果一个人想做好一件事,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去达成目的。而这一个个不断达成的过程,又是促使这个人一步步脱胎换骨,并最终鹤立鸡群的催化剂。这是一种修炼。但大多数时候,人们不是这个样子的。因为人的天性决定了人们更趋向于选择类似好逸恶劳,避重就轻。看看公交车上、地铁上人们多数时候的状态,你会深深感受到生活的无奈和无趣。”不苛刻的鲁老师又摇身一变,成了洞悉一切的公知。 “我们的国人是最容易被广告忽悠的一群人。原因很简单,他们自身的日常,无论是在家里、交通工具上,还是大街上,都是单调而缺乏内容的。你很难在其中发现一张朝气蓬勃的脸。人人都好像刚从一场战役中退下来,脸上写满了疲惫、无聊和焦虑。越是这样,那些毫无创意可言的广告,就越能将一颗无处可依的心收拾得服服帖帖,让他们乖乖掏出用无尽的加班才换来的那点ney。” “鲁老师,我发现,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对劲儿啊。来,麻烦您把头伸过来一下。”陆玉凝笑了一下。 “干嘛?”鲁老师瞬间提高了警惕。 “我只是想证实一下,今天请我在这里吃饭的,是不是鲁老师本尊。是不是真有人皮面具这种东西。” “说实话,您不拿声拿调地说话,我还,还真有些不太习惯。”陆玉凝补充了一句,“不过,您刚才的那些话,好像都是真理的亲戚——接近真理。” “玉凝,你算是识货的。但这也是我辈为何潦倒如此的原因啊。活得太清醒,不上套儿,给人家资本家贡献不了营业额,感觉这日子,过得就像被资本家的怨气给诅咒了一样,一天不如一天啊。反倒是那些不讲规则的,个个都成了社会精英。真是颠覆了我本就不堪一击的小心灵啊。” 我们“兰花指派”的鲁老师自从跟陆玉凝打过几次交道后,说起话来都阳刚多了。 陆玉凝似是沉思了一下。 “但我还是相信,大成在德。没有了操行,走不远。也笑不到最后。”她抛出了自己的理解。 而我们的鲁老师,则瞅了她一眼,端起可乐,“来,让我们为你这清风明月式的的理想主义情怀,碰一下。” 但随即,鲁老师又呛了一句,“你这样的,注定这辈子,只能找到一个暖床的,而很难找到一个暖心的。太拧巴了,太情怀了,就会显得太矫情了,太能作了。” “是啊。人生烦恼识字始。有一点破情怀的人,都是一群爱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的物种。注定要比别人活得拧巴些。但这样活着带劲儿啊。毕竟只活这一回。”陆玉凝郑重其事地发表了自我宣言。 “跟你这样的人吃饭,还得带着情怀吃。啧啧,太累!”鲁老师摇了摇头。 一出闹剧 就像每个写字的都认为自己的文字终将独步天下,傲视群雄那样,每一个人,在他还没在社会大学里挂科挂到怀疑人生,恨不得将自己挂掉之前,都以为,成功是唾手可得的。 很多时候,我们忘了,任何尊严的获得,都是需要经过一番披荆斩棘才能够拥抱得看似轻松。 不知何时,走着走着,很多人就选择了另一条路。 而无须怀疑的是,无论你走上的是哪一条看似好走的路,不拿出一些东西交换,人生这个考官,怎么可能会轻易地发给你通行凭证。 喂,小朋友,被家长骂了?哭什么啊。有什么值得哭的。等将来轮到你被上司骂的时候,你才会知道什么是如芒在背、无地自容、悔不当初(后悔当初被生下来)……。 什么?为了挂科跳楼?你这个没出息的瓜娃子哦,女朋友谈过没有?没被女朋友虐过的人生怎么能说是完整的呢?来来来,快点下来,姐姐给你一本《夺心三百首》,等你有女朋友了,发现活着也就那么回事儿了。 哎呦喂,丈母娘又暗示你买房子的事情啦?这能怪谁呢,还不是怪你自家没有手段!人家司马相如抚动三尺绿绮,一曲《凤求凰》,就惹得一个叫“卓文君”的白富美连夜为他出奔,两人随随便便就演绎了一部《千古第一私奔》的爆红偶像剧。 罢了,罢了,一切皆是命。 问世间命为何物,只教苦命人众里寻他千百度。 我等还在为明天午餐该怎么吃而忧心的芸芸大众,还是暂且按捺住一颗随时都想被五百万彩票砸中的势利之心,假装安贫乐道地,暂且继续前行吧。 毕竟,古代的人,是为“吃什么”而发愁,而现代人却是为“怎么吃”而发愁。 知道古人为什么敢厚颜吟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这样没有追求的话?因为,也许明天,你就可能因为腹中无食而“咯”,过去了……。 或者,你正好好在路上走着,就被一群从未蒙面的兄弟(山贼)招呼都不带打一下地,一刀给“咔嚓”了。 或者,你才在洞房花烛夜见过一面的郎君,第二天出门打酱油,就被万恶的官府给看上,充军了。从此天涯两隔,书信难寄(就算想寄,那时候的你可能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惨啊。)。 亦或者,作为一个家徒四壁,屋上无片瓦的寒门子弟,你好不容易凿壁借光,囊萤映雪地寒窗苦读十年,熬到了赴京赶考的光荣时刻,也不用担心在赶考的路上,会被那些劫道的看上(土匪山贼也是看人的,赶考的书生他们一般是不敢打主意的,因为人家怎么着也算半个朝廷中人),却因风餐露宿,身子骨不够硬朗,还没摸到京城的城门,就一命呜呼了。怎一个惨字了得。 就问你,悲不悲!惨不惨! 作为有吃有喝,无房无车(暂时的,我保证)的现代人,对比古人的惨烈生活,你竟然还好意思说自己是天下第一惨。 作为一个能吃饱穿暖的现代人,陆玉凝还是满意目前的状况的,毕竟,眼前的这个梦虽然还不知何时成真,但也还未被无情击碎,尚可勉强维持。 既然太阳每天照常升起,那还是好好地做好手上的事情,才有可能改变买件衣服都要摸摸口袋的悲情现实。 因此,以工作之名,陆玉凝为鲁之连老师量身打造了剧本,要他以一个心理有疾的患者的身份,愁眉不展地去到一间心理诊所就医。 林子大了,有时候难免会不小心碰上几只怪鸟。比如此刻正坐于对面侃侃而谈,唾沫横飞的这位。 他叫姜尚伟,男,四十五岁,下流不风流,多情也绝情。 座右铭是:骗人是要负法律责任的,骗心就未必了。 看着这个能很好地诠释什么是“道貌岸然”的家伙,置“救死扶伤”,解救人类精神痛苦的职业道德于不顾,只顾着对刚刚离开的那位女士的身材表示出百折不挠的兴趣,倒杯热水浇浇他也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这个世上,没有撩不到的女人。只要你对症下药,最终都会手到擒来。”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早已偏离了正题。 鲁老师决定配合配合他的离题万里,看看他都能倒出些什么金玉良言来。 “是吗。那您觉得,什么样的女性是最难打动的呢?”鲁老师作出一副很有求知欲的样子。 见有人给他的演出捧哏,“姜湖医生”不免有些眉飞色舞。“也就是那些个什么文艺女青年吧。跟她们打交道,你得把自己往千回百转,落魄才俊的路子上捯饬。文艺女青年都是一帮母爱泛滥,眼比天高的人。她们最见不得的就是人间疾苦,恨不得自己能化身千手观音,解救苍生于苦难之中——虽然大多数时候,她们本人才是最需要解救的。” 姜医生笑了一下,看得出来,是对自己的好口才感到由衷的沾沾自喜。 “你只要表现出稍微有那么一丁点儿才华,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把自己的处境往惨字上面包装了。你编排得越惨,效果可能会越好。还有,前面不是说了吗,这都是一些眼比天高的主儿,你要配合,配合你懂吗?” 他表情丰富,像是一个正给演员说词儿的导演,而坐在他对面的,正好是被陆玉凝逼着前来的“临时演员”鲁老师。不得不说,有时候,还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啊。 碰上陆玉凝这种想一出是一出,说风就是雨的家伙,谁知道明天还会有什么惊喜。 虽然心思有些飘忽,但为了完成任务,鲁老师还是赶紧点点头,“知道,知道,配合。” “对,就是一个配合。无论文艺女青年说什么,你都得拍手附和。当然,有时候,你还得适当地发表一下相左的意见。因为她们也不are那种哈巴狗类型的男人。”姜医生接着说道。 “您的英语,说得还挺gd的。”鲁老师适时地表达了对姜医生的崇拜。 “这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呢?在我们这行,在上海,你不说几句洋文,你唬得住谁啊?”姜医生显然没有理睬来这鲁患者的赞美,一副深藏功与名的样子。 “也是,谁说不是呢。您继续。不瞒您说,我至今单身,多听听您的高见,说不定一出门就拐带上一个呢。”鲁老师真算得上一个好演员。关键时刻,竟然还懂得临场发挥。 姜医生笑了,“虽然说,这不属于我们今天的谈话范畴之内。但能解决人生大事,也算是功德一件吧。” “是,是,我那些狐朋狗友还都说呢。说是我的婚姻大事要是解决了,那就算是为民除害了。”鲁老师也笑了起来。 “那我可就继续了。”姜医生终于有飘的迹象了。“对不起,我刚才说到哪儿了?”他问。 “您好像说到,有时候也要假装跟她们唱一下反调之类的。”作为一个不能把自己先绕晕了的情感专家,鲁老师的记忆力显然是比某些,同样是为人类精神把脉的半个同行,比如眼前的这位姜医生要好一些。 “对。她们啊,都把自己看成是高人一等的存在。什么爱玲、清照,人家心里未必看得上。个个都认为自己之所以现在还没有扬名立万,芳名远播,那也是世人有眼不识金镶玉。所以,她们对另一半的要求,说得好听点儿,是高逼格,说得难听点儿,那就是不接地气。能入得了她们法眼的,能荣幸地陪她们喝一辈子咖啡的,那都不是人。”姜医生说道。 “那是什么?”鲁老师追问。 “甭管是什么,反正只要是个正常人,都达不到她们那接近无理取闹的要求。”姜医生表示了自己的不屑。 “所以,你适当地唱唱反调,跟她们做做对,挫挫她们那无病呻吟的锐气,然后再人间消失上几天。保证见奇效。” “我都怀疑,这帮文艺女青年家里到底有没有镜子。一些人整天把书啊画啊的挂在嘴边,懂不懂什么叫‘揽镜自照’啊。我要对面坐着的是一个胸大腿长的类型,她哪怕不说话,我都能自己在那里嗨半天。你说,你又长得不咋地,还张口闭口这个主义,那个流派的,你自己不嫌膈应,我还想多活上几天呢。” 坐在他对面的鲁老师实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姜医生看了他一眼,“当然,也有长得好看的。我手机里就有一个。目前正在撩拨当中。” “祝你成功。”鲁老师忍住笑,及时向姜医生表达了心声。而藏在心里的那半句话是,“才怪。” 对于心理学专业毕业,后来投身于男女情感建设事业的鲁老师而言,毕竟,玩套路就跟喝杯水那么简单。 必须要承认的是,在不故意凹人设的时候,鲁老师还是有些玉树临风的。 面对像这种应该只是考了个证,就敢来忽悠广大人民群众,人品还有明显破绽的家伙,鲁老师实在是没有耐心再继续坐在这里。否则他很可能会跳起来拿椅子拍他。边拍边骂,“我们这些正宗心理学专业出身的,个个都找不到正经工作,而你们这些个披着咨询师外衣的蛀虫,随便忽悠几句都有人给钱。这公平吗,公平吗!” 当然,一切都只是想想而已。 作为一个得保持基本素养的社会人,鲁老师没有选择让臆想成为现实,他选择了付费离开。 “谢谢您今天的帮助。我感觉好多了。”他起身,握住姜医生的手,心里想着的是,“但愿有一天,会有一个狂躁症患者替我打破你的头。” 鲁老师刚一走出电梯,就看到坐在大堂沙发上的陆玉凝正在到处东张西望,脸上明显有些不耐烦了。 “怎么这么久啊。”一步出那道旋转门,陆玉凝就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不满。 “我作为一个患者,跟医生多说两句,怎么了?再说,你这动不动就嚷嚷的个性,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下?”鲁老师停了下来,“你就是典型的那种耗子扛枪——窝里横,我怎么跟你当起朋友来了?” “好,作为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一代情感咨询宗师,找房子的事情,您下次找别人吧。走了。”陆玉凝甩开步子就走。 “行,行,行,我看将来谁能收了你。我服软了还不行吗?再说,没病装病,特别是装成心理有病,我就容易吗?”鲁老师委屈极了。 “结果怎么样?”陆玉凝又凑了过来。 鲁老师皱着眉,挠了挠头,装作很为难的样子,“我想打他。” 降魔计划 “人们总是下意识地原谅伟大人物的错误,而缺乏对小人物的耐心。那些微不足道的人只要稍微出点什么差池,他们就会将他批判得体无完肤,狗血淋头。这还不叫势力吗?摸摸你的良心。对天发誓,你是不是这样的人?”鲁老师咬一口雪糕,对着陆玉凝不满地嚷嚷。 “哎呀,都溅我脸上了。”陆玉凝抹了一下脸,“我批判你什么了?” “不就是嫌弃我没有跟你汇报整个过程吗?有什么可汇报的?猥琐男人的龌龊话,要讲给你听?”鲁老师抬高了嗓门,“再说,刚才那家伙还说你们这帮文艺女青年都长得磕碜还没有自知之明,这话你爱听吗?” 陆玉凝挖了一勺子冰淇淋,“早就听说这位姜医生什么都有,就是缺点医德。过段时间,我会让他知道,得罪文艺女青年的后果,不过就相当于自练了《葵花宝典》而已。” “哎,一言不合,动不动就拔刀相向的时代可早已经过去了啊。”鲁老师怎么也算半个陆玉凝说下雨绝对不刮风的野蛮个性受害人,他还真怕这位女子拎着把刀就找人家姜医生畅聊人生去了。 “怎么了,我得让他明白一个道理,人得为自己的行为负点责任,有什么错吗?他要是忘了尊重女性这几个字该怎么写,我也只能略施小计,给他点惩罚,让他知道太阳不总是从东边出来的,有什么错吗?”陆玉凝并未理会鲁老师的好意。 “你还真当自己是飞檐走壁,惩恶扬善的小李飞刀啊?唰唰唰,威风是吗?跟那种人计较什么呢?就像人家说的那样,狗咬上你一口,难不成你还真扑上去咬狗一口?”鲁老师急了。 陆玉凝将冰淇淋盒子塞进垃圾箱里,“鲁老师,你知道为什么现在连扶老太太过马路都成了一个‘扶还是不扶’的选择题了吗?很简单,那是因为,邪恶暂时高过了正义一头。虽说本姑娘一无财,二无貌,但还算得上是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刚好我最近的剧本也进入了瓶颈,我打算跟这个姜医生再过过招。也许,这将成为卖点之一,一举两得,岂不快哉。” 鲁老师手里的雪糕都快融化了,“姑娘,你这是用生命在写剧本啊?你这么拼,我很感动好吗。需不需要我给你老板打个电话?” 陆玉凝用手一指,“你看,对面天桥上那个摆摊贴手机膜的人。我观察了他很久。他绝对算得上是一个让人敬佩的人。如果不是因为某个理由,他怎么可能容忍自己的尊因,因为来自城管的围追堵截而一次又一次地丢掉?同样的,我这种人,也因为早就看透了生命的真相,而自我放逐了。” 她不无认真地接着说,“那就是——生命本来就没有意义,是折腾,赋予了它意义!” 鲁老师简直有点怀疑是不是该去看看耳科医生了。“大姐,你以为,自己是站在哪儿呢?八万人体育馆吗?你以为,生命的意义——这种显然有些吃力的话题,是我们这种蝼蚁之辈,能随便亵渎的主题吗?” “鲁老师,这你就有点儿不够亲切了。不是只有大人物才配议论人生。难道就因为我们不是钱多得都走不动道儿那式样的人物,就没有权利讨论一下严肃的话题了是吗?大家都是人,请不要随随便便就给自己来个三六九等好吗!”陆玉凝表达了相左的意见。 “我今天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你现在还是孤芳无人赏了。”鲁老师将已经无法入口的雪糕送进了垃圾箱,“哪个正常点儿的男的敢往你身边凑?你吧,就是乍一看还行,还有点文静的意思,等稍微时间一长,这性子一暴露出来,那男的就只求爹妈能给多生几条腿,逃得越远越好。”鲁老师掏出手帕,擦着手上的巧克力汁,半认真,半调侃地说。 “另外,说得好听点儿,你这叫不食人间烟火,说得不好听点儿,你这叫不好好生活,懂吗?上海的地铁还没把你的脑袋挤明白啊?你每次出门都带本书在包里备着,敢告诉大家是为什么吗?是不是怕挤地铁的时候,挨得太近,被人家一口给亲上来?好拿来挡着?”鲁老师损起人来,还是不太过分的。 “你能不能太太平平的,像个正常的女孩那样?别把自己的日子过成西游记,成吗?孙猴子还有根金箍棒呢,你有什么?没有哈利波特的命,就别把自己当花木兰好吗?按套路出牌,成吗?”鲁老师这句有点过分了。 果然,陆玉凝听得是胸脯起伏,眼中生火,“好,你都这么说了。那还有什么意思。我走了。”说完,就捂着眼睛,自个儿往另外一个方向走了。 其实,地球上的水资源还算是丰富的。至少,陆玉凝的眼泪就能贡献一条长江的水量。 我们都应该再替陆玉凝寻上一份兼职,去片场替女演员哭鼻子,一哭一个准儿。省眼药水。 有些人就是靠几个点就能过一辈子的。其他时候,她们都处于一种混沌无知,不接地气的状态。 她们敏感、热烈、多情、反复,在外人眼里,跟神经病就差了“还算不是上神经病”中的“还算不上是”这几个字的距离。 日常表现是,间歇性出现被害妄想症疑似症状。总认为自己会因为才高貌美而被别人挤兑排挤,即便如此,她们也是满意的,“看哪,这是优秀的人才会享受的待遇。” 或者,她们会过度美化,甚至过度妖魔化现实生活中的一些现象,喜欢上纲上线,无事生非。陆玉凝就爱对着楼下卖菜的大叔思考例如“每天对着蔬菜的生活是不是缺乏了点美感?难道人的一生不能再干点别的更有意思的事情?”这样欠揍的,根本就属于自作多情的问题。 总之,陆玉凝身上的小毛病,比超市里巧克力的种类还多。 丢下可怜的鲁老师一人在街头瞬间石化,自己先行告退这种事情,不是一般成年人能轻易做得出来的。 成年人都是按规则办事的。 陆玉凝这种人,是老天派来为祸人间的吗? 对人间深表同情。 一切都是命 作为一个家有娇妻,儿女绕膝的半个成功人士,姜医生显然忘记了“出来混,迟早都是要还”的这句亘古之言。好日子过久了,就不识人间疾苦,以为工作就那么回事儿,家庭也就那么回事儿,没有什么是他那两把刷子搞不定的。 星期一。天气小热。 初夏的风吹来蔷薇的气息,姜医生的个人办公室宽敞而明亮,一切显得刚刚好的惬意。 这年头了,还有人谈约不约的事情,这算是个事儿吗。他瞄着手机里的新闻图片,不以为然地嘲弄了一句。 一阵敲门声响起。 “请进——”姜医生把脚从桌子上拿下来,理了理衣服。 暗香袭来,迎面走来一个身骨匀称,妆容得宜的女子。姜医生的喉头不由抖动了一下。 “您好,您是姜医生吧。”女子莺语款款,眉眼含春。 “是……。您请坐。”姜医生差点从椅子上站起来,以便亲自给这位美女拉开椅子,顺便显示一下自己的风度。 “我姓赵。之前预约过的。没想到,姜医生这么年轻。您这身材,还真不是一般中年人,随随便便就能有的。”女子颇为大方地坐下,一袭长裙刚刚没过膝盖。 却见这女子,穿着端庄有致,但怎么也掩不住一份冶艳之姿,天然之美。 作为一个久经江湖但还没挨过刀的混蛋,姜医生对女人的审美一直不落俗臼。他把女人的美简单分为几品:上者,美而不妖;中者,美且妖;下者,妖。这是他参照一些所谓的饭局经验,根据自己对上层人士审美的观察而总结出来的。 这样一个女人摆在面前,岂是一句“秀色可餐”就能概括的? “姜医生,听人家说,您医德高尚,为人和蔼,我也是朋友推荐,才慕名而来的。”女子盈盈然开了口。 