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带气旋》 第1章 [现代情感] 《温带气旋》作者:胡萝南【完结】 简介: 在梁知予的想象里,爱情的开端必须简单而纯粹。 就像电影里演的街角邂逅,俗套归俗套,但千篇一律的浪漫也足够吸引人。 最重要的是—— 想好了、认真地开始。 酒店房间里,舒橪披着一件薄薄的衬衫,扣子没系,靠在浴室门边看着她,半晌才说:“梁知予,所以你当初是没想好、不认真地把我给睡了?” 梁知予沉默了。 “你就当我没认真吧。” 她过了很久才回答。 还有半截没说出口的话—— 也许,是时候结束了。 - 学生时代的梁知予,成绩优异,长相出众,在学校里耀眼到不像话。 舒橪喜欢她。 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 二十八岁即将来临的时候,舒橪决定做点什么,给他和梁知予这段纠缠不清、无名无分的关系,划个句点。 比如,表白。 内容标签: 都市因缘邂逅 天之骄子 业界精英 主角视角梁知予舒橪rǎn 一句话简介:生理喜欢还是心理喜欢? 立意:理想至上 第1章 01 周末 “今晚过来吗?” 梁知予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差点被从桌上飞扑过来的财财撞个正着。 “好财财,想我了?”梁知予娴熟避开,顺手把它拦腰拎起来,抱在怀里摸了两把,一边感叹:“几天不见,又长肉了。” 同事江雯雯转过头,“这猫最近叛逆期,天天跑酷。你记得看好水杯,别让它伸进去洗脚。” 财财是她们杂志社养的布偶猫,今年两岁,活泼亲人,毛发被养得油光水滑,社内团宠地位无人可撼动。 梁知予把猫放下来,享受它在自己脚边意犹未尽地蹭来蹭去,“学坏的小猫。” 回到自己靠窗的工位上,她随手把帆布包往桌上一放,又听江雯雯在她身后感叹:“你也太热爱工作了。今天上午才出差回来,下午就马不停蹄地来公司,累不累啊?” 梁知予无奈往椅背里一靠:“没办法,谁让我的稿子还卡在编辑手里。一会儿说要改,一会儿又说再看看,与其在家里干等,还不如来办公室听候差遣。” 她的桌上散乱摆放着前几期的杂志,封面最醒目处,印着两个锋利的字体——刻度。 《刻度》杂志,是松川市知名出版社主办的新闻类周刊,线上线下均有强大的影响力。梁知予自前年入职《刻度》的社会部,做过不少突发新闻事件的深度报道,成绩有目共睹。 “最多就微调吧。”江雯雯刚忙完她的专题报道,此刻倒是悠闲自在,“你可是咱们部门的顶梁柱,什么时候真卡过你?” 财财在梁知予身边呆腻了,溜回角落的猫爬架上蹿下跳,脚步声十分敦实。作为杂志社里唯一的非人类动物,它很有自得其乐的本领,和一个纸袋子都能玩得不亦乐乎。 办公室的门忽被敲了敲。 “就你们两个人?” 文娱部的关瑜走进来,环顾一眼空荡荡的办公室。 江雯雯说:“除了两三个休假,剩下的都跑新闻去了。” 这是她们的常态。记者的办公场所本就随变化而变化,社会部的差旅费更是月月问鼎全社,当之无愧的劳模。 关瑜了然,径直走到梁知予身边。 “过两天有电影首映礼的活动,我们部门剩了张媒体票的名额,去不去?” 为上映的电影做采访宣传,是文娱部经常有的工作。主办方赠送的观影门票若有富余,一般都会被当事记者转赠给同事,放眼整个杂志社,梁知予和关瑜的关系最好,因而跟着沾了不少光。 “哪部电影?”她问。 关瑜晃了晃手里的两张纸片,“《说谎纪实》。都市爱情题材,你应该感兴趣。” 梁知予一怔。 “欸,我看过预告,”旁边的江雯雯插话,“片子氛围感的把控真是绝了!还有置景,我疯狂截了十几张图!” 关瑜点头:“同感。这部戏的美术指导在业内很有名气,电影节获过奖,人却年轻。我记得他的名字好像叫……” “舒橪。” 财财不知什么时候又一颠一颠地跑了回来,躺倒在梁知予的桌子底下,熟练地翻肚皮撒娇。这是它讨要零食的固定手段,杂志社无人不受用。 梁知予不例外,低头拉开抽屉,翻找出所剩无几的猫条就要喂它。 “知予,给个准话,”关瑜说,“去不去?” “我……” 梁知予含糊其辞。 “……我看看吧。” 极不确定的语气。 不像她平时。 关瑜还以为她不好意思欠人情,又劝:“去嘛。我就一个人,还指望你帮忙拍个照呢。” 梁知予禁不住她央求,糊里糊涂地应下,心里却怦怦打鼓,不像是观影观众的心态,倒像是被迫扮相登台,自己去演一出好戏。 看客另有其人。 放在桌面上的手机突然震动。 梁知予忽然生出预感似的,拿起查看时,微妙地把手机侧过一点弧度,确保无人能窥见屏幕。 解锁。 被刻意清空过的聊天对话框里,只有一条刚刚进来的消息。 【今晚过来吗?】 梁知予抿了抿唇。 视线上移,界面最上方,显示着对方的姓名。 寥寥两字。 ——舒橪。 * 五点钟过后,杂志社的同事陆陆续续下班。 梁知予坐公交车通勤,和江雯雯有几站的顺路,下班常常一起。 但每个星期五,都是例外。 “还不走呢?”江雯雯背上双肩包,回头问梁知予。 她摇了摇头。 “又要回你妈妈家?” 很短的犹豫。 “……嗯。” 江雯雯感慨道:“还得是大学教授开明。我和我妈提过搬出去租房住,被数落得狗血淋头,真够呛。” 秘密在心里揣久了,也能捂出似是而非的温度。至少现在,梁知予已经能够与谎言带来的失重感和平共处,自如应对江雯雯的玩笑,待她走后,再独身一人搭乘电梯下楼。 大厦共有三个出口,梁知予绕开了常走的东口,从更为安静的北侧门离开。 出来就是宽阔的马路。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suv,并未熄火,仿佛在等人。 夕阳余晖的橙红色泽历经车身反射,被镀上一层强硬的金属冷感,极富穿透力地往四周散射。 随着梁知予径直走近,副驾驶的车窗忽地下降,愈宽的缝隙中,逐渐显露出驾驶座上男人的侧脸。 浓眉、深目,线条利落分明。 “你应该停得再远一点。”梁知予开门上车,低头扯过安全带,“这里容易被我同事看见。” 舒橪注视她,语气平缓地发问:“看见,会怎么样?” 梁知予皱眉,觉得他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你告诉我,如果他们问你是谁,我该怎么回答?” 舒橪沉默了一阵。 “大不了说我是网约车司机。” 梁知予被他的冷笑话弄得无语:“……正常人谁开卡宴接网约单?” 舒橪似乎也觉得这借口拙劣,没再说什么,干脆地踩油门上路。 从大厦到松湾路的公寓,即便只开二三十的速度,车程也不过五六分钟。 这片区域是松川市的核心cbd之一,寸土寸金,舒橪当初却嫌弃它缺乏烟火气,满目的钢筋水泥,对艺术创作有弊无利,特意把自己工作室的选址定在了更为安静的西郊文创园,差点把家也搬过去。 后来因为一点私心,到底没搬成。 ——和梁知予有关的私心。 “到了。” 家门口,舒橪输指纹解锁进屋。 “饿不饿?我先弄晚饭。” 入户玄关的地面上,摆放着两双拖鞋,梁知予自觉穿走那双略小一号的,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头也不回地往卧室走,说:“我去洗澡。” 主卧的浴室,宽敞明亮。梁知予对着镜子简单扎了个丸子头,随手拉开洗漱台下方的抽屉。 里面整整齐齐摆放着洗烘过的浴巾、全套的洗浴和护肤用品。 甚至还有卫生巾。 她不禁有些怔怔。 无可否认,舒橪是个周全体贴的男人。 这种体贴,几乎要让梁知予产生错觉,仿佛他们已经是朝夕相处的同居情侣,可以肆无忌惮地侵占彼此的私域空间。 可惜。 他们的亲密和温存仅限于床上,一周一次的见面不为其他,只为解决成年人的需求。 他们的关系,稳定,且难宣于口。 * 厨房里,舒橪正在调意面的酱汁,忽然有双手从背后绕了上来,环住他的腰。 第2章 “什么时候买的新睡衣?” 梁知予脸颊贴着舒橪的肩膀,语气很慵懒,“我上周可没见过。” 她说的是她身上这件睡裙。 因为有在舒橪家里过夜的需要,每次又免不了洗澡,所以在舒橪的衣帽间里,有专属梁知予的空间,用来存放她的衣物。 刚才去里面拿衣服的时候,她一眼就瞧见了这条陌生的睡裙,拿起一看,倒也是她的尺码。 “前几天在商场看见的,觉得应该适合你,就买了。” 舒橪一边回答,一边掌控火候,往锅里撒黑胡椒,仿佛注意力全在灶台上,说话时没回头。 梁知予存心要使坏,手指悄无声息滑进他的衣服里,顺着块垒分明的腹肌慢慢往上。 瞬间就感知到了对方的紧绷。 “……” 舒橪抓住她的手腕,咬牙道:“不想吃晚饭是吧?” 梁知予哪里会怕他威胁,面不改色道:“接着煮呀。我又没绑你手。” 舒橪在原地定了两秒,随后一把关了火,转身面朝着她,牢牢扣住她的后腰,“真不饿?” 梁知予知道自己得逞,笑眼望着他。下一秒,她被舒橪抱起来,放在岛台上,狠狠吻住了嘴唇。 呼吸错乱地交缠在一起,空气的沸点骤降。舒橪捻着睡裙的肩带,指腹不轻不重地擦过她的锁骨,好似另一重意义上的吻,慢条斯理,让她心里心外都泛着被撩拨的酥痒。 像是对她刚才放肆行为的报复。 明明和平时并无不同,只是五六天没见而已,梁知予却有更甚于以往的动情,勾着舒橪的脖子,热切地回应。 沐浴香氛的气味忽然被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舒橪的气息,那种蓬勃的、纯粹的、带着不由分说的侵略性的气息,覆盖住她身体的每一处空隙,然后,实实在在地填满。 你来我往,你退我进。 这是他们淋漓尽致的默契。 …… 被冷落一个多小时后,意面终于被端上桌。 梁知予斜靠在沙发角,身上还披着舒橪的衬衫,腰肢酸重。 贤者时间还没过,理智重新占据上风,她渐渐懊悔起刚才的主动,为自己没克制住生物本能而感到焦躁。 哪里就急到那个份上了? 梁知予扪心自问。 ……真够丢人的。 舒橪不知道她的心理活动,摆盘上桌后,叫她来吃迟到的晚餐。 运动带来大量的能量消耗,梁知予这会儿确实觉得饿,一言不发地坐到餐桌边,闷头吃起来。 舒橪坐在她对面,状似无意地搅动手里的叉子,“下周,我电影首映,留了票给你。” “你……来吗?” 梁知予动作一顿。 抬眼迎上舒橪的视线,不知怎么,话全堵在喉咙里。 坦白来讲,她不希望和舒橪建立太多超乎现状的关系。 一周一次的见面就很好,可以毫无负担地释放荷尔蒙,夜晚过去,天明时整理好衣装,又是交集浅淡的两个人,哪怕路上偶遇,打个招呼也就过了。 多么简单。 就算有一天,他们当中的某个人厌倦了,也可以自由地抽身离开,就像长途旅程的一座中转,不必去苛求过分的恒久。 这种平衡,经不住一丁点外力的干扰。 “我不一定能去。” 她重新低头,扒拉盘子所剩无几的面。 “最近工作太忙了。” 叉子在盘中碰壁,脆响叮当。在舒橪听来,像极了梁知予的蹩脚借口。 他觉得自己也真是自讨没趣,明知她会躲,却总有一丝希望不死。 “算了,就当我没说过。” 他神情淡下去,假作无事发生。 作者有话说: ---------------------- 磨磨蹭蹭地开文了 第2章 02 电影 教科书般的欲盖弥彰。 梁知予在舒橪家睡了两晚。 房子原本是四室两厅的格局,装修的时候,由舒橪亲自画的设计图,大刀阔斧地改动,最终只保留了一个卧房,其余空间则另做他用。 所以,梁知予不可避免地与他同床而眠。 日积月累,习惯成自然,相比刚开始那会儿,如今的梁知予已经适应了半梦半醒时,身边传来另一个人的体温。 有时她嫌太热,会默默地往床边挪动几公分,但睡梦中的舒橪总能神奇地有所感知,没多久就又贴了上来。 如此往复几次,她只能作罢。 周五的晚餐过后,舒橪没有再问过梁知予是否参加首映的事,梁知予也默契地绝口不提,仿佛两人都已将此事抛诸脑后。他们在家里若无其事地吃饭、上床,像过往无数个相伴度过的周末,只把快乐放在第一位。 周天上午,梁知予回到自己的住处。 自从两年前换了工作,她就从家里搬了出来,和另一个女生合租。房子距离工作地六站公交,位于一片静谧的居民社区里,环境整洁而温馨,有处在繁华之外的小小安逸。 旧楼房没有配备电梯,梁知予爬了五层的楼梯,拿钥匙开门时,气还没喘匀。 “你回来啦?” 室友裴斯湘穿着睡衣站在客厅里,显然才起床没多久。 “我正准备点外卖,一起吗?” 梁知予疲惫地点头,把一个纸袋放在客厅茶几上,“我带了甜点回来,你想吃就拿。” 袋子里,是来自舒橪家楼下面包店的德式布丁,一盒四个,味道深得梁知予钟爱。但凡她去舒橪那里,几乎都会带一份回来。 裴斯湘道谢。 “你昨天加班到几点回来?”梁知予进厨房倒了杯温开水。 “差不多十二点。”裴斯湘说,“公司给我批了周一的调休,明晚你想吃什么?我在家做了等你。” 说着把手机递给梁知予,示意她点单。 “都行,你怎么方便怎么来。” 梁知予跟着室友点了份一模一样的卤肉饭,说:“我等下把钱转你。” “没事的。” 同住一个屋檐下,两人保持着融洽的室友关系,从来没有起过争执,或许也能称得上是朋友。 只不过,在某些问题上,双方都礼貌地恪守着边界,比如裴斯湘就从来不会过问,梁知予那些夜不归宿的周末,都去了哪里。 外卖很快就到了。 梁知予拎着自己的那份回房间,才刚动筷子,就接到母亲梁谨的电话,问她国庆假期回不回家。 刚从舒橪家里回来没多久,此时听见母亲的声音,梁知予分外心虚。 “当然回啊……”她假装镇定地说。 梁谨的话却出乎她的意料:“那不巧。我们学院组织去国外交流访问,刚好安排在假期那几天,你要是回来,家里可没人。” 梁谨是松川大学建筑学院的教授,工作忙碌是常态,梁知予倒也习惯她时不时的远门出差,说道:“没关系,反正我室友大概率也不回去,大不了我和她报团取暖。” 梁谨:“好。你们别总是闷在家里,有空可以带小裴去周边旅旅游,她一个人在松川不容易。” “知道。” 梁知予低头专心于午饭,没注意到手机大半个机身悬空在桌外,刚按了挂断提起筷子,无意中一碰,砰的巨响,手机仰面掉在地上。 她头皮一紧。 长叹。 认栽地捡起来。 手机后盖是玻璃材质,江雯雯有个同款,前两周才摔成了战损版,送去旗舰店翻修,花了肉疼的一千多块。覆辙在前,梁知予诚惶诚恐地把手机壳卸下来查看,生怕见到一幅碎成花的后壳。 万幸,手机安然无恙。 但从手机壳与机身的夹缝之间,晃晃悠悠掉出来一张纸片。 ——是张电影票。 《玻璃岛》的首映场,最佳观影区的位置。 票据打着旋,缓缓降落在地上,像一片雪花。梁知予俯身拾起,盯着电影票上规整的宋体字,愣了好几秒。 是谁放的,谜底就在谜面上。 除了舒橪,不会有别人。 但梁知予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把电影票塞进她手机壳里的。 热敏纸夹在指间,如烫手山芋,却也狠不下心丢弃。 舒橪够聪明,在涉及相处边界的问题上,他从不争夺主动权,只会采用更为温和隐晦的方式,一点点蚕食侵吞,直至梁知予习惯他的烙印。 过分的从容,反倒像他才占据上风似的。 * 这张不请自来的电影票,让梁知予的这个周末,结束在辗转反侧的睡眠里。 所幸,星期一迎来了好消息,她出差期间完成的报道已经通过了编辑审核,一字未改,由新媒体部发布在杂志社的各个社媒账号上,预计收录于下月底出版的纸刊当中。 纸媒时代式微,《刻度》的数字广告和线上收入早就超过了实体销售的收益,记者们的文章往往首发于线上,而后才随实体杂志刊印。 第3章 凡是署名为“梁知予”的文章,几乎不用担心阅读量。 本周的工作日在周三被截断。 紧随而至的,是曙光般的的十一长假,同时也是电影市场最翘首以盼的黄金档。 《说谎纪实》的首映礼,定在上午九点钟的场次,位于松川市一家大型影院。 同期上映的,还有几部主旋律电影,以及合家欢的喜剧,影院门口陈列的海报异彩纷呈,要么大气要么喜气,雾蓝主色调的《说谎》夹杂其中,多少显出几分格格不入。 进放映厅的前一秒,梁知予还在举棋不定。 “要不我还是回去吧,”她对关瑜犹豫道,“总蹭你的电影票,实在不好意思。” 关瑜惊奇地看着她:“跟我客气什么?你只管放心看电影就是了。” 门口已经开始排队进场,她们身后全是扛着设备的媒体记者。还不等梁知予纠结出结果,她就被关瑜先一步拉进放映厅,晕头转向地落座了。 这时候再打退堂鼓,显然有些过分。 梁知予叹口气,决定既来之则安之。 她帮着关瑜架三脚架,调试摄像机的角度,以便一会儿放映结束,主创上台接受提问采访时,能有最佳的拍摄视角。 身边坐着另一家媒体,主攻专业的影视评论,梁知予和他们半臂之隔,对方讨论的声音并未刻意压低,毫无障碍地传进她的耳朵。 “你看好这部片子吗?我总感觉,爱情电影排在国庆档,优势不大啊。” “别那么武断。毕竟导演是林若恒,质量应该能过关,编剧和美术又是他的老搭档,今天都会到场,我还挺期待。” “哦对,美指是舒橪……他履历真够厉害的,基本上全是代表作,我赌他今年又能拿奖。” …… 梁知予渐渐低了头,伸手去包里拿出一个黑色口罩,默不作声地戴上。 关瑜余光里瞧见她的动作,疑惑地正要询问,然而头顶的灯光却在下个瞬间忽然熄灭,让她未出口的话断在了喉咙里。 电影开始了。 * 一张单薄的a4纸,在舒橪手里捏了很久。 旁边的林若恒饶有兴致地朝他问:“流程单有那么好看吗?都被你攥起皱了。” 舒橪回神,淡淡说道:“怕丢林大导演的脸,再核对一遍细节。” 林若恒听完嗤笑:“算了吧。面子在你这儿值几斤几两,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他意有所指,“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看什么。受邀媒体名单,对不对?” 舒橪不语,在前方隐约传来的电影片尾曲声里,把a4纸对折再对折,塞进口袋。 此举在林若恒眼里,几乎和默认无异。他了然而笑,追问的话才提到嘴边,却有影院工作人员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提示他们准备上台。 主创采访环节即将开始。 “暂且放你一马。”林若恒抬脚往后台通向厅里的方向走,一边回头对舒橪说,“下来再盘问。” 舒橪才懒得管他,和编剧一起,慢悠悠地走在靠后的位置。 “让我们掌声欢迎电影的主创团队登场!” 主持人话音刚落,热烈的掌声如潮水涌来,闪光灯此起彼伏,眩目到极点。 毕竟做幕后工作,舒橪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从上台开始,他的表情一直很寡淡,主持人念他姓名时,也只是象征性地面对观众席致了意,自带比周围冷几度的气质,和他的电影海报一样,像个局外人。 头顶的灯光过分灼热了,对于十月初的松川,如同电影里冗余的旁白。 舒橪不禁蹙起眉,把视线放得更远。 突然间,他注意到观众席的某个位置。 座位上的女孩披散着长发,微微低头,一副黑色口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额头与眉眼,却半点也不往台上看,仿佛刻意要避开什么。 教科书般的欲盖弥彰。 疾雨般的快门里,舒橪无声地勾起唇角。 观众席里已经有记者向导演提问,林若恒答得专业但不失幽默,引得台下一阵愉快的笑声。梁知予的眼睛似乎也弯起些许弧度,跟着微笑起来。 看来注意力还挺集中。 舒橪腹诽,又有点难以言说的吃味。 他心里数着秒,正猜测梁知予何时才会抬头和自己对视,谁料,下个站起提问的记者,竟直接把问题对准了他。 好巧不巧,还是坐在梁知予身边的那位女记者。 “我想向美术指导,舒橪先生提问。” 关瑜落落大方道。 “本片主角对于亲密关系的建立,存在一种既渴望又抗拒的矛盾心态,在美术方面,您是如何通过场景设计来表现这点的呢?” 维持低头的姿势太久,脖子难免酸痛。梁知予伸手揉了揉近乎僵硬的后颈,身体却不敢有丝毫的放松。 她没有想到,关瑜会选择向舒橪提问。 这令她坐立不安。 也许是错觉,也许又不是,她总感觉舒橪已经发现了她。 “感谢你的问题。” 舒橪照惯例,礼貌地先致谢。 “我的其实思路很简单,那就是景随人动,擅做加减法。可能有媒体朋友知道我,大学读的是建筑,所以在需要烘托感情的场景设计上,我偏爱采用层次感丰富的空间……” 影院的音响效果极佳,把舒橪本就低而厚的声音衬得愈加动听,潮水一样地,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让梁知予透不过气。 她终于忍不住抬头,弥补更多的氧气。 顷刻间,和舒橪对上了视线。 * 散场的时候,梁知予的微信收到舒橪的消息。 【来了怎么不和我说?】 她走在关瑜身后,步调放得缓慢,打打删删了好一会儿,才回复:【同事送的票,临时才决定过来。】 舒橪盯着这几个字许久,眉头又皱了起来。 同事?哪个同事?为什么他送的票不肯收,同事送的就能要? 一连串的问题盘桓在他心里,直到白天连续几场的首映活动结束,都未曾散去,反而压得更沉。 负责宣发的工作人员盯了各大社交媒体一整天,给了出品方反馈,说是观众反响不错,首日票房虽然没有领跑,但比预期数据要高出不少。 这无疑是好消息。 出品方的负责人徐奕,是林若恒和舒橪共同的好朋友,得知消息,兴高采烈地要请他们吃饭,算作首映告捷的庆祝。 餐桌上,徐奕兴致勃勃地开了瓶龙舌兰,对舒橪说:“来,你最喜欢的唐胡里奥。” 舒橪笑了笑:“有备而来。不过半场开香槟,好像不太吉利?” 林若恒:“我们开的又不是香槟,怕什么。” 舒橪:“你这叫偷换概念。” 嘴上说着不吉利,身体却很诚实地一饮而尽。龙舌兰是原产墨西哥的烈酒,林若恒和徐奕一致认为此酒威力堪比辣椒水,可舒橪却钟爱,平时在家里也喜欢独酌。 徐奕拿着叉子,语气欣然:“当初说要赶国庆档,我心里真是七上八下。爱情电影嘛,要不高高兴兴大团圆,要不相忘于江湖,哪像我们这部,虽然也算happy ending,看完却憋得慌。实不相瞒,我晚上做梦,梦里都是观众在影院里骂退票。” 林若恒:“你小瞧观众了。情感共鸣这种东西,每个人都有,就看你能不能激发出来。再说,有过类似主角情感经历的人,未必在少数。” “哦,你说那种明明喜欢对方,但死活不肯讲出口的?”徐奕耸肩,“学生能理解,进入社会的成年人,谁还搞这个?” 舒橪仰头喝酒。 林若恒意有所指地望着身边方向:“怎么没有?不就近在眼前吗。” 第3章 03 偶遇 “我住201。” 徐奕猛地来了精神,不可思议道:“你说舒橪?” 被议论的当事人放下酒杯,淡然驳斥:“听他胡扯。” “你看,现身说法了。”林若恒拍手笑道,“天塌下来都有舒橪的嘴皮子撑着。” 徐奕没明白状况,接连追问了好几句。舒橪当然不会让他如意,轻飘飘糊弄:“他说你就信?能不能有点主见。” 又把面前的shot杯倒满,往徐奕面前一推,“实在不行就喝几杯,喝醉了,想听什么都有。” 舒橪的脾气众所周知,只要他不想,没人能撬开他的嘴,闹来闹去,最终还是不了了之。 散场的时候,舒橪是今晚唯一喝了酒的人,林若恒做好事,开车送他回家。 “真不打算交待啊?”林若恒问他,“眼看着你不对劲大半年了。我实在好奇,究竟是何方神圣,能把你吊得这么不上不下。” 汽车驶上高架,一路畅通,夜风顺着没关严的车窗争相涌进来,把林若恒最后几个字的尾音吞得断断续续。 舒橪坐在后排,半闭着眼,单手解了衬衫领口的扣子。 第4章 “那你就接着好奇吧。” 欠揍的语气。 林若恒深感被挑衅,试图威胁:“你以为我不敢把你扔下车是不是?” 然而后视镜里一回眸,却见对方已经昏昏沉沉地合了眼,好像酒意上头,已经睡着似的。 ……算了。 林若恒无奈地想。 和醉鬼较什么真。 车子很快就开到舒橪家楼下。 “醒醒。到了。” 林若恒说。 舒橪闻声睁眼。 他根本没睡,只是实在不想回答林若恒的问题。如果计较起来,他和梁知予的这段关系,维持了何止大半年,究竟该从何说起,他也理不出头绪。 “谢了。”舒橪揉揉眉心,准备下车。 “欸,”林若恒叫住他,“之后几天你不跟剧组跑宣传,准备去哪?” 电影首映后,宣传活动仍要继续,主创需要去往不同的城市跑路演,不过阵容往往以导演、主演为主,幕后团队的参与度相对不高。舒橪更是来去如风的自在性格,极少随行。 “打算去周边散散心。” “就你一个人?” 舒橪瞥他一眼,“不然呢?” 这是实话。 除周末以外的假期,他和梁知予极少待在一起。他确实发出过邀请,但梁知予总能找到五花八门的理由拒绝。 譬如这次,她给出的婉拒答复是—— 要陪合租室友短途旅游。 * 云桐镇坐落于松川隔壁一座小城的边缘,风景秀美,幽静怡人,是周边城市短期休闲度假的首选地。 从松川搭乘高铁,再转客运班车,拖着行李到达民宿门口的时候,梁知予和裴斯湘都有些疲惫。 “我们的运气倒是不错,”裴斯湘望着门前停满的车位,“临时决定的出行,还能捡漏到条件这么好的民宿。” 梁知予推开民宿小院的门,笑着附和:“不知道是谁退的房,正巧就让我抢到了,看来也是天意。” 此次行程敲定于假期第二天,全无事先计划,只凭冲动。云桐镇毕竟是热门旅游地,软件随便一刷,各类酒店民宿几乎都是爆满。好在梁知予紧盯到最后一刻,眼疾手快地抢到了一间退订。 民宿位置不错,是座二层带庭院的白墙小楼,上下总共六间屋子。房主打理得很用心,满院子都是清新怡人的花花草草,构建起一方得天独厚的小天地。 梁知予和裴斯湘在前台办入住。 一楼大厅是公共区域,三三两两的住客聚在沙发上闲聊,带着迥然各异的口音,悠然自适。其中有个年轻女孩正在做手冲咖啡,醇厚的香气徐徐袭来,引得梁知予频频回头。 “要来一杯吗?” 女孩注意到她们,大方地问。 梁知予和裴斯湘对视一眼。 “不用了,”梁知予对着女孩微笑,“谢谢你的好意。” 拒绝原因倒也简单,裴斯湘睡眠质量不佳,一向对茶叶和咖啡敬而远之;梁知予则是始终有几分戒备,出门在外,保持警惕总是没错的。 “您二位的身份证,请收好。” 前台在电脑上登记好信息,把两人的证件交还回去,同时递上房间钥匙,“房号203,上楼梯左拐第二间。” 梁知予伸手接过。 她想起裴斯湘的胃不好,在外饮食需注意,正要开口问问这里的厨房能否使用,身后却率先传来一道沉厚的熟悉男声:“你好,办入住。” 接卡的手,猛然停顿于半空。 她难以置信自己的耳朵,错愕地回过头去。 视线里,舒橪的身影出现得猝不及防。 他穿浅色的休闲衬衫,气质舒展而自在,与梁知予隔着半米不到的距离,目光没有避讳地迎着她。 像萍水相逢的偶遇,又像谋划已久的重逢。 几乎来不及多想,梁知予在毫秒之间挪开了眼神。 “请问,你们这里的厨房可以正常使用吗?” 她自顾自询问,仿佛没看见身旁多出来的人。 前台一边接过舒橪的证件登记,一边回答梁知予的问题:“厨房24小时都可以使用。但是要记得及时关闭煤气和电源,以免发生意外。” “好,谢谢。” 她说完就准备和室友上楼,一时没留神手里,换角度拖行李箱时,房间钥匙倏然滑落,掉落在地毯上。 梁知予低头,正要去捡,身边却有人更快一步,俯身捡起了那片标记着房号的金属。 “你的。” 舒橪掸了掸钥匙身上沾染的灰尘,递给她。 “……谢谢。” 梁知予低眸,语气宛如对着陌生人。 交接钥匙的瞬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舒橪的指尖轻轻擦过她的掌心,一触即分。 梁知予感觉被火星子燎了似的,神经质地缩回手,连同带着温度的钥匙,一并笼在宽大长袖的遮掩下。 她跟在裴斯湘身后,往楼梯口走,前厅里的说话声却仍旧清晰。 “这位帅哥,要不要喝一杯咖啡?我们带了自烘的豆子,很香的。” 梁知予放缓了脚步,不自觉地回头循声。 原来是刚才那个做手冲咖啡的女生,在和舒橪搭讪。 缭绕的香气温柔地杀进肺腑,让梁知予想起咖啡师关于风味的晦涩描述—— 巧克力的饱满、柑橘的轻盈、蜜瓜的香气。 她是钝舌头,分辨不出来其中区别,舒橪……或许可以? 楼梯一级一级地迈,二十寸的小箱子没装多少东西,单手便能拎起。梁知予低头专心走路,假装没看到舒橪从那个女生手里接了杯子,风度翩翩地道谢。 * 在房间安顿好之后,梁知予和裴斯湘稍作休整,按照此前攻略的规划,前往第一个目的地景点。 云桐镇是个古镇,开发较晚,商业气息还不算太重。趁着太阳落山前的几个小时,梁知予和裴斯湘把古城老街仔仔细细走了个来回,站在石拱桥边,各自拍了张傻兮兮的游客照。 晚餐吃得很随便,镇上饭店家家爆满,她们选了间勉强能排上队的,按照菜单点了几样推荐的招牌。 味道说差也不差,但并不匹配价格,甚至觉得有点亏。以至于回民宿的路上,两人默契地拐进便利店,买了几袋子零食回去。 经过一楼大厅,下午那几个人已经不在。梁知予轻轻松口气,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回到房间一骨碌坐在床上,随手撕开一袋饼干,忽然觉得味同嚼蜡。 她瞧了眼裴斯湘,见室友没注意自己,低头拿过手机,给舒橪发了条消息。 【你怎么会来这里?】 倒不是怀疑他跟踪,只是千千万万个旅行目的地,偏偏就能选到同个地方,梁知予难以相信,世界上能有如此的巧合。 舒橪过了好几分钟才回复:【我住201。】 梁知予:“……” 看来是要面对面聊的意思。 她也不含糊,把手里的饼干放在床头柜上,对裴斯湘说:“我下去买点东西。” 房门在身后轻合。 二楼总共四个房间,202到204三间紧挨着,位于楼梯口右侧,201独居于左。 暮色已深,楼下小院点了灯,暖意融融的颜色。梁知予走到201房间门口,对着脚边那道模糊的影子,莫名又起了丝犹豫,后知后觉自己刚才的冒失。 目的地相同又如何? 莽撞地过来质问,倒显得她才问心有愧似的。 几乎就要下定决心往回走的瞬间,眼前房门突然开了。 舒橪站在门内,裸着上半身,肩膀搭一条短浴巾,皮肤上残留一点湿漉漉的水汽,动也不动地看着她。 “门都不敲,这就急着走?” 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顺着他手臂的青筋滚落,留下蜿蜒的湿润痕迹,梁知予怔在原地,不知该答什么。 再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身处舒橪的房间里。 “坐下说?” 舒橪问她。 梁知予摇头道:“不了。” 又问:“你怎么不好好穿衣服?” “刚洗的澡。” 空气里确实弥漫着淡淡的苦橙气息。梁知予鼻子灵,闻出来是他家里常用的那款。 她很喜欢的味道。 “……你别误会,我只是想来问你个问题。” 事已至此,梁知予仍不忘先作辩白,然后才切入正题:“你为什么也在这里?” 舒橪挑眉:“我说是巧合,你信吗?” “不太信。” 梁知予睫毛轻垂,露出一种较真的神情,“但我又觉得,好像没有其他解释了。” 地点是临时决定的,民宿是纯捡漏的,她很明白,这是完完全全的随机事件。 怎么可能人为预测? “你现在的表情,向我传递了一个讯号。” 舒橪双手插兜,仗着身高优势,轻松把梁知予笼罩在自己身前的阴影里。 第5章 “——和我心有灵犀,好像是件多么糟糕的事情。” 梁知予蹙眉:“我没这个意思。” 舒橪望着她,深重的目光含义显然——他听起来就是那意思。 在主观问题上自辩,极容易掉进陷阱。梁知予深谙此理,索性沉默是金,不打算再多说。 她更后悔刚才头脑一热地来到舒橪房间。 他报他的房号,凭什么她就要乖乖听驱使? 显得有多急不可耐似的。 “我得回去了,室友还在等我。” 梁知予硬邦邦丢下一句话,转身要走。 “等等。” 舒橪却拦住她。 “这里不是松川,你非要这样,装不认识装到底?” 梁知予的脚步停了。 她缓缓回头,话语飘散在滞涩的空气里:“这不是在不在松川的问题。舒橪,你忘记我们最开始的约定了吗?” 舒橪一怔。 “……没忘。” 他笑得咬牙切齿。 “记得牢着呢。” 随即快步过去打开门,做出送客的姿态,视线却撇到一边,声音也冷:“没穿衣服不方便出门,就不送了。” 第4章 04 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 当晚,梁知予睡得很不安稳。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刚刚从电视台离职,迎来了二十多年顺遂人生的第一道坎坷。 祸不单行,骑单车回家的路上,她和一个外卖骑手迎面相撞,摔得狼狈。 车上的外卖泼洒一地,汤汤水水流得到处都是。 交警来,判定骑手全责。对方扯着歉疚的笑,问她是否要去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费用由他出。 见对方额头上仍有红彤彤的擦伤未处理,梁知予忍下自己肩膀和手臂的隐隐疼痛,最终摇头说不用。 对方离开后,她在马路边呆坐了许久。 直到有辆车停在她跟前。 梦境到了这里,蓦然开始产生荒诞的畸变。 回忆被想象取代,梁知予明明记得,那辆车之所以在她面前停留鸣笛,是因为她无意中占据了对方想使用的空闲停车位,车主更是完全的陌生人,但在梦里,从车上下来的,诡异地变成了…… 舒橪。 梁知予惊异地抬头,望着来人,清楚地看到他嘴唇张合,却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她大声询问他究竟在说什么,但耳边只有寂静。 梦到此处,戛然而止。 梁知予醒来,还沉浸在梦境余韵中似的,动作迟缓地去拿手机看时间—— 居然才凌晨三点。 天亮前的几个小时,时间慢得仿佛被按下了零点几的慢速键,梁知予持续处在似睡非睡的状态里,直到早上八点,被昨晚设置好的闹钟唤回了意识。 今天的旅程规划,紧密更甚于昨天。洗漱过后,梁知予和裴斯湘一刻不误,下楼吃早餐。 这家民宿有早餐供应,样式虽然简单,但清淡可口,赢得住客的一致好评,不少人懒得外出觅食,都在民宿里解决早餐。 厨房里总共三张桌子。梁知予和裴斯湘起的不是最早,靠窗的位置已经有了人,于是拿着粥和小菜,坐在临近厨房门口的桌边。 梁知予慢慢剥一枚茶叶蛋,耳朵捕捉到熟悉的声线,抬眼瞧过去,果然,窗边那桌,坐的正是昨天做咖啡的女生及其同伴。 “……小宁,你真信这种乱七八糟的啊?世界上那么多人同星座,难道所有人的今日运势都一模一样?” 说话的是她同伴,一个扎麻花辫的女孩。 “哎呀,给我自己加油鼓劲不行吗?我爱情的运势分从来没有突破九十,今天真的特别不一样!” 那个叫做小宁的女生举着半根油条,说话时神采飞扬。看外表,她的年纪大约二十出头,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周身有很清澈的朝气。 她全然没察觉梁知予这桌的存在,语气轻扬道:“昨天那个人,真的好帅!你都不知道,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我有多心动,递咖啡过去给他的时候,我的手都在抖。” 说着又叹起气来:“不过,他接是接了,但就只抿了一小口。可能是不合他心意。” 末句几分惆怅的惋惜,把少女心事交代得一干二净。 勺子在碗里机械性地搅动,梁知予怔怔的,像突然被抽离了意识,魂魄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那你准备怎么办?”麻花辫女孩追问。 小宁信心十足地说:“当然要想办法和他多说几句话啊。最好是加个微信,他这种大帅哥,身边肯定有很多女生追,我得抓紧时间才行。” 碗里的粥很烫,小菜却是凉的。梁知予半天没有动口,直至裴斯湘也觉出异常,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她勉强笑了笑,“我想晾一晾再吃。” * 因为要爬山,今天的行程明显比昨天紧张。 梁知予和裴斯湘装备齐全地出发爬山,原本自信下午两点前就能完成来回。可惜事与愿违,疏于锻炼的恶果让她们狠狠体会了一把现实和理想的差距,直到下午五点钟,她们才顶着倾颓日色,腿脚酸痛地回到民宿小院。 更意外的是,裴斯湘的生理期提前了。 “你还好吗?” 梁知予端来一杯热水,放在她的床头,忧心忡忡道,“要不要我下去买盒布洛芬?” 经期反应因人而异,裴斯湘无疑属于较为严重的那种,每个月的那几天,几乎离不开止痛药。 “没事啦,我还好。”裴斯湘蜷缩在床里,面色苍白地朝她微笑。 一听就知道是逞强。 同住这么久,梁知予深谙裴斯湘不愿给人添麻烦的脾性,索性也不再问,交待她留在房间里休息,直接出门去买药,顺道在附近餐厅打包晚饭。 回来上楼的时候,她在楼梯口撞见了舒橪。 从白天到现在,这是他们今天的第一次见面。 想想也奇怪,民宿就这么大,和谁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偏偏他们互为彼此的例外,也不知是谁躲着谁。 楼梯窄,梁知予低头说了声“借过”。 舒橪面上没什么表情,脚步却停下来,侧转过身体,让出通行的空间。 完全礼让的姿态。 可配上他沉沉的、随梁知予而动的眼神,这份礼仪,似乎也没那么清白。 梁知予浑然不察,和他擦身而过。 吃过晚饭,已是将近八点钟。从二楼眺望,可以看见古镇主街通明的灯火,以及熙熙攘攘的夜游人。 房门突然被敲响。 梁知予走过去开门,意外见到了民宿老板。 “客人您好,我们民宿今晚有house concert活动,请问你们方便下来参加吗?”她的声调温柔,“其他房间的客人都在,大家来自天南海北,有缘聚在这里,不如趁此机会交交朋友。” 梁知予没料到是这个缘故。 她不排斥交朋友,但旅途中的相识,未必个个值得深交。况且建立和维持社交关系总要耗费精力,在这方面,她有些圈地自适的懒。 于是下意识地找理由拒绝:“算了吧,我室友身体不太舒服。” 裴斯湘抱着暖水袋坐在床上,显然也听到了老板刚刚的话,声音从房间里飘出来:“没事的知予,你想去就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室友的善解人意来得猝不及防。 短短几秒钟里,梁知予极力想找出第二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支吾了半天,脑筋到底转得来不及,最终还是碍于面子,跟着老板下了楼。 一楼大厅里,沙发座椅被重新排了位置,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圆弧状听众席。正对面是把高脚椅,旁边布置了麦克风和音箱,高脚椅上坐着一位短发女生,正低头调吉他。 梁知予来得最晚,此时只剩下两三个空位置。也不知为什么,十来个背影里,她一眼认出舒橪,明明深灰色衬衫并不显目。 “人算来齐了,”民宿老板对着短发女生说,“可以准备开始了。” 一句话,就把众人的注意力汇集到梁知予身上。 她有些窘,朝大家点了点头,自觉地挑了边角的空位坐下。 离舒橪最远。 麦克风调试的声音有几分刺耳,不亚于上学时同学搞怪,故意用指甲摩擦黑板时发出的牙酸动静。 舒橪的眉心紧蹙,既忽略不了这种声音,也忽略不了两米开外,那个安安静静坐着的人。 ——她怎么能那样气定神闲?真当他不存在? 一口气郁结在胸腔里,师出无名。舒橪的表情冷得吓人,心思并不集中,也全然没有注意到,坐在他右手边的女孩,正是给他递过咖啡的小宁。 她原本抱着搭讪的念头,但这会儿似乎被他的低气压吓退,愣愣得不知所措。 好在此时,吉他的伴奏响起。 温柔的音符顺着琴弦淌下,本就不大的空间顿时被音乐填满,取代了所有尚未出口的话。 第6章 歌手的声线带有她独特的沙哑,咬字轻柔,旋律被她哼唱得像一首婉约诗。 梁知予听得出神。 这是首影视主题曲的翻唱,作品反响一般,曲子却广受好评,成为梁知予听歌软件里当月循环的第一名。 她曾不怀好意地问过舒橪,对于那部电影的美术画面有何高见,本以为会听到不痛不痒的商业吹捧,谁知他竟然真的从场景搭建、构图、道具陈设等方面条分缕析,批评得深入透彻。 末了还要补充:“不过电影的情节本就有硬伤,逻辑不通的地方太多了。美术用不用心,都不能改变它质量平庸的事实。” 客观又刻薄,真是没给同行留半分情面。 思绪漫游在另个深邃的维度里,似乎已经离现实世界很远。人在极度放空的时候,不会去深究自己精神世界中所见人物的规律,所以梁知予也没有意识到,她在这种时候想起舒橪,好像并不应该。 * house concert中场休息的时候,不知是谁提议,玩几盘真心话大冒险,就当活跃气氛。 很快便有人附和,拿来转盘道具,又向民宿老板要了高度数的酒水,颇为威慑地摆在一旁,作为逃避游戏的惩罚。 “都不许临阵脱逃,”提议的人兴致盎然,“否则得罚三杯!” 梁知予瞟了眼老板拿过来的酒,居然是三十几度的龙舌兰,心底瞬间犯了怵。 她酒量一般,别说三杯,就是三口,都能让她深度昏迷。 真是骑虎难下。 梁知予暗自懊恼,就不该答应老板的邀请。 第一局,转盘指针指向了一个穿长裙的女孩。 她选真心话,被要求说出上次接吻的时间场景。 这游戏有个隐藏的窍门,只要不牵涉到在场其他人,都不算难回答,编瞎话也能蒙混过关,放得下脸就行。 女孩显然深谙此理,不慌不忙、大大方方说了一通,完美结束开局。 转盘第二次转动。 这次,指针指向了小宁。 她大概也没料到这么快就轮到了自己,白净的脸上显露出些许惊慌,犹犹豫豫纠结了几秒,最终选了真心话。 她的同伴看热闹不嫌事大,举手高声道:“我来提问!” “请问——如果让你选择在场的一位异性表白,你会选谁?” 刁钻的问题。 助攻之意昭然。 梁知予的呼吸顿了顿,侧头望向满脸通红的小宁。 大厅里迅速静下来,只有头顶昏黄的吊灯,被夜晚的穿堂风吹得轻轻晃动。在场几乎所有人都被吊起了胃口,他们心知肚明,这个问题的有趣程度,远远超过上一个。 或许是感受到来自朋友的助攻,小宁终于鼓足勇气,渐渐把眼神移到了舒橪身上。 “我会选……” “他。” 话音落地,周围只静了一瞬,随即涌起众人克制而兴奋的起哄。 有人对舒橪说:“帅哥,表个态呗?人家女孩子都主动了。” “不是的……”小宁也禁不住起哄,红着脸解释,“在场的男生,只有他是一个人来的,我只能选他……” 灯影晃荡,梁知予觉得似乎有风吹进脖子,身上起了鸡皮疙瘩。 她低头,从身后扯过一个抱枕,牢牢地抱在怀里,像抱着一块自卫的盾牌。 躁动的气氛里,当事人舒橪,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这局结束了,”他漠然道,“可以开始下一轮了。” 一盆冷彻的水泼过来。 毫不留情。 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趣味,很大程度来源于当事者的反应。像舒橪这种软硬不吃的脾气,天生就是它的克星。 小宁尴尬不已,僵着嘴唇,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见势不对,有人出来打圆场,说还期待等会儿听歌,再玩两局也就差不多了。 然而戏剧性的事情紧随其后—— 下一局抽中的,竟是舒橪。 看清白色的转盘指针精准指向自己时,舒橪居然笑了。 “我接受惩罚。” 还不等众人做出反应,他早已拿起酒瓶,倒满面前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 如是重复三遍。 龙舌兰是烈酒,入口辛辣,舒橪却痛快得像喝水。老板这瓶比不上他家中的私藏,余味略显得平淡,可惜手边没有柠檬和海盐,能给味蕾更加深刻的刺激。 眼神无意中递出去,又和梁知予凌空撞在一起,即刻分离。 下半场开始没多久,梁知予借着照顾身体不适的室友的理由,离席回房间。 楼下究竟是几点结束的,她并不知晓。但直至裴斯湘呼吸均匀地睡着,梁知予仍旧清醒。 她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心中纷乱如麻。脑海里宛如装载了一台损坏的放映机,循环播放刚才舒橪喝酒的片段,没有暂停键。 梁知予默默倒计时十个数。 十。 九。 八。 …… 三。 二。 一。 画面还是关不掉。 她披衣起身,回头确认过裴斯湘睡熟,开门走出房间。 第5章 05 一夜 “现在又认识我了?”…… 201的房门紧闭,没有泄出一丝光亮。 梁知予轻轻敲了三下门。 无人应答。 实木门板横亘在面前,像一道禁止通行的指示牌,梁知予却不死心,再敲三下。 还是了无回应。 夜风吹起廊檐挂着的灯笼,呼啦作响,一簇黑云飘游过来,渐渐遮蔽了月亮。 梁知予似乎被这阵风吹醒了脑袋,迟滞地反应过来,自己正在凌晨十二点的时候,敲一位异性的房门。 她扶着额头,慢慢合上眼睛,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一盘没有结果的游戏而已,较什么劲? 她裹紧身上的外套,幽幽叹了一声,转身准备回房间。 但脚步还未迈出去,身侧的门突然朝内打开,她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拉了进去。 利落的锁门声清晰入耳。 梁知予没有任何的反应时间,迎面而来一个带着酒味的深吻。凶狠又急躁,温度滚烫。 背抵冰冷的墙面,身前却是一个熟悉的胸膛,梁知予终于放松了身体,仰头回应他。 舒橪扯了她的外套,随手往地上一丢,唇印在她的颈窝里,暧昧含糊地质问她:“半夜敲门,有何居心?” 肩膀和手臂骤然露在空气里,梁知予本能地往身边热源瑟缩,理智却还勉强在线:“……恶人先告状。” 舒橪轻笑,势在必得似的,“给过你反悔的机会。谁让你不依不饶地敲了?” 梁知予禁不住他磋磨,腿有点软,下一秒就被舒橪抱起来,边接吻边往房间深处走。 她动情的反应格外明显,一切尚未真正开始,双眼就有些失神。偏偏舒橪这个时候想起来报复,拢着她的长发问道:“现在又认识我了?” “……” 梁知予侧过脸,不想回答。 舒橪倒也不急,在黑暗里慢条斯理地脱衣服,语气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不认识也没关系。” “待会儿,可以好好认识认识。” …… 这是个温暖湿润的秋夜。空气里依稀有雨意,但随着月向西行,慢慢收于寂静。 屋子里还是昏暗,只有浴室亮着灯。 过不多久,梁知予从浴室走出来,脸颊仍有未褪红晕。 “我得回去了,”她对舒橪说,“我室友睡眠不好,她醒来要是没看见我,没法解释的。” 舒橪裸着上半身坐在床沿,闻言抬头:“你什么时候回松川?” “今天,或者明天。”梁知予边穿外套边说,“你呢?” “还不确定。” 梁知予把拉链拉到顶,自顾自说:“有时候也挺羡慕你,工作自由度高,休假都能休得随心所欲。” 舒橪挑眉:“羡慕?那你现在转行,我亲自教你,说不定还来得及。” “……算了。”梁知予承认自己的口是心非,“我还是更喜欢当记者。” 门锁扣合的声响轻微,隐藏在夜色里,像水面泛起的一圈圈涟漪。 舒橪呼吸着她来过的空气,心里时轻时重,耳边似乎还能听见她不久前的喘|息,像个钩子,轻而易举地把某些已经平复下去的东西,重新勾了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起身进浴室。 * 第二天清晨,梁知予被一种微妙的感觉惊醒。 她立刻从床上弹起来,冲进卫生间。 果然。 她的生理期提前光临了。 可是昨晚她还…… 记忆碎片闪现在眼前,梁知予懊悔的心情在此时达到了顶峰。 真是色字头上一把刀。 三两下换好裤子,确认过没有弄脏床单,梁知予才稍微松了口气,出来和裴斯湘说了情况。 第7章 她们商量了一阵,考虑到该玩的也都玩过,且裴斯湘的身体仍有不适,索性决定不再逗留,中午退房回松川。 趁着上午的空余时间,裴斯湘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梁知予下楼来到厨房,准备煮点红糖水,和室友一人一碗。 水才刚烧开,身后忽传来说话声。 “……我真没想到他是那种人!” 竟是小宁的声音。 梁知予好奇地回头张望,原来是小宁和她的同伴。两人不知在讨论什么话题,站在厨房和大厅的交界处,情绪很是激动的样子。 “你确定看清楚了?”同伴问小宁。 “千真万确!那么明显的两个吻痕,怎么可能看错?”小宁忿忿道,“他下来吃早餐的时候,我本来还想打个招呼,结果一眼就看到了。” 梁知予心里咯噔一声。 她好像,隐约猜到了“他”是谁。 “你还要和他打招呼?!他昨晚都那种态度了,摆明没把你放在眼里,还理他干什么。” “好啦,我知道我鬼迷心窍。好在我算是看清他的真面目了,绝不再抱有幻想!” 红糖放进锅里,配上少许细细的姜丝,很快就飘出浓郁的辛香。梁知予搅动着锅里的液体,若有所思。 “可你怎么就断定是一夜\情?也可能是女朋友。”同伴又说。 小宁:“问题是他身边哪有女的?我们在景点碰见他,一个人;在民宿看见他,还是一个人。不是一夜情还能是什么?想想就恶心。” 红糖水倒进碗里,用力过猛,溅到了灶台上。 梁知予手忙脚乱地找抹布,挤了几滴清洁剂擦拭。 小宁和她的同伴已经走到了院外,也许要赶新一天的行程,转眼就不见了踪影。梁知予盯着清洁剂的泡沫,像小时候街边常见的棉花糖,散发着人造的甘甜香。 ——恶心。 她差点就要忘记,在很多人眼里,她昨晚的行为,是这么被定义的。 那些让人理智崩坏的情迷意乱,其实一点也不体面。 甚至于最开始的时候,舒橪也是这么认为的。 * 一个设计师朋友在云桐镇开了工作室,昨天刚从国外出差回来,一大早就邀请舒橪过去喝茶聊天。 回到民宿正是中午,时针堪堪停在“1”的位置。舒橪信步上二楼,经过楼梯转角,余光却看见保洁推车停在203门口。 舒橪心里一沉。 “阿姨,”他走过去敲敲门,对着正在换床单的保洁阿姨问,“这间的客人,已经退房了?” 保洁阿姨:“是啊,下位客人马上就要来入住了。” 舒橪点头道谢,回到自己房间里,点开手机微信的界面,居然没有任何一条来自梁知予的新消息。 不辞而别。 哦不,也不算完全的不辞而别。人家昨晚还和他说了,就这两天走。 舒橪气得想笑。 他有时真怀疑梁知予究竟是不是恒温动物,怎么冷热调控就能那么随心所欲? 行啊,睡完就走,有本事。 他咬牙切齿地想。 一笔一笔的账,他可都记下了,将来总有一天,要加倍讨回来。 此时的梁知予已坐上了回松川的高铁,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列入舒橪心里的失信名单。 她隐隐觉得小腹不适,抱着保温杯里剩余的红糖姜茶,又灌了一大口。 假期最后两天,梁知予哪也没去,窝在自己的小卧室里闷头睡觉。 她的假期综合征来得特别早,还没开始上班,就提前开始忧心忡忡。 虽然上篇报道的成绩很不错,但工作总还要继续,下周又要报送新的选题,而她对此还完全没有头绪。 就这么一直拖到了节后的第一个工作日。 整个假期,同事出游的出游,回老家的回老家,重回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分礼物。梁知予空手而来,受之有愧,亡羊补牢地计划着周末回趟家,搜刮一下梁教授的库存。 财财在放假之前就被送到附近宠物店寄养,上午刚被接回来,在猫爬架上蹿下跳,兴奋得不得了。 好不容易趁它静下来喝水,梁知予才趁机摸了摸它油光水滑的毛发,内心不由得感叹,还是猫猫治愈世界,能消解几分工作的痛苦。 上午的选题会,她勉强报了个从前记在备忘录里的选题,果不其然地被否。她还来不及颓丧,会后,主编谢真就叫她去办公室。 “放假刚回来,状态不好,可以理解。”谢真给梁知予倒了杯热咖啡,招呼她往沙发上坐。 “真的没有关于新选题的想法吗?” 梁知予接过咖啡,怅然摇头:“真没有。这几天抱着手机把网上热点扫了个遍,灵感跟死绝了一样。” 谢真倒是微笑:“也不用太着急。社会部那么多记者,稿子是不缺的,我看雯雯就报了个不错的。等你下篇报道做出来,我放你几天假,连着你还没用完的年假一起,好好休息一阵。” 放假其实不算太大的盼头。记者这行,根本没有平衡一说,多的是休假期间出现突发工作的情况,还不如打到账户里的绩效奖金来得实在。 梁知予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说了。 谢真听了直笑:“你放心,按照你今年的工作成果,我敢保证,你的年终一定特别好看。” 从谢真办公室出来,梁知予顺手给舒橪发了微信,说这周末单休,就不过去了。 她盯着聊天界面,思忖了半天,慢吞吞地补充一句:【那天走得急,没来得及和你说,不好意思。】 手机调了静音,新消息进来时,在桌上短促地震了震。 舒橪中断了和林若恒的聊天,拿起来看了眼。 “谁找你?” 林若恒看不见他屏幕,只是出于朋友的直觉,捕捉到舒橪表情里一闪而过的失衡。 “没谁。” 舒橪收起手机,并未回复,“周末有时间吗?请你看美术展。” 林若恒啧啧称奇:“刚才问你的时候,不是还把票藏着捂着吗?这是哪位菩萨显灵,让你突然大方起来了?” 舒橪面无表情:“你管我?” 林若恒忍不住揶揄:“让我大胆地猜猜——是不是展览票的原主人临时有事去不了,所以你才勉为其难地拉我做替补?” 舒橪忍无可忍。 “滚。” 第6章 06 目击 像一道纤细的雾影。 从事美术指导这行,对于舒橪来说,可以算是意外。 他大学读的建筑,自小又有绘画功底,大三的时候有个关系不错的学长请他帮忙做一个设计,说是报酬丰厚,还能认识电影圈人脉,诚恳相邀。 舒橪家里不缺钱,本来抱着玩玩的心态接了,谁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揽了大大小小不少私活,两年下来,居然也逐渐有了眉目。待到本科毕业,他一份简历没投,直接成立自己的工作室,真正入了行。 非项目筹备期,舒橪的工作时间非常弹性,无事可做的时候,除了看电影,最喜欢的就是逛展览。 “真没看出来,你喜欢穆夏。” 看完《斯拉夫史诗》的光影画卷,从美术馆出口的台阶下来,林若恒对舒橪说。 “我还以为,席勒的风格才对你胃口。” 舒橪淡然道:“可能是家庭遗传吧。我爸妈都喜欢他的画,也喜欢他的艺术风格,有空还会一起临摹,画得满意的,就会裱起来挂上。” 林若恒:“你家氛围真不错。难怪能养出你这种富贵少爷脾气。” 舒橪睨他一眼,懒得接话。 从美术馆驱车离开,两人共同去熟人餐厅吃了顿晚饭,途中碰见徐奕和他的朋友,又是一番好聊。再出来时,已是接近晚上九点。 席上林若恒被拉着喝了酒,回程只能舒橪开车。林若恒新提的添越,宝贝得不得了,坐在副驾还不忘指挥方向盘,烦得舒橪差点撂挑子下车。 开到一处十字路口,恰逢红灯。 天空淅淅沥沥下了小雨,稠密如丝,正前方的斑马线上,一个穿校服的女学生正在过马路,脚步很快,隔着薄薄雨幕,像一道纤细的雾影。 “那个……是不是松川一中的校服?” 林若恒忽然问。 舒橪认真看了眼,“好像是吧。” 他们是都是松川一中毕业的,林若恒还要高舒橪一届,校服样式虽然年年换,但到底都能认得。 “还是现在的学生舒服啊,都不用晚自习,哪像我们那个时候,被学校管得死死的,半点自由都没有。” 没有晚自习么? 舒橪若有所思。 他又瞟一眼手表,分针已经指向数字“8”,这个点,确实是他印象里以前的晚自习时间。 “现在都提倡减负了,当然不一样。” 话刚说完,绿灯就亮起。舒橪一脚踩油门起步,笔直地往林若恒家的方向开。 把人送到家,舒橪分秒不耽搁,自己叫了网约车回去。 第8章 路上重新经过来时的十字路口,车窗紧闭,玻璃上的雨珠有如垂泪,模糊了视野。 到家很快,简单洗漱后,舒橪看了一个多小时的书,在十二点来临前准时睡下。 他第二天并不打算去工作室,原本预计会有个慵懒的自然醒,谁知翌日天还没亮,却被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吵醒。 “舒橪,你快看我发你的链接!”林若恒声息急促,“今天凌晨的时候,有人在松湾大桥跳江,听说是……” “是松川一中的学生。” * 中午十二点,市公安部门的官方平台发布了一则警情通报,称当晚十点接到110指令,有人在松湾大桥跳江轻生,接警后组织搜救未果,一小时后接到松川一中某班主任报案,称其学生陈某晚自习时段请假离校,至今未回宿舍,家校均无法与其取得联系。 通报声称,经查阅监控,初步确定跳江者就是失踪学生陈某,目前搜寻工作仍在继续。 蓝底白字的通报,短短两百余个文字,梁知予看了很久。 “知予姐,我来了!” 实习生思晴气喘吁吁地奔来,打开车门,钻进了副驾。 “我们现在去现场吗?” “嗯,去现场。” 梁知予把手机收起来,转动钥匙启动汽车。 “看看事发地。” 杂志社人脉广阔,梁知予获知确切信息时还在上午,果断决定以此为新的选题方向。 凭着市场嗅觉,她有八九成的把握,以此事件结合日渐严峻的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会做出成绩不错的报道。 汽车绝尘而去。 根据初步披露的消息,死者于晚上七点半离开学校,在校门口搭乘公交车抵达市图书馆,步行了三公里的距离,翻越松湾大桥人行道施工路障,从桥面一跃而下。 站在死者当晚步行起点时,梁知予有片刻的恍惚。 眼前是条笔直的长路,高楼林立,夜晚亦是灯火辉煌。明明是条坦途,竟也能被走成绝路。 沿途商铺不多,梁知予和思晴挨家走访,没有了解到任何目击者的存在。 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夜晚,连记忆都是面目模糊的,并不会因为一条鲜活生命的消逝而产生深刻意义。 思晴满头大汗,语气也焦急起来:“知予姐,问了这么久,一点进展都没有,我们该怎么办?” 她刚进杂志社,上个月才轮岗到社会部,正是满怀干劲的时候。这会儿接连遇挫,对她打击不小。 梁知予用相机拍了几张路况素材,低头翻看着,一边淡然说道:“我们不是侦探办案,目击者只是提供稿件中的一种视角,如果实在没有,也不要紧。” 她远眺前方,斜拉桥的主塔高高耸立,气势逼人,就在桥的起点处,人行道施工的警示牌依然安放原地,路障又被加高加宽了不少,施工机器嗡嗡运作着,嘈杂而凌乱。 “我过去再拍几张,”梁知予对思晴说,“你在这里等我。” 越靠近桥边,风就越大,在耳边呼呼作响。 梁知予刚举起镜头对焦,却隐约听见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呼喊,转头去看时,却是思晴一路跑了过来。 “知予姐……你快看我们群里消息!”思晴大喘着气,“死者家属去学校门口闹了!” 梁知予的神经一跳。 “走。” * 从松湾大桥到松川一中,哪怕抄最近的路走,也要耗费二十来分钟车程。 她们赶到校门口,却已然来迟一步,眼见着周边井然有序,哪里还有闹事家属的身影。 梁知予向旁边文具店老板打听,老板摇摇头说:“家属早就被校领导请进去啦!学校毕竟是学校,怎么可能由着他们在大门口拉横幅?我远远听着,估计是谈赔偿去了。” 他瞥到梁知予手上的记者证,了然而笑,递了两瓶矿泉水过去:“记者啊?” 梁知予点头。 老板:“你们要是有耐心,就在校门口等等吧。一中前后两个门,你们正好一人守一个,反正来都来了。” 梁知予的想法与此不谋而合。 从正门左拐,直行百余米,再左拐,便是松川一中的后门,正对着一座居民小区,很是安静。 多年以前,这里是梁知予上下学的必经之路。 她也没想到,故地重游,竟然会发生在如此情境下,一时间难免百感交集。路旁的银杏树叶金黄灿烂,秋风一扫,簌簌如飞雪落下,诗情画意也与曾经别无二致。 耳朵里塞着蓝牙耳机,她正和守在前门的思晴保持着实时通话。此时暂无风吹草动,耳机里一片静默。 上课铃下课铃响了又响,眼看着就到了学生快放学的时候,然而始终不见家属的踪影。 就在梁知予开始怀疑是否存在哪个秘密出入口时,她的视线里,不远处的行政楼方向,渐渐走过来几个人。 领头的是一对中年夫妻,怀里抱着一幅黑白照片,两人身后,跟着几个年纪相仿的中年人,还有位白发苍苍的奶奶,随身拎着一个环保袋,露出来一截卷起的白底横幅。 无需多问,他们就是死者的家长。 守株待兔终于成功,梁知予如释重负,立刻在通话里告知思晴来后门。 “你们好,冒昧打扰一下。” 距离校门口十几米的一棵树前,梁知予礼貌地拦住他们,“请问,你们是陈晓月的家属吗?” 领头的中年男人停下脚步,目露迟疑:“对。我是她爸。” 梁知予:“您好,我是《刻度》杂志社的记者,我姓梁,不知道您几位现在是否有时间,方不方便接受我们杂志的采访?” 听见“记者”二字,中年男人瞬间变了脸色。 “去去去,我们不接受采访!”他极为不耐烦,接连挥手驱赶,“又不是光彩的事,采什么访!” 被当事人拒绝,实乃梁知予的家常便饭,她并不轻易放弃,语气平缓道:“先生,请您相信我们绝没有恶意,只是想就此事向您了解一些情况,作为我们报道的事实根据。” 她见中年男人的面色毫无缓和之意,便试图转向他身边的女人:“您是陈同学的母亲吗?请您相信,我们的采访不会触及您的家中隐私,更不会勉强你们回答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话还没说完,就猝然被打断。 “我知道,你们不就是想添油加醋发报道吗?”女人的语气冷漠,“陈晓月是自己想不开跳的江,和别人没关系。学校很负责,我们不准备再追究,也不想接受任何采访,你走吧。” 家属的反应,不算超乎意料。 梁知予从前刚进杂志社时,跟着同事做过一起自杀案件的深度报道,当时的逝者家属,同样抗拒接受采访,甚至理由都大同小异——不光彩。 但不知怎的,梁知予总感觉,眼前的这一家人,情绪有点怪。 好像…… 不怎么悲痛。 她还有几句话想说,却被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推搡开,骂咧咧道:“走开走开,再挡路我就报警!” 梁知予一时不察,踉跄了两下才站稳。思晴堪堪赶到,连忙扶住她,冲着乘车扬长而去的几人愤愤大喊:“哎,说话就说话,怎么还动手啊?!” 话语被冲散在灼热的汽车尾气里。 “……算了,思晴。”梁知予摇头,“没那么简单的。” 她入行久,看人眼光已经修炼得八九不离十,短短一个照面,足够她判断出来,陈晓月的家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放学铃声悠悠响起,两三秒的功夫,原本沉寂的校园仿若突然活过来一般,各个角落里都涌出了喧嚣。 梁知予决定转变思路。 她辗转联系上自己当年的老师,要来了陈晓月班主任的联系方式,询问对方是否愿意接受采访。 对方有些犹豫,表示需要征得学校同意,但是当梁知予再度致电的时候,电话里便换作了无尽的忙音。 碰壁、不断碰壁。 梁知予有时候也会怀疑,能在记者这一行业深耕,自己是不是有些受虐倾向,但电脑右下角分秒而过的时间,却不为了任何的自我怀疑停留。 这份临时报上去的选题终于得到编辑首肯,但也意味着梁知予必须尽快取得进展,否则做出来的报道太过滞后,公众对此的阅读兴趣,也会一路走低。 好在,她得到一个消息:两天之后,松川一中将举行每年一度的校运会。 * 星期五下午,舒橪待在工作室里,接了五六通工作电话。 他的能力在业内有目共睹,好几个新项目都在邀请他进组,材料陆陆续续发到邮箱,他看了一遍,却都不太满意。 舒橪挑项目的眼光是公认的高,就连至交好友林若恒,都未必次次请得动他。邮件看完,他甚至也懒得回复,索性让它们石沉大海,也算是给了面子。 第9章 眼看时间尚早,舒橪心念动了动,给梁知予打去电话。 响了七八声才被接起。 “喂?” 那头的声音正经,一听就是还在工作。 舒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口吻听起来寻常:“你今晚……有别的打算吗?” “今晚恐怕不行。” “我的稿子一团乱,周末肯定要加班。” “最近又有任务了?” “是啊,还挺棘手的。” 梁知予端着水杯去茶水间,顺嘴和舒橪抱怨了两句这几天有多难熬。 电话这边,舒橪的表情却变得微妙起来:“你想采访目击者?” “对。” 舒橪沉吟片刻。 “那我们晚上见个面吧。”他说,“我就是你想找的人。”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07 采访 偶尔的冲动很正常。…… 那天清晨,从林若恒口中得知消息的时候,舒橪并不愿相信,自己昨晚看到的女学生,就是警情通报中的当事人。 直到警方排查监控,他和林若恒被作为目击证人,叫去了公安局。 听完舒橪对当晚情形的讲述,梁知予握着笔,安静了许久。 “其实我后来才想起来,她穿着校服,但又不背书包,那么晚了,走在通向大桥的路上,我应该要有点危机意识的。” 舒橪眉头紧蹙,语气深深自责。 “但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茶几上放着一支录音笔,完完整整记录着此刻舒橪和梁知予的对话。 笔记本上的几个问题被陆续勾划去,这场设置在舒橪家客厅的简易采访算是结束。 梁知予关掉了录音笔,神情有些触动,对舒橪说:“这是意外,我们谁也不能预知。” 舒橪的表情笼在头顶射灯投下的阴影里,不甚分明。梁知予一时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索性跟着沉默。 这晚,梁知予没有留在舒橪家。 她急着回去写稿,舒橪也不强留,开车送她回到住处。 路灯下,一片昏黄不清的暗色。树影安静。 “我上去了。”梁知予忙碌一整天,精神有些倦怠,“你回去开车小心。” 舒橪侧着头看她,不说话。 梁知予猜他是心情不好,于是拉开把手准备下车,想给他留出缓解的空间。 却没拉动。 ——车门还锁着。 她疑惑地转过头,和尚未收回视线的舒橪对上了眼神。 “抱歉,”舒橪这才想起似的,“忘记了。” 车门解锁的声响轻微但利落,梁知予的动作却不知不觉地拖慢下来。她的目光流连在舒橪脸上,不知怎么,突然遗憾他应该忘得再久一点。 光影与舒橪深邃的五官相宜,一颦一动都掩不住那种英俊,太能蛊惑人。梁知予想起上次在古镇民宿,忽然原谅了当时上头的自己——对着这么一张脸,偶尔的冲动很正常。 “你不回去吗?” 一句疑问,把梁知予的意识猛然拉了回来。 她反应过来刚才的失态,低头掩饰尴尬,“那我走了。” 驾驶座侧边,几个功能按键亮着幽微的光。只要轻轻一下,所有车门都会锁死,谁也走不了。 舒橪的喉结缓缓滚动,脑海里杂念生长得肆意。好在理智尚未断绝,他别过头,只淡淡说了句“再见”。 梁知予走进单元门时,口袋里的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 她解锁查看。 是舒橪发来的三个字: 【下周见。】 * 网络信息如洪流,一个学生的自杀事件,似乎只是其中的小小水滴,起初还有些涟漪,随后彻底悄无声息,不见了踪迹。 不过在松川一中的校友圈子里,还是激起了几天的讨论。 林若恒在此方面最灵通,他告诉舒橪,据他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件事其实是个值得深挖报道的好材料,但当事记者得做好心理准备。 “为什么这样说?”舒橪追问。 “主要是这个学生的家庭有点复杂。她亲妈早早去世,父亲再婚,和现任妻子生了个儿子,不怎么重视大女儿,成长氛围应该挺压抑的。” “前两天,家属又去学校闹了一阵,要价好几十万的赔偿。学校怕影响不好,谈判压价之后,也就给了。” 林若恒说着也来气,长吁短叹道:“你说,从头到尾,有谁在意过那个小姑娘呢?” 舒橪听着,眉头渐渐蹙紧。 他了解梁知予的性格,她哪里是会畏难的人?恐怕越具有挑战性,她越是沉醉其中,忙起来就要天昏地暗。 他拿手机看了眼昨天给她发的微信,果不其然,到现在都没回。也许看了但忘在一边,也许根本顾不上看。 事实证明,他猜的一点没错。 几天前校运会的中午,趁着学生难得外出的时间,梁知予成功通过奶茶贿赂,和陈晓月生前的同班同学搭上线,在他们的帮助下,见到了陈晓月宿舍的舍友。 在学校附近披萨店的小包间里,她们完成了一次隐蔽的采访。 “那天,是我和班主任汇报的情况。” 陈晓月的舍友吴悠说。 “因为假期调休,那周只放一天假,我们宿舍的人都没回家。