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拍马屁不能攻克的。 被美人一句“慕名而来”,就让还算端着的姜医生彻底不矜持起来。 “哪里,不过徒有虚名。”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变得侃侃而谈起来。“您是来咨询哪方面的问题的?” 女子听到这话,将头发轻轻往后面一撩,一只玉臂似白藕光洁修长。“哦,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咨询的事儿。我就是听朋友说,姜医生是个风雅有趣的人,所以,就想着自己过来看一看。” 其言其语,真可谓是“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再加上姜医生在浓浓淡淡的香水缭绕中,自主发挥的“梨花一枝春带雨”式的浮想联翩,这不大的屋子顿时绽开一片春光,旖旎委婉起来。 为了附庸风雅,或者格调营造之需,姜医生的办公室布置得还是有几分风情的。几幅看不出所以然的油画,高高低低地错落在雪白的墙面上。一盆巨大的绿植正立在百叶窗前,不得不说,像姜医生这种渴望“群花丛中过,朵朵都留情”的细腻人,就是比一般男人善于捕捉细节,至少这盆植物,还是养得葱葱郁郁,浓绿蓬勃的。 再加上来这里咨询的人,大都有情绪问题需要调节乃至发泄,无论美丑老幼,基本上一到这儿,落座几分钟后,就都五官狰狞,龇牙咧嘴起来。因此,面前的这位,简直就是夏日里的一朵小清新,怎不让人心弦暗动? “您实在是过奖了。我不过就是是江湖郎中,名不副实而已。”姜医生深谙面对这样的美女,该怎样用70%的谦虚(假装的)+30%的戏谑来引起对方的注意。 “姜医生,您真是过谦了。”女子掩嘴一笑,又四处打量了一番,“您这屋子,布置得还挺人文的。我一进来,就觉得安心了不少。在国内,很少见到这么讲究的诊所。” 一席话,说得姜医生容颜焕发,立马时光逆转,减龄到了大学足球场上少年意气风发,学妹递水擦汗的燃情岁月。 莎翁说过:一个人思虑太多,就会失去做人的乐趣。而我们的姜医生,显然是这句话的拥趸之一。他自认为看过一些天南海北、形形色色的病人,就因此而掌握了某种做人的真谛,比如,得快乐时且快乐,管他东南西北风。 在他看来,很多心理疾病都是给憋屈出来的(这倒是真的)。无人可诉,无处倾泻,憋着憋着,就把自己给憋出问题来了。 因此,姜医生怎么会选择压抑个人欲望,这种吃力不讨好的蠢事之一呢? “您今天来这里是?”姜医生做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哦,是这样的姜医生。最近呢,我先生赴美国出差。也不知是怎么了,这几天我老是心绪不宁的,晚上总是睡不踏实,白天也总是恍恍惚惚的。有时候还做噩梦,醒来后,老是听见浴室里有奇怪的声音响来响去,挺吓人的。您说,我是不是得了什么臆想症之类?”女子捂着胸口,不无急迫地倒出了前来就医的目的。 姜医生像是在脑袋里飞速地抓取词汇的样子。 还没等他按部就班地给面前这位玉人抓出一副药方,自己就先被百花软筋散给放倒了。 只见女子起身,慢慢走到姜医生面前,缓缓往桌子上一靠,伸出水葱玉手,悄悄滑上姜医生的肩头,“姜医生,你说,我是不是因为太寂寞了,所以才……。” 饶是女子穿着较为保守,但一头黑而密的长发,有几缕发香已然落至姜医生的鼻尖。几无招架之力,应该是姜医生此刻的半个写照。 女子接着将另外一只手探了过来,开始在姜医生脖子以下的部位寻找着,摸索着,也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姜医生的扣子被解开了两颗。 女子冲着显然有些搞不清状况,但还算享受的姜医生嫣然一笑,将他的衬衫从肩膀处褪了下来。 然后,她将姜医生的头发扑嗦了几下,接着猛然起身,边抓乱自己的头发,便往门边走去。 “非礼啦,姜医生非礼人啦……。”不过一瞬间的事儿,门外静静等待的几名患者就免费领略了什么是春光无限好。 有两个好事者起身往门里一看,尊敬的姜医生没了衬衫的加持,贴身的内衣显出还称得上是健硕的身材,只是头发有些乱。再看这位女士,一面返身拿回自己的小包,一面顶着一头散发,梨花带雨地嚷着,“我怎么活啊,怎么办啊……。” 临了,走到门边时,她抹了一把眼泪,对着姜医生道:“姜医生,你也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你怎么,怎么能这么做呢!你说,我好好地来你这里,现在成了这样。我怎么跟我老公解释?” 说罢,又捂着脸,悲悲戚戚地往电梯方向走去。 边走边喊,“我不活了,不活了……”。隔壁办公室里的前台先从玻璃门里探出了半个身子,接着,她的同事也三三两两地挤了出来,作东张西望状。 陆玉凝在便利店里翻着一本《颜氏家训》,心里有些嘀咕,自己这么做,是不是有点……。 “大功告成!”女子往陆玉凝身边一靠,“拿钱!” “演出效果如何?”此刻,陆玉凝这个始作俑者居然有些手心冒汗的感觉。 “棒棒哒。不过你得加钱,今天多少牺牲了点儿色相。这笔买卖,既亏心又失色。可谓是身心俱疲,需要额外加点出场费。”女子喝了一口陆玉凝递过来的酸奶。 “你看,我多贴心哪,早点给您买了饮料备着。能不能打个八折?你知道我是穷人里最穷的那个。”陆玉凝恳求道。 “看效果啊,拜托。你要知道,现在恨不得半个大楼的人都开始八卦姜医生非礼女患者的桃色事件了。要不了多久,说不定他的夫人都能约莫知道个大概了。你说,这怎么也算有点缺德的意思吧。我男朋友要是知道了,我也没法儿解解释。我要是跟他因为这个分了,你得负责给我找一个。”女子不依不饶,“不过,作为友情回馈,我请你吃火锅,够意思吧?” “好吧。”陆玉凝掏出手机,准备转账,“你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她问了一句。 女子噗嗤一笑,“我忘词儿了。只能赶紧跳到最关键的地方演。你写的那词儿,太绕了,比我上次跑龙套那回说的词儿可长多了。” 陆玉凝抬头望了她一眼,“知道发哥一口气喝光一杯生鸡蛋的片场传说吗?姑娘,要专业,懂吗?” “我是够专业的。可是上天看不到。要不然,我还至于又是跑龙套,又是在奶茶店做兼职吗。”女子回应了一句。 “哎,你说,我这么做,是不是,有些,那个?”陆玉凝犹犹豫豫地吐出了疑问。 “缺德,是缺了点儿。不过,那姜医生一看就是那种明里正经,暗里胡来的人。要不然,他怎么会被我轻轻松松地就给拿下了。”女子半真半假地安慰道。 “我想,我得去静安寺拜拜佛祖了。”陆玉凝神色凝重。 “也替我跟佛祖说一声,我这样做,都是你的主意,跟本人无关。”女子笑了起来。 势力纷华 在和平年代,公司里面的争权夺利,明枪暗箭其实本身并没有那么可怕和夸张。但有道是,他人即地狱,即便你安心守着自己的工位做一个安静懂事的小白兔,真以为就可明哲保身,天下无事了吗。 也许你周遭a同事的一个小小的升迁,都能让你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感慨半日,虚构出一部女主受难记来。 无论你情不情愿,欢迎来到成人的世界。 窝囊着是一回事儿,锋芒毕露又是一种态度。没有好坏对错,也许一切只在于选择二字。 就像陆玉凝,这个单凭刷脸,就能从第一次前去的书报亭拿走一份报纸的人,如前文所言,有着一张极度和善的面容。即便如此,从她的行事风格就能够大致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违背套路的人。 如果你的上司需要你的火力驰援,要你为他背下一口黑锅,你愿意吗? 陆玉凝愿意。纯粹度百分之百。 陆玉凝的第一份工作的上司是一名女强人,办公室风云人物,也是大部分利益相关者扎小人的对象。所谓众矢之的,不过如此。 饶是这般,这位强悍到彪悍的女上司,任尔四面八方,明枪暗箭来袭,愣是巍然不动,毫发无损地成为了元老级别的存在。 虽然在入职初期,因着某些误会,她亦曾狠狠地给陆玉凝穿了几次小鞋,害得陆玉凝在办公室的地位连降几级,一时颇为尴尬。但陆玉凝选择了原谅。 原因之一:跟着这位女上司,有肉吃。可以学到东西。 原因之二:陆玉凝从这位上司刀枪不入的背影里,看到了作为女人的倔强和落寞。 她用自己不懈的行动,对这位女上司表现出了忠诚之心、辅佐之意,最终赢得了来自这位撒切尔式女性伸来的橄榄枝。 陆玉凝作为这位上司的助手,重新找回了在那件偌大办公室里的尊严及地位。 在此期间,因着这位上司的放权及助力,陆玉凝涉及了人事、采购、营业甚至总助等方面的事务,好一番融会贯通,使得她在几乎毫无个人时间的短短两年内,就把公司几乎所有部门都呆了一个遍,可谓获益良多。 因此,当某一日,这位上司面对来自另一位办公室女强人的责难,眼看就要落于下风之时,陆玉凝站了出来,将黑锅背在了自己身上,替上司堵住了枪眼。 最终的结局也算是happy ending。私下里,陆玉凝与这位上司,成为了彼此朋友式的存在。 如果你学不会溜须拍马,或许以心换心,也可殊途同归。 如果你自认为不是个聪明人,也许固守自我,抛出一片赤子之心,以不变应万变,亦可获得一片立足之地。 但千人千面,万人万心,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任何事情,若非出自本意,必将功力大减,事倍功半。 至今,陆玉凝都异常感谢在第一份工作中经历的那些酸甜苦辣。 别人都以为陆玉凝是那种清高到不会低头的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一个在需要弯下头颅的时候,会选择低头的人。只有一种情形例外。 当你的尊严遭受到一次又一次的冒犯的时候,不要低头。哪怕伤筋断骨,几无退路。 但陆玉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人生中唯一一次不情愿的低头,竟发生在至亲之间。这已然是后话。 我们都应该感谢那些好的、坏的、喜悦的、悲伤的过往,是它们打造了你的七彩盔甲,使你心如磐石,让你无坚不摧,在人生路上的狂风暴雨里,抹干泪水前行。 如果没有这些,在此刻会议室的异样氛围里,陆玉凝不会表现得如此冷静与自如。 本次会议的议题是,该如何挽回一个愤然而去的门卫大叔。 是的,你没有看错。一个门卫大叔,也是需要挽回的。 只是因为,这个大叔见证了老宋从一名不闻的年轻人蜕变成一个荣辱不惊的中年人的全部过程。老宋念旧,一直留着他。这位老爷子也是有骨头的主儿,就爱看大门一件事。执拗起来,董事长的面子都不一定好使。 新来的部门主管是个没眼力的,人应是不坏,就是新官初任,过于激动,这第一把火就把自己的眉毛给燎了。 被俞总骂得是淋漓尽致、魂飞魄散,最终一言不发,抖似筛糠。虽是夸张了些,但想必这位主管也未曾料及,自己甫一上任,就被上级领导如此不见外地亲切礼遇了一回。 不知道是被骂懵了,还是正沉浸在“吾日三省吾身”的境界里,任凭俞老大如何震怒如狮,这位主管就是一声不吭,抵死沉默。 又是一个会骂人的。陆玉凝在心里说了一句。 “俞总,事情没有那么糟糕。肯定还有转机。不如让我去试试吧。我保证给您把顾大爷给拽回来。”终于,见整整半个小时过去,还是无人出头,陆玉凝确定自己此刻出手,不会太过越俎代庖,便出位开腔。 俞总乃是一个浓眉方脸的英气男儿,虽平日接触不多,但每次见他虎虎生风地走过来,陆玉凝瞬间有一种地动山摇之感。此总威风凛凛的外形与他中气十足的嗓门倒是两厢辉映。 一见说话的是陆玉凝,不知何故,俞总的面色一瞬柔和许多。但他立即又说道:“玉凝,这不是你职责范围之内的事情。你不用理会这些。” 在变成半个职场老油条之前,陆玉凝有过与公司最高统治者面对面较劲儿的经历。彼时初出茅庐的她,也为了一个与她的工作范围毫不相干之人,在总经理办公室里,面红耳赤地与之据理力争。 而今回头再望,陆玉凝只想哑然失笑。凭什么,自己一个毫无寸功,没有几分位置可言的职场新人,敢对自己老板的雷霆之火说不。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小牛犊一枚啊。但陆玉凝还是怀念那时的自己,因为那是百分百的自己。 不过,结局是美丽的。陆玉凝成功解围了同事,也获得了来自具有容人之贤的总经理的一份赏识。 这是陆玉凝的幸运。但是,从另一种角度来看,这又是必然的。当你不确定冒着子弹冲出去,是会成为炮灰,还是会赢得鲜花与掌声的时候,毫不犹豫冲出去的那个人,才会拥抱幸运。 可是,在大多数时候,选择沉默,才是人们的第一反应。 为谁辛苦 虽则孟先生曾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他告诫我们,不要随便入了读书的坑,以致成为一个百无一用,徒惹人笑的书呆子。 但多观、多看又是陆玉凝的职业要求。常常读到精彩处,陆玉凝便猛然拍案一掌,“古人诚不欺我也!”这时的陆玉凝便不是那电视剧中俯在书桌前摇头晃脑读死书,死读书的愚木呆子,又是什么? 但在会议室的方寸抉择之间,陆玉凝这个也算半个职场老江湖的人还是选择挺身而出,拔剑相助的背后动机,却还是因着一句书生之言:少年的人,不患其不奋迅,常患奋迅而成鲁莽,故当抑其躁心;老成的人,不患其不持重,常患以持重而成退缩,故当振其惰气。(引自《菜根谭》) 姐姐我不想成为一个甘愿为了混口饭吃,就俯首帖耳甚至棱角皆无的老成之人,有什么错吗? 重燃吧,我的小宇宙…… 正是在这种召唤之下,陆玉凝,陆二缺(中二+缺心眼子)横空出世了。 即便她知道,这位可怜的主管也许并不会感谢她的多管闲事之举。 散会之后,陆玉凝先行离开。在办公室里,她常面带春风,包括对待一个打扫卫生的钟点工阿姨。人人都觉得她陆玉凝是一个好nie好nie的人,但只要一迈进电梯,随着那道徐徐关上的电梯门,陆玉凝的心也会随之关闭。她不喜欢工作结束后还呼朋引伴的应酬之事。 因此,奇怪的一幕便发生了:人人都爱陆玉凝,但未必人人都愿意与之交心交肺。 原因很简单:友谊是需要经营的。陆玉凝是一个自私的人,她只付出表面的温暖,但不太愿意花过多时间去笼络一些所谓的人脉,以此赢得更上一层楼的那些资源。 当陆玉凝七拐八绕地来到一个弄堂里的时候,已然是晚饭时分。家家炊烟,户户灯火。 等顾老爷子从那扇红漆斑驳的木门里探出头来,陆玉凝已是气喘如牛。没想到,通往顾老爷子家的,是一段难度系数直逼蜀道的九十度阶梯。这老爷子,怪不得脾气这么硬,这每天爬上这么一段路才能到家,不是有点脾气的,还真难以做到六十年如一日。 “小陆,你来做什么?”顾大爷显然有些猝不及防。 “那个,顾叔叔,宋总请您回去工作。他舍不得您。但他现在人在深圳,我就先不请自来了。”陆玉凝顺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明了来意。 站在门里,俨然就是《闪闪的红星》中潘东子小英雄的老年版的顾老爷子,一双眼睛不昏不花,头发斑白但梳得一丝不乱,慈祥中透着一股谁也别想逃过本爷叔的火眼金睛的正义凌然。而此时此刻,浑身都散发着“老夫暴走,闲人勿近”的他连陆玉凝都不准备给个好脸,代之以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 “小陆,你回去跟宋总说说。他招人的眼力是越来越差了。伊现在家大业大,是不是忘了从前的辰光(时候)了?”老爷子说完这句,就要关门送。 陆玉凝赶紧把手撑上去:“顾叔叔,我上个月还请你喝过一罐雪碧呢。我可以进去说话吗?” “小陆,别跟我来这套。阿拉不吃这一套。我对你算气的莱。回去吧,这楼梯不好走,赶紧走……。”老爷子还挺坚持原则。 吃了闭门羹,除了打道回府,好像没有别的选择。 第二天,天还未亮,陆玉凝便已在老爷子家楼下守株待兔。尽管要等的这只兔子有些暴躁,心绪不佳,但多等几回,机会还是会有的。 果然,顾老爷子拎着一个菜篮子,踩着楼梯吱吱呀呀地下来了。 陆玉凝冲着老爷子粲然一笑,“叔叔,早!” “哎呦,侬哈撒宁哦(你吓死本爷叔了)。小陆?你一大清早站在这里,想吓死人啊你。”老爷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问候给惊到了,仔细一瞅,不是陆玉凝是谁。 陆玉凝赶紧上前,准备接过老爷子手上的菜篮子,“叔叔,我替你拎着。等会儿,我再替你拎回来。” “不用,不用。吓吓侬(谢谢你)。我还拎得动。侬这小宁(你这小姑娘),下次勿要直戳戳地站在门口,我血压都差点爆掉了。”老爷子推开陆玉凝的盛情之手,径直往前面走去,边走边嘀咕。 陆玉凝紧随其后,不离不弃地跟着。 穿过电线交错纵横,密布成网的弄堂上空,是夏日清晨微蓝的天。一路上,不时碰见穿着各色睡衣的阿姨、叔叔跟顾老爷子打着招呼,而在一处窗台上怒放的芍药的丰姿,也着实让她羡慕了一下。另一家悬在窗户口,长成爆炸式瀑布的吊兰,则让她不得不为每日从此经过的人们的脑袋稍稍担心了几分钟。 就这样,顾老爷子的美好清晨,被一路相随的陆玉凝给毁了。而且,小陆同学还是个话痨,只要逮住机会就凑上去说一些赔礼道歉的话,也不管人老爷子消受不消受,愿意不愿意。老爷子还得时不时跟人家解释,这位跟东跟西的女子到底是谁,不是自己女儿突然从国外回来探亲了。“是,长得不像了。什么呀,她不是我女儿。对。谁整容了?我女儿用得着整容吗?” 面对陆玉凝这种贴膏药一样的行为,顾老爷子烦不胜烦,走到家门口时,一转身,“那个,小陆,侬先回去。我老伴儿身子不大好,招待不了人。我就不请你上去了。你先回去,先回去。你来的意思呢,我绝对清楚了。你先走吧。” 陆玉凝只得绽放一个大大的笑颜,“好的,叔叔。我明天再来。” 听到这句话,老爷子不淡定了。“小陆,你过来。”他对着陆玉凝招招手。 陆玉凝马上一个箭步上去。 “阿拉啊,不服老不行。实话给你讲吧。我女儿女婿,在浦东买了套电梯房,为了我跟她妈妈进出方便。但这里都是老邻居,住了这么多年,这一下子搬走……。”老爷子眼角泛起了点亮光,“但你也看到了,这里确实不太方便老年人走动。今年过年,我可能就要和老伴儿搬去浦东。你们那里呢,人还是要提前找好的。我再去坚持上半年,让宋总赶紧找人,找到了,我也就能放心地交接了。” 说完这些话,他转身进了楼梯间。那拎着菜篮的背影突然就苍老了许多。 虽说老爷子答应回去了,但坐在返程公交车上的陆玉凝却有些低落。但很快,她又为老爷子高兴起来,他的使命就要告一段落了,而此时此刻从各个地铁口、公车上洪水一样溢出的人们,还得继续明天的追逐。 虚圆之士 陆玉凝刚准备掏出钥匙开门,就被一个从暗处弹跳出来的人影吓了一大跳。真是报应来得快啊,今天早上自己吓了顾老爷子一跳,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了。 “美女,要买花吗?”鲁老师捧着一束粉色桔梗,以非常欠揍的表情冲着陆玉凝挤眉弄眼。 陆玉凝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是要跟我绝交吗?”她继续开门,等门开了,自己先进了房间。 “陆玉凝,我今天才发现,你这居住环境,还真够恶劣的。那卫生间一开灯,里面黑得跟个地下室似的。这不开灯,完全就是一关押美少女的魔窟。还有,你再看看那马桶,我的天呀,莫不是刚发明抽水马桶那会儿留下来的古董吧……。”鲁老师并未理会陆玉凝抛出的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陆玉凝打开冰箱,拿出一听可乐,往那张八仙桌上一放:“请随意。”“另外,”她一股脑儿坐下来,“需要向您声明的是,这种条件,已经算是总统套房级别的了。你知道上海还有多少户人家在用着手拎马桶?这里能单独辟出来一个卫生间,还是抽水马桶,外加浴缸一个。可以想象,旧时的上海文人,也未必住得上这样的房子。” 鲁老师眼睛转了一圈,“言之有理。”他将手中的花递至陆玉凝面前,“给你的。” “洋桔梗。”陆玉凝接过去,“我更喜欢带刺的蔷薇或者月季。可惜,这里没有空间。” “别这样颓废。蔷薇会有的,月季也会有的。生活不会慢待你这种女战神的。”鲁老师打开可乐,喝了一口。 陆玉凝勉强笑了一下,“好好笑哦。但我都快战不动了。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儿啊。哎,你说,我是不是真得去看看心理医生了?我昨天自己比对了一下,发现我基本徘徊在抑郁边缘了。” 鲁老师把可乐往桌子上一掼,里面的褐色液体跳了出来。“这都是你们这些瓜娃子的自作多情,好吗?这纯属没病找病。那些说自己有病的,给他一张两千万的银行卡,随便花还不用还,保证一秒之内,马上就能康复出院。” 陆玉凝对着额前的刘海吹了一口气,“还真是。别说两千万,你现在就是给我两百万,我都能马上给你捉上一头鲨鱼回来当晚餐。鱼翅,您请好了,随便吃!” “我的乖乖。你这,有点出息没点出息?两百万,在上海?买几个包也就差不多了吧。”鲁老师起身,“花瓶呢?我这可是第一次送人鲜花。” 陆玉凝从角落里拿出一个古香古色的瓷瓶,又跑去楼下接了水上来。 “别说,这花瓶跟这束花还真配。”鲁老师驻足于亲手打造的作品面前,发出了由衷的赞美。 “我现在,连便利店的盒饭都觉得贵。哪儿像你,还有此等闲情逸致。”陆玉凝呆坐一旁,消极满满。 “哎,我说,这可不像是你陆玉凝会说的话啊。”鲁老师转过身,“你不会真抑郁了吧?” 陆玉凝眼神放空地说道:“当我还是个斗志昂扬,勇敢向前的少年时,人家给我脑门儿上盖上一戳儿:鲁莽。当我成为一个一无所有,连盒饭都快吃不起的中年人时,人家摇摇头说了声儿:活该。我该何去何从啊。路漫漫其修远兮……。” 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精神导师鲁老师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 他往桌子上一靠,不疾不徐地开始了心灵按摩,“如果非要说人生是场赌博的话,握在你手里的砝码,实在少得可怜。你学历不高,不过是普通本科而已。其实,这并不是最关键的。最主要的是,你缺乏作为成功之士的一些基本素质。听过一句话吗,所谓建功立业者,多虚圆之士。这句话,我就不用另外解释了吧。” “你陆玉凝,没多大本事还一身的脾气。那些厮杀式的商业做派,你看不上,不屑去做。其实,你只是没有能力去做而已。那些谋略诡计,背后阴招,你以为都是随随便便就能谋划的?说白了,你这种人,就是想学人家暗中做做小动作,你也没那个脑子。” “我看你啊,还是好好地,安心地写你的剧本吧。它应该会是符合你陆玉凝为人处事的唯一出路。” 一番话,说得陆玉凝连连称叹,“鲁老师,您还真是……。有时候,我眼红人家炒股炒出了一栋楼,可是,我自己实在懒得动这个脑子,一看那些红红绿绿的我头都晕。人家比我晚进公司的,溜须拍马一路青云直上,我恨得咬牙切齿,可是站在领导面前,我实在是撬不开自己这张嘴。我上辈子是不是富得太过点儿了,以至于这辈子,这都人到中年了,还在这儿箪食瓢饮呢。” “哎,不对啊,鲁老师。”陆玉凝瞬间反应了过来,“您这么明白事儿,但您自己好像还没跟成功有什么直接关系吧?你是在忽悠本王吗?” 面对这一句拷问,鲁老师丝毫不见惧意,兰花指一伸,“那是因为,我跟你有一样的毛病:假清高、不懂得钻营。” 陆玉凝叹了一口气,“原来,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句话还真是能一棒子打倒一群人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能到我这里登门拜访的,也就是你这样的穷朋友了。” “我真是快听不下去了。”鲁老师敲了敲桌子,“请振作,陆玉凝。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都穷成这样了,再穷,还能穷到哪儿去?你现在要做的是,杀出一条血路!接着,顺便让我这个见证你狼狈岁月的知己良朋,沾沾光,懂吗?” “我杀出一条血路,你沾光?”陆玉凝抬起头,“为什么这种吃力的事情总是我去做?我是比别人多长了几条胳膊还是怎么着?” “陆玉凝,人各有命。这就是你的命。你的dna,你血液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告诉你,拼搏才是你开拓人生的唯一方式,明白?”鲁老师用指环王一样的台词回答了她的挑衅。 “我很感动。可是,本王不是铁打的,请允许本王暂且堕落几日。你这个甘道夫一样的智者,也该退场了。”陆玉凝下了逐令。 “你就是这么对待一个前来重续友情的可怜人的吗?”鲁老师表达了强烈的抗议。 “我看,咱们就别侮辱人家话剧了。这小台词说的,我自己都快笑场了。”陆玉凝笑了起来。 多情却被无情恼 陆玉凝直起身子,往楼下探身望去。 一楼是一个不大的小花园,沿墙种了白玉兰一株,花开似雪,清香若有似无。花园里还设了一张石头圆桌,几个石凳围绕在侧。陆玉凝甚至能够想象,在距今尚不算远的那个年代里,寓居于此的某个文艺界大咖,亦曾于石凳上月下独坐,为国民命运的何去何从,一根接一根地燃烧着尼古丁。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白人男子斜跨着单肩包从楼下轻盈地走过。老外总是一副不食人间烟火,天天能捡到钱的快活样子。因着某些报纸的大肆渲染,这俗世的弄堂一下子变得风花雪月、2046起来。那些对一切都怀着好奇之心的外籍人士,被忽悠着,三三两两地搬了进来。 突然之间,好像随随便便从这个弄堂里剔着牙走出去的大叔,都不过是周慕云的另一个分身,更别说穿着宽松改良版旗袍,行走在小巷里的中年阿姨,那不是揣着对周慕云的深情而不得,从而独居终老的苏丽珍又是哪个? 上海自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能将平淡到乏味的过日子,都演绎得风情万种,引人遐想。 就像雨天玻璃上的那层水雾,迷离了窗子里面真实的世界。 因此,对于周宁的多情属性,陆玉凝慢慢替她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在这样一个旧时上海“贵族区”出生的女子,耳朵里吹的,都是万花筒一样的海上传说,把日子过成西厢记又有何不可。 当两人在泰兴路上一间毫无装修可言的小店里,面对面吃着一碗武汉热干面时,陆玉凝不免有些幸灾乐祸。 “哎哎,把好姐妹的痛苦当成自家的乐子,你还有没有良心啊。”周宁看着连掩饰都不愿意掩饰,嘴角满是憋不住的笑意的陆玉凝,拿一次性筷子敲了敲碗沿。 “别呀。破筷子敲碗,这种事情,怎么能是你这种海上名媛会做的事情呢。来来来,放下你的愤怒,先把这碗人间美味,大口大口地消灭掉再说。”陆玉凝收敛了笑容,假装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说,我哪点配不上他了?也不看看他自己有什么?票子房子?帮帮忙好伐。”周宁将筷子一扔,忿忿不平的心态使她弃美食于眼前而不顾。 “有道是,女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陆玉凝也不理会这位怨女的失态之举,“真是无情一身轻啊。没有了情丝缠绕,至少,你就可以像我现在这样,毫无杂念,痛痛快快地吃个热干面了。” “你知道吗?无论你是一段崎岖孽缘,还是风流佳话,一旦情字当头,茶不思饭不想,衣带渐宽终不悔,是个人都会‘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不正好吗?自己减肥狠不下心,失恋帮你解决了这个问题。你应该感谢那个‘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分情义’的郎君才是。人家没让你倒找钱,应该都算是仁至义尽了。”陆玉凝噼里啪啦地一番天女散花。 周宁倒也没被这一番瞎七搭八的绕口令给绕进去,她将自己面前的那份热干面一推,“都给你。你这么会煞风景,小心吃完了这顿,明天的太阳,还见得到见不到,那都难说。我只是替这世上的人可惜,一个好端端的戏剧家的苗子,就因为嘴欠,而提前谢幕了。” 陆玉凝一笑,“不愧是我陆玉凝的朋友。有股子能占山劫道的女王气象。你说,你要是把这股狠劲儿,用在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身上,让他们懂得知难而退,会有今天怨妇般的结局吗?” “不过,这也不能怪你。你说说,你家庭条件摆在那里,用不着像我们一样为了下个季度的房租而揪心。谈谈情,说说爱,也没人敢说你们这是在浪费生命。作为你唯一的穷人朋友,我真是羡慕啊。羡慕得都快不想跟你做朋友了。你知道吗,连陪你在这里吃上一碗热干面,我这脑子里都跟沸腾了的热粥一样,还在不停地构思人物台词呢。” “那种抓心挠肺,为了仨瓜俩枣奋笔疾书的窝囊样子,我自己都替自己觉得心疼。你看,视感情为奢侈品的本人,看到屡屡失恋,屡屡跑到我这里来诉苦的你,是不是觉得你是在变相地炫耀?” “对于谈情说爱,你们可以笃悠悠地白相白相,而我们呢,可能就要认认真真地考虑了又考虑。这就是区别,懂吗?” 周宁越听,花容越是难看。她伸出手,猛地在陆玉凝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照你的逻辑,阿拉上海女人个个都是十三点(傻子)了?吃饱了泡饭就坐到露天咖啡座上往人家身上抛媚眼?你这也叫地域歧视,懂不啦?” 陆玉凝捂着遭周宁一阳指暗算的额头,“你这叫恼羞成怒。” “恼羞成怒怎么啦?我叫你来,是给我出出气的,不是叫你在这里说风凉话,雪上加霜的。真是要闷掉了。”说完,周宁便要拧开手边的盐汽水,无奈,越是在这种时候,喝口凉水都会塞牙缝,她左旋右拧地费了半天劲儿,就是打不开瓶盖。把汽水瓶子往陆玉凝面前一推,她蒙住头,趴在桌上嘤嘤地哭起来。 陆玉凝一面替她拧瓶盖,一面若无其事地说:“这能怪谁呢?明知道眼前是个坑,还要再次跳下去,还跳得那么义无反顾。还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现在呢,倒是轮到水难为你了。事实再一次证明,男人回过头来再找你的时候,流下的,都是鳄鱼的眼泪。我甚至怀疑,他们是不是都拜了同一个师傅。你看啊,他们使的招数,无非就是死缠烂打、低声下气、漫天许诺这三板斧而已。” 三下两下就拧开了瓶盖的陆玉凝拍拍周宁的香肩,“别嚎了。有这力气,还不如去美琪大戏院唱唱歌剧,多好啊。” 周宁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不行,你得替我报仇。” “怎么报?”陆玉凝夸张地耸耸肩。 周宁嘟着嘴,“像泼硫酸啦,毁容啦,这些都太惨了,人家可没有这么歹毒。你就给人家想一个稍微温柔点的。” 陆玉凝假装思考了一下,“有一个挺人性的。不疼也不痒。把那个负心男扒光了衣服,随便绑在淮海中路的哪根电线杆上,再给他额头上贴一对联,‘随意参观、不收门票’,横批‘我活该’。这样一来,恐怕以后啊,是个女的都得绕着他走,看他以后还怎么祸害良家妇女的小感情。” 说到这里,陆玉凝把头发一撩,冲周宁抛了一个媚眼,“你说,这办法,算不算是温柔啊?” 周宁狂笑起来,“你说,我……我怎么……怎么跟你这种人成朋友了。” 陆玉凝深情地回了她一句:“这都是命运的安排。” 随即,她又马上问了一句,“今天谁买单?” 周宁眉头一皱,苦着脸道:“啊?我伤心过度,好像有点失忆了。这世界上,还有买单这种事情吗?” 陆玉凝朝她甜甜一笑,“为了十块钱的热干面失忆,您可真是豁出去了。” 荣辱共蒂 “凡是让人幸福的东西,往往又会成为他不幸的源泉。”(《少年维特之烦恼》) 爱情如是,工作亦如是。 当老宋提出让陆玉凝赴总部就职时,却被陆玉凝这颗钉子扎了手。 “为什么?”老宋像是一个被门拒绝了的领主,强压着怒气,极力摆出一个君上的大度。 “我……。这么说吧,宋总。”陆玉凝眼睛一闭,豁出去了。“我这个人一没什么能力,二呢,还经常犯浑。有时候,这倔脾气发作起来,根本管不了什么时间、地点、场合……到时候,万一给公司造成什么损失……。”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有点编不下去的意思。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第一,你认为自己能力欠佳,不堪大任,是吗?”老宋吟了一口茶,对于陆玉凝的一番说辞,似乎并不在意。 “你把我都未必能请回来的顾老爷子给请回来了。这事情虽小,但谁又能说,这不代表了什么。”他挑了挑眉毛,意味深长地看了陆玉凝一眼。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宋是一个潜规则爱好者,三番两次,硬是要把陆玉凝这根硬骨头给啃了。 “宋总,这个真是……。怎么说呢,是个人,多去几次,都能把老爷子请回来。”陆玉凝憨然一笑。 “好,那我们再说,你这脾气。你是不是认为,你陆玉凝就是一座行走的火山,还是随时都能喷发的那种?不对呀,我看你在我这个所谓的上级面前,常常也是毕恭毕敬,谦和有礼的嘛。”老宋步步为营,有点猫捉耗子的意思。 “这个,宋总。我有一个比较欣赏的前辈高人,都是因为他,我才敢拒绝您的这一番美意的。”陆玉凝低声说道。 “谁?我认识吗?是不是咱们这个圈子里的?”老宋追问道。 “屈原。您肯定知道。”陆玉凝老老实实地吐出了这个引起宋总好奇之心的名字。 “屈——原?写《离骚》的那位?”老宋挺直了身子,随即又坐了下去,喃喃自语道:“是,这个高人,是有点高。” 坐在一边默听两人对话的小霍忍不住笑了。他是老宋的秘书,气质仿若白茶的四眼书生一个。一个知道何时开口,何时闭口的人。 “屈原在他的辞赋里,以美人自比。美人再美,对于所依附的主人来说,不过就是一件衣服而已。久了,厌了,破了,旧了,就会被主人毫不留情地丢进垃圾堆里。而我,我想把握自己的命运。”说完这句话,陆玉凝便给自己倒了一杯清酒,一口饮了下去。 “宋总,您看,我就是这么随意的一个人。按道理来说,作为您的下属,我应该先给你斟酒一杯,哪有像我这样,自己想喝,就自斟自饮起来的道理?”陆玉凝许久没有饮酒过,今日这小小的一杯清酒,竟一下子热了她的心绪。 “我呢,是一个自尊心强到不可理喻的人。您抬举我,给我这个位置,那我就会豁出命去回报您的赏识。我也有这个自信,不会让您失望。可是,宋总,我早已经厌倦了办公室里的生活。上班打卡对我而言,不过是每天准点告诉我一件事情:你是一个没有自由的人。而且,荣与辱,本就是同根生的并蒂之花,今天,您赏识我,我就荣了;明天,等您不待见我了……”说到这里,陆玉凝又自饮一杯。 几杯酒下肚,陆玉凝脸上泛起了红晕。 老宋只是默默地看着陆玉凝,一言不发。 “宋总,您要知道。拒绝您,那是需要满满的勇气的。可是,我真的倦了。争权夺利,曲学阿世,到头来,不过是一句为谁辛苦为谁忙。再看看我,整天舞文弄墨,好像很热闹,却是一点真本事没有。什么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这种虚词,离我太远了。可是,凭什么我就得做一个自得的庸人,我就得乖乖地认命吗?” “对不起,宋总。今天的话题好像被我带偏了。您继续。我听着。” “如果有下辈子的话,我要做一个男……男的。金戈……金戈铁马,万里山河……。” 场面彻底失控了。我们的陆玉凝硬生生地把这场戏的主角强加到自己身上,让其他两位,默默地沦为不知如何自处的看。 关于这场谈话,陆玉凝只记得自己起身时,趔趄了一下,被老宋一下子给扶住了。老宋身上的香水味一下子让陆玉凝清醒了几分,“真好闻啊。”她居然在这种时候犯起了花痴。 老宋坚持要将陆玉凝送至家中,但被她蛮横地拒绝了三遍。看着这位一晚上嚷着要扬名立万,青史留名的女英雄也不是一般人能欺负得过的样子,无奈,老宋只得嘱咐她,到家后报个平安。 一直等陆玉凝坐上了小霍喊来的出租车,陆玉凝坐在车内,看着老宋与小霍在车窗中远去的背影,不由生出缕缕温暖之意。坚强的甲衣穿得太久了,好累……。 “姑娘,你喝酒了?”出租车师傅关切地问了一句。 “是,我老板请。所以……。”陆玉凝人来疯的特点简直是随时随地就来。 “师傅,您谈过恋爱吗?”一个把自己灌得醉醺醺的姑娘,问人家正安安静静开车的出租车师傅这么一个明显属于个人隐私的问题,不是二缺又是什么。 “谈过。”天啊,师傅居然老老实实地配合了一下。 这下,陆玉凝来劲了。“师傅,你是什么星座的?” “什么什么星座?”师傅莫名,但随即又反应过来,“我应该是狮子座。” “我是白羊座。”陆玉凝兴奋起来,“以前,我有个同事,她跟我玩得很好,可是,她就是不愿意跟我交朋友。我问她为什么,她跟我说,白羊座智商低,不配跟她们天秤座交朋友。” 陆玉凝又问,“师傅,你恋爱谈多久了?” 师傅居然又老老实实地回答,“分了。” “哦,”陆玉凝替师傅悲伤了一秒钟,一秒之后,马上又来了一波追命之问,“师傅,你女朋友,不,你前女友是什么星座的?我帮你分析分析,看看你们为什么会分。” “哦,你前女友是金女座的。这金牛座和狮子座确实是不太合,匹配度不高,怪不得……。” 一路上,陆玉凝就出租车师傅与前女友是否因星座不合而导致分手的话题,洋洋洒洒地分析了一路。 最后,这个女唐僧终于成功逼疯了本想好好开车的出租车师傅,只听他带着哭腔说了一句:“姑娘,你快别说了,你再说,我都要哭了。” 等陆玉凝顺利抵达陋室,给老宋发了个“到家,谢……”这样连谢字都没说完整的微信后,就扑在床上大睡起来。 希望她明天早上醒来,回忆起这一晚上的种种,不至于咬舌自尽。 灵魂卖给谁 “别跟我谈灵魂,灵魂值几个钱?p都不是!” 在这间称得上高雅的餐厅里,鲁老师却像一只亚述石刻上被贵族围着猎捕,身上插满了箭羽的狮子,咆哮是他唯一缓解疼痛的方式。 长长垂地的猩红帷幔从高处倾泻而下,对开在巨大明净的方格落地窗上。 如果只是一个过路的行人,惊鸿一瞥之下,他定会被这掩在绿树丛间,在水晶灯摇曳的光里,全然一派觥筹交错的华宴盛景所吸引。 但不可否认的是,坐在复古圆桌前用餐的人们,却都揣着难以为外人道的缤纷心事,在刀叉起落,浅笑低语之间,演绎着一些故事之说。 当得知陆玉凝拒绝了来自老宋的好意,鲁老师就显得比自己丢了这份工作还要糟心。他完全忽略了作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情感专家,装也要装一下的个人仪态问题,劈头盖脸地站在了陆玉凝的对立面。 “这多好的一个机会啊。你在那里跟人家谈灵魂追求?你这是在搞笑吗?好,即便真有灵魂一说,人家老宋,您那算得上仁慈的老板,愿意为你的灵魂买个单,不也是一种成全吗?别跟我说什么灵魂无价这种骗人偏己的话。”