晚上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准备去教室上自习的时候,晓月突然告诉我,她晚上请了假要回家。” 梁知予追问:“她以前经常这样吗?” 吴悠摇头:“不经常。在我们宿舍,晓月是最少回家的人。所以当时我多问了几句,她答得也很含糊,只说是身体不舒服,要回去休息。” “后来下了晚自习回宿舍,我发现晓月的书包没带走。她平时学习很认真,就算要回家,也不可能不带书和作业回去。所以我有点不放心,找班主任说了下情况。直到老师给她家里打电话,我们才知道晓月根本没回家,老师也慌了,赶紧去报警。” 在吴悠的描述里,陈晓月和她家人的联系并不紧密,关系似乎也谈不上亲近,她只有偶尔会提到自己的父亲,对于继母和弟弟,几乎保持了永远的缄默。 至于陈晓月生前是否遭受过什么事情的打击,吴悠也答不上来。 “非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月考没考好吧。晓月成绩算是中上游,学得很努力,出成绩的时候,她有点沮丧。” 除了和陈晓月关系最近的吴悠,另外两个舍友的说辞也大差不差,在她们的形容里,陈晓月过着高中生的模板生活,千篇一律,但也紧张充实,似乎没什么想不开的理由。 整理完采访初稿,梁知予心中渐渐明晰起来—— 陈晓月家属的这关,她不能不过。 虽然上回在松川一中的采访未果,但好在梁知予和思晴留了心眼,跟到了陈家人的地址。 趁着周末,梁知予主动出击,前去拜访。 相比上次,陈家夫妻的态度并未缓和,仍旧不肯接受梁知予的采访,更遑论让她进门。 陈父甚至反过来质疑梁知予:“你们做记者的也太奇怪了,世界上那么多重要新闻不去报道,偏要揪着我们普通老百姓不放,到底是什么意思?” 继母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站在陈父身后,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梁知予熟练假笑:“近几年,青少年自杀率一直呈现走高的态势,我们并不是针对您女儿,更没有针对您,而是要以这件事作为切入点,呼吁社会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预防此类事件再发生……” “说来说去,不还是要借题发挥?”陈父不悦,“连警察都下定论了,那丫头就是自己想不开,你们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可您就不关心您的女儿为什么轻生吗?” 梁知予的话甫一问出口,陈家小儿子突然大声问身边的母亲:“妈妈,什么叫‘轻生’?” 女人眼神里全是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就是白眼狼的意思!在家里白吃白住,到头来还弄得别人有多对不起她似的,死了也活该。” 练就听见什么难听话都波澜不惊的本领,是记者入行必修课。但纵然如此,女人的话,还是让梁知予彻骨冰凉。 她为不在人世的陈晓月感到难堪。 陈父没再给梁知予争取的机会,直接“砰”地关了门。 楼道墙壁被震落了几块斑驳的皮。 隔壁邻居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看。 “你是记者?”见这架势,邻居当即猜出了大半,“我劝你,省省功夫吧,这家人就这样。” 梁知予茫然道:“您的意思是?” 邻居:“他们家对女儿本来就不上心,别的不说,那么大一个女孩儿,在家居然没有自己的房间,放假回家只能睡客厅,帘子勉强挡挡,哪里有隐私可言?” 说到这,邻居瞥了眼对门,十分不屑:“听说上周他们去学校闹了一场,赔偿款拿到手,更是皆大欢喜,怎么可能让你们记者再深究下去。” 第10章 难得有个知情人,梁知予嗅到了一丝希望,急忙追问:“除此之外呢?他们平时有打骂小孩,或者是冷暴力的行为吗?” “那可太多了。晓月在家经常挨骂,别说她的亲爸和后妈,就连她弟弟都敢欺负她。有时候我下楼,能看见晓月在躲在楼下停车棚里哭,心里也不是滋味。” 邻居说着摇头,语气颇为同情惋惜。 梁知予若有所思:“那么您觉得,陈晓月的自杀,和她的原生家庭有关么?” 邻居愣了愣,半晌才开口:“这个……我可不敢乱猜。” 她大概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讪讪地准备关门,“你再去问问别人吧,都是人家的家务事,我只知道这些。” 回到家里,梁知予在床上瘫了很久。 做不通陈晓月家属的思想工作,她的稿子也随之陷入停滞,即便有同学和邻居提供的素材,但家庭视角的缺失,是一道难以弥合的鸿沟,无疑会给完成度大打折扣。 思来想去,梁知予实在不愿改动大纲,于是决定给主编谢真报备,申请延长交稿期。 忙了两天,她这会儿才有空看手机,锁屏界面上安静躺着未读微信和未接来电的提示,数量不多,总共也就四条,但被冷落得太久,瞧着快要落灰似的。 梁知予一怔,点开查看。 都来自于舒橪。 【采访进展顺利吗?】 【我从高中校友那里听说了,死者的家庭背景比较复杂,也许她的轻生与此有关。】 这两条,都是周六的消息,间隔好几小时。而最近一条,发送于今天下午五点,只有寥寥两个字—— 【在忙?】 和那通未接电话只隔了五分钟。 舒橪最讨厌无故的寒暄,梁知予明白,如果他问出这两个字,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等待自己的回复,已经等得快要失去耐心了。 她前几天才清过聊天记录,界面上是大片的留白,无处可以落脚。唯独那个问号的弧度,如同倒转的钩子,抓着她的视线,执拗地不肯放松。 和谢真简略聊完,梁知予没耽搁,即刻给舒橪回了电。 “不好意思,这两天忙,顾不上看手机。”她诚恳地说,“你找我有事?” 舒橪晚上有应酬,正准备出门,接了梁知予的电话,索性坐回了玄关的凳子上,慢条斯理道:“要想联系你也真够不容易的。现在终于忙完了?” 梁知予叹气:“哪里算完。” 憋了几天,她终于找到一个能倾诉的人,没忍住多抱怨了几句。舒橪不语,只是倾听,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尽管他们的亲密只限于身体,但这并不意味着舒橪对梁知予的精神世界一无所知。 他很明白,梁知予是感情丰富的理想主义者,记者这个行业,未必适合她,就好比现在,她抱怨的甚至不是自己的辛苦,而是一条生命消逝,却如此无人在乎。 舒橪的情绪忽地动摇起来。 一个冲动的念头出现了: 他想帮帮她。 第8章 08 边界 她不领情。 梁知予没那么容易甘心。 她向社里申请了一辆闲置的采访用车,停在陈晓月家楼下,当做移动的办公点兼休息室。 三天,她给自己划出三天的时限,如果届时还是一无所获,她必须修改已经定好的报道大纲,放弃大部分关于陈晓月家庭情况的着墨,把这条鲜活生命的离世,留做一个永远悬而未决的谜题。 思晴自告奋勇和梁知予一起。 她不喜欢坐班,对外出机会求之不得,坐在后排捣鼓设备,话里隐隐有兴奋:“知予姐,我们这样好像卧底哦。” 梁知予透过挡风玻璃,眼睛盯着陈晓月家的方向,淡淡笑道:“你这么想也挺好。不过要做好心理准备,最后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话并非危言耸听。 无论是从前在电视台,还是现在在杂志社,每年都有记者的报道中途夭折,甚至做完了也发不出去。 个中缘由,五花八门,但不管怎样,没人愿意自己的辛苦成果死于襁褓,因而从选题环节开始,大家都变得更加谨慎,也就无畏如梁知予,还敢去冒一冒险。 陈家人的作息时间很固定。 每天早上七点半,陈母送儿子去上学,回来时手里往往拎着菜,下午五点出发去接回来;陈父则是每天朝八晚六,晚饭吃完,常去小区里的棋牌室打麻将,兴致上来的时候,还要多喝几杯酒。 思晴去棋牌室探听过消息,牌友和陈父关系尚可,见了生面孔反而警惕,不肯透露什么。 倒是老板无意间透了个底,说就在陈晓月出事前两天,她来棋牌室找过陈父,两人在店门口吵了一架,似乎和钱有关。 时间过得飞快,一晃眼,就到了最后一天。 梁知予在附近宾馆订了个标间,她和思晴轮换着去洗漱洗澡,谁先扛不住了,就房间里睡三四个小时,回来继续换班。 最后这天晚上,梁知予没有回宾馆房间休息,而是在车上将就了一夜。翌日清晨,她早早醒来,和思晴换过,回房间潦草洗漱,顺路带了两份早餐。 “有什么发现吗?”梁知予坐回驾驶座。 思晴垂头丧气:“没。只有一个收废品的大爷过来,其他全都如常。” 梁知予闻言望去,只见陈晓月家所在楼栋的门口,果然正停着一辆收废品车,车上无人,想来是上楼收货去了。 “没关系,”梁知予安慰思晴,“趁着最后一天,我们可以再去争取一次,就算再被拒绝,也无所谓了。” 思晴长长地叹气,没说话。 老旧生锈的单元门被从里向外推动,发出相当刺耳的噪声。梁知予的视线被这声音牵动,抬头看去,一个矮个子老头提着两捆废旧书籍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中年男人。 梁知予停下了咀嚼的动作。 ——那中年男人,正是陈晓月的父亲。 他抱着一大摞的旧书废纸,沉甸甸地往平板车上一丢,和老大爷有来有往地聊了起来,远观其架势,似乎在讲价。 梁知予的心跳渐渐加快。 她认出来,那摞废弃的书籍里,有几本的封皮,似乎是高中教科书。 只能是陈晓月的书。 思晴和她想到了一块儿,激动地指着那两人:“知予姐,你看……” 梁知予心领神会,旋即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待到陈父议完价领了钱回到楼里,她们才赶紧下车,追上收废品的人。 “大爷,刚才那个男人卖你的废品,能不能转手给我们?”梁知予笑吟吟地说,“我们出双倍的钱。” 老大爷差点怀疑自己听错。 他用审视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了一圈,警惕地反问道:“你们为什么要买?” 思晴机灵道:“大爷,您不知道,这些东西其实都是别人的遗物,这家人没良心,统统给卖了,我们是死者妈妈那边的亲戚,想把东西买回去,做个念想。” 一听“遗物”二字,老大爷的脸色顿时变了。不过他到底还记着要做划算买卖,想了想,对梁知予说:“一百块钱,你全拿走。” 梁知予帮杂志社清过不少过期书籍杂志,当即便反应过来,这是漫天要价了。 但她现在有求于人,即便心知如此,也顾不上太多,只能照着他的开价,老实付了钱,再和思晴一起,把东西搬回了车上。 “……还真是陈晓月的东西。” 思晴随手拿了一本笔记本翻开,扉页上赫然是字迹清秀的姓名,再往后翻,便是密密麻麻的课堂笔记,看得出认真和用心。 梁知予手边这摞,则多是纸张和试卷,纸张边缘早已泛黄发脆,带着一股陈旧的气息。 居然连草稿纸都留着么? 她拈起其中一张,心中有些惊讶。 这是松川一中自印的活页作业纸,b5大小,样式和梁知予读书那会儿别无二致。因为价格便宜,质量也不错,很多学生都会备着一大叠,当做理科作业的演算草稿纸。 纸张正反面都被充分利用,笔迹有些凌乱,基本都是公式和计算,朴素无奇,看不出有什么留下的必要。 梁知予继续往下翻。 忽然,她注意到了什么,表情微微一变。 乍看过去,那只是张普通的废弃稿纸,版面堆满了演算的痕迹。但在背面的右下角,有几行极轻的字迹—— “12.19 今天弟弟又在我的作业上乱画。真烦,没人管得了他。好想快点考上大学,他们都说,考上大学就自由了。” 这是…… 日记。 陈晓月的日记。 梁知予额角一跳,连呼吸都屏住了。 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她连忙向思晴示意:“你看,这堆废品里,很有可能混杂了陈晓月写在草稿纸上的日记,或是其他可以提供佐证的东西。” 第11章 思晴眼睛一亮:“太好了,这可是第一手素材!有这些,咱们也不怕家属不接受采访了。” 梁知予难耐喜悦,回翻刚才的几页,正要检查刚才是否有遗漏。但就在此时,手机突然响了。 她焦躁地接起来,对面一道耳熟的男声,却大大超乎她的预料。 “喂,梁记者,是我。” 来电人竟然是陈晓月的父亲。 “上次不是说要采访吗,你看今天行不行?我就在家里等你们。” * 老式的金属防盗门,轴承处生了锈,开合时总会发出尖锐的“嘎吱”声,像撕碎空气似的。 梁知予和思晴坐在斑驳的皮革沙发上,一边准备问题稿,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周围。 这间房子是两室一厅的格局,装修稍显陈旧,墙皮起了细长的裂痕,有用腻子潦草遮掩的痕迹。 屋子里没有收拾,一眼看出来凌乱,客厅的角落,布置着两扇尚未拆去的遮光帘,此时拉得严实,看不出里面是什么。 但梁知予猜测,这或许就是陈晓月在家中的“卧室”。 “您太太不在家吗?” 梁知予用最随和的话来作开场白。 “她送儿子上学,顺路买菜去了。”陈父干笑两声,“你们也知道,事关我女儿,有些问题,在她面前,答得不太方便。” 思晴开了录音笔,一边在电脑上记录。 沙发用得久,被坐出好几个凹陷的坑,梁知予调整了坐姿,状似无意道:“说到您女儿,关于她离世的原因,您能想到什么线索吗?” 陈父闻言,眼睛一瞪,连连摆手道:“我怎么想得到嘛!梁记者,我摸着良心说,虽然我再婚有了小儿子,但对我这个大女儿,绝对没有少她吃少她穿,她这样莫名其妙跑去跳江,我也心寒啊!” “你们平时吵架吗?” 陈父顿了顿。 “吵架……”他迟疑道,“有时候会骂她两句。唉,当爹妈哪有不骂孩子的?尤其她到了青春期,一点都不服管教,不骂不行。” 梁知予听见思晴冷哼了一声。 “方便去您女儿的房间看看吗?”梁知予明知故问。 果然,陈父露出几分犹豫,过了会儿才指着她们身后的那道帘子说:“晓月她……没有自己的房间。平时她都住校,放假回家来,就睡那里面。” 梁知予走过去,掀开帘子看了眼,只见四五平方米的小空间里,勉强摆了张狭窄的单人床,床边堆着几个大号收纳箱,都已经空了。墙上星点霉斑,萦绕着压抑而沉闷的气息。 “家里房间不够吗?”她又问。 “对,就两间房。我们夫妻一间,从前我妈帮忙带孩子,和我儿子睡另一间。后来她回老家去,那间房就留给我儿子了。” 陈父说着,也有些欲言又止,“不是我们偏心。晓月平时住校,在家里待的时间少,女孩子将来又要嫁人,房间留给她,意义不大。” 梁知予背对着陈父,眉头随着他的话渐渐拧紧。 此论调实在荒唐,如果换作曾经,恐怕她早就要拍案而起,非辩论出个所以然不可。 但现在碍于记者身份,她不好就此引申太多,只能接连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调整,确定平复之后,才重新转回身,出其不意地问:“陈先生,您和晓月最近一次发生争执,是为了什么?” 陈父明显怔了怔。 猝不及防的提问,让他没工夫去深究梁知予话里隐约的未卜先知意味,迟疑半晌才说:“我儿子去年上小学,按照我老婆的意思,花钱托了点关系才去的区实验……” 梁知予嗅到了什么,“这笔钱的来源是?” “是……”陈父踌躇,而后叹了口气,“是晓月妈妈的赔偿金。” “她当年出车祸走的,那笔钱,我本来打算留着给晓月上大学用。但事急不等人,我也没办法。再说了,她一个女孩子家,惦记家里的钱又算怎么回事?那天我气不过,骂了两句,她要是因为这个闹自杀,就当我白养她了!” 讲到激动处,陈父忍不住对着空气指指点点起来,仿佛陈晓月犹然站在他面前。 梁知予垂着眼睛,百感交集。 目光被本子上的采访提纲脉络牵着走,她的心里宛如坠了一块铅,沉沉地透不过气。 接触的人愈多,愈懂得人性凉薄。她有时也会安慰自己,世界之大,总要有奇闻,但每次直面那些空洞的人心,还是难免一阵恶寒。 就像此刻,若非职业操守使然,她真想中断采访,拂袖而去。 来回的问答,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笔记本电脑的文档里,记录了满满当当的十几页,无论心情如何,此趟不可谓不是满载而归。 “梁记者,我今天够配合的吧?” 临走前,陈父突然对梁知予说。 “所以你看……基金会那边,麻烦帮我说几句话,先谢谢你们了。” 梁知予听哑谜一般,莫名其妙道:“什么基金会?” 陈父只以为梁知予推脱,急切道:“就是徐先生的那个基金会呀!你们不是说好,只要我接受采访,就提供一笔慰问捐款吗?” 闻所未闻的事情。 梁知予极度震惊,遽然变了脸色:“哪位徐先生?” 见她如此,陈父心里也没了底,只怕自己上当受骗,赔了夫人又折兵,立刻翻出手机的通话记录自证:“喏,就是这个号码。他们说得信誓旦旦,连预付金都给了,就等今天采访结束,把剩下的钱都打过来。” 荒谬。 梁知予只觉得荒谬。 短短几秒钟里,她已经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种可能,譬如陈父说谎、有心人使诈,林林总总,直奔着最坏的方向去。 思晴没经历过这种事,也有些无措,扯了扯梁知予的衣角问:“知予姐,这是怎么回事啊?” 梁知予定了定神,强压住心中千万种不适,让陈父当着她们二人的面,给此号码去电话。 * “办妥了。” 徐奕在电话里告诉舒橪。 “行,算我欠你一个人情。”舒橪说,“下回你再找我合作项目,给你打八折。” 徐奕听出来他心情颇愉悦,揶揄道:“你少来。我算明白了,林若恒没骗我,能让你找到我这儿来帮忙,对人家女孩挺上心啊?” 舒橪没工夫和他闲聊,轻飘飘带过:“你别学他神经兮兮的。不说了,我还有事。” 他确实有事,事还不小。 上周,梁知予埋头忙活她的报道,两人匆匆一别,没再见面,就连线上的交流都寥寥。 现在采访已结束,舒橪打算周末约梁知予出来,带她去松川某家新开的餐厅吃饭,也当放松心情。 邀约尚未发出,微信倒率先来了消息,好巧不巧,竟然正是几天无音讯的梁知予。 舒橪心情轻快地点开查看。 嘴角的笑意,却随着那行文字的出现而退却。 ——【舒橪,你过界了。】 第9章 09 开始 “要和我试试吗?” 舒橪盯着那句话,足足两分钟。 过界。 这个词可真刺眼。 他的眉心蹙成一团,情绪几乎在瞬间就冷了下来,直接了当地打电话过去,沉着声音问:“你什么意思?” 梁知予刚回办公室,正在指导思晴整理采访的文字稿和素材,回答语气疏离:“我现在没时间,等会儿再聊。” “不行。”舒橪态度强硬,“我需要你把话说清楚些,什么叫做‘过界’?” 梁知予深深吸气,用口型示意思晴自己离开片刻,随后拿着手机,大步流星地进了楼梯间。 “把话说清楚?好啊,那我就和你明说了。” 她毫不客气,“让你朋友的基金会介入,给陈家提供捐款,从而利诱他们接受采访,是你的主意?” 舒橪一怔。 他没想到梁知予知道得这么快,但转念就猜出来,大概是陈家家属和她说漏了嘴。 事已至此,他索性也不藏着掖着,痛快承认:“对,我想帮你。” “帮我?”梁知予反问,“你有没有搞错,自作主张介入我的工作,这也叫帮?” 舒橪从没被如此驳过面子,一时也有些脾气:“你分不清好心是吧?我花我自己的钱,促成的是你的采访,怎么还冲我发起火了?” “哦,那我谢谢你的慷慨解囊。” 梁知予冷淡道。 舒橪被她的态度气得直笑:“你究竟在倔什么?这明明是件双方共赢的事,还是说你们杂志社有规矩,不允许热心人士为采访提供帮助?” “这不一样!” 梁知予的声音隐隐含着愠怒,回荡在空旷的楼道里。 “你根本就不知道,采访背后掺杂金钱往来,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对,杂志社没有那种规矩,但我有自己的原则,你要过界,我不允许。” 第12章 舒橪第一次听梁知予用这种语气和他说话,一时半刻间,竟找不出话来反驳。 他们从未争吵过,矛盾骤然爆发出来,像复生的死火山,没有任何应对周旋的余地。 梁知予不想继续争辩下去,空了几秒,说道:“我们这段时间,还是不要见面了,彼此都冷静冷静。” “行,就这样。” 舒橪的声音仿佛结冰。 他甚至比梁知予更先挂断电话。 静寂久久回旋在房间里,舒橪胸腔憋了一大口气,无处发泄,狠狠地捶了一下墙。 过界。 多么泾渭分明的词。 舒橪现在才明白,梁知予的意思,是他过了炮/友的界。 是实话么? 当然是。 从下定决心帮她开始,他在潜意识里就回避了这个问题,但梁知予毫不避讳,一把将它翻到了明面上。 她还真是大公无私。 舒橪咬着后槽牙想。 最不合时宜的时候,回忆却被毫无预兆地勾起来。 狼藉的情绪里,舒橪渐渐想起,他和梁知予的这段关系,是如何开始的。 * 前年三月,松川市内的电影院联合发起佳片重映的系列活动,在本地社群,尤其是电影爱好者里,激起了一阵小小的热潮。 舒橪的朋友就是活动的主办方之一,专门给他留了名额,随便哪场都能看。那天他本想去中午场,但临时有事耽搁了,拖到最后,只剩晚上十一点的午夜场。 电影倒是不错,早年的爱情喜剧片《诺丁山》,得过当年英国电影学院奖的提名。 进场没多久,舒橪身边的位置有人入座。 头顶灯光已灭,大银幕播放最后几分钟的广告,是某品牌的运动饮料,特效绚丽又抓眼。身边女孩坐下,无意中碰到隔壁座位扶手的奶茶,于是低声说抱歉。 舒橪听见声音,眼神忽地一凝。 屏幕暗下去的最后一秒,他看清女孩的模样—— 长头发,穿略单薄的卫衣,侧影很美,但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面孔和他记忆里的人重叠。 电影最终看得囫囵。 散场后的影厅外,舒橪叫住她:“你是梁知予?” 梁知予回头,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两秒。 “……舒橪?” 她的语气不太确定。 舒橪微笑:“是我。好久不见。” 她礼貌地点头:“嗯,好久不见。” 夜色太深,梁知予没开车,舒橪绅士地提出送她回家,同行来得如此顺理成章。 他们是松川一中的同届同学,高考后去了不同的院校。舒橪只知道她读新闻,毕业后回到松川,进入电视台工作,在车上闲聊几句,才得知她如今已离职。 对于离开的原因,梁知予不愿多言,但舒橪能从她的神态里隐约感觉到,那段经历并不愉快,所以也未作追问,只是聊电影。 全程车速不快,但到达梁知予家楼下,好像就在转眼之间。 临别之际,舒橪故作轻松地问:“明晚还有一场新电影的点映,我手里剩张余票,你要来吗?” 梁知予自嘲地笑:“反正我现在也是闲人一个,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当然有空。” “方便加个微信吗?我稍后把具体的时间地址发给你。”舒橪镇定自若,不着痕迹地发出邀请,“或者我明天开车来接你。” 他破天荒主动要人联系方式,倒也看不出生疏和局促。梁知予婉拒了搭他便车一事,但和他互加了好友,然后道别。 舒橪静静目送她上楼。 录有她联系方式的手机,被牢牢抓在他的掌心。 第二天晚上,两人在松川市一家影院见了面。 电影将近两个小时,上座率很满。虽说是新人导演的作品,又是最容易落俗套的爱情主题,但其镜头叙事极富美感,演员的表演亦细腻动人,整体可算瑕不掩瑜。 放映结束,梁知予迟迟没有起身,手边放着早就空了的吸管杯,意犹未尽似的。 直到舒橪问她接下来的去向,她才神思归位。 “我想在附近散散步。”她说,“你要是有事,可以先走。” 舒橪否认,说可以和她一起。 电影院位处于松川的繁华商圈,周边除了张灯结彩的主干道,还辐射出不少安静温馨的小路街巷,多是咖啡店和小酒馆所在,最适合悠闲漫步。 “我之前听同学说,你现在在专职做电影的美术指导,还开了个人工作室。”梁知予边走边说,“挺厉害嘛。” “你都知道了?”舒橪惊讶,但并不发表谦辞。“如果有空,欢迎来我的工作室玩。” “不会不方便吗?” 梁知予若有所思道。 “不,很方便。”舒橪侧头朝她微笑,“我是诚心诚意地邀请你,真的。” 梁知予有点晃神。 她对舒橪的印象不算深,只是记得从前理科班有个长得挺帅的男生,成绩不错,除此之外,似乎再没有交集。 但无可否认,时间是一把打磨雕塑的刻刀。如今的舒橪,成熟、英俊,拥有太多轻易就能迷人的特质,像烟草未点燃时的味道,让梁知予的头脑渐渐被不存在的烟雾迷离。 这是危险的信号。 可世界上总有一类人,喜欢把危险当做值得驻足观赏的风景。 小巷路窄,偶尔有车辆开着大灯驶过,梁知予走在路的内侧,身体被妥帖地笼在舒橪身侧的阴影里,面前的空气,仿佛被他的气息占了大半。 “最近有什么安排么?” 声音打断她的遐思。 “……暂时没有。”梁知予低头说,“休息一阵,再找别的工作吧。” “还是做新闻?” 梁知予模棱两可:“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耸耸肩,“我在前东家干得不太开心,转行的念头不止一两次。” 舒橪想了想,说:“我认识几家关系不错的媒体,如果你还有在这行继续下去的想法……” 话却突然被打断。 “舒橪,”梁知予停下脚步,定定望着他,“以前我居然不知道,你是这么热心肠的人。” 舒橪和她对视了几秒钟,最终又把目光移向别处,语气淡淡:“我也不是对谁都热心肠。” 迎面有汽车驶来,远光灯雪亮,舒橪本能地眯起眼睛,同时把梁知予往墙角带了带。 车子开过,气流涌动,吹起梁知予的头发,轻轻拂在舒橪的脖子上。他这才回神,这么一番动作后,两人的距离被骤然拉得太近了。 “冒昧问你个问题。”梁知予被夹在他和墙壁之间,仰着头看他,“你……有女朋友吗?” 舒橪竟然闻到了细微的酒味。 他蓦然间明白,电影全程放在她手边的吸管杯里,原来装的不是饮料。 “没有。”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居然比想象中还要沉着。 梁知予微笑起来,眼睛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你不问我?” 舒橪的心脏在胸腔里狂震,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复好几次。 “你呢?” 说话却又能云淡风轻。 “一样。” 言简意赅。 如遵循常理,问到这里,必然是为后面的某个话题埋下伏笔。 但舒橪心中仍在斟酌。他不知梁知予是否酒劲上头说胡话,万一闹成乌龙,未免太可笑。 他是宽肩窄腰的衣服架子身材,穿黑色大衣格外有型,更合衬他的挺阔眉眼。梁知予的视线顺着他脖子爬上去,忽然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来吞掉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思绪。 “你跟别人约过吗?” 酒后思路走直线,她想到哪问到哪,毫无顾忌。 舒橪一愣,差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当然没有。”他为此感到荒唐,“为什么问这个?” 梁知予歪头看他,神情仿佛在疑惑,他怎么还能弄丢送分题。 她没觉得自己醉,甚至清醒得前所未有,用一个问题,就能把事情简化到了极致。 “要和我试试吗?” 巷子里万籁俱寂。 墙角无人问津的阴影里,舒橪的呼吸近乎停窒。 他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梁知予,在“这不合适”和“你喝醉了”的二者之间,创造性地选了第三种答复—— “我不乱来。” 他说。 第10章 10 绮梦 固定的,床伴关系。 梁知予的表情僵住了。 那点本就微不足道的酒意瞬间退得一干二净,好似被人迎面泼了杯冰水,从头到脚都是难堪。 舒橪好像也意识到话说得太过,开口想转圜:“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梁知予尽力扯出笑容,顷刻间变得疏离。 “是我酒后失态了。你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对不起。” 尚存的自尊不允许她在这里继续停留。她从舒橪和墙壁的困宥中脱身,狼狈已极,扭头就要走。 第13章 “时间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舒橪锲而不舍地追上来。 梁知予快步往前,拒绝得十分生硬:“不用,打车很快。” 她的态度为何骤变,原因分明不言而喻。舒橪拦住她去路,固执地坚持:“等等,先允许我向你道歉。刚才是我说错话,绝没有侮辱你人格的意思,你别往心里去。” 梁知予被他逼得只能停步。 羞耻、懊悔、恼怒的种种情绪交织在心里,她恨不得能立刻消失在舒橪眼前,或是时间倒流,一切重来。 “好……我接受道歉,也给你道歉,行了吗?” 她真的半秒也不想再纠缠,“今晚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们各回各家,不要再提起这件事,算我求你了。” 舒橪怔怔。 他看着梁知予义无反顾地和他擦身而过,影子消失在巷口,痕迹散得干干净净。 心情犹未从猝不及防的错愕中缓过来。他在昏暗的巷子里孑立许久,几乎要和墙下的阴影融为一体。直至寒冷的夜风汹涌占领此处,他才如梦初醒似的,浑浑噩噩回了家。 夜里,大脑比身体更早背叛了他。短暂而缥缈的梦境里,今晚的事情重演,而梦里的他,给出和现实截然相反的回答。 醒来时才五点,舒橪满脸的阴沉。 他觉得自己真是个十足十的伪君子,才义正词严地拒绝过人家,转头就在这里幻梦一场,不是道貌岸然是什么? 这一醒,便醒得彻底,他再也睡不着,索性进健身室锻炼。将近两小时的挥汗如雨下来,天光渐亮,他冲完澡出来,终于浑身清爽。 接下去的几天,舒橪几乎都泡在工作室里,为手头项目的美术工作做收尾。 他的要求高,审了摄影组发过来用于宣传的剧照,半数都不满意,打回去叫人重做,一点不讲客气。 忙碌的间隙,他偶尔会分神给手机。 那个刚加上没多久的联系人,始终很安静。 舒橪心里有些怀疑,梁知予是不是已经拉黑了他,踟蹰许久,试探性地发了一句:【你还好吗?】 居然没出现红色感叹号。 明明该庆幸的,他却像在悬崖边一脚踏了空,立刻撤回消息。 原来她一点也不在意么? 桌上的电脑陷入待机状态,舒橪的大脑似乎也随之一起黑了屏。 随即,更糟糕的念头突兀出现—— 如果那天晚上,出现在她身边的人,不是他呢? 寒意从脚底窜上来,蔓延过舒橪全身。 这是个绝对禁不起细想的问题。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一丝惶然,迫使他直接拿起电话,急切需要听到梁知予的声音。 “喂?” “你现在方便说话吗?” 梁知予刚结束一场面试,正在等回家的公交车,虽还不知道舒橪要说什么,却还是下意识环顾了周围。 “挺方便。你说吧。” 舒橪深吸了口气,“我现在反悔,还来不来得及?” 没头没尾的话,梁知予居然听懂了。 她深觉荒诞,忍不住冷笑出声:“你说可以就可以,说不可以就不可以,这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把我当什么了?” 舒橪自知理亏,并不和她争辩,熟虑之后,条理清晰道:“首先,我身体健康,常年保持健身锻炼的习惯;其次,我没有交往过任何女朋友,也没有过性伴侣;最后,我……” 说到这里,他却卡壳,停顿了几秒钟,才继续道:“我会做得很好。” 舒橪本意要说的并非这句,只是心中忽有顾虑,临时改了口。但放在现下情境里,难免引人浮想联翩起来。 公交车远远驶来,梁知予的心也跟着颠簸。 那天她为了排遣郁结,存心想要做点出格发泄的事,正好身边有个看得顺眼的舒橪,头脑一热,便不顾后果地说了。 近两天,她渐渐冷静下来,本来抱定了往事随风的念头,谁知他这种事也能反悔。 梁知予没即刻表态,只和舒橪说,她再考虑考虑。 考虑的结果,最终体现为舒橪微信收到的一条体检通知。 为表公平,梁知予和舒橪前后脚去的同一家医院。在交换过彼此的报告之后,场面短暂静了静,直到梁知予面不改色地把纸质报告塞进包里,问舒橪:“去酒店吗?” a4纸的边缘,在手里捏得已经发皱,舒橪从她身上挪开视线,云淡风轻地答:“好。” 地方是舒橪定的,在松川市内一家格调很高的五星级酒店套房。 梁知予原本有点惋惜,心说顶多就一晚,何必如此浪费,但在浴室看清洗护用品套装品牌的时候,终究不由得感叹:金银叮当的声音就是好听。 洗完澡出来时,房间里已点了香薰,淡淡的佛手柑气息,很好闻。 舒橪早已先于她清洗完成,见她十分拘束地走出浴室,眸色不着痕迹地转暗几分。 “想喝点什么吗?” 即便此时,他依然很有绅士风度。 梁知予摇头。 缺乏经验指导,她并不知自己这下该做什么,见舒橪暂无动作,便犹豫着走到窗边,把两扇厚重的遮光帘合拢,隔绝窗外的一城霓虹灯火。 他的气息便在这时靠过来。 更准确地说,是从身后围拢。 “你想要现在开始,还是再过一会儿?” 呼吸沉沉打在梁知予耳后,她即刻起了战栗,本能地转头说:“要不还是再……” 舒橪没有给她说完话的机会,用一个滚烫的吻,封住了她的嘴唇。 气氛急速升温。 梁知予于这方面生涩,也能感觉到舒橪诚不欺她,亦是生手。但他学习进步神速,梁知予换气时回神,才发觉自己半边肩膀的浴袍已经被扯落,光洁白皙的肩头整个裸|露在外。 随后,天旋地转,她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舒橪抱起,放在了床上。 腰间系带本就松散,稍微一拉,便失了蔽体的功用。梁知予本能地往被子里躲,却被舒橪扣住手腕直面他,全无转圜余地。 “躲什么?” 他的唇落在视线里能看见的每一处。 “都这种时候了。” 梁知予被他撩拨得无以适从,别开脸不肯直视他,气喘不匀:“你……不要碰那里……” 舒橪停下动作,偏要反其道而行,低头饶有兴致地盯了一会儿,眼神微妙晦涩。 “可是,‘那里’,好像不太听你的话。” 无师自通,实在可怕。 超乎寻常的湿热覆上来,梁知予几乎瞬间理智投降。只得拼命咬唇抵抗,却还是没忍住几声细碎的闷哼。 她发自内心地感到羞耻,几乎有点愤恨起舒橪了:就这变着法折磨人的手段,前几天还装什么正人君子? 舒橪尚不知晓自己在她心里的罪名,额头上却也布了一层隐忍的汗。 他嘴里仿佛含着一块糖霜,既想立刻吞吃干净,又舍不得那丝丝缕缕的甘甜,舌尖细细碾过去,施酷刑一样,她和他都煎熬。 前序连篇翻过,真正深入探索,又是完全不同的滋味。 舒橪浑身肌肉绷得很紧,手掌虎口粗糙而有力,轻松托起她的身体。动作说不上温柔,有些得了默许的肆无忌惮,在她的触觉里,存在感极强。 梁知予仰头,大口而急迫地呼吸。 她承不住舒橪攻城掠地,油然生出一种败退似的狼狈。可她退一步,他偏要进十步,游刃有余地掌控着使她愈难自控的开关,拿捏住所有的分寸。 颤抖,潮热,如跌入猛烈汹涌的狂浪,没有一处能够自已。她从没这样过,欢愉和痛苦临着游丝一线,像做梦,却比梦真实千万倍。 失序的迷|乱里,舒橪重新俯身下来吻她。 “还受得住吗?” 他知道自己坏极了,明明死死攥着主导权不放,还要装腔作势地征求她的意见。 梁知予还在失神,第一遍没听清他的话,喃喃问道:“……什么?” 见她已经如此,舒橪笑了笑,贴近她的耳边,含吻她耳垂,轻声说道:“你现在的样子,很好看。” * 结束时,房间里狼藉。 梁知予清洗完,从浴室出来,一眼看见只穿了条裤子的舒橪。想起刚才发生之种种,她不由得脸热,低下头对舒橪说:“你也去洗洗吧。” 舒橪闻言转过脸,见她已穿回来时的衣服,心里一沉。 “你要回去?” 梁知予点点头。 她踌躇几秒,又说:“今晚的事情,你别放在心上。反正也下不为例了,我们……就这样吧。” 舒橪听着,眼神将近结冰。 行,她豪放,她洒脱,睡完拍屁股走人,真把他当一次性的鸭子使了? 梁知予误解他的沉默,只以为是同意,便穿上外套,准备转身离开。谁知舒橪突然大步流星地上前,挡在她和房门之间,语气沉沉道:“你真打算就这么结束?” 第14章 站在光影明暗的交界,他身上的肌肉线条被衬托得愈发明显,起起伏伏之间,透着强烈的侵略性。 梁知予不禁联想起他在床上的表现,怔怔出神,忽觉得就这样春梦无痕,似乎的确有点可惜。 她抬头,抿着唇说:“你可以接受更长期的关系吗?比如……固定的,床伴关系。” 说着,梁知予的面颊又灼热起来。她实在不能够去揣测,此刻在舒橪眼里,自己到底是种什么形象。 毕竟才正式认识没多久,便一而再再而三地发出如此邀请,她自己都觉得自己不正经。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半分钟的无言过后,舒橪以一种意味不明的语气说:“可以,我接受。” 梁知予反倒惊讶:“你不再考虑考虑?” 舒橪反问她:“考虑什么?” “就……”她嗫嚅着,“时间啊,地点啊,还有合不合适啊……” 他却轻嗤一声,仿佛她说的通通是些无关紧要的外物。 “我都行,除了要跟剧组的时候,会提前和你报备的。” 梁知予低低地“哦”,脑筋运转得明显偏于迟钝。 她不太敢相信,自己就这样简简单单地,做了件离经叛道的大事。 她不知道别人如何与固定炮|友确认关系,但总隐约感觉顺利过了头,难道优质如舒橪,在这种事情上,竟一点也不挑吗?又或者像做买卖那样,过分爽快的商家,其实有些难言之隐? “每周五晚上,行吗?” 舒橪问。 “如果你愿意,周末也可以。” 梁知予想了想,说:“好,不过先给你打个预防针,我的工作时间比较弹性,周末不一定能休息。” 说这话的时候,梁知予也没有想到,他们的这段关系,竟然真的从此开始,毫无波澜地维持直到现在。 习惯,是件可怕的事。 第11章 11 冷战 单身、独居。 冷战开始得并不意外。 梁知予和舒橪都不是轻易会低头的人,加上各自都认为错不在己身,便更加没有回旋的余地。 他们中断了一切联系。 素材收集整理完毕后,梁知予的报道完成得很快,在截稿日的倒数第二天,她把终版稿件提交给了编辑。 稿子在编辑手上停留了两天,最终发回给梁知予确认的,是经过微调修改的版本。 “你的个别段落太过尖锐了,容易引起不必要的争议,我帮你修正了过来,下次记得注意。”编辑对梁知予说。 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梁知予从头到尾过了遍文章,果然,原先几处她字斟句酌之后才确定下来的文字,全被编辑手下不留情地替换了。 她据理力争,然而未果。 几天之后,这篇名为《跳江的高中生:青少年为何走上“断桥”》的报道上线网络端,短短一个上午,浏览量就突破了十万。所带动的效应亦明显,杂志网络销售端的后台数据显示,订阅量也迎来了增长的小高峰。 松川市西郊文创园的东北角,坐落着一栋独立的两层小楼,里外都是简约的工业风装修,唯独门口挂着一块木质小牌,端正刻了此间工作室的名字——未朽。 一楼办公区里,几个同事讨论得正热烈。 “你们看了报道没?一中那个女学生,真是可惜了啊。” “上班路上就看完了。我觉得吧,责任最大的还是校方,一个住宿生请假回家,老师都不和家里人联系的吗?随随便便都能出校门,管理也太松散了。” “这只是原因之一。我看,还是和那个学生的原生家庭脱不开关系。有了后妈就会有后爸,你没看报道里说吗,她在家里连个房间都没有。” …… 只要不在赶项目期间,工作室的氛围一向随意,因此,哪怕当舒橪顶着一张阴郁面孔走进门时,纷纷的议论声也未曾停歇,反而愈演愈烈。 甚至有人直接询问舒橪的意见:“老大,你看那篇学生自杀的报道没?是你母校的学妹。” 舒橪投去漠然的一瞥:“怎么?” “我们在争论,女生自杀的最大责任归属方,到底是学校还是家庭。老大,你觉得……” “我不知道。”舒橪淡淡,同时环顾一圈,“新闻有那么好看?连工作都不做了?” 他冷脸下来,空气也随之下降了好几度。 饶是再迟钝,工作室同事们这会儿也觉察出舒橪的不对劲,赶忙止住了话头,低眼忙事情,直到舒橪头也不回地进了办公室,他们才心有余悸地抬起头,面面相觑。 “老大今天怎么了?阴阳怪气的。” “谁知道呢,男人心思你别猜,尤其是男老板。” “当初明明是他给我们人手订了电子和实体的双刊,还叫我们关注《刻度》公众号,现在又不让讨论了?真奇怪。” 办公室门一关,所有的窃窃私语都被隔绝开来。 舒橪顺搜拉上百叶窗,心中却并不如表情淡定。他扫视一眼手机,果不其然,静得像块砖头。 自从上次的争吵过后,他和梁知予已经整整四天没有联系了。 他办公桌后的矮柜里,整整齐齐排列着一年多以来的《刻度》,并非装饰所用,每本都有认真阅读的痕迹,尤其是其中的某几页。 但现在,杂志也只能静静地挤在格子里,静听舒橪沉默的声音。 仿佛感应到他的期盼,桌面上的手机骤然间震动起来。 舒橪立刻接通:“喂?” “哟,今天接电话这么勤快啊?” 听见那头声音,舒橪瞬间冷静了下来,语气平平道:“妈,您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了?” 舒丽玲笑着调侃:“看来你等的不是我的电话。听听这失望的口气,被哪个女孩子甩了是不是?” 舒橪遭到精准狙击,心情简直不能再差:“您有事说事。我这里正忙。” “好好好,大忙人,我和你爸恭请你赏脸,回家吃顿晚饭,有时间吗?” 舒橪平时并不与父母同住,加上他工作性质较特殊,时常需要跟随剧组盯拍摄,要想回家吃顿饭,还得提前约定时间。 “行,我周末有空,回来住两天。”他说。 “周末?”舒丽玲惊道,“你以前一到周末就没时间,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关于那些腾不出空的周末,舒橪自然无法向她解释缘由,只好尽可能含糊道:“……反正我后天回来,您和我爸说一声。” * 林若恒曾经调侃过舒橪,说他一身富贵少爷脾气。 这话倒没错,毕竟他的母亲舒丽玲是业内知名制片人,父亲高宏朗是松川第一医院的院长,夫妻二人感情甚笃,从童年时代起,他便一直是同龄人眼中羡慕的对象。 舒橪在星期五的晚上回到父母的别墅,迎接他的,果然是一顿热气腾腾的丰盛晚餐,父亲高宏朗笑呵呵对他说:“快去洗手,尝尝我新学的三鲜汤。” 舒丽玲原本站在院子里打电话,挂断之后,推门进来说道:“行了啊老高,满桌子的菜几乎都是王姐做的,你就参与了这一道,怎么还抢着吆喝起来。” 王姐是他们的住家阿姨,专负责买菜做饭,在家里待了已有十来年,深得舒丽玲喜欢。 高宏朗仍是笑:“王姐发挥稳定,我呢,是取得重大进步,总要点鼓励的嘛。” 舒橪洗过手,一家人在餐桌边坐下,灯光暖融融地映射下来,气氛很是温馨融洽。 “有点咸了。”舒橪尝过那道汤,点评道,“味道也融合得不够好。爸,你手艺还得再精进。” 高宏朗连连点头,说要再去研究研究菜谱,却听舒丽玲抱不平道:“你那么厉害,这两天干脆叫王姐休息,你来下厨房。” 舒橪耸肩:“没问题。我单身独居这么久,没别的长进,除了做饭的本领。” 听闻此话,舒丽玲不动声色,在桌下轻轻碰了碰高宏朗的脚。后者心领神会,清了清嗓子道:“舒橪啊,前两天有个朋友和我说起他家的女儿,比你小两岁……” “不见。” 还不等高宏朗说完,舒橪便态度强硬地怼了回去。 “这有什么,”高宏朗笑了笑,“就当认识一个朋友,有何不可?再说,你今年已经二十七了,早到了该考虑个人问题的年纪,你一直没往我和你妈面前领人回来,我们也着急。” 舒橪总算明白过来,原来今晚是顿鸿门宴,果然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餐,哪怕在父母这里也不例外。 “我有我自己的想法。”他淡淡道,“你们就别插手了。” 舒丽玲的眼神变得微妙起来,试探性地问:“你这么说,就是有喜欢的人了?” 舒橪不为所动:“您别瞎猜。” 说完便是油盐不进的样子。 舒丽玲无言叹了口气,心想自己真是生了个闷葫芦。 她今天并不是临时起意要试探,而是真切发现了点蛛丝马迹—— 第15章 就在上个月,她从外地出差回来,舒橪开车去机场接她。途中舒丽玲晕车难受,于是翻开手边的储物格,想找瓶风油精来涂,谁知就在格子的最底下,她摸到了一枚发卡。 那是个样式普通的白色发卡,一般用来夹耳边额前的碎发,体积小巧,拿在手里,轻飘飘的。 舒丽玲瞥了眼旁边专心开车的舒橪。 显然,这不可能是他的用品。 只可能归属于某个搭过他车、坐过副驾的女孩。 她心头一跳,忽然觉得自己勘破了一个秘密。 当时的舒丽玲,自认为稳重淡定地做到了按兵不动,打算等舒橪自己说。可忍耐到现在,非但进展半点没有,舒橪反倒一口一个“单身”、“独居”,孤家寡人当上瘾似的。 “好,我不瞎猜,”她拿舒橪没办法,气哄哄道,“我就等着你哪天吃瘪,到时候可别来找我和你爸!” 说着,又瞪了眼高宏朗,“我就说他这名字起的不好!当初说什么五行缺木,你硬是给然字凑了个木字旁,生僻也就算了,你看他现在这副死不开窍的样子,真变成木头了!” 高宏朗笑得眉眼皱纹舒展,温声劝解道:“行啦,孩子有他自己的想法,我们着急有什么用?缘分嘛,强求不来的。” 木头本人似乎全然无所谓,低着头吃饭,动作斯文,眼神却黑深。 几乎就在舒橪到家的同一时刻,梁知予也推开了母亲梁谨家的门。 “下次周末要回来,记得早点和我说。”梁谨从袋子里一样样拿出塑料餐盒,“来不及做饭,只能打包学校食堂的了。” 作为教职工家属,梁知予从前没少吃松川大学的食堂饭菜,平心而论,味道其实不错,况且还能刷梁谨的餐卡,很实惠。 梁知予点头应下。 “您这条丝巾是什么时候买的?”她抬眼注意到梁谨的脖子,“没见您戴过。” “去年过年,学生来家里拜年时送的。” 梁谨转身进厨房拿餐具,声音远远飘出来。 “你应该知道的,就是你高中同学,姓舒的那个孩子。” 隔着一层薄塑料,温热的排骨汤忽然变得烫手起来,梁知予没端稳,溅了几滴到餐桌上,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抽纸巾去擦拭。 “我怎么不记得。”她低头,假装遗忘。 “那天你正好出门,不在家。他也就小坐了一会儿。” 梁谨是松川大学建筑学院的教授,主要带研究生,本科的教学任务仅限一门《建筑力学》,以及毕设指导。 舒橪是少数毕业后还会回来看望老师的学生之一,虽然如今已转行,但梁谨对他印象不错,言语间颇为赞许。 和舒橪确认固定关系之后,梁知予才知道他有这么尊师重道的习惯,一想到有可能要当着梁谨的面与之相处,便有些坐立难安。 好在舒橪恪守做客礼节,每次登门拜访前,都要致电梁谨询问是否有空,梁知予便以此为信号,千方百计地找理由出门,由此,消除了一切碰面的可能。 饭后,梁知予回到自己的房间。 即便到了周五晚上,工作群里仍然时不时有消息弹出来,同事们都在祝贺梁知予的报道热度猛升。 关瑜也给她私发道喜:【不愧是社会部的顶梁柱,辛苦你连蹲三天,家都不能回。】 梁知予苦笑。 她翻遍存货想找个合适的表情包,却发现竟然无一可以表达自己此时的心情。 就在翻相册的时候,她看见自己此前拍的几张照片,正是高价收回来的废品里,夹杂的几张陈晓月的草稿纸。 那天从陈家回来,她和思晴废寝忘食地整理了两天两夜,终于从一堆沉重的书籍纸张里,找出了写有陈晓月闲笔的十几张草稿纸。 陈晓月写的内容很零散,说是日记,倒不如说是信手记下的闲言碎语,相隔日期也或长或短,仿佛是什么时候想起来,就随手抓张稿纸发泄情绪。 【1.27:期末考进步了二十名,说好的奖励却没有了。弟弟考倒数,他们带他去旅游。】 【2.19:开学真好,我喜欢住学校。什么时候可以有一间真正属于我的房间?可以好好装饰、随便放东西,不会有人随时推门进来的房间。】 【3.2:想妈妈了。】 …… 根据日期,以及草稿纸上凌乱的理科公式,梁知予大概把内容做了排序。 最近的一条,落笔时间为9月28日,只有寥寥四个字—— 【我恨他们。】 对于梁知予,这些痕迹浅淡的文字,已经足够让她和陈晓月感同身受。她如实地写进报道里,然后被编辑删减。 写稿时,思晴在梁知予身边看着,不经意说了句:“陈家没了一个女儿,却得到了两笔钱。知予姐,你说人命到底能不能用钱来衡量?” 梁知予打字的手停了下来。 “你觉得呢?”她反问。 思晴:“当然不可以。可是……” “没有可是。”梁知予轻声打断,“你觉得不可以,那就是不可以。我们得有自己的坚持,哪怕……” 哪怕它听起来很傻。 她交上去的成稿,内容几乎没有引用任何陈父的采访,连夜大改框架,又另外联系了青少年心理学专家,用学术科普作为填充。 她不知道舒橪会不会看到这篇报道。 但那也已经不重要了。 第12章 12 道歉 “不要吵架,好不好?”…… 电影《说谎纪实》上映一个月,口碑票房双收,在国内评分网站上,成为了年度爱情电影的最高分。 林若恒在朋友圈低调转发了票房突破xx亿的新闻报道,点赞和评论数量按秒增加。 宣发合作的公司在底下发来祝贺的表情,并附言:【林大导演,庆功宴该安排了吧?】 当然要安排。 林若恒本就喜欢聚会,况且这回师出有名,必然要大操大办,于是在松川一家五星级酒店包了宴会厅,为电影举办庆功宴。 当天到场的,足足有百来人,除了主创团队、剧组工作人员,对接的宣传营销公司也来了几位代表。 出品方那边,徐奕有事不能出席,来的是另一位联合出品人,四十多岁的蔡姓老板。 舒橪原先并不想参与。 按照他原话,这种场合吃也吃不饱,玩也玩不痛快,纯属坐着给自己添堵。但奈何林若恒搬出一堆大道理,工作室里参与过该项目的同事又十分乐得参加,便只能强压着性子,准时赴宴。 好在座次安排得当,美术组的工作人员同围一桌,旁边分散着摄影组、道具组和灯光组的同事,彼此早就脸熟,舒橪不愁没人聊天,菜是一筷子没动,酒倒喝了不少。 “舒老板,我敬你一杯!” 措不及防地,一个端着高脚酒杯的中年男人走到了舒橪面前,满面春风道。 “我们的电影能够取得这么好的成绩,离不开美术组的功劳,更离不开舒老板的辛苦付出。来,我先干为敬。” 舒橪愣了愣。 他抬眼打量站在自己眼前的中年男人,认出来这人正是蔡总。 “您客气了。”舒橪恪守礼仪地站起身,和他碰了碰杯,“对项目负责,是我应该做的。” 美术在剧组里的定位,属于润物细无声的一派,因此总有资方喜欢指手画脚。不过这位蔡总倒还算知道轻重,很少干涉剧组的拍摄,故而在舒橪心中的印象尚可。 蔡总连声笑道:“当初徐奕推荐我一起投这部电影,实不相瞒,我还犹豫了好一阵。后来听说舒老板亲自负责美术工作,我才真正下定了决心,和林导签了合同。” 说着,他重重拍了两下舒橪肩膀,红光满面。 “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 哪怕再酒酣耳热,听了如此几句话,舒橪也回过味来—— 这奉承,太明显了。 他不动声色,把手上酒杯放回了原位,挂起笑容:“蔡总,您这话,我实在愧不敢当。” “怎么不敢当?”蔡总抻直了眉毛,“明年几个电影奖项的最佳美术,我就看好你舒老板!” 捧场一事,从来讲究点到即止,说得太多,反倒失了分寸,容易适得其反。 舒橪抱着胳膊,笑而不语地看着他,肢体语言的意思显然:他在等他的下文,所以有话不妨直说。 “那个……” 蔡总搓了搓手,搜肠刮肚寻找开场白,“我么,是有心把电影投资这块事业做起来的。不过你也知道,现在行情不像从前,太容易亏本了,最好能找到靠谱的团队——尤其是制片人。” 最后三字甫一出口,舒橪的神色便有些难看。 他冷眼瞧着这个姓蔡的男人,漠然道:“您可是投资人。金山银山堆在账户里,还愁找不到合适的项目吗?” “那也不能只看数量,不看质量啊。”蔡总理所当然道。 第16章 “舒老板,我交您一个朋友,将来,如果舒总那边有什么新项目,麻烦您牵个线搭个桥,我绝对铭记您这份情谊!” 话说到此处,终于算是图穷匕见——所谓的“舒总”是谁,自然无需多言。 舒橪侧过头冷笑,“蔡总,您这话说得太重,我担不起。世界上没有稳赚不赔的生意,如果您想求一个百分百的确定性,我没那个本领。” 蔡总见他生气,连忙要赔不是:“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可舒橪并未给他说话的机会,沉脸拂袖而去,完全不顾半分的情面。 他不怕得罪人,也懒得去计较这么做会有何后果,只觉得这种巴结来得实在滑稽。 自入行起,虽然从未刻意宣扬,但他的家庭背景早不算秘密。舒丽玲在电影业内的名气是她二十多年扎扎实实打下来的,舒橪固然为自己的母亲骄傲,可绝不意味他甘愿画地为牢,龟缩在长辈的羽翼之下。 这几年来,舒丽玲参与制作的片子,舒橪一概不碰。之所以和林若恒合作多次,除了经年的同窗情谊,也抛不开他的风格特立独行,不在舒丽玲眼光之内的缘故。 结果落在某些人眼里,他竟然也只是一条走通人情的捷径。 宴会厅位于酒店的三楼,舒橪推门出去,深深呼吸了几次,把所有的客套应酬,暂且抛之脑后。 他径直往电梯口走,本想下楼去草坪转转,结果恰逢另个厅办婚礼,电梯口布置了一大堆的迎亲照片,收份子钱的桌子挡着路,宾客纷至沓来,居然堵成了好几排。 舒橪不愿与喜事抢路,索性折返了回去,往长廊尽头的安静角落走。 可偏偏不遂他愿—— 那里站了两道人影。 只一晃眼,舒橪觉得那两人有点熟悉,再定睛细看,便认出来,原来正是电影男女主演的经纪人。 两人背对着舒橪,聊得似乎正在兴头上,声音断断续续飘过来: “……叫他发条微博?” “肯定要发,合照不能白拍。” “两人单独的合照记得放在中间位置,粉丝就喜欢看这个,以后还得二搭呢。” “对,我得叫她卡个点。上次随便挑了个乱七八糟的时间发了,热搜排名都没冲进前三。” …… 两人点了烟,烟草燃烧的气味刺进鼻腔,舒橪不禁皱起眉头,回身避开。 不知怎的,他忽然有些难言的烦躁。 今晚是电影的庆功宴,然而真正为了庆贺电影成功而来的,又究竟有几人? 谈生意的谈生意、攀交情的攀交情,你方唱罢我登场,推杯换盏之间,利益早就不知道在那些人里转了多少个来回。 舒橪心里浮起几丝淡淡的厌恶。 他站在走廊一个凹陷进去的角落,低头望着脚下地毯的花纹,兀自出神。 理智告诉他,蔡总和两位经纪人的做法,在圈中并非新鲜事,甚至已经成为一种默契的共识。就连剧组里说一不二的林若恒,偶尔都要做做面子,放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演员进组,担任一些戏份不重的配角。 但在舒橪说得上话的地方,他绝不容许此种情况发生。 他有他的原则和底线。 蓦然间,仿佛有火石在心上狠狠磕了一下。 舒橪怔在原地,那天不欢而散时,梁知予出离愤怒的声线,重新回荡在他的脑海里,久久不去。 过界。 他突然对这个词背后的含义,有了前所未有的认知。 是了,他的原则是原则,难道梁知予的就不是了么? 后背一阵透凉,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原来犯了个天大的错。 * 社区旁边开了家糖水店,招牌可爱,是一只圆乎乎的小鱼。 这家店已开门营业了半年,在松川本地小有名气。梁知予常来吃,店里招牌“芋泥雪山”一直是她的挚爱。 “甜食管饱,这下感觉晚饭也不用吃了。” 从店里出来,裴斯湘摸着自己的小肚子,对梁知予说。 “那不行,到晚上会饿的。”梁知予说,“等会儿我煮面,你也吃一碗。” 起先店里开着二十多度的暖气,吃冰绰绰有余,但到了室外,十二月的冷风迎面而来,两人不约而同地打了个冷颤。 松川初冬的降温势头极猛,一夜之间,气温骤跌了快十度。梁知予和裴斯湘默契地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家。 即将走到楼下的时候,一辆停在远处的黑色汽车,突兀地引起了梁知予的注意。 她的眼神微微变了,随后,停下脚步。 “我好像有东西落在店里了。” 她对裴斯湘说。 “你先回去吧,我去店里找找,马上就来。” 待到裴斯湘走远。 社区路窄,除开规整停放在两边的单车,剩下的路宽仅有一个车道。梁知予静静凝视着那辆黑色卡宴,它仿佛也自知理亏,只远远停在路口,没有上前。 她深呼吸,下定决心似的,往汽车的方向走去。 但还不等她靠近,驾驶座的车门先一步打开,舒橪从车里缓缓走下来,眉宇间有倦意。 “有事吗?”梁知予开门见山。 “这个,给你。” 他递过来一个纸袋。 袋子上印着面包店的logo,正是舒橪家楼下,贩售梁知予特别喜欢的德式布丁的那家。 刚出炉的甜点,香气轻易地透出了包装,侵袭进嗅觉。梁知予却丝毫不为所动,没伸手去接,只是淡淡说道:“我好像没点这个外卖。” 沉默对峙了一会儿,舒橪的声音才从她的头顶传来:“我是来和你道歉的。” “我不该自作主张介入你的采访,更不该和你吵架,对不起。” 一如他的行事风格,舒橪的道歉也干脆利落,绝不拖泥带水或掺杂自辩。如此直接了当,反倒让梁知予短暂地失语。 视线在半空中交汇,她看清舒橪眼睛里的红血丝。 她知道,那是他彻夜未眠才会留下的痕迹。 风从东北方向来,恰好是舒橪的背向。他现在梁知予面前半米之距的地方,成为她的第一道挡风墙。 “……你什么时候来的?”她低声问。 “刚刚。” 舒橪说了谎。 半个多小时前,他目送着梁知予和裴斯湘结伴出的门。 梁知予低垂眼睫,目光落在他提着纸袋的手上,继而落在脚背,眼神好像无法抵抗地心引力,不断地坠落下去,连同她自以为下定的决心。 “你回去吧。” 她说。 同时,接过了那个纸袋。 手背轻轻蹭过他的皮肤,一触即分。被她碰过的地方,细胞却忽然醒过来似的,传来丝丝缕缕的痒。 理智尚在,舒橪克制地收回手,没有多余动作,只沉声问:“最近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没什么特别的。” 时近傍晚的阳光淡得可怜,如同被清水稀释过几遍的颜料,洒落在身上,只有聊胜于无的暖意。 “我看了你写的报道。”舒橪又说,“有温度,很细腻。” 梁知予终于抬头,“真的?” 她没听过舒橪关于她文章的评论,以为他从来不看她们的杂志。 “真的。” 梁知予静默片刻,唇边上扬起极浅的弧度:“总算说了句我爱听的。” 舒橪跟着她微笑。 随即,温热的气息吹拂到梁知予耳边,字字带着蛊惑似的:“以后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她怔了怔。 下意识地点头。 “……好。” * 为期一个多月的冷战,正式宣告结束。 不过紧随而至的,却是另一个微妙的难题。 自上次争吵以来,他们每周一次的约定早就彻底失效。而如今,关系固然已经缓和,但梁知予的话里话外,好像并没有要恢复此事的意思。 舒橪有些为难。 他们才刚和好,如果此时贸然提起,实在显得他居心叵测——仿佛只是为了床上的事,勉强求和似的。 这么一顾虑,便又耽搁到了星期五。 眼看着日色已沉,电话微信却还安稳不动,舒橪心知无望,只逼自己挥去脑海里的杂念,孤身开车回家,一头扎进健身室锻炼举铁。 九点未过半,他练完最后一组,从浴室里冲过澡出来,门铃却突然急促地作响。 他随意套了件上衣,门一打开,外头站着的竟然是梁知予。 四目相对时,舒橪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 迟疑的话未能出口,便被淹没在一个深刻而用力的吻里。 来自梁知予的、主动的吻。 身体比大脑的反应更加诚实迅速。 舒橪不会再放过机会,立刻紧扣住身前的人,蛮横侵进她的口腔,占领每一寸的气息。 第17章 “砰”的一声,大门被反脚踹合,掩盖住一双纠缠的人影。 第13章 13 倔强 为什么生气。 上午十点半,梁知予从睡梦中醒来。 睁眼就对上了舒橪的视线。 “睡得还好吗?” 他单手支着脑袋,噙笑问她。 毫无始作俑者的自觉和悔意。 梁知予:“……” 她的腰腿还酸麻着,亏他有脸问得出来。 “托你的福,好到过头了。”她阴阳怪气,“你怎么也赖床?不是一直号称多么自律吗?” 舒橪没忍住笑出声:“你可真不给情面。昨晚我好歹出了半宿的力气,多睡几个小时都不允许?” 话里引人遐想的意思无限,昨天夜里的种种放纵,刹那间在梁知予眼前重映。 分别三十多天,他们对彼此的身体有些微妙的陌生,再度亲密接触,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梁知予记得,中途舒橪把她抱起来抵在墙上,那种深入骨髓的滋味真的要了她的命,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浑身都在颤抖。 他却怎么都不肯放过她,存心要把前几周的空白讨回来似的,一遍又一遍,毫不疲倦。 “饿不饿?”舒橪穿衣服起床,“冰箱里没库存,我叫附近的餐厅送餐上来。” 梁知予懒懒翻了个身,说:“随便。” 睡到日上三竿,饥饿感反而轻微,她听见舒橪进浴室洗漱,更是动也不想动,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百无聊赖地刷起来。 朋友圈冒了个红点,梁知予点进去一瞧,原来是几个高中同学重回母校探望老师,发布的几张合照。 她试着点开大图,但屏幕中央的圈圈仿佛转不到尽头,过了快半分钟,仍加载不出原图。 这台手机用了五年,偶尔抽风也不罕见。梁知予退出软件,清空了后台,确认过网络无问题,重新点进朋友圈。 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那条新鲜出炉的图文,忽然从她的朋友圈凭空消失了。 梁知予愣了愣,确定自己刚才不是出现了幻觉。 下滑页面,刷新再刷新,结果无不相同。那条朋友圈消失得十分彻底,五六分钟过去,没有被它的主人再度发布。 梁知予怔怔出神。 她思索片刻,心中有了个念头,转头便联系到一位高中关系不错的同桌旁敲侧击。 果然,同桌那头的朋友圈里,还安安稳稳躺着那几张消失的照片。 ——只有她,被屏蔽了。 梁知予还记得,发朋友圈的那人叫郑雅珍,是高二那年的学生会副主席。彼时,她与身为学生会主席的梁知予配合过一年的工作,关系一直融洽,直至去年同学聚会,还是她来给梁知予发的邀请函。 至于屏蔽的缘由,她已有了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你看看,我叫的这些菜有没有不合你胃口的?” 舒橪从外间进来,把手机递给她。 梁知予没接,把脸闷进被子里:“我都说了,随便点。” 舒橪一眼看出来她的不对劲:“谁又惹你不高兴了?” “……没谁。” 一听就是骗人。 舒橪坐到床边,强行把她从被子里扯出来,做出刨根问底的架势:“你这样,会让我草木皆兵的。” 梁知予被他弄得没办法,便实话实说了几分钟前的来龙去脉。 后又补上自己的猜测:“我猜是因为那篇报道。我之前找过校友接受采访,结果他们指责我只想要流量,不顾母校声誉,被好几个人拉黑了。她想和我保持距离,也是人之常情。” 她说着,从床上坐起来,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 “可我实在不能理解这种指责。声誉?他们既然能看到那么宏大的东西,为什么反而对一条生命的消逝无动于衷呢?” 她越想越气,恨不能立刻逮人到眼前质问,却听舒橪说:“你真有耐心,居然还能给他们拉黑你的机会。换做是我,早就和他们痛快对骂一场,然后先删为敬。” 他说得太过理直气壮,好像事情本该如此似的,反倒引得梁知予噗嗤一笑:“你以为我不想啊?当记者就是受窝囊气的命,你敢删别人,等哪天有事相求联系不上的时候,哭都没地方哭。” 手机屏幕仍停留在朋友圈的页面,经过别人刻意为之的屏蔽,时间线的最新一条已然易主,变成房屋中介的租房广告。 舒橪见梁知予的目光还直直盯着屏幕,索性一把将她的手机拿过来,倒扣在床头柜上,说道:“觉得心烦意乱,就不要去看了。管那么多干什么,她屏蔽你,你也屏蔽她,礼尚往来,多公平。” 手心猝然一空。 梁知予虚虚拢着空气,抬眸望向舒橪,心想,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修炼成他那么洒脱。 她怔怔无言了半晌,直到舒橪以为她走神,叫她名字。 “你知道,我之前为什么从电视台离职吗?” 问题来得突然,不过舒橪记忆力强,回忆得毫不费力:“你和我说过,因为你们台里派系斗争,工作氛围太差。” “对。”梁知予点头承认,“但这只是最表层的原因。” 舒橪神色一顿。 “我那时候进电视台,也才一年多的时间,虽然两个派别之间大有龃龉,但说到底,和我们底层员工关系不大。” “真正受影响的,是台里最开始带我的前辈,也是我的学姐。” 梁知予抱膝而坐,徐徐道来: “学姐大我十岁,刚毕业就进了电视台,我入职的时候,她已经是部门的组长。她的直系领导正在竞争新闻中心副主任的职位,如果竞争成功,她也会得到晋升,代替她直系领导的职务。” “但是没多久,台里空降了一个新人,背景很强硬,直接坐上了那个空缺位置。从此,那位直系领导的心思彻底从工作转移到了派别斗争上,空降副主任也不是吃素的,两个人明里暗里地斗,大家都觉得难过。”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本就是关乎切身利益的大事,为此结仇撕破脸,在舒橪看来,也是情理之中。 “后来呢?”舒橪追问。 “领导之间暗流涌动,我们该干的活倒是一样不少。尤其是我那位学姐,她很爱这份工作。没过多久,她开始筹备新选题,关于当时的一起欠薪案件的深度报道,我作为她的组员,在后期也参与了部分工作。” 舒橪好像猜到了什么:“问题出在那次报道上?” 梁知予重重点头。 “初期和中期,学姐的工作进展一直很顺利,但是到了后期成稿剪辑的时候,台里突然开始卡她,原本预计在那年六月发布成片,结果整整拖了两个月也没有下文。” “没过多久,学姐接到了台里的停职调查通知,调查组的人说,怀疑她为了获得和预期一致的采访内容,私下和当事人存在金钱交易。” ——金钱交易。 舒橪登时悚然。 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为什么梁知予上次会那么生气。 原来是有活生生的前车之鉴。 他的如鲠在喉,只能听梁知予继续道:“其实我知道所谓的‘金钱交易’是什么。当时学姐做完采访,同情当事人的遭遇,所以给他们送了一些衣物,还有米面粮油。至于为什么当事人会在之后反咬一口,甚至供述学姐的捐赠物品里藏了大额现金……” “是那个空降新人的手笔?” 梁知予又点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副主任的家里,和那起案件有不小的牵扯,也只有我学姐一腔孤勇,甘愿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也要做这个选题。” 舒橪皱着眉:“你学姐的上司,就没有为她说句话吗?” 梁知予冷笑道:“他只顾着明哲保身,怎么会为了一个下级出头?学姐做这个选题,多少也有帮他一把的意思,可是直到她被逼辞职,那个人也没有为她说过半个字。” 舒橪眼里有不忍的神色,回想起当初遇到梁知予的情形,终于若有所悟:“所以你当初才说想转行。” 曾经的场面似乎还历历在目,千言万语积蓄在心间,想要宣泄出口,却在临门一脚之际忽地退缩。 良久,所有的愤懑和不平,全部迷失在一声轻叹里:“是啊。学姐后来彻底告别了媒体行业,回老家去了。我么……想来想去,还是有点不甘心。” 有多不甘心呢? 哪怕想起某些作呕的人和事,哪怕几乎下定决心要告别这个行业,也还是无数次地告诉自己,再坚持吧,就当最后一次。 低头时,长发也随动作委垂。梁知予的发质偏硬且直,末梢不屈不挠地碰到舒橪手臂上的皮肤,触感很特别。 舒橪想起有个说法,头发硬的人,脾气也倔强,放在梁知予身上,倒真是再合适不过的形容。 “马上就要元旦了,要不要趁着假期,一起出去旅游?” 第18章 他换了话题,有心阻止气氛变得沉重。 梁知予下床穿鞋,准备起身去洗漱,“就三天,太匆忙了吧。” 