鲁老师拿起白兰地酒杯,一口就灌了下去。 “陆玉凝,敢情这世上就你有灵魂是吗?我们都是行尸走肉?我把你一个人丢在一个无人荒岛上,让你上演一出荒岛求生记,我倒要看看,你的灵魂能不能帮你逃出生天?” “真是蠢啊。在你连安身之所都还不知道在哪儿的时候,你凭什么这么任性?学校都教你什么了?今天我们几个在这间破法国餐厅吃饭,这破礼仪,学校都教你了吗?打从你被宣告毕业的那天起,一切的一切,你都得重新来过。你得学,这些都是社会教给你的,懂吗?”鲁老师又往嘴里塞了一块面包,差点没被噎住。 “你最应该感谢的是社会,是它狠狠地抽了你耳光,告诉你人间不是那么好混的。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种女的?人家是巴掌还没上来就立即解码了生活的真相。你这种的,好家伙,这真是四面八方的墙都被你撞遍了,您还在这儿摩拳擦掌,呲嘴磨牙地准备再接再厉哪……。” 在这间人均500以上的餐厅里,面包屑横飞的鲁老师,吓得连服务生都不敢过来上菜了。 “好吧。虚的咱也就不说了。陆玉凝,你现在,就你穿的这一身,就你这眉毛都没画过的素颜,你试着往那边靠窗坐的那位绅士走过去,你看人家会不会因为你高贵的灵魂就请你共进晚餐。等会儿别哭着回来,告诉我一切都是骗人的。人们不会因为你的真善美而选择让你成为他的女朋友” 周宁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她一招手,“那个,主菜怎么还没上啊!” 鲁老师的喋喋不休,让一向讲究随主便的周宁也顾不得什么礼貌问题了,只一门心思希望这头狮子能赶紧闭嘴,别在这里丢人现眼。 看看人家别桌吃饭的,哪个不是温声细语,和颜润色,个个都像在参加法国总统的晚宴。再看看咱们这厢,每人花了好几百的大洋,却弄得仨人都跟乌眼鸡似的,恨不得等会儿就能像十八世纪的英国下议院那样来个约架决斗,方能善罢甘休。 陆玉凝今天的表现还算差强人意,至少面对鲁老师的咄咄逼人,她没有立即化身成《山海经》中的神兽,一口吞了在对面大放厥词的鲁狮子,已经算是淑女了一回。 “您怎么跟个《变形金刚》里的喷火恐龙似的?您老人家说这么一大堆,能改变我虽然相貌平平但却有着一颗公主般骄傲的心的悲惨实现吗?我爹妈都嫌弃我是个怪胎,认为我是个读书读傻了的。我不能光耀门楣,也没什么一技之长。”陆玉凝一边说,一边将盘子里最后几片色拉聚拢在一起。 “我不是从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我也想让我父母过好日子,我也想让亲戚朋友都能高看我一眼,我也只不过是从头到脚都装满了虚荣的俗人。但是,难道就因为我老板赏识了我一份差事,我从此就只能说yes,就没有说n的权利了吗?是,他是付给我薪水的人,但也就是到此而已。” “你知道放弃一些在别人看来不应该的东西,有多难?不用坐班,意味着你没有了享有所谓五险一金的资格。我不用挤地铁挤到鬼哭狼嚎,但很多时候,我得自律到连出去逛个街都觉得奢侈。” “我也很怕,怕得要死。怕我自己坚持不下去,你以为,很多时候,我心里就不会骂自己是个傻子吗?” “陆玉凝将最后一口色拉吃完,“就允许庄子他老人家一天天地晒太阳打发时间,却不允许我这样的俗人按照自己的意愿过上一辈子,这双重标准订的,我能心服口服吗。” “你们两个还能不能说点人话?都给我闭嘴。”周宁不满地瞪了陆玉凝一眼。 “你们俩,一个是连自己的作品都不敢相认的破编剧,说你是编剧你自己好意思吗。一个是被电台吵了鱿鱼的什么情感大师,我倒是觉得,电台炒了你是他们这辈子做的最英名的决定。” “一个个都在这儿瞎清高什么呀。富人的日子过过吗?等你真正在富人堆里扎根了,你再回过头来看你今天说的这些话,不觉得可笑吗?” 不得不说,这桌吃饭的,还有一个是清醒的。 “等你们在这儿捣糨糊捣够了,说高兴了,买单的时候,该给人家服务生小费还是得给。你们要真本事。等会儿结账的时候,也给人家服务生侃侃人生,聊聊真理什么的,如果人家能因为这个,让咱们白吃一顿免费的晚餐,百家姓里我随便挑一个,重新投胎。” 周宁的话像一个捣臼,将陆玉凝、鲁老师这两颗蒜瓣碾得稀碎如泥,毫无招架之力。 让感谢上海女人现实主义的头脑,让一顿本应浪漫的晚餐终于回归到了本应属于味蕾的享乐主义。 傲慢与理性 我们往往忽略了一个好丈夫对于女人的重要性。 说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投胎,相信很多某权主义者一定会朝我脸上扔上一堆她们认为最能泄恨的任何东西(还好我早就准备了一把硕大的雨伞)。 男人都不是个东西。咬牙切齿地说出这句话很容易。接下来呢? 男人确实不是个东西。而是个对手。 那些叫嚷着让女人跟男人对着干的某权主义者,很多时候,自己的后院其实都着了火。 理智是个照妖镜,我们应该看到,也有一部分男性是支持女人拿起斗争之矛,刺破封建主义的千年之盾的。 有一个在你跳起来想把整个房子都点着了才能一泄怒火的危情时刻,能够适时地让你扔掉打火机,并暂时熄灭冲动之火的男人相伴左右,其意义绝对不亚于人类再次进入女系社会。 别看陆玉凝现在一天天蹦跶得欢,全然一副能把自己亲妈都气死的“不自由,毋宁死”的瓜样子,那不过是因为,能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那个人还没有粉墨登场而已。 在现实生活中,霸道总裁一把按住你,壁咚你,然后印上来强吻你这样甜爆了的剧情,其梦幻性,跟中了五百万有什么区别。也许这难度还得再增加一点儿,如果你能被一千万的彩票砸中脑袋,那么,今天晚上的回家路上,请务必小心一辆限量版的超跑对你的围追堵截。 别看你现在蹦跶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这句话,是老天爷对陆玉凝人生安排的最佳写照。不让你狗啃泥地摔上几个大跟头,你怎么会心甘情愿地承认你那非霸道总裁范儿的未来夫君,在某些时候,确实比你高明得多。 在乱七八糟的生活面前,猛吸一口氧气,气沉丹田,徐徐吐出,然后告诉自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一些吧!才是唯一、正确的解锁方式。 所谓人间正道是沧桑,抗住了才是真汉子。 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桥——只要你想过去。 如果实在此路不通,咱再“识时务者为俊杰”,自己修条路不就得了。前提是,千万不要眼睛一闭,认为这世上唯一的一条路已经摇摇欲坠,生无可恋……。 其实,那些往地上一坐,拍着大腿,哭着喊着“这日子可该怎么过呦……”的老娘们儿,往往是活得比谁都长的一群人。 光是围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地聊着秘闻八卦,都能够让她们倍儿快活地活个长长久久。有这么多能消遣还不花钱的乐子,比啥保健药不好。 而居住在人类精神文明高度发达之所在的城市里的人们,很多时候,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活得并不是那么今天是个好日子。 现在的人们,心态都崩了。 光是生孩子这一项,都能让这一原本应该属于人类原始行为之一肢体活动,上升为“生还是不生”的哲学问题。 别说生孩子,连结婚都不带考虑的陆玉凝,面对未来夫君的浓情厚意,一句:“我们不合适。”,就差点灭掉了这份天作之合。 要不是因为指标实在没完成,担心被玉帝扣了季度奖金,月老他老人家怎么会一次又一次地拼了老命,也要扯住被陆玉凝挣脱的红线,帮她续上这段缘分呢。 早熟的人,通常都晚熟,骄傲的人又很急性。这是我们都知道的,那位霸道军官,高连长对自己的评价。 像陆玉凝这种自以为是,对男性揣着满脑子傲慢无礼的家伙,其实只不过是颗春天里的茭白——嫩得不好意思说。 在被生活狠狠地扇了几个耳光打醒之前,尽管嘴上不服气,但她以为,自己是个特别的例外,是被儒、释、道三家的大佬——孔老夫子、佛祖、玉皇大帝暗中庇护的人。 这样一个幸运儿,怎么可能与那些凡夫俗子匹配成双呢? 不过,从某种意义而言,陆玉凝是幸运的。 她不切实际,她浪漫主义,她堂吉诃德,走着走着就到了悬崖边儿上,还好,有人一把拉住了她。 “理由你太见外。任何个人和团体,很难在你的心里占到一席之地。你很活跃,也很有能力,但你很封闭。你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想自己的,做自己的……。你的战友,甚至你的敌人,需要你去理解、融洽和经历。” “你经历的每个地方、每个人、每件事,都需要你付出时间和生命,可你从来没付出感情。你总是冷冰冰的把他们扔掉,那你的努力是为了什么。为一个结果,虚耗人生?” 当咬着饼干的陆玉凝被这部电视剧感动得稀里哗啦的时候,她其实并未如何真正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她不知道,自己跟成才,其实是一类人。 她们有着自己的骄傲,但她们的心,大多是封闭的。 无论她们如何对这个世界表示出了善意,那也不过,是希望被这个世界同样善意对待的砝码而已。不管承不承认,这就是事实。 骄傲的人,面对公交车上一头花白的头发,一身不合体的衣服,都会认为,那是因为他们对生活还不够努力,所以才会落得如此不堪。 尽管陆玉凝确实有着超乎寻常的善良之心,但也无可否认,在五光十色,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俗尘里,她也渐渐地,或多或少地走了一些歧路。 当我们想让自己少走一些弯路的时候,反而南辕北辙,走了更多的弯路。 无论什么时候,有一个事实永远都不会改变:好的女人,不愁没有男人接手。就像那些会被蝴蝶飞扑的成功男士一样,如果你也站在了同等高度,何愁此身无处安放,又何愁此花无人欣赏。 当然,一般到了这种地步,有些女人早已不再把自我价值附注于男人身上,因为她们本身就是一张能令男人双膝跪拜,仅此一张的超级名帖。 远的,当然是武则天武女士,一个能为自己创造文字的女人;近的,比如香奈儿女士。可以问问她们,男人的爱或者垂青,对于她们来说,到底价值几何。 虽然因着因缘际会,不是每个人都能活成这样,但心里有梦的女人,一定会比早就向命运低头的女人动人几分。这点,一点都不用怀疑。 而遍观那些稍有作为的女性,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也许就是:雌雄同体。她们有着女人的身子,但脑袋里的所思所想,却可跟男性一较高下。女性的感性加上男性的理性,女性的柔加上男性的刚,女性的泪加上男性的狠,试问,这样的女人,谁可为敌。 相亲 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并非一件愉快之事。 为情所困,却少有人忍心斥责一二,原因再简单不过:放眼江湖之大,有谁能绕得过一个情字。 陆玉凝的日常极其贫乏,这导致她的浪漫之心如同隐在冰层下的溪流,只待春光一拂,便暗流涌动,难以自持。 在市中心的那家面包店里,她看到一个令人心醉的身影,从面包陈列架旁一闪而过。满室的烤面包香味儿,门口巨大玻璃瓶里的长枝百合,都使推门而去的他的背影,越发显得令人生迷甚至梦幻。 她随之推门而出,在天色渐晚的人来人往里,努力寻找着一个拎着面包袋的男人的影子。 她以为,他又回到了这个城市,可以让她继续为之飞蛾扑火,刀山火海。 虽然有着偶像剧的伤城之味,还有可堪入镜的一个寻遍街头的凄然之态,但现实才是永恒不灭的存在。 陆玉凝的现实是,她的手机响了,在她失落地折返回面包店的路上。 “好好好,知道了,我知道了。”她捋了一下被风吹至脸上的长发,“妈,同事约了我吃饭呢,我快到餐厅了,不说了啊,拜拜。”她挂完电话,长长了吐了一口气。 天下的父母,都以为关上那个叫做家的房门,自己的儿女们便都过起了幸福的日子。所以,他们就拼命把自己一手调教好的孩儿,往别人家的门里头推销。 我们国人是不是对过日子有什么误会。都以为站在油盐酱醋茶堆满的厨房里,一年又一年的熏成黄脸妇人,才算是过日子,而那些拿着画笔,呆在操作间,在画布上涂涂抹抹的女人则都是需要解救的妖精,她们误入了歧途,急需来自婚姻的拯救。 尽管对于相亲对象,陆玉凝本着“来一个吓跑一个,来一双吓跑一对”的原则,成功令那些来自各行各业,条件参差不一的男儿都一个个地知难而退,打道回府,但今天老妈在电话里下达了最高指示,若是对于明天的相亲,还不拿老年人当领导,企图蒙混过关,那咱们的母女关系,可真就是岌岌可危了。 陆玉凝拍拍自己的脑袋,恨不得一掌将自己拍死算了。但看着面包店里发出的柔和亮光,闻着隔着玻璃都能嗅见的蒜烤法棍的麦香味,她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直至将杯中的柠檬水饮至无味,她才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以往,她都是怀着极度轻松的整蛊心情,麻溜溜地拨通相亲对象的电话,今天这是怎么了,如此踟蹰不前,眼皮也跳个不停。 难道是,窗台上的那株小苍兰开了,香味侵入了五脏六腑,迷幻了本姑娘心志的缘故? 或者,是报应不爽?她转动了一下眼珠,不由忆起之前的那些相亲片段。 片段一:她对着一脸拘谨,坐立不安的眼睛男,大谈特谈什么为创业献身才是最有价值的人生,只因为对方心心念念的,是一个能平淡过日子的家庭主妇。 片段二:那段时间,她忙到昏天暗地,结果对方总是周末发来闲聊的微信。在连续几周的一问一答式交流之后,她荣幸地被对方拉黑。后来得知,人家以为她早已名花有主,怕自己一不小心成为备胎一枚。如若不然,你怎么一到周末就跟被猎犬追着跑的兔子似的,话都聊不上几句。 片段三:她对着手机屏幕猛然吼了一句“滚”,然后马上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的模样,将对面还在不断放电的健身狂热男顿时吓得一激灵,担心这位长发及肩的姑娘,将来会在自己看不见的时候,暗中对自己老娘也如此残暴无礼,只得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 电话拨通了。对面有些吵闹,听得不是非常清楚。 “喂,对不起,我在外面跟同事一起吃饭呢。”电话那边,他语带歉意地说道,声音清和如水。 不知为什么,陆玉凝的小心脏微微跳了一下。 待约定了见面的地点,挂了电话之后,陆玉凝的电脑里正播放到《i believe》,这首《我的野蛮女友》的主题曲。 她将抱枕往空中一抛,接住之后,狠狠地揉搓了几下,又将抱枕往床上一扔,明日愁来明日愁,本姑娘就寝喽。 来自何处的你 当秦河推开那间略沉的玻璃门,在环顾一周后,向陆玉凝缓缓走来的时候,她的耳朵里,脑袋里,马上出现了千颂伊站立在崖谷之上,用尽全身气力,大喊着“都敏俊,都敏俊”的那个画面。 莫非,我的都敏俊,也经过了几百年的等待,终于在命运的安排之下,来到了这间新开的,从而显得特别安静的咖啡店来找我了?那么,我又是谁?为什么我的剧情设定是一个半路出家的无名编剧?不对呀,我的美貌呢?难道,全被那个叫千颂伊的女人给拿走了? 任何一个稍微正常点的正常人,都难以想象或者理解,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陆玉凝怎么会神补出这么多的脑洞。 “你好,我叫秦河。”男子坐在了她对面的位置上,自我介绍道,并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雪白的牙齿,清爽到不真实的脸,配着一头黑而亮的短发,活脱脱一个箭牌口香糖广告的男主角。 陆玉凝又顺着他的喉结往下打量去,白体恤,藏青色棉布衬衫,再往下,深蓝色牛仔裤……。 鲁之连老师曾经说过,在这个世界上,美色是唯一能与货币抗衡的硬通货。它能消灭一切来自国界、种族、年龄的限制,所到之处,弃甲抛戈,哀鸿遍野,但还是会有人继续为其低下高贵的头颅,心甘情愿地成为它的俘虏,爱美人不爱江山,就是这么来的。 鲁老师还说过,一个美到语言都无法形容的美人,能撂倒天底下所有已婚未婚的男性。 同样的,一个长得恰到好处的男色,也能够让人乖乖捧上一颗红心,拿出唱诗班歌咏者最能催人泪下的语调,深情脉脉(贱不兮兮)地说道:“来吧,请随便拿走我这一颗无可救药,只因为您的存在才得以呼吸的小心脏吧。您只要把它,随便放在哪里都可以,无论怎样,我都将是您忠实的奴仆。来吧,请随意蹂躏我吧,这是上帝赋予您的权利,请不要怜惜您的奴仆……。” “你这是,怎么了?”对面的男子看陆玉凝半天都未做出任何回应,小心翼翼地表示了关切之意。 单眼皮的男生,眼睛都比双眼皮的纯净,明亮。 陆玉凝认为自己,刚刚被雷劈过,所以,现在的自己,绝对是暂时穿越,或者失忆了之类。 这世上的事,便是无巧不成书。 就在这位陆仙人掌神游太虚之时,一位罗绶翩然,青鬓若云,高插珠玉的美人穿过那面落地玻璃窗,莲步朝陆玉凝处走来。 待她来到陆玉凝身前,略一迟疑,便念动了一句咒语,须臾之间,她便缓缓走入了陆玉凝的凡体。 霎时间,陆玉凝感到头部突然有几秒钟的断片,接着,她便又恢复了状态。 她的眼神,一扫初见秦河时的惊艳,转而变得柔情万分起来。又见她伸出左手,似在按住那并不存在的衣袂,右手轻轻抬起,捏住面前的咖啡杯,冲秦河袅然一笑,举起同样不存在的衣袖挡在面前遮羞,才款然抿了一小口。 看得出来,秦河的脸上全是大大的问号。exuse e,这是什么操作?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对面那位淑女的面容逐渐起了变化,她先是眉头微皱,接着又像在努力按捺住什么,手开始在身上悄然摸索着,还一面喃喃有声:“我的罗帕呢,奇怪……。” 罗帕?罗……。秦河反应了过来,赶忙递上一张餐巾纸,示意陆玉凝接住。 谁知,陆玉凝一见这般,脸上顿时红霞乱飞,含羞低眉之间,似是犹豫了许久,才伸出右手,轻轻接过那张雪白的纸巾。 又见她将纸巾慢慢展开,移往嘴边,轻柔地擦去嘴边的咖啡渍,才嘤嘤然开口道:“也不知这是哪里产的香茗?这味道,我之前可是从未喝过。真是苦到心肺里头。看这样子,想是也未曾加些蜂蜜、桂圆、八角、姜皮或者其他香料在里头,这叫人如何入口呢。” 什么?给咖啡加点生姜!八角!香料! 秦河不由伸出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还好啊,没有很烫。难道,是因为最近加班太多,以致体力不支,现在的这一切,都是某种类似于幻觉一样的存在? 但眼前这位身穿天青色连衣裙,长发及肩的姑娘,正满脸狐疑地盯住自家面前的那个叫做“咖啡”的东西,歪着头东打量西打量的模样,还是有着几分触手可及的可爱的。 他又悄悄在大腿上拧了自己一把,痛! 待确定一切不是幻境之后,秦河有意地咳了一声,道:“我先去点杯咖啡,好吗?” 他们约定的这个见面的咖啡馆勉强算是中等消费,没有侍者的贴心服务,只能自己跑腿。 陆玉凝一听,懵懂地点了点头。 她开始打量周遭的环境,推门而入的几个人的打扮,都让她追着人家看了半天才算善罢甘休。 不一会儿,秦河端来了咖啡,重新入座。 “我怎么称呼你比较好呢?”他一坐下来,就大方地问了一句。 “叫我玉凝就行。”一瞬间,刚才还莺声燕语的妙人儿一下子画风剧变,清爽而直接地回答。 接着,她又拿起面前的咖啡杯喝了一口,“这咖啡还挺好喝的。你知道吗,我觉得最好喝的咖啡,还是那种三合一的速溶咖啡。”说完,她冲着秦河灿然一笑。 什么?秦河又是满脸问号。您刚才不是还嫌弃,这是因为没有加点什么姜皮香料,导致难以下咽的“茶”吗?我不过买了杯咖啡的功夫,就……。 他竭力让自己不要表现出满腔疑问的样子,也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以便掩饰不知如何安放的混乱。 “你知道,今天,我们能坐在这里,也是因为两位母亲大人的大力撮合。”他笑着打开了话题。 完了完了,我头晕。陆玉凝简直无法相信,一个跟她同龄的男子,居然看上去如此“少年公子何翩翩”,一个本应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爷们儿,居然,笑得这么“倾国倾城”。老天爷,之前都是我错怪你了,您对我还真够意思,有时候。 以前,陆玉凝最讨厌薄荷味的牙膏。甚至严重到,她一看到盆栽的薄荷就开始浑身哆嗦的地步。 但眼前的这位,乃是一位散发着薄荷般清新之味,同时又有青竹般玉立身形的美男子啊。直到今天,她才真真切切地明白,什么是“秀色可餐。” 这是幻觉吗?她不免悄悄掐了自己一下。痛! 可是,慢着!这位玉树临风的美人儿,怎么会沦落到跟本姑娘相亲的地步?难道别的姑娘都瞎了眼,或者,他有什么别的,不可告人的、难以启齿的隐疾之类? 他不会是个gay吧? 鲁老师还妖里妖气地说过,天底下好看的男人,一多半都有出柜的倾向。难道? 这老天爷,你看看,刚夸过你几句,你就骄傲自满了。你要是把这么一个跟都教授不相上下的男人设定成弯的,我,我可一哭二闹三上吊了啊……。 到底是靠想象力吃饭的,不过这一会儿,陆玉凝已在脑子里构思了几出足以让莎士比亚悲剧都黯然失色的剧目。 镜花水月 在你爱得死去活来的当下,你以为,除了他,你不会再对任何另外一个不是他的人这般冰心一片在玉壶。 一个让人不得不承认的事实是:在你的一生里,你绝对不会只爱上一个人。 再看看陆玉凝,也算是个薄情的。昨天还为着一个只是略有几分相像的背影而神伤不已,一旦遭遇了这样一位美男子,便就又春心大动,磨刀霍霍起来。 “淑女,你的品格掉了。需要我帮你捡起来吗?”对于陆玉凝这次相亲后的表现,鲁老师不无调侃地作了一下总结。 随即,他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单身汉的阳台上需要塞满植物,才能避免丧失那份对异性的好奇之心。“说着,他俯身从桶里挑挑拣拣地找出几枝木槿,一本正经地来到陆玉凝面前,双手递上,“我预感呢,这将是我作为男性,送给你的最后一束花了。” “此花又名朝开暮落花,晨开昏落,无穷无尽。‘朝荣殊可惜,暮落实堪嗟’。这凡间的人,也煞是多情了。”陆玉凝接过那几枝“朝开暮落花”,眉眼间俄瞬起了愁雾,诉之以黛玉葬花式的幽言。 鲁老师笑了,“最近写古装了吧?这小哀怨,不知道的,还以为哪位仙子私下凡尘了呢。” 却见陆玉凝眼中流光一转,见四下无人,便曲下左手中指及无名指,拇指压住二者指尖,向还在左挑右选的鲁老师施一道指,接着,便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款步移往别处。 鲁老师万万没有料到,一句无心之语也会引发一桩“惨”案。正徘徊在多肉植物的异域之风和玉簪花的中式古典之间难以取舍的鲁老师,全身好似插电一般,一阵火辣辣之后,他猛地扔下手中的多肉,像一根会行走的刚木,迈着太空步朝花店的收银台走去。 “hey,美女,加个微信呗。”只见他往收银台一靠,冲人家收银的姑娘抛了个媚眼。 虽然此时店中只有陆玉凝及鲁之连老师两个人,但这位身宽体胖的美女显然对自己的身材持了否定态度。她有些不可置信地伸长脖子,往店内四下打量了又打量,最后才指指自己,“您是在说我吗?” “对啊。我的眼里只有你。虽然巴尔扎克,老巴,曾经说过,在没有弄清对方底细之前,决不能掏出你的心。但是……。稍等。”我们的鲁老师立即从距离最近的铁皮桶里,拈来一枝粉色月季,“但是,这个老家伙还说过,拐弯抹角的路成不了大事。所以,那我就开门见山了:加个微信吧!” 姑娘显然有些呆了。 估计,她的第一反应不会是像自己刚刚下载的那部韩剧中的某个片段那样,含羞带臊地欣然接过来自富二代男二的爱之玫瑰,而是“到底要不要报警?” 想必是,看在鲁老师还算倜傥有型的份儿上,姑娘还是接过了月季,“谢谢。”说完这句话,她便假装忙碌地去往收银台的另一头。 鲁老师又追了过去,张开双臂,用刚服用完一颗千年人参的激情荡漾,对着姑娘大声表白起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许我一片芳心,我就敢和你执子子手,与子偕老。有道是,山不转那水在转,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这还不算完,等说完这些不着四六的,鲁老师又充分发挥自己五音跑调了四个半的歌唱天赋,追着人家姑娘唱起来:“我说,我的眼里只有你……。” 刚从断片中恢复的陆玉凝看到这一幕,又听着鲁老师驴唇不对马嘴的拆字串烧,简直哭笑不得。她环顾左右,拿起一小盆买单不会心疼的仙人掌,走过去狠狠扎了鲁老师的胳膊一下,“你干嘛呢?没看到人家都快哭了吗?” 被刺醒了的鲁老师一下子反应过来,他叫了起来,“你好好的,扎我干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刚反应过来,就听到你在这里什么窈窕淑女,然后还唱起来了。”看到陆玉凝同样的一脸茫然,鲁老师暂且选择相信她不是在徇私报复。 “你看你,这一惊一乍的,把人家女孩都吓到了。”鲁老师随即恢复了绅士做派,谴责了陆玉凝的莽撞。 “我?吓着人家了?”陆玉凝急欲辩解,但又一时语塞,真想一头撞在那盆仙人掌上。 “好了,多买几盆花回去,算是给人家压压惊,赔礼道歉了。”说完,鲁老师向收银姑娘一笑,“有折扣吗?” 等二人一前一后地出了花店,抱着好几盆绿植的鲁老师有些失去了重心,但显然他还是能腾出口来说话的,“今天出门,肯定忘记看黄历了。刚才一下子浑身发麻,还差点被你暗算。这老祖宗的东西啊,还是值得好好研究研究的。” 陆玉凝倒是有些不以为然,“我用得着行刺你吗?劫财,咱们俩都是三个铜板花了两个的主儿。劫貌?很遗憾,你不是本姑娘喜欢的类型。” 鲁老师阴阳怪气地回了一句,“啧啧,昨天刚遇着一枚小鲜果,今天就肆无忌惮地挤兑起你的故友亲朋来啦?要是你穿越回古代,一不小心碰见出门打猎的潘郎,你还不得激动的,失手把人家给砸得一命呜呼,呜呼哀哉啊。” 陆玉凝知道他说的是“掷果潘安”的典故,她的嘴边不由泛起了笑意。 “作为你的狗头军师兼狐朋狗友,小生觉得有必要忠言逆耳一回。”鲁老师循循善诱道,“可能,你的前世冤家来找你讨还上辈子欠下的风流债了。请姑娘务必提高警惕,以免掏心掏肺之后,最终落得个伤心伤肺。” 听到这里,陆玉凝停了下来,摸了摸仙人掌上的小刺儿,若有所思地问道:“藏着掖着不是我的风格。飞蛾扑火也算有过。你说,冲动与傲慢,本姑娘应该选择哪一个?” 鲁老师也停下脚步,抽出一只手来,单手作揖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一切皆是镜花水月,空里来,雾里去,施主自家保重就是。” 有心争似无心好 如果你的未来夫君有这么一句爱的宣言:“我是个普天下的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你会不会掐住他的脖子,一直掐到他不能喘气为止? 看看,孤陋寡闻了吧。这可是大名鼎鼎的梨园领袖,元曲四大家之首的关汉卿关老爷的原话。《窦娥冤》听说过吧,没错,此时正被你掐住脖子的男友,确实比窦娥还要冤上几分。 这位“博学能文,蕴藉风流”的戏剧寡头想必早就看穿了世间的俗尘欢爱,男女情欲,皆不过是幻境妄言的真相。甭管爱得多浓多烈,只要眼睛一闭,大家谁不是黄土一堆。 这些个文坛大才,个个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爷叔。跟他们谈情说爱,无异于自寻死路想不开。李白,诗仙啊,去吧,人家最爱的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搁在现代,就是一个不着家的汉子。等他当了你的枕边人,那可真是丧偶式家庭丧到你心碎。 别看陆玉凝多少是跟文字打交道的,但她最多就是半瓶子水的水平,学富半车都算富裕。这样的好处就是,虽然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拥有关爷那般的人生高度,但谁又能说,二缺的人生没有二缺专属的快乐。 因此,当她接到来自秦河的电话时,便好了伤疤忘了痛。 毕竟,那位连夫人仙去都不曾掉上一滴眼泪,反而敲着瓦盆大唱特唱,惊呆了一地观众的另类分子,做过“漆园傲吏”的庄子也说过,“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看来,做个没心没肺,活着不累的“相忘鳞”却也丝毫不必担心遭天谴这回事儿。 毕竟,连道教祖师都提倡“不滞于滞,才可乘物以游心,而不被任何思想、利益所奴役,所累,才是全生。” 用美国那位毒舌作家马克吐温老马的话翻译一遍大概就是:lve like yuve never been hurt.去爱吧,就像你从来没有受过伤害一样。dane like nbdys athing.尽情跳舞吧,就像没有人在看一样。 “这世界上只有两种人能得到这种境界:圣贤、傻瓜。”对于这种不适宜坐在闹市餐厅中大谈特谈的沙龙式话题,秦河居然给出了一针见血的见解。 “因为,两者的共同点都是:四大皆空,唯我独尊,浑然忘我。达不到这样的境界,却还要勉强去做的人,不是进了疯人院,就是成了社会危险分子。” 哎呦喂,陆玉凝看着隔着一个火锅的距离,连油腻热烟都熏不腻味的男色,心中暗想,还真是人不可貌相,谁敢相信,长成这样的人居然还带着思考在生活。 可是,这第二次见面,就约了吃火锅,一点都不“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 人家古代人才是营造氛围的高手,什么扫雪烹茶,入谷寻梅,反观我们,约个会,邀个宴,一开口就是“新开了家餐厅”,这差距。 陆玉凝这样的,也就是嘴巴上的将军,实战起来,踢一脚,花拳绣腿,打一拳,三脚猫的功夫。 你说秀色可餐。再看看咱们这位,约会都不带峨眉淡扫,胭脂细抹的,彻底素颜主义。 如果一个女人,貌不惊人还有些懒,便基本上可以跟无可救药画上等号了。 按道理说,春心萌动的女人是时候该女为悦己者容了,但这位也就买了条新裙子,仅此而已。 非但如此,还自虐式地把话题引向了云山雾罩的方向。 对任何但凡高深点的文字都浅尝辄止,望而却步的陆玉凝跟人家谈文学,对于这种在关二爷面前耍大刀的行为,除了说她是自己难为自己,你还能想到别的吗。 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原以为对面坐着的应该是个三句答一句,十窍通了九窍,此外一窍不通的理科男,孰知人家那是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无不信手拈来,谈笑风生于杯盘之间。 怪不得我到现在都还是个边缘人士,原来江湖遍地,卧虎藏龙啊。这两把刷子要是混到编剧界,还有我这种人浑水摸鱼的份儿吗? “你吃这块吧。”秦河用公筷,将一块剔除干净的鱼肉放在了陆玉凝面前的小碟子里。 陆玉凝的心都快化了。这就是空窗期太久的老姑娘的弊病之一。不过一块鱼肉而已,千万不要上钩,小心吃完了这块鱼肉,自己就成为了人家案板上的生鱼片。 好在陆玉凝身边还围绕着诸如老宋、鲁老师这两类会随身携带手帕出门的男性,对于秦河的这一举动,她倒也不显得那么受宠若惊。 不知为什么,这一顿饭的末尾,两个人的话竟然越说越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相看两厌的老夫老妻在进行斗气式进食。 等从那间人声鼎沸的餐厅里出来,陆玉凝这辈子都不想再吃火锅了。 秦河把三分之二的食材都堆在了她的盘子里。 敢情“沈腰潘鬓”的是他,像个永远都装不满的饭桶,饕餮而食的是她? 这种第二次见面就拼命往对方盘子里塞食物的行为,究竟是何居心。 当陆玉凝回到家猛喝了两大杯超浓的柠檬水,但还是没能消除满腹的油腻之后,在她恶狠狠的情绪里,秦河在她的剧本里被一伙饥荒年代的流民捆在树上,饿了整整三天三夜。 都敏俊会强迫千颂伊吃十碗石锅拌饭? 但奇怪的是,我为什么要乖乖地吃完那些?把盘子干净利落地往外一推,拒绝进食不就完了么。 该死的面子。去你的淑女的品格。 陆玉凝拿出一根巧克力棒,把自己塞进椅子里,将巧克力棒假模假样地叼在嘴角上,半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是一位在雨后的傍晚,坐在自家开满了玫瑰花的后花园里,风情万种地抽着雪茄的公爵夫人。 不过很快,她就拿掉了那根巧克力棒。上流社会也是一笔糊涂账,滥情、自嗨,仿佛人人都是不知节操为何物的情场高手,我要是有某王妃那样的千娇百媚和手段,还需要在这里东施效颦? 正努力使自己的处境与通俗发生点联系的陆玉凝,拿过响起提示音的手机。 “明天去散步吧。”绝色美人儿说。 陆玉凝打出几个字:我们不合适。然后将眼睛一闭,发了出去。 不速之客 完美的艺术品总是缺点人情味。这句话真称得是最有学问的见解之一。 因此,当陆玉凝蓬头垢面地拎着几袋蔬菜水果回来,一拐弯就瞥见那立于拱门外等候的身影时,居然可以按捺住骄傲的小确幸,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回走。她并没有因为此时的个人形象问题而悔恨得想扯掉自己的头发。 在红砖砌成的墙壁下举头望天的秦河的侧影,接近于一副南宋狂人梁楷的《雪景山水图》。 有些男人的俊,像插在高瓶里的桃枝,美则美矣,无奈赏味期一过,便丢了神韵。 有些,则是一瓮香泥密封,岁月同老的般若汤,饮之令人铭肌镂骨,夺人心魄。 随着距离的接近,陆玉凝突然感到一抹眩晕袭来,迈出的步子,就如踩在丛云上一般,不可思议的是,原本作仰望碧空状的秦河也转过头来,朝她冁然一笑,并迎了上来。 陆玉凝分明望见秦河在行走之间,已化作一个身衣绢布甲,脚蹬宫靴,龙姿凤采的武将朝自己走来。还未再看仔细,便又见一个彩衣霞帔,颜若朝露的女子从自己身侧步出,一脸雀跃地向那名武将迎去。 就在两人脉脉含情,执手相握的那一刻,幻象一下子消失了。 等陆玉凝清醒过来,才发觉自己早已站在秦河面前。灰色卫衣,灰色运动长裤的秦河,跟屋檐下那丛碧绿如洗的大花栀子有着同样的气息,端得是白齿青眉,神清骨秀。 她蹙高了一对村眉,“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 秦河似被这话噎住了,冷怔了一下,“不是,那个,你发信息告诉我的吗?”说着,他从口袋里取出手机,翻到那则讯息,并把手机递给了陆玉凝。 微信上明白无误地写着一行地址。时间:21日21:14分。 不可能。陆玉凝将两大兜东西放在地上,拿出手机,迅速翻阅起来。 “奇怪。”她自言自语起来,昨天发的那条呢。 在此期间,秦河重新拎起了地上的东西,静静候在一旁。 “你干什么?”失去耐心的陆玉凝一抬头,看到秦河的举动,显得有些困惑不解。 “帮你拎上去啊。”秦河无比自然地回答。 陆玉凝白了一眼,“请问,我请你上去喝茶,喝咖啡,喝可乐了吗?” 秦河羞赧一笑,“喝可乐就行。” “秦河,你可不可以如实相告,你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是不是别有企图?你觉得,咱们俩会是一个频道上的吗。”陆玉凝莫名有些烦躁,“我妈下楼倒垃圾的时候,因为偶遇,便跟令堂多聊了几句,yu and e就被迫如此这般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对吗?” 被陆玉凝的态度弄得雾里看花,啼笑皆非的秦河点点头,“是这样的。到目前为止,我虽然不清楚咱们是否会在一个频道上,但我很清楚的是,咱们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我向这两袋蔬菜起誓。” “昨天吃火锅,你是把我当孤豚了是吧。你懂得那么多,一定知道我在说什么。”陆玉凝将两手插进口袋,没好气地又从眼角向秦河飞了一个白目。 “当然。孤豚,小猪嘛。”秦河笑了,“昨天,是你自己说,你很久都没吃火锅了,再加上,刚好我昨天胃不是很舒服,所以……。你觉得这两个理由,够充分吗?” 陆玉凝正要说话,却用余光瞥见隔壁大叔正从楼上下来,便抬抬手,作了一个让路的姿势给秦河。 两个人的毫无默契,此时小露端倪。 “让开啊!”见秦河略有不解地朝自己抛以询问的眼神,陆玉凝像个被家务逼上梁山的扈三娘那般,吼了一句。 秦河顺从地站到了陆玉凝这边。 隔壁大叔看了看两人,带着毫不隐瞒的狐疑,逐渐远去。 “你这脾气,不会是随时随地的吧?”秦河皱眉。 陆玉凝笑了,“你说呢?” 天性不可违 “你怎么,跟我们前几天见面的时候,有些不太一样了呢?”秦河把东西一放,也学着陆玉凝的样子,双手插袋,眼看梅,他此时的模样,也全然一片雨愁烟恨之色。 陆玉凝的想象力饶是可怕。 顷刻之间,她已然变身《杨门女将》中一位顶盔掼甲,头戴花翎,背插五彩战旗的刀马旦,在密如雨点的锣鼓声中威风凛凛地杀出场来,将一面花枪耍得是眼花缭乱,四面生风,也将一旁的杨宗保(秦河)看得是口呆目瞪,如痴似醉。便在此时,只见她凤目一眄,冷哼一声,纵枪上前,将被自己的美貌与绝世武功惊呆了的杨宗保(秦河)一个走马生擒,提着还在做无用挣扎的杨宗保(秦河)的衣领,一路直奔穆柯寨而去……。 想着想着,一丝得意之色不免便弯上了嘴角。 见此,秦河付诸一笑,又正色道:“既然你以闭门羹待,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瞧你这态度,也绝不会想跟我去满世界溜达。我还是先回去了罢,免得在这里招人厌。” 陆玉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秦河一圈,“敢问公子,青春几何啊?看你这样子,唇红齿白,完全就是一颗饱满多汁,刚刚新鲜上市的烟台大樱桃,怎么说起话来,就跟一枝海南灯笼椒似的,直呛人呢?” “我?”秦河并没有被她的冷幽默所击倒,他幽幽地说:“我和你同岁,而且,生日好像还大你几天。如果某人没有虚报芳龄的话。” 陆玉凝抬起头,目光不经意落在了屋檐上已长出大大小小的绿身的丝瓜蔓上,真是“人若衰,种瓤仔生菜瓜”啊!好不容易抽出时间,正正经经地相了一回亲,这才两个回合,就落得跟相亲对象站在家门口,活像分了八十回手的痴男怨女似的,在这里拉拉扯扯的下场。 “我用得着虚报什么吗?我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到目前为止,但凡跟我见过面的相亲对象,还真没有一个因为相貌问题而拒绝我的。