舒橪想起国庆假期在云桐镇的偶遇,不咸不淡道:“你上次和室友出去旅游,不也才两三天就回来了。” 梁知予被堵得半天找不到话来应对。 “那能一样吗……”她嘟囔道,“她是我室友。” 舒橪听得神经直跳。 “知道我在你心里地位低,但用得着说得这么直白?”他轻飘飘地瞟过来。 梁知予瞬间心虚。 有些话,确实不适合当面讲。况且舒橪可不是大度的人。 她连忙扯出一个假笑:“口误,我口误。” 舒橪目光如炬地盯了她一会儿,忽而嗤笑。梁知予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心里毛毛:“你干嘛?” “你的扣子系错了。” 梁知予低头查看,果然是睡衣从第一颗衣扣开始就对歪了位置,整片领口倾斜,略显得滑稽。 “……噢。” 她刚要重系,舒橪却走到她面前,信手帮她解开了第一颗扣子。 这个动作放在他们二人之间,常常是一种无需多言的暧昧信号。梁知予本能后退了半步,伸手拢住了自己的衣襟。 舒橪也不恼,只是淡淡笑着说:“想什么呢?帮你扣扣子而已。” 好一个清清白白。 梁知予被他反将了一军,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才能显得自己并不是满脑子颜色废料,莫名语塞了许久。 舒橪有双好看的手。 十指修长,骨节匀称分明,指甲也剪得干净利落。灵巧地游走在纽扣之间,居然颇为赏心悦目。 梁知予把自己想象成服装店里的人性模特,屏气等待他结束这场气氛暧昧的帮忙,却听舒橪忽然开口在她耳边问:“不去外地旅游,去山里泡温泉怎么样?” 第14章 14 温泉 “显大。” 静山温泉,是松川市最知名的温泉度假区,距离市中心有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坐落于风景秀美的静山风景区内,向来是松川及周边城市居民眼中的温泉疗养首选地。 温泉酒店大堂前台,梁知予和舒橪正在办理入住。 “身份证给我。”舒橪向梁知予伸手。 此趟行程,算是舒橪一手包揽,梁知予只管跟在他身后,做个不动脑筋的懒人。她和同事刚忙完一篇电诈的专项报道,整个十二月都在连轴转,不得不承认,舒橪的这次度假之旅,来得很及时。 “你订的是套房?” 梁知予瞥到舒橪手机软件上的订宿记录。 “嗯,怎么?” 梁知予和那四位数大几千的价格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悻悻道:“没怎么。” 七千多一晚的价格。 果然是他的眼光。 天气渐寒,明晚又是跨年夜,早在大半个月之前,酒店的所有房型都已经售罄,此时来办入住的游客络绎不绝。 梁知予正在等前台登记完自己的身份信息,忽听身边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呀,知予!真的是你!” 她循声转过头,看清了来人—— 竟然是之前朋友圈屏蔽她的那位高中同学,郑雅珍。 真是巧得没谱了。 梁知予腹诽,面上却不得不佯装出同样惊喜的微笑:“雅珍?好巧啊,在这里都能碰见你。” 相比高中那会儿,郑雅珍成熟了不少,身上的羊绒裙和同色系大衣质地极好,是某奢侈品牌的当季新款,衬得她身姿娉婷,格外优雅。 “可不是!我刚才远远看着,就觉得有个人特别像你,果然,大美女就是大美女,到哪里都有辨识度。” 她亲切地拉着梁知予的手,一边打量,一边赞叹不已。 前台登记完信息,把两人的身份证连同房卡,一并递交到舒橪手里:“您二位的房间在1503,这是房卡,请收好。” 郑雅珍这才注意到舒橪的存在,还来不及叫他名字,眼神忽而落在他手里的几张卡片上。 她愣了片刻,终于瞪大眼睛,茅塞顿开似的:“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梁知予猝不及防,张嘴想要解释,却被郑雅珍意味深长的笑容噎了回去:“哎呀,别藏了。我和我男朋友住1505,那层都是套房,我懂。” 一个“懂”字,被她说得百转千回,梁知予彻底明白,自己现在算是骑虎难下——除了承认和舒橪的情侣关系,根本没有别的借口能用。 她下意识地望向舒橪。 下一秒,手就被牵了起来。 “确实挺巧,老同学,”舒橪与她十指交握,面不改色,“你和你男朋友也是来这里跨年的?” 郑雅珍笑道:“对啊,他平时忙得要命,只有这种时候能腾出空,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只能来泡温泉了。” 她一边又打趣:“你们两个,上学的时候就是年级里知名的帅哥美女,我们同学当时还议论呢,怎么各班级成了那么多对,偏偏你们还完全不熟的样子。看来是缘分迟到,好事多磨了。” 梁知予的手心很热,被舒橪包裹在掌中,不自觉地动了动。 舒橪却以为她要挣脱,手上不露声色地扣紧了几分。 “借你吉言。”他对郑雅珍微笑。 寒暄之后,郑雅珍接到她男朋友的电话,叫她去泡汤,于是向梁知予和舒橪作别,先行离开。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舒橪若有所思道:“我还以为,你会暗讽她几句屏蔽你朋友圈的事情。” 梁知予松开他的手,一边往电梯间的方向走,一边说道:“想啊,但没机会。人家友好打招呼,我还能伸手去打笑脸人?” 手心骤然空缺的感觉不太好受,舒橪面上不表,跟在梁知予身后,双手揣兜。 “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如果这几天再遇到她,记得我们现在的关系。” “别露馅了。” 梁知予总觉得他话里有话,但却说不上来具体是何种深意。待回到房间,她才后知后觉地懊悔:就不该让舒橪只订一个房间。 度假三天,两人带的行李十分简便,各自拖了二十寸的行李箱,装下所有外出必需品。 梁知予为此次温泉度假游特意准备了泳衣,连体短裙款式,露背v领设计,介于保守和性感之间的尺度,她挑选很久才下的订单。 她把泳衣从行李箱里拿出来,正要挂进房间的衣柜里,忽见舒橪盯着她手里的那块布料,眸色深不见底。 “这件衣服不错,”他若无其事地把目光转回梁知予身上,“很衬你的肤色和身材。” 梁知予嗤笑:“我还没穿,你就知道了?” 舒橪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可能……我的想象力比较丰富。” 这话含义颇深,实在引人遐想。梁知予立即领悟过来,皮笑肉不笑地回击:“不敢当。艺术大师的想象力太宝贵,您最好省着点用。” 舒橪低头,忍俊不禁。 当天下午,他们去泡了酒店的公共池。 公共池不同于私汤,分了男女,不过中间也就一壁之隔,梁知予和舒橪背对背倚靠着池壁,在氤氲热气里说话。 “事实证明,我的想象力很贴合现实。” 舒橪头也不回地对梁知予说。 “衣服,衬你。” 梁知予肩膀以下全泡在水里,脸颊被热气蒸得泛红。 她平时不怎么穿露肤度高的衣服,刚刚在池边脱下外罩的浴袍,着实没适应过来,光速下了池子,企图借着温泉水遮掩。 “谢谢。”她淡定道,“你的泳裤也很衬你。” “显大。” 舒橪差点被这句没安好心的夸奖呛死。 不是,他这条件,还用得着“显”? 他终于按捺不住,转过头去,咬牙威胁她:“仗着在公共池,觉得我拿你没办法是吧?” 梁知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手边的苏打水,无辜地耸了耸肩:“是你先起的头。” 几滴水珠顺着舒橪紧实的胸肌缓缓往下淌,他忽然感到今日失了算——应该直接去私汤才对,怎么先来公共池凑热闹了? 然而再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想法太耍流氓。明明说好了带她来度假放松,如果直奔那方面而去,难免要让她以为自己一开始就本意不善,岂不是自毁清白? 想到这里,舒橪耐着性子,端起他的那杯,和梁知予轻轻一碰。 “行,我认输。申请换个话题。” 玻璃脆响,好听极了。 “我记得,你刚上的那部电影里,也有男女主泡温泉的情节。”梁知予说,“你都不知道,当时播到这段的时候,底下的观众有多激动。” 在电影《说谎纪实》里,作为男女主感情线推进的重要转折点,那场温泉戏一直是前期宣传的重点,上映时也引起了强烈的讨论度。 而在原片的那段情节中,男女主甚至没有肢体接触,单靠场景道具以及镜头调度,便营造出了极尽暧昧朦胧的氛围。 第19章 “是吗?”舒橪饶有兴致,“你也很激动?” 梁知予诚实道:“嗯,很激动。” 听到认可,舒橪的心情相当愉悦。这段戏并不存在于原剧本中,是导演和演员临场提议加的,后来经过美术组和摄影组的连夜讨论,最终才定下了布景。 这也是舒橪最喜欢的一场戏。 “那个温泉旅馆,是我开车转了三天才定下来的取景地。”他徐徐道来,“店里原先生意不太好,加上老板年纪也大了,已经在准备关门停业。没想到电影上映之后,老板打电话来向我们道谢,说是很多人慕名来打卡,小店竟然起死回生,日流水很可观。” 梁知予:“我好像看过相关的帖子。是不是还有人发过对比图?你们把店里的布景改造了不少。” 舒橪点头:“可不只是重新置景那么简单。温泉有水汽,摄影调整了半天的机位,也达不到我想要的光影效果,第二天又下雨,林若恒说可以试着拍个雨景,但是画面看起来太灰败,只能再等。一直等到第三天下午,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时间,天公终于作美,一气呵成地拍完了。” 下午四点多钟的阳光,已到了将倾未倾的时候。阳光浮在水面上,和水蒸气交融起一层薄薄的雾。 眼前画面恰与电影之中的情节重合在一起,梁知予兀自出神,居然有些分不清现实与虚幻的恍惚。 “但是这次,你怎么不带我去电影取景的那家店?”她问。 “没人想去工作地故地重游,”舒橪说,“你想去?现在改行程,可能来不及了。” 梁知予摇头:“随口问问。” 温泉不能一次性泡太久,下水半小时后,梁知予和舒橪双双离开了池子,回到岸上休息。 梁知予抖开浴袍,刚套上一边的袖子,忽然觉出不对,慌忙在口袋里摸了摸—— “糟了,我的项链不见了!” 舒橪往她脖子上一瞧,果然空荡荡的,神情便严肃起来:“你放哪儿了,怎么会不见?” 梁知予着急道:“就裹在衣服里呀!是不是掉在地上的缝里了?你快帮我找找。” 金属饰品不宜浸泡温泉,早在下水前,梁知予便把自己佩戴的项链摘下,包进了折叠起来的浴袍里。 而现在,浴袍还好端端穿在身上,那条项链却不见了踪影。 舒橪帮着搜寻了一圈,竟也一无所获,不由得皱眉道:“怪了,项链怎么会不翼而飞?走,我们去找前台。” 梁知予丢的是条铂金项链,价格两千出头。 放在珠宝里,这条实属入门级别,但那却是梁知予工作第一年时,梁谨送她的生日礼物,意义非比寻常。 前台对于顾客丢失贵重物品的情况很是重视,立即做了登记,并派出工作人员帮忙寻找。 梁知予忧心忡忡地坐在大堂里等待,甚至顾不上回房间换件厚衣服。好在酒店暖气开得足,她本就急得出了汗,倒也不冷。 没过多久,舒橪的手机响了。 “你等我一会儿,去接个工作电话,马上回来。” 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肩膀。 梁知予心里虽焦急,却也不可能阻拦这种正事,点头让他去。 她静坐在原位,一边张望着温泉浴池的方向,一边等候着舒橪,脑海里思绪纷杂,乱得要命。 她从不迷信,但不知为何,心里有种预感格外强烈—— 丢失旧物,仿佛不是什么好兆头。 此时,仍有不少游客刚刚下车抵达酒店,行李箱万向轮碾过光滑的大理石地面,摩擦出平稳顺滑的音色。 有一道脚步声,破开重重背景音,径直朝梁知予而来。 “……好久不见了,梁记者。” 闻声,梁知予愣怔半晌。 她错愕地回过头去。 “……” “确实好久不见。” 她一字一顿道。 “何副主任。” 第15章 15 信任 问心无愧,绝无隐瞒。…… 何承望和气地笑了笑:“刚才听见你和前台说话,好像是丢了东西?如果是贵重物品,最好及时报警,毕竟酒店人来人往,难保不会有人顺手牵羊。” 梁知予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静静抬眼打量面前这个西装革履的男人。 如果没记错,何承望晋升新闻中心副主任职位时,才刚刚三十五岁。如今过去了将近四年,他已是将近不惑的人,外貌身形却保持得相当不错,就差把“春风得意”写在脸上了。 “报不报警,我心里有决断,用不着你费心。” 梁知予漠然说完,便转过了头,不再把视线聚焦于他。 她的肢体语言传递出一种直白的无视,但何承望并不觉得冒犯,反而兴致盎然道:“咱们也是许久不见的老同事了,既然这么有缘,入住了同一家酒店,不如我请你喝一杯?” 梁知予冷冷吐出两个字:“不用。” 她觉得万万不可再和此人纠缠下去,果断起身准备上楼回房。 然而脚步还没迈出去,身后那人又叫住了她:“梁记者。” 还是客客气气的称谓,语气却全然大变,带着不容置疑的发号施令的味道。 “总拒绝人,可不是好习惯。”何承望走到她身前,拦住她的去路。 “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被他的眼神触及的瞬间,梁知予不寒而栗。她半句废话也不想说,只想立刻离这个人远远的。 “……嗯,好,放假回来再说。” 落地窗旁,舒橪边说边往回走,“我这儿正有事。” 挂了电话,一抬头,却见梁知予满脸愠色地站在大厅,身边是个他从没见过的男人,似在攀谈。 那一瞬间,舒橪的直觉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凛锐,大脑尚未做出反应,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往前,下意识挡在了梁知予和那个男人之间。 “这人你认识?” 舒橪眼睛盯着那个男人,话却朝着梁知予问。 “……从前的同事。”梁知予低声道,顿了顿又补充,“就那个副主任。” 原来是他? 舒橪若有所思地打量来人,眼神不自觉带了些攻击性。 何承望神色如常,甚至还能含着笑同他打招呼:“你是小梁的男朋友?果然一表人才,般配。” 舒橪不为所动,收回视线,语气淡淡:“我女朋友身体不舒服,需要回房间休息,恕不奉陪了。” 说完,他揽着梁知予的腰,头也不回地坐电梯上楼。 这次,何承望没再阻拦。 直至踏进房间门,呼吸到温暖的香薰气味,头脑才算是彻底得以放松。 梁知予跌坐进沙发里,目光放空缓了好一会儿,忽听舒橪问:“刚才那个人,之前为难过你?” 她并未立刻回答,而是给自己倒了杯温水,仰头饮尽。 “没有。” 舒橪没想到她会否认。人的肢体语言说不了谎,在那个人面前,梁知予分明极度防备,显然是不对付的意思。 她又给舒橪倒了一杯,推到他面前,微笑道:“不过,刚才还是谢谢你了。” 舒橪眼神下移,看到梁知予蜷起来的手指。 是她紧张时才有的小动作。 ……又说谎。 舒橪深深觉得无力。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她总不肯和自己说实话。 信任他,有那么难? 见舒橪半天没接自己递过去的水,梁知予有些尴尬,站起身找了个理由:“我……先去洗澡了。” 泡过温泉,本来应该适当冲个澡,更何况是很多人公用的公共汤池。梁知予从行李箱里囫囵翻了两件睡衣,带进浴室,顺手锁上了门。 站在镜子前,解开泳衣背后的系带,梁知予突然有点走神。 其实仔细想来,电视台的那段工作经历,除了舒橪,她没对任何人透露过细节,哪怕是在《刻度》最终一轮的面试,谢真亲口问她上段工作的离职缘由,她也只是轻飘飘地一笔带过,说更喜欢在纸媒工作。 梁知予本以为,自己的坦白已经算是真诚,可万万没料到会在这里和何承望狭路相逢。 被他这么一搅和,倒显得自己之前多么谎话连篇似的。 当然…… 她的确隐瞒了,一部分。 * 当晚九点多钟,酒店工作人员给梁知予打来电话,说是项链暂未找到,愿意协商赔偿事宜。 历经白天几番变故,梁知予早已心力疲惫,哪里还有精神去谈判,便说可以再等一晚,如果明天中午之前还是毫无收获,再谈赔偿的事也不迟。 翌日早上九点,在酒店三楼的餐厅里,梁知予和舒橪又遇到了郑雅珍。 而与她亲昵无间挽着手的男人,竟然是何承望。 “知予,舒橪!”郑雅珍笑吟吟地端着餐盘过来,“这么巧啊,咱们又见面了。” 第20章 她大大方方地介绍道:“这位是我男朋友,姓何,你们叫他老何就行了。老何,这两位都是我的高中同学,热恋中的小情侣。” 何承望挑眉,故作惊讶道:“原来松川这么小?到处都是熟人。” 说完又转过头,对两人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好,正式认识一下,我是雅珍的男朋友,何承望。” 梁知予僵着脸,机械地说了声“你好”。 郑雅珍又问:“介意我们和你们坐一桌吗?昨天太匆忙,没说两句就结束了,我还有好多话想和你们聊呢。” 梁知予还在斟酌如何婉拒,舒橪的声线便先一步闯入:“恐怕不太方便。我和我女朋友吃饭的时候,不喜欢别人打扰。” 干脆利落的拒绝,不留情面。 郑雅珍惊愕地愣住。 梁知予也诧异,唯独何承望深深看了一眼,对郑雅珍说:“看来,你这两位老同学的感情很好。” 一句话的时间,足够郑雅珍反应过来,笑着给自己打圆场:“舒橪是从事艺术行业的,脾气一直这样,所以别看他是个大帅哥,高中的时候可没几个女生敢追他,单身单了好多年。” 餐厅里人来人往,像他们这样两站两坐,形成一种微妙对立态势的,倒是独一份。 梁知予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反让舒橪得罪人,深呼吸后,对郑雅珍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你们想坐这里,就坐吧。” 虽有转圜之意,但郑雅珍也不是傻子,笑着推脱道:“我和老何才不当电灯泡。你们这么蜜里调油,我们哪里还能挤得进去?走了,有机会再聊。” 两人果真走远。 “既然不愿意,就不要试图勉强。” 舒橪声音里的温度不比室外温高多少,凉凉地传进梁知予的耳朵。 “如果不是我阻止,你还真的想和他们同桌吃饭?” 梁知予皱眉:“我当然不想。” 舒橪瞟去一眼,不咸不淡道:“是吗?” 梁知予被这句反问刺得生疼。 什么叫做“是吗”? 他在质疑什么? 难道非要她在公众场合和人大吵大闹,甚至把无辜的郑雅珍牵扯进来,才能表明她与何承望划清界限的决心? 她抿紧了唇,心口寒凉。 激将法也不是这么个用法。 “啪”的一声,梁知予撂了叉子,应激似地站起身,冷冷道:“我不吃了。” 说完,她扭头就走,直奔电梯,上楼回了房间。 浴室里,昨天那套泳衣还孤零零挂着,蝴蝶结系得精致美观,仿佛来来回回打了许多遍。 只是此时看来,像个自取其辱的笑话。 梁知予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当即收下来扭成一团,连同带来的所有物品,乱七八糟地往行李箱里收拾。 卧室外,开门解锁的响动传来。 “你干什么?”舒橪大步走进来,制止她收行李的动作,“生我气可以,何必弄到要走的地步?” 梁知予扣上箱子,冷笑:“我哪里敢生你的气。只不过站在你这么坦荡诚实的人身边,我实在自惭形秽,只好先走一步。” 她拖着行李箱要往门口去,却被舒橪扯住了手腕。 “这更是气话。”他不依不饶,“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梁知予挣了两下,没挣脱掉,反被舒橪拽入怀中。 他低头来吻她,急切而焦灼,她偏头躲开,狠命抵住他的下颌,愤怒道:“舒橪你有病吧?!” 舒橪置若罔闻,一意孤行地接吻,无顾嘴角被她咬破。 那点血腥气终被梁知予所品尝。 她快要喘不过气,偏偏身体已经习惯了和舒橪的纠缠,脚下一软,在他怀中坠得更深。 紧握在行李箱拉杆上的手,不知何时,无声转移到了舒橪的腰上。 “你答应过我的,不要吵架。” 漫长的一吻结束,舒橪和梁知予额头相抵,沉沉地喘息。 “等会儿泡完私汤,我陪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梁知予被他亲得头脑发昏,靠在他身上平复呼吸,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私汤就在房间背后,一方露天可赏山景的小池子里。 流水声潺潺,水面荡漾开层叠波纹,混着空气里一点若有似无的甜香,熏得神智也渐渐迷蒙起来。 梁知予双手攀在舒橪的肩头,背抵着池壁,呼吸得有些吃力。 后背的系带已经全松了,上半身的泳衣,只靠最后一根肩带松垮地挂在身上。汗水顺着身前起伏的弧度滚落,隐没在温热的泉水中,无声无息地蒸发掉滚烫的情|欲。 被湿淋淋的从池子里抱出来时,梁知予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先休息一会儿再洗澡?”舒橪用浴巾帮她擦拭,征求她的意见。 梁知予觉得自己有点缺氧,不知是不是在温泉里待太久的缘故,点头道:“让我缓一缓。” 舒橪赤着上身,去吧台冰箱里拿了两罐啤酒,陪梁知予在躺椅上躺着,随手分一罐给她:“喝吗?” 梁知予接过,拉开拉环,仰头饮了一大口。 温泉、性|爱,他们刚刚历经了两种最能使人身心放松的事,此时不约而同地起了几分餍足之后的倦怠,只是并排躺在一起,并不说话,似乎这样就已经很好。 直到梁知予毫无预兆地开口。 “那个人叫何承望,从前还在电视台工作的时候,他追过我。” 舒橪喝酒的动作停住了。 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关于梁知予究竟隐瞒了什么。猜测林林总总,他却不太愿意深思,因为走向往往不好。况且猜测终究是猜测,他更想听梁知予亲口告诉他实情。 “但你不喜欢他。” 舒橪这话说得笃定,梁知予却不意外,颔首道:“对,我不喜欢他。甚至已经和他重申了好多遍,但他根本不理会。” 那段时间,梁知予每天都收到不同的花束,以及微信上的嘘寒问暖。何承望很喜欢邀请她出去吃饭看电影,即便从未得到肯定的答复,也乐此不疲。 “他追求你的事,你的同事和领导都知道吗?”舒橪问。 冰啤酒入喉,刚从温泉里出来的身体隐隐颤了颤。 “知道。”梁知予低头,轻声说,“他们都知道。” 舒橪忽然打了个寒噤。 他记得梁知予说过,自从那人空降高层,她的学姐及其领导,都深受他影响。如果这个姓何的追求梁知予,已经到了众所周知的地步,她夹在其间,又该如何自处,别人又会怎么看她? “明明是他单方面的一厢情愿,我从没表现过任何同意的意思,可是落在别人的嘴里,居然称此为所谓的‘感情纠纷’。” 梁知予说着,讽刺地笑起来,“财产纠纷都讲究个一进一出,有来有往,感情纠纷呢?只要对方表露出丝毫的好感,无论我愿意与否,都被绑在了十字架上。” 舒橪的下颌线渐渐绷紧,眼神里阴翳深重,“所以,他就一直这样骚扰你,直到你离职?” 梁知予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膀,“说是逃出生天也不为过了。我学姐还好,愿意信我清白,她的那位直系领导,其实后来也没少给我使绊子,大概是疑心在他竞聘的时候,我就和何承望暗通款曲,联手阻碍他的晋升路。” 手里的啤酒罐已空,舒橪把它捏得咯吱作响,眉头深蹙道:“他这样,不能向台里举报吗?” 举报? 梁知予笑了笑。 她当初不是没试过。 台里并没有禁止办公室恋情的规定,何承望又是老狐狸,但凡能留下痕迹的文字消息,都毫无露骨过分的只言片语。 说明情况的信件递上去,许久没收到回音,她不甘心地去催促询问,反被阴阳怪气了一通,话里话外的意思,无外乎指责她清高孤傲不识好歹,非要闹得难看。 “……没用的。” 她叹息。 “他们不信我。” 时过境迁,当年的种种再度浮现于眼前,竟也有些模糊,或许是大脑自我保护的讲究。 “舒橪,我今天说的这些话,问心无愧,也绝无隐瞒。”梁知予敛眉正色,“要不是因为不想和你存下芥蒂,我不可能坦白这么多。自揭伤疤是苦事,我不会再做第二回。” 她字字果断坚决,仿佛短短几秒钟之间,便已从往事中抽身出来,理智得不像个活人。 舒橪强行按捺住眼底涌动的情绪,把一切归为一句:“嗯,我知道。” 第16章 16 交锋 为了她,值得。 酒店的健身房位于六楼,中午时段,来锻炼的顾客不多。 卫生间洗手池前,何承望抖了抖手上的水珠,眼皮一抬,身旁不知何时走来一个人。 跟他仅有一面之缘的人。 “噢,这么巧?”他在镜子里对来人笑了笑,“你也来健身?” 舒橪抱着胳膊,淡淡说道:“不巧,我是专门来等你的。” 第21章 何承望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微妙。 “等我?”他品味这个用词,笑意逐渐褪尽,“看你这副样子,怕不是想问我什么吧?” 他漫不经心地擦手,全然无所畏惧似的,舒橪索性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你和知予同事期间,一直骚扰她?” 何承望惊奇:“原来她这么和你形容我跟她的关系?” 接着一声长叹:“小梁这个人,就是太沉不住气了,明明很简单的事情,非要想得那么复杂,你说何必呢……” 舒橪越听,脸色便越阴沉,“你想抵赖?” 卫生间门口距离洗手池不过几步之遥,然而舒橪身形高大,直接把何承望的去路堵了个严实。 他看出舒橪来者不善,脸上虽还挂着笑,但心中已然没那么笃定,只是碍于脸面,不得不硬撑着气道:“没错,我是追过她。但那又怎样?如果你认为正常的感情追求就等同于性骚扰,那我无话可说。” 舒橪微微眯起眼睛,神情尤为犀利:“所以,间接害得她在电视台待不下去这件事,你也不打算认了,是吗?” 不等何承望做出回答,舒橪拿出手机,亮了屏幕推到他眼前,冷冷道:“这件事,你难道也不想解释吗?” 看清屏幕显示的内容,何承望的眼神微微变了。 ——那是一张手机短信的截图。 蓝底白字的消息框里,只静静躺着一句话: 【我在1302开了房间。】 “她昨晚睡前收到的短信。”舒橪神色不惊,语气却暗潮汹涌,“查一个陌生号码背后的主人,对我来说,还算不上困难。” 何承望面有异色,但很快便镇定下来,两手一摊,“就算是我发的,那又怎样?也许我只是想找她叙叙旧,你们的反应用得着这么大?” 他边说,边冷眼瞧着舒橪。 即便心里千万个不愿意,他也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外貌气质确实出众,又联想到郑雅珍对他说过,舒橪如今在电影圈里声名不俗,俨然是情场职场都春风得意的模样。 潜意识里,一股无名妒火正在悄然作祟。 “你女朋友之所以给你看这个,也不过是因为我们已经打过了照面,如果你起疑,她当然要自证。” 何承望不怀好意地补充。 “可在你不知道的时候,你怎么能确定,我是不是也给她发过类似的消息,而她,又有没有欣然赴约?” 头顶的日光灯闪了闪,电流声嘶嘶作响。 何承望见舒橪如自己预期那样皱紧了眉,心下顿时舒畅起来。 同为男人,他自信舒橪不可能不计较这个,现在还能为了面子嘴硬,回去恐怕就要提分手。 走着瞧吧,梁知予,他轻蔑地想,你看不上我,我也不可能让你好过。 然而下一秒。 一阵充满戾气的拳风突然迎面而来。何承望遽然色变,来不及躲避,颧骨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整个人被揍得歪倒在墙上,脸颊顿时青肿起来。 “你他妈敢打我?!” 何承望捂着伤处,惊怒交加。 舒橪死死盯着他,什么也没说。 何承望哪能忍气吞声,当即就挥拳出去,反手回击。 但他怎是舒橪的对手,还未触碰到舒橪面前的空气,便被他拧住了手腕,一扭一钳,牢牢压制在了墙边。 “……你不怕我报警?”挣扎未果,他咬牙切齿地说,“真以为闹大了之后,难堪的是我吗?” 何承望的劲不小,可是落在舒橪手里,竟然全无动弹的余地。他感受手下的这副肮脏皮囊,漠然道:“去报吧。不过你最好先祈祷一下,你能竖着走出去见他们。” 他的表情完全不像玩笑,何承望心底怵了怵,怕他真的发疯乱来,只能强忍屈辱道:“为了一个女人,值得你这样?” 这个句式隐含了太多轻视,舒橪听得不爽,手上力气加重,引得何承望连声痛呼,十分滑稽可笑。 舒橪的眼眸漆黑如墨,“值不值得,不是你一个垃圾说了算的。” 他顿了顿。 “而且,为了她,值得。” * 酒店前台再度致电,说梁知予丢失的项链终未找到,询问她是否同意协商赔偿。 梁知予难过了好一阵子,毕竟那条项链的意义不同,价格倒是其次。但事已至此,失物难寻,她也没法让酒店凭空把项链变出来,只能答允了协商。 为表诚意,酒店经理表示,可以按照项链购入价格的一点五倍予以赔偿,并免除此次入住产生的一切费用,恳请梁知予不要投诉。 丢失项链一事,梁知予觉得自己亦有疏失,便同意了酒店的方案,答应不再追究。只是从经理室谈完回来,仍有些闷闷不乐。 舒橪蹲在床边,正从行李箱往外拿东西,见她进门,扬声问:“讨论得怎么样了?” 梁知予往沙发上一坐,郁闷道:“找都找不回来了,赔得再大方又有什么用?” 她只顾着神伤,未曾注意舒橪手上手里拿的东西,直到脖子上忽然传来冰凉的触感,她低头一瞧,竟然是条精致非常的吊坠项链。 “这是?”梁知予诧异。 舒橪微微笑着,示意她把长发拢到侧边,仔细扣上链子。 “本来计划作为新年礼物送你的,没想到你原先戴的那条会丢。现在么,也算是恰好补上空白了。” 咫尺之距,他呼吸的热气轻轻吹拂在后颈,梁知予僵着脖子,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不自在。 “可我没有给你准备礼物。”她意识到自己的疏忽,顿感受之有愧,“这样不合适,我……不能收。” 舒橪不语,只是按着梁知予的肩膀,把人推到镜子前,问道:“好看吗?” 玫瑰金的环形吊坠,在灯光映照之下,闪着细碎璀璨的华彩,随呼吸起伏轻轻颤动,闪耀似星辰。 这是一个意大利珠宝品牌的经典款,据说设计灵感来自于罗马斗兽场,梁知予在时尚博主发的明星同款合集里见过,价格与设计同样高贵冷艳。 “好看,但是……” “送出去的东西,我没有再回收利用的习惯。”舒橪打断她,“要么收下,要么扔了,你二选一。” 世上没有比这更蛮不讲理的选择题。 “但我要和你先说清楚,我还不起同等价格的礼物。”梁知予认真地说。 舒橪毫不在意:“我不图你回礼。” “那你图什么?” 舒橪被问住了。 早被他丢弃的购物小票上,交易日期显示为一个多月前。那会儿,他和梁知予甚至还在冷战,出门吃饭时路过商场专柜,一眼看到了玻璃陈列柜里的流光溢彩。 不知为什么,他的脑海里只浮现了一个念头—— 如果她戴,一定很好看。 所以,这又是图什么呢? 舒橪垂眼,顶光在眉骨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像敛起锋刃的薄金属。 梁知予隐隐感到危险,连忙自己给自己接话:“算了,跟你们有钱人说不清楚。总之,到时候不许嫌弃我的回礼上不了台面。” 没来由地遭到预先审判,舒橪倒也不生气,抱着胳膊笑看她道:“行,我向你保证,就算你送片鹅毛,我也肯定裱相框里供起来。” 梁知予被逗得莞尔。 目光忽然被舒橪手背的一处淤青吸引,她诧异地问:“你的手怎么了?昨晚还好好的。” 舒橪云淡风轻道:“没什么,刚才走路不小心,撞到了。” “这么不小心?”梁知予面有忧色,扯过他的手腕,“给我看看。” 舒橪本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的狼狈,但见她担忧,免不了有一丝隐秘的满足,放纵她无意识的靠近,嘴角情不自禁地上扬:“真没事,你急什么。” 梁知予最不喜欢他不拿身体当回事的态度,点着他指关节说:“你自己看看,都淤青了,还说没事?” 又有些疑惑:“你走路的时候,动作是有多大?居然会撞成这个样子。” 舒橪怕她再看下去看出端倪,抽回手解释:“就是磕了下桌角,几天就消下去了。” “说得轻巧。回去记得涂点跌打损伤的药,淤血才能散得快。” 她说着,又瞟了几眼伤处。 真奇怪。 看着怎么像是和人打架弄的。 * 放假回来,工作暂时迎来了短暂的宽松期。杂志社合拍了一期迎新年的vlog,发了公众号和微博,底下留言不少,反响颇佳。 梁知予没有出镜,只是用财财代替自己,配了几句新年祝福语。 谢真看到成品的时候,捧腹直笑:“知予,还有关瑜,你们几个至于这么害羞吗,一个个的都不肯入镜,只推我们财财出来,像什么话。” 关瑜有点腼腆:“平时都是坐在镜头后面,早就习惯了。” 梁知予点头附和,江雯雯亦搭腔:“主编,财财可是我们杂志社的女明星,网友都希望它出周边呢。” 第22章 谢真听了,饶有兴致:“真的?那也好,让美术部去做。当初给这小家伙起名,不就是希望它能招财吗。” 忙完下班,梁知予和关瑜约着一起吃了顿晚饭。饭后,她难得请关瑜陪自己逛商场,理由是——买礼物。 “你有朋友过生日啊?”关瑜问。 “不是生日。前几天跨年,他送了我礼物,我怎么也得还一份回去。” “他送你多少钱的礼物?有个价格区间作参考,才知道目标是什么。” 梁知予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她后来上官网查过那条项链的官方售价,虽然已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被那几个数字惊得心肝一颤。 “差不多……五位数。”她讲了含糊的实话。 关瑜震惊不已:“五位数?!你这位朋友也太有钱了。” 梁知予:“是啊,所以我才头痛。” “你们关系很好吗?如果是要好的朋友,也许人家并不在乎回礼的价格。” 梁知予愣神。 迟疑片刻,她问:“如果不是很要好的朋友,应该怎么回?” 关瑜诧异又好笑:“拜托,要是关系不好,怎么可能随便一出手就送上万块的礼物?除非他对你另有所图,比如想追你。” 梁知予连连摆手:“不会啦。他就是有钱而已,对谁都很大方。” “那可不一定哦,”关瑜语重心长,“有钱人也不是冤大头,多的是对人抠搜的,我觉得,你肯定对你和你那位朋友的关系存在误解。” 误解? 梁知予思索着,摇头说道:“应该不是。” 她不是没被人追求过,那些男人哪个不是摆明了对她献殷勤,仿佛生怕她瞧不出心意,活像开屏的孔雀。 可舒橪从未刻意在她面前表露过什么,就连重逢后的那次主动,也差点被他一拒了之,怎么可能还有别的想法? 接连路过几家珠光宝气的专柜,梁知予驻足在窗前,望着自己的倒影,像在凝视一个触不可及的平行空间。 “我和他,不像有可能的样子。” 她对关瑜说。 第17章 17 除夕 “新年快乐。” 最终被梁知予作为礼物回赠给舒橪的,是一款千元价位的男士香水。 浅淡清新的木质调,味道并不张扬,和舒橪送给她的项链同为一个品牌。 买的时候尚不觉得有什么,可送到舒橪手里,他看见包装袋印着的品牌标识,眼神忽而带了几分玩味,在梁知予的脖子停留片刻,微微笑道:“看来,我们的眼光很相似。” 梁知予莫名耳热起来,本来坦坦荡荡的心态,反被他说得仿佛别有暗示,恼羞成怒道:“谁跟你相似?爱喷不喷,不想要就还我。” 舒橪怎么可能还。 他立刻把袋子往身后一护,意味深长道:“进我手心的东西,可没有再放手的道理。” 他的神态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势在必得。 至于所得是什么,梁知予没问。 在和舒橪相处的这些时日里,她渐渐总结出来一条规律:身体靠得近,心理就得离得远。守恒一旦被打破,就容易出问题。 譬如上次关于陈家的采访。 时间一晃,农历新年将至。 松川大学两周前开始放寒假,梁谨休息在家,分批次备了不少年货。腊月二十八,梁知予拖着行李箱回到家,才一开门,就见门口玄关处堆了成山的大包小包。 “妈,你怎么买那么多东西?”梁知予惊呼,“我们吃得完吗?” 梁谨从厨房走出来,擦擦手说道:“也不都是买的。学校发了不少,还有同事朋友送的,还没来得及整理。” 梁知予把行李箱提到阳台,耐心擦干净外表和轮子,才将之推进自己的房间。 “那您就放着吧,一会儿我来收拾。”她对梁谨说。 屋子里干净整洁,被褥枕头都才晒过,带着暖融融的阳光气息,角落里暖风机档位开得正合适。床头端坐着一只小熊玩偶,是梁知予高中时抓娃娃赢得的战利品,也穿了件新衣,憨笑着迎接她。 梁知予不算太恋家的性格,但许是正值千家团圆的佳节,此时站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她竟也顿生无限眷恋,连行李都顾不上整理,出门直奔母亲,给了她一个大大的背后抱。 “妈,我好想你。”她半撒娇似的。 梁谨习惯了女儿偶尔耍孩子脾气,拍了拍她的手背:“当初说要自己独立的时候,不是很威风吗?现在又扭扭捏捏的,难道在外面受委屈了?” “没有……我就是单纯想你嘛。” 梁知予不情不愿撒了手,“你这么嫌弃你女儿啊?” 梁谨忍俊不禁:“我是怕你无事献殷勤,憋着什么坏。” 说着往玄关的礼品堆边走,“不是说要帮忙收拾吗,正好,你挑几份出来,过两天去你姑姑家拜年,给他们送去。” 听见“姑姑”两个字,梁知予神色微凝。 “您去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人家不欢迎我,去了只会自讨没趣。”梁谨神色自若,“我也不喜欢热脸贴冷屁股。” 作为人情来往的年货,包装精美的优先级最高,内容倒是其次。梁知予看来看去,心里只剩“买椟还珠”一词,尽量兼顾着外观与实用,选了几包干货和坚果出来。 “记得挑点带回去给同事,”梁谨又叮嘱,“总亡羊补牢也不行,我们家又不缺这点东西。” “知道啦。”梁知予答应道。 越是临近过年,人工费越是疯涨,赶在小年之前,梁谨叫了保洁上门,把房子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通,年前的最后两天,便只剩拖地擦桌的几道工序,她和梁知予分担着,做得倒也很快。 除夕这天,松川天气格外晴朗,虽然日间最高温只有十度,但鞭炮爆竹齐响,从早热闹到晚,仿佛也能驱散寒意。 待到夜幕降临,千家万户华灯初上,天空烟花成簇,旧年在喧嚣的欢送中渐渐走向了尾声。 梁家的年夜饭总共四菜一汤,鱼肉兼有,荤素搭配,色香味俱全。 “汤来喽。” 梁知予戴着隔热手套,从厨房里端出一锅热气腾腾的鸡汤。 “妈,你把这道菜挪挪。” 梁谨含笑帮她腾出位置,“不错嘛,今晚也算你大显身手了。” 她说完,转身进厨房。再出来时,手里已然拿了三副碗筷。 “摆上吧,还有你爸的这份。” 客厅靠墙的柜子上,静静陈列一张黑白色的照片,当中人物眉眼端正,气质从容,是个一眼看得出英俊的男人。只可惜他的年龄早已如同这帧画面,被永远定格在了曾经的某个瞬间。 他叫程远思,是梁知予的父亲。 餐桌上,只有一副碗筷空荡。 梁谨如常给那个空杯子倒满了酒,然后轻轻碰杯:“老程,新年快乐。” 无人的座位给不出回答,只有梁知予对她举杯,郑重说道:“妈,新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梁谨微笑着和她碰杯:“平安喜乐。” 远远地,烟花礼炮声传来。市政在松湾广场附近组织了大型的烟火表演,今夜能见度高,隔着老远都能欣赏到火树银花的胜景。 电视机开着,春晚被当成年夜饭的背景音,梁知予听着主持人热情洋溢的开场白,忽地若有所思道:“我爸走了二十年了。” 梁谨给她盛汤,“嗯。今年日子一过,就是二十一年了。” 程远思当年因病离世,走得十分突然,不仅令亲属措手不及,也给梁谨和程远宁——即程远思的妹妹——带去了难以修复的矛盾和裂痕。 “你准备什么时候去你姑姑那儿拜年?”梁谨问。 “后天吧。”梁知予咬了一口炸年糕,“明天我陪您去逛花市。我听同事说,今年上市了好多兰花,摆在家里可香了。” 梁谨点头说好。 饭后,梁知予收拾好桌子,把碗统统丢进洗碗机,坐下来陪梁谨看春晚。 小品的笑点固然匮乏,好在歌舞节目的质量都还不错。梁知予边看边跟着同事在群里吐槽,顺手抢了几个红包,怎料手气奇差,一圈抢完,进账竟然还不足五块,简直闻者落泪。 好在谢真终于出现,阔绰地在群里连撒了几个五位数的大红包,梁知予一顿狂点,终于好运降临,当了回运气王。 果盘里的小零食渐空,不知不觉,零点已近。 烟花鞭炮的震响达到鼎盛,再也听不清电视声音。梁谨先行回了房间,客厅里只剩下梁知予,她斜斜躺在沙发上,手速飞快地编辑消息。 她向来不喜欢做群发祝福的表面功夫,所有祝福语全部手打。因此,通讯录里上千号人自然不能面面俱到,除了工作群聊,便只挑出平时关系不错的同事朋友,以及至今仍有联系的几位新闻当事人。 她刚给关瑜和江雯雯发完消息,裴斯湘的新年祝福便弹了出来。 第23章 【世界上最好的室友,祝你在新的一年里,工作顺利,万事如愿,每天都有好心情!】 末了附着一个可爱的小猫表情包。 梁知予浅笑,打字回复道:【最好的室友,新年快乐!祝你来年升职加薪,事事顺心,所有的愿望都成真!等你回松川哦。】 裴斯湘不是本地人,二十八那天坐火车回了家。梁知予想起她返程前和自己说过,要带老家特产冰糖橙回来,心中倒是十分期待。 她并不打算熬太晚,放下手机去洗漱。 十多分钟的空隙时间,屏幕亮了又亮,消息提示声叮叮直响,淹没在窗外震天的烟花里。 关掉电视和客厅的灯,梁知予敷着面膜回了卧室。 微信打开,一列的红点。 最新一条,来自于梁知予去年采访过的果农夫妇。 当时产区大丰收,中间商的收购价格一跌再跌,园区水果大量滞销。她在当地驻留大半个月,做了图文并茂的专题报道,发布没多久,便带动起来可观的销量,深得受访果农感激。 梁知予正想给他们写回复,顺便订购今夏新果,目光忽然跳了跳。 一行简短的四字祝语,夹在各条长消息之间,格外醒目。 是舒橪。 他只发了句“新年快乐”,既无标点,也无表情,仿佛极不走心的群发,很是潦草。 梁知予犹豫几秒,点进和他的对话框。 【新年快乐。】 她复制粘贴似的,发送过去。 还未来得及退出界面,舒橪竟然秒回:【还没睡?】 【没有,外面太吵了,睡不着。】 楼下刚刚放了万响鞭炮,余音与烟雾共同缭绕,梁知予被震得头昏脑涨,翻开床头柜找耳塞。 【我也睡不着。】 梁知予堵上耳朵,看见他发过来的消息,先是退回去给果农夫妇回复拜年问候,然后才回到和舒橪的聊天框里:【你家附近有烟花秀,应该比我这里更吵。】 她留了盏床头灯,裹着被子侧躺下,困意渐渐上涌,强撑着回完所有的信息,舒橪的消息才姗姗来迟:【我今晚在爸妈家。】 客厅里灯火通明,室外花园的灯带交替闪烁,光线温暖。春晚尚未结束,电视里歌声朗朗,舒橪站在落地玻璃窗前,背对着舒丽玲和高宏朗,单手打字。 “老高,你看人家,这才叫做美声。你平时在家练的,那就是鬼哭狼嚎。” “话也不能这么说,专业歌唱家练了多少年,我又才练了多久?相提并论也不是这种提法。” …… 父母在旁聊得热火朝天,舒橪却丝毫没有参与的意思,只低头盯着手机。 不知为什么,回复完他的前一句,梁知予便没了音讯,对话凭空截止在他这里,怎么看都显得尴尬。 “舒橪,你一个人站在那边干什么?” 过不多久,高宏朗喊他。 “一家人过年守岁,你心不在焉也就算了,还总盯着手机,像什么样子嘛。” 舒丽玲撇嘴:“行了吧。你的电话一整晚也没停过,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说着就对舒橪道:“你别听你爸胡扯,该沟通联络的,就是要趁这个时候多说两句。今天等明天,明天等后天,黄花菜都凉了。” 她话里有话,舒橪隐约觉察,但并不想此时说破。 他估摸着,梁知予大概是睡着了,一时半会也不会回复他,便索性把手机揣进口袋,堂而皇之走到父母面前,郑重宣布道:“明天我有事,不和你们一起出门了。” 舒丽玲与高宏朗齐声问:“你能有什么急事?” 舒橪淡定微笑:“拜见恩师。” “顺便,捉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18 拜年 合适的人。 花市早晨八点钟开市,人流如织。盆栽鲜花均价都不高,十几元便能买到一盆开得正盛的,数量若多,还能有折扣。 梁谨喜欢仙客来,不同颜色买了三盆,捎带一盆文心兰,打算买了带去办公室。 梁知予自知没有侍弄花草的兴趣和精力,只挑了一束鲜切的郁金香,拿回家插在花瓶里图个装饰。 到家已是中午。 梁知予今天起早,吃中饭的时候便呵欠连天,东西一放就回房间补觉。 她自然也忘了插花的事,直到三个小时的漫长午觉过去,昏昏沉沉地醒来,才忽地想起自己好像遗漏了什么事情。 “妈,我那束郁金香呢?” 她匆忙套了件毛衣跑出来。 梁谨正在修剪花茎,闻言,一脸的早有预料。 “要是指望你这个懒虫,花早就枯死投胎去了。”她利落地下剪,平整修出合适的长度,“把书房架子上的花瓶拿来。” 梁知予讨饶一笑,勤快地跑腿。 白色陶瓷花瓶,搭配浅粉色的郁金香正得宜。梁谨修完花枝,小心地把花束放入瓶中,只是郁金香花朵头重脚轻,微有弯腰之态,需等待数小时,才能抖擞挺直。 “对了,你今天没打算出门吃晚饭吧?”梁谨一边收拾桌面一边问。 “没啊,”梁知予理所当然道,“昨天的剩菜还没吃完呢。” 梁谨点头:“那就好。一会儿我下厨房,你搭把手,晚上有人要来家里吃饭。” “谁要来?” “一个学生。” 梁谨把残枝丢进垃圾桶,转进卫生间洗手,声音从里间飘出来,“就是舒橪,上次和你说过的。” 梁知予脑海里“嗡”的一声。 她居然把这事给忘了! “可,可今天才初一啊,”她紧张得舌头打结,“以前您哪有学生这么早来拜年的?” 梁谨走回客厅,把插好花的花瓶放到餐桌上。 “可能后几天有事吧,”她不以为意,“他电话里问我们家里方不方便来着,不过那时候你还在午睡,我也就没问你了。” 她一转头,瞧见梁知予手足无措的样子,笑道:“你还怕见生人吗?舒橪这孩子挺不错的,你们又是高中校友,应该不至于冷场到没话说。” 梁知予肠子都悔青了。 午睡误事。 误大事! 她干笑两声:“妈,其实我想起来……” 话还没说完,门铃骤然响了。 梁知予头皮发麻,扭头就想往房间里躲,然而还没走两步,便听玄关处开门,随即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梁老师,过年好。” * 厨房里,高压锅的喷气逐渐平息,灶台刚关火,热气未散,倒是比餐厅暖和不少。 “你说你,来做客就该好好坐着等吃饭,怎么还干起活了。” 梁谨一面拿碗筷出来,一面嗔怪。 舒橪紧随其后,两手各端了菜,笑着说:“您是老师,又是长辈,我哪有坐享其成的道理。再说了,我年年都来您这儿蹭饭,也算您家厨房的熟人,不用和我客气。” 梁知予最后走出厨房。 刚刚过去的一个多小时里,她把度秒如年领悟得透彻入骨。 既不能不说话,也不能说太多话,她恪尽职守地扮演安静懂事,至少在明面上,力求表现得与舒橪完全不熟。 好在她演技过关,梁谨暂且没发现异样。 家里餐桌是六个位置,平时母女二人面对面坐。现在多了个舒橪,梁知予便十分自觉地坐在了梁谨身边,与舒橪保持着对角线距离。 目测,安全。 “来,小舒,多吃点。”梁谨和蔼微笑,“我带过的本科生里,就数你最常来看望老师。” 舒橪:“当初我做毕设的时候,没少麻烦您,虽说现在转行了,但师恩总不能忘。” 梁谨听得很是欣慰:“我记得,你那年拿了优秀毕设,成绩又排在专业前三,知道你毕业转行,我还可惜了一阵。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梁知予低头扒饭,默然不语。 自舒橪进门,她便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水味——无疑是她送出去的那款。 她又想起了关瑜那天说的话。 另有所图。 想追她。 可能吗? 梁知予蹙眉深思。 主观问题,很难禁得起细想,心中怀揣疑问,她没忍住多瞟了几眼舒橪。 未加掩饰的眼神,自然被对方察觉。 舒橪淡淡一笑,话题方向突转:“前几次我来拜年,知予好像都不在家。” 点名来得猝不及防。 梁知予夹菜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停。随后若无其事:“我也不太记得了,可能是和朋友有约,正巧出门了。” “是吗?”舒橪意味不明地笑,“那确实很巧。” 平平常常的一句话,被梁知予听出了千回百转的深意。 她余光瞥了眼梁谨,见母亲似乎并未瞧出端倪,略舒了半口气,随即往斜对面飞了一记眼刀,警告舒橪适可而止,不要乱说话。 第24章 舒橪耸肩,全然无辜地回视,仿佛他的清白有多么不容置疑似的。 梁知予如坐针毡,但碍于母亲在场,不好发作,只能窝囊地忍气吞声。 下次,绝不能让他走进家门半步。 她恼火地想。 “对了小舒,你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吧?”梁谨忽然问。 舒橪一顿,眼神从梁知予身上无声无息地擦过。 “……还没有。” 梁谨微笑起来。 “那我和你说件事。文学院的杨教授,是我关系很好的朋友,她女儿刚从美国读完硕士回来,也住在松川。她呢,拜托我替她留心一下周围的适龄男生,如果有合适的,就帮忙说一嘴。” 梁知予和舒橪的筷子同时停了。 梁谨却还不察,斟酌着往下道:“我不太做这种牵线搭桥的事,但杨教授开口,我也难拒绝。小舒,你要是介意就算了,要是不介意,我把你的联系方式留给杨教授,至于之后要不要和她女儿见面,就凭你自己的意思。行吗?” 空气寂静了两秒。 手边放着饮料,无糖苏打水,因舒橪开车过来,便没有喝酒。他的杯子里仍然半满,裹着二氧化碳的气泡已经渐渐消散,仿若一杯无色无味的凉白开。 舒橪拿起来抿了一口,刺激感远不如他钟爱的龙舌兰。 “谢谢老师的好意。”他唇边噙着得体的微笑,“但相亲这种认识人的方式,我还是不太适应,恐怕会辜负您的良苦用心。” 话里已有三分婉拒,梁谨亦明白,点头说道:“好吧,我不勉强你。” 她顿了顿又道:“不过,如果单纯因为排斥这种方式,你倒可以再考虑考虑。长辈也不是老古板,不会觉得见了面就非得发展什么,像我们知予,之前见了几个人,有当成朋友相处的,有不了了之的,我也都随她去了。” 梁知予的呼吸一紧。 她打死都想不到此事还能牵连到自己,更是介意舒橪知情,大窘道:“妈,你说他就说他,带上我算怎么回事?” “我打个比方嘛,”梁谨不以为然,“你慌什么。” 是啊。 慌什么。 舒橪淡淡抬眸,漆黑的眼睛里了无笑意。 他的视线和梁知予在空中短暂交错,毫秒之间,她微妙地闪避开,速度之快,大概连她自己都未曾觉察。 “老师,我听您的。” 舒橪把面前的玻璃杯倒满,气泡滚动如沸。 “把我的联系方式给杨教授吧。” 梁知予低垂着眼,他看不清她的神情。 梁谨惊喜道:“真的?那我过会儿就给她打电话。君子一言,你可不能反悔啊。” 舒橪点头应承:“老师您放心。” “好,那咱们干个杯。不管是不是杨教授的女儿,我都祝小舒你早日遇到有缘人。” 梁谨说着,见身边的梁知予没有反应,便对她说:“知予,别愣着,一起碰个杯。” 玻璃碰触的声音清脆悦耳,祝福的吉利话含在嘴里,变成含混的音节。 * 饭后,舒橪没再久留,临别时候,梁谨让梁知予下楼相送。 楼道声控灯一盏盏亮,又一盏盏灭,六楼下到一楼,也不过转眼之间的功夫。 “你车停哪?”梁知予张望一圈,没在楼下停车场看见舒橪的那辆卡宴。 “街边。” “那么远?”梁知予打趣他,“舍不得几块钱的停车费啊?” 舒橪没回答,只是无声打量她,目光耐人寻味。 “看我干什么?” 舒橪嘴边勾起一缕笑:“梁老师说你相过好几次亲,是什么时候的事?” “……” 梁知予心知今晚绕不开这关,索性实话实说:“前年。我还没从电视台辞职的时候。” 那阵子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忽然有好几个人同时给梁知予介绍对象,她的心态挺开放,觉得这正是观察人类多样性的好时机,便满口应下,当作玩玩似的赴约。 舒橪和她一左一右地走着,肩膀摩擦肩膀,距离亲密,只是各自都双手插兜,没有更近一步的肢体接触。 “最后都没成?” 梁知予耸肩。 “为什么?” “没眼缘。” 舒橪笑:“说得这么玄。” 渐近门口保安亭,是一段树荫茂密的路,走入其荫蔽之中,梁知予慢慢放松了神经,信口说道:“现在想来,那些人长得还不如你帅。所以也不可惜。” 舒橪转头看她,放慢了脚步。 “为什么要和我做比较?” 他问得竟有些认真。 门口有车驶进来,前灯大开,亮如白昼。 梁知予反应过来,刚才的话很难不让对方多想,于是解释道:“写论文都还有参考文献呢。再说了,我是相亲在前,遇见你在后,做一回事后诸葛,也不碍着谁。” 舒橪细品“参考文献”四字,心中十分愉悦,正想着不当君子也未尝不可,只是要和梁谨道个歉,忽听梁知予说:“舒橪,如果你今后遇到合适的女孩子,要及时和我说。” 他的思路还没转过来,下意识反问:“你说什么?” 梁知予停下脚步,眼熟的卡宴已经进入视线,安稳地停在路边,和他的主人一样,稳重外表下,有着呼之欲出的野性和张力。 她没理会他的反问,自顾自往下说:“……如果到了那个时候,我们的关系,得马上断了。” 第19章 19 隆冬 喜欢聪明的。 小区门口有家便利店,过年期间关门歇业,卷帘门上贴着恢复营业的具体时间,唯独招牌还亮着。灯箱蒙尘,莹莹暖白光显出几分黯淡,只有不知从哪里飞出来小虫趋之若渴。 “什么叫做‘合适’?” 舒橪在门口站定,望着梁知予的眼睛问。 梁知予想了想,“就是……条件相当,比较投缘的人。” 舒橪不置可否。 “你有意见?”梁知予不太服气,“那你说说,什么叫合适。” 夜色寂静,舒橪一身笔挺大衣,发丝被风吹乱,柔软地搭在额间,稍微中和了五官的锐利,像落雨后潮湿的松枝。 “我喜欢的,就是合适的。” 他说得轻松极了,字字却有掷地的份量,好像那绝不是随口的一句话,而是一份白纸黑字,盖下印鉴的合约。 梁知予晃神,鬼使神差地追问:“你喜欢什么样的?” “我喜欢……” 舒橪移开了目光,眺向远处。 “聪明的。” 这算什么答案? 她微微皱眉,觉得舒橪在故弄玄虚。 寒风迎面而来,冷得刺骨。梁知予出门时忘记戴围巾,情不自禁地往羽绒服里缩了缩。 “你快走吧,这里是风口,好冷。”她冻得站不住。 舒橪穿得比她更少,不知是不是心里记挂着什么的缘故,身上倒不觉得多冷。 “你的待客之道这么冷漠?”他按车钥匙解锁,不忘随口调侃,“梁老师可不这样。” 视线范围的边缘,车尾灯闪烁了两下。梁知予把高领毛衣的领子立起来,蒙住下半张脸,“大学五年,教过你的,不止一位梁老师。既然你这么尊师重道,接下来几天,恐怕要跑遍全城去拜年了?” 舒橪轻笑:“是啊,行程太忙,接下来几天,想见我也见不到了。” 他的表情有些玩世不恭的味道,让人拿不准究竟是开玩笑,还是确有其事。 梁知予扯出一个平淡的微笑,“放心,我最讨厌凑热闹,没法为你锦上添花。” 可思想却像断线风筝,毫不受控。她眼前渐渐浮现出舒橪和杨教授女儿谈笑风生的场景,局外人视角,那么有声有色,众望所归的男才女貌。 她觉得自己真有点魔怔了。 “我要回去了。” 梁知予后退半步,避重就轻地告别,“你路上注意安全。” 舒橪深深看她一眼,倒也没说什么,只是说完再见之后,又在车里坐了很久。 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 * 年初二,梁知予开梁谨的车,去给姑姑程远宁拜年。 程家去年刚搬了家,地方不太好找。梁知予谨慎地跟着导航,中途还是开错一个路口,耽搁了十几分钟,又在楼下兜兜转转找了好久的停车位,真正敲响程家家门时,距离约定时间已经过了半个小时。 来开门的是表姐蒋纭。 “妈,知予来了。”她回头朝屋子里喊,一边侧身把梁知予迎进去,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来就来吧,还带什么东西。” “应该的,”梁知予客套,“拜年没有空手的道理。” 顺手帮忙把带来的年货礼物归置好。 程家新搬的这套房子面积不大,站在门口往里看,几乎一览无余。梁知予注意到玄关处堆放的纸箱,表层已经积了浅浅一层灰,胶带撕痕斑驳,上面还印着某某搬家公司的名字和电话。 第25章 蒋纭领她走进客厅,到沙发坐下。 “你先坐,我去洗水果。” 梁知予刚想说不用,就见卧室门骤开,从里走出来一个瘦削的中年妇人。 她的面容与程远思有几分肖似,眼角纹路颇深,眉宇中透出浓重的疲惫,见到梁知予,只是稍微点头道:“知予来了啊。” “嗯,来了。”梁知予和她打招呼,“姑父今天不在家吗?” 程远宁低头给她泡茶:“春节放假打车贵,平台给的分成也比平时高,他想趁这几天多挣点,我也就由他去了。” “反正都是他自己造的孽。” 玻璃茶壶里,热水注入,茶叶徐徐膨胀起来,上浮,然后沉底,蓄出一壶香气雅致的绿茶。 梁知予记得,从前程远宁家里用的,是一把精致名贵的紫砂,平时不用的时候,便装在漂亮的木盒子里,收在架子的高处。 自从三年前,姑父蒋峰做生意失败,夫妻二人卖房再卖房,用尽一切办法抵债,她曾在姑姑家见过的奇巧玩意儿,也统统随着他们的颠沛,消失在了看不见的时间缝隙里。 梁知予不知如何接话,恰好蒋纭端着果盘走过来:“砂糖橘,还有车厘子,知予,你最喜欢吃的。” “哎,谢谢表姐。” 电视里,春晚还在重播,已经唱到《难忘今宵》。程远宁始终缄默,蒋纭和梁知予有一搭没一搭地找话聊。 她们两人只差一岁,小学初中都在同个学校念书,夹在长辈之间的不睦里,倒是相处得很融洽。 “对了知予,有件事情,我想请你帮忙。”蒋纭剥着橘子,脸颊泛着红,“我和我男朋友预定今年八月结婚,如果你到时候有空,可以来当我的伴娘吗?” 梁知予连忙贺喜:“已经定下来了?恭喜恭喜!我肯定来。” 蒋纭的男朋友是个外科医生,两人经朋友介绍认识,谈了两年恋爱,说起来也是良配。 言及女儿婚事,程远宁脸上终于见了浅淡的笑意:“纭纭比我有福气。家里这些年接连出变故,难得小钟一直不离不弃,还肯出钱帮衬。” 梁知予点头称是。 她接了蒋纭递过来的橘子,关切问道:“现在开始准备了吗?我听同事说,找婚庆公司要留个心眼,有些项目没必要,可以和他们商量着去掉,能省不少钱。” 蒋纭还没来得及说话,程远宁却突然变了脸色,语气生硬地插话进来:“我自己再节省,也不会在纭纭的终生大事上节省。难道要办一场小里小气的婚礼,让那些人嘲笑我们家纭纭吗?” 梁知予一愣。 她没料到程远宁的反应会这么大,尴尬地捧着几瓣橘子,张了张嘴,完全不知该怎么接话。 “妈,知予说的有道理。”蒋纭赶紧出来打圆场,“其实我和小钟早就商量过了,仪式尽量精简,反正都只是形式,不要紧的。” 程远宁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讪讪低头喝茶,“……我刚才说话太急了。” 梁知予勉强笑了笑:“理解,毕竟是表姐的人生大事。” 茶几上的烧水壶还热着,程远宁弯腰给玻璃茶壶添水。开水浸没过茶叶,冒上来的热气熏得眼睛酸涩,可她却浑然不觉似的,淡淡对梁知予说道: “到时候如果方便,也给你妈妈带张请柬。” 梁知予眉心一跳。 她诧异地看向蒋纭,只见对方神情了然,对她轻轻点了点头,大概是母女两人早就商量过的结果。 “好。”她郑重应下,“我会和她说的。” * 从姑姑家出来,蒋纭送梁知予下楼。 “我妈就是刀子嘴豆腐心,知予,你千万别往心里去。” 她们从侧门出来,走一条窄巷,能更快绕回梁知予停车的大路。巷子里阴冷,梁知予把脖子上的围巾紧了紧,呼吸之间全是白汽。 “当然不会。不过表姐,我妈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当年她和姑姑闹得那么僵,你的婚礼,她肯定会送个大红包,但是人去不去,真的难说。” 蒋纭叹了口气,“是啊。我比你大一岁,当年的事情记得还算清楚。现在回想起来,舅舅出事的时候,舅妈明明也很伤心,我妈当时说的那些话……” “确实有些过了。” 漫长的小巷,冬风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刮来,像是来自于二十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深冬。 父亲程远思是突发急病离世的。 那年,松川大学的某位院士携团队赴外地,主持一项胡同改造工程,彼时还是建筑系讲师的梁谨亦在名单之中。 事关重大,明眼人都知道,这与将来职称晋升息息相关,梁谨也极为重视,在那边一待就是大半年,几乎没回过家。 程远思和梁谨是大学同学,在松川的一家建筑设计院任工程师,工作同样繁忙。梁知予白天在幼儿园,下午放学先由外婆接回家吃饭,等到程远思晚上下班,再被爸爸领回自己家。 出事前两天,梁谨和程远思通电话时,得知他最近偶尔有后背疼痛的症状。 当时,改造工程的前期考察规划已经结束,即将紧锣密鼓地进入设计制图阶段。梁谨负责的区域,是人口密集度最高的几间危旧房,对设计的要求极高,她全身心扑在手头的工作上,便和丈夫协商,等到这两周忙完,就请假回松川看他。 谁也没想到,程远思会在单位里昏迷。 进医院,抢救无效,宣告死亡。 原因确认为急性心肌梗死。 那几天,北方大雪,无数航班列车晚点。 等到梁谨风尘仆仆地赶回松川,程远宁已经替她履行完了家属的一切职责,她见到的,仅是一坛骨灰。 “你不配见我弟弟最后一面。” 程家的别墅里,程远宁一身黑衣,居高临下地看着梁谨,眼神冷漠。 梁谨眼睛通红,声音沙哑道:“远宁姐,我得带他回去。他是我的丈夫。” “你还知道他是你的丈夫?!”程远宁怒不可遏,“你明明已经知道他那几天身体不舒服,为什么还不回家?你那些破图纸就那么重要,连远思的性命都比不过吗?!” 房间里,梁知予蜷缩在角落,蒋纭捂着她的耳朵,试图为她阻隔住门外翻天覆地的争吵。 但作用微乎其微。 梁知予无措地听着门外传来的声声震怒,如重锤一般,狠狠砸进她的脑海。 她隐约知道死亡代表着什么,却不明白姑姑和妈妈为什么争吵。 是因为爸爸吗? 可是爸爸再也回不来了。 …… “梁谨,但凡你有一点点良心,我弟弟都不可能死!我今天就把话放在这里,你才是害死远思的罪魁祸首!” “程远宁,你什么意思?” 听见梁谨颤抖的声音,梁知予猛然抬头,蹭地站起来往门边跑。 “知予,我们不能乱跑!”蒋纭连忙把她按回原地,“大人叫我们待在房间里,哪也不能去。” “可是我妈妈……我妈妈快哭了!” 小小的孩子奋力挣扎起来,也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况且蒋纭也没比梁知予大多少,三两下就被她挣开,眼睁睁看着梁知予开了门锁,直奔客厅。 …… “梁谨,你听好了,你没有资格把远思的骨灰带走。我绝不允许你这个间接杀人犯碰他一下!” 程远宁悲怒交加的斥骂回荡在客厅里,犹如瓦斯浓度高至顶格,随时有爆炸的可能。 剑拔弩张的气氛下,突然有一个稚嫩的身影闯入:“妈妈,姑姑,你们不要吵了!” 看见梁知予的瞬间,在场几人齐齐一愣。 “你怎么跑出来了?”梁谨忧心忡忡,蹲下来抚摸女儿的头,“不是让你和表姐待在房间里吗?” 梁知予无所畏惧,牢牢把梁谨护在自己身后,对着程远宁说:“姑姑,我和妈妈要带爸爸回家。” 程远宁错愕,还未从刚才歇斯底里的状态中平复,一时有些发怔。 程家外貌基因优越,她和弟弟从小就被人夸赞生得好看,尤其是程远思的眼睛,明亮有神,圆润含情,不知扰乱过多少女孩的心弦。 而完美继承他那双眼睛的,是他和梁谨唯一的女儿,此刻,就站在她的面前。 程远宁忽然泪流满面。 远思,你要是还活着,也会这样看着姐姐吗? 泣不成声的时候,程远宁听见丈夫蒋峰说:“让她们带远思回去吧。就当是为了孩子。” 为了孩子。 年幼的梁知予并不能理解,为什么自己成了这场混战的决定性因素。 不过当她和梁谨抱着骨灰坛,从姑姑家里出来的时候,她明白,自己刚才的勇敢很正确。 “知予,你不怪妈妈吗?”梁谨牵着她的手冰凉,面色灰白。 梁知予坚定地摇头:“不是妈妈害爸爸生病的。而且爸爸说过,如果有人欺负妈妈,我一定要保护您。” 第26章 梁谨紧紧抿着唇,抬手擦眼泪。 在梁知予的记忆里,那天过得格外长。 她们先是回到自己的家里,整理了很久的东西,没多久,外公外婆也来了,抱着她们母女,老泪纵横。 外婆哀怒交加:“小谨,程家欺负你了是不是?他们无理取闹,把远思的意外怪到你身上,对不对?” 梁谨含泪摇头,不肯多说。 外公拍着梁谨的肩头劝:“远思已经不在了,小宝还没长大,你更要坚强起来,让她将来有个可靠的后盾。程家要是还敢给你委屈受,你就告诉我,我一把老骨头,不怕他们什么。” …… 梁知予觉得自己还算幸运。虽然幼年丧父,但她依然在百分百的爱与包容中长大,从未陷入自卑自怜。 只是慈爱的外公外婆,也在六年前相继离世,环望四周,世界上最紧密的直系血亲,唯独剩下梁谨。 “表姐,你别再送了,外面冷。” 行至巷口,梁知予对蒋纭说。 “那你路上小心。代我向舅妈问好。” 梁知予微笑:“会的。婚礼筹备的过程,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和我说。” 第20章 20 初恋 没谈过。 年后放假回来的第一场选题会,梁知予报了个私立养老院的选题,有惊无险地得到通过,预定下了月底的出差行程。 江雯雯却运气不佳,好歹提了两个选题,一个被毙,一个还需编辑再考虑,出会议室时满脸颓丧,抱着财财求安慰。 “还是当一只无忧无虑的小猫咪更幸福,”她唉声叹气,“哪里用得着为选题发愁。” 财财小猫老老实实地任凭她揉搓,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十分享受人类的按摩服务。 梁知予站在打印机旁打印选题材料,一边宽慰她:“还没定论的事,别这么早开始焦虑。我看主编在会上的脸色,不像很反对的样子,估计是李编觉得劳动仲裁的选题容易得罪企业,影响我们的广告,所以要斟酌。” 李编是他们社会部的责任编辑,工作风格十分谨慎,记者们背地里没少抱怨他。 江雯雯郁闷不已,仰天长叹:“现在转职编辑还来得及吗?我也想尝尝毙别人选题的滋味!” 梁知予笑而不语。 元宵节刚过,去年夏天入职的实习生思晴终于得以转正。 工作尘埃落定,思晴心情大好,叫上梁知予和其他几个带过她的同事,说要请吃饭。 “知予姐,你一定要来。” 工作间隙,思晴在茶水间拦住她,诚心诚意地发出邀请。 “我能顺利转正,离不开你带我做的那篇报道,我最该谢谢的就是你。” 梁知予却轻轻摇头,纠正她:“思晴,要有自信。你的转正,是用认真勤勉的工作态度换来的,哪怕当时没跟着我,没参与那篇文章,你同样会等来今天。” 思晴被这几句话感动不已,立刻红了眼睛:“知予姐,你放心,我一定会成为一个只为真相发声的好记者,绝不辜负你对我的肯定。” 梁知予微笑,看着满腔赤诚的思晴,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 聚餐时间定在周三晚上,思晴在公司附近的一家日料店订了位置,总共六个人,坐包间正好。 思晴在社会部实习了三个月,主要跟着梁知予和江雯雯,另外三个月的实习期,则是在文娱部,由关瑜和其他两位同事带着。 “来,我们干杯,庆祝思晴正式加入《刻度》的大家庭!” 六盏酒杯在空中彼此碰响。 十四代的本酿造,度数不高,口感偏淡偏甜,哪怕是梁知予这样第一次尝试清酒的新手,也不觉得辛辣,反而别有一番柔和清香的余韵。 “我听说,思晴转正之后,要留在社会部?”文娱部的老张问。 当事人点头承认:“嗯,我喜欢社会部的工作内容,而且,这也是谢主编的意思。” 论人手,社会部虽是杂志社毫无争议的第一,但谢真有意在其中划分出国内外时政新闻的专门板块,经过大半年年的调整,已初见眉目。思晴政治学专业出身,又富有工作热情,正是谢真心中的合适人选。 关瑜笑:“你们部门是日益壮大了,可怜我们文娱部,下个月有人离职,有人休产假,真不知道怎么搞定。” 江雯雯捣鼓盘子里的天妇罗,随口说道:“我上次从李编那里套话,好像说主编有意向和特约撰稿人合作,大概率是文化方向的。” 老张和他身边的大许面面相觑。 “什么时候的事?”大许问,“我们可半点没听说。” 江雯雯:“也就上周吧。” 老张和大许都是文娱部的老资格,主要做历史、民俗文化方向的新闻采编,如果江雯雯的消息保真,受影响最大的,自然是他们俩。 “知道是谁吗?”老张问。 特约撰稿人未必是媒体从业者,反而来自其他行业居多,身份背景不一,具备较强的文字写作功底,和媒体相辅相成。 江雯雯耸肩,表示自己能力范围有限。 没问出所以然,与此相关的讨论也就不了了之。只是老张和大许的情绪显然不如起初那么高涨,众人且吃且聊,想办法转移开话题,气氛才重归最开始的轻松愉悦。 一顿饭结束,思晴意犹未尽,提议接着去唱歌。 除了老张说身体熬不住要先回家,剩下几人都没异议,导航了最近的ktv,就在餐厅几百米开外的商场里,她们慢悠悠地步行过去,有说有笑地商量着一会儿的歌单。 十字路口前,红灯亮起。 舒橪踩着刹车,百无聊赖地等待信号灯放行。 他并不是很有耐心的人,偏偏这个路口的红灯时间极长,独自开车,除了发呆放空,也别无消磨时间的办法。 车里空气略闷,舒橪降下手边车窗,分神瞥向窗外。 下一瞬,左侧人行道的一个身影,忽然惊起他目光里的波澜。 正月刚过,天气还冷,梁知予穿了件厚卫衣,外头搭短款夹克,高马尾扎得神气而利落,完全是她一贯的工作日风格。 舒橪的眼神随她挪动。 不知身边的人说了什么,梁知予笑得前仰后合,差点没走稳。隔着宽阔的三车道马路,还有中间一条绿化带,舒橪似乎也能听见那阵阵畅快恣意的笑声。 风从车窗吹进来。 吹得他心乱。 耳边猛然两声尖锐的“嘀嘀”,猝不及防,将舒橪拉回了眼前。 原来不知何时,绿灯已经亮了,前车早已扬长而去,只有他还堵在原地。 舒橪一脚油门,立即跟了上去。 直到几百米开外的下个路口,他调转了车头,往相反方向稳稳驶去。 * “我要唱《初恋》!唱《初恋》!” ktv包房里,江雯雯抱着麦克风,急吼吼地点歌。 “知道啦,”关瑜好脾气地答应,帮她在点歌程序上调顺序,嘴里不忘调侃,“三脚猫的粤语水平,我洗耳恭听哦。” “哎哎,敢小瞧我?” 江雯雯最近痴迷粤语老歌,没事就爱哼上几句。这首《初恋》,原本是村下孝蔵的曲子,重新填词后,由香港歌手林志美翻唱成粤语。江雯雯最喜欢这个版本,上下班路上,单曲循环了不知多少遍。 “爱恋没经验 今天初发现 遥遥共他见一面 那份快乐太新鲜 我一夜失眠 影子心里现 问为何共他见一面 美丽印象似初恋 ……” 虽然咬字发音略古怪,但好在江雯雯唱歌音调准,情感丰富,听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大许听得入了迷,摇头晃脑地跟唱。 一曲毕,包厢里掌声热烈。 “怎么样关瑜,唱得可还能入您的耳?”江雯雯洋洋得意。 关瑜心服口服:“看不出来,你还真有两下子。我喝酒为敬。” 说着痛快地开了瓶啤酒。 大许倒是有些怅然若失,托着腮说道:“雯雯,被你这么一唱,真叫我想起我的初恋了。” 其余几人听了,精神一聚。 思晴好奇:“姐,你和我们说说呗。” 大许欲言又止。 梁知予很有眼力地递了啤酒过去,“喝点,润润喉咙。” 看着满当当的玻璃瓶,大许哑然失笑:“嗐,不至于。” “就是青春期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被老师和家长发现,无疾而终的故事。” 她说着,索性真的闷了一大口,“前两年同学聚会,我见到他了。原本以为,他早就中年发福变形,没想到居然还是当年那副瘦瘦高高的样子。” “真是让人有点……咬牙切齿。” 大许比梁知予她们大了十多岁,结过婚也离过婚,有个五岁的儿子,跟着前夫生活,平时鲜少提起自己的感情生活。 第27章 大家只以为她进出过围城,早就看淡了这些,没想到也有偶尔感性的时候,不免唏嘘。 “别说我了,说说你们,”大许洒脱一笑,“有没有初恋谈到现在的?” 思晴愤然:“我和初恋刚分。表白的时候说的多好听,什么‘将来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毕业的时候就变了一副嘴脸,居然要我放弃offer,一起回他的老家,纯属脑子有病。” 关瑜摆手:“我是坚定的独身主义,不用问我。” 江雯雯笑嘻嘻道:“我初中就早恋了,不过谈得和过家家似的,牵手都只牵过两三次,很没意思的。” 她们一圈说完,焦点理所当然地落在梁知予身上。 大许饶有兴致:“知予,大美女的初恋故事,一定很精彩吧?” 感受到周遭的期待视线,梁知予深表惭愧:“恐怕要让你们失望了,我没有初恋。” 思晴大惊失色:“怎么可能?!知予姐,你长得这么好看,从来没有谈过恋爱吗?” 梁知予摇头。 大许若有所思道:“也许是眼光高?或者,你有没有暗恋过什么人,只是没说出口?” 江雯雯插嘴:“知予哪里是会搞暗恋的性格,别人暗恋她还差不多。” 关瑜赞成:“我同意。” “知予姐,要不你讲讲学校里暗恋过你的那些男同学?”思晴发散思维。 梁知予无谓道:“既然是暗恋,怎么可能让我知道。” 大许不以为然:“欸,话不能这么说。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我妹妹就在高中教书,年级里有点苗头的男女同学,她一看一个准,从没失手过。” 她在几人里资历最长,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更有份量。 梁知予顺着她的话,低头思索。 “追我的确实有,不过我那会儿忙着学习和参加学校活动,没工夫搭理。手段无非就是那么些,写情书啊,送早餐送零食啊,有署名,也有不署名,应该算是……暗恋?” 思晴点了果盘和小食,服务生推门送进来,询问是否还需要别的餐食,话题暂且中断。 音乐被暂停已久,头顶的灯球还在变换色彩灯效,不知道被谁设置了复古模式,唱歌的包房活像上世纪的迪斯科舞厅。 江雯雯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再来下一首,大脑却还很放飞,随口问梁知予:“你们学校当时就没几位风云校草?就像校园剧里,美女帅哥,全员嗑cp的那种。” 梁知予尽力回忆。 也不知怎么,脑海里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是舒橪的名字。 “……有的。”她犹豫道。 “不过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松川一中,是全市闻名的重点高中,每个学生都背负着沉甸甸的学业压力。 但少男少女的情窦初开,也实属人之常情。青春荷尔蒙需要释放,有那么一些人,注定很难被整齐宽大的校服掩盖锋芒。 舒橪是年级里许多女生的歆慕对象,不算什么秘密。梁知予对这类消息从来漠不关心,偶尔听来几句闲言碎语,过耳风一样,在她心里并未留下鲜明痕迹。 只有一次。 那是高三上学期的运动会,每个班都有给运动员写加油稿的任务,质量高的稿件会由校广播站予以广播,最终参与班级精神文明奖的评比。 运动会期间,广播站的几个成员都有比赛,梁知予临时过来帮忙。 收集上来的稿件,需要经过几位语文老师的预先审核。梁知予才在广播里进了一首歌,就听审核老师那边传来一阵惊叹和笑声,问过才知道,原来是有个胆大包天的女同学,借着写加油稿的机会,指名道姓地写了封表白信。 “真厉害啊。” 梁知予感叹。 “她给谁表白?” 一个老师答:“你们年级的舒橪。” 紧接着另一个老师接话:“我记得舒橪是理科班的吧?这次还挺努力,一连送了七八篇稿子过来,质量也不错。” 说着,把手上的一沓作文纸递给梁知予,“拿去广播吧。” 梁知予扫了一眼。 不错,至少不是狗爬字。 然而无论是审核老师,还是广播员梁知予,都未曾预料到,署名舒橪的稿件数量,竟然在运动会的两天半时间里,问鼎全校第一。 “这孩子是怎么了?去年也没见他这么积极。” “你别说,我上网查了,没一篇重复,应该都是自己写的。” …… 广播室的门一关,所有的讨论被隔绝在外。梁知予的视线认真拂过作文纸上的每一个字,难得走了神。 恍惚间,她对这位差点被当众表白的对象、写稿异常踊跃的积极分子,产生了一点点的好奇。 聪慧如她,隐约有些直觉—— 舒橪同学雪花一样的来稿,也许是为了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第21章 21 便车 纯闭眼亲。 唱完k, 思晴准备去结账的时候,才发现梁知予已经提前付了钱。 “知予姐,这怎么行?说好了今晚我请的。”思晴着急, 要把钱转还给梁知予。 大许出来解释:“晚上那顿日料太贵了, 你实习工资才那么点,转正工资又还没发, 我们怎么好让你再出钱。” 梁知予附和:“我们四个已经平摊过了,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就当是我们为你庆祝转正。” 好说歹说,总算是劝住。 乘坐电梯下楼, 几人商场门口准备分别。 大许、关瑜和思晴一起坐地铁, 梁知予和江雯雯原本要搭公交, 但末班车时间已过, 只能打车。 软件上显示,远在三公里之外的司机接了单,过来的路上好像发生了交通事故,地图路线已经堵成红色。 梁知予心里暗暗崩溃,正思忖着要不要和江雯雯拼个车, 视线一角, 有辆汽车的前灯忽然闪了闪。 像是和她打招呼。 看见那串眼熟的车牌号,梁知予微微吃了一惊。不过随后反应过来, 他就住这附近,出现在此,倒也正常。 要不搭个便车? “雯雯, 我的车好像到了。”她和江雯雯扯谎,夹杂着歉意的熟练,“要我陪你等车吗?” 江雯雯连连摆手:“不用。司机离我就剩两百米, 很快的。你先回去吧。” 梁知予颔首,“上车和到家记得给我发消息。” 月光很柔,不如高楼大厦霓虹璀璨,却一视同仁地照拂众生。地上的几重影子交错,恍若内心几个声音不一的分身,在夜色掩映下短暂显形,拉扯得有来有往。 拉开副驾的车门,上车,系安全带,动作一气呵成。 舒橪闻见一点酒气,转过头打量她,“喝酒了?” “嗯。” “和朋友?” “同事。” 转向灯闪烁,suv缓缓汇入前行的车流。窗户留了半掌宽的缝隙,气流涌入交换,许是车里暖气还开着,倒不让人觉得冷。 手机消息提示响了一声。 【我上车了。】 来自江雯雯。 后附一条链接,是打车软件的行程实时分享。 梁知予回了一个“ok”的表情。 第三条消息紧随而至:【你也发个分享,我们互相看着,这样比较安全。】 梁知予一愣。 她下意识瞥了眼驾驶座上的舒橪,心说不好。 对话框的沉默,不出意外地被江雯雯误解为某种危险发生的信号,还不等梁知予想好托词,视频电话便已经火急火燎地打过来。 “知予,你这边还好吗?”江雯雯的语气如临大敌。 梁知予又是尴尬又是心虚,缩在靠近车门的角落里,对着前置摄像头压低了声线:“雯雯,你别担心,我现在很安全。” “可你怎么不发行程分享?我们又不知道司机是好人还是坏人,防备之心不可无。” 梁知予没戴耳机,语音通话开着免提,江雯雯的声音清清楚楚地从扬声器里传出来,回荡在安静的车厢里,精准地落入两人的耳朵。 余光里,梁知予似乎看到舒橪唇角勾起的弧度。 她甚是发窘,艰难地给自己圆谎:“雯雯,其实……” “其实来接我的不是网约车,是我一个朋友。他和我叫的车同时到,我想着,还是坐朋友的车比较安全,就取消订单了。” 江雯雯恍然大悟。 “你早说啊,原来是虚惊一场。” “不好意思,害你担心了。” 视频挂断,车里归于寂静,舒橪终于不再掩饰,愉悦而玩味地说:“我好像应该谢谢你同事。一通电话,就让我从网约车司机升级成为——” “你的朋友。” 事已至此,梁知予自知挣扎无用,借着三分酒意,索性破罐破摔:“我怕说炮|友吓着她。” 第28章 舒橪表情纹丝不动,“哦,看来还是连升两级。” 他应付得淡定,梁知予反倒语塞,便把头扭向了窗外,假装看景。 汽车驶进隧道。 光影骤变,隧道里设很密的照明灯,反而比外面更亮。几辆夜骑的山地车被他们超越,远远甩在身后。 梁知予疑惑地转回头,问道:“怎么走这条路?我家不是这个方向。” “原先那条路发生连环车祸,堵了快两公里。”舒橪缓缓说,“按那种速度,半夜才能到你家。” 梁知予上网一看,果然,“#松湾高架连环车祸#”的词条,已经登上了同城热搜榜的第一名。根据网友上传的图片,现场情况不忍卒视,有辆轿车被面包车和大货车前后夹击,惨烈得让人不敢想象车内情形。 “居然这么严重……”梁知予喃喃。 再细看事故发生的时间,竟然也就是半小时之前。 工作群里消息纷纭,已有同事赶赴过去,其他人尚能按兵不动,只是纷纷扼腕叹息,担心当事人安危。 “救护车已经派去十几辆了,医院急诊今晚有得忙。” 舒橪说。 “我爸也回去加班了。” 高宏朗是骨外伤方面的专家,早年又在急诊科任职过,凡有这种事故,只要他人在松川,总要亲自去坐镇。 医者仁心,梁知予默然感慨一会儿,说:“叔叔辛苦了。” 经此一遭,后半路车程,梁知予便显得很是沉默。 舒橪怕她多思多虑,在开到她家附近的时候,主动挑起话题:“你和同事都聊了什么?” 梁知予随口答道:“初恋。” 舒橪太阳穴一跳。 “你的初恋?” 梁知予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我没谈过恋爱。” 舒橪神情微凝。 “……差点忘了。” 其实哪有忘。 互相坦白是早前的事,早在他们的第一次事后。 那时,由于舒橪率先坦诚,梁知予礼尚往来,也和他交待了自己的感情。 ——虽然一片空白。 舒橪听完,沉默了很久才问她:“是因为没遇见喜欢的人,所以才不谈?” 梁知予趴在枕头里,闭着眼睛回答:“也可以这么说。而且,恋爱是社交关系里最侵占私人空间的一种,我比较介意这个。” 现在回想起来,她倒是真的言行合一,自觉杜绝了一切恋爱发生的可能。 汽车停在梁知予家楼下。 酒劲延迟发作,直到下车时候,梁知予才觉出头重脚轻的虚浮。 舒橪跟她一起下车,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我送你上去。” 梁知予本想推脱,毕竟是走了无数遍的回家路,况且只是薄醉。但舒橪不容置疑,揽过她的腰身,半扶半搂,带她一步步爬台阶上楼。 身体摩擦,衣料作响。脚步声重叠在一起,节奏规律。这样的举止,放在他们两人之间,甚至不算多么了不得的亲昵,但因为无关情欲,反而让梁知予感到浅浅的陌生。 “舒橪。”她出其不意地叫他名字,“高中的时候,你有没有暗恋过我?” 脚下台阶走得稳健,步幅半点不错,舒橪有如应对一句寻常的寒暄,风轻云淡道:“怎么突然这么问?” 梁知予闷声笑,终于显露出一星半点的醉态,“我说不知道以前有谁暗恋过我,同事都不信。” “所以就乱点兵,点到我头上来了?” 她轻轻“嗯”一声。 舒橪敛了眸色,看不出情绪,许久才说:“排除法也不是这么用的。” 成年人之间的交流,话不必总说到最满。梁知予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眼神微敛:“开个玩笑,别介意。” 说着,手臂挣了挣,想摆脱他自己走。 舒橪却用力把她按回自己怀里,“靠着。” 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命令。 梁知予心中别扭,于是悄悄使坏,故意软骨头似的,把半边身子的重量压过去,全凭他带着走。谁知他竟也走得轻轻松松,任凭她倚靠,大气不喘地上到了五楼家门口。 “到了。”舒橪面不改色,“开门吧。” 梁知予磨磨蹭蹭地掏钥匙,嘴里念叨:“你不能进去。我还有个室友,女孩子。” 她包里不知装了什么,叮呤当啷一大堆,明明听见钥匙碰撞的响动,却半天摸不出来。 “……嗯?” 她发出一个疑惑的音节。 舒橪看不过去,伸手进去翻了翻,变魔术似的,精准拎出那串挂着小猫模型的钥匙。 梁知予被自己逗笑,仰头和他说谢谢。 两人离得极近,她笑时长睫轻轻扇动,嘴唇上扬成漂亮的形状,唇珠不显,鲜艳,生动,一清二楚地落入舒橪的眼中。 他情不自禁地吻了过去。 梁知予微微诧异,惊呼不及,反倒方便他长驱直入,勾着她的舌头深吻。一只手搂着她的腰肢,把人牢牢压在自己身前,另一只手游刃有余地抵在墙上,不给她任何逃跑的余地。 不过梁知予也没想逃。 他们最经常接吻的地点一般是床上,要不就是沙发、窗边躺椅,或者别的可以做|爱的地方。纯闭眼亲,什么都不做,反而是少有的事情。 钥匙从手里滑落,掉在水泥台阶上,金属声响清脆。 梁知予却听不见,耳边只剩下自己和舒橪的唇舌水声。 灯光熄灭的昏暗环境里,胆量陡增,她环着他的腰,思绪迷离,顾不上这是随时可能有人出入的楼道,只想这么和他纠缠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恋恋不舍地分开。 “……还是老样子,周五来接你?” 舒橪这会儿倒是喘起来,声音低哑,好听得不得了。 梁知予提醒他:“我要出差,周六早上的飞机。” 舒橪“唔”了一声,又低头轻轻啄了两下,“那就先欠着。等你回来再讨账。” 浑话被他说得一本正经,梁知予心里如同滚过一只小刺猬,又痒又麻,踮脚碰他的唇角,挑衅地迎着他的眼神。 “谁怕谁。” 顷刻间,舒橪脑海里划过无数个见不得人的禽兽念头,甚至已经开始盘算——刚才拐弯过来的路口附近,好像就有家酒店。 不过她的眼睛实在过分明亮,和四周的昏昧对比鲜明。那点暗不见光的杂念还没生长成气候,便自觉遁了形。 况且舒橪也不想让梁知予觉得,他是那种下半身支配大脑的生物,于是俯身下去,捡起那串钥匙,交还到她手里。 “那可说好了,”他应答,“我等着你。” 第22章 22 出差 分文不能少。 绥城距离松川有一千多公里, 坐飞机到该省的省会城市,再转两个多小时的高铁,方能到达。 走出火车站, 梁知予乘坐出租车抵达预订的酒店, 稍作安顿,便给手机上的一个号码打去了电话。 “我到绥城了。今天方便见个面吗?” 电话那头, 传来一把安静沙哑的女声:“好,请告诉我地址, 我过来找你。” 除夕前两天,梁知予在社交平台上刷到一则新闻。 事情发生在一座中部小城, 有位八十岁老人在所居住的养老院房间里摔倒, 送医不久便去世, 家属状告养老院照顾不周, 要追究其法律责任,并索要不菲的赔偿。 如果仅仅如此,倒也与其他引人叹息的社会新闻别无两样;真正引起梁知予注意的,是这家养老院背后的运营者—— 不是政府,也不是企业, 竟然是一个毕业才两年, 回乡创业的大学生。 到达绥城两小时后,在酒店旁边的一家连锁咖啡店里, 梁知予见到了唐静。 她的头发有点少年白,五官气质略显得严肃,或许是深颜色上衣不衬气色的缘故, 整个人看起来,有股沉沉的暮气。 “你好,梁记者。” 见了面, 唐静先同梁知予握手。 “你好,唐静。”梁知予友善道,“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对了,要不要喝点什么?一会儿可能需要你说很多话,容易口渴的。” “拿铁就可以。” “好的。”梁知予转头叫来服务生,“请给我们两杯拿铁咖啡。” 随后从自己的随身背包里拿出笔电、记事本、以及录音笔,样样铺开展示在桌上,“我们是文字采访,就不架摄影机了,但是需要对我们的对话全程录音,请唐小姐知晓。” 眼前记者的温和态度,让唐静无形中放松不少。 她点头表示了解:“嗯,我知道。” 第29章 饮品端上来,采访正式开始。 梁知予以闲聊的方式起题:“现在案子的进展怎么样?家属有希望同意和解吗?” 唐静垂着眼,“看样子是没有的。他们主张赔偿金八十万,分文不能少。” “律师那边怎么说?” “要看目前的证据对我们是否有利。其他的倒也算了,只有一样,那就是我们的房间巡查记录。” 唐静双手捧着咖啡杯,拿起来抿了小口。 “我们机构原本的规定,是半小时巡一遍老人们的房间,以防发生意外却无人发现。可那天……” 唐静永远也忘不了,当她看到电脑系统上那条迟了十分钟的巡查记录时,那种几近晕厥的感觉。 她家在绥城下属的某镇,底下还有两个弟弟妹妹。三人跟着奶奶长大,直至唐静上高中那年,被父母接到了他们打工的绥城。 三年后,唐静考上了省城的一所专科院校,就在她即将毕业那年,年迈的奶奶中暑晕倒在家中,被邻居发现时,早已没了呼吸。 “我们村里,像我奶奶这种情况的独居老人并不少见。当时我就在想,如果他们能住进管理规范的养老院,是不是就会避免意外的发生。” 梁知予适时提问:“那你是怎么想到,自己去开设一家养老院呢?” 唐静:“那时候毕业找工作一直碰壁,我想,反正我的学历也没什么优势,如果能给社会做一点好事,也算对得起学校了。” 在正式决定开设养老院之前,唐静走访过绥城的几家机构。有的养老院定位中高端客户群体,一年费用高达六位数;有的养老院虽然收费低,但是硬件条件堪忧,护工人手也不足。 一通考察下来,唐静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行。 “你至今为止的投入,大概有多少钱?”梁知予问。 唐静从背包里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里面包含了租房合同、劳动合同,以及她创办养老院以来的全部支出凭证。 “两年的房租是二十万,加上装修、水电费、护工工资,还有日常生活用品、买菜的花销,差不多有七十万了。”她熟练地报数字,似乎已经在心里过了无数遍账目,“我向政府申请了创业补助,所以严格来讲,我花出去的钱应该在六十万左右。” “你是租的房子?” “嗯。” 梁知予翻看着租房合同,注意到房屋的地址,是绥城临近郊区的一处自建房,总共两层半。 “每个月八千多的房租?”她心算出月均价格,略微吃惊,“算是偏贵了。” 唐静苦涩地笑:“房东知道我租来做养老院,比较担心老人可能在里面过世,所以定价偏高。可是没办法,别人甚至都不愿意租给我。” 咖啡表面的奶泡已经散了,部分凝结在杯口,形成一串棕色的痕迹。杯子温度渐冷,苦味逐渐盖过了鲜奶的香气,徐徐飘散出来。 “其实房东也准备找我索赔。”唐静的表情十分平静,“租房合同里备注了条款,如果有老人在房间里去世,我需要支付给房东一定金额的赔偿。” 梁知予往后翻,果然,白纸黑字印着唐静所说的内容。 “你做了两年,有赚回本吗?”她问。 “原先的计划是第三年开始真正盈利,毕竟是私人小规模,全靠老人之间口口相传。现在……勉勉强强收回了八成的本钱吧。” 文件数量多,梁知予一一拍照存档,同步上传至电脑云端。 “方便带我去养老院实地看看吗?我需要拍摄更多的素材。” 唐静没有迟疑:“当然可以。” * 公交车坐到终点站,步行百余米,便能看见一栋刷了浅黄色漆的二层建筑。 在这片区附近,如此规制的自建小楼倒也常见,但走近一看,唯独此间院落的大门前,挂着一幅写有“绥城益康养老院”字样的竖式门头招牌。 这就是唐静工作的地方。 她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栅栏前门的锁,领梁知予进了前院。 “我们这儿原本住了十个老人,出事之后,机构被责令停业整改,老人们都暂时回家了,也有两三个直接退了床位,要改去别的养老院。”唐静边走边介绍。 即便已经暂停营业,前院里依然整洁,只是原先摆在院子里的桌凳都被收了起来,堆在墙角,用一片塑料布罩着。 梁知予给院子拍了几张照片,然后跟着唐静走进室内。 “我们这里分单人间和双人间,老人们普遍怕孤单,大部分住双人间。” 唐静说着,随手推开一扇门,给梁知予展示内里陈设。 室内布置得倒也简单,类似于酒店标间,两张床之间隔了个床头柜,对面墙上挂了二十寸的小电视,衣柜在床尾的角落。 进门左手边是卫生间,装了无障碍设施和报警装置。后者是个红色的圆形按钮,也见于床头和门边,据唐静解释,是怕老人出现紧急情况却无力呼救所安装的。 梁知予若有所思:“去世的老人,没有按过按钮呼叫吗?” 唐静说:“金奶奶是在靠窗的位置犯病晕倒的,那边没有警报按键。” “我可以按一下试试吗?” “可以。” 梁知予轻轻按下了那个圆形按钮,下一秒,便听见楼上传来的尖锐刺耳的警报声。 “我和我妈,还有护工都住在二楼,警报系统连通到我们那边,一旦有哪个老人报警,我们都能听得见。”唐静解释。 梁知予看了一圈,并无特别发现,正要走出房间,突然注意到进门处的墙上有个黑色的仪器装置,便问道:“这个是什么?” “是我们的巡查记录器。原理和公司里面的打卡机差不多,每天值班的护工巡查完房间,要用自己的指纹在这个机器上打卡记录,表明已经按时完成巡查任务,电脑后台能看见数据。” 使用电子设备,可以很好地规避人为篡改数据的风险,梁知予也认同这个做法。 一楼的东北角是厨房,老人们吃饭就在大厅里。梁知予在出事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别无收获,便跟着唐静上了二楼。 二楼的布局比一楼更简单,除了工作人员的卧室,剩下的房间都被当做仓库使用,存放各种杂物。中间的楼梯通向天台,算是公共的晾晒区域,老年人腿脚不便,晾收衣物的工作,一般都由护工代劳。 除了招聘来的三个护工,唐静和她母亲也参与着养老院的日常照护。买菜做饭的工作,全由唐静母亲承担,唐静则和其他护工一起,负责老人们的起居照看。 梁知予拍照的时候,唐静接到了律师打来的电话,言语之间,似乎是要安排见面的意思。 “你的律师要过来?”待唐静挂断电话,梁知予问道。 唐静点头,“不好意思啊梁记者,今天的采访,可能要暂停了。不过我这几天都有时间,只要你还在绥城,随时可以和我联系。” 梁知予笑了笑:“没关系,我也要回去整理今天的资料。不过,不知道你的律师是否方便接受采访?法律工作者的视角,对我们的报道也很重要。” “那我帮你微信问问他。” 没过多久,一辆白色轿车缓缓开进来,停在了院门口。 从副驾下来一个休闲西装的男人,身量不高,气场随和,面带笑容地走进院子里,爽朗道:“小唐,听说有记者想采访我?” 唐静迎上去打招呼:“王律,这位就是我说的梁记者,从松川来的。” 又转头对梁知予介绍:“梁记者,这位是王律。” “王律,您好。”梁知予主动伸手,同他握了握,“我是《刻度》杂志的记者,专门为唐静的事情而来。冒昧问一句,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接受我们杂志社的采访,从律师的角度,给本案提供更多的解读?” “愿意,当然愿意。”王律笑着说,“这样吧,我们加个微信,过两天我应该有空,到时候联系。” 梁知予连连应好。 为了不影响唐静和王律交流案情细节,加完微信,梁知予便收拾好东西,准备回酒店。 门前路窄,送王律过来的那辆白色轿车仍旧停在门口,驾驶座上似乎还坐着人。梁知予不得不从车头绕过去,心想这司机也怪,怎么宁愿干坐在车里等。 还未走出几步,她忽然听得身后一句耳熟的男声:“梁知予,是你吗?” 她愕然回头。 只见驾驶座车门打开,一个颀长清俊的男人,正惊喜地望着她。 “孟晔?” 梁知予诧异地叫出他的名字,“你怎么在这里?” 孟晔朝着院内扬脸示意,“王律是我的朋友。” 第30章 说罢,眼神又落在梁知予身上,“你来这里采访?” “嗯,有个新闻。” 孟晔看着她,笑容和煦:“这附近打车不太方便,不如我开车送你回去。” 梁知予婉拒:“我可以坐公交。再说了,王律还在里面,你要是走了,他怎么办?” 孟晔往院子里看了眼,幽默道:“哦,差点忘了他。” 梁知予忍俊不禁。 “或者,我陪你去公交站等车。”孟晔又说。 “这么久没见,咱们正好叙叙旧。” ----------------------- 作者有话说:男二出场。 是时候给男主一点危机感了。 第23章 23 视频 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初, 梁知予没留在松川读大学。 她是文科生,而松川大学的优势专业显然偏于理工科,专业报考指南来回翻了七八遍, 最终作为她第一志愿填报上去, 并顺利录取的,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州大学。 孟晔, 是她入学第一天遇到的学长。 “所以你从毕业到现在,一直在做记者?” 两人朝公交站并肩而行时, 孟晔问。 “对啊。之前在电视台,后来跳去了杂志社, 中途不是没想过转行, 但兜兜转转, 还是在媒体打转。” 孟晔眼里有赞许:“择一事, 终一生,你的坚持,何尝不是一种匠气。” “你这评价太高了,我可受不起。”梁知予笑着摇头。 自她大学毕业回到松川,和大学同学的联系便逐渐归于平淡, 除了室友尚有偶尔的几句闲聊问候之外, 与其他人疏远得相当彻底。 “你呢?最近在忙什么?”她问。 “在京州的一家古籍研究所上班。也兼职做自媒体。” 梁知予惊讶:“还有副业?快说,你的账号叫什么名字, 我给你添个活粉。” 孟晔还真不含糊,报了一个名字。 梁知予很快搜索出对应的用户—— 是个古典文化科普类的账号,粉丝竟然已经有八万了。 “可以呀, ”她惊叹,“算是小有名气了。” “论影响力,离梁记者还差得远, ”孟晔谦逊地说,“我是《刻度》的资深读者,你的那些大作,我可统统都拜读过。” 梁知予一愣,“真的?” 孟晔风趣道:“需要我出示订阅记录吗?” “不是不信你,”她连连摆手,表情十足的惊喜,“知道认识的人也是我们的读者,我很高兴。” 孟晔听了微笑。 这里属于绥城的城乡结合部,城管管得不如市区严格,本就不算宽阔的道路两边,摆满了小商贩的地摊,多是平价又色彩缤纷的小玩意儿,吸引了不少年轻女孩驻足。 眼看着公交车的始发站就在眼前,梁知予忽然听见孟晔问她:“有男朋友了吗?” 问题来得出其不意,但看他神情,并不像随口一问。 梁知予心里斟酌了几个来回,才答:“我对恋爱的标准比较高,所以……” 尾音拖得略长,还不等她罗织出合适的词句,孟晔就自如地接话:“明白了。这么多年,你真是一点没变。” 梁知予抿着下嘴唇,没去追问他明白了什么。 即将启程的公交车,缓缓驶向等候站台。梁知予往前走了几步,回头对孟晔说道:“我先回去了。有机会的话,我请你吃饭。” 孟晔温和地点头,同她挥手道别。 * 回到酒店房间,梁知予随便点了份牛肉面的外卖,边吃边整理今日的素材和文字稿。 手边的笔记本平平摊开,记录着接下来几位采访对象的身份和联系方式。 律师、死者家属、民政部门工作人员…… 以及尚未取得联系的,巡查迟到的那位护工。 梁知予快速解决完晚餐,坐回了桌前,戴上耳机,回放今天采访的全过程录音,同时飞快在电脑上打字,拟出一部分的初稿。 全部整理完,已是凌晨十二点过半。 她听录音听得头昏脑涨,打开手机的外卖软件,翻看附近有什么可点的夜宵。 绥城美食,以吃辣而闻名,夜宵更是重口味的专场。 梁知予刷新了两三页,终于从中挑出一家可以免辣的串串香,正要下单付款的时候,却被一通突然的视频电话打断。 一看来电人,竟是已有两天没联系的舒橪。 梁知予心说奇怪,随手按下了接听。 “还没睡?” 手机屏幕里,舒橪一身宽松的睡袍,额发还沾着湿漉漉的水汽,上半身入镜,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梁知予入目便是他松散的v形领口,胸肌若隐若现,满屏如同只写了诱惑二字,一时也忘了还要点夜宵,撑着额头道:“你不也是?” 舒橪笑了笑:“这两天忙。” “忙什么?” “电影节奖项报送的事情。”他倒不瞒她,“去年上映的那部,入围的机会很大。” 久坐桌前,梁知予早就腰酸背痛,随手把扎头发的皮筋扯下,将手机横过来支在床头柜上,抱着枕头侧躺下来。 “哦?那我可要提前恭喜你了。”她笑容浅浅,“回来请我吃饭?” 舒橪怡然说道:“没问题。你几号回松川,我去接你。” 梁知予叹气:“还不一定,要看接下来的采访进度。顺利的话,能提前回,要是不顺利,拖延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正说着话,舒橪却探身往镜头之外,再回来时,手里已然多了一杯酒。 “大半夜,怎么还喝起酒了?”梁知予蹙眉。 杯中酒液金黄,浸着一块实心冰球,随着舒橪手腕轻晃,发出悦耳的碰壁脆响。 “我亲手凿的,怎么样?” 他喝威士忌不多,每次却都很有闲情逸致地凿冰块,球型、方型、钻石型,盛放在杯里,经灯光折射,精致极了。 隔着屏幕,梁知予似乎也闻到了酒水的醇香。 她想起曾经舒橪家里见过他凿冰时的样子,低头专注,淡然自若,锋利的冰凿拿在他手里,像个优雅危险的玩具,连续不间断的重复动作,居然也能被他做出一种赏心悦目的艺术感。 “我看你是——” “醉翁之意不在酒。” 舒橪轻轻笑了一声,不承认,也不否认。 梁知予看着他喝酒,喉结滚动,不知怎么,脑海里温度也跟着直上直下。 这种凭空被拿捏的感觉很不好受,她换了个姿势仰面躺着,抱怨道:“你真会挑时候。本来我都要点夜宵了。” 舒橪挑眉:“那又怎么?告诉我地址,我帮你点。” “真的?” “真的,不骗你。” 梁知予轻易不占人便宜,但舒橪的便宜另当别论。 她报了个地址,眼看着他点头记下,在手机上操作了一会儿。 “预计半小时送达,”舒橪说,“记得查收,别睡过去。” 其实梁知予哪里睡得着。 酒店隔音效果一般,隔壁房间住了对情侣,从十一点多折腾现在,声音简直没完没了。 舒橪视频电话打过来的时候,他们难得消停了一会儿,现在夜更深,动静又隐隐有激烈起来的势头。 “我先挂了。”梁知予生怕隔壁的杂音被舒橪听见,“忙了一天浑身是汗,要去洗个澡。” 舒橪于是对着屏幕举杯,绅士风度十足地说道:“那就……过几天见。” * 接下来的几天里,梁知予先后采访了死者家属和律师。 在养老院中不幸去世的老人姓金,生前育有两个儿子,在住进唐静开办的益康养老院之前,一直是轮流在两个儿子家中生活。 虽说是轮换,但总耐不住晚辈之间的暗暗比较,这次在我家多住了几天,下次你带她多跑了几趟医院,长久下来,两人都有点怨言。 正巧,就在去年初,他们听说绥城新开了一家养老院,价格适中,便去实地考察了一番,发现条件确实不错,于是商量着各家平摊费用,将八十岁的老母亲送了过去。 据大儿子介绍,死者生前确实患有不少老年人常见的慢性病,正式入住养老院之前,唐静让他们填写过表格,说是要根据每位老人的实际情况做重点区分。 “我当时还觉得,这个小姑娘很负责任,才敢把我妈放心交到她手里,谁知道,竟然会有这种疏忽,直接要了我妈的命!”大儿子对着梁知予愤慨道,“记者你说,我们不找她赔钱,还能找谁?” “就是就是,如果护工能按时检查房间,我妈也能早点送去抢救,怎么可能酿成现在的后果!”小儿子在旁帮腔。 第31章 梁知予思忖片刻,问道:“您二位平时,经常去养老院探望吗?” 大儿子说:“一周去看一次。” “也是轮流?” “对,一般都是周末去。” 梁知予拿出手机,确认了一眼日期。 “事发当天,刚好是星期日。但是在那天,以及前一天的探视记录上,好像并没有出现二位的姓名。” 这句话说完,空气微妙地沉默了一瞬。两个年逾五十的男人彼此余光交互,仿佛无形中的推搡。 小儿子率先开口:“大哥,那周……应该是你去看望的。” “你有没有搞错?”大儿子立刻拍案而起,“前一周本来轮到你去,可你说家里有事,让我替你跑一趟,下周明明应该轮到你。” 小儿子也急了:“难道我之前没有替过你?真要论起来,你还欠我两次!” “好好好,这么算是吧?那你怎么不说,我每次陪妈都是陪半天,你连两个小时都待不满?” 眼看着两个人就要吵起来,梁知予急忙叫停调和:“二位,请冷静,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采访还没结束。” 兄弟两人也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面色讪讪地按捺住情绪,只是眼底仍有不忿,气氛显然不如先前。 梁知予又围绕着死者在养老院的情况做了一番问询,得到的回答却有些出人意料。 两兄弟言词一致地表示,养老院的其他老人并不和善,甚至存在抱团孤立母亲的现象,他们曾向院方反映此问题,但对方采取的应对之策,也不过是给母亲换了个室友老人。 考虑到单人间价格较贵,且双人间安全性更高,他们没有选择给母亲更换房型,只是劝慰说,会寻找其他更合适的养老院,让母亲暂且忍耐。 结束对家属的采访,梁知予背着沉重的双肩包,回到酒店房间稍作休整,顺便整理目前的已知信息和思路。 她再度尝试拨打当事护工的电话,然而始终无人接听。 据昨天唐静所说,她所聘请的三位护工,均为附近村镇的居民,两女一男,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老人身亡事件的涉事护工,是其中那个姓刘的大姐,和唐静算同村老乡,事发之后,就一直闭门不出。 针对死者家属提出的,死者曾经在养老院遭遇孤立的问题,梁知予重新找到唐静了解情况。 “事情倒是确有其事,”唐静承认,“说起来也比较复杂。养老院这种相对封闭的环境,老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外面的学校,有那种关系比较紧密的小团体,甚至会出现‘大姐头’,金奶奶来得晚,性格又比较孤僻,融不进去,自然而然地就被疏远了。” “还有一件……”她说着,稍显犹豫,“金奶奶的个人习惯,确实有点怪。” “她总是用错别的老人的东西,水杯呀,洗衣皂呀,甚至还有内衣裤。那几个老人和她大吵过好多次,我夹在中间也很难做,和金奶奶说了几次,根本没有用,只能先调整床位。” “后来,金奶奶就慢慢被孤立了,其他老人吃饭锻炼的时候,基本没人愿意和她搭伴。她自己也不高兴,转头和家属告状,家属再找我告状,可我又能找谁呢?” 梁知予听完,陷入了深思。 从监控录像、涉事人口述当中可以得知,事发的时候,正是老人在院子里集体活动的时间,除了金奶奶,养老院的所有老人均不在房间里。 所以护工的疏漏,会与此有关吗? 新信息的获知,让梁知予在电脑前困扰了许久。 接下来的几天里,她陆续走访了养老院其他老人及家属,得到的答案和唐静所述大同小异,唯独当事护工刘大姐,仍旧无法接通电话。 在这期间,梁知予接到了王律师的采访邀约。 和律师之间的谈话相对简单,王律主要围绕案件的责任划分,做了三种情形的分述,不过总体看来,证据板上钉钉,养老院方面看护失责,支付赔偿大概是定局,辩护余地主要在于责任比重。 从进行采访的茶室出来时,梁知予再度见到了孟晔。 “梁记者,这回我和孟晔确实是分头走了。”王律笑着调侃,显然对上次的情况颇有了解。 见他果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梁知予失笑地看着孟晔,“你不是在京州工作吗,怎么在绥城逗留这么久?” “工作原因。”孟晔解释,“有个古籍展在省城,我代表我们研究所出席,所以前两天,我其实不在绥城。” “不从省城直接回京州?” 孟晔一笑,“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他开车送梁知予回酒店,这次她倒是没有拒绝,不过心里还挂念着未完成的稿子,下车时,步调有些着急。 “知予,”孟晔在身后叫住她,“你什么时候回松川?” 同样的问题,舒橪也问过她。梁知予给出几乎如出一辙的回答:“不好说,要看接下来的采访顺不顺。” “过几天,我可能也要去松川,如果不介意,我可以等你一起。” 她下意识回绝:“不用了。你先走吧,别耽误了正事。” 孟晔静静望着她,良久才说:“真的要和我这么生份?” 梁知予踟蹰了。 回到房间,她打开电脑,准备趁记忆条理清晰的时候,先把法律部分的内容初稿一气呵成,谁知还没坐定,就听门口有“咚咚”的敲门声。 她第一反应是孟晔,但随即想起来,自己并未向他透露房号。 “谁啊?” 梁知予边走边问。 直至门前,她往门上猫眼往外瞧。 顿时怔住了。 第24章 24 见面 没有免费的夜宵。 开门的时候, 梁知予还处在极大的震惊中,尚未回神。 走廊上灯光影绰,地毯和重复的房门构建起一道无尽延伸的隧道, 舒橪凭空出现在她的门前, 像一封地址不明,却投送无误的情书。 黑色冲锋衣, 工装裤,套在他身上, 是别样的落拓潇洒。梁知予还来不及去深究他眼角眉梢那点轻微的不悦和愠色,他便抢先一步, 在她的房间里占据了空间。 关门、扣锁, 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 梁知予微微感到窒息, 这样突如其来的亲密, 让她跟不上节奏,胸腔起伏剧烈。 舒橪感知到她的狼狈,心慈手软地放给她几秒喘气的机会,然而紧随其后的,却是更加激烈的唇舌缠绵, 捧着她的脸, 不留任何退路。 发丝缠在他的指尖,唇上触感柔软得令人心颤。舒橪摩挲她耳后那一小块肌肤, 心满意足地感受到渐渐发烫的体温,像即将烧制完工的瓷。 梁知予彻底软倒在他怀里。 她终于放开自己去回应,坦诚把柔软之处完整地展露给他, 双手攀住他宽阔的肩背,沉进他的凶悍与温情里。 这把火烧起来,顷刻就有燎原之势。 就在上半身衣物快要失守的时候, 桌上的电话忽然响起来。 理智瞬间被唤回。 梁知予大梦初醒似的,连忙推开舒橪,把衣服下摆拉好,平复着呼吸,走过去接起电话:“……喂,您好。” “知予,是我。” 居然是孟晔的声音,“你的便笺本落在我车上了。” 梁知予闻言,在包里翻找了一通,果然不见了巴掌大的便笺本,想来是刚才在车上拿放东西时,不慎从拉链缝隙里掉出去的。 “真不好意思,那我现在来取?” “现在不太方便,我已经开车出去办事了。”孟晔说,“要不然这样,下次我请你吃饭,顺便把东西还给你,怎么样?” 便笺本虽小,却有梁知予采访时随手记下的新思路,还真的丢不得。 这么一想,她反而有些庆幸是被孟晔捡到了,诚恳道:“那也该是我请你吃饭。你什么时候有空,记得告诉我一声。” “好,到时候见。” 梁知予挂了电话,谨慎地把通话记录中的那条号码存了通讯录。 刚刚在车上,他们互加了微信,她顺便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了孟晔,对方拨号又挂断,用以留存,只是她上楼匆忙,又被舒橪弄得措手不及,才忘了这回事。 “是开车送你回来那人?”舒橪沉默着听完通话,终于出声问。 梁知予诧异:“你都看到了?” 他竟然那个时候就在。 舒橪还未整理上身衣服,任由着衣襟凌乱,带着几分不做人的放浪样子:“看到了,一清二楚。” 被他浓眉压眼地盯着,梁知予莫名泛起一阵凉意。 但旋即又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有什么可怂的,于是大大方方道:“你别误会。那个人是我的大学同学,陪朋友来绥城办事,恰好和我遇上了。” 第32章 舒橪神情稍有缓和,但话里还吃味:“就这么巧?” 梁知予背身朝他,伸手调整被扯歪的内衣肩带,直到确认仪容仪表无误,才转过身兴师问罪:“我还没问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怎么打听到我的房间号的?” 舒橪露出一缕笑,“明明是你亲自把地址发到我手上的,这就忘了?” 醍醐灌顶一般,梁知予终于想起那夜里的视频通话—— 原来天底下不仅没有免费的午餐,更没有免费的夜宵。 “我有个心仪的电影项目,拍摄地还没定,选了几个城市考察。”舒橪继续说,“绥城是目的地之一。” 理由倒是充分得不得了。 梁知予见他两手空空,不禁疑问:“你已经找好酒店住下了?” 舒橪微微一笑:“住下了,就在这一层,离你不远。” “既然有地方住,就赶紧回你自己的房间去。”梁知予皱起眉头,“我可警告你,我这几天很忙,你不要胡来。” 舒橪闲闲转身,对着门口的穿衣镜整理衣服,信口说道:“放心吧,我也有工作在身,没那么多功夫。” 但想到她刚才接的那个电话,又硬邦邦地说:“和你打电话的那个人,也知道你很忙吗?知道你忙还要约你吃饭,倒是挺会尊重人。” 梁知予被他夹枪带棒的口吻惹得不快:“我有东西落他车上了,他想还给我而已。你反应至于这么大?” 镜子里,舒橪眼色黑沉得如有阴翳。 “行,我管不着,”他漠然道,“祝你们吃得高兴,吃得愉快。” 说完扭头就走。 梁知予简直莫名其妙。 她愣在原地反应了许久,得出的唯一结论是: 这人脑子多半有点问题。 * 接下来的几天里,梁知予果真没有再和舒橪打过照面。 她早出晚归,把采访对象的名字逐一划去,录音和照片素材在硬盘里占了好几个g的储存空间。 至今还未取得联系的当事人,仅剩那位刘姓护工。在请求唐静约见对方无果后,梁知予决定,再当一次不速之客。 据唐静提供的地址,梁知予找到了刘家门口。 这是绥城下辖某县范围内的一个镇子,面积不大,总共就一条主干道,刘家地方较为偏僻,并不和其他居民的房子相邻,独门独院地坐落在农田后的一个坡顶。 隔着两米多高的黑色铁门,梁知予还未走得太近,便听到凶狠狂躁的狗吠。 她没被吓住,上前敲门,高声喊道:“请问这里是刘秀梅刘老师家吗?” 起初,只有院中的大黄狗与她应和,直到她坚持不懈地敲了快两分钟,才有个不情不愿女人来应门:“别敲了别敲了!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 隔着栅栏门一掌宽的缝,梁知予看到一个穿睡衣的女人,目测年龄三十多岁,并不是刘秀梅。 “你好,我要找刘秀梅老师,请问她在家吗?” 她素着一张脸,扮得乖巧,活脱脱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 女人狐疑地打量她:“老师?我看你是找错人了,我们这里没有什么老师。” “不是现在,是以前。”梁知予耐心道,“您去问问刘老师,十五年前,她是不是在镇中心小学当过代课老师。我叫杨曼,是刘老师以前的学生。” 女人半信半疑,对梁知予说了句“等着”,转身回到屋子里。 高处风大,梁知予的头发被吹得飘扬。她缩在铁门旁立柱的角落里,搓着冻僵的手,心中有些焦虑。 从唐静那里,她得知了刘秀梅早年的经历。 三十多年前,刘秀梅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并顺利毕业。当年考大学难如登天,且刘秀梅家中经济拮据,便索性到此为止,进了附近工厂上班,按部就班地结了婚,生了孩子。 后来企业改制,刘秀梅不幸下岗。好在丈夫家里有点门路,经人介绍,她来到镇中心小学,开始了代课老师的生涯。直至她四十五岁那年,学校招考了新一批的教师,她再度失业,回到了家中。 之后的几年,刘秀梅的儿子结了婚,也有了孩子,带孙子的活理所当然地落在了刘秀梅的头上。好不容易熬到孙子上小学,操劳半辈子的她却闲不住,想找一份工作补贴家里。 没多久,唐静找到了她。 “我问过我婆婆了,还真有这么回事,”女人重新走入院子,拿钥匙来开门,“进来吧,她在二楼卧室里,我带你上去。” 院中的大黄狗终于安静下来,脖子上拴着链子,乖顺地趴在墙角,目送两人进屋。为了演戏演到底,梁知予的手里还拎着一大袋的水果,仿佛真是一场纪念师生情的上门做客。 上到二楼的一扇门前,女人停下了脚步,敲了敲门。 “妈,你的学生来了。”她用方言说。 里面传来一道沧桑的声线:“进来吧。” 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间装潢普通的卧室,风格如同停留在上世纪九十年代,黄旧木纹的家具,方正笨重的电视机,外头连通一个小阳台,横杆晾晒着几件衣物。 刘秀梅坐在床边,正低头翻看一本相册,听到梁知予开门进来的声音,抬头时眼里有错愕。 “你是杨曼?”她上上下下打量梁知予,皱眉时眼周纹路深刻,“怎么……和从前一点也不像了?” 杨曼是唐静的小学同学,两人都在镇中心小学念了六年,是刘秀梅教过的最后一届学生。杨曼本人早就举家搬迁去了外地,从未回过家乡,更不曾和刘秀梅碰过面。 梁知予自知,如果直接亮明记者身份,多半连刘家的门都进不去,于是只好假装为刘秀梅从前的学生,借着拜访老师的理由蒙混过关。 “女大十八变嘛。” 梁知予笑吟吟地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老师,您最近身体怎么样?” 刘秀梅淡淡笑着:“就一些老毛病,说好不好,说坏也不坏。你呢?怎么突然想起来回来看老师了?” “到绥城来办事,顺便回家乡看一看。”梁知予顿了顿,“而且听唐静说,老师最近工作上不太顺利,就想着来看看您,说不定还能帮点忙。” 听完她的话,刘秀梅的神情迅速黯淡下去。 “还真是坏事传千里……”她喃喃道,“帮忙?我是指望不上还能有谁帮我了……” 梁知予趁热打铁:“您别灰心。我听唐静说,有记者愿意做关于这起案件的新闻报道,如果您出面接受采访,说不定能有转机呢?” 刘秀梅苦笑,眼神惨淡道:“金老太太人都已经没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和证据,只怕是菩萨来了,都不会有转机。再说,这么一趟浑水,又有哪个记者愿意蹚?不是自败信誉么。” 梁知予着急道:“话不能这么说。从不同角度还原事情经过,给公众一个完整的真相,怎么叫做蹚浑水?” 刘秀梅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似的,迟疑地问:“杨曼,你是不是……” “刘老师,刘女士,”梁知予握住她的手,正色道,“我是《刻度》杂志的记者梁知予,很抱歉用您学生的身份欺骗了您,但我真的很希望您能给我一次采访机会,把事件更加完整全面地呈现在读者眼前。” “请您相信我,我一定会秉着公正客观的原则……” 然而,还不等她说完,刘秀梅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 “阿萍,阿萍!”她疾声高呼,指着梁知予道,“你快把这个人带出去!带走!” 循声赶来的,正是刚才那个穿睡衣的女人,即刘秀梅的儿媳阿萍。 见到屋内情状,她立即明白过来,脸色骤变,拉起梁知予,“你走,这里不欢迎你。” 梁知予被拉得一个趔趄,慌乱带倒了凳子和衣架,乒铃乓啷一阵响。阿萍力气大,她被拖拽得身不由己,但仍不忘回头喊道:“刘阿姨,您考虑一下!我们会保护您的隐私的……” 一路被拽回了一楼前院。 既出家门,阿萍终于松了手,气喘吁吁道:“你可真能折腾,把我累够呛。” 梁知予不死心似的,回头张望楼上。 “哎,”阿萍胳膊一横,“你们这群记者,不许再打我婆婆的主意。她老人家都快被你们逼疯了。” 院里黄狗通人性,狂吠不已,铁链被挣得叮当响。 毕竟是自己骗人在先,梁知予平时再怎么伶牙俐齿,现在也有些哑火:“实在对不起啊,阿萍姐。” 阿萍虽然脾气泼辣,不过看眼前这个姑娘的面相,倒不像什么坏人,冷冷“哼”一声:“我婆婆不待见记者,那都是有原因的。之前长枪短炮架在我们家门口,一天打几百个骚扰电话,日子根本没法过了。” 第33章 见狗还在叫,她转头呵斥一声,果然安静了下去。 于是又接着对梁知予说:“我公公自从知道这事儿,已经十几天没回家了,我老公也耍犟,不肯和他妈说话,嫌出了事家里丢人。要不是我还守着个中立位置,这家都得散。” 梁知予诚恳道:“阿萍姐,我用职业道德向你保证,绝不会添油加醋,一定在保证当事人隐私的前提下,做出真实公正的报道。” “别和我说道德,道德值几个钱?”阿萍挥挥手,示意她走,“你也差不多得了,再不走,大黄就要扑过来咬人了。” 别无办法。 梁知予咬着唇思索几秒,随手从包里扯出一张餐巾纸和圆珠笔,写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强塞到阿萍手里。 “这是我的联系方式。阿萍姐,如果刘阿姨之后改变主意,请你千万要告诉我,算我求你了。” 阿萍看也不看,随手把纸巾团成一团塞进口袋,打开了院子大门的锁。 “你走吧。”她说。 * 辗转回到绥城市区,已是一个小时后的事。 梁知予饥肠辘辘,在外吃了顿麦当劳,又在店里坐着休息了许久,才起身往酒店方向走。 今天的一无所获,其实也并不在意料之外。只是刘秀梅态度十分消极,梁知予隐隐觉得,可能碰到了本次采访的最大绊脚石,心里几乎毫无把握。 社会事件,当事人的视角固然不可或缺,可如果刘秀梅真的万分抵触采访,甚至到了影响家庭和睦的地步,梁知予也明白,她无法再继续深入下去。 改大纲似乎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 梁知予叹了口气,慢慢走进酒店大堂。 搭电梯,抵达楼层,迈步进长长的走廊。 途径某个房间时,她忽而一顿。 距离舒橪来绥城,竟然也已经过去了三天。 或许是上次不欢而散的缘故,这三天里,他真的保持了绝对的缄默,不仅电话微信全无往来,就连照面也不曾打过一个。 梁知予不禁有点怀疑,他是不是已经离开了绥城,奔赴往下个目的地了? 如果真是那样…… 她长睫一敛。 也没什么不好。 这大半年来,他们闹矛盾的次数甚至超越了过往一年多的总和。明明最开始的时候相安无事,怎么越往后,彼此的棱角反而越尖锐? 难道说,哪怕只是身体上的关系,亦有所谓的保鲜期? 梁知予摇了摇头,刷开自己的房门,笔直往床上一仰。 就在困意渐渐来袭,即将昏睡过去之时,手机突然震响。 她立刻清醒过来,以为要么是阿萍,要么是舒橪。 结果拿起一看,竟然都不是。 “今晚有空吗,我请你吃饭,顺便,还给你本子。” 孟晔轻快的声线传来。 与此同时。 舒橪听着听筒里正在通话中的机械音提示,冷冷地皱了眉。 第25章 25 上药 “可以靠着我。” 孟晔在当地的一家粤菜馆订了桌子, 乳鸽叉烧蒸膏蟹,各类菜色满满当当摆了一桌。 眼见着上菜如流水,梁知予惊讶道:“你实在破费了。我吃不了多少的。” 孟晔伸手帮她转桌子, 笑着说:“今天我做东, 千万不用替我省钱,敞开吃就是了。” 叉烧切得均匀, 入口的一瞬,肉与酱汁混杂的鲜美顿时充盈口腔, 的确是正宗的粤式风味。 “试试这汤,”孟晔站起身, 替她装了一碗, “我在京州尝了那么多馆子, 难有比得上这家的。” 梁知予伸手接了, 连说谢谢。 她吃饭的动作很斯文,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看得出从小家教好,即便是膏蟹这种需要实打实上手拆解的,也做得行云流水一般, 赏心悦目极了。 “其实, 有件事,我一直没和你说。”孟晔突然开口。 梁知予一顿:“什么?” “你们杂志社, 向我发出了特约撰稿人的聘书,我答应了。” 迎着梁知予震惊的目光,孟晔坦然道。 “所以, 我过几天要启程去松川一趟,见见你们的谢主编。” “……原来是你?”梁知予久久才缓过神,“我知道这个消息, 但从没想过,会是我认识的人。” 孟晔微笑:“以后,我们也算是同事了。” 梁知予点头:“文娱部的同事都很好相处,虽然特约不是正职,不过公司有活动的时候,我们都会邀请,只要他们有时间,基本都能参加。” “还有这种福利?看来我是选对了。”他半开玩笑道,“这也是没成家的好处,去哪儿都自由。” 此话很明了,梁知予抬眸,看到他无名指的空荡,“你还没结婚?” “没呢。” 孟晔斟了两杯茶,一杯递给梁知予,“刚工作那年谈了个女朋友,一年不到就分了手,单身到现在。” 梁知予低头处理乳鸽的筋骨,附和着说了句:“那是挺可惜的。” 餐馆赠饮大麦茶,最能解腻,孟晔见梁知予的那杯放在手边,久久未动,便把自己的也搁置一旁。 “我住京州大学附近,傍晚下楼,经常能看到校园情侣牵着手散步。”他摩挲着手里的餐巾,眼前犹如浮现回忆,“现在看来,人心也会随着时间而变,还是学校里的情谊,最单纯可贵。” 梁知予吃饭的动作停了。 傻瓜也能听明白,这句话里的“情谊”,绝不仅仅是同窗之情那么简单。 更何况,在她大三那年,孟晔和她表过白。 还被她拒绝了。 “可我觉得,真心无关时间。” 梁知予淡然说道。 “有些词汇的通货膨胀太厉害了,明明一开始就并非全然的真心,早注定要一拍两散,最后反倒要宣称,世界上本来就没有真心这回事。何尝不是一种自欺欺人呢?” 孟晔听得怔怔。 良久,他才说:“你一点没变。还是那么的……” “理想主义。” 梁知予:“我当作你在夸我了。” “本来就是。” 两人相视一笑,话题算是揭过。 又吃了一会儿,孟晔问她:“这几天的采访还顺利吗?” “其他都还好,有个当事人一直不肯配合,”梁知予轻描淡写,“打算再等几天,看看有没有转机。” 孟晔说:“需要帮忙吗?我在绥城刚好有点人脉。” 经过舒橪的那一回,梁知予如今对“帮忙”二字阴影深重,连忙婉拒:“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孟晔见她如临大敌,反而笑了。 他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便签本,递给梁知予。 “你落在我车上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梁知予接过来道谢。 本子的使用进度快要过半,保存得却还有八成新。上面记的东西大多散乱,虽说都是单看不通顺的词句,但一想到有可能被人翻看过,梁知予就莫名觉得不自在。 她谨慎地把小本子塞进包包的隔层里,拉上了拉链。 * 饭后,孟晔开车把梁知予送回酒店门口。 “这次没落下什么吧?”他问得幽默。 梁知予还真的依言检查了一遍,直至确认无误:“都带了,没落下。” 她开门下车,隔着车窗和他挥挥手,算是告别。 转身走进酒店大堂时,梁知予忽然想起来,前两天买的矿泉水已经喝完,便折回门口的便利店,准备顺手拎一桶回去。 大容量的桶装矿泉水被放在进门第二个货架的最底层,梁知予弯腰提了一桶出来,刚走到收银台准备结账,忽听耳边一道熟悉的男人声线:“结账。她的一起。” 梁知予吃惊地回头望去。 舒橪手里拿着几罐啤酒,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目光很深,照不见她的的影子。 一句“不用”堪堪卡在喉咙里,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梁知予手上骤然一轻,那桶水已被舒橪接了过去,和他的啤酒一起,放在了收银台上,接受店员的扫描。 “总共是三十元。” 舒橪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利落干脆地扫码付钱。 啤酒被装进白色塑料袋里,看起来沉甸甸的。 舒橪一手提袋子,一手拎桶装水,朝店门口偏了偏头,问梁知予:“还不走?” “……走。” 两人前后脚出了便利店,回到酒店里等电梯。 并肩而立,彼此无言。 梁知予的视线不自觉地下滑,落在舒橪提着桶装水的那只手上。 第34章 今日绥城天气转暖,舒橪穿了件灰色连帽卫衣,袖子上挽一截,露出手臂微微隆起的青筋,蜿蜒交错,像匍匐在宽广大地上的山峦脉络。 “给我吧。”梁知予说,“我拿得动。” 舒橪侧头望来一个眼神,“知道你有力气,可你也不看看自己的手腕——” “都淤青了。” 梁知予诧异地抬手,定睛一看。 果然,就在右手腕,白皙皮肤上,赫然两个青紫色的淤痕。轻轻触碰,便有痛感刺来。 “怎么弄的?”他又问。 梁知予一想,便知是阿萍的拖拽所致。 “大概是今天上午采访的时候,和当事人起了点冲突,一不留神弄的。” 她答得模棱两可,却也是实话。舒橪听完,惊异蹙眉:“他还和你动手了?” 梁知予立刻否认:“不是动手,只是……拉扯了一下。” 拉扯。 舒橪被气得冷笑。 如此痕迹的淤伤,这么轻飘飘地带过,当他傻么? 电梯门开,两个身影先后进了电梯,金属门随之缓缓关合。 狭小的空间,迅速被沉默填满,让梁知予有些喘不过气。 墙上原本挂着循环播放广告的电子屏幕,不知什么缘故黑了屏,缓解尴尬气氛的作用全无,变成一面模模糊糊、只能照出虚影的镜子。 “给我看看。” 率先打破沉默的,还是舒橪。 梁知予难得好脾气地照做。 近看伤处的视觉冲击力,更是非同一般。舒橪紧盯着那两道触目惊心的淤痕,眉心紧拧,生硬的语气终于软和下来:“到底怎么弄的?” 手腕处的皮肤薄,轻而易举地将他掌心的热度传进肌骨,是一种令人贪恋的温暖。 梁知予低声说:“其实也是我自己的原因。未经别人允许,混进受访人的家里,才刚刚亮明身份就被赶出来了。” 舒橪哭笑不得:“你就不能换个好点的办法,或者别那么着急说自己是记者?” 梁知予回想起来也是懊丧,“我太急功近利了。没想到当事人的抵触情绪那么强烈。” 如果她当时再迂回一些,徐徐图之,也许根本不至于闹得这么难看。可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她已经陷入了极被动的局面,再想登刘家的门,怕是难于登天了。 舒橪把她的手放下来,不动声色地圈在自己掌间,“等会儿先跟我回房间,我有药,可以帮你化瘀。” 梁知予起初还有些怀疑,但当她真的亲眼见到舒橪从行李中拿出一瓶舒筋活络的药油时,瞳孔震了震:“你出差,怎么还带这种东西?” 舒橪被她的反应逗笑。 “我们找取景,不能一直站在平地上,爬高走低是常有的事。偶尔脚下不慎,就会磕碰摔伤,所以一般都会备药。” 他倒了少许在掌心,用体温焐热揉开,覆在梁知予的淤青处,轻轻地打转揉搓。 “嘶……好痛!” 梁知予惊呼。 “你轻一点……” 舒橪毫不留情:“再轻就没有用了。” 话虽如此,但他还是稍微放轻了手上的动作,克制着力道,严谨而细致,顺时针慢慢打着旋。 最初那阵捱过去,之后的痛感倒也还在忍受范围之内。梁知予眉头紧锁,正在深呼吸适应之时,忽听舒橪开口道:“你可以靠着我。” 两人本来在床尾并排而坐,膝盖挨着膝盖,很亲密的姿势,只是上半身还留着稍微的距离。 梁知予着眼于舒橪宽阔的肩膀,心底生出一点倦鸟停栖的念头,慢慢把头靠了过去。 舒橪的动作微微停顿,旋即恢复如常。 揉了五分多钟,舒橪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按摩起她掌心附近的位置。 “这是什么意思?”梁知予问。 “劳宫穴。”舒橪说,“按这里,有助于安神宁心,缓解焦虑。” 梁知予任由他按摩,感受着肌肤之间的直接碰触,哂笑:“占我便宜。” 舒橪勾唇,混不吝似的,“又不是没占过。” 浑话从他嘴里说来,竟然并不那么讨厌。梁知予觉得自己大概确实需要凝神静心,不然长久和他待在一起,思想早晚要变颜色。 按着按着,舒橪感到肩上渐渐沉重均匀的呼吸。 低头一看,人果然是睡着了。 鸦羽似的睫毛轻轻颤动,眉间有个解不开的结,不知是不是受白天事由影响,她在似乎睡梦中也不太安稳。 舒橪看着她的睡颜,思绪万千。 他知道,在他的面前,梁知予没那么设防,像这样无知无觉地陷入昏睡,也并非是第一次。 从前,舒橪理所当然地把此事视为一种优待——至少在她潜意识里,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但直到听梁知予提起孟晔,那样寻常的语气,却让他陡然感到危险。 那日在酒店门前,只一眼,他就看出孟晔的意图。 都是男人,他怎么会不懂那种眼神意味着什么。 可是梁知予,好像对此一无所知。 明明是那么聪明的人。 他轻轻放开手,把人打横抱起来,放在了床上,顺手掖好被角。 房间里的灯光被调到最暗,舒橪拿起刚才买的啤酒,拉开拉环,仰头灌了一大口。 有点苦。 第26章 26 病症 认知障碍。 第二天清晨, 梁知予被手机闹钟吵醒。 意识还未完全清醒,她伸手摩挲着关了闹钟,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眼睛还未睁开, 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道低沉的声线:“占着我的床, 睡得还舒服吗?” 瞬间,梁知予意识回神。 昨晚的记忆复归原位。 “我……”她捂着头坐起来, “在你这里睡着了?” “这不是显而易见么。” 舒橪靠床头坐着,云淡风轻地抱着胳膊说。 “昨晚还说我占你便宜, 现在,又是谁占谁的便宜?” 梁知予面上发窘道:“我不是故意的。” 身上衣服还是睡前的那套, 鞋子被脱在了床边, 梳的丸子头也被拆开, 黑色发圈放在床头, 和她口袋里的零碎小东西一起。 ……他倒是细心。 梁知予揉揉眼睛,起身穿鞋。 “昨晚麻烦你了。”她背朝着他说,“要不,我请你吃早餐?” 舒橪翻身起床,随手理了理睡得凌乱的头发, “先欠着吧。我一会儿还有事, 过半小时就要走。” 梁知予看了眼手机时间,现在七点钟刚过, 窗帘外,天光尚未全明。 原来他都这么早出门,她想。 怪不得几乎都见不上面。 余光里瞥见房间里的桌子, 纸页散乱,边上还放着两个空掉的啤酒罐,和她睡前最后印象里的场景不同, 于是问道:“你昨晚几点睡的?” “两点多,”舒橪答道,“在绥城待不了几天了,有些工作要赶进度。” “接下来还要去哪?” “先回松川,过个两三天,再往西北走。” 舒橪报了个边陲小城的名字,梁知予只在新闻报道里听过。 “那么远啊……”她喃喃。 坐飞机都要五个多小时。 “嗯,挺远的。” 不知为什么,梁知予有些怅然。 读书的时候,她从地图上认识世界,比例尺缩放再缩放,交通也便利,总以为哪哪都很近。直到工作之后,频繁来往各地出差采访,才真正对天地宽广有了实感。 也对离别有了实感。 她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不言不语地扎头发。 镜子明净,映出她未施粉黛的素净面容,只是眉心颦蹙,看起来心事重重。 皮筋在头发上绕了三圈,稳稳把青丝束起。梁知予做了个深呼吸,把胸中那些莫名而来的烦躁统统压了回去,打开水龙头洗手。 “我要回房间了。” 从卫生间出来,她对舒橪说。 “嗯,我帮你把水提回去。” 昨晚买的桶装水,还原封不动地放在进门的行李架上。舒橪轻轻松松地单手拎起,一路送去了梁知予的房间。 东西送到,他也并不停留,简简单单道了别,转头离去。 房间骤然空下来。 手腕处还萦绕着清幽的药香,丝丝缕缕,缠着嗅觉不放。 梁知予背抵着房门,若有所思地摩挲上过药的皮肤,昨晚按摩纾解的触感似乎犹在,悄无声息地挑动她的神经。 她转身,掀开房门猫眼上的盖板,透过小孔朝外看去。 第35章 舒橪竟也还未走。 他双手插兜,背光而立,脚边投下一道暗色调的阴影,站定如塑像。 五指已经压在了门把手上,只需稍稍用力,面前这道阻隔即可轻易消解。 梁知予的心怦怦直跳。 她说不清自己是期待听见敲门,还是更想主动开门,殊途同归的结果,偏让她陷入举棋不定,像个庸人自扰的傻瓜。 视线里,舒橪动了动。 梁知予下意识回避开眼神,盖上了猫眼。 寂静的房间里,只能听见中央空调运行的隐噪。空气短暂凝固起来,连同她的身体一起,演出一段中场暂停的默剧。 良久,无人敲门。 梁知予重新掀开那枚小小的金属圆片,向外探去眼神。 门外,早已没有了任何人的影踪。 * 往后的两天,梁知予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埋头写稿。 阿萍并未主动联系她,刘家的号码也变成了空号,她深知希望渺茫,索性不再抱有幻想,推翻了原先的大纲,重拟一版,按照全新的思路,开始梳理当前的已知信息。 越往后看,一个念头却在脑海里盘桓得越发活跃起来: 这位去世的金奶奶,真的没有认知方面的障碍吗? 根据唐静还有其他老人的描述,金奶奶用错东西的频率实在高得离谱,以至于最开始还愿意相信她是无心之失的室友冯奶奶,也彻底和她闹僵了关系,坚决提出更换房间。 除此之外,养老院的另一位护工表示,金奶奶好几次指着她叫别人的名字。 梁知予翻阅过资料,主观认知下降,的确是阿尔兹海默症初期的典型症状。但是在金奶奶两个儿子的口中,却只轻描淡写地声称,他们的母亲有些健忘。 