如果不是有别的原因,我现在孩子都能站在这里管你叫叔叔了。你走吧。可能咱俩真有些八字不合什么的,总之我一见着你,就火气蹭蹭地往外冒,我也很无奈啊。” 话到这里,她长吁了一口气,“你看你,天庭骨隆起,一双轻清眉,面色青而带紫,身形肥不熊餐,瘦不鹊寒。又罗纹满身,胸有秀骨,完完全全的富贵之相啊。再看看我,五短身材,目露凶光……。” “至于五行阴阳那些,我不太懂,也就不二师兄戴眼镜,冒充斯文了。总之。正的反的,虚的实的,我都感觉咱们俩,显然有点不太合适。” 秦河仰头望天,拼命抑制住笑意,“我去!”他叹了一声赞,“你这旁门左道的,还知道的真不少。” “那当然。三百六十行,行行都不易。想讨口饭吃,那就得上天入地,十八般武艺。当然,我现在只能勉强算是入门级别,离炉火纯青、登峰造极还差着十几个黄蓉的距离。”陆玉凝不无认真地说道。 “我怎么看你是性暴心慈,贤良纯合之命呢。”秦河有些意兴盎然地望了陆玉凝一眼,“说实话,跟你聊天,还有点小有意思。如果你能稍稍藏起你的利牙的话。你看我们两个人能不能止戈兴仁,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什么的?” “不能。”陆玉凝斩钉截铁。然后她在购物袋里扒拉了几下,找出一听饮料,“啪”地打开,喝了起来。 秦河伸出手,讪讪然问道:“有我的吗?” 陆玉凝实在没忍住,笑了出来,饮料洒了一地,“秦河,我现在好像有些明白了。你到现在都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是不是因为见着了别人,你老爱嬉皮笑脸地往人家面前一凑,好端端地把人给吓跑了。” 秦河装作有些为难的样子,摸了摸下巴,作深思状,“不会吧。都说嗔拳不打笑脸人。人生苦短,多笑笑,也没什么不好吧。再说,齿亡舌存,做人姿态柔软一点儿,少一些唇枪舌剑,换来天下太平,不好吗?” “你这叫强词夺理。”陆玉凝左手几个手指不停地在易拉罐上叩来叩去,“咱们言归正传。你应该是会被姑娘追着满街跑的那种啊。怎么也……。” “这话说起来,可就太长了。”秦河故作神秘。 “我看你啊,也是那种舌头上耍花招,乖嘴蜜舌的,按道理说,不应该啊。”陆玉凝摇摇头。 “是啊。我本人也是一肚子的疑团,解不开啊。”秦河摊了摊手,“可能是,缘分未到吧。” “对了,你有什么别的爱好吗?”秦河又问。 陆玉凝佯装思考了一下,“吃水果算不算?” 秦河做了一个晕倒的姿势,“我说的是,爬山、游泳、跑步等等这些。” “我不爱运动。从小到大,哪怕到了大学,我的体育成绩,也一直很好地保持了同样水准,永远都是倒数第一。一点都不带开玩笑地说,我的爱好就是做做清梦,还有,吃水果。”陆玉凝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吐出了这句话。 “我的个人生活也极其枯燥无味。谁要是将来跟我一起过日子,他一定会过得很惨。他也一定会在看穿真相之后,慢慢开始给自己准备例如上吊绳,嫩点的豆腐之类,好在想不开的时候,能痛痛快快地自我了结。”她学着法国喜剧里的腔调,说完了这些话。 “你这就带点孤芳自赏的意思了。你怎么知道,你未来的另一半就不会对此处之泰然,甚至可能还会甘之如饴呢?古人云,巴姬弹弦,汉女击节。伴侣之间,也得有子期伯牙,高山流水的默契,才不会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大难临头各自飞嘛。”秦河一板一眼,娓娓道来的模样,自有几分飘飘儒士的味道。 陆玉凝一时语凝,只得悻悻地又俯身从袋子里找出一罐饮料,“接着!赏你的。”她朝秦河扔了过去。 秦河双手接住,打开喝了一口,“下次我请你。” 陆玉凝点点头,“那您,就先打道回府吧。我……。” “明白。”秦河拿袖子抹了抹嘴巴,“那我就先归去来兮了啊。” 秦河拿袖子擦嘴的举动无疑又触动了陆玉凝的花痴神经末梢。 “请回吧。”她压抑住内心的春色撩人,挥了挥手。 所谓寒木春华,各有所长。这就是人与人相逢的道理吧。 谁又能说,棋逢对手,针尖对麦芒也未尝不是一段好姻缘。 不疯魔,不成活 “啊啊啊……。”二楼的陋室里不时传来间歇性鬼号。隔了两个巷子的“卤肉王”操作间里的小马哥今天已经是第三次切到手指了。 “写不下去!写不下去!”陆玉凝把键盘敲成了两半,却还是没能敲出半个可以用得上的字眼来。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让一个根本毫无天赋可言的女人,这辈子要靠写字为生?苍天啊,我是上上辈子偷吃了王母娘娘送给你的蟠桃,还是上辈子强占了七十个良家女子,所以这辈子,就得做这份披着高尚外衣,却表里不一,刀山火海,没有回头路的苦差事啊!” 在一阵痛心疾首的咆哮之后,陆玉凝头枕椅背,双目无神地盯住天花板。恰在此时,楼下那位爷叔的收音机里咿咿呀呀地传来了《天仙配》的唱词,“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树青山带笑颜……。”朗朗上口的曲调衬得窗子外面的天地也田园了起来。 这位爷叔虽不知姓甚名谁,但有一个让人侧目的拉风爱好,养草原鹞。每当那只张开羽翼就能遮天盖日的鸟儿发出kiki的鸣叫,从窗边盘旋而过的时候,陆玉凝都以为自己是寄居在某个千年妖树里的土拨鼠。 怎么不养一只阿根廷巨鹰呢,这样会更魔幻点儿。也许我还能打打这只鹰的主意,偷偷打电话给报社透露点小道消息,等那帮嗅觉灵敏的家伙呼啦啦地把这楼下围得密不透风的时候,我是不是就可以借机蹭个热点什么的? 苦肉计怎么样?我把自己的脑袋包成个嘉兴粽子,然后再一瘸一拐地扒拉到楼下大门跟前,连哭带喊,痛心疾首地谴责这只草原鹞的恶行,“人家好好地在家码字,结果它!这只小畜生,也不讲讲文明礼貌,敲敲门什么的,就从窗外头直接飞扑了进来,把正全身心贯注于艺术创作的人家,一下一下地啄成了这样!要知道,在这个圈子里,我的美貌与智慧,谁人不知?何人不晓?现在好了,人家可怎么有脸再继续混下去呦……。” “什么?集美貌与智慧为一身的是papi酱?抄袭?你们这群无良的记者呦,你就敢说自己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申请了专利的?” hahaha,如此一来,万千期待,千呼万唤之中!《一个女编剧的悲惨日常》不就诞生了? 卖点不就来了?再然后……。 可是,节操呢?碎了一地的声音有没有。 不对,穷人是不配谈节操二字的。 咳咳,管仲管老爷说过,“仓廪足则知礼节”,再看看他一辈子也是颠沛流离,方便面都吃不上,到得最后,不也成功逆袭,辅佐齐桓公登上了春秋第一霸主的宝座,自己也顺便功成名就,拗上了“春秋第一相”的title。这份人生履历,使得从他嘴里蹦出来的字字句句,那可是相当,极其,不是一般地具有说服力啊! 我陆玉凝,为了一日三餐,蝇营狗苟,配合时代的需要,偶尔牺牲一下人格尊严怎么了? 艾玛,不行,要诗兴大发了,此情此景,我得即兴赋诗一首。 陆玉凝立即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一把揽过奄奄一息的键盘,风驰电挚地敲出了一首伪诗: 《赠孔方兄》 吾爱孔方兄,雅号天下闻。神龙不见尾,为伊人憔悴。世间万千物,不如兄常顾。神明何处寻,只遗管城子。 不知青莲居士李太白看到这首乱七八糟,会不会气得吐血三升,一骑红尘只为穿越复仇? 这就是一名编剧的日常。 别看出自这帮家伙笔下的那些电视剧能看得你红泪湿罗帕,浮想何翩翩,但他们自家的寻常烟火,却实在经不起半点推敲。 陆玉凝,满脑子之乎者也,却完全失了读书人的庄重,丢了夫子的体统,整天邋里邋遢,给十里洋场的市容添堵,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要将来真能人模人样了,往镁光灯前面一站,那也是尖叫了几十个迷妹迷弟的主儿。 但是,千万不要大发善心,自作主张往这种编剧头上再加上一光圈,否则,她们就真敢上九天揽月,陪王母下棋,改造太上老君的炼丹炉,拆了月下老儿的红线,顺便再批判一下他的婚姻观。 如果,你在上海某一个弄堂的某一个巷子里,看到一个千年直发,一身xx库着装,不时对着天空露出毫无美感之微笑的女子,那便是她陆玉凝无疑了。 一个虚荣、神经,只有良心还未完全泯灭的名利之徒。 因此,尚存一丝良知的陆玉凝便打消了炒作之想,而选择了撞墙这种损己利人的城市文明行为。 一处惊情 “一个不修边幅,以为把所有心思都奉献给家务就能换来丈夫等同的爱的女人,其实活得就跟一个成语差不多——掩耳盗铃。贤惠的女人,一辈子碰上真爱的几率,约等于你能写出一本《巴黎圣母院》。”鲁老师摸了摸自己的刘海,给了挂在墙壁上的一个反光铁盒一枚飞吻。 “我为什么要写《巴黎圣母院》?我本人更喜欢像《左氏春秋》这样更残酷,更能摧残心智的。”陆玉凝控干净了盘子的水,便弯腰下去,把它们整齐地码进摇摇欲坠的橱柜里。 “拜托,你就不能活得通俗易懂点儿?跟你这种人交朋友,随时随地都得提防着,免得被你这个有脚书橱给膈应死。”鲁老师在战国时代的厨房里来回张望着,尽管如此,还是没有忘记挖苦人的本色。 “这厨房,够古典主义的。”他将两手抱在胸前,意味深长地说道,“谁能想象,你这样一个看上去咋咋呼呼的海东青,还能有这么柔光四溢,厨娘楚楚的一面。” 陆玉凝一边在水龙头下洗手,一边不以为然地回应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世间的事,本来就是一出荒诞剧。又有谁能够想象得到,你这个半红不红的情感导师,却是个连女朋友都不带有的单身汉。” “对了,你没了电台的工作之后,靠什么活着的?不会是一口仙气吧?”她说着,朝外走去。 “吃老本。坐吃山空喽。”说这话的时候,鲁老师居然一脸的喜津津。 “恭喜你,至少你没有为了远大前程而去走歪门邪道。比如,从你的粉丝里找出一个看上去最富的,然后再亲身演绎出一本《红与黑》,于连与富家女的恩怨情仇出来。”刚迈上第一个台阶的陆玉凝,握住木扶手,像个穿着粗服的闺阁小姐那样,歪着头,故作优雅地调侃了一下鲁老师。 “h,上帝,该死的,我怎么会跟这么一位从来不说人话的女士成为挚友亲朋?我想,也许只有一句话才能解释我内心的困惑,‘我从地狱来,要到天堂去,正路过人间’。在我看来,人间别的都缺,就是不缺你这样整天无病呻吟,连男朋友为何物都不知道的家伙。”鲁老师学着美剧里某个牧师的语调,一口气说完了这些。 “谁说我没有男朋友?我……。”陆玉凝则学着弄堂里常常飘到耳边的老外的口音,微笑地反驳,谁知,话到中途,就见鲁老师朝她努了努嘴。 她一转身,便看见秦河正一脸莫名地望着她和鲁老师的这一唱一和。 在他的怀里,簇拥着一大捧带刺的香槟玫瑰。这玫瑰并无一丝一毫的包装,只是随便扎了根丝带,裸枝裸花地被他就那样抱着。看得出,他有些龇牙咧嘴。 一抹柔情上心头。看着被满怀鲜枝衬托得愈发“风姿特秀”,“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秦河,陆玉凝竟然起了几分女儿娇羞之情。 “哇塞,香槟金。花语是我只钟情你。”鲁老师大惊小怪,连蹦带跳地蹿了过去,险些扑到秦河怀里,还好被他及时躲开。 真是物以类聚。神经的人,身边绕着的,也定是不相上下的物种。 “你是……。”秦河问道。 “哦,这样的。我先来自我介绍一下。”鲁老师正了正衣服,“我是陆玉凝唯一的男性朋友,简称男友。阁下是?” 陆玉凝恨不得一口气吹飞这个嘴巴不知分寸的家伙。 “你是她的男友?”秦河轻皱墨眉,“男友?那她?”说罢,他指了指面露尴尬的陆玉凝。 更不解的是,她居然没有丝毫辩解之意。 “哦,我懂了。那我,就先走了。”说完,秦河拔腿欲走。 “别呀,哥们,”鲁老师一把拉住秦河,“这位美男子,你这花是送给谁的?陆玉凝?我替她收下了。” “哎呀,这真是皇帝的丑女儿,终于嫁出去啦。”他像个拦路的劫匪,从秦河手上一下子揽过那些鲜花,“哎呦喂,妈妈咪呀,这刺儿……。”说着,他几乎要把花都给扔出去。 幸好,秦河眼疾手快,及时上前护住了他,才不至香魂一地零落。 “放肆!”正当二人惊魂未定之时,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娇喝。 却见陆玉凝,正色端容,丰神绰姿地从门内步步生莲地走了出来。 此时晨光正浓,一束暖光从空中投了下来,恍惚间,使人以为她是刚从《八十七神仙图》中悠游而降的神女,自带光环的那种。 只见她一步步地走到秦河面前,全然不顾一旁呈呆若木鸡状的鲁老师,伸手上去,摸着秦河的面庞,幽幽说道:“秦郎,你受苦了。” 鲁老师显然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他把手慢慢伸进嘴里,做出一副难以置信的惊恐之状。“妈妈咪呀,不,上帝呀,你能告诉我,这一切都只是幻觉吗?”他在心里默默地旁白。 秦河也有些呆了。他像根不过长得秀气了些的木头,直直地杵在那里,面色渐渐由白转红。 “秦郎,你这是何故?可是受了风寒?”见此,陆玉凝关切地又将手移上了他的额头。 秦河的脸红成了车厘子,他不由也伸出了手,想要捉住陆玉凝那只在脸上随意游走的玉手。 不料,还未等他出手,就见陆玉凝目色一惊,退后一步,“你在干嘛?”她粗声粗气地喝了一声。 “我?”秦河指了指自己,“我想干嘛?” “是呀。陆玉凝,你是不是魔怔了?写剧本写得走火入魔了?”此情此景,当了半天观众的鲁老师实在是忍无可忍,他跨步上前,抱着一怀的玫瑰,围着陆玉凝左看右看,末了,他从玫瑰中挑出最长的一枝,试探着向陆玉凝裸露的胳膊扎去。 猝不及防之下,陆玉凝被刺了一下。“你,你是不是在借机报复?”她气恼地冲鲁老师喊了一句,一步上前,吓得鲁老师连连后退。 “你别过来,我跟你说,我可是学过降龙十八掌的,我有武林秘籍,我还有师傅。”鲁老师有些瑟瑟发抖的样子,还真是辜负了他可媲美空虚公子的容颜。 “你是不是还有本《儿歌三百首》,还有个偷人家烧鹅吃的胖师傅啊?”陆玉凝苦笑不得地又走近一步。 “别过来!我出招了啊。”鲁老师抖得更厉害了。 “还有,你!你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当我是倩女幽魂啊。”陆玉凝又冲秦河嚷了一句。 两处闲愁 “倩女幽魂?你觉得,我们俩谁是宁采臣,谁是那个认钱不认人的燕赤霞?”鲁老师替秦河挡了子弹。 “你们两个,正常一点行吗?”陆玉凝吼了一声,双手叉腰,显得极不耐烦。 鲁老师嗅出火山就要爆发的迹象。 “哥们,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女人虽然说跟别的女人比起来,有那么一丢丢的反常,但大多数时候,有她在,你会觉得世界还是蛮单纯,充满了希望的。不如,我们联手拯救一下她,好不好?”鲁老师凑到秦河耳朵边,嘀嘀咕咕地无厘头了一句。 “怎么拯救?”秦河低语。 “这样,很简单。你就牺牲一下色相。勇敢地、大无畏地走过去,然后,一把将她搂进怀里,最好呢,在她的兽性逐渐平复,慢慢安静下来之后,你再缓缓捧起她的脸,往她的额头上,深情地那么一吻。这样一来,就是一头母金刚,也立马能变成一只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小——猫——咪。” 鲁老师把小猫咪三个字发得特别长,仿佛在暗示秦河,眼前这个女人的杀伤力,不过是小菜一碟。 “兄弟,听过鲍勃?迪伦的那首歌吗?”他又异常庄重地看了秦河一眼。 “哪首歌?”秦河像个马上就要跳进狡猾猎人布下的圈套而不自知的迷人坡鹿,不知道猎人的枪眼已经瞄准了他的食草属性。 “blinin the ind。第一句歌词,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称为真正的男子汉?此时此刻,答案很简单。就是现在的你与陆玉凝之间的这点距离。走过去,然后像我说的那样,你就很鲍勃?迪伦了。” 鲁老师像是在做战前动员,还是极富煽情的那种。 秦河看了看鲁老师,又看了看陆玉凝,疑虑重重(还不是很笨)地问:“我能相信你吗?” “如果实在不行,你不想配合的话,打110怎么样?你打。”鲁老师说做就做,他把花小心地放到地上,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拨了号码,递给秦河,“就说,你女朋友被外星人绑架了。” 秦河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还不如说,铁血战士就要攻占南京西路了,这样会更可信一点。” 说完,他便朝陆玉凝走去。 “小心,她会咬你。”鲁老师在他身后喊了一句。 还未等陆玉凝反应过来,秦河一把将她抱紧,“别怕。” 真个是:春红满面,含羞怎言;俗缘未断,把清规相玷。其间就里,是我三生旧缘。 真是羞煞人也。在家门前,三三两两的过路人的好奇注目之下,没有心理建设地,违反偶像剧剧情发展地,就这样被人给抱住了。 “松开。”陆玉凝小声地抗议了一句。 “好的。”秦河轻轻地应了一声。 两人脱离拥抱状态后,一时有些尴尬。 “哎呀!”鲁老师一拍手,“看来是天下太平无事。”他俯身从地上捡起花枝,来到陆、秦二人面前。 他把花一半分给了陆玉凝,一半分给了秦河,“你们是不是应该有所表示?如果没有我的话,按照偶像剧的发展情节,你小子,还得再过个二十几集才有拉一下我们陆玉凝的小手的可能。” “你看,你这手也拉了,抱也抱了,眼看就要到午饭时间了,作为一个唇红齿白,但还是有些爷们儿气的男人,你是不是该,那个。你懂我的意思吧?”鲁老师挤眉弄眼的样子,跟《西游降魔篇》里那位会跳尬舞的孙悟空有九成的相似,这剩下的一分,还是因为他的行头不够沧桑。 可惜秦河不是陈玄奘,他是个解风情,还算比较直白的寻常儒人。 他把自己手里的花全部转移到陆玉凝手里,“有点扎人,小心一些。” 接着,他转身冲鲁老师一笑,“好啊。去哪家餐厅。你决定。” 还未待鲁老师喜上眉梢,他的眉毛刚上扬到一半儿,就听陆玉凝嘟囔了一句:“那个,我就不去了。我还有任务没完成。可能,可能这几天都不能外出了。” “不要吧,姐姐。过劳die,没听说过吗?过于勤劳,你很可能就过早地die了。你不明白?”鲁老师做出一副祈求的姿态。 “大哥,那叫过劳death。名词和动词的区别,分分清楚先。”陆玉凝戳了戳他的肩膀,纠正道。 “无论是die,还是death,领会了精神纲领就行。勤劳是没有错的,但你要是违反了健康之神的某些原则,那死亡之神的化身柯罗诺斯就会挥舞着那把可怕的镰刀,来找你讨论生与死的意义了。”鲁老师反驳道。 “大哥,你又错了。死神克洛诺斯,和时间之神柯罗诺斯,并不是同一个人,哦不神。你张冠李戴了。”陆玉凝指出了鲁老师的错误。 “这是在拍真人秀吗?这里应该,可能,没有摄像头吧。你一定要表现得这么渊博,才能继续收割一批粉丝吗?”鲁老师有些气不过。 秦河像个来自中世纪的罗密欧,看着文艺复兴时期的米开朗基罗和列奥那多?达芬奇在自己面前,因为谁的绘画艺术更能代表人类最高水准而大打出手。 “好了。你们俩,都给我各回各家。”陆玉凝偃旗息鼓,宣布停战。 “你不吃午饭了?”鲁老师仍是心有不甘。 “我对主食从来没有多高的兴趣。你们俩,慢慢享用吧。”陆玉凝分别指了指鲁老师与秦河,提议到。 “你有必要这么绝情吗。