唐静告诉梁知予,按照养老院的入院规定,她暂不接收老年痴呆症,或是精神方面有问题的老人,一旦确诊,需要由家属出面领回。 “如果是卧病在床,没法自理的老人,虽然要我们多花点时间和精力照顾,但也只是累点忙点,还在能力范围之内。”唐静在电话里说。 “可如果精神方面出了问题,我们真的顾不过来。尤其是那种能走能动的,我们又不能把他关起来,可也抽不出人手二十四小时盯着。所以我额外写了规定,暂时不接收这样的老人,如果确诊的这方面的疾病,家属必须把人领回去,费用可以退。” “你没怀疑过金奶奶有可能患病吗?”梁知予问。 唐静犹豫了一下,说:“金奶奶的情况,确实有点像,但除了经常拿错东西和偶尔认错人,倒也没有别的症状,基本生活都能自理。” “我们之前有过误认为老人患痴呆症的前例,家属带去做了体检,显示没有问题,回来就把我大骂了一通。所以对于这种问题,我们的态度也比较谨慎,在每月给家属的情况反馈中有所提及,但也很难强迫人家去检查。” 如果金奶奶确实患有阿尔兹海默症,结合养老院对接收老人的相关规定,会影响判决的结果吗? 结束和唐静的通话,梁知予又陷入了沉思。 要想最终确认金奶奶是否患病,最稳妥的办法,就是进行解剖,从其脑组织的病变程度做出判断。 可是家属有可能同意吗? 就在梁知予对着电脑出神时,手机铃声突然急促地响起。 来电显示,是一串归属地在绥城的陌生号码。 她接起,“喂,你好。” 下一秒,电话里传来的女声,让梁知予立刻坐直了身体。 “你、你是那个记者吗?”阿萍的语气焦灼,“上次说过的,如果我们改变主意,可以来找你。” 梁知予起初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以置信运气来得如此之快,愣愣道:“所以你们现在……” “哎呀,你听不懂我说话吗?我婆婆愿意接受采访,就现在,你快过来!” 突如其来的转圜,让梁知予喜出望外之余,又有些摸不着头脑。 直到她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刘家。 院门大开,她畅通无阻地进入室内,在一楼客厅里,见到了满面愁容的阿萍,以及双眼通红的刘秀梅。 “出什么事了?”梁知予环顾四周,遍地的凌乱,似乎刚刚发生过激烈的冲突,“要不要报警?” 阿萍拉住她坐下,严肃道:“记者,今天是我自作主张请你过来的。不过你放心,刚才我已经劝过我婆婆了,她会配合你。” 她又转向刘秀梅:“妈,家里已经鸡飞狗跳成这样了,还怕闹得更大不成?你就一五一十地回答记者的问题,把话通通说出来。” 在梁知予听来,此话与打哑谜无异。 “刘阿姨到底怎么了?”她皱眉问道,“难道是金奶奶的家属来吵架了?” 刘秀梅低头啜泣,说不出话,只有阿萍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倒情愿是他们。” 她说着起身,走到墙角的垃圾桶边,伸手捡出一个深棕色的玻璃瓶。 “刚才我公公回来了,和婆婆大吵一架,说话难听得不得了,我婆婆一气之下差点要喝农药,还好我及时拦着,否则,就要出人命了!” 瓶中的药液已经被阿萍尽数倾倒干净,但稍微靠近,还是能闻到一股极其刺鼻的气味。 梁知予惊骇道:“怎么会闹成这样?” “他鬼上身了呗。”阿萍没好气道,“不知道去哪喝得醉醺醺,一回来就骂人,说什么以后在邻里面前抬不起头,要他婆娘去死。从楼上闹到楼下,连院子里的狗都被他踹了一脚。” “我儿子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还想找他爸爸回来当救兵——我呸!那也是个窝囊货色,怕他老子怕得要死,只知道躲在外面当缩头乌龟。” 听她一顿痛骂,刘秀梅倒渐渐止住了眼泪,鼻音浓重道:“阿萍,你也别那么说他。” 阿萍气极反笑:“你还护着他?好啊,下次不管你要喝农药还是吃炸药,我就当没看见!” 眼看气氛又要僵持,梁知予连忙转移话题:“刘阿姨,您不是说,愿意接受我的采访吗?我的问题都已经准备好了,咱们什么时候能开始?” 刘秀梅擦干眼泪,吸了吸鼻子,“就现在吧。我也有挺多想说的。” * 第二天,梁知予接到了唐静的电话,说久无音信的刘秀梅终于愿意和她面对面沟通,人即将到达养老院的所在地址。 梁知予并不意外,只是在听闻死者家属也会在场时,略微感到诧异。 昨晚,她熬了个通宵,稿子进度已过半。庭审流程漫长,她无法在绥城停留那么久,如果接下来没有什么大的变故,预计过两天就启程回松川。 舒橪知道她准备离开,说要一起。 车票和机票很快就订好,都是双人的座次。舒橪那边一并付了款,梁知予转钱给他,他不收。 临行前,梁知予收到唐静的微信。 【我也不确定,家属会不会同意尸检。但王律鼓励我,说总要去试一试,毕竟关系赔偿金额的判定。 其实我知道,不管金奶奶病没病,她去世的主要责任都在我,我也不会逃避什么。只是如果金奶奶真的病了,我必须把这件事告诉其他的老人,不能让她死后还要受着误解。】 火车检票的提示声响起,梁知予排在进站长队里,看着手机,久久地沉默。 记忆再度回到采访刘秀梅的那天。 “其实金奶奶用错别人的东西,就像是无意识的,类似脑子短路,认为那东西本来就是她的。后来,我每次都提醒她,她好像终于明白过来,也很歉疚,主动和我说,让我把她的东西都贴上标签,缝上记号。” “所以,出事的时候,我在洗衣房里,给她的杂物做标记。” “那时候是户外活动时间,我叮嘱金奶奶的同屋老人帮她带下去晒太阳,她答应了。” “我也没想到,她根本没带人下去,等到我想起来去看的时候……” 为时已晚。 金奶奶倒在地上的时候,她并不知道,楼下院子里,正在进行关于她的批评大会。余下的老人聚集在一起,旗帜鲜明地表达对她偷用别人物品的愤恨。 不过,她也永远不会知道了 第27章 27 撩拨 一个晚上的时间。 落地松川机场没多久, 梁知予接到孟晔的电话。 “你还在绥城吗?” 他问得有意思,好像提前知道梁知予的归期就在这两天似的。梁知予也和他实话实说:“我已经回松川了,刚下飞机。” 孟晔笑着说:“看来是不巧。不过, 我的行程就在几天之后, 到时候再见也不迟。” 第36章 他们从机场打车回市区,两人都坐后排, 手机通话有点漏音,舒橪和她坐得近, 倒是把孟晔说的话听了个八分。 到时候,再见? 他微微蹙起眉。 可真够自作多情的。 眼瞧着梁知予没有挂断的意思, 舒橪身体往她那边凑近, 毫不忌讳地自己的音量, 吐息暧昧道:“等会儿是先回你家, 还是去我那儿?” 孟晔说话地声音一顿。 “旁边有朋友?”他问。 “呃……” 梁知予一时还没想好借口,只能顺着他给的台阶下,“对,朋友。” 说罢,愠怒地瞪了舒橪一眼, 示意他不要捣乱。 舒橪忍俊不禁, 手指悠闲地在腿上叩着,心情终于转好。 出租车先到了梁知予家楼下。 舒橪帮忙把行李搬到她家门口, 很有分寸地未做停留,只说了“好好休息”,便转身下了楼。 梁知予站在阳台上, 看着那辆出租车渐渐远去,不知从哪里涌上来一种抽离感,浑身都脱了力似的, 返身回到客厅,瘫倒在沙发上。 工作日下午四点多钟,裴斯湘还没有下班,家里只有她一人。 把衣服从行李箱里拿出来,该收纳的收纳,该丢洗衣机的丢洗衣机,忙忙碌碌地收拾了一会儿,也到了饭点。 微信上,裴斯湘问她到家了没有,说自己今晚应该不加班,可以从公司食堂打包一份饭带回来。 裴斯湘公司食堂饭菜的质量很不错,梁知予欣然说好,顺手给对方转过去二十元,说要裴斯湘常去档口的手枪腿饭。 说是不加班,然而等到裴斯湘真正开门到家,也已经过了晚上七点。 “不好意思啊,快下班的时候突然来了个急活,”她连声道歉,“二十多分钟才处理完,耽误了一会儿。” 梁知予:“没关系的,本来就是我麻烦你,不用道歉。” 餐盒被裴斯湘装在外卖保温袋里,拿出来时,触手尚有余温。梁知予揭开盖子,闻着扑鼻而来的香味,不由得感叹:“还是你们大厂的食堂水平高。我们那儿的食堂承包商换了好几家,发挥实在不稳定。” 裴斯湘学的是电气专业,和她清冷安静的外表存在截然的反差,大四毕业就进入一家知名外企工作,履历相当漂亮。 梁知予委婉又好奇地问过她当前的收入水平,裴斯湘倒是直接了当地报了个数字,着实让梁知予吃了一惊,并且诧异地反问,既然收入不低,为什么还要选择合租。 裴斯湘给出的回答却十分朴实:“我想存钱。想在松川拥有一套属于我自己的房子。” 梁知予深表叹服,再一想她平时节省的消费习惯,倒是都能解释得通了。 回家的第一晚,梁知予睡得很沉,甚至没听见手机的第一遍闹钟。 上午回公司,部门里来的人不多,每年的这个时候,大家似乎都会灵感爆发,四散在全国各地跑新闻,来办公室坐班的反而是少数。 财财正在骄傲地巡视领地,冷不丁被梁知予从地上薅起来,从头到尾吸了个痛快。 “呼——” 她吐了一缕猫毛,表情沉醉,“就是这个小猫味。” 财财在她怀里嗷嗷直叫,路过的大许笑呵呵道:“悠着点,猫都要被你吸秃了。” 梁知予继续蹂躏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放手,幽幽叹气道:“不来电精神补给,没力气写稿啊……” 虽然人已经从绥城回来,但是报道仍未完成。编辑的意思是,可以观望一下庭审的进展,如果判决下来得快,或者双方能够成功调解,不妨等到出了结果再发稿。 早上洗漱那会儿,梁知予收到唐静的最新微信,说是王律这两天正在积极劝说家属,似乎有望重新协商。 悬而未决的结果最是磨人。 文档里,文章的字数即将破万,但收尾迟迟不知走向。梁知予的拖延症被勾起来,决定索性趁着这两天修修前文。 认真工作起来,时间似乎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的功夫,就到了快要下班打卡的时候。 梁知予收拾好包包,准备打卡,手机屏幕的顶端却跳出来一条消息提示。 舒橪:【工作安排有点变化,我明天一早就要去机场。】 梁知予若有所思。 【所以?】 【所以,我们还有一个晚上的时间。】 读完这行字,梁知予的心跳悄然加了速度。 在情事撩拨方面,舒橪的确有些无师自通的本领,梁知予有时也会乐得由他主导,配合得很有默契。 【你现在在哪?】 【在家里。】 【刚洗完澡。】 这话倒是藏也不藏了。 梁知予低声嗤笑,正在琢磨该回复什么才好,又有一条消息紧随而至。 是一张自拍照片。 舒橪背对着浴室的镜子,并未露脸,随意举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唯有赤裸的后背入镜,肌肉起伏的线条流畅,还几滴未干的水珠。 梁知予瞬时红了脸。 她立刻关掉微信,慌张四顾,确认周围没有人之后,才稍微松了口气,重新点开聊天框。 不过再回复什么,似乎都显得没那么必要了。梁知予思索片刻,放下了手机,迅速收拾好东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公司。 从公司大楼到舒橪家的小区,步行总共也就十几分钟。 梁知予知道这儿的安保管理严格,才到小区大门口,很自觉地按了铃,叫舒橪帮她开门禁。 进楼,上电梯。 敲开舒橪家门的时候,梁知予率先感受到了一阵带着沐浴露清香的水汽。 还来不及说什么,她随即撞进一个滚烫的怀抱里,被牢牢抵在门上,承受了一记深入而炽烈的吻。 自绥城见面后,他们已许久没有这样亲密的接触,彼此都贪恋对方唇舌间久违的温暖。 感受到梁知予张嘴迎合,舒橪的呼吸愈加沉重,手掌紧扣住她的后腰,慢慢往上挪移。 “唔……等等,”她突然开始抵抗,“我……我还没有洗澡。” 舒橪哪里会这样轻易放过她,轻笑了一声,转而去寻她的耳垂,声音蛊惑似的:“一起?” 耳畔被他灼热的呼吸拂过,梁知予腿软得快要站不住,意识却还未完全散失,疑惑道:“你不是说刚刚洗过了?” 舒橪手臂略一使劲,轻轻松松把人抱了起来,缓步往卧室里走。 “再洗一遍就是了。” 肩上的背包,在临近卧室门口处,终于彻底滑落在地上,与一室的暧|昧风光隔绝。 * 从浴室到卧室,一种水声结束,另一种水声又开始。 被角攥在手心里,像落水者赖以求生的浮木,不敢轻易放手。舒橪却对此很有意见,一边动作,一边顺着她的手腕抚摸,恶劣地扯掉那团被子,换做他的手指和她相扣。 “不要忍。”他俯身温柔啄吻,手上轻触,感受异乎寻常的柔软与甜美,“就像刚才那样。我喜欢你的声音。” 梁知予眼眶湿润,倔强又恼怒地瞪他。 含义自明。 舒橪忍不住笑。 他也知道自己的过分,不过时隔这么久,此行恐怕又要一个多月,连本带利,外加提前预支,实在很难克制得住。 “反应这么平淡啊……”他故意吁叹,“我还以为,你也很想我。” “……我才不想!” 梁知予终于忍无可忍,无论如何也要把面子撑住,“明明是你发照片勾引!” 舒橪笑意更深:“那也得有人肯上钩才行。” 梁知予语塞,忽觉自己掉进了他的逻辑陷阱里。 她的眼里仍有涟涟水光,在昏暗灯光下,美丽得过分。舒橪看得心痒,凑过去亲了亲,呢喃着问:“真的……一点都不想?” 他像交托诚意一样,关照着她的敏感,梁知予的呼吸又急促起来,听见自己打鼓似的心跳。 也许,是有一点的。 眼神的焦点亦有些涣散,她本能地往他身上靠近,追逐热源。 下一刻,情|潮汹涌而来,把他们完全地吞噬。 …… 第二天,舒橪起得很早。 梁知予听到他起床的动静,迷迷瞪瞪地坐起来,问道:“你要出发了?” 舒橪穿上外套,走到床边,扶她重新躺下,“是。你先睡吧,早餐我备再厨房里,热一热就能吃。” 梁知予含糊地点了个头,隐约听见舒橪开门关门的声音,便坠入深沉的梦乡里。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洗漱过后,梁知予在微波炉边热早餐,延迟收到了两小时前来自舒橪的报备,说是已经上飞机了。 第37章 虽然知道他这会儿大概收不到消息,但她仍给他打了回复:【知道了。我刚起,正在吃早饭。】 舒橪给准备的是三明治和牛奶,梁知予囫囵吃完,自觉收拾了盘子,随后离开了他家。 刚走出小区大门,正准备打车回去,梁知予忽然反应过来—— 她的包还落在舒橪家里。 于是连忙转身回去。 “您好,请问可以再让我进去一次吗?” 舒橪不在家,她没法按铃,只能求助站岗的保安。 保安看了她一眼,似乎认出来她确实前脚才出门,但话里却不肯通融:“如果不是这里的住户,需要联系业主确认,我们才能给你开门。” “可业主本人现在在飞机上。” 保安见她着急,想了想又问:“你要去的是哪家?我帮你查查。” 梁知予报了楼号和房号,“业主叫舒橪。我认识他的。” 保安对照着电脑系统看了会儿,突然惊奇道:“哎,你可以直接刷脸走正门啊。” 梁知予狐疑:“可我不是业主,哪里来的门禁权限?” “舒先生帮您录了人脸识别,您去试试。” 揣着满腹疑问,梁知予依言过去试了试。 竟然真的开了门!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识别系统上“识别成功”的文字,愣了好一会儿,折返回去问保安:“您能帮我查一下,具体是什么后录进去的吗?” “稍等。” 保安在电脑上点了几下。 “是两年前的五月份。” 梁知予怔怔。 那不就是…… 她和舒橪刚开始的时候么。 第28章 28 命运 帮一个忙。 让一个人享有随意出入的权利, 意味着什么? 梁知予竟然一时回答不上来。 见她有些犹豫的神色,保安接着说:“舒先生登记时,只说了您姓梁, 需要我这边帮您补全信息吗?如果今后长期住在这里, 您还是写得详细点更好。” 梁知予下意识回绝:“不用了。” 这里是舒橪的家,她有什么理由长期住着。 只是她暂且没想通, 既然舒橪早就录入了她的识别信息,为什么一直没告诉自己。 好像非要等她主动发现似的。 从舒橪家里取了包, 确认再没东西遗漏,梁知予关好门下楼。 周末的上午, 小区里走动的人不多, 要么是小孩子出来玩耍, 要么是主人牵着宠物散步, 神情悠然松弛。 梁知予从他们身边穿行而过,表情淡漠,步伐匆忙,明明走在同一条路上,却仿若隔着泾渭分明的天堑。 间或擦肩而过的时候, 梁知予也会忍不住回眸。 她想, 如果不是自己当初的冲动,也许现如今走在大街上, 她和舒橪,也会像这些陌生人一样,平淡地迎面交错, 充当彼此记忆里一个面目模糊的角色。 归结起来,倒是变成了所谓俗套的“命运安排”。 梁知予思忖着,笑着摇摇头, 走出了小区。 * 几天后,梁知予意外收到了一条消息。 【梁记者,家属那边同意撤诉了,最终协商的赔偿款是二十九万,丧葬费什么的都在里面。】 梁知予十分诧异。 如果她没记错,诉讼最开始,对方家属索要的赔偿是八十万,并且直言分文不能少。 二十九万,虽然也不是小数字,但和最开始的金额相比,已经缩水了超过一半。 她按捺不住好奇,直接向唐静打电话询问。 “主要还是王律师的功劳,”唐静说,“他和家属方面沟通了好几天,终于劝动他们撤诉。虽然赔偿金是免不了,但总比真的对簿公堂要好得多。” 梁知予感叹:“不愧是大律所的合伙人。不过,他的律师费是不是挺贵的?” 唐静却说:“我是通过法律援助找到他的,他说我这起案子很有意义,愿意给我做的免费代理,没有收钱。” 梁知予略有些吃惊,王律师是知名律所的合伙人,以他的级别,居然还愿意办免费的案子,倒真是不多见。 案件几近尘埃落定,梁知予的报道也即将定稿。 在舒橪离开松川半个月后,某个寻常的工作日上午,孟晔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了杂志社。 “大家手上的工作都暂时停一停,向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僚。” 文娱部办公室里,谢真带着孟晔,热情地做了介绍。 “这位,是我们杂志社邀请的特约撰稿人,今后会和我们开展长期的合作,大家热烈欢迎!” 孟晔穿着简素的白衬衫,戴一副无框眼镜,礼貌地向众人打招呼:“大家好,我叫孟晔,目前在京州的古籍研究所担任研究员,写文章纯属业余爱好,以后还要多多向你们讨教。” 前段时间,因着各种不胫而走的小道消息,文娱部的几位同事对于传说中的那位特约,多少有点先入为主的成见。如今一瞧,居然是这么文质彬彬的年轻人,不知不觉,气氛已经全然转变。 就连老张都感叹:“咱们文娱部男同事的颜值,也终于有人能撑起来了,欢迎欢迎!” 梁知予刚和关瑜从茶水间回来,路过他们办公室,一眼就看见了孟晔。 对方仿佛与她心有灵犀,也回头望过来,微微一笑。 当日临近下班的时间点,梁知予收到孟晔的微信,问她今晚有没有空出来吃顿饭。 上次在绥城白吃了他一顿,梁知予本就想找机会回请一顿,既然他主动提起,便顺水推舟道:【今晚我得回家,要不明天?这回换我请你。】 孟晔:【回请就不必了,其实还是我有求于你。有件重要的事,我想当面问问你。】 重要的事。 梁知予慢慢咀嚼这几个字,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就明天下午吧,一起喝杯咖啡。】 * 孟晔住在松湾广场附近的一家酒店,二楼餐厅的下午茶套餐,在松川当地的美食排行榜上名列前茅。 梁知予从公司过来,到达餐厅时,孟晔已经在等候。 “抱歉,让你久等了。” 孟晔:“没关系的,本来就是我冒昧。” 咖啡和甜品相继被服务生端上桌,梁知予看了眼瓷盘里卖相精致的蓝莓芝士奶油挞,笑着说道:“这家的招牌。你很会点。” 她端起面前的热咖啡喝了一口,开门见山地问:“你说有重要的事要问我,到底是什么事?” 孟晔见她单刀直入,便也不啰嗦,点开手机相册,调了一张照片出来:“这个人,你认识吗?” 座位靠窗,手机屏幕略微反光,一时看不太清。梁知予伸手遮挡日光,定神辨认,只见那张五六人的合照上,其余人的脸都被打了马赛克,只有左起第二位身着裙装的女子,波浪卷发披肩,眉目秀丽,对着镜头巧笑倩兮。 看清那人长相,梁知予的瞳孔微微一震。 这不是郑雅珍么? 孟晔怎么会有她的照片? 毫秒之间,她已恢复了镇静,垂眸做出思索状,而后摇了摇头:“没什么印象。” 孟晔眼神灼灼:“真的不认识?” “你好像很肯定我会认识她。”梁知予往椅背上靠,把两人的距离拉远,“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们是松川一中同年毕业的校友。” 他是真的调查过? 梁知予心中隐隐有了计较,复又靠近细看,许久才说:“有一点眼熟,但不太记得具体是谁。不过,绝对不是我的同班同学。” 虽说她还记着上回被屏蔽朋友圈的事,且她所厌恶的何承望恰还是对方的现任男友,但梁知予到底念着高中那会儿的搭档情谊,不想轻易把郑雅珍的信息透露出去,即便她信任孟晔的为人。 听她如此回答,孟晔也不再追问,收起手机,淡然道:“这个人叫郑雅珍,松川本地人。去年六月和十一月,她相继在京州购置了两处豪宅,付的是全款。” “买豪宅的人多了,你却只觉得她奇怪?” 孟晔摇头:“不是我有偏见。她目前在松川的一家外企里做行政,父母也都只是工薪阶层,这种级别的不动产交易发生在她的身上,确实值得怀疑。” 梁知予凝神沉思,“你怀疑什么?她有不法所得?” 孟晔轻轻吐出一口气,目光微微沉了几分。 “与其说我怀疑她,不如说我怀疑她的男朋友——何承望。” 梁知予神经一跳,愕然抬眸。 第38章 “何承望?” 她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会从孟晔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况且孟晔人在京州,又是怎么和远在松川的何承望扯上关系的? 孟晔的视线渐渐从桌前移开,眺向左侧的窗外,语气确实超乎寻常的平静:“我记得曾经和你说过,关于我父母离世的事情。” 话题转得突然。 梁知予并未打断他,只是点头:“……嗯,我也记得。” 大二的时候,梁知予参加学校组织的志愿者活动,和孟晔分到了一组。那回是去儿童福利院,不知是不是触景生情,孟晔和她敞开心扉,聊了聊他家里的事。 他小时候家境并不好,父母在工地上做工,每天披星戴月,赚一份养家糊口的辛苦钱。 在他读高一那年,工地上出了事,工人们的薪水被拖欠许久,孟晔父母领头带着工友去蹲守老板,谁知一去就再也没回来,直到两天后,警察在江中打捞出他们乘坐的面包车。 时隔多年,再听孟晔讲起当时的细节,梁知予依然暗暗惊心。 “虽然听起来确实疑窦重重,但你说过,最后的调查结果,已经认定了是意外事故。”她迟疑道,“现在重新提起来,是找到什么新证据了吗?” 孟晔淡淡说道:“算是吧。老王偶然帮我查到,当年那个承包工程的老板,已经改了名字,身份证上姓许。” 咖啡渐渐凉了,梁知予捧着杯子,思绪不知不觉地短暂飘离,过往经手过的新闻事件,像一本条理分明的图文记录簿,在眼前无形地徐徐展开。 好像,她也做过一桩中道崩殂的欠薪案件报道。 当事老板姓…… “!!” 咖啡杯角重重磕在桌上,半满的液体泼了几滴,溅落在梁知予的手背。 她浑然不觉似的,怔怔追问:“你到底想从我这里问出什么?” 孟晔敛眉,郑重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 从酒店电梯出来,梁知予低着头,步子走得缓慢。 孟晔走在她身侧,轻声说:“知予,我不想强迫你做什么。如果你觉得有负担,可以把今天的见面当做没发生过。” 梁知予沉默不语。 大厅里人来人往,她闷头走路,一时不察,迎面撞到了一个年轻男人。 “不好意思。”她回神过来,连忙道歉。 对方正在讲电话,倒是没有计较,和善地摆手示意无碍,便继续往原先的方向走去。 “噢,没什么,不小心撞着一个女孩。” 徐奕闲庭信步到了电梯边,抬手按上行键,“你们这趟怎么样?大美边疆的风景是不是特别壮观?” 林若恒:“必须壮观。就是戈壁滩上刮大风,我不小心吃了一嘴沙子,被舒橪这混蛋笑话了半天。” 徐奕乐呵呵道:“你们现在在哪?听声音还挺热闹。” “在市集上买东西。舒橪不知道发什么神经,赖在一个手艺人的小摊边走不动路,非得坐下来学人做手工,我自己在附近瞎逛会儿。” “做什么手工?” “好像是个镯子?还是什么项链?反正大概率是送女孩的。” 林若恒说着又笑,“我看他是藏不住心思了。老徐,等我们回来,好好把他灌个大醉,听听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舒老板上心成这样。” 第29章 29 礼物 两只小鱼。 舒橪出差回来, 有一段短暂的忙碌期。 上部电影收到了电影节入围的通知,除了他的最佳美术,还有最佳导演、最佳摄影和最佳新人演员的三项提名, 后续评审进程尚未开始, 已有朋友同事提前来贺。 新项目的考察算是正式告一段落,与此同时, 一家户外品牌向舒橪发出合作邀约,表示他们正准备着手一支商业短片的拍摄, 希望能由舒橪来担任美术指导。 舒橪很少接广告的活,一是不熟悉, 二是商业气息过重, 他不喜欢。 但此次来邀请他的, 却是入行时指点他颇多的前辈。对方当初帮过他不少忙, 人情债历历在目,舒橪不得不慎重斟酌。 这段时日里,他和梁知予联络的频次并不多。 她似乎也在忙,有天晚上舒橪给她打电话,连续两个无人接听, 过了很久才得到回电, 声音疲惫地说,刚才正在回松川的高速公路上, 这会儿刚到市区。 “又有新闻?”他问。 她有点支吾:“……反正是工作上的事。” 如果这会儿还听不出来异样,舒橪觉得自己也真是白活了。 “梁知予,”他少见地连名带姓, “如果你想骗人,就该把说谎的本领修炼得纯熟一点。这么畏手畏脚的谎话,只会让我觉得, 你在把我当傻子糊弄。” 呼吸声淹没在沉重空白的背景音里,仿佛下一秒就要断线。 “我去见了孟晔。” 静了几秒,梁知予说。 “这是实话,你非要听的。” 舒橪一愣,随后反应过来,活生生被气笑,仿佛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没有更滑稽的事。 “哦。”他咬牙说道,“然后呢?” “然后我就回来了。” 倒是如假包换的实话。 舒橪气得不轻,当即撂了电话甩开工作,去梁知予家楼下抓人。 不过他也有失算的时候—— 梁知予开的是她家里的车,返程理所当然地开回了梁谨那儿,在家里留宿。 六月初,正是松川蝉鸣刚刚开始聒噪的时候,到了夜间也不停。舒橪在梁知予楼下站了二十多分钟,终于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人家在松川何止一个住处。 ……这回才是真当了傻瓜。 路边灌木丛里开着栀子,香气尤甚,钻进嗅觉里,很难不令人留恋。 舒橪驻足了一会儿,余光里有个浅色短袖的女孩渐渐走近。 他随意一瞥,觉得眼熟,稍作回忆便想起来,之前和梁知予冷战那次,他来给人负荆请罪,看见梁知予和这个女孩同进同出,大概就是她的合租室友。 距离逐渐拉近,裴斯湘也注意到了他。 她刚下班,精神仍处在紧绷状态,见这个男人站在门口久久未动,又十分眼生,显然不是这里的住户,瞬间起了戒备,警惕地绕开舒橪,拿钥匙解锁单元门。 好在,视线范围里,那人并无多余动作,反而像回避她似的,刻意别开了脸。 是个奇怪的可疑分子。 裴斯湘在心里下定论,快步上楼,进屋锁门,同时不忘给梁知予发消息:【明天你回来的时候,记得留心一下周围。刚才楼下有个男人,在那儿站了很久,不知道想干什么。】 梁知予回得很快:【知道了。你还好吗?】 【我没事,已经上楼锁门了。】 屏幕这头,梁知予听她确认无妨,稍稍放心下来。 不过旋即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她问。 裴斯湘答:【光线不好,没看清。】 【现在人还在吗?】 裴斯湘走至阳台,从上往下俯视。 潮热静夜里,夜空和街道被洇染成同一种颜色,空旷的路上,只能看见一道渐行渐远的背影。 【走了。】 她言简意赅。 脑中肖想出一个若即若离的影子,像一阵来去无影的风,总也抓不住。 梁知予坐在自己的房间里,抱着床头的小熊镇静片刻,自以为想太多的念头终究占据了上风。 【记得把窗户也锁好,明天我叫几个朋友一起在周边转转,看看有没有可疑的人。】 她叮嘱。 这晚的插曲过去,舒橪的态度似乎真正冷却下来,连着几天,音讯全无。 原本,梁知予三天两头就要清理他们的聊天记录,这几天倒是完全不必因此费心神,空白一片的聊天框混杂在拉不到头的消息界面里,突兀得如同原野上一块骤然的荒芜。 她说不上心底酒精是何滋味,总之有些难以自适,也隐隐懊悔那晚一时嘴快,怄气似的直接说了孟晔的名字。 也是直到这会儿,梁知予才深切感知到,舒橪其实挺介意孟晔的。 可介意什么呢? 他又不喜欢她。 两两相较,注定有个人要先低头。 梁知予自尊心重,虽然情知此次根源在于自己,但到底有些抹不开面子,犹犹豫豫拖了几天。 好在不久后,一个天然的转机翩然而至—— 舒橪的生日就快到了。 以及,她自己的生日,也快到了。 * 第39章 西郊文创园的入口,梁知予下了车。 这里原本是一大片废弃的工厂厂房,后被市政收回,做文创园项目改造,入驻了不少各具特色的品牌和设计师工作室,现已成为松川旅游的知名打卡地之一。 舒橪的工作室,坐落在文创园最安静的东北角,独立的两层小楼外观独特,木质名牌上,“未朽”两个字刻得端正。 梁知予第一次来舒橪的工作室,是在他们第一次约完以后。 那时她端详着这块牌子上的两个字,好奇地问他,工作室为什么要叫这个名。 舒橪说:“也没什么,就是取一个永恒不朽的意思。” 梁知予不解风情地问:“那怎么不直接叫‘不朽’?” 舒橪耐心向她解释:“我爸妈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是五行缺木,两个字都是木旁,讨个好意头。” 梁知予了然:“所以你名字也有个‘木’。” 她饶有兴致上手摸了摸木牌,又问:“是你自己刻的字吗?” “是。好看吗?” “好看。”梁知予不吝赞美,“学过?” 他点头:“学过一段。如果你喜欢,我也可以给你刻一个。” 梁知予笑笑:“不用了。木雕费力又费神,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不过舒橪显然没听进去。 那年梁知予的生日,她收到了来自舒橪的礼物—— 一幅木刻版画。 画的内容也十分别致,是两条相向游动的小鱼,栩栩如生,可爱极了。 版画背面,舒橪留了字: 《两只鱼》 致梁知予。 居然是她名字的谐音。 版画的纹理特别,凑近端详,便能看见落笔的刀刻痕迹。这样一幅细致的图画,怎么也要上千次提笔落锋,不知要孜孜不倦多少个昼夜才能完成。 他竟有这样的耐心。 那幅版画,后来被梁知予放在床头当做装饰,唯一的副作用大概在于,此后每到了舒橪的生日,她总莫名有种交作业似的紧张。 回忆在梁知予推门而入的瞬间戛然而止。 “你好,请问舒橪在吗?” 工作室一楼,梁知予随机找了个男生问。 “哦,你找我们老大?”男生推了推眼镜,“他在楼上,现在办公室里有人,恐怕要等等。” “要很久吗?” “可能得有一会儿。人刚进去不久。” 梁知予迟疑了。 杂志社还有别的事情,她出来一趟,马上就要赶时间回去。 “那我放个东西在这里,等他有空的时候,可以帮忙转交吗?”她问。 男生倒是好说话,一口答应道:“没问题,你放那个柜子里就行,一会儿我和他说。” 礼物袋子被稳妥安置在墙角带锁的柜子里,梁知予没再逗留,和男生道了谢,便转身走出工作室,打车回了公司。 两个多小时后,临近午餐的时间点,舒橪终于结束会客,打开了办公室的门,准备下楼去吃饭。 “诶,老大,刚才有个女孩找你,给你送了个东西,就放在密码柜里。” 男生见舒橪经过,连忙叫住他。 又补充说道:“是个美女。” 舒橪眉毛一挑,心中瞬时已有猜测,“知道了。” 他走过去开了柜子,里头果然有个纸袋子,方方正正装着个礼盒,瞧不出是什么东西。 办公室里,八卦的气息已然蠢蠢欲动。 有按捺不住好奇心的同事凑上来问:“老大,你不会谈恋爱了吧?” 还有刚才忙于工作,没注意到梁知予露面的,着急地揪着人问:“什么?我错过了什么?” 舒橪做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表情,半个字也没说,径直上楼,关好办公室的门。 礼物包装拆开,真容显露。 是一条特别定制款的皮带。 黑棕色正反面,可正式可随性,亮银马蹄带扣的背面,用花体英文字母錾刻了他的名字缩写“sr”。 盒子里,还附带一张印着品牌logo的卡片,翻开却是梁知予的笔迹,朴素地写了一句“生日快乐”。 落款,歪歪扭扭地画了两只小鱼。 舒橪终于忍不住笑出声。 他心情愉悦地把东西拍了照,发给梁知予,简而言之:【礼物收到,我很喜欢。】 她回得倒快,不过只发来默认表情里的微笑,看上去笑里藏刀。 舒橪憋着坏,发过去一句语音。 梁知予看着聊天页面上那行八秒钟的语音,直觉那不是能外放的好话。 她环顾四周,谨慎戴上耳机,轻点消息框。 刻意放轻的醇厚声线,透过信号和耳机,简直如同童话故事里,女巫调的甜蜜毒药—— “什么时候见面?既然送了这个,不如下次,你亲手解开。” 第30章 30 虚名 何至于此。 当天晚上, 舒橪这句戏谑般的调情,就落地成为了现实。 事后,两人汗津津地靠在一起, 倒是谁也不嫌弃谁。床头放着舒橪起先没喝完的酒, 梁知予口渴,看也没看就拿过去喝, 结果被呛得咳嗽不止。 “你这是什么酒?”她皱着眉,只感觉喉咙仿佛被人打了一巴掌, “能喝吗?” 舒橪笑着接过杯子,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龙舌兰。这酒度数高, 你喝不惯的。如果实在想, 储藏柜里有低度的利口酒, 我拿给你。” 梁知予按住他,“不用。我去厨房接点温开水就行。” 她说完,披衣服下床,自顾自去厨房饮水机接了半杯的温水。 看她离开,舒橪不知情从何起, 竟有些非要人在眼前的执念, 紧随着跟了过来,随手涤净刚才的玻璃杯, 往梁知予面前一推,“帮我也倒一杯。” 梁知予难得好脾气,接了照做, 嘴上说道:“要不是看在你今天过生日的份上,我才懒得帮你。” 净饮机的水温设置在四十度上下,是最适宜入口的温度。 梁知予接了大半杯, 回递给舒橪,岂料他却不接,反倒握住她的手腕,就着这个姿势,慢条斯理地喝完了。 像是她亲手喂他似的。 “……”梁知予无奈,“你就不能正经一点?” 舒橪无辜耸肩:“哪里不正经?” 梁知予白他一眼,不想和他说话。 在浴室清洗完毕,两人换上舒适的睡衣,重新躺回了床上。 梁知予暂且睡不着,随手翻阅舒橪床头的书籍,却听他在耳边问:“再过十几天就是你的生日,到时候能腾出空吗?” 他们二人的生日同在六月,前后差了十来天,说起来也算巧合。 “应该有。”梁知予说,“你要请我吃饭啊?” 舒橪点头,“愿意赏光吗?” 她欣然应允:“当然。” 毕竟是舒橪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然而真正等到生日那天,她本人却意外迟到了。 舒橪在餐厅里等她,临近约好的时间,连连低头看表,终于按捺不住,拿起手机给她打电话。 “抱歉抱歉,刚才有点事情,耽误了几分钟。” 号码即将拨出去的时候,梁知予终于姗姗来迟,叠声向他道歉。 舒橪闻声抬头,眼神骤然一亮。 梁知予今天显然认真修饰过自己,脸上化了淡妆,甚至穿了平时极少穿的短裙,清新怡人的浅蓝,裙摆露出修长笔直的腿。细系带低跟鞋,把脚踝线条勾勒得恰到好处,整个人愈显出一种挺拔婉约的风姿。 他少有地失语了几秒,克制地收回目光,说:“没关系,寿星有迟到的权力。” 礼仪是要做周全的。他起身,替她拉椅子落座,又叫服务生拿来一条毛毯,觉得冷便能用来盖腿。 “不过,我还是好奇你来迟的原因。” 翻菜单点菜时,舒橪问。 “你本来是很守时的人。” 梁知予歉然:“下午陪别人逛街来着,对方有兴致,我也不好意思开口说要走。” “和朋友?” “也……算吧。”梁知予踌躇道,“我的高中同学,就是上次泡温泉,你见过的那个。” 舒橪对那次的印象倒是深得不能再深,一下就想起来,“哦,郑雅珍?” 旋即又感到奇怪:“我还以为,因为屏蔽朋友圈的事,你已经和她彻底疏远了,居然还有往来么?” 梁知予低头说:“我后来想了想,觉得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 又是话里有话的样子。 舒橪不愿去深究,翻页的手略顿了顿,说道:“看看想吃什么。今天可以尽情宰我。” 第40章 这是一家新开业的海鲜餐厅,不仅菜品深受好评,风景更是宜人,日暮时分,只需坐在餐厅里,便能欣赏到松川瑰丽的海上日落景观。 舒橪预订的,是视野最好临窗观景位。此时夕阳西下,海平面与天际线交融,落日熔金,像印象派大师随手挥就的一幅艳丽油画。 “要塔布勒沙拉、巴斯克烤鱼、蓝龙虾烩饭,还有西班牙海鲜汤,双人份的。” 舒橪熟练地报菜名,不忘抬眸问梁知予:“这些可以吗?” “听你的,我对这种店不熟。” 于是又多加了一份餐后甜品。 梁知予安静托腮望着窗外,欣赏一会儿风景,忽地转头对舒橪道:“我猜,这个位置很不好订。” “算是吧。”舒橪没有否认,“提前了几天才排上。大家都喜欢窗边的风景。” 他说得过分轻松,以至于连自己都快忘了,所谓提前了“几天”,实则是整整两周。 这个时间点,正是客源大增的时候,有一对挽着手的情侣路过他们,在斜后方落座,说话的声音径直飘进梁知予的耳朵。 女生抱怨:“都怪你,上周就让你订位置了,你就知道拖。窗边那个座位有多抢手,你又不是不知道!” 男生好言好语地道歉:“宝宝,是我的错,下次肯定不会了。今天多点几道你爱吃的,给你做补偿好不好?” 女生冷冷“哼”了一声,明显还没消气。 男生又说:“我看网上评论说,那个位置,都快变成这家餐厅的求婚专座了。宝宝,我们目前还没有那个计划,就算真的有计划,我也要给你一个不一样的惊喜,才不玩那些俗套的……” 梁知予一怔。 求婚专座? 她抬眸瞥了眼舒橪的神色,下意识拿起手机,在社交软件上输入餐厅名字。 第一个关联词条就是“求婚”。 梁知予几乎瞬间就点了进去。 热度最高的帖子,发布于三个月前,一对情侣博主在此完成了浪漫的求婚仪式,且当天的风景正好,临窗望去,天边一片绯红的火烧云,配上波光粼粼的海面,仿佛自带相爱至天荒地老的宿命感,帖子热度一路飙升。 店家也借势宣传了一把,此后,不少情侣纷纷选择这里作为求婚仪式的首选地点,尤其是博主同款的绝佳观景位,也渐渐被冠上了“求婚专座”的名号。 据说,如果真的有求婚计划,只要预订了这个位置,店家还会免费帮忙布置场景,十分配合。 “您好,这是前菜沙拉,请慢用。” 出神之际,服务生端着托盘来上菜,惊得梁知予的手机差点落了地。 “怎么了?”舒橪问。 梁知予镇定道:“没事,手滑了。” 餐厅服务周到,服务生上菜后并不急着走,反而对着菜品做了详细介绍,从食材选用,到酱汁调和,再到食用建议,言无不尽。 梁知予一面分神听着,一面暗自平复心绪。 其实倒也不必被这名号唬住。 她和舒橪,与这个被奉上神坛的“专座”,实属八杆子打不到一起,越是多想,反而越是自扰了。 “对了,生日礼物。” 一只长方形的木头盒子,凭空出现在梁知予面前。 她莞尔微笑,伸手接过,“谢谢。” 盒子里,是一对镂刻着繁复花纹的银质饰物,长流苏坠着圆形硬币状的装饰,微微一动,便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好漂亮。”她爱不释手,拿起来对着灯光细细端详,“你出差买的?” 她对这种古朴精致的小玩意具有天然的好感,舒橪早知她会喜欢,笑容浅淡:“逛市集的时候,碰到一个哈萨克的老手艺人支摊,看着好奇,就去拜了师傅。手艺肯定不如老匠人精湛,不过也还能看就是了。” 居然是他亲手做的。 梁知予忽然觉得它变沉了许多。 “要怎么戴?” 舒橪解释:“这是头饰,可以编进头发里,缀在发尾。听说,有祝愿长寿的意思。” 梁知予依言往头发上比划。 蓦地,她反应过来:“你是为了做这个,手上才留了伤?” 之前见面,她注意到舒橪右手新添了几处深深浅浅的伤口,可询问起来,他只说是走野路不小心磕碰,处理得也粗糙,随便喷了药应付一番。 “不算什么,只是划了几下,破点皮而已。” 说得倒好似无事发生。 梁知予却忧心起来,扯过舒橪的手,要检查恢复得如何。 “你也太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 她顺着那些伤痕抚摩,蹙眉说。 “这些都是金属,万一破伤风了怎么办?” 掌心相贴,触感细腻温软,像一块质地温润的暖玉。舒橪不动声色回握住她的手,情不自禁地哑声道:“讨人欢心,可不得付出点代价么?” 梁知予指尖一颤。 流苏搭在手腕上,忽像通了细微电流,顺着神经末梢游走,从指尖到心脉,激起皮肤本能的惊悸与惶然。 谁都不是傻瓜,何况是心中足够显然的话外深意。可它太重,压得梁知予脊背一沉,难以喘息。 她抿着唇,慢慢松开手,良久才低低说道:“别让我担这种虚名。” 他们才是什么关系。 ……何至于此。 舒橪眼里仿佛浸了浓墨,深得探不见底。 神情倒是瞧不出半片裂痕,淡然自若收回了手:“随口说说而已。你当没听到就是了。” 服务生仿佛挑着时宜上菜,正在桌上气氛有些沉寂的空档,端着托盘来上新。 梁知予如得救星,连菜品介绍都听得格外认真,生怕注意力分散分毫似的。舒橪看在眼里,突然对面前调味碟里的油醋汁很有意见:谁让你这么酸的? 吃到后半程,梁知予中途两次出去接电话,头尾快二十分钟。 舒橪从未有过被人晾在餐桌上的经历,她第二次离席时,连脾气都磨没了,撂下餐具靠着椅背,满眼不悦地望向窗外。 天色已暗得趋近昏黑,哪里还能看见什么滨海盛景,不过一面落地玻璃反光,寂寥地照出他孤身一人。 店家竟然还贴心地过来发表关切,询问舒橪一会儿是否还有别的安排,店里可以提供免费的帮助。 还“别的安排”? 舒橪皮笑肉不笑:“安排不敢有,不过麻烦给我倒杯柠檬水,味道重一点。” 话音才落,梁知予接完电话,姗姗归来。 “是谁给你打来的生日贺电吗?” 舒橪注视着她问。 梁知予说:“不是,工作上的事情。” 又是工作。 上次也说是工作。 可结果呢? 舒橪垂了眼,明明心里怀着关切,嘴角却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说出来的话更是变味:“你那个大学同学,没祝你生日快乐么?” 梁知予这才听出弦外之音,诧异地投去目光:“这都多久了,你怎么还在说他?” 舒橪怎么听怎么觉得她在袒护,心中愈发不爽,但终究顾及今天是她生日,把话全都咽了回去,面上反倒还要做出全然不在乎的样子,半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饭后,两人沿着海边的散步道走了一会儿。 其间,梁知予又接了个电话。 舒橪眼神很锐利,尽管她已尽力闪躲屏幕,但还是被他一眼看到来电显示的姓名。 简短两个字,精准踩在他的雷区里。 偏偏梁知予还防贼似的,和他拉开足足二三十米的距离,才拿起手机接听。 舒橪背风站着,越等脸越冷。 他们最后去了酒店。 一进门,灼热的呼吸就压过来。 梁知予喘息着问,怎么不去他家。 舒橪自上而下地吻她:“总在一个地方,容易腻。” 情|欲起伏,本是他们之间解除龃龉的习惯性方式,但今晚却有些例外—— 舒橪感觉到,梁知予走神的频次,高到离谱了。 他再也忍不住,彻底停下来,双手撑在她身侧,质问道:“梁知予,你是觉得我不行吗?” 梁知予从中断的迷茫中回神,“我没有……” “那你什么意思?” 他是真的生气了。 梁知予怔怔,“……我没什么意思。” 第41章 舒橪冷脸:“对,我也觉得挺没意思的。” 他抽身出来,随便把套打了个结丢进垃圾桶,“别勉强了,洗洗睡吧。” 梁知予半撑着身子,抬眼望他的背影,咬着嘴唇,欲言又止。 她起身去捡地上的裙子,舒橪却快她半步,先行拾起,往她身前一放,随后头也不回地进了浴室。 床头的手机叮地响了一声。 梁知予拿起一看,脸色瞬间凛然。 她快速穿好衣服,走到紧闭的浴室门口,说道:“我今晚不能留在这里了,得回去一趟。有个文件要用电脑处理。” 浴室门应声而开。 “要我送你回去?” 舒橪的面色平静到看不出异常,可这就是最大的异常。 梁知予硬着头皮,颔首:“如果……你方便的话。” 第31章 31 脱轨 “你是真不在乎伤我的心。…… 那几秒里, 舒橪什么也没说。 他回到床边,随手披上衬衫,一颗颗地系扣子, 动作很重。 “还愣着干什么?”他回头, 对怔在原地的梁知予说,“拔房卡, 下楼。” 房间里尚未退却的一点旖旎,似乎也随着卡片离开卡槽的瞬间, 消散得干干净净。 梁知予心里记挂着别的事,头脑仍有些混沌。 刚才走得急, 她来不及清理自己, 衣服布料裹在身上, 有种冰冷的黏腻, 经过空调温度开得极低的走廊,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她的动作,并未逃开舒橪的眼神余光。 但他只冷淡地转过头,径直往电梯间走,衣角扬起一阵事不关己的风。 梁知予狼狈地抬脚跟上。 两部电梯均停留在低楼层, 运行上来, 需要一会儿的时间。 舒橪和梁知予并排站着,视线放得平直, 只借着电梯金属门的反光,捕捉彼此模糊的影子。 “没东西落下吧?” 问话时候,舒橪仍旧看着前方, 像在问空气。 梁知予慢慢摇头:“没。” 他们之间,其实还是去舒橪家里的次数最多,上回来酒店, 依稀还是跨年泡温泉那次。 习惯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当梁知予意识到,她在舒橪家的床上,比在酒店房间睡得更安稳时,恍然意识到这个道理。 电梯门开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了进去。 距离他们上楼,总共还不过半个多小时的时间,再度走进封闭的轿厢,气氛却已大不相同。 梁知予盯着脚下柔软的地毯,恍恍惚惚地想: 今晚,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电梯下行到某层时,有其他住客进来搭乘。 舒橪瞥了眼梁知予的脖子,默不作声地挪了半步,把人挡在自己身后,阻隔住旁人的视线。 这个举止来得有些突兀,梁知予直觉不对,伸手从包里掏出小镜子一照—— 果然,锁骨上方,赫然一枚鲜红吻痕。 她顿时窘迫不已,但连衣裙领口本就开得不高,更无多余布料可供遮挡,情急之下,她只能散了长发拨到胸前,做一点聊胜于无的掩饰。 好在,进来的人只顾低头看手机,并未注意到角落里的她。 心里突然胀涩起来,宛如吹鼓的气球漏了气,缩成一个憋屈的形状。 出电梯时,梁知予走在最后。 房卡还捏在她的手上,舒橪停下来等她一会儿,顺理成章地从她手里抽出了卡片,说道:“我去办退房。你在这里等着。” 大堂里灯火通明,雪白暖黄的灯光从四面八方映照过来,使人跌入无处遁形的透明真空。 梁知予拘守在前台左侧的角落,背后一面墙,挂着走表各异的世界时间,仿佛一线游离于昼夜晨昏规律之外的缝隙。 回忆的齿轮却急速转动。 她终于想起来,原来她和舒橪最开始的时候,这种不相熟的沉默少话,才是萦绕于他们之间的主旋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变了调呢。 梁知予攥着裙角,神思恍惚之间,听见舒橪由远而近的声音:“退好了,去停车场。” 回去的行程,两人几乎没再说过话,直到汽车停稳在梁知予家楼下。 临开门下车时,梁知予的动作微微一停顿,回头朝着驾驶座轻声道:“那我走了。” 舒橪的手搭在方向盘上,腕骨处的手表膈得他生疼。 他喉结动了动,情绪和着道别的话吞进肚子里,眼神缓速从她身上滑过,惜字如金地说了句“再见”。 六月的松川,晚上也闷热,幽深树影下,梁知予却感到从头到脚的冷意。 阴影最浓密的地方,她放慢脚步,踏着地面方砖的横平竖直的分界线,恍惚间,总以为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身后车灯闪了闪。 就在即将回头之际,黑色的suv拖着长长的尾灯,像绝无回旋可能的利箭,从梁知予面前扬长而去。 她被闪得眯了眯眼睛。 路边的栀子花期将尽,空气中只余几缕残香,很快也被稀释不见。 梁知予慢慢走向单元门,脚边影子拖得很长,随着她刷卡开门上楼,终被缓缓拽进沉寂无声的建筑物里。 不知哪里来了一阵风,地上泛黄干枯的栀子花瓣被吹得打了个转,飘无所依,直至遇见汽车轮胎的阻碍,徐徐停下。 那辆明明已经开出去的汽车,踏着杳然夜色,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原点。 车窗降下来,舒橪的视线上移,数着楼层,停在一扇亮着微光的窗边。 “梁知予,”他喃喃,“你是真不在乎伤我的心。” * 回到家里时,裴斯湘正在客厅拖地,杂七杂八的卫生工具占了一大块地方。 看见梁知予突然开门进来,她的眼里稍有错愕:“你不是说,今晚不回来吗?” 梁知予勉强笑了笑:“情况有变。” 她弯腰换拖鞋,一边藏起表情里的疲惫,用寻常的口吻问:“我们不是昨天才打扫过吗,怎么大晚上的还要拖地?” “我……闲着也是闲着。”裴斯湘给拖把沥水,在地上曳出一道亮晶晶的痕迹,“这两天风大,屋子里灰尘多,打扫一下总是没错的。” 梁知予似乎想到了什么:“湘湘,你是不是……” “我没事的。” 裴斯湘打断她,脸上挂着一如往常的温和笑容,“已经停药很久了,我没感觉身体哪里不对劲。今天可能是工作上有点压力,我怕自己闲下来多想,只能找点事情做。” 梁知予仍有些担心,趁着裴斯湘转身去阳台换水的时候,闪身进厨房,默默把乱七八糟的尖锐物体都收了起来。 回到房间,她轻轻掩上房门,开了一盏柔和的床头灯,拉上窗帘换衣服。 她的衣柜里少有裙装,今天要不是为了和郑雅珍出去套近乎,也不会特意换上。 浅蓝色的短裙随手丢在床尾,梁知予在书桌前坐下,随手扯了几张卸妆巾,一边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个人邮箱。 收件箱里,静静躺着一封邮件,标题是串乱码字符,乍一看,几乎要让人以为是不足入眼的垃圾信息。 梁知予瞬间屏住了呼吸。 点开邮件,正文只有寥寥几字。 【知予学妹,当年剩余的所有资料已送达,很抱歉无法出面,但我仍然希望,它们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附件的压缩包,大小有五百多兆。下载点开后,只见里面赫然排列着十来个文件夹,逐个标着序号,无一不是与当年那桩欠薪案相关的素材资料。 而这,还是已经被勒令删除过一部分的缺损版本。 梁知予挨个点击查看,渐渐地,一种熟悉感萦绕上心头。 这里面的多数文件,当初都经了梁知予的手。 那时她刚通过考核转正不久,虽然已经具备独立做选题的能力,但是按照台里惯例,还是先让她跟着前辈同事学习。也是因此,学姐为了欠薪案忙活了多少个日夜,跑了多少趟采访,收集了多少资料,她看得最为真切。 作为协助,彼时梁知予的电脑里,也存了不少相关文件,但就在学姐停职调查没多久,她的电脑主板便无缘无故地损毁了。 技术部取走修复,却再没有回音,行政爽快地给她配了一台全新的机子,说是今年刚采购的最新款,比她原来那台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如果不是孟晔旧事重提,梁知予几乎以为,这段往事,本会就这么永远在记忆里封存下去。 “资料已经转发给你了,记得查收。”她给孟晔发了一段语音,“学姐不是很愿意出面,希望你能理解她。” 第42章 孟晔回复:“已经收到了,谢谢你,也麻烦代我向庄学姐道声谢。” 梁知予关闭电脑,把堆在桌上的卸妆巾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虽然她早已离开了电视台,但毕竟还在媒体圈子,总有风声能传进耳朵:就在前年年中,何承望已经升任了新闻中心的正职领导,在台里算是炙手可热的人物。 孟晔想做什么,自然无需明说,梁知予虽不知他为何选择这个节骨眼,却也敬佩他的勇气,即便尚未下定决心重新身涉其中,也很难做到坐视不管。 换下来的衣服还堆在床尾,梁知予正准备拿去洗了,又收到孟晔发来的一份文档。 【这些是许志现存的实控产业,明里暗里都有,王律费了不少功夫才查到的。你可以看看。】 许志,正是那桩欠薪案的主人公。 梁知予打开文档,认认真真从头看到尾,这才惊觉,原来当初台里风波刚过不久,许志就注销了名下的建筑公司,转而着重投资互联网和影视等大热领域,关联企业足有十多家。 可是仅凭这些,有怎么能够断定何承望和许志之间的联系呢? 想到这里,梁知予隐隐又有点头疼。 她揉了揉太阳穴,索性暂时放空大脑,提着换下来的裙子,准备去阳台洗衣服。 床边放着裴斯湘早上送她的生日礼物,是个潮玩品牌的联名玩偶,上架即断货的销冠款。 视线从上方滑过的时候,梁知予突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舒橪送她的礼物,好像忘记拿回来了。 第32章 32 台风 需要见到她。 拍摄进展不顺, 导演喊了暂停,所有人中场休息。 “导演,这人怎么回事?” 舒橪皱着眉, 指着监视器里一个晃动的身影, “拍了一上午,全是贴脸, 后面的景都白搭了。” 导演无可奈何地笑:“人家是大牌明星嘛,当然想怎么拍就怎么拍。舒总, 咱们也别太认真,差不多就行了。” 户外广告的最佳拍摄地, 毫无疑问选在了山野之间, 加之又是盛夏, 虽然才上午十一点不到, 空气已经十分炎热。 舒橪仰头猛灌了一口冰水,以压压心里的浮躁,见主角身影已进了房车,眼睛微微眯起来,“他是什么来头?” “还能什么来头?当然是背后有人推啊。” 舒橪听了, 眉头蹙得更深, 随手推拒了导演递过来的一支烟。 广告的活,他最终还是接了, 不过面谈的时候才得知,原来并非只是广告,而且品牌与代言人合作宣传, 准备发布一支推广歌曲,拍摄内容既是广告,也是歌曲mv。 代言人叫涂阳, 是这两年风头正盛的男演员,主业在电视剧,资源相当不错。 “导演,阳哥那边刚说了,下午太热没法拍外景,想转回棚里拍。”涂阳身边的一个工作人员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导演想了想,说道:“也可以。不过棚里的戏就那么几场,咱们还是外景居多,你和涂阳老师说说,让他尽量克服一下,争取尽早拍完。” 工作人员迟疑道:“阳哥还说……希望能把外景的一半,都改成棚拍。” 此话一出,导演顿时面露难色。 舒橪听了冷笑,忍不住出言反讽:“何必只改一半?干脆全部ai换脸,他躺在家里也能把钱赚了,不是更好么。” 工作人员本就是涂阳身边的一个小助理,哪里敢传这种话,脸色发白道:“舒老师,您别为难我……” 导演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他就开个玩笑,你不用当真。改拍内景确实没那么简单,美术和摄影都得重新布置,就算加班加点地赶,起码也要两三天。你回去和涂老师说,让我们商量商量,明天给他新方案。” 工作人员如蒙大赦,接连说了几声“谢谢”,便回头往涂阳的房车小跑过去。 “你怎么还惯着?”舒橪的脸色很难看,“他一个人耍脾气,要连累片场多少人帮他加班?” 导演语重心长:“舒老师,我们这是商片,只要老板满意,粉丝满意,可以稍微放下一点艺术追求。没关系的。” 舒橪向来最烦这种话,一时间不太想接茬。 说是中场暂停,但真正能安心休息的,大概也只有涂阳一人,露天空地里,十来个群演围着大风扇吹风,脸上的妆都花了七八成,更不用说连风扇都排不上队的小场务,只能躲在树荫下,拿着手里的文件夹扇风。 “……算了。”他咬着牙说,“话说在前头,我可只改一遍。” 导演终于欣慰而笑:“这就对了嘛。” 他用扩音喇叭招呼工作人员收拾器材,一边压低声线和舒橪说:“我跟你透个底。捧涂阳的人,没那么简单,我们对他敬而远之就行了。” 舒橪在圈子里见多了关系户,对此倒也没放在心上,胡乱点头应着,顺手帮忙关了机器。 耳边却已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 他抬头一看,竟是涂阳的房车先行驶离了现场。 舒橪无语嗤笑。 这哪里是主角,分明是供祖宗。 * 广告片的取景地,在松川西北五百公里之外的一座山里,附近就是影视基地。 mv时长比歌曲多了十几秒,不过总共也就三分多钟,加上拍摄方案有所修改,真正实地取景,也就三五天。 剩下的全是棚拍,舒橪懒得再跟,和导演打过招呼,便提前驱车回了松川。 刚到家没多久,舒橪就收到气象台发来的预警短信,说是今年第二号台风“瓦娜”,预计在明日晚间七点左右,以强台风级别登陆,松川全市即将迎来强降水,提醒市民做好应对准备。 夏季台风,对松川市民来说,倒也是家常便饭。舒橪收到短信,不慌不忙地下楼去了趟超市,买了些易储存的速食,囤进储藏室里。 翌日上午,大雨。 舒橪站在书房窗前,隔着雨幕望向对面楼栋,仿佛隔了重重的纱影。潮湿而细密的水汽笼罩,使整个城市臣服在一种具象化的寂静里,渺渺无声。 中午时分,雨水短暂停歇了一会儿,但随后,便转为更强烈的势头。 直至下午四点,暴雨预警正式升级为红色。 社交软件上,已有了“#松川暴雨#”的热搜词条,全城公共交通停摆,老城区的部分街道,积水水位早就过膝,并有持续上涨的趋势,消防和民间救援队忙得不可开交。 舒橪看着手机新闻,心头的隐忧愈甚。 他记得,梁知予租住的社区,是个地势偏低的所在。暴雨还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按这样的雨势下去,被淹恐怕也是早晚的事。 梁知予生日过后,他们两人的状态,一直处在不上不下的微妙里。 联系倒是照常,梁知予还主动提起忘记拿礼物的事,原本说要过几天来取,但后来又说要去外地参加一个媒体行业的活动,便暂时搁置了。 屋外风声呼啸,舒橪终于按捺不住,拿起手机给梁知予打电话。 连续两通,无人接听。 心中的不安,瞬间到达顶峰。 舒橪一刻也坐不住,抓起车钥匙,义无反顾地出了门。 外头暴雨如注。 车开出地库的刹那,挡风玻璃白了一片。雨刮器以最快的频率运作,但仍然无济于事,视线里,前方道路模糊得像是打了马赛克。 舒橪全程开着双闪,握稳方向盘,极力劝服自己冷静。 极端天气也有可能影响通讯,又或者,她正在家里睡觉,没有听见电话铃…… 平时二十分钟不到的车程,今天却仿佛开了一个世纪。越是临近目的地,路面积水越深,等开到梁知予住处楼下,整条街的积水,已完全没过了脚踝位置。 车才停稳,舒橪连伞都顾不上打,冒雨蹚水来到了单元门外,急促按响门铃。 无人应答。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子淌进衣领,舒橪的上半身几乎湿透了。他胡乱用手抹去脸上的水,借着屋檐下半平方米的遮挡,继续给梁知予打电话。 还是没有接。 耳边除了听筒里的机械忙音,便是厚重的倾盆雨声。铁门生了锈,暗红色的痕迹被雨水淋湿,掌心抹过,像一道已经结痂的伤痕。 舒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这种天气,她既不在家,也不接电话,最坏的可能就是被困在了路上;稍微乐观点想,也可能是在朋友家,或回了梁谨那里。 他深吸一口气,复又淋雨蹚水回了车里。 湿发正在往下滴水,舒橪却顾不上,从手机通讯录里翻出梁谨的号码,不假思索地拨了过去。 第43章 “小舒?”这下倒是接通了,梁谨的声音传过来。 “突然打电话,是有什么事吗?” 舒橪强行维持着语气的平稳:“梁老师,冒昧打扰了。我现在找知予有急事,可电话一直打不通,请问她和您在一起吗?” 梁谨愣了愣,说:“她现在在外面租房子住,这两天没回家里。” 舒橪心里一沉。 “我刚才敲门了。”他说,“……她不在家。” 梁谨倒吸一口冷气:“台风天,她不好好在家待着,怎么还跑到外面去了?” 雨势丝毫未有减小,水位已有肉眼可见的上涨趋势,举目望去,汽车仿佛雨中的一座孤岛。 舒橪逼着自己冷静,努力把言语中的焦躁克制在合适的分寸里:“梁老师,如果知予联系您,请您一定告诉我。我……” 我需要见到她。 从梁谨那里,舒橪没问出任何消息,然而时间分秒流逝,交通广播里不断播报着道路瘫痪和车辆求助的信息,一字一句,令人深深心惊。 《刻度》杂志社的官网,留有他们的公开号码,舒橪抱着一线希望打过去,竟然还有人接。 “喂,您好,这里是《刻度》编辑部。” 舒橪焦急道:“请问社会部记者梁知予在吗?我找她有急事。” 接电话的是杂志社的前台行政。 几小时前,公司通知了放台风假,同事们陆陆续续回了家。财财不能单独留守,她一边拿猫条哄它进猫包,一边心不在焉地接电话:“你问梁记者?她今天没来公司。” “她是出去采访了吗?” “不好意思,我不了解他们各自的工作安排。” 心脏似乎结了层霜,舒橪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挂断的电话,脑海里糊成一片。 不在自己家,不在母亲家,不在公司…… 梁知予,你到底去了哪里? 他从未有过这么方寸大乱的时候,思绪像是凝滞的死水,寻不到任何出路。 他终于蓦然发现,原来自己和梁知予之间的交集,少得那么可怜。 他们甚至没有共同朋友。 手机嗡嗡震动,来电显示为舒丽玲。舒橪魂不守舍地接起,含糊应了声:“……喂?” “你现在方不方便去趟医院?” 舒丽玲口吻很急,“你爸在单位突然晕倒了,这会儿还不知道人怎么样。飞机高铁都停了,我一时半刻赶不回来。松川雨大不大?要是路况允许,你开车去医院看看情况。” 舒橪总算拾回了一点神智,闭眼深呼吸,“好。我现在就过去。” 市一医院的地理位置占优,处在一块平缓上坡区域的坡顶,路面没什么积水。 舒橪到了医院才知道,原来高宏朗是因为连续工作,体力不支而晕倒,几分钟前刚刚醒来。 父子俩一个面容憔悴,一个浑身湿透,在病房面面相觑,诡异地沉默了许久。 “你这是……怎么弄的?” 最终还是高宏朗先说话。 “忘带伞了。”舒橪轻飘飘遮掩过去,“您呢?感觉怎么样了?” “我倒还好。估计是前两天连轴转,没休息好,现在已经缓过来了。” 高宏朗撑着身体坐起来,“外面雨这么大,你没必要过来的。现在到处都积水,多危险。” 舒橪淡淡说道:“我不要紧。您还是趁早给我妈打个电话报平安吧。她在外地,怕您出事才叫我过来的。” 高宏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连点头称是。 他急忙给妻子打电话,不出意外地迎来了爱之深责之切的数落,却也不敢多说什么,老老实实接受教育。 舒橪旁听到一两句,心里仍沉甸甸的,忍不住绕出去,又拨了梁知予的号码。 仍是没接。 他快要喘不上气,茫然地在走廊里兜圈子,心神难定。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急诊。 大厅里人来人往,一片喧嚷。有刚被救援队送过来的伤者,也有哭天抢地的家属,蓝绿白构建的基调颜色里,他只是极不经意地望去一眼—— 那个让他担心得快疯的人,竟然就像林海中的一叶,毫无征兆地出现了。 舒橪几乎以为是幻觉,怔怔看着梁知予的背影,在病床和医护之间打转。 声带锈住似的,半天发不出音节,宛若经历了一场重大的失而复得,大脑间错着承受惶惑与狂喜。 “梁知予!” 她寻声回头。 看向的却不是他。 孟晔像个从天而降的聚光灯,不费吹灰之力地,率先走入她的视线。 第33章 33 结束 “我也觉得我疯了。”…… “都包扎好了?” 梁知予看见孟晔从诊室里出来, 连忙起身上前关切。 孟晔温和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擦伤。” 他小臂缠着厚厚的纱布,手指上也有几道血痕, 已涂上了药水, 哪怕此时也不忘自嘲:“是我运气不好,来松川正赶上台风天, 还连累你陪我来医院。” 梁知予摇头说:“怪我太心急了。明明事情还没有什么眉目,不该这么早和你说的。” 就在几天之前, 她在另座城市参加媒体行业的代表大会,巧遇了大学同专业的同学。两人聊起往事, 不知怎么就讲起了那位姓庄的学姐, 原来当年之事, 在京州大学的同学圈里亦有流传。 同学在一家晚报任职, 当时也有涉足该选题的想法,甚至已开始着手调查当事人背景资料。但她的嗅觉显然更加敏锐,在察觉到那位许老板背后并不简单的时候,便识趣地停了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活动行程的最后一天, 梁知予费尽心思, 从同学那里拿到了一份简短的资料。上面记录的正是三年多以前,那桩讨薪案主要当事人的情况。 名单上绝大多数的人, 现如今已经离开了松川;尚未搬离的,除了两年前离世的一位,便只剩下两人, 一个叫陈鹏,一个叫罗兴,恰好是两户相邻而居的熟人。 梁知予按捺不住, 连忙把消息分享给孟晔,未曾想到他的行动力如此之强,连夜坐飞机赶来,更未料到天意弄人,台风“瓦娜”直扑松川。 他们二人住在老城区积水最严重的区域,梁知予和孟晔趁着中午雨小那会儿,在他们的住所附近转悠,原本预备来个出其不意的临时采访,谁知途中遇上的卷土重来的倾盆暴雨,两人被困许久,孟晔还不慎摔伤,直到半小时前,才坐上了救援队的冲锋舟。 孟晔苦笑:“伤也就伤了,这趟没见着人,实在可惜。” 梁知予正想出言安慰,忽听耳畔一把冷冰冰的男声:“孟先生,既然受了伤,就应该好好休息,何必还留在这里强人所难?” 她错愕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舒橪沉着一张脸,现在几步之外的地方,定定看着他们。 他的衣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隐约透出胸前起伏的肌肉,几绺被水打湿的头发垂在额前,显得眼神格外晦暗。 滂沱雨意,让急诊大厅里蓄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可他却像一座醒转的休眠火山,岿然不动的时候,也让人嗅到尘与火的气息。 孟晔没和舒橪打过照面,不过听称呼,便知道他是对着自己说话,自然也未曾忽略话里不善的语气。 “你认识我?”他不动声色。 舒橪皮笑肉不笑:“久闻大名。你是知予的同学,不对么?” 孟晔明白过来,并未回答他,转而温声问梁知予:“他是你朋友?” 梁知予被夹在中间,进退维谷。 “……是我朋友。” 她别无选择地承认,做了个简短介绍:“孟晔,他叫舒橪,是我的高中同学。” 孟晔有几分了然,主动走上前,伸出那只没受伤的手:“你好,正式认识一下,我叫孟晔,是知予的大学学长,在京州工作。” 舒橪伸手,和他不轻不重地握了握。 “你好。”他语调寡淡,“京州到松川千里迢迢,孟学长兴致真好,专挑着台风天来。” 孟晔微笑回敬:“你不是一样吗,冒着大雨也要过来找她。” 舒橪冷冷道:“当然不一样。我爸晕倒在医院里,我是来看他的。” 相对平和的表象下,是彼此心知肚明的暗流涌动。 梁知予闻言,诧异地问道:“叔叔晕倒了?怎么回事?” 舒橪解释了两句,说是工作劳累所致,暂时没大碍。 门口突然接连推进来几个伤患,医护火急火燎地推着病床往手术室里赶,似乎是触电伤,情况十分危急。 第44章 大厅里本就人头攒动,听见迭声疾呼的“让路”,纷纷侧身闪避,自动腾出一条可供通行的过道。 混乱之中,梁知予被别人绊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孟晔扶她了一把,低声说:“小心。” 他用的还是伤手,梁知予顿时愧疚起来,连忙道歉:“不好意思,没扯到你伤口吧?” 舒橪被人群推搡到另一侧,眼神下意识地寻找梁知予,抬眼望见的,却是她关注孟晔伤势的情形。 急诊大厅的灯光雪白,几乎到了刺眼的地步。他收回视线,静静等待这一波的奔忙过去,漫长得如同半个世纪。 “如果你现在要回去,我可以送一程。” 良久,舒橪才启声对梁知予说,同时淡漠瞥了眼孟晔,“你也是。” 梁知予怎会不知尴尬,正想要婉拒,又听舒橪道:“别想着打车。这种时候,加价一千都未必叫得到。” 她仍有些犹豫,孟晔倒坦然,神色自若地应下来:“那就麻烦你了。车费我会照付的。” 舒橪冷冰冰地拒绝:“不用。我还不缺那几十块钱。” 外头的雨势稍有收减之意,风也静了不少。车里空调温度开得低,梁知予忍不住伸手调高几度,对舒橪说:“你身上还湿着,别吹这么冷的风。” 她仍坐副驾,孟晔在后排,舒橪目不斜视地开车,一边对她说:“你面前的储物格里有干毛巾,帮我拿一条。” 梁知予翻找出来,递给他。 路口等红灯,他停下来擦头发,动作潦草,也不知道擦干几成,就把毛巾丢还给梁知予,随口道:“好了。收起来吧。” 不远处,路政冒雨进行排水作业。不少路段积水太深,已经无法通行,舒橪绕了好几圈,才开到孟晔落脚的酒店,让他下车。 “谢谢你了。”孟晔解开安全带,不失风度地道谢,“下次有机会来京州,我请你吃饭。” 舒橪懒得分辨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手肘搭着车窗沿,呼吸一起一伏,“顺路而已,不用放在心上。” 顺不顺路,彼此心下皆了然。不过看破不说破,留两分尽在不言中的周全和体面。 送完孟晔,下一站是梁谨家。 刚才在急诊大厅里,梁知予终于腾出时间看手机,见到一连串的未接来电和消息,立即给梁谨回电报了平安,不出意外地被批评教育了一顿。 梁谨知道她租住地方的街道被淹,便让她直接回家,等水退了再过去。又说舒橪起先有急事找她,既然现在不忙,得赶紧给人家回电话。 梁知予在电话里应着,放下手机,心却陷在踌躇里。腹稿尚未拟就,这通回电怎么也拨不下去,可偏偏担心什么来什么,最猝不及防的时候,她毫无准备地,撞进了舒橪的视线。 “……我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的。” 沉默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梁知予终于开口。 舒橪目视前方,缓慢通过涉水路段,风轻云淡地反问:“那是为什么?” 梁知予轻轻叹气。 真要解释起来,岂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说来话长……” “没关系,慢慢说。”舒橪开上高架,车速渐渐提起来,“油箱够满,我可以陪着你一圈一圈地绕,直到你说完。” “我们有的是时间。” 梁知予再迟钝也听出不对劲了:“舒橪,你别开玩笑。” “我没开玩笑。” 她呼吸急促,“我承认,今天是我疏忽了,让你担心这么久,我也很抱歉。可今天这事,并不仅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 “为了他,对吗?” 舒橪眉间隐忍着戾气,下颌线紧绷,“为了他,你可以在这种天气里,冒着大风大雨的危险出门来医院。我没说错吧?” 梁知予难以置信自己的耳朵,怔怔道:“你在说什么疯话……” 路上几乎没别的车,雨水划过车玻璃,拖出一道道蜿蜒锋利的足迹。 舒橪踩了一记刹车,停在路边。 “对,我也觉得我疯了——从今天下午踏出家门找你的那一刻起。” 他的目光仿佛淬过火,灼热得几乎能把人烫伤。 “我站在你家楼下,给你疯狂打电话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你可能被困在怎样的险境里,我要怎么去救你出来。而你呢?为了一个孟晔,你连自己的安全都不顾了!” “你知道我有多难堪吗梁知予。就算我只是你上不得台面的炮|友,不想你在我们关系存续期间去招惹别人,难道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么?” 诘问一字一字地砸过来,砸得梁知予发懵。 她从没有见过舒橪这副样子,隐隐感觉不安,可那种质问的语气更早激起她争辩的本能:“你在怀疑什么?我和孟晔是同学,仅此而已,今天我之所以冒雨出去,是因为他有事需要帮忙,你不必想得那么肮脏。” “肮脏?”舒橪冷笑,“对,我思想龌龊得不得了,哪里比得上你那个老同学斯文高贵,难怪你更喜欢和他来往。” 梁知予简直莫名其妙:“你有没有搞错?我已经说过了,他有件很重要的事找我帮忙,就这么简单,你有必要借题发挥吗?” 她最痛恨在人际关系方面被冤枉,更气愤这种冤枉竟然来自于舒橪,抱着胳膊别过头去,不想再和他多说。 舒橪的脸色难看到极点,额头青筋一跳一跳,恨不得此刻就下车,再痛快淋一场雨。 名不正,言不顺,连情绪的宣泄都成了一个笑话。 车开到梁谨家楼下时,雨势已转为中雨,相比下午的疾风骤雨,竟也能算得上是风平浪静了。 梁知予沉默着解安全带,拿了伞就要下车。 舒橪坐在驾驶位上,一动不动,直到车门解锁打开,忽然出声。 “梁知予,”他微阖眼睛,仿佛历经了高度紧张后的神思倦怠,“我们的关系,到此结束吧。” 第34章 34 念旧 哪里都是她的影子。 车门被打开了一条缝, 外头的新鲜空气涌入车厢里,带去一点让人清醒的微凉,又像乐章行至最激烈处, 一道不容分说的休止符。 梁知予下车的动作停了停。 她回头望了眼舒橪, 竟然看出来一种脆弱,可是为什么, 明明说结束的他。 “你想好了?”她问。 “想好了。” 三个字,给他们之间的这段关系, 落下定音般的一锤。 梁知予垂下眼帘,目光里的温度一点点褪去, “好。希望我们都不要后悔。” 话音落, 开门下车。 雨还在下, 她没有打伞, 径自走进雨里,脊背挺直,看上去那么决然。 舒橪听见关门的声音,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碎了。 车窗上全是雨水,模糊了她的背影, 距离却清晰地渐渐拉远。舒橪知道, 他刚刚做了个难以回头的决定,也许是错的。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说不定在她眼里,他们的开始,就是错的。 * 梁谨听见开门的动静, 连忙来到门口查看。 “怎么淋成这个样子?”见到浑身湿透的梁知予,她惊呼,“不是拿着伞吗?” 梁知予勉强扯开笑:“到楼下了, 懒得撑,反正都要洗澡。” 梁谨忙说道:“快去洗个热水澡。我煮点姜汤,洗完出来趁热喝了,不然肯定要感冒发烧。” 梁知予点头答应着,进房间拿换洗衣物。 “你这孩子也真是,明知道这种天气让人担心,还不接电话。小舒找你都找到我这儿了,要不是他,我还真不知道你没回家。” 梁谨嗔怪道。 “他说找你有急事,给人家回电话没有?” 梁知予拿睡衣的手一顿。 “嗯,已经和他说清楚了。” 她生怕梁谨继续在舒橪身上找话题,敷衍了两句,便急匆匆扎进浴室。 热水器是老款,升温需要一段时间。梁知予木然盯着墙壁上的瓷砖缝,像一道道龟裂的、难以弥合的沟壑,深深嵌在触目可及的地方,容不得忽视。 她的心里,也有一处不容忽视的地方,泛着轻微的钝痛。 从没有过的感觉。 热水兜头冲下,梁知予闭着眼睛,不知为什么,眼前总浮现出和舒橪刚确定关系时的种种。 那段时间,她才从上份工作的打击中缓过来,正在招聘软件上重新投简历。 她的学校背景很不错,绩点、在校经历都是数一数二的优秀丰富,松川电视台的在职经历也是无形中的背书,因此,很快就得到了几家大企业的面试机会。 第45章 岗位基本都是行政或者文秘,梁知予从没接触过,上网搜罗了一堆相关资料,有时间就抱着啃,在舒橪家过周末的时候也不例外。 好奇心作祟,舒橪也瞥了两眼,没多久便皱着眉头问她:“你真准备转行?” 梁知予沉默几秒。 “……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他勘破她的犹豫不决。 梁知予被他问得心烦意乱,丢开资料,把脸埋进掌心,闷闷地说:“好吧,我承认我犯贱。明明吃过大亏了,可还是没法完全下定决心。” 舒橪笑起来:“这有什么。人生嘛,谁没吃过几次回头草,职业选择本来就是大事,要允许自己有举棋不定的时候。” 他讲起道理并不生硬,哪怕是梁知予这样最反感说教的人,也觉得温和入耳,情不自禁地追问下去:“可如果之后在同个地方跌倒第二次,岂不是显得太蠢了?” 舒橪一挑眉,带着几分洒脱和不羁:“谁说的?我倒是觉得,这种一而再再而三的勇气,只有聪明人才具备。” 他轻易不说别人的好话,却很有令人信服的力量。梁知予听了,竟也觉得受之有愧,低头拨弄着资料纸页的一角,轻声说:“其实,我只是比较擅长读书和考试而已,和你讲的那种聪明,差了好几个档次呢。” 舒橪失笑:“你这么说,让我情何以堪?从前你可是天天被老师挂在嘴上的好学生,我挑灯夜读都追不上你的排名,这样一来,不是更蠢笨得无药可救了。” 梁知予从他的话里听出点不一样的意思,“你以前……很关注我?” 舒橪一顿。 “你不知道么?”他微笑着说,“那时候,你可是风云人物。” 听见这个词从舒橪嘴里说出来,梁知予的情绪微妙地上扬了几分,兴致勃勃地问:“真的?你不会暗恋过我吧?” 这个问题,她后来又问了他一遍,两次的答案,都是否定。 站在浴室的水汽里,梁知予默然地想,她和舒橪,大概真的只是两条短暂相交的直线。 交点过后,仍有各自的路要走,无论曾经有过多少近似于真心的瞬间。 * 回来的当晚,舒橪发烧了。 起初只是有些发热,他自己也没太放在心上,以为不过是普通感冒,加上心情实在不好,只潦草冲了澡,头发都没怎么擦干,便躺下睡觉。 直到凌晨三点钟,舒橪干舌燥地醒来,喉咙里难受得像要冒烟。 他头昏脑涨地按亮床头灯,去客厅药箱里拿了测温枪一测,居然已经三十八度五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舒橪在心里低低骂了一声,好不容易从药箱最底部翻出来一盒退烧药,看了眼生产时间,竟然上个月就过期了。 受台风登陆影响,方圆十公里之内的药店都已经暂停营业,更别指望外卖员冒着生命危险接单。舒橪认命地丢开手机,拿着仅剩两包的感冒冲剂,进厨房接开水。 再度躺下。 药性使然,强烈的困意很快将他包裹。但不知为什么,他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做梦,整个身体仿若飘浮在半空,虚幻而无凭依。 直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失重坠落感袭来。 舒橪猛地惊醒。 窗帘没拉严,缝隙里泄进来几许暗淡的晨光,床头柜的数字时钟显示,现在才是早上七点。 两边太阳穴传来钝钝的胀痛,浑身说不出的难受。舒橪仰面躺在床上,迟缓地眨了眨眼,重新给自己测体温—— 已经三十九度了。 这几年,他很少生病,几乎忘了什么叫做“病来如山倒”,原本还想强撑着身体,下楼看看药店是否开门,谁知没走几步,就觉一阵头重脚轻。 ……真够倒霉的。 舒橪咬着牙,在原地静站缓了缓,拿手机给物业管家打电话,让他们帮忙送药上来。 根据气象台的最新播报,台风“瓦娜”登陆后,已在今晨减弱为热带风暴级别,正逐步往松川的西北方向移动。 窗外,余雨未尽,天幕仍然阴沉。 舒橪坐在沙发上,从没觉得家里如此安静过。 自他在这里购房置业,平时鲜少有亲朋好友登门。原因倒也简单,一是他不喜欢家里热闹,二是有时候他和梁知予胡闹的痕迹太重,实在不便展示于人前。 其实真要细究起来,关于梁知予的东西,基本都被他妥帖地收归在卧室里,只要房门一锁,别人眼睛也看不出什么。 奈何他心里沉不住气。 沙发上,他们依靠着看过电影;厨房里,他们配合着做过一日三餐;阳台上,他们分享过同一杯酒,赏过四季的月升日落。 哪里都是她的影子。 心中某个角落,忽然酸疼得厉害,什么止痛药也管不了。 休息片刻,舒橪渐渐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决意趁着今天,把家里该收拾的东西都收了,免得将来还要为此所困。 毕竟,是他先提出的结束。 衣帽间里,整整齐齐一抽屉的换洗衣物,从内到外,一应俱全。 梁知予最常穿的,是一套浅灰色的睡衣裤,宽松款式,上身很舒适,水洗标已经被磨得有些泛旧。 舒橪在穿衣上颇为讲究,有次随口对梁知予说,衣服既然已经穿旧,干脆丢了算了,再买新的就是。 她却一脸认真:“睡衣就是穿旧了才好穿。再说,我和它已经有感情了,哪能随便扔。” 当时的舒橪,并没有这句放在心上;而现在,他怔怔看着那套睡衣,脑海里像是猛然被砸了一记回旋镖。 ——原来他这么轻。 轻得不如一套衣服。 * 舒橪病了三天。 管家送来的退烧药很有效,他吃完发了一身汗,昏沉地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再测体温,果然已经完全降下来了。 期间,舒丽玲给他打过电话,原本想问他那天去看高宏朗,怎么人还提早走了,得知他感冒发烧,一时也忘记了这回事,连忙关心道:“烧得厉不厉害?现在退了没有?” 又是自责:“也怪我,肯定是那天去医院看你爸的时候淋了雨,早知道就不和你说了。” 舒橪知道症结不在此,无所谓道:“早就退烧了,没什么大事,您不用担心。” 舒丽玲正在机场回市区的车上,总还有些不放心,说要来舒橪家里看看。 “妈,真不用。”他无奈道,“以前又不是没生过病,何必这么大动干戈。还是我爸的高血压比较要紧,您先回去看看他。” 舒丽玲思前想后,最终气哼哼地表示赞同,斥责得十分公平:“你们父子俩,没一个省心的!” 此话不假。 病愈没多久,舒橪给林若恒和徐奕打去电话,邀他们来自己家里喝酒。 “这是发烧烧糊涂了,还是烧明白了?” 林若恒一进门就嘴欠,“老徐,当心点,咱们今天是贱步临贵地,来之前沐浴焚香没有?我可是吃了三天素才敢来赴约。” 徐奕笑得前仰后合。 舒橪翻了个白眼:“少说两句,能憋死你?” 林若恒才不怕威胁,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点评道:“行吧,一点没变,还是这么性冷淡风。早和你说了,软装缺个木鱼。” 正说着,他突然注意到转角柜上的一个木盒子,没禁住好奇,上手打开一瞧,惊奇道:“哎,这不是你做的那个小玩意儿吗?还没送出去啊?” 第35章 35 活该 一厢情愿,就是这种结果。…… 徐奕被林若恒的话吸引过来, 好奇道:“这就是你们上次出差,舒橪在手工艺人那里学做的成品?” 林若恒吊儿郎当地点头,丝毫没有注意到舒橪的脸色有多难看。 “我亲眼看见他装起来的, 还能有假?”他说着, 不忘渲染一通,“他可是连着三天都往人家老师傅的摊位跑, 这片诚心,天地可鉴呐……” 舒橪忍无可忍, 走上前,一把抢走盒子。 “没完没了了是吧?”他面如冰霜, “叫你们来是为了喝酒, 不是打听这种无聊的八卦。” 见他恼羞成怒, 徐奕和林若恒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不是不打自招吗。 但是到底也不能把人逼急了, 否则哪还有故事可听,于是两人默契地点点头,决定行个缓兵之计。 “话先说在前头,我和老徐酒量加起来都比不过你,二十度往上的免谈。”林若恒说。 舒橪邀他们来, 本就是为了有人作个陪, 自然不会强人所难,从冰箱里拿了几罐黑啤精酿, 说道:“早给你们准备好了。” 第46章 他自己却仍喝龙舌兰,四十度的培恩银樽,透明酒液倾倒在玻璃杯里, 有种可视化的辛辣刺激。 徐奕在岛台边坐下,看着他神色自若地倒酒,不禁头皮发麻道:“你感冒才刚好, 能喝这么烈?确定没吃头孢吧?” 舒橪淡然,“我自己有数。” 朋友相聚,自然且喝且聊,谈天说地。 林若恒短期内没有再拍新戏的打算,准备休息一段时间,计划年底去阿尔卑斯滑雪,还问舒橪和徐奕是否要加入。 徐奕说:“我年底最忙,饭局都排不下了,恐怕没时间。” 于是目光又落在了舒橪身上。 “……” 他莫名感到几丝压力,“这才几月份,你就开始计划冬天的事了?” 林若恒不以为然:“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电影节那边,该报送的材料都已经报了,接下来就等公布提名,有没有别的项目要筹备,大好时光,我一个单身汉不出去玩,难道像你一样闷死在家里?” 简直哪壶不开提哪壶。 舒橪反唇相讥:“既然都是单身汉,谁又比谁高贵?” 林若恒回呛他:“至少我不玩单相思。” 话题又走向了死胡同。 舒橪不接他的茬,埋头喝闷酒。 还真有那么几分情场失意的样子。 徐奕看了颇为感慨,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舒橪,你到底什么情况?原先林若恒和我说的时候,我真没信。” 舒橪强行扯唇一笑,“你们也太草木皆兵了。我还能有什么情况。” “可那个没送出去的礼物又是怎么回事?” 林若恒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伪装,“舒橪,大家都是朋友,什么话说不出口?告诉我和老徐,说不定还能帮你出出主意。” 捏着杯子的手渐渐用力。 他的眼神定在虚空的某处,颓然得显而易见,眼角眉梢却还强撑着镇静。 酒精为他编织了一场悬浮梦境,仿佛尚有回头的余地。只是泡沫易碎,挣不脱现实残忍的囚笼,他低头自视,原来早已两手空空。 舒橪缓缓开口。 “说来说去,不过就是……” “我活该。” 从头到尾,她都和他说得很清楚,走肾不走心的床伴而已,是他一开始错抱了别的念头。 甚至,如果不是他第一次的出尔反尔,连今天的结局都不会有。 说活该,半点没错。 林若恒何其敏锐,短短几个字,就已经听出端倪。 “是不是去年首映当天,那家媒体的代表?”他追问,“好像姓关,气质是挺不错的,你回答得也特别认真。” 舒橪摇头,又倒酒。 徐奕也当起侦探来,托着下巴思索良久,却实在想不出个结果。 “总不能是你工作室的同事吧?要不然,是合作过的哪个演员?”他干脆乱猜一通,“老天,还能有谁?” 不怪他们盲猜不中。 这些年,舒橪身边根本没有过从甚密的异性,活脱脱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也不是没人想牵线搭桥,怎奈何他自己永远拒人于千里之外,放着别人剃头挑子一头热,尴尬几次,也纷纷识了趣。 薄薄的醉意侵袭上脑海,酒瓶不知不觉已空了一半。舒橪眼眸闪了闪,喃喃低语道:“……我从没和你们说过她。” 徐奕和林若恒双双屏住了呼吸。 “是谁?” 事已至此,似乎也全然没有了再隐瞒的必要。舒橪点开自己的手机相册,时间线拉回最早,跳出来一张合照。 照片上十几个人,都穿着红白相间的校服,看起来十六七岁的年纪,对着镜头,或是羞赧或是大方地笑,尽显少年青涩。 站在照片正中心的,是个扎高马尾的女孩,笑容灿烂,被身边三两好友亲密地挽手勾肩,不自觉地弯了一点腰,对镜头比耶,扑面而来的青春气息,仿佛带着阳光的味道。 在她的斜后方,立着一个眉目舒朗的男孩,表情寡淡,两手插在口袋里,视线并不正对着镜头,反而微微偏向侧前方,好像在看着某个人。 那是高中时的舒橪。 林若恒和徐奕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不约而同地得出结论:“是不是最中间这个女孩?” 舒橪不语,又仰头灌酒。 那就是默认了。 徐奕点点头,若有所悟:“她确实长得最漂亮。” “老徐,你这就肤浅了。”林若恒露出意味深长地笑,“舒橪见过的美女还少?单看脸,恐怕很难让他惦记这么多年吧。” 酒的余味带点苦,后知后觉地盈满口腔和喉咙。 这张合照,恐怕连梁知予都不知其存在。 高三那年,为了缓解学生临考压力,学校给毕业班单独组织了一次短途郊游,地点就在森林公园。 原本按照班级划分的阵营,不过很快就被学生们自行打乱,毕竟学校里最不缺跨班交友早恋的。 舒橪的同桌,有个心仪的女生,和梁知予同班。同桌有点怂,无论如何都要拉上舒橪壮胆才敢搭讪,偏偏对方班级十来个人的小团体紧密异常,一路观树赏花,毫无可插话的空隙。 两个男生全程哑然,和她们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各自揣着心事。 好不容易等到她们停下来休息,谁知半路杀出了对方班级的班主任,笑吟吟地和他们打招呼:“你们俩,怎么没在自己班级的大本营里?” 如今再去回忆,舒橪已经记不起来自己当年是如何搪塞过去的,只记得不知是谁提议拍张合照,他如有神助地从背包里拿出一台单反,云淡风轻地表示:“用这个,拍得好看。” 后来回到学校,大家却失了忆似的,除了同桌男生,竟然没人来询问照片后续。 从相机导进电脑,再传回手机,设备更新换代,内存被各类文件图片占据,舒橪偶尔也会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它的存在。 经年往事说出口,轻得惊不起波澜。 舒橪扯出一个不由衷的笑:“你们俩,以后记得以我为鉴。” “一厢情愿,就是这种结果。” 徐奕却沉默。 他对着屏幕凝神半晌,温吞不决道:“舒橪……我觉得,这个女孩,我好像在哪见过。” “在哪?” 徐奕深深吸气:“我说了,你可别怨我。” 不妙的预感陡生。 “你说,”舒橪沉沉道,“我不怨你。” “……就是前段时间,你出差那会儿,有天林若恒给我打电话,”徐奕说,“当时有个外地朋友来松川,我去他住的酒店接他,就在大堂里,撞到了一个女孩子,和照片上这个有点像。” 成年人可以出现的所有场合里,大概不会有任何地方,比酒店更为微妙。 林若恒使了个眼色,示意徐奕不要再多说,耐不住舒橪往下问:“你确定看清楚了?” “应该看清楚了。” “她身边有别人吗?” 徐奕一愣,许久才说:“好像……是有一个男的。” 林若恒暗暗捏了把冷汗,心想再没见过比徐奕还不通人性的家伙了。他正要出言劝和,谁知舒橪又调了张照片出来,推到徐奕面前让他辨认:“是这个人吗?” 这是张双人合照,背景显然在大学校园里,一个年长的教授,带着一个穿蓝色硕士学位服的男学生,正脸高清,想认不出来都难。 “是他!”徐奕满脸惊诧,“你认识?” 舒橪忽地笑起来。 岂止是认识。 他还不识好歹地当过一回免费司机。 徐奕被他笑得浑身发毛,试图转圜:“你先别多想,那家酒店二楼就是餐厅,挺多人去吃饭的,也不一定……” “关我什么事。” 舒橪眼神漠然,情绪不比酒浓。 “反正我和她,也没有真的谈过。” * 这天晚上,舒橪把自己灌得很醉。 到了后来,林若恒和徐奕不得不把酒瓶从他手上夺走,极力阻止道:“你不能再喝了,听见没有!” 舒橪醉醺醺地趴在桌上,嘴里含糊不清地呓语。 饶是徐奕也没见过他这种状态,忧心忡忡道:“要不要给那女孩打个电话?解铃还须系铃人。” 林若恒却否决:“现在打过去,不就是苦肉计吗?太不光明磊落了。这个坎,只能他自己跨,谁帮都没用。” 徐奕叹了口气:“你说这叫什么事。听他语气,连个名分都没捞着,还是我们认识的舒橪吗。” “感情嘛,就是一物降一物的道理。”林若恒说,“我猜,按照他的性格,明天一早就会逞强装失忆。不过也正常,人都健忘,有时候骗骗自己,骗着骗着,也就真忘了。” 第47章 果然,之后再见面时,舒橪绝口不提当天醉态,恍若无事发生,还淡定地询问林若恒年底的滑雪计划进展如何,正有加入之意。 朋友也心照不宣地给他留了几分薄面,只是话里话外地暗示,绝不和醉鬼打交道。 舒橪平和一笑,态度很好地答应了。 “少女峰真的很美。你能想象吗,住在童话故事一样的小木屋里,烧着暖和的壁炉,窗外就是雪山,天呐,我已经开始觉得幸福了。” 办公室里,江雯雯对着手机上一则旅行社的广告,长吁短叹。 关瑜从茶水间回来,停下脚步问:“雯雯要休假啊?” “没有啦……”江雯雯从短暂的白日梦中醒来,“跟团都贵死了,哪来的钱。” 关瑜笑道:“你去年年终不是拿了挺多吗?” 江雯雯满面忧伤:“那都是房贷钱。我的银行卡,只是它们的中转站而已。” 说着,她戳了戳梁知予的椅背:“你拿得也不少,怎么样,手里是盈是亏?” 梁知予正盯着微信里的一个名字发呆,被江雯雯一碰,如梦初醒似的,“什么盈亏?” 她少有这种讷讷的神态,关瑜抱着胳膊,慧眼如炬道:“你最近怎么了?整天对着手机发愣,好几次叫你都没反应。” “没吧……”梁知予讪讪,按灭了屏幕,“我听着呢。” 江雯雯倒没在意,埋头不死心地敲计算器,得出一个令她灰心的数字。 “认命认命,”她哀嚎,“还是老实上班吧。” 关瑜抿嘴直笑,忽听同部门的大许在门口扬声叫她:“关瑜,来一下!有个临时的宣发跟一跟。” “什么?” “有个明星发歌了,也算是广告代言。”大许领着她往文娱部办公室走,压低声音吐槽,“那声音修的,手机都能隔空充电。” 第36章 36 旧巷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京州的研究所临时有事, 孟晔不得已提早结束休假,比预定日期提早了三天回京州。 此行未能见到两位当事人,他也十分懊恼, 只能拜托梁知予近段时间帮忙多多留心, 如果有什么风吹草动,务必及时通知他。 受人之托, 忠人之事,梁知予本着帮忙帮到底的原则, 自然而然地答应了下来。 台风过后,老城区积水最严重的几条街道陆续开始清淤消毒工作, 多家媒体到场报道采访。 杂志社的采访车停在大路口, 江雯雯低头整理背包, 一边对后排的梁知予说:“知予, 我这边不一定什么时候结束,你一会儿要是等不住,可以直接回公司。” 梁知予点头,和她前后脚下了车,各自往不同的方向去。 远远地, 一顶红色帐篷进入了视线, 旁边竖着一块红底黄字的标牌,印着大大的“志愿者登记处”几个大字。 “你好, 我是平台登记过的志愿者,来街道帮忙的。” 挂着工作牌的女生抬头看了梁知予一眼,熟练地拿出手机, 说道:“二维码给我扫下。” 这是松川当地的志愿者协会,因着台风善后工作千头万绪,专门组织了本次活动前来协助。协会各地互通, 梁知予在京州读大学时就在当地做了登记,回到松川之后,认证资格仍然生效。 “好的。”女生扫完二维码,从桌上的箱子里拿出一件红马甲递给梁知予,“下午六点之前记得归还。” 又指了指不远处,“我们领队在那边,你可以找他问问哪里比较缺人手。” 梁知予利索地穿上马甲,点头说好。 这片区域,集中着不少居民自建房,建筑排列紧密,巷弄狭窄,房主自住与对外出租的比例二八开,大型设备不方便进出,基本全靠人力清扫。 陈鹏和罗兴的住处,恰在积水最深的八号到十五号范围内,梁知予征求过领队的意见,带上工具,直奔两人住处。 门前淤泥已清出满满一车,被水淹过的家具杂物横七竖八地堆放在勉强算是干净的空地上。一根软管连通着水龙头,从室外拐进屋子里,给地面做大面积的冲洗。 梁知予张望片刻,没看见罗兴和陈鹏,问过其他志愿者才知,原来他们是去领援助物资了,在家的只有他们各自的家属。 融进现场,对梁知予并非难事。她一边帮忙用铲子清淤,一边分出心神,留意那二人是否回来,还要额外去观察他们的家属,思考有无可能从他们身上寻找突破。 没多久,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男人,渐渐走进她的视线,身形相仿,一个穿条纹polo,一个穿无袖背心,看起来都是四十多岁的年纪。 梁知予一眼认出了他们—— 正是上次寻访未果的陈鹏和罗兴! “……我都说了,动作快点就不会被发现,你呢?磨磨蹭蹭的,别人不盯你盯谁?” 条纹polo男人便是陈鹏,对着身边的罗兴,语气极为不善。 罗兴赔着笑:“鹏哥,我觉得吧……这毕竟是救助的东西,说好的人人有份,我们要是多拿,别人不就没得领了……” 陈鹏脚步一顿,冷笑:“行,就你大爱无疆。” 说着,他径直从罗兴家门口走过,头也不回地进了隔壁那间房。 罗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兀自叹了口气,抱着领回来的援助物资,气场低迷地进了屋。 “需要我帮忙拿上楼吗?” 眼见即将错身而过,梁知予急中生智叫住他。 罗兴一愣,回头看着她,哑然失笑:“不用,我还能没你一个小姑娘力气大吗?” 的确太牵强。 梁知予有些懊恼,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竟要这样白白浪费了。 她这次并未以记者身份上门,不仅是因为江雯雯率先报上去台风相关的选题,更是为了尽快得到陈、罗两人的信任。 志愿活动的机会可遇不可求,下次再想有这么顺理成章的理由,也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梁知予咬咬牙,拎着铲子,转身去找陈鹏。 谁知,到陈家一瞧才发现—— 对方竟然直接关了门。 对面出来倒垃圾的阿婆注意到梁知予,好心和她说道:“陈鹏是这里有名的刺头。你要找他们家的人,不如直接找隔壁罗兴,他们走得近。” 梁知予万般无奈,只能重新回到罗家门口。 她正犯愁该怎么和罗家人拉近关系,忽然从二楼“噔噔噔”跑下来一个年轻女孩,焦急地在门口晾晒的家具柜里翻找,嘴里念叨:“我就放在这个柜子里啊,怎么会不见呢……” 梁知予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汇聚在了她的身上。 “!!” “找到了!” 罗佳佳欣喜地从柜子深处翻找出一个塑料膜裹着的硬纸筒,小心翼翼地撕开外包装,从中空的地方抽出一卷铜版纸海报,徐徐展开,确认其是否安然无恙。 梁知予不动声色地走到她背后,悄悄瞥了眼海报上的内容。 电光石火之间,她有了个主意。 “请问……” 她故作惊讶地上前搭讪,“你也喜欢涂阳吗?” * 中午时分,正是上班族午休吃饭的时间,开在写字楼一楼的餐厅人满为患,声如鼎沸。 梁知予端着餐盘,抬头四望,很快看见了一个朝她奋力招手的身影:“我在这里!” 罗佳佳的面前专门为她占了个位置,梁知予落座,首先把手里的纸袋递过去,笑着说:“给你。” 罗佳佳接过,打开看了眼,兴奋地舌头直打结:“你……你真有这套周边啊?” 袋子里不是别的,正是涂阳出道两周年时,由他亲手设计,并作为粉丝福利奖品随即发放的卡通形象盲盒,总共限量五百套,送完即绝版。 虽说是限量,但不少媒体都收到了他工作室寄来的盲盒礼物,关瑜就是其中之一。万幸她没有转卖,也从不追星,否则,梁知予还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能用来和罗佳佳套近乎的东西。 “是我做记者的亲戚送的,”梁知予微笑着扯谎,“我家里也有一套。” 那天她灵机一动,装作是涂阳粉丝,顺利地和罗佳佳交换了联系方式。 只是在互关社交媒体时险些穿帮,她连忙紧急拜托关瑜找了营销公司的熟人,借来一个做数据专用的账号,才得以蒙混过关。 罗佳佳激动不已,“这套真的特别难买!我在群里加价到一万,才勉强收了个有瑕的,剩下这几个,价格翻倍都没人愿意出。” 梁知予着实一惊。 倒不是因为明星周边溢价,而是因为罗佳佳的消费能力——她家住拥挤破旧的城中村,竟能轻轻松松拿出五位数,甚至六位数,来为自己的情绪价值买单。 第48章 “你真是深藏不露的富婆……”她由衷感叹,顺带着试探,“让我猜猜,你的月薪,肯定能买好几个盲盒,对不对?” 罗佳佳笑了笑:“哪有那么夸张。我的工资,也就够我日常吃吃喝喝,追星用的都是我爸给的零花钱。” 脑海里的某根神经,猛地一跳。 “你爸真开明,”她若无其事地夹菜吃菜,“你们家做生意啊?” “生意谈不上,就是跟别人合伙做点小买卖。”罗佳佳轻描淡写,“我家隔壁邻居,就那天不给你开门那位,脾气臭得不行,头脑倒是挺精明,前两年不知道从哪赚来了起步资金,我爸跟着他做,也算沾了光。” 前两年? 梁知予捕捉到这个关键时间点。 她斟酌着是否该继续往下问,毕竟已经触及到别人家中隐私,太容易暴露真实目的,却听罗佳佳说道:“对了,你还没说要让我帮什么忙呢。收了你这么贵重的礼物,我义不容辞。” 所谓帮忙,其实不过是梁知予的托词。不管怎么说,刚见面就送价值不菲的礼物,总显得别有用心,改说有事需要帮忙,便顺理成章得多。 “下个月,就是他的生日见面会了。”梁知予抛出早准备好的说辞,“我特别想去现场,可惜没抢到票。不知道你认识的人里,有没有愿意转手的?” 罗佳佳听着,渐渐皱起眉。 “你还真的难住我了。”她说,“见面会的票很少有人愿意出手,而且这次还设置了抢票的资格审核,黄牛手里都没几张。” 梁知予做出一副急切的样子:“真的没办法吗?” 罗佳佳想了想,说:“我认识后援会的一个姐姐,可以去她那里碰碰运气。如果连她那里都没有,就是真没有了。” 梁知予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展颜一笑:“那就拜托你啦。” 午饭后,罗佳佳婉拒了梁知予的散步邀请,说要赶紧回公司加班。 “你不知道,今天我们集团老总下来视察,大家都紧张得要死。”罗佳佳抱怨道,“一天天的,就知道折磨我们底层员工。” 她脖子上挂着工牌,顶端“志远集团”四个烫金字体,引着梁知予的视线停留了一会儿。 “正巧,我也要去坐地铁,咱们还能顺路一段。”她说。 罗佳佳笑着答应。 * 下午两点钟,一辆黑色奔驰车缓缓停在了大厦正门口。 早有人等待多时,殷勤地给后排开了车门,满脸赔笑:“许总辛苦,劳烦您亲自来检查……” 随着他弯腰幅度愈大,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精神抖擞地走下了车。 他头发梳得油亮,眉毛浓密,双眼眼角略呈下垂,面相有点凶,却在薄薄的嘴角转圜出一缕叫人分不出喜怒的笑:“久等了。上楼吧。” 楼里是如何光景,已超出了梁知予的视线范围。她定定盯着那辆奔驰座驾,坐在街角的咖啡店里,耐心地等待。 志远集团是许志名下的公司,涉足产业颇多,实力可算雄厚。罗佳佳大学毕业后,便直接进了其中一家分公司,至今已满一年。 亲自下分公司视察工作,是许志多年以来的惯例,至于检查多久,则完全不在梁知予的预测里,她只有等待这一个笨办法。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三点半,梁知予的咖啡都喝了两杯,仍未见许志其人的身影出现。 她心中焦灼,无意识划着手机屏幕,冷不丁地,一条来自社交平台娱乐板块的热搜蹦了出来。 标题也起得火药味十足—— 【开撕!顶流粉丝攻占剧组美术评论区,怒怼:重拍!】 梁知予愣了愣。 一点开词条,当事人里,竟然出现了未朽工作室。 第37章 37 漩涡 他还需要她的关心吗? 话题热度居高不下, 为了方便网友吃瓜,有营销号帮忙整理出事件的前因后果,一目了然。 原来, 就在昨晚八点, 某户外品牌发布了最新代言人拍摄的广告单曲,同时释出mv, 艾特了艺人本人及其工作室。双方迅速转发,并表达了合作的荣幸, 工作室也发布了拍摄花絮,作为幕后趣味小故事。 到此为止, 都还算是合作共赢的互动。 但就在十几分钟后, 关于艺人脸部状态的讨论, 却飞速升温, 不少网友直言其“脸肿”、“医美过度”,引得粉丝愤怒回怼,舆论大战一触即发。 而就在中午,事情迎来了一个关键转折点。 处在舆论中心的艺人,在他的社交平台开了直播。 而就在这场直播当中, 他用不经意的寥寥几语, 微妙地回应了网友的质疑。 “……对,mv我准备得很认真, 提前几个月就开始健身了。” “其实我们最开始定的基本都是外景拍摄,对……实地去到山里,顶着大太阳拍的。” “但是后来……可能是摄影还有美术他们有自己的顾虑吧, 很多都改成内景,在棚里拍了。效果当然……哈哈哈。” “我当然想拍外景啊,户外广告诶。不过话说回来, 我们这个行业,很多时候都是要顾全大局的,不可能因为我一个人的想法就怎么样的……” 于是,直播结束的几分钟之内,mv的拍摄剧组,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所有工作人员的姓名,都在滚动片尾可查,首当其冲的,便是被艺人点名的摄影组和美术组。 摄影组无人有公开的社交账号,而美术组的未朽工作室,几乎成了毫无遮掩的靶心。 未朽账号的评论区,已经完全被该艺人的粉丝攻陷,极尽怒骂之词,工作室的所有员工无一幸免,尤其是他们的老板,即mv的美术指导,舒橪。 目前,未朽工作室关闭了评论区,并且删除了转发的广告mv。 前因后果,如此种种,梁知予越看越震惊。 而且巧得不能再巧——这个新晋代言人,竟然就是几小时她和罗佳佳讨论的涂阳。 评论区的谩骂不堪入目,从人身攻击到问候家人,难听得无所不用其极。梁知予看得后背发凉,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此刻身在风暴中心,该如何自处。 所以,他…… 看到了吗? 梁知予怔怔想着。 她下意识地点开和舒橪的微信聊天框,正要抬指敲下第一个字,却蓦然想起—— 他们已经结束了。 以一种并不愉快的方式。 这种时候,他还需要她的关心吗? 对着空旷的聊天界面,梁知予难堪地沉默下去。 却有另一个人的消息接连进来。 【有些黑子真是有病,哥哥在mv里状态明明挺好的,这也能挑出刺,真服了。】 【剧组也太拉了,内外景是能随便改的?我看这班底也还行啊,居然弄得这么不专业,后援会群里都在骂。】 罗佳佳的头像是涂阳,配上义愤填膺的文字,令梁知予深觉头痛。 她不得不尽力扮演粉丝的人设,装模作样地回复道:【是啊,他们怎么能这样!】 【而且你看到没有,未朽工作室已经把转发的mv删了!这不是挑衅是什么?我原先还觉得,可能是他们工作失误,现在看来,分明就是态度问题,太可恶了!】 梁知予复读:【是啊,太可恶了。】 好在罗佳佳还要上班,忙里偷闲和梁知予聊了两三句,便继续去应付工作,话题才得以中止。 可网络上的舆论似乎仍在发酵,梁知予终究不放心,打电话给关瑜旁敲侧击,得到的答案不容乐观。 “我问过做公关的朋友了,根据他们的想法,这种声量的讨论,不可能没有经纪公司的推波助澜,大概是想把对艺人的负面评价盖过去。” “这种事,以前不是没发生过,基本都是剧组工作组认栽,或者推个工作人员出来道歉,也算过去了。这次……估计大差不差吧。” 关瑜的语气里带着惋惜。 梁知予听着,渐渐蹙起了眉。 她并不觉得,舒橪会采用这两种办法中的任何一个。但放任不理,更不是他的性格。 神思尚在游弋,余光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久盼的身影。 许志出来了。 梁知予立刻起身,暂且把手上的事抛诸脑后,急匆匆结了账,回到停在路边的车子里。 她静静观察着许志座驾的行驶方向,直至确认已拉开距离,才缓慢提速跟了上去。 黑色的奔驰车驰骋在主干道上,似乎直奔着某个目的地而去,直到一个十字路口左转,开到了松川市内的一处历史街区附近。 第49章 这是松川的知名人文景点,位于闹中取静的公园路,方圆几百米的范围里,集聚了数十座上世纪修建的洋楼,如今几经修缮改造,部分名人故居对游客开放,小半仍有人居住,其余则改做商店,或承接一些艺术展。 梁知予眼瞧着许志的车子停在一条狭窄的单行道前。 路口设置了禁止通行的路障和值守岗亭,旁边挂着提示标牌,说是居民住宅,游客勿入。 奔驰车刚刚停稳,便有人前来接应,替后排的许志开了车门,谦恭有礼地为他引路。 时近黄昏,影子被拖得很长,许志人已走进深巷中,身后那道瘦长的阴影还未完全被拢进高墙的荫蔽里。 落日余晖,仍有些刺目,梁知予面朝着夕阳的方向,微微眯起眼睛,隐约看见一间院子开了门,把许志迎了进去。 确认过妥当,原先那个引路的,复又小跑出来,和许志的司机说了两句话,同时递过去一支烟。 打火机闪了闪。 青色雾气袅袅缭绕,很快就被风吹散。一切发生得恍若了无痕迹,只有闻风不动的静谧树影。 梁知予定定注视着。 按理说,许志身家万贯,如果要在这里买房,也并不稀奇。只是看他刚才的做派架势,实在不像回家,倒像是去吃饭做客的。 难道是来见朋友? 她心中狐疑,毫无头绪。 司机抽完烟,径自开车离去,梁知予徒留在原地,不知该走该留。 她不太甘心就这样一无所获地回去,思忖良久,终于下定决心,开门下车。 局面不明,此时不宜冒进,梁知予出于谨慎,并没有往许志途径的那条窄路走,而是装作闲散游客,在大路人行道上优哉游哉地漫步。 她自小在松川长大,各个景点不知道玩了多少遍,公园路街区自然也不例外,随意拐了几个弯,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旁,外墙上挂着牌子,说是一位翻译家的故居。 除了居民住宅,此处路段并不封禁,二十四小时对游人开放,但这样的老宅景点,基本下午五点之后便关门谢客,还有每周二固定不对外接待的休息日,到了每天傍晚时分,就显得格外的幽静。 梁知予脑海里逐渐展开一张地图—— 这座房子的后门,应该正对着许志刚才进去的那间院落。 可惜此时已过了对外开放的时间,门也早就落锁。踮脚透过格栅,可窥见院中景致,但视野极其受限,梁知予费劲张望,也始终看不出什么。 她叹了口气。 虽说不甘心就这么无功而返,但毕竟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如果真的那么轻易就能看出端倪,孟晔也不必大费周章地来请她帮忙了。 晚风不似中午时燥热,夜晚的古街,又是另一幅灯火摇曳的样子。 沿着石板路,梁知予慢慢兜圈子,走到街区标志性的银杏树下,忽然想起一件事。 上次和郑雅珍逛街的时候,她无意中说起,和现任男友何承望,就是在古街游玩时,相识结缘的。 “他没事的时候,就喜欢在公园路散步,我们俩第一次约会,他也选在这里,说是我们在这儿认识,有纪念意义。” “我也不知道,就这几条街几间房子,有什么好看的。可能有点代沟吧。” 会是巧合吗? 梁知予的心头慢慢浮现起一个问号。 翌日,故居开放,她早早买了门票,若无其事地入内参观。 这是一栋两层的英式老洋房,清水红砖斜屋顶,算上前后院,占地总共二百多平方米,在公园路的洋房里,面积并非最大,但胜在人文底蕴深厚,室内种种布置,基本都还原了前任翻译家房主在世时的样子。 梁知予在一楼逛了一圈,并无什么收获,便转身上了二楼,来到书房连通着的露台,朝对街的那幢房子望去。 看清院中布置的刹那,她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缩。 原来整片的前院,都被黑色的遮光棚挡得严严实实,即便占据了有利的视野位置,也完全看不到其院中的景象。 而再放眼隔壁几栋,则全无如此情况。 梁知予心中的怀疑,陡然升到了最顶峰。 她下楼,绕进后院,只见东北角的院墙,开了扇一人多高的小门,门栓上挂着锁,明晃晃的闲人勿动。 趁着巡视的保安不注意,梁知予悄悄接近,拿起那把锁端详—— 表面干净无锈,不像是常年闲置的样子。 后院墙比前院墙高出不少,视线完全被局限,根本看不见外头的街道,遑论那栋无比神秘的房子。 梁知予默然。 兜兜转转,似乎又来到了死胡同。 然而还不等她心疼自己的一百多块门票钱,罗佳佳的消息接连轰炸而来: 【我靠!那人居然回应了!】 【挑衅啊这是!群里姐妹快气炸了!】 【我们准备去他评论区走队形了,你要不要一起?】 几句话,看似前言不搭后语,梁知予却从中嗅到了不妙的气息。 她立刻点开热搜查看,只一眼,便瞬间倒吸了一口凉气。 被标注的“爆”的词条,赫然挂着舒橪的大名。 ——“舒橪回应”。 ——“未朽工作室”。 ——“涂阳广告”。 连着三条,每一个字,都砸得梁知予的神经嗡嗡作响。 她慌忙点开热搜首位,即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头像空白,名字乱码的博主发布的微博。 “我是未朽工作室的负责人舒橪。针对近期某艺人及其粉丝对未朽工作室的系列言论,我做出以下回复。” “内外景变更,是拍摄组根据艺人要求做出的决定,后续的剪辑与发布,均与其团队沟通确认过无误。未朽工作室不接受任何无端指责,如果有人对作品不满,可以直接与我本人联系。” 五分钟前发布,简短一百多字的内容,评论数量却已经破万,并且还在飙升。 前排评论区混杂着涂阳粉丝和普通网友,场面相当混乱。梁知予甚至不敢细看,当即把所有顾虑抛之脑后,给舒橪打去了电话。 ……打不通。 不死心地试了第二遍、第三遍…… 还是打不通。 她茫然听着系统忙音,脑海里一片空白。 事件发酵的速度,远超想象。 在大粉的带领下,未朽工作室过往参与制作的电影,新增了无数条低分评价,甚至波及到了给电影写宣传报道的媒体。 办公室里,关瑜皱着眉,逐条翻看后台评论区,深觉头痛地说:“才五分钟,又有十几条差评冒出来了。粉丝战斗力这么强的吗?” 大许凑过来,操控鼠标一页页往后翻,“要是言之有物的差评我们也认了,可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她说着,余光捕捉到梁知予经过的身影,叫住她道:“知予,上回说it要找谁来着?这评论太乱了,不管不行。” 梁知予脚步一顿。 她随口说了个名字,见大许点了头表示知道,便继续往前走。 这几天,她神思总有些恍惚,上午选题会随便报了个老街改造的后续跟踪,居然意外顺利地通过,现在正要外出采访。 舒橪的电话,已经整整两天打不通,梁知予却没有上门找他的勇气,只是每每走神,便不自觉盯着手机发呆。 她自知状态不好,晃了晃脑袋,暂时清空出一片留给工作的空间,麻利收拾好东西,背着包等电梯下楼。 数字徐徐变动,终于来到所在楼层。 门开,一个身影率先走出来。 梁知予抬眼。 对上视线的刹那,她的呼吸险些停滞。 第38章 38 浪费 最需要讲究礼貌的关系。…… 人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 总会发生最意料之外的事。 梁知予怔怔看着舒橪,脚下忽如千万根藤蔓束缚缠绕,怎么也迈不出去一步。 他们有几天没见了? ……好像也不是很久。 可为什么, 她竟然恍惚, 仿佛已过去了整整一个世纪。 “不好意思,借过。” 舒橪的声音传来, 温度很冷,甚于大楼里过分低温的空调冷气。 梁知予回神, 挪开了视线,低低说了声“抱歉”。 她后退一步, 让出通道, 他旋即走出电梯, 与她擦肩而过, 没有毫秒的犹豫或停留。 第50章 气流被翻动,留下来的风里,全是他的气息。 梁知予的睫毛颤了颤,好像那阵风笔直穿透了她的心脏,顺着血管涌上指尖末端, 隐隐胀涩。 她下意识循他的方向回头, 但为时太晚,目之所及, 早已不见舒橪的背影。 空气平静,如死水一潭,刚才那几秒钟的慌乱与无措, 好似只是她的一场幻梦。 梁知予有些怅然。 坐电梯下楼,外头倒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梁知予在一楼咖啡店买了杯加浓冰美式, 等待制作完成的间隙,给还在楼上的关瑜打电话。 “我们公司,是不是来了访客?”她镇定地明知故问,“刚才在电梯口碰见了一个人,好像往我们那儿走了。” 关瑜:“你还真是料事如神。要不要再猜猜来的是谁?友情提示——和我们几分钟前说的事情有关哦。” 梁知予张弛有度地装傻:“是谁?猜不到呢。” 关瑜倒也不卖关子,“就是最近风口浪尖上的那位,未朽工作室老板,舒橪。” 她说完突然反应过来,“诶,不对,去年国庆档,你和我一起去的首映礼,我采访提问的时候,他就在台上站着,你不认识他?” 梁知予还真没想到这层,愣了一会儿,才圆谎道:“那时候离得远……我没认真看。” 所幸关瑜也未深究,顺着往下说道:“他也挺有意思,居然是专门来给我们杂志社道歉的,说是因为他自己的缘故,连累我们的报道被骂,很过意不去。这会儿刚从主编办公室出来。” 透明的冰饮杯,冰块装了十分满,双份的咖啡浓缩液倒进纯净水里,烟雾一样地缓缓晕散开。 梁知予拿了个杯套垫着,揉了揉耳朵问:“真的?他专门来给主编道歉?” “是啊,我们部门都挺震惊的,”关瑜说,“不管怎么说,这事确实怪不到他身上,大家也没想计较什么。说实话,如果换作是我,恐怕真放不下来这个面子。” 梁知予听着,渐渐沉默下去。 液化的水汽迅速沾湿了杯垫,凉意沁上指尖,让人有些握不住。 她当然不会自作多情地以为,舒橪是因为她的缘故,才亲自来给受牵连的杂志社道歉。 尤其是刚刚,那冷淡的匆匆一瞥之后。 原来缘分走到尽头,是这种感觉。 她挂断电话,慢慢踱步往电梯厅。 杂志社的公用车辆,停在负一层的固定车位里。梁知予从电梯出来,熟门熟路地找到了她常开的那辆小白车,坐进驾驶位,插钥匙启动。 车子却毫无反应。 她疑惑地看向仪表盘显示,并未发现提示故障的标志,便又试了几次,可车身仍纹丝不动,安安稳稳地趴在原地。 梁知予心说不好,连忙打电话给公司前台,问过才知道,原来这辆车的电瓶已损坏,今日本要送去维修,大约是此前登记有所疏漏,才让不知情的梁知予拿了钥匙。 “还有其他车能用吗?”梁知予拔了钥匙下车,“我现在要去采访,赶时间。” “梁记者,实在不巧,除了送去维护保养的,其他车辆都在使用中。最早能空出来的,也得等到下午五点钟之后了。” 前台同事语气歉然地说,“如果你实在着急,可以先打车,回来再走报销。” 梁知予看了眼时间,叹气道:“行吧,也只能这样了。” 她把背包从后座拎出来,挂断电话,又往来时方向折返。 上班早高峰已过,此时的地下停车场里,几乎没有再进车,除了头顶通风管道的运作声,便是浓稠黏腻的闷热空气。 梁知予还未走出几步,视线里,忽然有一道颀长的影子逐渐接近。 她微微一愣,脚步不自觉慢下来。 惯性使然,咖啡液面还在杯中晃荡,纸质杯垫被浸透,隔绝的作用已然微乎其微,掌心是凉的,脸上却是热的。 “好巧。” 舒橪径直走来,目光并不躲避。 手里的塑料杯被捏得变形,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支点。借着这支点,梁知予露出一个完美的微笑:“是啊,好巧。” 舒橪看了眼她的装备,“出去采访?” “嗯。” “不开车?” “……车坏了。” 巧得简直像漏洞百出的谎话。 “这样啊。”舒橪平淡地表了个态,“所以你打算走着去?” 他说话隐隐带刺,梁知予眉头收紧,一板一眼地否认:“我打车。公司会报销的。” 气氛肉眼可察地走下坡,也许再多说几句,又要变成无谓的争论,梁知予不想久留,拎着包就要走。 “捎你一程?” 舒橪却在身后叫住她。 声线平直,几乎没有波澜。 梁知予停步,回头看着他,面色沉静:“不用。你应该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呢。” 好一个“浪费时间”。 舒橪嘴角勾起冷笑,抱着胳膊漫不经心地说道:“不想见我就直说,不用打这种旗号来拒绝。我给你当免费司机又不是第一回,现在才幡然醒悟,是不是有点晚了?” 梁知予竟有片刻哑然。 她鲜少在他面前吃瘪,现下却实打实地无言以对。 ——因为他说的的确是实话。 他们浪费了彼此多少时间,哪里能算得清楚。 她抿紧嘴唇,脚下忽然无比沉重。 舒橪的眼神停留在她脸上,极其短暂的瞬间,快得仿若只是冗长晨光里最微不足道的一秒,即便被发现,也能轻易抵赖得掉。 他按下车钥匙的解锁键,不远处的车灯闪烁了两下。 “上车吧。”他淡淡说道,“不差这一次。” * 年初的时候,梁知予做了篇关于老街改造的深度报道,当时就已罗列了后续回访的计划,报送选题之后,也顺利和原先的几位受访者取得了联系,敲定了采访时间。 老街和老旧小区改造,是松川市政府这两年一直在推进的工程,去年立项,年初动工,分区域推进,现已完成两个街道,共计五百户的改造,梁知予的采访对象,就在这五百户居民当中。 车程前半段,舒橪和梁知予都无话,唯有车载音响放着音乐,是两人都喜欢的一首r&b,歌词讲爱情,愁肠百结的单向挽留,闻之心涩。 单曲循环模式,梁知予正听得入神,节奏却突兀地停滞。短暂的空白过后,旋律再度响起,已然换了一首歌。 她往身边投去眼神:“你不是很喜欢这首么,怎么切了?” “口味总会变的。”舒橪目不斜视地开车,话里不带感情,“听多了也烦。” 梁知予挪开眼神:“可惜了。我还是很喜欢。” 咖啡里的冰块正在加速融化,外壁不断淌水下来。餐巾纸放在后排背包里,不好探身过去拿取,梁知予满手湿漉漉的难受,只好问舒橪:“有纸巾吗?我想擦擦杯子。” 绿灯闪烁了最后两秒,变换了颜色。 舒橪刹车等待,抬手锨开主副驾之间的储物格,抽了两张递过去,“一直放在这里,你不知道吗?” 梁知予当然知道。 可今时不同往日。 他们现在,是最需要讲究礼貌的关系。 信号灯下,梁知予神思恍了恍。 “……我看到网上的热搜了。” 她垂着眼帘,终于问出压在心头许久的话。 “你……还好吗?” 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有些僵,舒橪若无其事地换了个姿势,转头面朝窗外道:“挺好的。难为你还操心我的事。” 梁知予安静几秒,又说:“有些不理智的网友,可能会扒你的个人信息,你这几天要多注意,陌生电话最好别接,还有来路不明的快递,也千万记得拒收。” 舒橪盯着她在玻璃窗上的倒影,神色复杂地回了一句“知道”。 临近目的地,梁知予指着一处岔路入口说:“在这里停就好,剩下一点路,我自己走进去。” 车子的确停了,可随着她下车,舒橪竟也一甩车门,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同行。 “你跟着我干什么?”梁知予狐疑地回头。 “顺路。” 梁知予半信半疑。 直至她到达采访对象的家门口,舒橪仍没有离开的意思,梁知予终于按捺不住,转身警告道:“我是记者,需要对当事人的隐私负责,你不可以再跟着我了。” 第51章 舒橪却笑了。 “好啊,那我们不妨打个赌,”他气定神闲,“看看敲开门之后,你的那位当事人,会先认出你,还是先认出我。” 此话一出,梁知予便明白其中有关窍。 她可不傻,才不打这种十有八九要输的赌,将信将疑地问:“这家,是你亲戚?” 舒橪不语,淡定地抬手按门铃。 不一会儿,一位白发苍苍老媪出现在了门后。 见着门外并肩而立的两人,她难掩眼中的惊喜,急忙拉开最外层的防盗铁门。 她上下打量了舒橪一遍,然后高兴地拉过梁知予的手,轻轻拍了拍,和蔼道:“小梁,等你一上午,你终于来了!” 第39章 39 木头 小梁的饭。 思贤里37号201, 是梁知予本次采访的地点,独居老人吴庆玉,在此住了将近五年。 “姨外婆?” 梁知予坐在藤编沙发上, 为吴奶奶的话诧异不已。 “看不出来吧?”吴奶奶掩嘴而笑, “我和舒橪的外婆,是亲生姐妹。这套房子挂的是他的名字, 姐夫和我老伴走得早,我和他外婆同住了几年, 后来他外婆去世,我本来打算搬回自己那边, 这孩子倒是有孝心, 说什么也不肯, 叫我安安心心在这里住着。” 进门处, 放了个半人多高的鱼缸,几尾漂亮的金鱼在水里游得悠闲。 梁知予若有所思地望向专注喂鱼的舒橪,听吴奶奶继续说道:“我膝下无儿无女,只有舒橪这一个甥外孙,早就把他当我自己的亲孙子看了。可巧你们两个也是同学, 真是有缘呐。” 吴奶奶笑得慈祥, 却让梁知予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倒是舒橪喂完手里的小半包鱼食,闻声看过来, 随口道:“不是说要采访吗?怎么还闲聊起来了。” “你懂什么。”吴奶奶嗔他,“人家记者是专业的,当然有自己的安排。” 舒橪拈了张纸巾擦手, 淡淡道:“怪我多嘴了。请问梁记者,需不需要我回避?” 梁知予翻本子的手顿了顿。 其实舒橪很少这么称呼她,偶尔那么一两次, 甚至还是气氛旖旎时的调情用途。如此一本正经的语气,她居然听得不习惯。 “如果你可以的话。” 她低头拔开笔帽,回答道。 舒橪竟还真的往房间里走去,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我的耐心比较有限,如果一会儿等不住擅自出来,还请梁记者多多包涵。” 关门声不重,但仿佛在梁知予的心上磕了一记。 她有些出神,吴奶奶还以为她在为舒橪的行径不满,抱歉道:“不好意思啊小梁,舒橪他平时挺讲礼貌的,今天不知道抽什么风,等会儿我说他。” 梁知予噙笑摇头,连声说没关系。 * 采访都是按着提纲走,吴奶奶虽然上了年纪,思维倒还清明,一问一答很是流利。 将近两个小时的采访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梁知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微笑着说:“吴奶奶,非常谢谢您的配合。今天就到这里吧,如果后续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我再给您打电话。” 她起身就要走,却被吴奶奶一把按住了。 “小梁,留下来吃中午饭呀,”吴奶奶热情道,“舒橪别的长处没有,做饭还是很好吃的。刚好他今天也在,叫他来下厨。” 梁知予一僵。 ……她当然知道,舒橪厨艺很好。 她甚至还知道,舒橪做饭的时候,有种近乎强迫的洁癖,看不惯乱七八糟的台面,总要边做边收拾清洁。 “谢谢您的好意,我心领了。” 梁知予歉然,“下午安排了别人的采访,我怕时间赶不及,还是不用了。” “哎,客气什么,”吴奶奶摆手,“你一个小姑娘,大老远跑过来采访,肯定要在家里吃点东西再走呀。” 说着,她又扬声喊舒橪:“中午记得做小梁的饭!” 梁知予大窘。 她本来还想趁着他在房间里的时候悄悄离开,被这么一喊,简直彻底没了退路。 舒橪闻声,从房间里不紧不慢地踱步出来,隔着一段距离,视线落在梁知予身上:“你要留下来吃饭?” 听着不太像欢迎的语气。 梁知予自以为识趣,委婉道:“不用,我去外面找家小吃店就行。” 舒橪和她对视,无言无语,目光却渐渐凝成实质性的重量,压在梁知予的肩头,让她有些喘不上气。 半晌,他提步往厨房走,轻飘飘地说:“她老人家独居,平时从不开口留什么人下来。你自己看着办吧。” 梁知予彻底推不开了。 细究起来,这话有点道德绑架的意思,可她偏偏十分受用,转瞬间,心头已经浮现起愧疚之情,对吴奶奶恳切道:“好,吴奶奶,我留下来。” 吴奶奶高兴极了,连连点头,拿起茶几上的桃子,塞到她手里说:“来,小梁,尝尝这个,可甜了。” 梁知予接来道谢。 室内装潢虽旧,但总体十分整洁,可称得上窗明几净。一楼临街位置,屋里最容易生尘,吴奶奶又是头发花白的耄耋老人,能保持如此程度,的确不容易。 “您平时都是自己打理卫生吗?”梁知予问。 吴奶奶笑着说:“我哪还有那个体力,都是舒橪请了家政上门的。” “他原来还想给我找个住家保姆陪护,但我不喜欢和陌生人同住,坚决没同意,后来才商量着请个定期上门的保洁。至于一日三餐呢,我自己倒是还能做,再不济,社区还有老人食堂,都很方便。” 厨房里,已有开关冰箱和厨具碰撞的声音传来。 梁知予下意识循着声源望去,渐渐觉得坐不住。 “吴奶奶,我去厨房里看看。” 舒橪正在备菜,动作很娴熟,耳朵分辨出一道脚步声,头也不回地说:“我们家没有让客人帮厨的道理。回去坐着吧。” 脚步顿了顿。 两秒后,梁知予走到他身边,轻声说:“我不吃白食。” 舒橪停下动作,回头看着她。 “……也不想再欠你的情。” 早有预料的后半句。 他淡淡笑了笑,“你可真有意思。” 语焉不详,梁知予却也不追问,只是走到水池边,一言不发地开始洗菜。 俨然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舒橪良久无话,单手解了手表的扣子,不由分说地往梁知予面前递过去:“帮我收着。” 梁知予疑惑:“你没口袋?” “装满了。” “……哦。” 她擦了擦手,接过那块沉甸甸的男士手表,揣进侧袋。 还带着他的体温。 两人搭伙的效率,确实比一个人高不少。舒橪掌勺,梁知予打下手,言语交流虽然寥寥,但配合得十分默契,偶尔几个眼神交汇,便知道对方需要什么。 吴奶奶悄悄踱步到厨房门口,看着一双背影,笑得意味深长。 四菜一汤很快端上了桌。 “小梁啊,你多吃一点,”吴奶奶给梁知予盛汤,“不要跟奶奶客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梁知予双手接过,说道:“奶奶,您是长辈,我自己来就好,不劳烦您帮忙。” 舒橪坐她们对面,此时倒是只顾着低头吃饭,并不置一词。吴奶奶瞥了他一眼,略微不满道:“你也真是,一点没有招待客人的样子,都不知道招呼小梁吃菜。” 莫名挨了几句,舒橪终于抬眼,寡淡道:“您不是一直在招呼吗,我可插不进话。” 吴奶奶撇嘴:“哦,还成了我的不是了?” 转头又对梁知予说:“舒橪这张嘴,也不知道随了谁,丽玲和宏朗都是好脾气 ,哪像他,好好的话都能被说歪。” 梁知予不便多言,只能糊弄地笑一笑。 然而没聊几句,话题就逐渐偏转了方向。 “小梁,谈没谈男朋友啊?”吴奶奶笑眯眯地问,“你这么优秀,追你的男孩子应该不少吧?” 梁知予神情一滞。 “……没呢。” 她摇头,视线微妙地避开对面的舒橪。 吴奶奶惊讶:“真的?连中意的人都没有么?” 梁知予扯出一个笑,又摇头。 “那你喜欢什么样子的?奶奶帮你留意。” 舒橪忽地放了筷子,端碗站起来,转身进厨房添饭。动作幅度大,椅子和地板摩擦出沉闷的声音,听着扎耳。 梁知予的目光如被磁石牵引,不自主地落在骤然空出来的位置上,情绪满涨上喉咙。 欲言,又止。 “……我也不知道。” 第52章 她低眉。 “但至少,是要愿意认认真真和我说一句‘喜欢’的人吧。” * 午饭吃完,梁知予略坐了一会儿,便预备离开。 她下午还有别的采访,距离约定时间已经很近,得尽快过去。 吴奶奶在门口和她道别,又把舒橪往门外推了推。 “送送人家,”她压低声音说,“别老像个木头似的。” 下一户采访对象,距离吴奶奶家几百米,开车实属多余,步行就足矣。 梁知予和舒橪并肩而行,中间保持着一臂距离,礼仪恪守得严谨,绝无丝毫肢体接触的可能。 “你姨外婆其实挺好相处的。” 走出一段路,梁知予启声说。 这是个安全且不易冷场的话题,舒橪也接了话:“她年轻时候,在化工厂做技术工作,据我妈描述,是很严肃的一位长辈。后来退休之后,才慢慢变了性格,尤其是……” 他顿了顿,“对她比较喜欢的晚辈。” “她和你外婆很像吗?” “长得像,性格不像。不过她们姐妹倒是很和睦,感情也深,我外婆走的时候,她哭了很久。” 梁知予唏嘘不已。 “你经常来探望她吗?” 舒橪:“十天半月吧。来多了,她反而嫌我烦,倒是更经常念叨我妈。她应该把我妈当亲女儿看了。” 舒橪的家事,梁知予了解得很少,她自己也同样,在他面前,几乎从未主动提及。 都说为人处世,交浅言深是大忌,但梁知予也有些迷惘,她和舒橪,是不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的对立面。 几百米的路,转眼已即将行至尽头。 梁知予停下脚步,对舒橪说:“就送到这里吧,谢谢你今天的午饭。” 舒橪平静地说了“不客气”。 随即,他们各自转身,分道扬镳。 下午的采访,比上午来得繁忙许多,除了小区居民,还有社区活动中心的工作人员需要会面。 梁知予拍摄了不少照片和视频,用作改造工程的前后对比,等到正式收工回家,夕阳早已掩进了地平线下。 和室友打过招呼,梁知予回到自己房间。 前段时间裴斯湘出差,奔波忙碌了整整一个月,恰好避开了台风登陆,回来申请了几天的调休,刚恢复正常的工作日作息。 梁知予正想问问她要不要一起点个外卖宵夜,从口袋里掏手机时,冷不丁摸到一块硬邦邦的金属。 拿出来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竟然是舒橪的那块手表。 虽不认得具体款式,但梁知予还算有点名贵表类的常识,深知这块腕表的价格绝对不菲。 她立刻给舒橪打电话。 “什么事?”舒橪的声音带点懒倦。 “你的手表落在我这里了。”梁知予说,“这东西太贵重了,你什么时候方便来取?” “噢,就这事?” 舒橪态度平淡,仿佛那不是价格六位数的手表,而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物件。 听他如此漫不经心,梁知予着急了:“我和你说认真的!这么贵的表,万一在我这儿弄丢了,我可赔不起,你赶紧拿回去。” 舒橪却说:“不巧,我最近很忙,没时间来取。” “那你什么时候在家,我给你送过去也行。” 电话里静了须臾。 “周末。有空吗?” ----------------------- 作者有话说:其实是两个木头。 第40章 40 婚纱 漂亮礼服。 梁知予还真没空。 周末两天, 蒋纭约了她一起去试婚纱。 “本来是我男朋友陪我去的,但他临时有手术忙不开,只好拜托你了。” 见面坐上车时, 蒋纭对她抱歉道。 “是不是耽误你周末休息了?” 梁知予在手机上输入婚纱店的地址, 打开了导航。 “没事的,不耽误, ”她说,“我还从没陪别人去试过婚纱, 今天正好看个新鲜。” 蒋纭和她未婚夫的婚礼,原本定在八月底举行, 但预订的酒店临时出了变故, 当日又没有其他更合适的场地, 只能无奈改期。 好在请柬尚未发出, 双方父母另择良辰,重新将婚期拟定于十月初。 婚纱店门口不太好停车,梁知予兜了个圈子,才在附近的停车场等到一个车位,进店已比预约的时间迟了十来分钟。 “是蒋小姐吗?”店员迎上来问。 蒋纭点头:“嗯, 我预约了今天上午十点钟的试纱。” 确认过名字以及预缴的试纱费, 店员带着蒋纭和梁知予走到展示架前,对各类婚纱的款式做了简单的介绍。 “像这款, 裙摆选用了纯手工的羽毛形状绣片,像孔雀的尾巴一样,很有特色。不过它十月的档期已经满了, 和蒋小姐的婚期不太匹配。” 梁知予原来只听过五彩斑斓的黑,如今亲眼一见,才算开了眼界, 白色竟也可以如此绚丽多姿。 网纱的、缎面的、重工镶钻的……她看得眼花缭乱,只觉得每一件都漂亮。倒是蒋纭若有所思,慎重考虑了一会儿,在店员递过来的平板电脑上勾选了十套待试。 店里服务周到,正式上身试穿之前,先由化妆师给准新娘本人做了简单的妆造,而后才被带进宽敞的更衣间试纱。 婚纱不同于普通礼服,穿脱极为费时。梁知予坐在沙发上等待,一边吃店里提供的茶点,一边低头刷手机。 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忽然皱起来。 ——又有个关于涂阳的热搜爆了。 就在两个小时前,涂阳的工作室发布了一则声明,说是针对近期网络上流传的关于艺人的某些传闻纯属捏造,工作室已取证完毕,将保留起诉的权利。 至于究竟是哪些传闻,则完全的语焉不详。 粉丝不出意料地买账,大赞工作室终于有所作为,但也有个别眼尖的网友发现,此前带头在未朽工作室及舒橪账号评论区辱骂的几个用户,已经被平台以涉嫌人身攻击为由,悄无声息地封了号。 身处舆论中心,似是为了安抚粉丝情绪,就在工作室声明发布半小时后,涂阳在其账号上发布了最新的片场自拍照,并附言:【感恩所有关心,期待下个月即将和大家见面的新剧哦。】 梁知予还登着那个借来的数据号,如今罗佳佳和她是互关好友,彼此的动态看得一清二楚。 果然,首页随意一刷新,就跳出来罗佳佳感情饱满的转发文案:【宝宝!看到你没受影响真是太好了![大哭]期待新剧!![打call]】 梁知予没忘记自己的人设,顺手给她点了赞。 她想起谈及此事时,舒橪那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心头仍有些隐忧,正犹豫是不是要再提醒他几句,面前帘子忽然“唰”地拉开,灯光骤然一亮。 抬头望去,三面环绕的落地大镜子中心,一身圣洁白纱的蒋纭身姿娉婷,如同被大簇云朵捧出的一截皎月,美得让梁知予瞬间屏住了呼吸。 “你觉得怎么样?” 蒋纭回头问,神态有些拘谨。 