我认识一大师,本来如果你们俩,将来能结个婚什么的话,我还可以请他给你们俩人的结婚证开开光什么的。”鲁老师说。 “不用了。心意我收下了。你看这花,都快蔫了,我看还是先拯救苍生于水火比较要紧。”陆玉凝冲鲁老师一笑,又转向秦河,“要不你跟他去吧。就是要萧瑟一下你的钱包了。下次,下次我请你。” 秦河一笑,“刚领了薪水。钱包温暖如春。” “那走吧,哥们。咱们也算患难之交了。这一惊一乍的。”鲁老师借势捅了秦河胳膊一下。 陆玉凝看着秦河与鲁老师肩并肩,絮絮而语地往弄堂大门走去,竟生出一抹难以名状的情绪。 苏丽珍与周慕云 两性中不忠实的差别是非常实在的:恋爱中的女人可以原谅一千次男人的不忠行为,而一个男人就不可能——司汤达。 人人都爱《花样年华》里的暧昧迷离,但有心的细看上几眼,便能缕析出枝枝蔓蔓间的分明来。 苏丽珍的丈夫陈先生出轨了,她却徘徊不定,进退失据。 周慕云的太太与别人产生了婚外情,他伤心欲绝,最后的最后,他问苏丽珍:“如果多一张船票,你会不会跟我走?” 《花样年华》 男:渴望一个笑容 男:期待一阵春风 男:你就刚刚好经过 男:突然眼神交错 男:目光炙热闪烁 男:狂乱越难掌握 女:我像是着了魔 女:你欣然承受 女:别奢望闪躲 女:怕是谁的背影叫人难受 男:让我狠狠想你。 男:让我笑你无情 ……。 当梁朝伟独有的声音开始在屋子里秋草肆蔓的时候,陆玉凝躲在窗帘的暗处,学着电影中周慕云的样子,闷闷地抽着烟。 巧克力棒是最好的道具。 她没有勇气点燃一支烟雾缭绕,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还是深深地以为,好女孩是不抽烟的。 “我曾经问过自己,你最喜欢的女人是不是我,现在我已经不想再知道啦。如果有一天我忍不住问你,你一定要骗我。就算你心里多不情愿,也不要告诉我你最爱的人不是我。” 我们这个年纪的人,喜欢雾里看花,自己欺骗自己。 陆玉凝想起就在两个星期之前,自己在街头的那一幕失魂落魄,以为多年之后,那人又再度回到这个城市,再度来牵住她的手。 他就是她的周慕云。 “虽然我很喜欢她,但是我不想让她知道,因为我明白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 她多希望,当她喝光了几瓶红酒,半发酒疯地问他:“你喜不喜我?”的时候,他沉默不言的侧脸上的冰冷线条,只是他一贯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罢了。 他只是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继续走下去罢了。 借酒消愁,花式逼问,猜忌痛哭,该做的都做了,以为这份情独一无二,只此一份,等主动抽身而退后的这几年里,人清醒了,却发现满大街的爱情都以为只此一份。 只是这些年,为爱买醉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瓶子里的香槟玫瑰在半明半暗的光里,静静绽放,静静含苞待放。 不要相信那些理智的劝告,心碎和混乱,才是爱的真正基调。 惟其如此,才算爱过。 当《情人》中的李先生躲在黑色汽车里,透过车窗看着自己的情人逐渐远去的时候,他是否心如死灰?可是,他娶了别人。 当珍?玛奇站在轮船的甲板上,无意间看见那辆停在码头上的黑色汽车的时候,她才知道,她也许真正地爱上了这个她口口声声说绝不会爱的男人。她还是选择了返回故国。 真爱是残酷的,让人疲惫,沮丧,懊恼。 人们像是一个在菜市场上挑挑拣拣,期望以最小的代价买回最好的蔬菜的采购员,毕竟,被人当成傻瓜,玩弄于鼓掌,会让任何一个自诩聪明的现代人都气得跳脚,自以为不划算。 可是,爱情面前,一切皆要匍匐而行。 一个偷走了别人的心的人,他的心,也在偷心的日日月月里,悄悄地被那个人偷走了。 “我告诉我自己,当我买满30罐的时候,她如果还不回来,这段感情就会过期。” 其实,过期了,也没什么不好。 陆玉凝将“她如果还不回来”中“她”悄悄换成了“他”。 他和她,她和他,在每个城市的每个街道里,在晴天里,在雨季里,在紫阳花盛开成林的仲夏里,在冬雪纷纷湮没巷子的冬夜里,还在继续着这样的故事。 当你有了新欢的时候,旧爱仍然没有褪色,只不过,这份爱需要装进一个铁皮盒里,埋在后园的篱笆下,种上一棵任何不会再勾起你相思的树。 毕竟,苏丽珍和周慕云若真的在了一起,再度分离,很可能是他们最终的结局。 曼陀罗华 “你看到的我,不是真实的我,而是你认为中的我。”陆玉凝看着窗外那株白色曼陀罗,半认真,半是自语地说道。 想必园子的主人也知道这花的属性,细心地在外围,又栽种了一片荆条灌丛,以防陌路人误采。 “是不是每个编剧行业的人,说话都是一派禅言禅语。我辈凡人,是不是应该带着自知之明,知难而退?”秦河坐直了身子,像是早有预料。 “倒也不是。”陆玉凝转过头来,对着秦河这副赏心悦目的人物字画,“只有我这种,常常自以为高人一等的无知无畏者,才会这么拿腔捏调,浮语虚辞地讲话。” “不过,”秦河俯身过来,将双手支在靛青餐桌布上,“你和我,正相反。”他一笑,像荒园里一株孤植的薄叶金花茶。 用清丽来形容男色,是略显过分了些,好像他们只是可被人随意蹂躏的不舞之鹤,只会卖弄风姿,徒具其表。 在陆玉凝对着这样一位古貌月容的男子,不时闪现于眼角眉梢的疑容里,便可知晓何谓一叶障目。 “其实,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一个相亲对象,正正经经,认认真真地坐在这里,共处一隅地吃过一顿午饭,或者晚饭。”他谨声温语地话了一句。 陆玉凝鬓眉皆皱,心下腹语,“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对周慕云那样的男人,是毫无抵抗力可言的。你钟情的,大概是一个善于隐忍,神似冥岩的深谷孤松,我呢,最多就是一棵飘逸的东坡竹,还是因为长得太好看,而被你选择性忽略的那种。” “你会像欣赏一枝稀世的魏紫那样,对着我驻足流连,反复赞叹,但很快,又会嫌弃我浓色妖丽,少了遗世独立的姿态。然后,便会毫不留情地拔脚而去。” “你这样的,越是人家爱赏的,你反而越不屑一顾;越是孑然而立,不闻于世的,你反而越愿意去了解。你会对路边一棵不能称之为花的道草大加怜悯,你会为它居然能开出一朵花而感到新奇,甚至感动。” “留在你记忆里的,都是你熟悉的气质,不是吗?” 在这别致的园子里,听着对面的秦河这一番娓娓道来,陆玉凝也忘记了去辩解些什么。 尽管,迎头痛击当是她的自备属性。 “你是不是因为曲高和寡,大雅过了头,在无人欣赏,别无选择之下,才会对我这样的,有了几份兴致?” 她收回望向别处的目光,重重地叮了秦河一眼。 晨光从他身后的仿古扇形漏窗中流泻在地,一枝未经修剪的茅竹探了半头幽碧进来,风一吹送,地上光影互逐,喧然如戏。 秦河略一沉吟,道:“我知道,你很想弄明白我为什么表现得有些锲而不舍。” 说着,他给自己倒了茶,“这套瓷器,是我自带的……。” “与众不同,特立独行要比随波逐流更触动人心。像我大姐,前前后后结了三次婚,哪次离婚,还都是兴高采烈地回来,一边说着什么自由诚可贵,一边又迅速地跟下一任姐夫喜结了连理。” “第一任姐夫,因为不满我姐家事不精,不够贤惠,发展到最后,两人大打出手,天天武戏不断。我姐在差点咬掉了我第一任姐夫的半个耳朵之后,签字离婚。什么都没要,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回了娘家。” “第二任姐夫,花了排山倒海的力气追到我姐,因为育儿问题,我姐跟我第二任姐夫的母上势如水火,两难之下,我这第二任姐夫最终选择当个孝子,气气地跟我姐,同林鸟作各自飞。” “第三任姐夫,也就是我现在的这位姐夫,应该是我姐这辈子的最终归宿。一个责任心比外表可靠的山东大汉。” “我姐这辈子,可算是活得惊天动地,自私到底,但她是真快乐。” “因此,我是真羡慕。”秦河陷入了某种思绪里。 “你身上就有这种特质。”他修眸一抬,“自以为是,在我这里是个褒义词。” “你很鲜活,我没有你这么大的勇气。我行我素得光明正大,甚至理所当然。” “走一条与众不同的路,代价无非是飞短流长,闲话扎心刺耳。但比起凤栖青梧的结局来说,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陆玉凝含下头,“可是这些,就足以让一些人走不下去。” “怨天尤人的人,都是自己先选择了一条看似好走的路,走着走着,却发现前方仍然是迷雾之林。”秦河身子一仰,靠在圈椅上。 “你不觉得,你这是在赌吗?”陆玉凝以手托腮,面向石榴形的漏窗方向,漠然地问了一句。 中国建筑素来讲究对称之美,同一茶房却雕凿了两种漏窗的格局,她是第一次见到。 在她的潜意识里,自己与秦河之间,好似方枘圆凿,根本是两个不同的物种,没想到几次接触下来,却稍许有些鸣鹤相应之意。 这也是她第一次接触长得这么孤俊,但还算得上言之有物的人。 从这面漏窗望去,那丛曼陀罗远在北墙之下。 曼陀罗,神的化身,象征空心、无心和安心。 当佛说法时,从空中降下曼陀罗花雨,满地缤纷。 又有道家曼陀罗使者,手执此花。 相传此花,笑采酿酒饮,令人笑;舞采酿酒饮,使人舞。 秦河见陆玉凝一时凝神不语,便顺其视线望去,一见之下,他脱口而出,“这是?” 陆玉凝转过头来。 秦河亦收回视线。 “曼陀罗!” 二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花名。 “该回去了。”陆玉凝红着脸提议到。 “慢着。”秦河喊了一声,手飞快地包里寻找着什么。 末了,他举着一只碳素笔,“来,请把您的纤纤玉手伸将过来。”他语调轻快。 “为什么。”陆玉凝皱眉。 “伸手。”秦河板着面孔。 陆玉凝将手伸了过去,小心翼翼地。 “哈哈,”秦河笑逐颜开,“送你一枚迷你紧箍咒,以后……。”他后面的话消失在了喉头里。 陆玉凝想要抽回手来。 “秦郎都叫过了。我也该有所表示了。”秦河一面自言自语,一面继续疾笔如飞。 “k,只此一枚。美去吧。”秦河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对陆玉凝眨了眨眼。 一枚简笔画那样的戒指,已然妥妥地套在了陆玉凝的手指上,看得她有些发愣。 “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到目前为止,应该没人送过你戒指这样的东西吧?”秦河一脸得意之色。 “你!”陆玉凝起身,正欲说话,却不小心碰到了什么。 那茶杯滚动了几下,眼看就要坠落于地,碎似落花。却听秦河那边也一声惊呼,飞身离席,想要接住费尽唇舌才从母上那里讨来的茶具。 一霎那,那只命将玉殒的茶杯居然在半空静止了下来,溅出的水滴在杯口凝固。 陆玉凝与秦河,一个花颜失色,口张目呆,一个长臂捉杯,心慌意急。 妒妇何氏 春夜。 汴京城,王氏宅院。 夫人何氏正气定神闲地散坐于几案对面,她手捧一盒胭脂,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个来回。 “说,这盒胭脂,便是打算送与城中哪位行首的?”她支起左腿,“我这腿都麻了,还是没能问出个所以然来,自从转任参知政事之后,夫君这口风可是比往日持重了不少。” 几案另一头的男子,约略五旬不到,一看便是那种上可经纬邦国,下可心怀黎民的贤吏一枚。 在同僚的茶话会里,他为人操行方重,能坚守臣道,且对门下宽简有加,略不苛察,人所敬仰。 在府里那些仆夫婢母的饭后消遣里,先生除了面目太过姣好,亦实在找不出别的毛病。 在自家娘子面前,这位大有前途的王先生……。 “娘子,你,你只凭着这一盒从我便服里掉出来的胭脂,便断定此物为我所有。这恐怕,恐怕煞是武断了些罢。” 他在虎目威视之下,悄无息地动了动喉结,嘴唇虽有些不受控制地发白发颤,但还是能较为完整地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辩解之词来。 “哦?”何氏听罢此话,斜眼眄了自家夫君一眼,“罢了。此物暂且不论。明日我便派春香拿着这盒胭脂,挨个儿胭脂铺去打听,如此一来,想必总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 王先生冷汗俄出。 见此,何氏眉里含笑,将胭脂盒“哐”地往几案上一抛,“你说说,跟夫人玩猫捉老鼠的把戏,比你每日尽心尽力地伺候官家国事,能简单多少?” 说着,她又一伸纤手,自案上拿起一张信笺,瞄了一眼,冷笑一声,复又举指一弹,“夫君这支笔,笔走龙蛇的应是忧国忧民的台辅之言,再瞧瞧您这班马之文,哎呦,怎么堂堂的八斗之才,竟也学着那些落第的举子,写起教坊艳词来了?” “娘子……。” 想必是见重量级把柄被悍妇擒拿在手,王先生竟失了体统,扑身上前,欲从夫人手中夺回罪证。 何氏饶是眼疾手快,她猛然抬高玉臂,凤眼一怒,“安敢如此?” 一闻此言,王先生顿时垂头丧气,重重地跌坐于席榻之上,免了垂死挣扎之想。 “《醉垂凝?赠琵琶娘子》” “铅粉何须施,绿枝绕。欢语浓。娇颜拒罗裾。玉钿挑银霜……。” 在夫人的抑扬顿挫的莺声燕语里,王先生慢慢举起了袖子,遮住了一张羞容。 “娘子,莫要再念了。羞煞人也!”他发出了困兽之鸣。 何氏闻此,娇然一笑,“夫君,你自命风流,言必窈眇,孰知这花间之词,写得也不过尔尔。” “娘子见笑。此不过涂鸦之作,随手为之,故……。” 王先生掩着脸面,闷声说道,未料,一个“而”字尚未吐出,便见夫人“啪”地一声,将那张纸笺往案上一拍,“怎地?夫君你还另有妙词不及吐露?” 吃了一吓的王先生抖了几抖,“娘子说笑了,怎敢,怎敢……。” 何氏似并不领情,她一探手,自砚上取过一枝笔来,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勾画起来。 殃及池鱼 甫即,何氏将貂毫一扔,又将那红笺向王公面前一抖,“夫君,可知为妻对你这首拈花弄月的俗曲,作何评价?” 王公俯首不言。 “目之!”何氏一声厉喝。 不得已,王公侧首一窥,“胡扯!”二字迎面扑来。窘得他又急急地遮起了惭颜,“娘子妙笔,老夫不及。” 何氏仰天一笑,遂将红笺往王公身前轻飘飘一掷,柔言道“妙在何处?” “妙在,妙在……。”王公一时抓耳挠腮,不知如何自处。 “夫君尺素寄情,可知这字字句句,瞧在荆妻的眼里,却是触目惊心,滴滴血泪。”何氏声情并茂,以手抚胸,叹息不止。 “夫君你起于小吏,而今稍有一番作为,这轻裘肥马的日子还没过上,您就先志得意满起来。可是将往时怀才不遇,寄人篱下,恨作昌亭之时的种种不堪,都统统忘却了么?真是贵人多忘哪。”她便又语含讥谑。 王公强咳了一声,“不敢,不敢。娘子何出此言。” “哦?那便是我这个执帚之妻无事生非,一派风言醋语喽?”何氏将胳膊支在几案上,手托雪腮,美目盼兮地冲王公一眨眼,“为妻又怎不知,恋新忘旧乃是男子劣根。不过呢,夫君若是当真决意从此委身于软谈丽语之间,大可放心托胆地去。为妻定会鼎力支持,以示本分。” “夫人,夫人说笑了。这首词,乃是酒筵之上的酬和之作。辞托不过,偶然为之。夫人切莫,切莫上心啊。”王公躲于衣袂后头,不敢正视。 何氏盈然一笑,抬手从头上取下一根翠簪,“夫君,此为何物?” 王公应声一睨,“娘子,这是新婚时,为夫送与你的定情之物。” “好。我十六入门,本以为你与我,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定是那鸳鸯牒上夙缘冥数的鸳鸯扣,任谁也解不开。丑妇孟光尚有举案齐眉之说,才貌俱佳如我,却眼看要落得个枕冷衾寒的下场,真是造化弄人,命不由身……。” 语未已,竟手一松,将簪子“叮当”顿于案上,旋即又将香罗帕一甩,掩面嘤嘤悲泣起来。一边哭,一边哀嗟,“真个是家梅不如野梅香。我含辛茹苦,沐露沾霜地熬到这把讨人厌的年纪,才知到头来不过是水中捞月,一场空罢了……。” “这个家,眼看就要东播西流,风行雨散了。罢了,罢了,早早地散了场,夫君你也好再寻个好的。” 再看王公那厢,已是汗流及踵。 他急而起身,绕到何氏这里,扶住她之肩,俯身宽慰道:“娘子说哪里话来?你我虽非青梅,但也是结发恩爱夫妻,我岂会做出那被世人嗤笑的荒唐行径来。” 何氏一听,腾出一只手将王公搡至一旁,“夫君自有粲花之舌,糊弄起我这样大门不出,中门不迈的糟糠之妇,可谓不费吹灰之力。我如何信你!” 谁料,王公被何氏一搡之下,竟然跌倒在席。 文士王公,一时懵怔。 虽已仕至副相,但一见夫人两膝酸软的旧疾却早已深彻骨髓。 经此一跌,非但不横加叱责,反而匍匐而起,揽住夫人膝胫,大拗曰:“娘子啊,此事真可谓是六月飞霜哪。你若连我都不相信,这天下,还有可信之人乎?” 何氏不为所动,以指戳其额,“干号又有甚用?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闻此,王公捶胸踢足,“此恨绵绵无绝期……。” 正当王公干抹悔泪之时,婢女夏荷一把排开格子门,一见眼前情景,不免咂舌不已。 亏得王公急中生智,他迅疾换了一副腔调,抚着何氏的脚踝,脉脉含情道:“娘子平日操持家事,想必辛苦非常。若非如此,这一双……。” 何氏也算经久沙场,她柔视王公一眼,婉然一笑,“夫君,非礼勿言。” 言罢,又转过头来,冲夏荷柔中有刚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我平日是如何教你们的?” 夏荷乃一垂鬟使女,更事不多,见主母目中含威,亦不复多问,只得揖了一礼,敬喏而退。 待夏荷甫一离开,王公,何氏二人“噗嗤”相视笑出。 在那画檐东角之下,夏荷与几个仆从婢母窃窃细语,时而嬉笑出声。 片刻不到,何氏这里复又脸色一***:“既已夜阑,我自去安睡。倒是你这个贪花人,又该如何处置?” 王公便欲起身,闻得此语,不啻晴天霹雳,“娘子意欲何为?” 但见何氏缓缓起身,迤逦前行,待行至门边,回首朝王公投之以笑,“夫君,我非不知你对园中那株木樨爱之甚厚。然每至孟春,多风多雨,你设在此树上的护花铃夜夜鸣而不止,扰乱为妻清梦。不若借此机会,伐木顶罪,如何?” 王公嗫嚅几次,终是不敢开口,一时左顾右盼,不知如何是好。 何氏又道:“你说你,在家赏赏家花也就罢了,偏要附庸风雅,学做个高阳酒徒。我明日斫了此树,兴许再过一日,我更会亲去捣了这东京城内大大小小的粉红窟,为所有嫡室夫人们舒一口孬气!” 话毕,拂袖而去。 王公抱膝而悲,“上天啊,你就降下一道雷,劈了我罢!” 不远处。 “天哪,先生何其可怜。”夏荷牵住春香的衣角,不无同情地嘟囔了一句。 春香将一颗菓子嚼得山响,“你初进府,不了解内幕。我也算半个老人儿了。迄今为止,根据我的统计,先生发过的毒誓能从府中一直排到雁门关去。” 她拍了拍手上的点心碎屑,“比如来世投胎为女炼师;出门被驴的撞成八级伤残;上朝途中被拍了花子;食汤圆时被第一个汤圆活活噎死……。” 夏荷张圆了杏眼,“先生能活到现在,还真是让人唏嘘啊。” 一旁趁着月光纳鞋底的李媪则一撇嘴,“先生仁慈宽厚,不想却逢着个凶悍似虎的主母,真是苦命呦。” 春香不乐意了,“夫人家九代公侯,三代相国,挑花了眼才挑到先生这里。该是夫人命苦罢。” “先生苦!” “夫人苦!” “先生苦!” “夫人苦!” ……。 青女初逢空自知 暮夜归寂。 听了半日免费话本的独孤烟月悠然起身,轻扑了裙上的埃尘,一发力,瞬时平身飞起,即而隐入重垣之中。 