她穿不习惯这种抹胸礼服,况且裙摆大且沉,尽管腰身已经收得极紧,却总有一种下坠的不安感觉。 “美!美呆了!” 梁知予赞不绝口,走到蒋纭身前,托着她的双手细细打量,“你简直是仙女!我都要嫉妒姐夫了。” 蒋纭害羞地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夸张。” 店员在一旁帮忙整理裙摆,笑吟吟地附和:“这款婚纱很显腰部的线条,蒋小姐身材本来就好,穿它自然是锦上添花了。” 蒋纭试着走了几步,迟疑地说:“但它好像有点重。我到时候还要穿高跟鞋,怕走不动路。” 店员机灵道:“这是镶钻款,很多准新娘比较偏爱这种能镇场子的款式。不过蒋小姐如果想要稍微轻盈一点的,我们这儿也有,就在您的备选名单里。” 蒋纭无奈一笑,对梁知予说:“你坐回去等吧,一脱一穿,又要好久。” 梁知予倒不觉得这种等待有多恼人。 小时候,她和蒋纭一起玩芭比娃娃的换装,一套接着一套,乐此不疲,现如今换装的主角变成了蒋纭,她也乐得做第一个观众。 蒋纭接连试了五六套,有复古宫廷风,也有轻纱一字肩,裙摆或大或小,美得各有千秋。 梁知予只顾着张嘴感叹,实在给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最后还是蒋纭自己拿主意,排除了不太合她意的几套,最终剩下一件缎面,一件蕾丝珍珠,二者款式相似,面料不同,她有些难以取舍。 “要不你问问姐夫?”梁知予说。 第53章 蒋纭原本也有这个意思,但她接连打了两个视频电话,均未接通。 “大概还在手术室里,”她说,“只能先拍照发给他了。” 梁知予帮忙充当摄影师,不同角度拍了好几张,留给蒋纭自己挑选。 蒋纭却突然有了兴致,拉着梁知予问:“你要试试吗?” “试什么?” 蒋纭笑道:“婚纱呀。” 梁知予一愣:“可要结婚的不是我。” “这有什么,”蒋纭不以为意,“当做试穿一件漂亮礼服嘛。反正已经付过试纱费了。” 店员搭腔:“是呀,我们家的婚纱都是很有质感的设计师款,小姐姐如果有结婚计划,提前试试也蛮好的,如果没有,就当做沾沾新娘子的喜气了。” 梁知予渐有些心动。 “我觉得你穿这件鱼尾肯定好看。” 还不等她做出决定,蒋纭已经替她挑选起来,“你个高腿长,最适合这种需要身材比例撑起来的衣服了。” 鱼尾婚纱的版型,自带一种端庄优雅的气质,裙摆拖地,但并不冗长繁复,面料透着淡淡的珠光,一字肩的设计大方简约,衬得肩颈线条格外好看。 灯光从四周聚拢过来,站在镜子正中,梁知予只觉得太不真实。 “都不像我了……”她喃喃低语。 蒋纭笑着揽过她的肩,“怎么不像?明明还是我那个天生丽质的表妹啊。” 她说着掏出手机,对着镜中两人的身影,“来,拍一张。十八岁之后,我们再也没有好好拍过合照了。” “咔嚓”一声。 镜头里,两张美得各有韵味的面孔笑容浅淡,时间被相机定格在此刻,变成一个永恒的瞬息。 上午的试纱结束,两人换好衣服从店里出来,梁知予开车载蒋纭找餐厅吃饭。 “介意我发朋友圈吗?”蒋纭坐在副驾低头修图,“说不定可以帮你招桃花哦。” 梁知予低声嘟囔:“……我才不想招什么桃花。” 蒋纭点屏幕的手一顿。 “这是和谁置气呢?”她笑着问,“说来听听?” 梁知予没料到她会往这个方向猜,连忙辩解:“没有的事。我随口一说而已。” 蒋纭意味深长:“你这么着急忙慌的样子,可不像随口一说。” 越描越黑。 梁知予不知该怎么自证清白,索性闭了嘴缄默不言。蒋纭心细如发,自然看出她的异样,不过她向来善解人意,对于梁知予不愿意主动说出口的事情,并不会太执着追问。 只是她仍忍不住善意提醒:“如果有什么不方便和舅妈说的,尽管可以告诉我。虽然我也未必能给出有用的建议,但总比一个人憋在心里头强。” 梁知予紧抿着唇,点了点头。 几秒后,蒋纭的朋友圈发布了一条最新图文。 【人生新体验+1,感谢全世界最好的表妹陪我试纱~[爱心]】 手机的消息提示连续不断,哪怕已经设置成了振动模式,仍然免不了噪音干扰。 舒橪靠在客厅的沙发里,甚至懒得拿起来看一眼,开着扬声器和林若恒讲电话。 “……你说的事情,我也才刚刚知道。”他闭目养神,语调和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 林若恒声音拔高了几度:“你不急?这可是赤|裸|裸的挑衅,就差当面摔人耳光了!你是忍者啊你?” 舒橪嗤笑一声:“那还能怎么着?去骂评委会?还是再发一条微博,说有人手眼通天,操控电影节奖项评审?” 林若恒恨铁不成钢:“你还是我认识的舒橪吗?知道你清高,可也不能逆来顺受吧?” “我不做没把握的事。”舒橪睁开眼睛,语气冷了几分,“明面上能走的,也就是申诉,虽然还是要试上一试,但结果大概也就这样了。” “一个提名而已,我还真不缺,现在我只想知道,那一票否决的权力,究竟握在谁的手里。” 就在十几分钟前,舒橪和林若恒前后脚收到了一封邮件。 发件人显示为松川电影节的官方评委会,邮件内容却让人大跌眼镜,说是根据本次评审规则,在提名的二次评审环节中,有评委使用了一票否决权,舒橪的最佳美术提名遗憾落选,无缘入围。 诡异的是,自报名入选以来,从未传出所谓的“二次评审”。林若恒找圈里朋友打听了一遍,得到的答案也均为否定——根本无人知晓此环节的存在。 入围名单即将于三天之后公布,届时面向大众宣布所有提名,便再无更改的余地。赶在如此节骨眼告知当事人,便显得格外耐人寻味。 听舒橪这么一说,林若恒才算稍稍放心,拍着胸脯说道:“我帮你查。这么大张旗鼓的架势,不愁找不到蛛丝马迹。” 舒橪淡淡笑了笑。 其实他心中一惊有些猜测,只是暂无证据,一时不好明说。见林若恒俨然比自己还严阵以待,他又换了副口吻:“行了,听说颁奖礼就在十月初,我正好时间宽裕,给朋友当伴郎,不掺和也好。” “谁要结婚?” “我爸的一个学生,也在市一院,和我关系还可以。他的朋友全是医生,没几个腾得出时间,只好来找我。” 舒橪边说边往酒柜走,顺手点开微信消息,果不其然,一大堆待阅读的红点。 其中竟还有他那位准新郎朋友的。 【舒橪,所有朋友里,我只相信你的品味,能不能帮我看看,这两件婚纱,哪个更好看?】 【我是真看不出来有什么区别。】 附图两张,是他未婚妻穿着不同款婚纱的正面照。 舒橪忍俊不禁,没想到自己还有承担如此职责的一天,正要认真做个高下比较,目光忽然一凝。 照片背景里,三扇落地大镜子,清清楚楚地反射出拍摄者的身形。 ——他熟得不能再熟。 沉吟几秒,舒橪给对方回了消息:【方便问一句吗,是谁和你女朋友去试的婚纱?看着有点眼熟。】 没一会儿就等到回复:【是我女朋友的表妹。怎么,对人家有意思?听说确实是单身。】 舒橪失笑,不知该承认还是否认。 正在犹豫之际,对方又发了张图片过来。 【她俩的合照。要我帮忙问个联系方式吗?】 照片右侧,梁知予巧笑倩兮,一身的珍珠白,肩颈锁骨敞露,肤色胜雪,腰身曲线柔美流畅,宛如轻盈灵动的白色蝶影。 顷刻间,舒橪眼神如暗火。 所有可说的、不可说的念头,乱七八糟地混杂在心底,经由唇齿,碾磨成一个未出口的名字。 舒橪发现,他必须承认自己的阴暗—— 他一点也不能想象,有朝一日,梁知予穿着这身,对别人笑的样子。 半点都不能。 第41章 41 逾矩 下雨天,留客天。 陪着蒋纭奔走了一个周末, 梁知予彻底认识到,备婚到底有多累人。 周天下午,她试完伴娘服, 累瘫在店里沙发上, 对着还在挑选新郎西装的蒋纭生无可恋:“姐,婚纱自己试也就算了, 你男朋友的衣服也要你来挑吗?” 蒋纭认真端详着西装外套的面料,头也不回地说:“他工作忙。昨天手术, 今天值班,走不开的。” “可这是他的婚礼。” 蒋纭静了一瞬, 转脸对梁知予笑了笑:“我也不信任他的眼光呀。他一个握手术刀的医生, 哪里懂得怎么挑衣服。” 梁知予坐直了身体, “那你有没有想过, 如果结婚之后,他还是这么忙,你要怎么办?万一将来有了小孩,孩子生病、学校活动,那么多杂七杂八的事情, 统统都要你去跑吗?” 颜色各异的西装挂了满排, 都只是提供参考的样衣,要想真正上身, 还需新郎本人量过身形尺寸,再做定制。 蒋纭攥着衣料一角,笑意渐渐淡去, 平静说道:“成立家庭,本来就需要有人多付出一些的。” 梁知予怔怔:“那个人就非得是你吗?” “知予,我家现在的条件, 你也是知道的。”蒋纭说着,低下了头,“我真的不敢奢求什么,只要有个人能知冷知热,愿意对我好,我就很高兴了。” “而且……在最困难的时候,他肯帮我家的忙,这是很大的一份情,我不能不还。” 梁知予百感交集。 她以为婚姻的起点应该是爱情,蒋纭却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回答。 谁对谁错,无人知晓。 直至此刻,看着一向温柔端庄的表姐,眼里也流露出几分不回头的决然,梁知予才隐约惊觉,那本证书即将带来的变化,远不止她想的那么简单。 第54章 “姐,你一定要幸福。” 梁知予的眼神微微闪动。 蒋纭终于笑起来,像对未来的自己宣誓。 “嗯,我会的。” * 编辑把修改完的稿件发到了梁知予的邮箱里,她点开逐字核对,确认过无误,转头回了个“ok”。 上次的报道做得很顺,只是听编辑的意思,选题并不算太热,只是正合了现在城市改造的大方向,阅读量未必高,但说不定能被官媒转载。 梁知予自己倒是无所谓,忙活完手头上的杂事,她提前下班回家,从抽屉里郑重其事地取出一个盒子——还是翻了半小时才找出来勉强合适的——叫了辆网约车,往舒橪家的方向去。 上个周末,她陪蒋纭东奔西跑,实在腾不出时间给他送还手表,今天好不容易得了空,问过舒橪,他也说在家,于是连忙抓紧时间,打算把这块贵得要死的宝贝手表完璧归赵。 小区门口下车时,梁知予的脚步顿了顿。 原地踟蹰了一秒,她向保安岗亭走去。 “麻烦做个访客登记。” 保安是她见过的那位,竟也认出了她,笑着说道:“梁小姐是吗?您可以直接刷脸进去的。” 梁知予诧异:“我的人脸信息还留在系统里?” “是的。” 舒橪居然没删吗。 她心绪不宁,临进门的一刻,回头对保安说道:“今天之后,可以把我的信息从系统里删除吗?” 保安一愣,他还是头一次听见本人提出这种要求,想了想才说:“这个……我得征求业主的同意,不能擅自决定的。” 梁知予默然。 “这么麻烦啊,”她低声,“那就算了。不用和他说。” 上楼,按门铃,没一会儿,舒橪开了门。 “挺准时。” 他倚着门框,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梁知予并不多话,打开手提袋,把盒子整个递过去。 “物归原主。”她说。 舒橪信手接过,打开看了眼,的确是他落的那块。 “谢谢。”他对梁知予说,“进来坐坐?” 梁知予摇头:“不了,公司还有事。” 舒橪回头,遥遥瞥向窗外,漫不经心道:“下雨了。你有伞?” 梁知予诧异。 她下意识回头,往楼道窗户张望了一眼。 果然,刚才还晴空万里的天,现在已然黑云密布,豆大的雨滴砸在玻璃上,远处雷声低鸣,听着格外惊心。 雷暴雨来了。 毫无预兆。 “一时半会停不了。”舒橪闲闲道,“确定不进来等?” 梁知予看了眼手机的天气预报,确实,根据气象台的提示,从现在开始的一个多小时内,松川全市预计将有持续性的雷暴雨。 不知怎的,她蓦然想起小时候的语文课上,老师随口讲过的一句俗语—— 下雨天,留客天。 或许是刻在人类基因里的动物本能,使得在这样的糟糕天气里,对一方安全屋檐生出了自然而然的渴望。梁知予做了个深呼吸,鼓足勇气抬头,对舒橪说:“那就……打扰了。” 舒橪矜持地点了点头,侧身让她进门。 室内,窗帘半拉,光线略显得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干爽好闻的松木香气,落地灯昏黄。 梁知予拘谨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姿态端正得像在上课的学生。 “要喝点什么吗?”舒橪问她。 梁知予来得匆忙,这会儿确有些口渴,于是说:“给我一杯白开水就好。” 舒橪依言去厨房,接了一杯的温水,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谢谢。” 隔着一段距离,舒橪在沙发上坐下,随手拿过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了播放。 梁知予这才注意到,原来电视屏幕上显示的,是放到一半的电影。 看清画面的刹那,她有瞬间的愣怔。 主角沿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在一分多钟的时间里,走过了天气变换、季节更替,从落雪的圣诞,到繁花的春日,伴随着娓娓道来的配乐,构成了影史上一段无比经典的长镜头。 《诺丁山》。 多年再遇的那天,他们走进同一家电影院,这部三十多年前的老电影,串连起两个散落的灵魂。 像个不期而遇的戏剧巧合。 窗外,天色乌黑如墨,疾风骤雨的对比下,屋内显得分外安全舒适。 他们隔着几十厘米的距离,各自占据了沙发的一隅。舒橪的存在感极强,哪怕梁知予已经有意收敛自己的余光,对方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仍然难以离开她的注意范围。 回忆来得突兀且汹涌。 梁知予想起来,她和舒橪第一次之后,其实有过一段称得上磕绊的磨合期。 那晚结束,按照他们原本的商定,下个周五的晚上应该再见面。但梁知予隔天就收到了出差通知,匆匆忙忙去了外地,等她再回到松川,已是将近半个月后的事。 十几天的时间,如同给她设置了一道微妙的缓冲,再回想起自己和舒橪的口头之约,梁知予脸红得像要发烧。 这会儿才后知后觉有多荒唐。 因而,第二次的前半程,梁知予状态有些欠佳。 舒橪花了很长时间耐心取悦她。嘴唇的探索与描摹,柔润和潮湿相融,每一次的撩拨,都如同把住梁知予的命门,轻而易举地令她在情|欲的海洋里沉沦,理智溺毙。 渐入佳境的感觉,的确让人着迷。身体濒临极限的时候,梁知予大脑混沌地想着,原来自己和舒橪,竟然这么合拍。 也就是那次之后,她开始有了在舒橪家里过周末的习惯。卧室的小角落,开始出现属于她的物件,偶尔舒橪要添置什么装饰品,也会来询问她的意见,好似顺理成章。 彼时,梁知予关于亲密界限的观念初被打破重塑,因此也并不觉得有何异样,只是今时今日,再度置身这间处处熟悉的房子里,她忽然间惊觉—— 过去这一年多的时间,她和舒橪,是否曾经在床|伴这个身份的边界上,逾了矩? 电影还在放,浪漫轻松的基调下,一切都在不出意料地走向团圆和美满。 片尾曲终,窗外的雨势渐渐收束。 屏幕暗淡下去,仿佛真的影院散场。 梁知予安静坐着,并未着急起身,而是询问舒橪,是否可以再添一杯水。 舒橪答应,接过她的杯子,去了厨房。 沉浸在电影故事里,时间总是过得飞快,梁知予本以为才过了十来分钟,这会儿一看手机,居然已过了半个小时。 手机屏幕的正中央,明晃晃摆着一条最新推送,标题言简意赅地昭示,本届电影节的提名名单已经正式公布。 梁知予心念一动,快速点了进去。 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最佳男女主角…… 一个个奖项的提名翻下来,终于,“最佳美术”四个字,映入了她的眼帘。 五个提名,逐一数过。 她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没有舒橪的名字么? 她诧异地把整份名单从头翻到尾,“舒橪”二字,犹如被施了隐形术,失踪得彻彻底底。 “给你,水。” 舒橪回到了客厅,俯身把装满水的杯子递还给她。 梁知予抬头望着他。 兴许是目光里的情感太过沉重,又或许是她的屏幕尚未熄灭,被舒橪窥见了些许端倪,他倒是轻松地笑了笑,对梁知予说:“是提名公布了吗?我没入围,早就知道了。” 梁知予更是愕然:“早就知道?可我明明记得,你和我说过,已经确认提名了。” “规则有变。”舒橪淡淡说道,“前几天接到的正式邮件,申诉过了,没用。” 梁知予处在震惊之中,久久不能平复。 她的视线下意识追随着舒橪,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加之以一个调侃的玩笑:“正义勇敢的梁记者,你不会还想给我打抱不平吧?” 梁知予沉默。 舒橪的笑意随即湮散。 “别引火烧身。”他低声说,“这不关你的事。” “……” 梁知予的嘴唇动了动。 “我知道。” 她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灌完,拿起包,往门口走:“那我回去了。” 还没到玄关,手腕忽地被拉住。 梁知予停下脚步,回头,对上了舒橪的眼睛,和他渐渐逼近的呼吸。 “不要乱来,听见没有?” 他罕有地露出极为较真的神情,一字一顿,说得用力。 第55章 第42章 42 失眠 各有各的生活。 如果真的乖乖听话, 那她就不是梁知予了。 当晚回家,她迫不及待地上网搜寻起本届电影节评委会的相关信息。 根据电影节官网提供的名录,本次参与主竞赛单元评审工作的评委, 总共有十七人, 包括国内不少知名导演、演员,以及相关从业者, 其中不乏梁知予眼熟的名字。 她逐个记下来,辗转在不同的网站之间, 慢慢检索排查,耗了将近两个小时, 终于锁定住一个颇为显眼的人物。 其人名叫秦玥, 今年四十岁, 参演过国内不少导演的大制作电影, 算是圈里很有话语权的前辈。最最巧合的一点—— 她是涂阳现任经纪公司的大股东。 而舒橪和涂阳之间的龃龉,不久前才闹得满城风雨。 梁知予的目光定格在官网发布的评委半身照上,若有所思。 此人虽已功成名就,但近年来却十分低调,甚至没有公开的社交软件, 似乎有意和外界关注保持距离。 她想了想, 重新打开搜索引擎,把信息检索的时间轴调整到了更早之前, 也就是秦玥作品最高产的那几年。 跳出来的信息果然多了。 有一条新闻标题,混在海量的通稿里,即刻攫住了梁知予的注意力。 ——【知名影后疑似隐婚, 男方系圈外富商?】 点开一看,梁知予大吃一惊。 被狗仔指名怀疑的隐婚对象,竟然是她前阵苦苦寻觅其影踪的许志! 原来他们是夫妻? 梁知予难以置信。 兜兜转转, 舒橪的事情,居然绕回了她这里。 她立刻给孟晔去电,想要确认许志的婚姻状况。 “准确地说,是结过婚。”孟晔把重音放在中间的那个“过”字上,“秦玥确实是他的前妻,但他们那段婚姻的维系时间并不长,前后好像也就两年多。” “你打听到什么了吗?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梁知予没把舒橪的事往外说,只借口自己在许志周围找不到突破口,想试试能否从他的社会关系入手。 孟晔说:“从前或许还有可能,这两年,许志的生意越做越大,明面上能找到的关系,也就越来越少。我原先也斟酌了很久,如果没有天时地利,这条路多半走不通,我们不要轻易冒险。” 他说的不无道理,让梁知予从有些上头的情绪中,寻回了几丝冷静。 虽说给秦玥预设的有罪推定,在前因后果上都说得通,但事有万一,按照梁知予对舒橪的了解,以他的行事作风,无意中得罪了谁而不自知,也不是没可能的事。 她暗暗记住了秦玥这个名字,和孟晔道谢。 洗完澡,等待洗衣机运作结束的时间里,梁知予躺在客厅沙发上,面朝天花板发呆。 裴斯湘才下班回来,表情里带着一种长时间过度用脑的呆懵,鼻子却很灵,轻易就嗅到了空气中的一丝若隐若现的熟悉甜香。 “你买那家的甜点了?”她问。 梁知予点头,遥指餐桌上的白色纸盒,“留了两个给你。” “谢谢,一个就够。”裴斯湘说。 “你好像很长时间没买了,我还以为,你早就换口味了。” 梁知予视线一滞。 从前因为常去舒橪家里,顺路带一份喜欢的德式布丁回来,并不费她多少时间。关系崩盘以来,她再没有主动过去,也不会专程绕路,只为心里惦记的那个味道。 “我只是……很久没去那条路而已。” 裴斯湘并不能洞悉她的心理活动,却从她语气的细微变化里,敏锐察觉出,自己好像问了个不该问的,本能脱口一句:“抱歉。” 梁知予愣了愣,茫然道:“你没说错什么,不用和我道歉。” 意识到自己过分的敏感,裴斯湘赧然一笑,轻轻应了声“嗯”。 室友转身回房,仔细掩好门,梁知予独留在客厅。 迎着头顶的灯光,梁知予抬起手臂,认认真真地打量腕上的某个位置。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舒橪掌心的触感。 温热、干燥,充满一种独属于他的气息。 说来奇怪,他们之间,什么出格的肢体接触没有过,但今天下午,他拉住她的那刻,皮肤相贴传来的温度,却让她的心跳快得超脱控制。 她觉得自己最近有点不正常。 * 蒋纭的婚期,定在了十月二号,假期的第二天,方便外地亲友安排行程。 临出发前,梁知予问梁谨,是不是真的不去了。 梁谨坐在电脑前给学生改论文,听见女儿的问话,点鼠标的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 “不去了,”她最终还是坚持,“你替我把礼金带到就好。” 梁知予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 梁谨叫她捎带的红包,早已被她妥帖地收进了包里,摸着厚厚一沓,想来是个大额的吉利数。红包背面,有梁谨遒劲大气的钢笔手书—— 百年好合 永结同心。 梁知予明白,这一定是母亲最真挚的祝福。 蒋纭的婚礼仪式,在一些不必要的环节做了适当的精简,譬如出门接亲。新人双方在仪式酒店提前订好了房间,届时只需下楼前往宴会厅,省下了路上的时间,也更方便招待亲友。 身为伴娘,梁知予也需提前一晚入住,以便翌日早上陪同新娘妆造拍摄。 酒店是蒋纭千挑万选才定下来的,临江看景的五星,各项服务和设施都周到。 梁知予和女方这边的宾客同住十六层,男方那边在楼上,酒店还额外赠送了一间套房给新娘,方便她起居换装。 到达酒店后,梁知予首先去了蒋纭住的套房。 “知予,你来得正好,”姑姑程远宁语气焦急,“快来帮我们找找,气球和打气筒在哪儿。” 婚房布置尚未完工,今夜是最后时限,明早便会有摄影师过来全程跟拍。气球是重要装饰,刚刚却被姑父蒋峰不小心弄漏气了几个,软趴趴地挂在墙上,必须赶快找新的替换。 房间里除了姑姑姑父,以及蒋纭本人,还有婚礼的另外两个伴娘,都是蒋纭的大学同学,特意从外地赶来,也住在梁知予的隔壁,此刻正忙着熨烫新娘父母明日要穿的衣装。 梁知予和那两个女孩匆匆打过招呼,便赶快帮着四处搜寻备用气球。 “……好像没有。”蒋纭在行李箱里翻了一会儿,皱着眉头说,“妈,我印象里根本没带这个。” 姑姑气恼地斥责姑父:“都怪你毛手毛脚!这可是纭纭的婚礼,明天一早就有人来拍照,到时候墙上挂着几个破气球,你让她怎么办!” 姑父唯唯诺诺,低头挨骂。 梁知予见状,出来打圆场道:“姑姑,你先别急,现在时间还早,我看看手机上能不能现买一些,叫跑腿送过来。” 外卖软件上倒还真有。 品名写着“婚庆装饰用”,材质和颜色,都与房间里的别无二致。 梁知予下了一单,二十多分钟的功夫,骑手就打来了电话,叫她下楼去取。 坐电梯到达酒店大堂,她从外卖员手上接过塑料袋,道了谢,正回头往电梯厅走,忽然听得身后一道熟悉的男人声线:“……我到了,你在哪层?” 梁知予脚步猛地一顿。 转过头,她愕然对上了舒橪的眼神。 “知道你急,但先别急。” 舒橪一边打电话,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有种说不出来的意味。 “……行,等我上来找你。” 电话挂断。 人在眼前,距离咫尺。梁知予的耳边仿佛放了个年久失修的收音机,遍布着噪点,不断回放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 “你怎么在这里?”她恍如身处梦中。 舒橪笑容淡淡:“我今晚住这儿。” 梁知予的脑海里起了一片雾。 他在松川不是没地方住。 为什么,要特意跑来住酒店? 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紧,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沉默对峙了几秒,梁知予垂下眼帘,调头继续往电梯厅走。 舒橪却悠然跟了上来,口吻很随和,如老友叙旧:“我都没问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成年人,各有各的生活很正常,少问一些,对彼此都好。” 梁知予按下电梯的上行按键,用了些过重的力道,漠然回答:“随口问问而已。你不用做那种过度解读。” 舒橪微微一笑,“是么?那我就放心了。” 梁知予咬着下嘴唇,克制自己的视线,绝不使之往他的方向偏移半分。 电梯上升,她比舒橪提早一层抵达。 第56章 直至电梯门在身后缓缓关合,她才放任自己的呼吸趋向急促,好似经历了一场九死一生的溺水。 松开紧握的掌心,那里早已被指甲掐出几道鲜明的红印。 ——各有各的生活。 说得可真好。 她步步往前走,心里像是被柠檬绞出来的汁水泼了个透。 她讨厌这种感觉。 更讨厌给她带来这种感觉的人。 进门之前,梁知予做了几个深呼吸调整。等到蒋纭来给她开门,脸上已然看不见半分异样。 “一包有五十个,应该够应急备用了。” 她把东西递过去。 姑父终于松了一口气,讪讪道:“还好有得补救。谢谢你了,知予。” 梁知予摇头,说是自己应该的。 蒋纭把梁知予拉到一边,低声说:“我现在好紧张。刚才我男朋友那边也出了状况,西装衬衫莫名被勾了个破洞,还好伴郎晚上过来,顺路带了一件。我都不敢和我爸妈说,就怕他们多心。” 梁知予安慰道:“忙中出错是常事。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放宽心,好好睡一觉,明天还要早起化妆呢。” 蒋纭叹气:“我哪里睡得着。要不是我妈非得陪着我,我真想去你那儿睡一晚,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 忙碌的余声,在临近夜晚十二点时渐渐平息。 梁知予和另外两个伴娘一起下楼,回了各自的房间,养精蓄锐,准备迎接翌日的婚礼。 可千不该万不该—— 梁知予失眠了。 也许是下午喝了咖啡,也许是酒店认床。 也许是第一次当伴娘太过兴奋。 又或许。 是因为某个同在这间酒店的混蛋。 闭上眼睛,看得见;捂住耳朵,听得见。 他不在身边,但梁知予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他。 太糟糕了。 她在黑暗中想。 不应该这样的。 第43章 43 伴郎 看着倒像是一对。 翌日清早六点, 梁知予顶着一对黑眼圈出了门。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闹钟响起时,她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直到意识到并未身处家中, 才猛地回神——今天是蒋纭的婚礼。 伴娘妆造的顺序,要排在新娘和新娘父母之后。故而当梁知予到达蒋纭的套房时, 化妆师正在给姑姑程远宁上口红。 “哎呦,人都老了, 涂不涂都一样。” 对着摄像机,姑姑有些不好意思, 嘴上推托。 她今天穿了一身红色的旗袍, 看着格外喜气, 姑父也换上了正式的西装, 站在化妆桌旁,拘束地由着别人给他整理衣角。 “阿姨,上镜没有口红,不显气色呀。”化妆师是个圆脸的年轻女孩,笑起来很甜, “今天是你们家大喜的日子, 红红火火才是好兆头。” 姑姑笑呵呵:“你这个小姑娘,倒是很会说话。” 卧室里布置一新, 蒋纭刚拍完几张晨袍,见了梁知予,连忙招手叫她过来。 “你吃过早饭没有?”蒋纭问, “蕾蕾和小雨下楼买早餐了,我叫她们帮你带了一份。” “吃了几块饼干,饿倒是不饿。” 说罢, 梁知予拉着蒋纭的手,认真打量她的装扮,由衷赞道:“姐,你今天真好看。” 蒋纭现在穿上身的,是一套浅香槟色半袖长裙,微卷的长发半挽,有种慵懒的美。 “我拍的时候特别紧张,”她的手却很凉,“也不知道为什么。对着镜头,总是犯怵。” 梁知予帮她顺了顺鬓边的碎发,笑着打趣:“现在就紧张啦?那等到仪式现场,司仪叫新郎亲吻新娘的时候,你要怎么办?” 蒋纭瞬间涨红了脸,“你……我……我现在就叫他取消那个环节!” 梁知予捧腹直笑,恶作剧得逞似的,趁着蒋纭还没来得及朝她扔枕头,赶紧逃出了卧室,带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姑姑望过来,眼神柔和:“你们姐妹俩凑到一起,怎么还越来越幼稚了?知予也就算了,纭纭也真是,都要结婚成家的人了。” 化妆师收拾停当,朝她们喊:“叔叔阿姨的造型都ok了,伴娘可以来准备了。” 蕾蕾和小雨拎着早餐恰巧进门。 三个伴娘囫囵解决了早餐,便紧锣密鼓地排队换衣服做妆造,虽然流程上比新娘妆简单了不少,但等到梁知予最后一个化完,时间也转瞬过了九点。 “来,左边这个伴娘,可以离新娘子再近一点……对,就这样保持,三、二、一!” 拍照,拍照,还是拍照。 既要拍出松弛感,又要兼顾表情管理,梁知予听从摄影师的指挥,脸上的笑肌快要僵硬,一度觉得自己像个牵了线的木偶。 然而最累的还是新娘本人。 才拍完晨袍,蒋纭水都来不及喝一口,就马不停蹄地补妆,换了下一套中式龙凤褂,做新发型,等待新郎来敲门。 期间,还有不少亲戚前来参观,她不得不艰难地分出注意力,和他们打招呼问好。 仅是旁观,梁知予都觉得无比头痛。 虽说新郎新娘双方都已入住酒店,但接亲仪式依然象征性地留存,结合婚庆公司的策划,保留了几个刁难新郎和伴郎的小游戏。 摄影师和她们粗略对了一遍流程,确认过主要机位,还不忘从在场宾客里选了两个力气大的男生,配合一会儿的堵门。 蕾蕾兴奋地对小雨和梁知予低语:“我问过纭纭了,伴郎都是单身的帅哥,姐妹们,机不可失哦。” 梁知予有些愣神,勉强提了几分笑:“我就算了。你们俩加油。” 十点钟,套间房门准时被敲响,各方人员就位。 …… “唱十句包含‘我爱你’的歌词!” “新娘的高考分数是多少!” “今天是你们恋爱的第几天!” …… 隔着一扇门,问题连珠炮似的被抛出,打得门外新郎晕头转向。 不过毕竟只是怡情游戏,上网查资料、塞红包放水,无论怎样,总有能通关的办法。 听着门外新郎跑调的唱歌声,屋内笑作一团。 几个伴娘趁机检查红包袋,里头竟然不是开玩笑的小面额零钱,而是货真价实的红色大钞,略一估算,加起来怎么着也都得大几千了。 此招实为必杀。 小雨立即倒戈,眼睛放光,转头问蒋纭:“纭纭,要放人吗?” 蒋纭举着团扇坐在床上,想了想,说道:“让他们进来吧,反正还有别的环节。” 堵门的几人心领神会,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了手,任由门外久等的新郎及其亲友团大声起哄,蜂拥涌入。 甚至新郎本人都未能幸免身后人推搡,眼镜歪到了一边,模样有些滑稽。 梁知予正想笑,蓦然之间,目光触到什么,表情顿时凝固了。 西装,领结,浅色铃兰胸花,统一的伴郎装束,穿在舒橪宽肩窄腰的衣架子身材上,就是和别人不一样。 梁知予眨了眨眼睛。 以为是幻觉。 可幻觉没有消失。 他经过她身边,温度无比真实。 周遭一切,如同陷入短暂的静止。害她失眠的罪魁祸首,若无其事地与她眼神交汇,把她所有的无措和震惊,一览无余。 好像什么都尽在他掌控。 梁知予脑袋发蒙,僵硬地夹在蕾蕾和小雨中间,往蒋纭身边走。 “怎么了?”小雨察觉出她异样,以为她身体不舒服。 “……没事。” 她强颜欢笑,“差点忘记下个游戏是什么了。” 迎亲环节尚未结束。 新郎一边当散财童子,一边好脾气地恳求新娘亲友团手下留情,惩罚倒是基本由伴郎领受。 蒋纭心软,时不时还要使个眼色提醒,在现场的一众起哄声里,流程进行得十分顺利。 “恭喜新郎历经了所有考验,现在你只需要在房间里找到新娘的另一只婚鞋,就可以带她走了。” 蕾蕾充当主持人,熟练地调动气氛。 房间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被各种装饰物品填充得满满当当,要想找到一只婚鞋,也并非易事。 新郎毫无头绪,翻遍了窗帘后、床底下,被子枕头,甚至还进卫生间找了一圈,却完全不见婚鞋的踪影,急得连连告饶:“姐姐们,妹妹们,给个提示好不好?我真的找不到啊!” 梁知予不禁抿唇一笑。 东西是她亲自藏的,哪有那么容易被找到的道理。 在她不远处,舒橪若有所思地敛眸。 他沉吟两秒,径直走到梁知予面前,向她伸出手。 第57章 梁知予:“?” 她怀里抱着个大大的骰子,正是上个游戏环节用的道具。见她不答,舒橪自然而然地上了手,将其整个拎起来,不费多少力气,就摸到了隐藏在车缝线里的拉链。 众目睽睽之下,一只流光璀璨的婚鞋,出现在了舒橪的手上。 “……就猜到你会藏这里。” 他微微侧身过去,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恍若耳语。 呼吸轻轻拂过脸颊,带着独属于他的温热。梁知予本能避了避,目光垂悬,落在他衣领别着的胸花上。 白色铃兰,和她手上伴娘腕花一个款式。 看着倒像是一对。 “感谢,感谢!”新郎如释重负,就差没给舒橪叩首,“我急得汗都出来了。” 婚鞋套上,房间内响起了一片祝福的喝彩。新郎春风满面,一把公主抱起蒋纭,大步往门外走去,准备面见双方父母,敬茶改口。 至此,伴娘和伴郎的职责算是告一段落。只待新郎新娘下午在花园拍完室外照片,晚上婚宴开席。 换回各自的休闲衣服,梁知予和蕾蕾、小雨共乘电梯回其所在楼层。 “有个伴郎好帅!” 小雨憋了一上午的惊叹,此刻终于得以宣泄,“接受俯卧撑惩罚的时候,隔着衬衫都能看见肌肉线条!” 蕾蕾深表赞同,顺便撺掇:“回去问纭纭要个联系方式?” 小雨有些腼腆,但禁不住劝,红着脸拿出手机,给蒋纭发微信。 梁知予全程保持着安静,直至回房。 蒋纭帮忙安排了酒店的送餐服务,免得她们伴娘劳累了一上午,还要去餐厅等吃饭。 酒店餐食做得精致,甚至还配了一瓶不错的红酒,梁知予乘兴喝了两杯,权当助眠,效果倒是奇佳,很快就伴着昏沉困意,蜷进了被子里。 一觉宁静。 没有在梦里见到某个人。 * 婚宴于晚上七点钟开始。 流程都由婚庆公司彩排过,临场倒没出什么大变故。只是新娘入场时,全场灯光昏暗,唯独一道聚光在蒋纭身上,如梦似幻,不知为什么,梁知予的鼻子有些发酸。 ……不能哭。 补妆很麻烦。 她坚强地仰头,不让眼里的湿润溢出眼眶。 “擦擦。” 面前忽然出现了一方手帕。 梁知予诧异地转过头。 是舒橪,抽出了他西装前胸口袋里的方巾。 “……谢谢。” 事从权宜,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稍微按了按眼角。 “不客气。”他淡淡。 长裙没有口袋,用过的手帕无处安放,直接还回去,似乎又不太礼貌。举棋不定之际,舒橪一伸手,轻轻把手帕抽了回去。 然后熟练地叠出一个形状,无比自然地塞回了前胸的口袋里。 仿佛毫不介意,上面沾染了她的痕迹。 梁知予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下一秒,工作人员小跑过来,低声催促:“伴郎伴娘快就位,新人马上上台了。” 她如梦初醒,匆忙提起裙摆,走往彩排时定好的方位。 灯光终于大亮。 高朋满座里,新郎新娘彼此宣誓,交换戒指,虔诚亲吻。 双方父母,以及伴娘代表蕾蕾都致了辞。属于新娘的眼泪,似乎永远多于新郎,蒋纭哭得梨花带雨,和母亲紧紧拥抱,像一场盛大迟来的生长痛。 梁知予垂眼,掌心攥得用力,强迫自己分神。 台上的仪式,耗时并不太久,温馨甜蜜的音乐声里,司仪宣告新郎新娘正式喜结连理,台下宾客随即欢腾—— 开席。 新人匆匆上楼,去换今晚的最后一套敬酒服,与此同时,伴娘的所有工作基本结束,梁知予长舒一口气,终于能和蕾蕾小雨坐下来吃饭。 其实饥饿感倒是其次,只是脚下的高跟鞋实在不允许梁知予继续保持站姿。她悄悄撩开裙角看了眼脚后跟,果然红了一片,大概已经起了泡。 宴会厅里嘈杂,梁知予的耳朵有点受不住,好在她的座次靠前,新郎新娘敬完主桌,便来到她们面前,笑意盈盈地表示感谢。 帮新郎挡酒的,是舒橪。 有人劝酒,他来者不拒,面不改色地喝下一杯又一杯,还能游刃有余地与人谈笑。 梁知予心里不是滋味。 加上身体实在疲惫,和同桌人打过招呼,便提前离了席。 回到房间,更衣卸妆,终得自在。 她开了电视当背景音,拿衣服进卫生间,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出来正要给梁谨打电话,一通翻找,却不见了手机。 是掉在哪儿了吗? 她狐疑,连忙用房间座机给自己的号码打电话。 连拨三个,竟然无人接听,房间里也全没有铃声响起。 难道是被偷了? 梁知予心底一沉。 静下来思考片刻,印象中最后使用手机的地方,还是宴会厅。 她长叹一声,准备换衣服返回去找。 偏偏此时,门忽然被敲响。 梁知予一愣。 透过门上猫眼,她看清站在门口的人,居然是本该在帮新郎挡酒的舒橪。 “你怎么在这儿?”她打开门,万分讶异。 舒橪对她晃了晃手里的东西:“你不看看自己落了什么。” ——原来是她的手机。 梁知予怔怔地,迟迟未伸手去接。 许是喝酒的缘故,舒橪的西装已不复仪式时那般整齐妥帖,领结被摘下,扣子也松了两颗,整个人透着一种随性的落拓,好似不羁的贵公子。 他微微俯身望着她,眼神像在喂她酒。 梁知予觉得自己真有几分醉了。 遽然间,理智的弦毫无预兆地绷断。 她奋不顾身地上前,勾住舒橪的脖子,蛮横地吻他的唇。 第44章 44 错位 “你有没有想我?” 他口腔里有酒的味道, 并不如梁知予想象中的那么浓烈,只一点点,应是未尽的余味。 她很少这样主动而热切地吻他, 像任性无度的索取, 却又在这种绵密交缠里,毫无保留地奉献出她的一切。 舒橪反应过来的时间很短。 或者说, 这根本就像他的蓄谋已久,一旦被得逞, 就退无可退。 手掌宽厚,扣住她的腰身和后脑勺, 不容置疑地迎合上去, 碾着唇瓣, 撬开牙关。 跌跌撞撞几步, 房门在他们身后甩上。 落锁。 舒橪吮着她的下嘴唇,含糊不清地说:“……是你主动的。” 梁知予被他亲得有点缺氧,仰头偏过脸,去寻求一丝新鲜空气。 “是又怎么样?”她破罐破摔,“你可以拒绝我。” 舒橪轻轻一笑, 啄吻她的脸颊和下巴:“我有那么不解风情?” 身体相贴, 听见对方说话的声音都与平时不同。他字字低沉,凿在她心上似的, 有点酥,有点痒。 “别忘了,你有前科。” 梁知予愤愤咬了他一下。 舒橪愣了愣, 随后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他们的最开始。 他无奈:“非要这么记仇?” 梁知予自恃拿住他的小辫子, 傲气地挑挑眉。 可她到底低估了舒橪。 只听他不急不缓道:“其实……不解风情也没什么。” “我们,可以解点别的。” 一声惊呼来不及出口,便被彻底吞没在汹涌的湿/吻当中。 从门口到床边,几步路之间,衣服落在地上,空调冷气激起皮肤上的细密战栗,可身体却滚烫,像有一簇火苗,从里至外,燃烧得肆无忌惮。 唇吻游移,她刚洗过澡,身上处处萦着沐浴露的素雅香气,盈在舒橪的呼吸之间,仿佛陷进一种温暖的馥郁。 他俯首的样子很虔诚,偶尔抬头望向梁知予,眼里有毫不遮掩的欲色。 对待床|事,他一向喜欢主动,却也从不抗拒耐心地服务于她。看着她失神掩面,乃至完全不能自已,他确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仿佛脑海里有个开关,与梁知予紧紧相连,更甚于身体。 推进的过程,比从前要漫长一些。 他们太久没有好好感受过彼此,沉溺在窒息一般的契合里,互相在对方的耳边留下情难自禁的喟叹和喘息。 汗水顺着舒橪的鬓发蜿蜒往下,他慢慢停住动作,喃喃问:“这么多天……你有没有想我?” 梁知予的眼神有些许茫然,她还没从刚才那一场几近失掉理智的绮丽感受里出来,懵懵地反问:“……你说什么?” 舒橪吻她:“我问你,有没有想我。” 第58章 “……” 这回倒是听清了。 “诚实一点。”他说。 梁知予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半晌才把脸转向另一侧,闷闷说道:“我不知道。” 舒橪笑了笑,缓缓把手覆上她的小腹,气声撩拨:“真不知道?我可以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梁知予喉咙一紧,危险临头的直觉顺着脊背攀上来。 紧要关头,她突然急中生智。 “你呢?你有没有……想我?” 舒橪的眼神,像一片探不到底的幽深湖水。 “这种问题的答案,用说的,也太轻飘飘了。” 他起身,重新从床头盒子里拿了枚未拆封。 “我还是更喜欢——” “用做的。” * 夜晚时间,流逝得浑然不觉。 梁知予醒来时,意识尚有些朦胧,直到触碰到身边来自于另一个人的体温。 昨夜的回忆,骤然浮现在眼前,清晰到让她脸热。 “早安。” 舒橪慵懒的声音从枕边传来。 “休息得还好吗?” 他竟然还有脸问。 梁知予腰痛腿痛,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好,比我大学体测跑完三千米还好。” 舒橪忍俊不禁,横在她腰上的手施了力,温柔地按了按:“怪我,没控制好。” 他要将功补过,梁知予却并不被这小恩小惠收买,绷着脸推开他起床,一边问:“我吃完早餐就去退房,你是什么打算?” “一样。”舒橪说。 “钟昱刚才给我发微信,说已经启程和你表姐度蜜月去了,昨晚留这儿过夜的不多,今天是统一的退房时间。” 梁知予背对着他穿衣服,淡定地表示知道。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大概是舒橪起床穿衣。梁知予头也不回,弯腰穿鞋,余光瞥见地上散落的安全套包装袋,一时心虚,过去拾起,丢进垃圾桶。 “梁知予。” 舒橪忽然在她背后叫她名字,语调平常得宛如商量早餐菜单,“你要不要和我试试?” 她定住了脚步,回头看他:“试什么?” 舒橪套好衣服站起来,直面着她,神情寻不见一丝破绽:“试着交往。” “和我。” 梁知予的大脑出现了一阵蓝屏。 那两个字被他说得轻巧,让她恍惚,是不是自己长久以来都曲解了这个词的意思—— 它可以来得如此随心所欲,而不用经过思考的天平,在两端慎重地加减砝码。 更荒唐的是。 她发现自己居然动摇了。 时间慢速,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横亘的沉默银河,总要有人率先跨过。 “……为什么?” 梁知予怔怔发问。 “我要一个理由。” 舒橪微微垂了眼,站成一根拉紧的弦,静静地叙述:“我需要一段稳定的关系。而且我们都了解彼此,相处得也足够合拍。” 他的声音像是从一台老旧的收音机里扩出来,亦清晰,亦模糊。语义诚然能够理解无误,但梁知予要的从来不是这个—— 她要严密的、无歧义的每一个字,经得起拷问和推敲,榫卯相契成的震耳欲聋。 不是这样的模棱两可。 梁知予深深吸了一口气。 “算了。”她低头,扣上衣服下摆的最后一个扣子,“我不太想改变现状。” “如果你介意,我可以当做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舒橪的眉头渐渐皱起来:“你什么意思?” 梁知予整理好衣服,抬头说道:“我的意思是,我目前不需要男朋友,也不想成为塑造所谓的‘稳定关系’的工具。如果你愿意恢复我们之前的那种状态,那就继续;如果你……” 她顿了顿,眼神不自然地挪移,“那么,就忘掉昨晚。” 舒橪久久地沉默。 房间里积蓄整晚的旖旎,已经悄无声息地退却,冷淡的人造凉风覆盖过来,把头脑彻底吹了个清醒。 梁知予提步想走。 可脚下不知道被什么绊住,沉重如千斤。 她回忆起昨晚那个没出口的答案,劫后余生地庆幸,她没有说出那个“想”字。 ——不然现在该有多难堪。 隔着呼吸可闻的短距离,舒橪看向她,像看着一个谜。 他难以理解,眼前这个眉眼如冷焰的人,和昨晚与他耳鬓厮磨的人,是同一个。 “只有这两种选择,是吗?” 他问。 梁知予慢慢点头。 舒橪忽地笑出来。 “……那就继续吧。” 他毫无征兆地给出了答案。 “如你所说,像我们从前那样。” 梁知予有些出乎意料,抿了抿唇,问:“你决定好了?” “我从不反悔。”舒橪定定望着她,“但我有个要求。” “什么要求?” “我们之间,不可以有隐瞒。” 梁知予蹙眉:“可是人总有隐私。” 舒橪:“我当然不会混为一谈,只是特指异性交往方面。不管是哪种关系,我都只想专一。” 梁知予点头,达成共识。 “在此之前,先让我解释清楚孟晔的事。”她补充道,“他之所以和我有往来,是因为有件事情需要我帮忙,而那件事,又和电视台离职的学姐有关系,我不能不管。” “我和他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之前想和你解释,但你先说了结束,所以当时觉得没什么必要了。现在……还是得说清楚。” 舒橪听她说完,眉头稍微舒展开:“知道你对他没意思。但你相信要相信同为男人的直觉,他对你,可没那么简单。” 梁知予想了想,又说:“大学的时候,他确实和我表白过,但我当时就拒绝了,现在更不可能吃回头草。” 舒橪满脸“就知道会如此”的表情。 “你那个忙,还要帮到什么时候?”他问,“我承认我小肚鸡肠,非常介意。” 梁知予直言不确定。 “牵扯到很多年前的陈年旧案,我也不知道还需要耗费多长的时间。” “会有危险吗?”舒橪追问。 梁知予一怔。 “我看过纪录片,有的记者假扮残疾民工混进黑工厂,要不是逃命及时,估计真就永远留在那里了。你仔细想一想,孟晔拜托你的事情,确定安全吗?” 舒橪说的案例,梁知予大学期间就看过。她们大四去报社实习,带教老师还专门安排过暗访练习,有个女生被点名表扬了好几回,说是演技逼真,不会引起别人注意。 “可能有一点,但我会小心的。”梁知予诚实地说,“世界上没有百分百安全的事。” 她的道理自圆其说,反倒让舒橪无法辩驳。他心里已经把那个姓孟的骂了无数遍,什么求人帮忙,明明是挑软柿子捏,知道梁知予不会拒绝这样的请求,才敢厚着脸皮来商量。 换做是他,哪怕仅有万分之一的概率,都不可能让她以身犯险。 “你……” 舒橪半天说不出话。 他拿梁知予毫无办法。 局面有些僵持,不过旋即,被一阵轻轻的敲门声打破。 “知予,你起了吗?” 小雨在门外喊她。 “纭纭留了礼物给我们,我和蕾蕾帮你拿下来了,一起拆开看看?” 梁知予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把舒橪往衣柜边推:“快,你快藏起来!” 舒橪哭笑不得:“我藏什么?” “她们要进来!”梁知予额头冒汗,“被发现就完了!” 第45章 45 浑水 藏衣柜。 伴娘的伴手礼, 是蒋纭挑了很久才定下来的礼盒。 喜糖、香水、护肤品、联名限量款的保温杯,还有一封她亲手书写的信件,就连陪她筹备了这么久的梁知予, 都不知道她原来准备了这样用心的惊喜。 梁知予的盒子里, 还要多一份给梁谨的礼物,是一条颜色素雅的羊绒披肩, 厚实柔软,很贴梁谨的品味风格。 “纭纭是我见过的最温柔体贴的女孩子, 钟昱那小子真是有福气。”蕾蕾说。 小雨附和,又说:“纭纭就是吃亏在家庭条件上。不然她的长相和学历都在那儿摆着, 肯定能找到比现在更好的。” 她话里倒像是对钟昱有意见似的, 引得梁知予追问:“这话怎么说?钟昱对她不好吗?” 蕾蕾解释:“不是钟昱, 是钟昱他妈。敬茶的时候, 你回房间休息了,我和小雨跟着凑热闹,你是没看见,他妈妈对纭纭的态度特别冷淡,让她举着茶杯跪在地上好久, 还说了一大通二十四孝好媳妇的话, 听得我血压都升高了。” 第59章 居然发生过这种事? 梁知予瞬间冒了火:“没人帮她解围吗?钟昱那时候在干什么?干看着我姐受委屈?” 小雨说:“他稍微劝了两句,不过显然还是他妈妈占据上风。反正纭纭是硬忍下来了, 以后还不知道要怎么相处呢。” 梁知予眉心紧蹙。 蒋纭很少在她面前提起自己男朋友,梁知予只知道,他是第一医院的骨科医生, 比蒋纭大三岁,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家境算是殷实。 而且, 蒋纭的父母,对他很满意。 蕾蕾说:“知予,我和小雨是没什么立场,你可是正儿八经的娘家人,如果有机会,也该和纭纭爸妈说一说,不管怎么样,总要给自己女儿撑腰的。” 这话倒是正合梁知予的心意。 她一拍大腿,语气坚决道:“我现在就去打电话。” 话音刚落,墙角的衣柜,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梁知予握电话的手一抖,差点打了个激灵。 小雨和蕾蕾不约而同转过头,好奇看向了那个黑胡桃木柜。 “什么声音?” 怎么连藏都藏不好? 梁知予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面上却不得不挤出僵硬的微笑,说:“可能是衣架掉下来了。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太多,还没来得及收拾。” 万幸,小雨和蕾蕾并未太留意,点头说道:“我俩都是今天下午的飞机,也准备回去收拾行李了。” 送走她们二人,梁知予立刻变了脸色,走到衣柜前,一把拉开门,兴师问罪道:“你是故意的?” 昏暗环境里待久了,反而容易对骤然出现的光线有些暂时不适。舒橪眯了眯眼睛,慢慢舒展身体,从衣柜里走出来,不失风度地理了理头发。 “应急之策而已。”他悠然说道,“否则,我怎么阻止你打那通电话?” 梁知予一愣。 “为什么要阻止我?” 舒橪正色:“有些事情,外人是很难插手去管的。你以为,蒋纭的父母没有亲眼目睹当时的场面吗?他们要为蒋纭说话,当场就该表态,何必等到你去提醒?” “你现在一头热地做好人,放在他们眼里,说不定还变成了家丑外扬,种种矛头,就会全部转移到你身上。所以我好心劝你一句,别去趟浑水。” 梁知予听完,面色渐渐凝重。 其实昨天仪式的父母致辞环节,她便隐隐感觉出异样。 不同于姑姑和姑父,既表达了对女儿的不舍,又有对小家庭的殷切嘱托,而钟昱爸妈,几乎只言及了培养博士儿子的不易,通篇下来,未提到有关的儿媳半个字。 “所以我就必须袖手旁观么?”她喃喃,“那是我姐一辈子的事。” 舒橪:“想听我的实话吗?可能有点难听。” 梁知予瞥他一眼:“算了。连你都觉得难听的话,可见攻击力有多强。我暂时还不想你吵架。” 明明是埋怨话,舒橪却扬起几分浅笑,甚至还赞赏地点点头:“看来你已经领会了人生的精髓——难得糊涂。” 梁知予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她开门赶客:“快回去吧。保不准一会儿还有人来,你想接着藏衣柜?” 舒橪一边往外走,一边淡定指正她话里的疏漏:“不是我想藏,是你非要我躲。” 梁知予懒得和他口舌争辩,迅疾掩上了房门。 过了两秒,又没忍住用猫眼朝外瞧—— 真的不见了人影。 ……走得还挺快。 * 假期剩下的几天,梁知予回了自己家里住。 她和舒橪终于恢复了微信的聊天,频率比从前高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能成为话题聊开的突破口。 还有一个差别,就连舒橪也未曾知晓—— 梁知予不再清空他们的聊天记录。 倒也没什么特别的缘由,只是某天深夜,她回翻舒橪的消息页面,对着从前那段漫长的空白时间轴,莫名有些遗憾。 ……其实,他们也有过很好的时候。 好到连关系的界限都模糊。 只是在梁谨的眼皮子底下,出门过夜并不如原先那么自由。不过梁知予也不在乎这个,她急着做正事,甚至没空和再舒橪见面。 “佳佳,带朋友回来啊?” 罗家客厅里,罗兴刚下班回来,注意到门口多摆了双鞋。 见父亲回来,罗佳佳赶紧收起摊在茶几上的十几张手幅,心虚地拉过梁知予,介绍道:“爸,这是我朋友,也是上次来帮忙的那位志愿者。” 打了照面,罗兴就想起来:“哦,是这个小姑娘。你和我们佳佳认识啊?” 梁知予微笑道:“机缘巧合认识的。没经过您同意就登门,实在冒犯了,还得先和叔叔您说声对不起。” 见她乖巧礼貌,罗兴笑眯了眼睛,连连摆手说:“没关系,没关系。晚上要不要留下来吃饭?家里什么菜都有。” 罗佳佳抢先一步拒绝:“爸,我们要出去吃烧烤。” 罗兴皱了眉:“一天到晚,就知道吃垃圾食品,你弟弟都跟你学坏了!” 看见罗佳佳藏在身后的手幅,他又斥道:“又买这种花花绿绿的没用东西!家里钱来得不容易,不是给你乱花的!” 他的语气虽重,罗佳佳却一点不怕似的,等他转身上楼,笑嘻嘻对梁知予说:“我爸就是这样,说归说,从来也没管过我追星。” 从资料上的寥寥几行的文字介绍,跨越到站在面前的活生生的人,梁知予百感交错。 作为学姐手稿里的关键人物之一,她对罗兴有过太多的设想,可是真正和本人打过交道,她才发现,那些过分悬浮的想象,其实构筑不起一个真实人物的万分之一。 罗佳佳拉着梁知予去她二楼的房间。 今天是涂阳新拍杂志电子刊的预售日,大粉早就在超话里号召冲销量,罗佳佳摩拳擦掌,说自己五百份打底,看销量情况决定再加多少,还兴冲冲地问梁知予,准备支持几本。 梁知予如鲠在喉。 做数据也就算了,这下要花出去的,可都是真金白银,她想想便觉得肉疼。 “可能……”她观察着罗佳佳的脸色,斟酌着答,“几十本?” 罗佳佳却显然有些失望:“那可不够。超话里都说了,只有这次的电子刊销量好,后续才有上正刊的机会。哥哥现在粉丝体量这么大,首小时销量必须破百万,不然会被对家嘲的。” 她不厌其烦地拿出一个表格,给梁知予科普圈里几个当红男明星的刊物销量排名,着重点了几个名字,直言一定要超过他们。 梁知予听着,欲言又止。 一本电子杂志,单价十元,五百本就是五千,几乎等同于她两个月的房租,而在罗佳佳眼里,却只是轻飘飘的一个数字。 “……我们这都不算什么,那些刚出道就开始追的元老级粉丝,才是真的哐哐砸钱。”罗佳佳语重心长地劝导,“到时候你看看超话里的晒单就知道了,绝对有买上千份的。” 梁知予不知如何回答,只好机械般地连连点头。 “没关系,你入坑时间不长,以后就慢慢知道了。” 罗佳佳慷慨说道,“我们粉丝之间都很团结的,上次有个姐妹生病住院,我们还给她筹款了。她现在在康复期,等下次追线下,说不定就能见到她了。” 此类事迹确有不少,关瑜也写过相关的报道,转载量很高。 梁知予唏嘘,心中亦有暖意。 “哎,你要不要吃小面包?哥哥代言的那款。我囤了好多在家里,等我去给你拿。” 还不等她回答,罗佳佳就起身跑下楼,去给她拿面包。 见她离开,梁知予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几度怀疑自己要露馅。 好在当初那套周边的份量够重,罗佳佳没起什么疑心。 听着脚步声渐远,她站起身来,一边走动放松筋骨,一边借着罗佳佳不在的空当,认真观察她的房间。 屋子朝南,连着一个小阳台,面积挺大,东西摆得也满。墙上有未撕干净的贴纸的痕迹,根据残留图案判断,应该是罗佳佳小时候喜欢的卡通人物,可想罗家确实在此居住了许多年。 很快,梁知予被床边的透明玻璃柜吸引了注意。 只见里面摆放着罗佳佳的几只包包,无一不是贵价奢牌,虽说都是入门经典款,但若要计算起来,总价恐怕要接近二十万。 梁知予大为吃惊:他们家原来这么有钱? 门扉半掩,隔着一条走道,对面就是罗兴的房间。他刚刚下楼,门还没关,在厨房里遇到来拿零食的罗佳佳,父女俩正说话。 第60章 那间黑洞洞的屋子,像个静待开启的潘多拉魔盒,冥冥之中,拉扯着梁知予的全部注意力。 不过下一秒,楼下大门口微有响动,随即,罗兴的说话声传来:“鹏哥,你怎么来了……” 另一道声线回答:“我们上楼说。” 是陈鹏! 梁知予的心跳猛然提速。 身体比大脑更快作出反应。毫秒之间,她已迅速闪进对面房间,在角落鞋架上的一双皮鞋里,眼疾手快地塞了一支随身带的录音笔。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走廊上,踩着楼梯下楼:“佳佳,东西多不多,要不要我来帮你?” 和上楼的陈鹏擦肩而过。 第46章 46 牵线 她才听不进去劝。 松川电影节的颁奖礼, 在十月假期的最后一天举行。 林若恒执导的电影《说谎纪实》,荣获最佳导演和最佳新人演员两项大奖,是当晚毫无疑问的焦点。 颁奖礼结束, 剧组在就近的餐厅举行了小型庆功宴, 出席人员不多,总共也就十来个, 一间包间就容得下。 宴席全程,林若恒克制着没喝酒, 直到散场,打过一通电话, 开车直奔舒橪家。 开门的是徐奕。 “林大导演, 恭喜恭喜。”他刚看完颁奖直播, 笑着招呼, “实至名归。” 林若恒表情却不像有多高兴,进屋见了舒橪,眉头紧锁道:“我见着那个秦玥了。” 舒橪正在吧台调酒,动作行云流水,一杯橘黄渐变色的龙舌兰日出, 被稳稳举到了林若恒面前。 “喝一杯?”舒橪说, “度数不高。” 见他这个当事人反倒若无其事,林若恒更是恼, 接过酒杯大灌一口,愤愤不平道:“我跟你说,那个秦玥, 架子可真够大的。我们剧组得奖的新人在后台找她合影,她看都不看,袖子一甩就走了。气得我……我真想找个营销号爆料!” 徐奕长手长脚, 往沙发上一瘫,语调悠长:“就冲她一票否了舒橪提名这事儿,也能看出是个什么脾气的。” 松川的电影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况且又是投票这样处处留痕的事情,要查出是谁做的一票否决,其实十分容易。早在收到邮件的次日,舒橪便已有了眉目,再一深究秦玥的背景,心中更是了然—— 原来是老板帮手底下的人撑腰。 义气可嘉。 但也真上不了台面。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反正梁子是结下了,今后不用再装表面和气,我也自在。” 舒橪取了冰块和冰凿,准备给自己来杯威士忌。 细碎的凿冰声里,徐奕接茬:“但你别说,这个涂阳,确实有点来头。我和周围的朋友问过一圈,背后捧他的资本可不一般。” “知道是谁吗?”林若恒起了好奇。 “志远集团。松川今年开的项目,好几个都是他们投的,家大业大,居然也想伸手进影视圈。” 林若恒惊讶:“是他们?那还真不一般。” “圈里传闻,他们老总许志的前妻,好像就是秦玥。不过看现在这架势,利益恐怕还没彻底松绑。”徐奕说。 “我和那位许总打过交道,说实话,印象不怎么样。听说几年前,他手底下的嫡系公司还拖欠工人工资,差点闹上新闻,也挺招笑的。” 舒橪凿冰的手一停。 “你说的,是不是三年前的事情?”他神情认真地问。 徐奕惊奇:“连你都听说过?” 林若恒打趣:“人家可是建筑学院出身的,也算老本行嘛。” 冰块在手里握久了,渐渐生出一丝锐痛。 舒橪的眼神深不见底,无知无觉似的,任由冰块化成的水顺着手臂往下淌,静止如雕塑。 “方便帮忙牵个线吗?” 话在嘴边盘旋了许久,他终于开口说道。 “我想见见许志。” 徐奕与林若恒同时露出一种怀疑听觉的表情。 “你没搞错吧?”徐奕震惊,“刚把他力捧的当红小生得罪了,还要往枪口上撞?” 舒橪抿紧嘴唇,低头继续转着冰凿,“这人很记仇?” “那种级别的狠角色,你觉得呢?” 徐奕反问,试图拉回他的一点理智。 舒橪沉吟。 他知道,徐奕不会拿大话骗自己。颁奖礼又才结束,这个节骨眼上自投罗网,的确不明智。 但直觉告诉舒橪,梁知予近来忙活的事情,多半绕不开许志其人,且她必定会千方百计地想法子接近他。 她才听不进去劝。 “我必须见他。” 冰球大功告成,放进酒杯里,咕噜噜打着转,过分澄净的球体表面,映照出舒橪不起波澜的静影。 “徐奕,帮忙想想办法。我认真的。” ——油盐不进。 徐奕和林若恒不约而同地想。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 “……行吧,算我还你之前帮倒忙的人情。”徐奕长叹。 “他们集团要换律所,最近应酬正多,我尽量找机会约一约他。不过话说在前头,不敢保证成功。” * “……鹏哥,不是我不肯帮你,我手头也不宽裕,真拿不出钱。” “少废话。这么些年过去,你忘了当初是怎么起家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实话告诉你,当年那笔钱我早就花完了,赔本赔得裤衩不剩,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这会儿给我装无辜,耍老子呢?” …… 录音反反复复地回放,梁知予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罗兴和陈鹏的单聊,比她想象中来得更短。 她和罗佳佳上楼没多久,对门二人就前后脚出了房间,为首的陈鹏面色不善,不顾身后满脸赔笑的罗兴,气冲冲地往楼下走。 看样子是谈崩了。 梁知予状若无意,对罗佳佳说:“你爸和客人好像吵架了。你不去看看吗?” 罗佳佳却摆手:“我才不去。陈鹏叔脾气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爸知道轻重,不会和他吵的。” 她不为所动,不禁让梁知予有些焦灼。 若不支开罗佳佳,她完全没有机会取回录音笔。一旦被罗兴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可我好像听见摔杯子的声音了。” 她眉头紧蹙,语气紧张,好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 罗佳佳果然信了几分,惊忙起身,“不是吧他俩……” 说着就往楼下走。 随着罗佳佳的身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梁知予迅疾闪进罗兴房间,眼疾手快地把录音笔从鞋里掏了出来,一把揣回口袋里。 历经惊险的录音笔,此刻正躺在她的桌上,断断续续播放着记录下来的一切。 在陈、罗二人的言语争执里,梁知予注意到十分微妙的一句—— 当年那笔钱。 也就是某年某月,陈鹏与罗兴,曾同时收到一笔大额转账。陈鹏挥霍无度,早已坐吃山空,罗兴则拿去做生意,小赚了几笔,买了几间商铺收租。 结合罗佳佳在聊天中无意说起,她读到大学三年级时,家境仍是普普通通,直到大四那年,似乎迎来了神奇的转折点,自此才敢开始砸钱追星。 时间线,与那件未完成的报道,不谋而合。 只可惜,一切尚止于推断,并没有清晰的纸面证据。 并且有一件事,梁知予迟迟没能想通。 三年前的涉事建筑公司,隶属于当时已上市的志远集团,财务状况远没到发不出工人工资的地步,盈利甚至还超过了上年度。 他们的管理层,究竟有什么理由要拖欠薪水? 又或者,这本就是一个放出来的幌子。 但如此大费周章,只为逼迫一个电视台的记者离职,也太匪夷所思了。 梁知予焦躁地丢开纸笔,揉了揉头发。 门口传来钥匙开锁声,裴斯湘回来了。 “湘湘,你回来啦。” 梁知予走出房间,帮她接了手上的一个包。 “吃晚饭了吗?” 裴斯湘脸色有点红,大概是负重爬楼梯的缘故,“在高铁站附近吃过了。” 梁知予顺手倒了杯热水给她。 “还是住自己家里舒服吧?”她笑,“我也回去住了几天,我妈都快看我不顺眼了。” 裴斯湘仰头喝水,小口小口地,样子很斯文。 “我……和我妈,都不怎么说话。” 她把玻璃杯托在掌心,微微抬睫看着梁知予,“有时候觉得,我们的出租屋虽然不大,但好像,这里才是我真正能够放松的地方。” 第61章 梁知予一怔。 裴斯湘的性子,比她细腻很多,偶尔说起她自己家中的事,基本都是一笔带过,像画纸上接近于纯白的浅淡颜色,只有看得足够仔细,才能分辨出那缕不寻常的痕迹。 梁知予心里狠狠自责了一回,面上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开:“今天回来的时候,我看到隔壁单元门口停了搬家公司的车,好像是有人卖房子了。” 裴斯湘眼神一顿。 “嗯,是有人搬家进来了。刚刚在楼下碰见。” 梁知予的手机震了一震。 “是吗。”她随口应着,一边低头看消息。 来自于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 【梁记者,明后天有空吗?我现在人在松川,方便的话,能不能见个面?】 * 松川的高档茶室,“琴樾”可拔头筹。 梁知予从没来过,跟着服务生的指引,走过院里的小桥流水,曲径竹影,停在一间包房门口。 门一推,王律的面孔正正映入了她眼帘。 “梁记者,好久不见。”王律笑着和她打招呼,“请坐。” 桌上清茗两盏,茶壶尚温,不断有香气溢出,闻之宁神。 梁知予在他对面落座,开门见山道:“王律师,您来得正好,这几天我有了新的发现,可是没有证据印证,一直很苦恼。” 王律:“什么事情?我洗耳恭听。” 梁知予如实陈述了那天在罗兴家里的发现,不过把录音笔相关的情况稍微做了修饰,只说是自己无意中听来的。 “根据我学姐保留的调查资料,当年的主要当事人,除了陈鹏和罗兴,要么已经离开人世,要么早就搬离了松川。如果他们确实受许志指使,构陷他人,一定有收受好处。” 她语气严肃地说。 王律点头。 “你猜得不错。”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叠订在一起的文件,推到梁知予面前,示意她打开。 看清内容的瞬间,梁知予大吃一惊。 “这是……”她瞳孔遽震,“王律,您怎么会有他们的银行流水?” 王律讳莫如深地笑笑,“梁记者,你有你的方式,我也有我的门道。咱们彼此互留一线,不好么?” 意思很显然。 梁知予明白适可而止,况且她要的证据就在眼前,一时也无心去追究其来处,仔仔细细地阅读起来。 果然,三年前的某月,陈鹏、罗兴,以及另外的三人,同时受到一个私人账户的汇款,金额从五十万到二十万不等。 当然,汇款人的署名并非许志,而是梁知予没听过的一个名字。 “……” 她的眼神久久凝在流水单的数字上,默然失语。 这个总计金额,已经远远超过了欠薪案的总额。 一种更深的迷惘,向梁知予席卷而来。 明明应该离真相更近了才对。 可是她却感觉,自己仿若陷进了更深的迷雾。 “其实这次来松川,我是有正事要办。”王律说,“志远集团正准备更换合作律所,过两天,我会代表我们事务所过去商谈。” “这件事,我没告诉孟晔,我怕他执意要跟过来,万一意气用事,就功亏一篑了。” 茶香在空气中升腾。 梁知予脑海里的某根弦,“铮”地响了响。 见面? ……可以吗? 第47章 47 露营 “颁个奖给你。”…… 假期过去, 早晚高峰的马路上,又恢复了往日的拥堵。 调休把正常的周末划分成小小的碎片,使人有太多的无所适从。茶水间里相遇时, 关瑜的神情很疲惫:“难得正常休息了一个假期, 可我怎么觉得,比平时更累了。” 梁知予往自己的水杯里丢了个茶包, 问:“等会儿去买咖啡?” 公司自带咖啡机的出品质量一般,她们更常去大厦一楼的咖啡店。 关瑜摇头:“还是羡慕雯雯。年假攒着连休, 现在还在沙漠骑骆驼呢。” 她一边懒懒打了个呵欠:“哎,晚上大许请吃饭, 叫我问你去不去。” 开水注得太急, 微微溅出来一点, 险险烫到手背。 “我……”梁知予支吾, “我就不去了。今晚有事。” 关瑜抱着胳膊说:“我发现,你一到周末就神神秘秘的。老实交代,是不是准备偷偷去约会?” 她是调笑的口吻,梁知予却因做贼心虚,脑海里顿时警铃大作。 “你别乱说。”她矢口否认, “我真有事。” 事还不小—— 舒橪约她一起去露营。 邀约来得很随机, 就在昨晚,舒橪问她隔天有没有空。 