潜形于高处的晏莫离将一切看了个了然。 一炷香的时间里,这位女子以屋脊为榻,手捧一枝繁华,在上弦月的清光之下,悠然自得,不时还窃笑有声。末了,又见她将手中花瓣往半空一洒,伸手捉了一只流萤,才飞离了此处。 晏莫离奉了师命,入夜于城东各处,暗中逡巡护卫,若察觉有异,即酌情上报。 虽这女子伏处于王宅半日,并无异常之举,但平常人家的闺流之辈,又怎会飞檐走壁,夜入私宅? 心念一至,他亦自藏身之所在逸出,屏息追踪于后。 女子先去履鞋铺挑拣了片刻,又在州西瓦子处驻足了半柱香的功夫,路南的张家金银铺的老板见到这位女子,神情似比常日更为殷勤了些。兜兜转转之后,女子便大模大样地走进了“久住李员外家”投宿。 待至此时,灯火通明之下,晏莫离才约略看清,此女子眉目粲如画,青裙遍络珠玉,望之如仙。 已是夜漏三鼓时分,他勉强撑了精神,宿在了舍毗邻的梧桐树上。 晨光初临,晏莫离早已跃下枝头,扮作路人模样,随女子出了城去。 谁知女子进了一片杏林,便再未现出踪迹。 他心下一急,亦顾不上许多,踩着一地的绛英,极目搜寻。 “哎,你可是在寻我?” 待晏莫离寻声而至,见女子正歇在一块大石上,脚下堆着大大小小几个酒坛子。她仰头自饮了一口琼酿,一抹朱唇,“此处碧洒、流霞,应有尽有,何不同饮?” 晏莫离冷颜不语。 “若能饮酒?”女子笑问。 “可饮。”许久,晏莫离答了一句。 “能饮几何?”女子追问。 “两斗。”晏莫离道。 “既如此,试饮之。”女子一招手。 晏莫离亦不复言,步了过去,席地而坐,望着漫天绯红,低叹一声,“也罢。对酒逢花不语,又待何时。” 所谓和氏之璧,不饰以五彩。 微光里,晏莫离面前的这个女子,楚楚似淡墨勾勒,颦笑之间,洒然无束。 “我那嗜茶如命的师姐常说,苦茶久食羽化,苦言常听顺耳。可我好不容易下山一次,怎可自寻烦恼,你以为呢?”女子又开了一坛酒,闻了一闻,“此酒只应天上有。” 言罢,笑若清芙,“再者言,及回得山去,酒臭已除,谁人又知?” 晏莫离望向远处村郭,那里一竿酒旗飘飞。 “你这酒不过村醴,却充作琼浆,可是待之道?”他淡淡话了一句。 女子并无丝毫愧色,“你若当作是,便是。” “怕是天知、神知、我知,子知。”晏莫离不动声色。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不能两全。这般情形,是该抽身离去,或是继续扮作行,随她入山? “你们这些尘樊之人,就爱故弄玄虚。”女子一摆手,便欲起身。 “你?”晏莫离话刚出口,又咽了回去。 “薄酒而已,何须言谢。”女子嫣然而笑。 她俯身至晏莫离跟前,轻语:“莫要再跟着我了。此些酒,可都留给你了。” 草色熏三径,山遇 春色已妍,山中烂漫葱茏。 独孤烟月捡了一处飞泉清静处憩息。 她刚掬了一捧水沃面,却听身后有人远呼曰:“谁人闯我地界?” 独孤烟月心下异之,私念道:“我贪杯失道,莫不是不意间入了寇匪的地盘儿?” 思及此处,不免伸手按剑。 “莫怕,莫怕。我一菜肚老人,何须刀剑相揖?”话音甫落,从巨石背后步出一位老者。 这位神秘散发垢面,衣衫倒是齐整,许是腿脚有恙,柱了一根枯木,一瘸一拐地近前而来。 “报上名来。”老者且行且言。 独孤烟月想着先礼后兵,便一拜揖,报上自家名号,“晚辈独孤烟月,敢问先生尊姓大名?” “不过一随波逐尘的垂死之人,何问名姓?”老者嚼着一根干草,“女英孤身至此,却是为何?” 独孤烟月又趋前一礼,道:“缘是谷中景盛,一时看乱花迷眼,失了方向,于此徘徊不得出。不知先生是否熟悉山中光景,可否指点晚辈出山之路。” 老者傲而不礼,只顾着将飞至耳边的蚊蚋扇将开去,“草室即在此处。老汉虽中了风疾,行走不便,但这山中大大小小洞府仙林的神仙,个个都是老汉的拜把兄弟。汝留下买路钱,自予你方便。” 独孤烟月心下生忿,拔剑四顾,“既如此,恕晚辈冒犯。” “慢着!”老者振臂一呼,“稍待。” 他环视周遭,见几步开外生有一丛初篁,便移步过去,折下竹杪,复又返回,“汝使手剑,吾使竹刀,一战定高下!” 独孤烟月哂笑,将剑收回,“先生何须如此?一剑一竹,一老一少,如何比得?若是传了出去,江湖人又该如何评判晚辈为人?” “老汉乃孤寒之人,有何名声可言?他人要笑便笑,与我有甚干系?”老者并不理会,孤独烟月莫之奈何。 说也是巧,正在此时,一素衣端庄的老妇沿山径走来,一见着老者之面,便将一件宽袍披在他之肩上,“虽还是桃李未谢之节,但山中不比山下……。” 说罢,她一转身,“这位女菩萨是……。” “哈哈,她叫独孤烟月。姓是好姓,就是这名字呢,略显矫揉造作。”老者扔掉手中竹枝,将口中干草一啐,欢喜地说道。 还未及独孤烟月作何反应,老者即一指妇人,乐颜道:“此乃是我牛衣对影,貌美如花的糟糠之妻。” 独孤烟月听之一笑,将剑入鞘。 “老夫君嗜酒善谑,言谈不拘,女菩萨多加担待。”老妇神色慈静,语调安详,不似鄙俗之人。 独孤烟月又一拜揖,“晚辈岂敢。” 老者将手中拄杖一掷,“老而不死是为贼。不好玩。” 独孤烟月一时瞪圆了双目。 “小院在近,女菩萨可得一顾?”老妇含笑延邀。 独孤烟月辞曰:“多谢大娘。但我久出未归,未免亲故记挂,他日或再造访。” 老者将脸一耷,“待老夫唤苍驹来带你出山。” 语讫,将手伸入口中,打了一个呼哨,顷刻,一黄犬从草间跃出。 “你随在它之后,即可出。”老者一摆手。老妇笑而颔首。 待独孤烟月行至山脚之下,回首遥望之时,似仍可见两人稀疏之影。 无恋亦无厌 独孤烟月的师父是一个被同一个丈夫连休了两次的女人,姿色不差,奈何花色枝枝争好,鬓丝年年渐老。再加上……。 师父将几本残破之卷往独孤烟月面前一扔,“誊抄一百遍,至能谙诵为止。” 独孤烟月作出骇然失色的样子,“师,师父,劣徒是晚归了一日,可这,可这皆是晦涩难明的史家典册,劣徒,劣徒连《三字经》尚未记全,此时就……。以徒儿之资质,未免亵渎了这些写书的高人前辈。” 师父面向漏窗,“教不严,师之惰。” “再者,”师父又转头过来,“你为我门下弟子,事关天珠派的颜面,若是日后遇见那些少室山的和尚,你如何让他们感服?” 话至此处,她又怅怅然地冷哼了一声,“他自有他的‘天亲派’,我自创我的‘天珠派’,天诛天诛,定要为我诛灭他之山门!” “然则……”独孤烟月小声嘀咕,“劣徒亦知,师父的丈夫因为堪破红尘,出家为僧,但‘天亲派’本是玄奘法师译传亲创,岂是说破就能破的。” 师父一发指,一道白光从独孤烟月眉前袭过,唬得她忙住口不言,拿起那支自制的毫笔,唰唰唰地抄将起来。 “你如何懂得这些?”师父目如弧矢。 独孤烟月边写边答:“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师父之谆谆教诲,徒儿怎敢轻忘。” “但是,”她头也不抬,“咱们天珠派与那天亲派之争,已十有一载,颇有些桑枢韦带之感。家底一年薄似一年,恐非长远之计……。” 师父对窗暗叹,“十有一载?宫花一落已成尘。而今回首,当年的白华之怨又算得了什么。‘人生莫依倚,依倚事不成’。” 又来了。独孤烟月心中惨嚎。 “烟月,日后下山,遇见那些读书人,必要分外留心。”她言。 独孤烟月停住了笔,不解,“为何?” 师父顿了一顿,“因着他们巧于辞令,只是满口空言,多无纯固之节。稍历变故,便会见风使舵,违背前言。” “可是……”独孤烟月更是不解,“那为何,师父还要令我等刻苦诵篇习字?如若我与师姐们每日勤勉苦读,天珠派岂不满门皆是孔孟之声?我与师姐们,岂不个个成了令师父生厌的女秀才?” 师父转头一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独孤烟月点点头,“哦。” 心中又不免腹诽,“知己知彼暂且搁置不论。这百战呢,斗了这么多年,我派次次败北而归。咦,这岂不是恰恰反证了天珠派并未能够知己知彼,是以才屡屡奔北?” ……。 推开房门,外间一派空谷春明的禅境。 十一年前,也是这般天地,却有人心如死灰,只欲投崖自毁。若不是空中鹤唳连连,惊扰了她的悲绪,她又怎会留意崖边老松下的那个花襁褓。 如今,这个女娃娃年已及笄,深红又是一年春,而自己的容颜亦似朝云,去而不再。 少女时的种种青梦,时至今日,回首再看,便也似冷节遗芳,徒留一抹孤影而已。 这人世间啊,不老的是壶中春色,这尘根两遇的凡人,一旦六识丛生,绿鬓朱颜到得雾鬓风鬟,也不过霎时之间。 狄含英掩了悲色,自朝禅室步去。 独孤烟月正抄至“礼为情貌者也,文为质饰者也。夫君子取情而去貌,好质而恶饰……”一句,忽听房外一阵悲戚声来。 她知师父不在身侧,便搁笔出门。 却见七姐杜沅芷正手扶飞松,呜咽而泣。 独孤烟月将手中折扇一挥,学作翩翩少年模样,悠悠然道:“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流水潺潺,仙鸟争鸣,姑娘为何在此独放悲声。可是有甚么愁滋味,能否与鄙生说与一二?” “师妹,切莫拿人伤心事耍笑。”那头,杜沅芷自怀中取了香帕,一拭清泪,顺势朝独孤烟月招了招手。 “师姐可是又被哪位风采佳郎摘去了琴心,故于此娇花泣露,魂断愁肠?”独孤烟月将扇子一合,俏丽一笑。 杜沅芷携了独孤烟月之手,相坐于青石之上,幽幽然道:“看来,我在众人眼里,早已成了无心无肝之人。这也是我第十六次被人抛弃。人皆说红颜薄命,可谁的命再薄,也断然不会像你七姐这般命苦。简直是惨绝人寰,惨不忍睹……。” 此语一出,竟又嘤嘤假哭起来。 “行了,眼泪都看不见半滴。”独孤烟月又将扇子一挥,边替师姐扇风,边道:“消消火气,如若不然,如何安度炎夏?” “再者,师姐你天然绝色,上可闭月,下可羞花。什么曲误周郎顾的周都督,还有那乱弹什么《凤求凰》,从而引得美人私逃的司马长卿,那皆是他们生错了年代,娶错了人。”她道。 杜沅芷将她之扇一夺,“师妹读书读坏了心肠,怎地如此巧嘴滑舌。” 独孤烟月苦笑,“师姐当去寻了师父兴师问罪。” 杜沅芷把玩着手中之扇,愀然作色曰:“可知秋扇见捐。你言我美,但男儿自是见美而迁,即便施矜结?又能如何。一叶合欢扇,新裁之时,出入君怀,秋风一至,便会弃而不顾。” “师姐今日,感慨良多啊。今次相识的,莫不是个喜欢雕文织采的缠夹二先生?” “讨打!”杜沅芷粉拳在握,作势欲捶。 独孤烟月嘻然,便又面向二月兰的紫海,静而不语。 “师妹,”杜沅芷本不是堪忍的性子,即又缓缓开了口,“你说,是不是咱们天珠派的风水出了问题?” “我上次偷偷去给自己课命,顺便请先生也替咱们天珠派卜了一卦。先生言,因着门派中有整十位女流之辈,虽说十全为上,但月盈则食,是以门派不兴。” “我又请先生以禳解之法相授,谁知先生却只是笑而不语……。” 独孤烟月捡起手边的小石子往溪涧远远一抛,笑言:“师姐,此为不经之谈。你与这十六个流水匆匆的男儿所以未能修成正果,也只怪他们凡眼识不得金镶玉。” “自古君择臣,臣亦择君。女子从人,事关一生的安乐,师姐怎好妄自菲薄。” 杜沅芷抚着裙上的流苏,一凝眉,“道理即是如此。” 她恢复了些朝气,道:“你这二八芳华的嫩丫头,却对我这碧玉年华之人指手画脚,满口学究之言,也不知扮个雨后羞花之态,来日如何做得了他人的娇娘?” 独孤烟月自师姐手中接过扇子,打开,掩面一笑,“偏偏是,一片倾心向明月,我辈岂是红尘人。” 早课中,啼笑皆非 卯时早课,是一日中最见风品的时候。 好比七师姐杜沅芷,此刻正以卷为篱,神游太虚。 师父今日托病不出,暂由大师姐代为讲义。 一室之中,除去临时讲义的这位,及已悄然翻读至后一篇的独孤烟月,余下的,个个昏昏欲睡,意兴阑珊。 大师姐端视一周,捧卷而读。 “《庄子?养生主》有曰: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语罢,又特意睨了一眼七师妹杜沅芷的反应。 大师姐郑瑞玉,字霓绯,名与字,皆是喜气莹然,然则其人之言行举止,却如千年南山之峨峨,望之凛然。 她春秋不高,然则平日的神色做派,皆有一股子齿剑如归的烈女气象。 常以师父之所言所行为效仿对象,平素甚爱用玄色为服。 众师妹私号曰:“铁夫人。” 独孤烟月虽是性情通豁,恣情疏野,但见着这位喜着黑衣的师姐,也多收起了心性,稍不造次,唯有六师姐韶宜兰……。 “哎呀,这该载歌于空潭,清酒深杯于杏花之阴的日子,偏要呆呆坐在这里读些夫子们的意气之作,未免有大煞风景之嫌。” 说话的,乃是六师姐韶宜兰。此人生来一张桃花脸,腰如束素,是个芳姿嫩声的妙人儿。 大师姐对曰:“何解?” 韶宜兰起身,舞着彩裙飘至三师姐史琴音之小案前,语吐清芬道:“既有丝竹在此,又论老庄之道,我等何不手捧一杯,效仿昔日竹林七贤,饮酒纵歌于前,才不致辜负了这水流花开的好一番道境。” 大师姐郑霓绯闭卷而思,俄而,她即正色道:“依师妹之言,若是论及禅意,我等岂非更要吃斋念佛,阿弥陀佛了?” 韶宜兰却不接话,又道:“每每语及逍遥之论,人人皆言《庄子》。但师妹却有一问不解,还望师姐赐教。” 郑霓绯一颔首,“师妹请讲。” 韶宜兰道:“那些拜读过《庄子》的人,却未必能因此而有了逍遥之身,做个逍遥之人;而那些真逍遥,真快活之人,又未必会去拜读《庄子》,这却是为何?” 对着这样一道近似于“白马非马”,显然蓄意已久的诘问,向以长者自居的郑霓绯不免一时语塞,仿佛丢了小抄的私塾先生。 众师姐则交头接耳,掩嘴而笑。 三师姐史琴音一拨银筝,室中清响绕梁。她停下手,徐言道:“师姐莫要介怀。宜兰之言,无非是齿少气锐的意气之说,无足为意。” 郑霓绯接过此一根救命之稻草,急切道:“三师妹所言甚是。” 又示意韶宜兰归位,好继续讲义。 韶宜兰只得悻悻而归。 谁料途中生变。 她行过的裙风将四师姐俞灵真案上的纸笺蹭落于地。 落席于琴桌前的俞灵真将手中誊本一丢,恨声道:“就为了张郎多看了我一眼,犯得着如此挟私报复么。” 这韶宜兰乃是个爆竹筒子的脾性,一听此话,即刻凤眼一横,“你这是诽谤!” 俞灵真理了理妆容,“昨日的那一幕,我可是瞧得真真的。” “呸!不过一乡间赶着白羽书生的白面书郎而已,我犯得着为他争风吃醋吗?”韶宜兰双手插腰,气势汹汹地回了一句。 “什么白羽书生,白面书郎的,咬文嚼字,姑奶奶听不懂!”俞灵真学着韶宜兰的样子,也“豁”地站起,双手插腰,向前一步。 “哼!白羽书生,便是能将你这种妖里妖气的娘儿们啄得神魂俱散的大白鹅是也!” “平日里少点冶容画眉,涂脂抹粉,伴着青灯,多读点古卷,便才是正经事!”韶宜兰自恃乃是除了大师姐之外,最为明理的那个。但这老是戳人痛处的做派,却未免失了君子,哦不淑女之风。 俞灵真亦自恃有惊世美貌,常揽镜自照,不时对月长叹,恨未能生在乱世,好凭借着一副如画皮囊,试与那貂蝉一较高低。 虽然众人亦曾多番暗示,她之相貌,也不过中人之姿。 奈何女子最是自怜,宁愿掩耳盗铃,亦不愿正视色不如人的真相。 今日,韶宜兰非但点了她的才疏学浅,还侮辱了她的如花之貌,忍无可忍,无需再忍! 心念一至,却听她大叫一声,扑上去抓了韶宜兰的云发,口中还忿忿道,“你不过衣裳比我多了些,天赋比我高了些,便忌妒起我之容貌……。” 俞灵真的这一番自说自话,使坐于末席的独孤烟月眉心如麻,“四姐自恋如此,真叫人不忍直视啊……。” 韶宜兰亦非食素之人,她虽被揪住了发髻,一时有些龇牙咧嘴,但平生未遇强敌的她,反手扯了俞灵真的衣衫,用力一撕,“刺啦……”一声,自俞灵真的罗襦上撕下一片轻纱。 两人撕扯成团,钗环,簪子叮叮当当坠了一地。 看热闹的余人趁隙蹲下身子,捡去了些首饰,又嬉笑着退至一边。 “哇,这莫非是‘云蝶轩’的定制?《江湖杂记》上给了十个内页的广告,还请来了郭淳夫郭大师亲自操刀插图呢。”一人将捡来的鬓叉高举在空,细细欣赏着,一面羡声连连。 “就是画《早春图》的那个老头儿?他不是画山水的么,怎么还跨界到女人的闺房之物上来了?啧啧,没想到四姐这么有钱……。”另一人一把夺过,目中的妒火简直便要焚烁了这枝无辜的首饰。 另外两人非但不上前扯劝韶宜兰与俞灵真的鏖斗,还在一边拊掌叫好,“看瓦子嚣三娘相扑喽……。” 大师姐郑霓绯算是半个好先生,却并非可力挽狂澜的女巾帼,她呆坐于案,竟忘了师父亲授的法术。 倒是独孤烟月看了一会儿热闹,将手笼在嘴边,大喊一声,“来也……。” 正抓得钗横鬓乱的韶宜兰、俞灵真二人,猛地推开对方,慌忙整理起仪容来。 俞灵真一把夺过被捡走的珠钗,左戴右插。 韶宜兰撇嘴一哼,返身即去屋角的花几处。她从瓶中折了寸长的杏花,插至胡乱理好的鬓上,复又袅袅地返了回来。 余下的,皆一团挤在门边,往院门外举目张望。 惟有三师姐史琴音超然世外,纤手一弄,低低地操琴自醉。 独孤烟月原以为只是随口一言,却不成想,在各位师姐叽叽喳喳的雀鸣之中,那棵红云万枝的海棠树下,竟缓缓行来一位碧落郎君! 翩翩佳公子,却是盗花人 在众女子穷目极眺之下,这一不速之蹈云而来。 其通身白衣似雪,头戴一顶样式奇特的白角冠,待他走得近了,看得仔细了些,又见其面容白若傅粉,分明是个卓然昂然的鹤仙一般。 但见他斯斯文文地打了一恭,道:“诸位仙姝,小生有礼了。” 还未待这一班女流答话,却又瞧见一褐服仆隶气喘吁吁地自石阶下爬了上来,一见着这位公子之面,即大喜过望地嚷嚷起来,“少主,少主,你,你道具忘带了。” 道具?众人伸长脖子一打量,乃是长剑一柄,折揲扇一把。 白衣郎灿然一笑,转将身去,自仆隶手中接过两物,将云头坠丝绦长剑背至后肩,末了,将手中折揲扇一打,原是把镶珠嵌玉的白羽折揲扇。 “少主,夫人嘱咐您早些回去,她交代……。”送道具的仆隶长得浓眉方脸,再配上小心翼翼地嘴形,煞是生趣。 言未讫,便见这位玉郎保持着微笑,从齿缝中稳稳地吐出一个字:“滚……。” 少主的“gun”才发到“gu”这一步,光凭唇形即揣摩出下文的方脸仆隶小眼一骨碌,即刻向后一转,足下生风地直奔山门而去。 少年郎复又和颜悦色地一挥羽扇,跨前一步,“所谓取语甚直,计思匪深。忽逢幽人,如见道心。……。” “少主,如月姑娘她……”不知何时,那名仆隶又一脸无辜地出现在了不该出现的地方。 少年郎缓缓闭目,徐徐长吐了一口气,“滚啊!” 一声怒喝,云晦雷发,在场之人,皆分明有黑云压境而来之感,眼利的五师姐陆采霜甚至瞥见溪里的几尾野鱼都惊慌地跃出了水面。 “少主,求求你,请不要如此残忍地对待老奴,老奴虽说一无才,二无貌,三不会逗趣消遣,可是老奴对少主,那可是忠心耿耿一片……。” 方脸仆隶“扑通”顿膝一跪,匍匐前行几步,一把抱住自家少主的鞋履,嚎啕道:“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变得像张公子那般有钱,像柴衙内那般威风,像少主您,这般风流,我一定还会如现在这般,一片忠心耿耿……。” 随即,他又松开那双盘根错节之手,仰天而叹:“天哪!我对少主此情可待成追忆!如果有半句虚言……” 像是早已听得五内俱焚,肝胆俱裂的少年郎捂着支离破碎的人生观,将白羽扇往脖颈后一插,缓缓地将仆隶扶将起来,扑索扑索他衣上之草屑,强笑曰:“德福啊,近日话本怕是听多了吧?你若是再如此这般,少主我可就要英年早亡了……” 说罢,他便又整理了整理被其唤作德福的仆隶之衣襟,情深脉脉道:“去吧,犹如飘在这天上的半根雪白之鹅毛,轻盈地自本少主的视野中消失,可否?” 德福受宠若惊,“是。少主,天若有情天亦老……。” “滚……”少年郎轻飘飘地吐露了一个字。 终于,此一不知察言观色为何物,大煞主人风景的忠仆,追风逸足地,神行鬼闪地,遁离了众人的法眼。 少年郎回头,妖妖然一笑,又一拜曰:“各位女娥,小生梅信陵,益州人士,久闻诸位之仙姿仙貌,今日特来拜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