本以为是他们约定俗成的一周一次, 可舒橪却发来了一个位置,说是松川开了个全新的露营营地,问梁知予感不感兴趣。 “再过几天, 新剧组那边就要开始搭建布景,开工之后,我应该会很忙。” 他把话说得含蓄, 梁知予却也听出了弦外之音,大概是没办法如常和她见面。 考虑再三,她答应了前往。 于是当晚回去收拾东西,隔天中午在舒橪家里碰头,下午便出发。 坐上舒橪房车的时候,梁知予真觉得自己像是刘姥姥进大观园,看什么都新鲜。 基础的家具、洗烘机、蒸烤机等设备自然不必多说,所有车窗均加装了隔音隔热棉,进门处一块十四寸的电子屏幕上,三百六十度的环车监控清晰,车门甚至还有人脸识别的解锁。 “这个怎么用?”她对着屏幕指指戳戳,“不能切角度看吗?” 舒橪手把手地教她:“按这里,然后再点这个。” 见他满车的高科技,梁知予啧啧惊叹:“这么高级的家伙,以前怎么没见你开过?” 舒橪说:“今年上半年才改装完的。之前想开它带你出来,可惜一直没机会。” 营地在郊区,才刚对外开放,人倒是不多,整个停车坪,除了他们,只有另外一辆小型房车,是一家三口出来玩。 舒橪把帐篷支起来,布置好露营桌椅,探身进车里,对梁知予说:“吃的都在冰箱里,帮忙拿一下。” 车里空间宽敞,足以放下双开门冰箱。梁知予打开冷藏室,只见几个保鲜盒摆得整整齐齐,分门别类地存放着水果、蔬菜,和预先做好的配菜,还有两罐啤酒。 “这些是不是要再加热一下?”梁知予指着其中的两盒问,“我看里面是熟食。” 舒橪调试好露营灯,走回车里,自觉从她手里接过,说:“我来吧。你去外面吹吹风,今晚很凉快。” 梁知予乐得清闲,跳下台阶,在露营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 松川今年转凉比以往更早,十月中旬,晚上的风已经带了露水的凉意。梁知予拉开啤酒拉环,仰头喝了一口,闲情休憩,没过多久,便闻到车窗飘过来的番茄香气。 “你在做什么?” 她被勾得饥肠辘辘,扒着房车厨房的窗沿,踮脚往里瞧。 舒橪游刃有余地翻动锅铲,“做意面。有你最喜欢的番茄牛肉酱。” 梁知予眼睛一亮:“现做啊?” 舒橪微笑,随手用小勺子舀了点肉酱,隔着窗户递到她嘴边:“尝尝。” 就着这个姿势,梁知予抿了一口。 “好吃!”她由衷赞叹,“比我在店里吃过的还好吃!” 舒橪笑意更深。 她嘴边沾了一点酱汁,自己倒是浑然不觉,舒橪眼神瞥过,十分自然地用指腹帮她擦去,调侃道:“既然说好吃,怎么还浪费?” 他的指间渡过来一触即分的暖,似无心为之的善意,又似一弯意味深长鱼钩。 梁知予眼帘颤了颤,微微侧过头,视线有些躲避。 “……强词夺理。” 意面很快上了桌。 灯光在侧,夜风凉爽,有酒有菜,浑身的细胞都放松了下来。 举目四望,除了远处的另外一辆房车,周围的光源似乎只有他们身边的一盏露营灯,明明身处城市边缘,却也无端生出一种置身旷野的空远静谧之感。 视线交汇,他们彼此干杯。 “你那边的新项目,大概什么时候开始?”梁知予问。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在月底。”舒橪说,“是个新人导演,林若恒在青年影展上发掘的潜力股。” “不在松川拍吗?” 舒橪摇头:“大部分时间不在。” 拍摄周期预计三个月,他还要参与开机前的种种准备,要比演员更早去现场就位。 第62章 梁知予有一丝怅然。 但她不肯露怯,于是聪明地开了个玩笑:“那么久见不到我,你可别不习惯。” 舒橪一笑,对她举杯:“你呢?不要告诉我,你肯定会如鱼得水,适应良好。” 梁知予适时和他碰了碰,故意唱反调:“那可不一定哦。” 心照不宣的正话反说,在他们之间,差不多可以等同一种情趣。 舒橪并不点破,只是挑眉说道:“尽管试试。” 还挺自信。 梁知予腹诽。 “对了,孟晔的事情,还没了结吗?” 出其不意地,舒橪向她疑问。 “你最近,应该还在忙这个,对不对?” 梁知予语塞。 “……还没。” 跳过了第二个问题。 舒橪搅着盘里的意面,云淡风轻道:“需要很久吗?有没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地方?” 梁知予摇头,不为所动道:“不用。我自己可以处理。” 眼见旁敲侧击行不通,舒橪也不强求。他深知梁知予的脾性,若她能轻易开口相告,那反而是怪事了。 “随便问问而已。”他说,“下周五晚上,我可能有事走不开,如果可以,我们等到周末再见?” 梁知予拿叉子的手一顿。 这倒是巧。 把她要说的话先说了。 “行。”她甚至没问原因,只顾着扫空盘里的意面,“下周六再联系。我会给你发消息的。” * 酒酣胃饱,如此良夜,实在适合做点别的事情。 房车的床,无论宽度还是距离天花板的高度,都不如家里,两个人躺着,动作有些受限。 “哎……你压到我头发了。” 舒橪本没注意,听她抱怨,才反应过来,松开按在梁知予枕边的手:“抱歉。” 梁知予把头发拢好,忽然听他在耳边压低了声音问:“要不要换个姿势?” 她抬眼,迎着他眸中的情/欲,无言默许。 一连串的烫吻印在侧颈,梁知予被舒橪紧紧地扣在怀里,如同陷于某种禁锢。两人都出了汗,但彼此都不嫌,只有压抑着声线的低|喘,步步拉高周身的温度。 尽管车里只有他们二人,床边的遮光帘还是被严实地拉了起来,是梁知予提的要求,像是某种欲盖弥彰的遮羞。 “想不想去那边?”舒橪撑起胳膊,往前俯近梁知予的侧脸,气息暧昧,“沙发、厨房,或者是,驾驶室?” “车上的空间很大,不用,好像有点浪费。” 这种时候耍流氓,简直是犯规。 梁知予脸红得透彻,愤愤回了两个字—— “变态。” 舒橪扑哧笑出声。 “开玩笑的,”他让她重新翻了个身,面对面说话,“你还真信啊?” 梁知予用力咬他的嘴唇:“你需要反省一下,为什么我会相信你真的做得出来。” 舒橪才不在这种事上反省,梁知予有没有深得其乐,他还能不知道?只是她嘴硬得要命,明明那么一副柔软心肠,偏偏不肯施舍给他。 不过,换了与平时不同的地点,确有更深刻的畅快淋漓。 云收雨霁后,两个身体腻在一起,并不急着去清洗。 梁知予的脸埋在舒橪怀里,呼吸逐渐平复,感受着他轻拍自己后背的手,脑子里一片放空。 事后默默不语的相拥,很有一番细腻温柔的滋味,舒橪身心愉悦,正想让梁知予先去洗澡,忽听她轻声说:“那天我看了颁奖礼。其实,在我心里,站在台上面的那个人,最应该是你。” 舒橪的心跳空了一拍。 梁知予微微挣开,抬头,在他的下巴蜻蜓点水吻了一记,笑着说:“颁个奖给你。虽然……没什么公信力。” 被她碰过的地方,蝴蝶振翅,大厦倾塌。 心突然软得一塌糊涂。 “梁知予,”他低低叫她名字,蛮不讲理地提要求,“这个奖,你不能给别人颁,听见没有?” 他的眼神太过黏稠,让梁知予以为,她正急速坠往一潭不见底的沼泽。 鬼使神差地,她点了点头。 * 志远集团的法务部,已经连加了半个月的班。 之前的律所,从集团上市一直合作至今,此次合同不再续签,洽谈的新律所数量足有五六家,都是圈子里名声响亮的事务所。 会议室的长桌,两边人员相对而坐,正中间空了个位置,粉底黑字的名牌上,赫然写着“许志”二字。 梁知予坐在最边缘的座位,往门外看了一眼,有些焦灼。 上次,她请求王律带她前来,以其助理的身份列席。她对许志,还有他背后的志远集团,有着强烈的好奇,以至于到了必须眼见其实的地步。 “不好意思啊各位,我们许总比较忙,可能还要等几分钟。” 说话的是志远的法务部经理,在一众高管里,年纪最轻。 王律和善地笑,不失风趣道:“没关系。现在的时间不计费。” 话音刚落,会议室的门从外往里被推开。 一个身穿条纹衬衫、头发梳得油亮的男人,步履稳健地走了进来。而几乎就在他进屋的瞬间,会议桌一侧,志远集团的所有参会人员同时起立,整齐叫了声:“许总好。” 许志微微点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与正对面的王律握了握手:“王律师,您好,我是志远集团的总经理,许志。” 王律礼貌地回应,做了简短的团队介绍,而后对着操控电脑设备的梁知予示意,“可以开始了。” 会谈并不冗长,双方主要聚焦的,无非就是律所能提供多么周到的法律服务,以及相关费用的定价。 来之前,梁知予便已经有所听闻,志远在法律风控方面,向来很舍得砸钱,会上一看,倒是和传言如出一辙,几乎没有还价,只是提出的要求远比他们预先设想的严苛,饶是见惯大风大浪的王律,也没忍住皱了几次眉毛。 整场会下来,许志说话的次数不多,但梁知予仍能感觉出,此人精明异常,绝对不好相处,更别幻想三言两语就能套近乎。 她暂时不可轻举妄动。 会议结束,志远方面礼节性地询问律师团队是否要留下来用餐。 王律的表情,看上去是要拒绝,毕竟他们外出,餐饮费全由所里报销,又不是吃不起好饭。 但许志却缓步走到他面前,笑吟吟地开口说道:“王律,你今天赶巧,我晚上有个饭局,和几位做影视投资的朋友一起。要不你赏个光,权当交朋友,和我们同去,如何?” 他甚至还注意到了梁知予。 “助理也可以一起。反正是多双筷子的事。” 第48章 48 劝酒 他根本就不该来。…… 车窗开了条缝, 随风送进来几缕嘈杂的旁音。梁知予握着方向盘,透过后视镜看着王律的脸色,并不比她轻松多少。 “对于许志, 你是怎么个看法?” 王律突然出声问她。 梁知予沉思片刻, 说道:“典型的企业中的掌权者,对于下属, 具有相当高的威信和话语权。符合他的奋斗经历。” 王律赞同地点点头:“我的想法与你类似。这人不太好接近,要不是实在没有办法, 我也不想以公事为理由见他。” “可是我想不通,他自己和朋友应酬, 为什么要叫上我们?” 王律苦笑着望向窗外:“你问住我了。最坏的可能, 无非就是鸿门宴, 但我暂时还不想做那么糟糕的预估, 我们就当一回傻子,以为他热情好客,顺势而为吧。” 前方路口,绿灯倒数结束,黄灯闪烁。 许志的奔驰车行驶在前, 并不争夺几秒之快, 在绿灯还剩两秒钟的时候,便已减下速度, 安安稳稳地停在马路上的停止线后。 红灯亮起。 此处的车流量不大,虚线快到行至尽头时,梁知予一打方向盘变了道, 缓缓停在了许志所乘车辆的右侧。 她转过头,试图透过车窗玻璃,窥见对方车内情况。但许志的汽车车窗带了防窥, 从外往里看,入眼只有一片漆黑。 像无声彰显的低调。 她默然收回了视线。 一分多钟的时间,绿灯重新亮起。 前方车道减少,梁知予稍微收了速度,克制地跟在奔驰车后。 地方很快就到了,意料之中的私人会所,坐落在市区湖畔,外表不显山不露水,内里别有洞天。餐厅只占半数不到的空间,其余地方,说是主人隐私,谢绝外客参观。 第63章 梁知予几乎立刻联想到了另一栋房子—— 公园路,名人故居的后街,被大片黑色遮光棚掩护起来的小楼。 “许总,您的闲情雅致,我真是自愧不如。”王律熟练地捧场,“这才叫大隐隐于市嘛。” 一人在前引路,许志闲庭信步地随在其后,一边自谦:“附庸风雅而已,算不上什么。” 梁知予走在王律身后,安静地听他们说话。 院里金桂飘香,鸟鸣清脆,行经人工开凿的池塘,只见池中锦鲤游弋,水畔自有松柏长青。 不落俗套的的中式设计,远不止于“雅”一字,更是在无形之中,让人感受到逼人的贵气。 “今天来的,基本都是影视圈的人,王律,你可要抓紧机会拓展一下客户资源。”许志开玩笑地说。 王律笑着应和:“感谢许总引荐。” 说话之间,几人已兜转来到两扇雕花格栅木门前,上有一方匾额,书“卧云”二字,走笔转折,临的似乎是明代董其昌。 “……不单单是搞投资的,还有个我很赏识的年轻人,在电影美术这一块,特别有才华。可惜前几天电影节颁奖,名单里竟然没有他的名字,我也觉得遗憾。” 他的话音才落,梁知予的神情遽然一变。 下一秒,面前的门被推开,屋子里里的几道人影,尽被收入眼底。 “来,认识一下——” 错愕交织着慌乱,梁知予撞进一道沉静视线里,如天幕浓云之下,一汪黑色的海。 “徐奕,舒橪,还有……” 后面还有几个名字,梁知予已经听不见了。 当着许志的面,她甚至没办法把目光放在舒橪身上太久,只能借着王律的身体掩护,悄悄瞥去极为克制的一眼。 ——他也在看她。 明目张胆。 * 终于落座。 菜单递上来,名字起得云里雾里,什么“远山青黛”、“风烟翠幕”,梁知予一个也看不懂,全凭其他人的意见。 一张阔大圆桌,总共坐了十二个人,律所这边三个,志远那边四个,还有五个,就是许志此次宴请的客人。 只有梁知予一个女生。 舒橪的座位,在她两点钟方向的斜对面。落座到现在,她始终有意避开与他的视线交流,生怕自己的表现有异,从而引起许志的怀疑。 “徐总,最近又投了什么新项目?”许志地同徐奕闲聊,“上部电视剧,应该给你赚了不少,没说错吧?” 徐奕:“哪有那么夸张。按现在的行情,能回本都算烧高香了,许老板,您的投资眼光才是毒辣,有没有合适的项目推荐,带我玩玩?” 徐奕一说话,梁知予便觉得这声音耳熟。 她想到想起舒橪有几回打电话,开免提没避着她,大约就是此人。 直至第一道菜上桌,话题尚且在影视剧投资上来回绕,几人聊得一派和气,甚至连舒橪都露了笑,心平静气地答了许志好几个问题,八风不动,稳如泰山。 预想中的质问与刁难,全未发生。 梁知予有些意外。 许志城府极深,按兵不动倒还合理,舒橪却向来是有仇必报的脾气,能隐忍不发直到现在,已经大大超乎了梁知予的意料。 其实他根本就不该来的。 梁知予想。 何必又生一事。 不过,对于这场饭局,她同样隐隐感到一种微妙的不适。 从她注意到餐桌上的饮品只有酒的时候开始。 五十多度的白酒,倒在杯子里,仿佛是无色无味的纯净水。梁知予犹豫片刻,拉住正要转身离开的服务生低声问道:“你们这里,不提供非酒精饮品吗?” 服务生:“如果没有预先打过招呼,我们确实不提供。” 梁知予被这莫名其妙的规矩弄得一愣。 王律听见他们的对话,不由得疑惑:“可是一会儿小梁还要开车,总不能让她酒驾吧?” “这个不用担心,如果您与同行者都饮了酒,我们自然会安排专人代驾送您回去。” 居然还有这种服务? 梁知予闻所未闻,只能勉强笑笑,表示自己知道了。 志远来的四个人里,除了许志,另外三个,也均为公司高管,其中有个梳背头的男人,先前开会时便频频往梁知予身上瞥,这会儿气氛放松下来,更是表现得直接,坐梁知予右手边的位置,见缝插针地和她搭话。 “梁小姐,应该不常来这种地方吃饭吧?” 梁知予侧头望去,只见不知道什么时候,距离布置得正好的座位,被那人悄然挪近了好几公分,倒像是有多熟络似的。 她心中预感不好,淡淡回应:“嗯,没来过。” 背头男笑了笑:“其实看得出来。因为像我们许总这种老主顾,更习惯的吃法是,在动筷子之前,先喝一杯。” 梁知予再不通世故,也听出来了他的话外之音,微微笑着说:“是啊,我一个外行,哪里懂得这种规矩,您不要笑话我就好。” 然而话音未落,面前的酒杯已被人端起,徐徐举到她面前。 “当然不会,”他说,“我和梁小姐你一见如故,咱们碰个杯,交个朋友。我先干为敬。” 一杯白酒,被他喝得如同白水,灌得面不改色。 梁知予暗说不好。 几秒过后,那人空杯倒转,示意已经饮尽。 “梁小姐,请吧。” 放在桌子底下的手,渐渐攥紧成拳,刚要站起身,却猝不及防地被身边人按住。 “你最好别瞎出头。”徐奕压低声音提醒,“真以为许志能和你不计前嫌把酒言欢?你不劝,也许就这一杯,你要是劝,恐怕就不止了。” 舒橪眼神一顿。 但他决心已定,并不想理会徐奕的说辞,可就是迟滞的那一秒钟里,情况有了变化。 只见王律笑呵呵地从背头男手中接过了酒杯,仰脖子饮尽,温文尔雅道:“刘总,我这个助理,是个刚毕业没多久的小姑娘,人还不太懂事,要不然这杯酒,就先算在我头上。” 包间里安静了两秒。 背头男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不太对,兴许是觉得自己被梁知予拂了面子。但说话的到底是王律,一时之间,他也在斟酌,该作何回答。 舒橪做了个深呼吸,心中烦躁得不是滋味。 然而下一刻,许志的声音,不紧不慢地传进在场每个人的耳朵里。 “逸眀呢,在公司里虽然是我的左膀右臂,但王律师毕竟是我们志远的座上宾,要敬酒,其实也该我敬。” 他的眼风扫过,不带动任何的气流,却凭空让人感受到一种威压,“小姑娘,让领导帮忙挡酒,是不是不太合适?” 几句轻飘飘的话,立刻把梁知予推到了众目睽睽的浪尖。 这几乎已是明示—— 他许志,对梁知予请求王律帮忙挡酒的行为,极为不爽。 刘逸眀得了上司的支持,心里顿时一松,面上虽然不显,但语气已然比刚刚强硬了不少:“梁小姐,今天贵所和我司谈得这么愉快,你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对吧?” 梁知予彻底骑虎难下。 但凡说话的是旁人,她都相信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是,那人偏偏是许志。 酒杯再度被举到面前,像一块烫手的烙铁。 大学毕业之后,梁知予从没参加过正儿八经的饭局,更没经历过这种杯子端到面前、半强迫式的劝酒。 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自己有多么幸运。 脑海里天人交战过几个回合,她终于伸手,做好了屈从于这场服从性测试的准备。 “许总,其实我今天来,是些话想说。” 平静的桌上,忽然起了波澜,刹那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往声音来源处。 骤然成为视线焦点,舒橪倒还神色自若,面上挂着几分薄笑,温和又疏离:“许总,给个说话的机会?” 许志尚未表态,舒橪身边的徐奕却早就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吃错药了? 有什么话要说? 倒是提前跟我透个气啊! 许志的目光,从刘逸眀和梁知予的方向收了回来,带着些许玩味和好奇,问:“舒老板?你想和我说什么?” 梁知予完全身处于状况外。 她愕然盯着舒橪,急切想从他的眼神中读取出只言片语。但这会儿他偏偏杜绝了视线交流的所有可能,自顾自地斟满一杯,慢慢举起。 第64章 连刘逸眀都放下了杯子,满脸莫名地等着他的下文。 “许总,这届的松川电影节,您的收获可不小。”舒橪静静道来,“最佳故事片,还有最佳男主角的两部电影,出品方都是您集团的子公司。” 许志随和一笑:“运气占了上风。今年入围的片子,质量都很高。” “听许总的意思,我是输在运气了。” 舒橪淡淡笑了笑,举杯示意,“那我更要敬您一杯,希望今后,我也能拥有和许总一样的——好运气。” 徐奕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他越听越不对劲,在桌子底下连连扯拽舒橪的衣角,暗示他赶紧打住。 然而半点不奏效。 梁知予呼吸发紧,深深捏了把冷汗。 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舒橪突发异常之举,很可能是为了给自己解围。 但这未免太过冒进,许志的不可控性,绝对远大于她身边的刘逸眀。与其让舒橪历这个险,她倒宁愿刚才硬扛一杯。 舒橪平时很少喝白酒,一大口灌下去,喉咙里尝到了久违的辛辣,一层层在口腔里漾开,回荡。 “痛快。” 许志点点头,神情意外的平静。 “我记得,舒老板和这次的美术提名失之交臂了?” 舒橪云淡风轻:“的确。” “有点可惜。”许志摇了摇头,“其实评奖么,和做投资很像。有时候,就是成败一念。我看好过很多人,实不相瞒,其中一位,还和你产生了点纠纷。” 说着,他稍微顿了顿,身边即有人为他倒酒。 “不过说实在的,这些都是次要,我最看重的,还是结果。” 白酒顺滑咽下,许志也换了一副口气,“我最近,有在考虑扶持一些影视剧的幕后团队,不知道舒老板有没有意向,加入我麾下?” 转折来得出乎所有人意料。 梁知予瞠目结舌,只觉得这个许老头的心思实在变化莫测,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实在叫人揣摩不透。 她抬头望向舒橪,他的表情不像在思考。 ……他不会同意的。 梁知予蹙紧眉心。 他怎么可能同意。 “不好意思,许总。” 过了半晌,舒橪的声音徐徐落进空气。 “我自由自在惯了,不喜欢被人管着的感觉。” 他低头斟酒,波澜不惊,“辜负美意,我自罚三杯。” 许志没阻拦,只是坐在他的主位,似笑非笑地看着舒橪。 第一杯。 第二杯。 第三杯。 他几乎没有停顿,二两杯斟满,复又清空,再斟满。 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梁知予已不觉得疼痛,只是麻木。胸腔起伏一阵急促似一阵,偌大的空间里,她竟然开始感到窒息。 “年轻人,果然就是豪爽。”许志眼角皱纹扬起,“我刚才就是随口问问,不用放在心上。” 说着,似是想起什么,对着桌上众人语重心长道:“好啦,饮酒毕竟伤身,也要讲究适度。实在不能喝的,就不用勉强了。” 舒橪神定目明,应付自如地附和了几句场面话。 有了许志定海神针般的指示,没人再强劝梁知予喝酒,她食如嚼蜡,机械地吞咽,像个失了魂的木头人。 没一会儿,舒橪说自己要去洗手间,中途离了席。 视线里,骤然出现一个缺口,很是晃眼。 梁知予垂眸沉思。 过了片刻,她低声和王律说了几句,随即也起身,快步走出了门。 第49章 49 生意 “有我必须来的原因。”…… 洗手间在连廊尽头的拐角处。 站在门口, 可以闻到廊下点的线香,细细的一线,青烟散在夜晚的空气中, 很快便消融于无形。 梁知予抬头望着檐边挂着的灯笼, 幽红的光影闪动,映出她脚下一弧长长的影子。 没等多久, 舒橪走了出来。 梁知予闻声回头。 四目相对。 她今天的穿着,很符合助理的身份定位, 衬衫外搭薄西装,还戴了副压眉眼的黑框眼镜。只是此时被她摘下拿在手里, 鼻梁上残留着两道浅浅的痕迹。 她站在回包间的必经之路上, 分明就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可舒橪却仿佛没看见一般, 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脚步甚至不曾慢下来半分。 “你等等!” 见他没反应,梁知予直接拦在了他的面前,“我有话和你说。” 舒橪万般无奈,不得不定住脚步。 “能不能有点默契?”他长叹, “万一被他们看见, 知道我们早就认识,要怎么办?” 梁知予歪了歪头, “说话就是认识?什么强盗逻辑。我搭讪帅哥不行吗?” 舒橪被她说得一噎。 “……你的眼睛怎么了?” 梁知予注意到他眼睛里的几缕红血丝,此前在桌上还未有。 舒橪避开视线,故作平静道:“没什么。” 此话当然是掩饰。 刚刚他在卫生间里吐了个痛快, 倒不是真的有多醉,只是觉得身体从里到外有股挥之不去的浊气,非要找个办法宣泄出来不可, 也未曾料到梁知予会在这里等他,更未料到,她一眼就看出来他的异样。 “你说谎的本事,真的很差。” 梁知予毫不留情地戳穿他。 “那你告诉我,今晚为什么会来这里?” 舒橪却反问:“你又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有我必须来的原因。” “那么我也同样,”舒橪把话原封不动地还给她,“有我必须来的原因。” 哑谜打了两个回合,梁知予也没了脾气。想到几分钟之前,他在桌上那样灌酒,她心里不是滋味,闷声说道:“其实……你刚才不用那样。一杯白酒,我咬咬牙也能喝。” 舒橪睁大了眼睛,惊奇地质问:“咬咬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种场合,你要么坚守住底线,滴酒不沾,但凡经不住劝,喝完第一杯就有第二杯、第三杯,无数杯,直到被灌醉。” 话还未说完,他就见梁知予遽然变了脸色。 心中固然有些不忍,但若不把其中利害说清楚,舒橪更不敢想象,她今后是否还会有如此头脑一热的时候。 “别看在场的都衣冠楚楚,就以为他们有多体面。”他正色说道,“不管你是为了谁,这么以身犯险,都不值得。” 梁知予怔怔。 舒橪说的那些道理,她何尝不知道,只是血管里的冒险冲动作祟,没有亲身一试,总觉得不甘。 “所以,你才站起来帮我转移了火力。”她垂眸,声音轻淡得如同廊下烟,“谢谢你了。” 线香的气息从指缝中流过,舒橪伸手,拢住那一缕烟,“和我客气什么。” 他又不是为了她的一声谢。 园子里静谧非常,包间里的响动,半点也传不到这里。梁知予回头望向不远处的灯火通明,说道:“出来太久,该回去了。” 舒橪跟着她的视线:“我们错开吧,你先回。” 避嫌总还是要避的。 梁知予点头说好。 重回席间,包间里照旧是觥筹交错,你来我往的敬辞恭维,如杯中一撇即散的浮沫。 舒橪和她前后脚差了三分多钟,刚坐稳没多久,又被人劝酒。 这回他倒是学会了婉拒,话术也圆融,说自己前段时间应酬太多,早被医生叮嘱过少饮酒,今天已是表达了最大的诚意。 劝的那人酒酣耳热,大着舌头说:“你别听……那些都是、都是哄你玩的……你们圈子里,喝酒算什么,人家可都是……” 桌子忽然被敲了一下。 “说什么呢老段,”刘逸明骤然变了脸色,拔高声音提醒,“喝多了就出去醒醒酒。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出丑。” 那人愣了愣,脑筋迟缓转动几秒,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神色仿若瞬间醒了酒。 “我……我……”他下意识看向的,是许志的方向,“我是真喝多了……” 许志正和别人聊着,闻言微微掀起眼皮,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出去洗洗脸。没醒就别回来了。” 那人还真就乖乖照办了。 梁知予注视着他踉跄的背影,若有所思。 散场是一个多小时之后的事。 作为全场唯一一个滴酒未沾的人,梁知予责无旁贷地开车送王律回到下榻酒店。 第65章 “今晚辛苦了。”王律说,“这车是我朋友的,你先开回家去吧,不着急还。” 车是新款的奥迪a8,金贵得很,梁知予生怕不小心剐蹭磕碰,坚决拒绝,宁愿打车回去。 王律见她执意不肯,便也不再坚持,叫了酒店管家帮忙把车停去地库,又用他自己的手机给梁知予打了车。 回到家中,裴斯湘早已经回卧室休息,梁知予静悄悄地穿过客厅,关上自己房间的门,随后,重重仰倒在床上。 太累了。 饭局应酬,比在外面跑新闻累上百倍。 她疲惫地翻了个身,把自己整个裹进被子里,像作茧自缚的蚕。 今晚之种种,确确实实地在梁知予面前竖起了一道高墙。她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和另一层次的人打交道,这么艰难。 她费尽心思才能见到许志本人一面,哪怕已经坐上了同张桌子,对方的随口一句话,依然能轻轻松松地摆布她的所有。 而她,毫无还手之力。 隔着巨大鸿沟,如何接近他,并且做到全身而退,似乎成了史诗级的难题。 孟晔那边,好几天没有新的消息传来,当事人的沉寂,在梁知予的经验里,实非吉兆。她有些迟疑,担心他是不是遇到了和自己同样的瓶颈。 【我今天见到许志了,算是沾王律的光。但我感觉……】 手机上打字到一半,梁知予又陷入了踌躇。 思来想去,最终还是逐字删除。 她心里十分清楚,这几句实话发出去,会多么打击孟晔的信心。 她能带给他的帮助,本就非常有限,如果还要去摧毁他的士气,未免也过于残忍了。 手机重新被丢在了一边。 或许是身心确实乏累,在床上安静躺了一会儿,梁知予竟然就这么无知无觉地睡了过去,连房间顶灯都没关,昏昏沉沉,一枕酣梦。 直到被一通突兀的电话吵醒。 “……喂?” 她迷迷糊糊地按了接听,连来电显示都没看一眼。 “哪位?” “是我。”孟晔喘着气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现在方便说话吗?我有个重要的事情要和你说。” 梁知予瞬间恢复了清醒。 她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对着电话道:“方便。你说。” * 巷口停了一辆小面包车,几个工人进进出出搬东西,堵了大半条路。 罗佳佳领着梁知予小心绕行其间,没忍住轻声抱怨:“挡路算怎么回事?人都快过不了了。” 梁知予看着车身上贴的某某搬家公司的标识,若有所思道:“你们这儿,有人要搬走啊?” “是有人要搬,”罗佳佳漫不经心,“就我们隔壁,陈鹏叔他们家。” 梁知予大吃一惊:“他们要搬家?” 那她不是白忙活了? 罗佳佳浑然未察觉她的异样,自顾自说道:“我也觉得挺突然。陈鹏叔和我爸是老朋友了,说搬就搬,不知道为什么。” 眼见着来到罗家家门口,果然,隔壁陈家罕见地门户大开,陈鹏站在大门口,指挥工人把大件家具和打包好的行李一样一样地往外搬。 梁知予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陈鹏突然搬家的行为,都给她带来一种强烈的不安。 “他们是搬去别的房子住,还是彻底搬离松川?” 罗佳佳拿钥匙开门:“听我爸说,应该是搬去小区楼房了。陈鹏叔胆子大爱折腾,估计是找到什么新的赚钱门路了。” 她侧身,示意梁知予进来,“别在门口站着呀,我们上楼去。” 梁知予回神。 “嗯,来了。” 涂阳的杂志预售,销量不负众望地突破了百万,超话里普天同庆,工作室更是趁热打铁,宣布推出一项神秘惊喜—— 将随机抽取一千个电子刊兑换码,赠送涂阳独家未公开的签名拍立得一张。 此言一出,粉圈大受鼓舞,原本涨幅已缓的销量,又迎来了持续的攀升。 买的越多,中奖机会越大,这是明摆着的概率游戏。不过总有那么几个超出状况的幸运儿,以少量的购买份额,站在了运气的风口。 梁知予就是其中之一。 “唉,我真的羡慕死你了。” 回到二楼的房间,罗佳佳长吁短叹,“我可是买了整整一千份,一万块钱砸进去,连个响都没听见。你呢,区区一百本就中了,什么运气啊……” 梁知予听她感慨,默默把实话咽了回去—— 其实她只买了五十本。 “算了算了,我就是衰,没办法。”罗佳佳摇头,“不过我们说好了,我拿特典跟你换亲签拍立得,现在可不能反悔噢。” 她们今天见面,为的正是交换一事。其实对于梁知予,哪怕白送给罗佳佳也无所谓,但她没忘记自己目前的铁粉身份,不得不假装不舍,和罗佳佳交涉商量了一番,最后才说定了一换一。 交换进行得十分顺利。 罗佳佳如获至宝,小心翼翼捧着拍立得,虔诚瞻仰了许久,才把它收进自己的卡册。 “你真是我见过最大度的粉丝,”她由衷感叹,“如果是我,肯定千金不换。” 梁知予被她说得一怔。 是不是露馅了? 她顿时自我怀疑起来,觑着罗佳佳的脸色:“也……还好吧。我比较喜欢见面会之类的活动,能亲眼看到他。” 所幸罗佳佳到没有深究,慎之又慎地把拍立得收起来藏好,便对梁知予兴高采烈道:“走吧,今天我心情好,请你吃饭。” 两人顺着楼梯下楼。 在门口换鞋时,门外隐约有说话声飘进来。 “……鹏哥,你真就这么搬走了?” 是罗兴的声线。 梁知予神思一凛,动作慢了下来。 “是啊,老板要求的,不搬不方便。”陈鹏答话,“屏澜苑嘛,条件总比我们这里好。” “鹏哥,你那个新东家到底是做什么的?这段日子,老见不着你人。”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都说了是大生意,怎么能随随便便往外说?” “我不是那个意思……” ——大生意? 梁知予心中泛起了疑惑。 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大生意,能指使得动陈鹏为此举家搬迁? 门外,工人装车完毕,陈鹏健步赶上,稳稳跳上了车,回头对着罗兴挥手:“别送了!回去吧!” 梁知予跟在罗佳佳身后,目送着面包车渐渐驶向远方,缩小成一个黑点,终于不见。 屏澜苑,是松川东北部城区的一座新建小区,虽不在该区核心地段,但配套完善,社区环境优美,属于中高档水准。 坐在车里,梁知予抱着电脑,一边和编辑沟通改稿事宜,一边分出眼神给车外,注视着门口进出的每个行人,每辆汽车。 她在此陆续蹲守了四五天,发现陈鹏此人的行踪竟然很有规律,通常是下午五点钟从小区北门出来,步行至附近的一家ktv,待到第二天的凌晨四点左右,走相同的路线返回住处。 晚出早归,倒是很符合娱乐场所的上班时间。 只是梁知予生怕打草惊蛇,暂时没有冒进,不知陈鹏究竟在此做什么工作,更不知他口口声声的“大生意”,和这里有什么关系。 是夜,她在车上改完稿子,把终版发给编辑,关了电脑准备回家。 行车记录仪保持开启的状态,角度被她略微调整过,以保证能够准确拍摄到ktv门口的人员,如果陈鹏有什么异动,也方便知晓。 一只脚刚迈下车,眼前突然有道黑影挡住了她的去路。 ……被发现了? 顷刻,梁知予的血液几乎濒临冻结。 她僵硬地抬头望去,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映入了眼帘。 “同行?” 男人精瘦,一双眼睛如鹰隼锐利,上下打量梁知予。 “哪家的?消息还挺灵通,知道在这儿守株待兔。” 梁知予怔了怔。 见她不说话,男人抱着胳膊,慢条斯理地说:“别跟我抢。我已经守了半个月了,按规矩,先来后到,懂不懂?” 梁知予彻底回过味来—— 是狗仔! 专蹲明星私生活八卦的娱记,竟然也出现在了这里。 “……”她尴尬笑了笑,“误会,是误会。” 男人却嗤笑:“装什么?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不过也难怪,毕竟是大流量,女粉又那么多,要是拍到什么,经纪公司还不是得乖乖掏钱摆平。” 第66章 他说得一本正经,反倒让梁知予起了好奇,到底是何方神圣,能让狗仔心甘情愿苦守这么多天。 “他流量很大吗?”她将计就计,故作反驳,“说不定经纪公司直接放任不管,让你爆出来算了。” “笑话!涂阳流量还不大?你有没有常识啊?” 男人终于急了,“他的新闻,我跟定了,你个小丫头,别想来和我抢!” 梁知予瞳孔遽震。 男人的声音,坍缩成一个简短的名字,在她耳边缠绕回响。 * “老徐,你猜猜,那人在桌上没说完的话,后半句是什么?” 徐奕正在看合同,听见舒橪的问题,头都懒得抬:“自从那天饭局回来,你这个问题已经问了八百遍了,能不能休息休息?” 舒橪站在他办公室的窗前,从上而下地俯瞰工作室一楼,神情凝重:“你就没半点好奇吗?” 徐奕无奈地丢开签字笔。 “好奇是好奇,证据是证据,就算你想当热心群众打举报电话,也不能凭空想象吧?”他边说边叹气,“退一万步讲,人家真要干点什么违法乱纪的,还能当着你的面干?” 舒橪的眼神却骤然一亮。 “你说的有道理。” 他缓缓点头。 “……必须当着我的面。” 完了。 徐奕后悔得想抽自己嘴巴。 舒橪真是要疯了。 他呆呆地想。 第50章 50 暗访 三楼到底有什么? 财财趴在猫窝里, 神态有点恹恹的。 “它是不是生病了?”江雯雯担忧,“连猫条都不爱吃了。” “主编昨天带去医院看过了,说是没什么大问题。” 关瑜抚摸着财财的小脑瓜, 十分怜爱, “最近天气转冷,得给它的窝铺暖和点才行, 不然容易着凉。” 财财打了个呵欠,肚皮一翻, 旁若无人地闭上眼睛打盹。 关瑜不打扰它安睡,回头看了眼身后, 随即惊奇:“你们社会部今天什么情况?人这么齐。” 江雯雯长叹一声:“你是不知道, 昨晚我们部门临时线上开会, 所有人都挨了副主编一顿说, 连知予都被批评最近产出不行。今天早上,只要是人还在松川的,统统被抓来办公室,前面的选题全部推翻重写。” 关瑜咋舌:“有这么夸张?” 她看向梁知予的工位,果然见她对着电脑一脸凝重, 气压低得前所未有。 江雯雯耸肩, “中年老男人的脾气,猜不透。” 午餐时间, 关瑜特意约了梁知予,去吃公司旁边的一家西班牙菜。 “听说你们部门挨批了?”她开门见山,“副主编怎么回事, 最近盯你们这么紧。” 梁知予扒拉着盘子里的海鲜饭,满眼疲惫地摇头:“我熬了三天写出来的稿子,李编那儿都过关了, 谁知道死在他手上。还警告我们,说这季度如果一直是这种质量的交稿,就要扣我们整个部门的年终奖。” 关瑜安慰她:“其实也没什么。临近年尾,领导最喜欢挑这种时候抽人鞭子,他说归说,你们不用太放在心上。” 梁知予听得心不在焉。 “对了,关瑜,”她突然转了话题,“你了不了解……涂阳这个人?” 关瑜思索几秒:“谈不上了解,但是听其他同行朋友说起过。” 又打趣着问:“你要追星啊?上次就找我拿周边了。” 梁知予连连否认。 关瑜本就随口一问,并不计较真假,抿了一口果汁,说道:“不过嘛,我也不建议你追他。圈里都知道,他的经纪公司背地里没少帮他压新闻。” “什么新闻?”梁知予追问。 “比如说……频繁进出一些娱乐场所,和女粉丝有过暧昧言行之类的。” 关瑜对此见怪不怪,“说起来,也不算触及底线,但爆出来很赶粉,他又没有过硬的专业素养傍身,人设肯定不能再出问题,难怪公司咬着牙也要花钱摆平。” 娱乐场所? 梁知予的倦意立时烟消云散。 可关瑜的了解毕竟有限,再往下问,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知道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 况且,单凭几句话,很难得出什么有效的结论。 是夜。 ktv前台的女孩,正在给来客做登记。 “有预约吗?”她一边在平板电脑上操作,头也不抬地问。 “有。” “姓氏和手机尾号麻烦报一下。” “姓梁。手机尾号xxxx。” 短暂的等待过后,女孩招呼来另一个高个子男生:“小林,带客人去c019包房。” 这儿的包间分a、b、c三个档次,可容纳的人数依次递增。梁知予预订的c字号包房,容量在四人至二十人之间。 “知予,还是你懂我们。”江雯雯搭着梁知予的肩膀,长长叹气,“我现在急需几首金属摇滚,来缓解挨领导骂的窝囊气。” 身后几名同事附和:“说得对!再不发泄,我们真要高血压了。” 梁知予走在最前头,听着浑然不知实情的同事对自己的夸赞,内心颇有几分惭愧。 上次,她跟踪陈鹏来此,除了被狗仔误认作同行之外,一无所获。 她思虑再三,也只有装作来消费的客人,才有些许接近的可能。于是以请同事唱歌的名义,订了这家ktv里最贵的包间。 当初在附近蹲守徘徊时,梁知予对店里的真实情况有着无数种猜测。如今切实走进,乍一眼倒是没发现什么异样,只觉得隔音做得极佳,沿着走廊一路过来,几乎听不见其他房间里泄漏出来的声音。 点歌、上果盘、端酒水,服务员全程礼貌周到,没有任何不必要的交流,每回进门,都只动作迅速地把托盘里的东西放好,随即闪身离开。 配合着大屏幕滚动播放的“拒绝黄赌毒”相关字样,梁知予几乎有些怀疑,是她忧虑过头,发作了疑心病。 同事正在高歌热唱,梁知予借口上洗手间,悄悄溜出了包间。 夜晚八九点,恰是ktv生意真正开场的时间,客源络绎不绝。 红男绿女结伴而来,身后拖曳着浓烈香风。梁知予和他们擦身而过,余光敏锐捕捉着所有可疑人影—— 统统不是。 也对,如果真是明星大驾光临,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在这里抛头露面。 她晃荡了一圈,没什么发现,只能返身往回走。 过道尽头,亮着“安全通道”的绿灯,隔着门上玻璃,隐约可见里面装了部电梯。 绿幽幽的一束暗光,没来由地勾住了梁知予的神思。她不由自主地迈步过去,按下了安全门的把手。 ——没锁。 轴承生了锈,转动时嘎吱作响,回荡在幽深狭窄的楼道里,甚是惊心。 梁知予动作僵了几秒。 好在四周无人,这点异响,并未引起别人的注意。 视线重新汇聚于门内空间时,她意外看到了一部电梯。 显示屏上的红色数字提示,此电梯正停留在二楼,也就是梁知予所在的楼层。 安全通道里布置电梯? 稀奇。 梁知予的好奇心顿时冒了头。但她暂时拿不准这个电梯到底通往何处,又不知是否安装了监控,思前想后一番,还是缩回了按按键的手。 目光转向一旁的楼梯。 拾阶而上,才走了半层的高度,她便被一道冰冷生硬的铁门挡住了去路,明晃晃地告诉她——此路不通。 三楼到底有什么? 梁知予狐疑地看着那道密码锁,回头按电梯的冲动,瞬间又在心里占据了上风。 然而下一瞬,她忽然感应到什么似的,遽然转身,疾步跑回安全门边,压着门的杂音,迅速闪了出去,躲进最近一间空包房里。 “……你到底是怎么做事的?这么小的问题都处理不好,老板招你进来吃白饭吗?” 训斥声由远及近,远远盖过了铁门电子锁解锁的机械音。随后,安全门的把手被重重压下,嚯地推开。 “看看,连门都能忘了锁。你上班带没带脑子,啊?” 挨骂的人低着头,不敢还嘴,只唯唯诺诺地点头,说下回绝不再犯。 陈鹏表情鄙夷:“真不知道你平时都在神游什么。” 说完,他也不再看那人,目光随意瞥过最近的一间包厢,里头并没有顾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这间什么情况?不是说今晚大包全订满了?”他问。 挨骂的人终于抬头,小声答话:“是订满了,不过这间的客人约的是十点钟,还没到。” 陈鹏“哦”了一声。 “干你的活去吧。”他冷冷道,“打起精神来,最近查得严,眼睛都给我盯仔细了。” 第67章 * 回到房间,已是凌晨三点。 冲澡洗漱过后,困意反而褪去了不少,舒橪靠在床头,随意拿起手机,回复着白天没工夫看的消息。 和梁知予的最近对话,停留在前天晚上互道的晚安。他想了想,编辑好一条消息发过去:【刚刚从片场忙完回来。】 现在是深夜,他原本也没指望她能回,谁知就在准备放下手机看会儿书的时候,手机冷不丁弹出来一条—— 【这么晚?】 舒橪惊异,差点以为自己熬夜出了幻觉。 【你还没睡?】 他回复。 出乎他的意料,梁知予直接打了一通视频电话过来。 “有点失眠,睡不着。” 她侧躺着说话,角度也不挑,正脸直拍,毫不在意形象。 舒橪见她那头背景昏暗,依稀看得出来身在卧室,便问:“好端端的,怎么失眠了?” 梁知予眼神一飘。 “前两天,我们部门集体挨骂了,”她嘟囔着,“选题全部打回来重做。” 舒橪了然微笑:“还有难住梁大记者的时候?” “……你是安慰我还是笑话我?”梁知予不满道,“我头发都掉了一堆了。” 也不知什么缘故,舒橪还挺喜欢听她这些琐碎的抱怨,总觉得有种区别于人的亲昵和踏实。 他语气柔和:“灵感这种东西,你越是强求,越是没用。放轻松点,不经意的时候,它一定会来。” 梁知予把手臂垫在枕头和脑袋之间,神情认真,似在品味他的话。 “我们片场这几天,倒是天天有新闻。想听吗?” 话里明摆着是引诱的味道,她却也兴致盎然地上钩:“要听要听。你快说。” 舒橪笑了笑。 其实所谓的“新闻”,倒不是能够见诸报端的大事记,无非是各种突发意外,又或同事之间的矛盾乌龙。但他讲故事能力极佳,寻常琐事经由他口,也显得妙趣横生,跌宕起伏。 梁知予听得入迷。 意识不知何时渐渐朦胧起来,恍惚之间,她的眼皮愈沉,倏然不察似的,坠入了温柔的梦境。 一枕黑甜。 再醒来时,耳边模模糊糊听见有人说话。 “对,象征性凑几个人就行,还要辛苦你去联系一下……” 处在半梦半醒之中,神经却已本能地绷紧。大脑瞬间恢复了清明,她骤然睁眼,面前摆着的手机,竟还维持在视频通话的状态。 梁知予脑袋发懵,木木地看着屏幕,一时没反应过来。 舒橪好像察觉到她醒来,转过头,对着屏幕微微一笑:“醒了?早安。” 又对镜头晃了晃手表:“才六点,不多睡会儿?” ——视频居然打到了现在。 梁知予怔怔:“你怎么不挂断?我都睡着了。” 舒橪放下座机,淡然说道:“因为我也睡着了。” “?” 梁知予深表怀疑。 舒橪一副爱信不信的样子,倒还不忘问她:“我的睡前故事效果如何?” 梁知予揉了揉尚且惺忪的睡眼,诚恳夸赞:“很不错。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提供长期服务?费用可以协商。” 舒橪哧笑:“这是让我卖艺又卖身?听起来有点吃亏啊。” 梁知予语塞。 但她不甘示弱,强行回嘴:“那我不也……也有配合你吗……” 越说越不对劲。 眼瞧屏幕里舒橪忍笑的表情,她懊悔不已,恼羞成怒地挂电话:“手机没电了!下次再说。” 第51章 51 乔装 你瞒我瞒。 有时候, 人们越是期盼某件事的发生,它真正出现的概率,反而会大幅降低。 自从那天唱歌回来, 梁知予再没在ktv附近见过陈鹏, 更别说是涂阳,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眼看着局面即将陷入停滞, 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把精力重新挪回手头的本职工作上。 其实那天副主编对他们部门发难, 梁知予心里并不像往常那样有底气。她自己心知肚明,这段时间, 她的重心确实发生了偏移, 虽然还不至于影响工作质量, 但毕竟不如往常那样百分百的投入, 严格计较起来,总有指摘之处。 不过转折也来得意外。 就在ktv几百米外的小区,几天前发生了一起底层商铺违规装修导致的墙体开裂事件,是个值得深挖的题材。 选题会上,梁知予当着副主编的面, 详细做了相关阐述, 几经周折,总算是得到了通过。由此, 她终于得以两头兼顾,在事发区域做采访的同事,一边留心ktv附近是否有异动。 不仅如此, 她还意外看见了一张熟面孔。 “你还没走啊?”她诧异看着路边车里趴着的人,“这都多少天了。” 那人正是先前误认梁知予为同行的狗仔记者。几天未见,他已显得憔悴许多, 一顶鸭舌帽遮着眼睛,满下巴都是青色的胡茬。 “你干什么?”他神色戒备得很,“警告过你了,别抢我业绩。” 梁知予笑了笑:“放心,都是误会,我和你之间不存在竞争。” 她晃了晃自己的证件和工牌,“我是《刻度》社会部的,不拍明星。” 男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早说啊,害我白担心一场。” 出于公平,他也做了自我介绍,说自己姓翟,熟人都叫他翟百万,一篇爆料能赚百万的意思。 这名号实属有几分夸张,梁知予听之一笑,没说什么。 “不信啊?”对方见她不怎么在意似的,打开手机,放了个账号的主页给她证明,“这篇,这篇,还有这两篇,都是我拍到的。不和你说大话,我可是我们工作室的顶梁柱。” 梁知予随意扫视几眼,表情不变,心中倒是暗暗一惊。 某演员酒驾、某对夫妻离婚、某男星出轨…… 全是关于一线艺人的重磅爆料。 “看不出来啊,”她潦草捧场,“是个高手。” 翟百万并不谦虚,洋洋自得地说:“这种爆出来的,其实都不算什么,被压下去的那些,才真有看头。就比如——我正在守株待兔的那位。” 句尾的指代,毫无疑问是涂阳。 梁知予神情有些微妙。 内心隐隐有个念头萌了芽: 她还挺希望,这个翟百万能拍到些什么。 * 违规装修事件,过错方十分明晰,居民更是巴不得事情闹得更大,对梁知予的采访相当配合,知无不言。 几天下来,梁知予的电脑里,又多了几个g的音视频和图文。 期间,她和翟百万偶尔也有过交流。 她存着一份私心,如果翟百万那边发现什么,说不定还可以为她所用,因此对他也挺客气,甚至还主动留了联系方式,说要交个朋友。 在此停留的第六天,梁知予采访完小区物业,正要回到车上,眼角余光忽见翟百万的那辆白色轿车缓缓起步,似要驶离。 她来不及多想,快步走上前,敲了敲驾驶座的车窗。 “终于有收获了?” 翟百万春风得意,头顶的鸭舌帽摘下来放到了一边,随手捋了捋几天没洗的头发,“功夫不负有心人。不枉我连蹲他这么多天。” 梁知予诚恳一笑,“我也有点好奇。能看一眼吗?保证不走漏风声。” 她原本以为还要死缠烂打一阵,没想到,翟百万居然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就算你要走漏,也没用。”他调出相机里的视频片段,语重心长地说,“我放出来实打实的证据,都会被粉丝骂成筛子,更何况是你?不被网暴就不错了。” 梁知予倒没想到这层,但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她又没本事凭肉眼复制视频,恐怕消息还没传开,她就先被粉丝举报封号了。 视频的前半段,被翟百万按了快进,无关紧要的人影飞速掠过。 从拍摄角度看,确实是翟百万停车的位置,斜斜对着ktv大门口。因是夜间拍摄,光线条件不太好,画质有些一般,镜头里,人像周身全是噪点,像上世纪制作的电影画面。 右下角的时间显示,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一个墨镜口罩包裹得严实的高个子男人,从正门晃晃悠悠走了出来。 他的左右两侧,各有一个年轻女孩搀扶,行为举止极是亲密,嘻嘻哈哈的,时不时还要兴奋地手舞足蹈,活脱脱一个喝高了的醉汉。 “确定是他?”梁知予皱眉,“脸都看不见。” 翟百万对她的质疑深表不满:“你在怀疑我的业务能力?是不是涂阳本人,他的经纪公司比你我更清楚。” 毕竟还有求于人,梁知予不好反驳,只能继续往下看。 第68章 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涂阳的状态不对劲。 和普通醉酒不大一样,视频画面里,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极度扭曲的亢奋,甚至控制不住肢体似的,弯腰成一个诡异的幅度,直到被来接他的人眼疾手快地塞进了车。 蓦然,梁知予想到了孟晔那晚在电话里说的—— “涂阳这个人,可能有点问题。” 她觉得,自己得再去一趟。 * 这次的新戏,导演也是新人,电影学院毕业刚两年,舒橪欣赏她身上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 故事叫做《旧地重别》,编剧也是导演本人,林若恒担任监制。 片子的前期筹备工作做了很久,单是舒橪的美术一块,就跑了国内七八座城市,场景规划的大小图纸不知道画了多少张。这几天拍摄渐渐走上正轨,他手头临时有事,便和剧组告了假,搭乘最早的航班,飞回了松川。 梁知予不知情。 和人见面的时间,约定在晚上九点。舒橪提前四十分钟收拾停当,准备开车赴约,却在临出门的前一秒,接到了梁知予打来的视频电话。 他眉毛一跳。 自他跟组去往外地出差,那通彻夜未挂断的视频电话起,两人的主要联系方式,基本就换成了这个,频次也不高,隔三差五,聊的都是琐碎杂事,消磨时间一样。 只是平时的通话时间,基本都在梁知予睡前,今天怎么还提前了。 舒橪略一沉吟,找了一面白墙,席地坐下来。 “今天这么早?” 视频接起,他神色如常。 “这就要睡了?” “真不讲理。谁规定只有睡前才能给你打电话?” 她的背景忽明忽暗,像是坐在行进之中的车里。舒橪不禁问道:“你在外面?” 梁知予点头:“嗯,出去办点事。” 舒橪没多想,以往她也有过大半夜做突发新闻的先例,一回生二回熟,他也跟着习惯了。 “你呢?这是在哪儿?”梁知予问他。 舒橪面不改色心不跳:“当然是在房间了,还能在哪。” 梁知予转头向窗外,随口说道:“看你的背景有点奇怪。” 她的敏锐有些出乎舒橪的意料。他扯了句闲话应付过去:“晚上要排夜戏,我也准备出门。” 梁知予回过神,点头道:“那就先这样吧。等我回家了再说。” 挂断视频,舒橪如释重负。 来不及多想,他拿起车钥匙,出门下楼,开车直奔约定地点而去。 志远那边来的人叫樊亮,不在上次饭局人员之列,但在公司里的职位不低,大小是个业务总,另外还有三个手下职员作陪。 舒橪单刀赴会。 见面的地方,在一家ktv的豪华包间里。 对方几人见了舒橪,态度十分客气,一口一个“舒总”地叫着,正事还没摆上台面,酒已经敬了两轮。 “舒总,我们这边已经讨论过了,关于投资您新创办工作室的事情,商量的余地很大。” 樊亮说着,话锋却一转,“不过么,毕竟关系到大额资金往来,总要给我们再捋捋细节的时间。” 舒橪通情达理地点头:“理解。不管怎么说,当初许总主动提起的时候,拒绝好意的人是我。但后来回去想了想,其实许总说的有道理,与其在现在的基础上做加减,倒不如成立一个新的,从头开始。” 樊亮称赞:“舒总好魄力。” 舒橪淡淡一笑。 陪同的几个下属,倒是烘托气氛的一把好手,英语粤语轮着唱,包厢里热闹非凡。 舒橪不想再喝酒,随口起了个话题:“从外面看,这栋楼应该是三层吧。楼上也是唱歌包厢吗?” 樊亮倒酒的动作顿了顿,神情瞬时变得微妙。 “三楼,一般不招待普通客人。”他笑得神秘,“也不做普通的生意。” 舒橪心头突地一跳。 “能上去看看吗?”他问。 樊亮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像一只老练的狐狸。 “那就要看看……舒总是不是有诚意了。” * 一楼服务员更衣室的门,被重重敲了敲。 “好了没啊?领班在催了。”门外传进来不耐烦的声音。 “好了,马上。” 梁知予扣上衣服的最后一枚扣子,扬声回答。 服务员的衣服是修身款,里头一件长袖白衬衫,外罩锈红色的西装马甲,同色系的下装裤,梁知予整理好衣摆,对着镜子一照,哪哪都觉得不对劲。 眨了眨眼,忽然有黑影在眼前晃动,她紧张地凑近化妆镜去瞧,才发现是假睫毛没粘好,后半截耷拉了下来。 “快点!新人敢迟到,作死啊?” 门被敲得震天响。 梁知予不敢再耽搁,胡乱补了点胶水,匆忙开门,对门外人低头认错:“对不起啊露姐,我化妆手生,慢了点。” 被叫做露姐的女人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早和奇哥说了,不懂规矩的新人别往我这里带,就知道耽误事。” 说完转身,硬邦邦地丢下一句“跟我走”,就大步流星地向前径直而去。 梁知予连忙跟上。 两天前。 梁知予结束了采访,坐在车里抱着电脑写稿。抬头的间隙,她再度看到了陈鹏的身影,手上拎一件夹克外套,大喇喇地往ktv里走。 蓦地,一道灵感飞进了梁知予的脑海里。 这几年她跑新闻,结识的三教九流不少,有些至今仍保持着联系。好巧不巧,有个采访过的当事人,就在这附近做酒吧生意。 梁知予问了几句,隐晦表示了自己的来意,对方一点既透,拍着胸脯保证,事情包在他身上。 “这种地方,员工管理没那么严格,劳动合同都不一定签的,偶尔塞个临时工进去,不难。”他如是说。 此人办事倒也靠谱,没过几个小时,梁知予就收到了消息,说那边有两个服务员昨晚刚刚离职,正缺人顶班,工资按小时结,提成另算。 她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 跟在露姐身后,梁知予心跳快如擂鼓。 领班见到她,先是端详了一番,看上去倒还挺满意,让她今晚跟着露露学习,换句话说,就是哪儿有需要就去哪儿。 所谓学习,无非是给各个包间端茶倒水、送送吃食,以及客人走后清扫卫生,基本都是不怎么动脑子的杂活。 梁知予忙碌的时候,露露只负责在边上看着,顺便欣赏手上新做的美甲。 “这里没擦干净。” “盘子里的啤酒要摆整齐。” “敲门敲三下,大点声,软绵绵的没吃饭吗?” …… 到底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梁知予心中固然憋屈,但想到自己来此的目的,只能勉强隐忍着听她差遣,尽力挤出微笑:“露露姐,你说的对。” 又有个包间要上酒。 露露领着梁知予走到门边,隔着玻璃往里头瞧了眼,目光忽然一聚。 “诶,这间放着我来。你在外头等。” 不由分说地,她从梁知予手上抢过了托盘。 梁知予不明所以,露露却已在转瞬间换上了一副微笑,熟练地敲敲门,身姿娉婷地走了进去。 “别理她,她就这样。” 旁边一个服务员清楚看了一出好戏,用嘲讽的口吻对梁知予说。 “但凡看到有包间里有帅哥,她跑得比谁都殷勤。笑死人了。” 梁知予终于反应过来。 不过…… 看帅哥嘛,人之常情。 她也有些好奇,正要伸脖子往里瞧,门忽然从里往外推开,差点拍着她的脸。 “……切,装什么清高,老娘还不稀罕伺候呢。”露露突然态度大变,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在这里谈个鬼的投资啊,骗小学生都不够骗的!” 第52章 52 危局 “……帮帮我。”…… 听她语气, 倒像是被打发出来似的,明显带着气。 梁知予问她发生了什么,反倒被露露瞪了回去:“问什么问?没见过你这么爱管闲事的。” “……” 她识趣地闭上了嘴。 她不想再触露露的霉头, 连带着对包间里的好奇心也荡然无存, 低着头,在脑海里回顾自己走过的路线, 以及各处摄像头的排布。 以防万一,退路还是要记熟的。 露露别在腰间的对讲机突然响了。 领班的声音传出来:“露露, 你带那个新人,马上到电梯口来一趟。快点。” 第69章 ——电梯口! 梁知予浑身一凛, 下意识望向了走廊尽头。 面对领班, 露露不敢怠慢, 一边应着“好”, 一边抓着对讲机,急匆匆奔向那扇紧闭的安全门。 梁知予紧随其后。 “露露姐,我们要去哪?”她故作无知地问,“没看见这里有电梯啊。” “跟着就是了,问这么多干什么。” 回避的态度, 显然不想多话。 梁知予心里逐渐有了数。 隔着两三米的距离, 那扇掩藏秘密的厚重金属门,终于再度向她敞开。 门后露出领班的脸, 皱着眉头说:“快点。磨磨蹭蹭的,像什么样子。” 落锁的声音很轻,却没躲过梁知予的耳朵。她回头看了眼, 正对上领班的视线,对方朝她笑了笑:“别紧张。三楼是vip客人的专属空间,隐私性比较强。你今天刚来, 只负责外头的一些简单应侍就行,露露会带你。” 说话间,电梯门已然开启,领班带着她们两人走了进去,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在感应器上“嘀”地一刷,随后才按下了数字“3”。 原来还要这样。 借着整理头发的小动作,梁知予悄悄打量四周,果然在头顶的角落,看见了亮着红光的摄像头。 她这才有些迟来的庆幸:还好那天没有一时冲动地闯进来,否则,今天怕也没机会站在这里了。 电梯门开。 眼前骤然一亮,一条宽阔漫长的走廊,出现在了门外。 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光平得能照出人影,两侧墙壁挂着雕饰繁复的水晶壁灯,颇具欧式宫廷风格;不知哪里飘来的馥郁浓香,夹杂着隐约的烟味,混合成一股怪异的气息,径直涌进鼻腔里。 梁知予忽然打了个冷颤。 她在空气里,嗅到了一点危险。 “等会儿你们站8号房,替娅娅的班。”领班在前带路,对两人介绍安排。 随后伸出手,对她们说:“手机,还有其他的电子设备,需要暂时上交。” 梁知予面色有些异样,倒是露露动作利索,见怪不怪似的,阴阳怪气地提醒她:“别想着耍心眼。还要过一道金属探测,要是被检查出来,有你好果子吃。” 果不其然,话音未落,拐角处走出来一个高个子男人,手中拿着一副金属探测仪,对领班熟稔笑道:“丹姐,你们动作也太慢了,鹏哥出来催好几回了。” 说着,他的目光往领班身后探去,在梁知予脸上微妙地停留了两秒。 “新人妹妹长得挺漂亮嘛,”他调笑,“怪不得,丹姐,你可是第一次往三楼带新人。” 金属探测仪贴着身体扫过,不遗漏任何地方。触及皮肤的刹那,激起一阵阵恶寒。 梁知予强忍着不适,听领班和安检男人有来有回:“按规矩是不该带上来的。没办法,谁让娅娅……那什么了呢。” ——什么叫做,“那什么”? 语焉不详的指代,瞬间勾起了梁知予的疑心。 但还不等她细细思索这话有何深意,检查工作就已经完成。男人大手一挥,示意三人通行,不忘对领班说道:“让她们在门外守着就行,客人正在兴头上,不要去打搅。” * 梁知予本以为,意外来到三楼,必是她探知此处隐秘的大好机会。 然而直到站在这里,她才发现,就连独自行动都谈何容易,更遑论听到,或是看到什么。 所有房间门口,都有服务生和保镖守着,隔音良好更甚于楼下,听不见里头一丝一毫的动静。 除了极偶尔,房间开门进出人的时候。 稍纵即逝的瞬息光景里,男男女女的嬉笑、震天响的音乐,还有奇怪的、不知来源于什么物体的味道,混作一团,像甲虫偶然冒出了触角,嗖一下,又猛地缩了回去。 顷刻间的嘈杂之中,梁知予识别出一道声线—— 和她为了笼络罗佳佳,恶补相关资料的那位男主角涂阳,如出一辙。 她假作不经意地回头,关门的速度却远甚于她,反倒是露露注意到她的动作,疾言厉色道:“不该看的别看!” 毫秒之间,梁知予的思绪已在脑海里转了个来回。 “露露姐,”她换上讨巧的笑,“这边的vip,是不是和商场里一样,要消费满多少钱才能当上啊?” 对方嗤笑,仿佛笑她的无知:“消费?你想的也太简单了,这可不单单是钱的事。” 可接下来,无论梁知予如何试探,露露也不肯再透露什么,只是讳莫如深地让她值好班,不要多管闲事。 期间,楼下有送餐食和酒水上来,梁知予被派去电梯口接应,推着小车回到房间门口,换成露露敲开门送进去。 从始至终,她甚至没法知道包间里到底有几个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梁知予站得脚酸腿麻,伴随着无甚收获的挫败,心里叫苦不迭。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的时候,领班姗姗而来。 “行了,今晚就到这儿,你们可以去领小费了。”她笑容和煦地说。 梁知予揉膝盖的手一顿,“小费?我们还有钱拿?” 她的反应,落在露露眼里,无疑像一种见钱眼开,态度竟奇异地缓和下来:“现在知道站三楼的好处了吧?可不是底下那仨瓜俩枣能比的。” 不就是封口费么。 梁知予暗想。 领班敲开了包间,似乎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顺手带上了门。梁知予不动声色,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悄无声息地反手顶住了锁舌。 露露正和门口的保镖打打闹闹,并未注意到什么异样。顶着几束随时有可能聚焦过来的视线,梁知予深深吸了一口气,背在身后的手缓缓施力,渐渐、渐渐地推开了一条微乎其微的缝隙。 她无声转过头,用那一线的狭缝,窥探里头的情形。 音乐按了暂停,嬉闹业已收歇,领班站在电视屏幕前,毕恭毕敬地和沙发上的人说话,声音听不太清。受限于角度,领班对面的沙发位置,全然被房门所遮掩,什么都看不见。 目光下落,梁知予的视线转到了茶几。上头物品凌乱,酒瓶倾倒,有股不言自明的靡颓,俨然是经历了一通胡天胡地。 玻璃果盘里,残留几片沁着汁水的蜜瓜,边上放了把小刀,刀刃搭在一张发皱的锡纸上,金属映衬下,锡纸正中的几星白色粉末,居然显出几分浓烈的颜色。 刹那间,梁知予瞳孔骤缩。 手心瞬间冒了一层冷汗,卡片顺着指缝滑落在地上。锁舌失了阻碍,丝滑地嵌进锁槽里,不曾发出一丝声音。 “时间差不多了,下楼去鹏哥那儿领钱吧。” 露露回过神,顺口招呼梁知予,却见她在原地发怔。 “……怎么了?高兴傻了?” 梁知予半晌才找回声音:“……没,就是站久了,脚有点抽筋。” 露露嘲笑她:“看你这点体力,还不如我呢。” 借着假装蹲下系鞋带的几秒,梁知予悄悄捡起了卡片,重新塞进口袋。 直到坐电梯下楼,她才蓦地想起一事:“露露姐,我们……要找谁领钱来着?” “鹏哥。你不认识没关系,跟我走就行。” 鹏哥…… 陈鹏? 梁知予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 她和陈鹏打过照面,彼时,还是以罗佳佳朋友的身份,在罗兴家里偶然碰上的。 如果在这里遇见,陈鹏会认出她,并且怀疑什么吗? 想来想去,梁知予不敢冒险,找了个借口搪塞:“露露姐,我有点肚子疼,忍了一晚上了,能不能,麻烦你帮我领一下我的那份?” 闻言,露露眼睛一转,心底小算盘打得飞快—— 新人嘛,肯定不知道正常该到手多少,她偷偷顺个几张回来,谁能发现得了? “没问题,你去吧。”她爽快地答应下来,“一会儿回更衣室,我再拿给你。” 领回手机,出了电梯,两人分道扬镳,许是心里揣着事情,梁知予脚下有些惊忙。 “诶,鹏哥,正找你呢。” 还没过转角,露露迎面遇到一个穿休闲夹克的男人,正是陈鹏。 “丹姐让我来找你算小费。还有我今晚搭班同事的那份。” 陈鹏嘴边叼着根烟,头发剃了板寸,后脑勺清清楚楚三道肉压痕,盯着露露的眼神带点油光:“同事?她怎么不自己来?” “事儿多呗。刚才说肚子疼,去厕所了。” 陈鹏眯起眼睛,顺着露露指的方向看去,一缕轻飘的背影,倏然消失在前方拐角。 第70章 他的眼神骤然暗下去:“露露妹妹,你睁大眼睛瞧瞧,你同事走的,是去厕所的路吗?” 露露还没反应过来,愣愣问了句:“啊?” “是新人吧?”陈鹏冰着声音,“那就让我当面确认一次,她到底哪儿疼。” 听见脚步声直直朝着自己踏来,梁知予心知不妙。 她下意识加快了脚步,下一秒,却被身后陈鹏的声音钉了在原地:“前面的,站住。” ……不能妄动。 否则就是不打自招。 她强撑着镇定,停住了脚步,缓缓转过身。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可千万不要记得我。 对视上的那一秒,陈鹏只觉得这女孩长得倒真漂亮。 拙劣化妆技术掩盖不住的那种漂亮。 但随即,一种熟悉感漫上心间。 他笃信自己见过她。 电光石火之间,那天在罗兴家中极不经意的一瞥,狠狠击中了他的天灵盖。 而陈鹏这辈子就没信过巧合。 周身血液骤然一凉,动物本能在此刻发挥出惊人的作用,捕捉到对方目光里急遽变化的瞬间,梁知予的身体比大脑更率先做出反应—— 跑! 整个人宛如一柄离弦之箭,她用尽生平最快的速度,沿着脑海里规划的路线飞奔出去。 “给我站住!” 陈鹏拔腿追来,怒吼道。 梁知予用了命地逃。 二楼的空间,虽然遍布监控,但在众多摄像头的包围之中,仍有几道可供穿梭的监控死角。 今晚早些时候,趁着在各个包间忙活的空隙,梁知予便已初步摸排出一条直通楼梯口的路线,尽量把在监控中留影的可能降到了最低。 可规划固然周全,实际操作又是另一码事。 陈鹏的速度,比梁知予想象的更快,情急之下,她连拐两道弯,闯过一群顾客,抬头一看,竟是自己上次带同事来唱歌的那间包房。 她欲哭无泪,正要赶紧调转方向,忽然包房门一开,从里伸出一只手,迅疾把她拽了进去。 完了。 梁知予想。 她今晚算是要栽在这儿了。 短暂的天旋地转后,她惊惶地看见了一双熟悉的眼。 “你怎么……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亲眼目睹了她的狼狈,舒橪咬着牙,压低声线质问。 梁知予这才发觉,自己正被他压在一间无人包房的沙发上。他宽大的身体,恰好形成一道完美的遮蔽,把她整个人都藏进了阴影里。 “……帮我。” 她声音发涩,仰头望着他,嘴唇打颤。 “舒橪……帮帮我。” 第53章 53 脱身 不同于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 半小时前。 “诚意?”舒橪重复了一遍, “您是觉得,我还不够有诚意?” 樊亮笑着摆了摆手,“舒总误会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就转移开话题, 招呼他继续喝酒。 包厢里的灯效不知设置了什么模式,花里胡哨, 眩人眼球,仿佛被关进了一个万花筒。 舒橪稍作思忖, 便知樊亮还有什么东西瞒着没说,否则不就是前言后语自相矛盾了么。 果然。 几分钟后, 樊亮去门外接了个电话, 再进来时, 脸上的表情格外生动。 “舒总, 单单喝酒唱歌,是不是挺没意思的?”他挨着舒橪身边坐下,笑容洋溢,“送你一个另外的节目助助兴,如何?” 听他说话的那几秒里, 舒橪还没反应过来, 什么叫做“另外的节目”。 直到有个服务员带着他,来到走廊深处的一间空包厢, 恭敬地请他在此等候,说过会儿就有人来陪他。 听到这里,舒橪总算明白过来。 ——荒唐。 他气极反笑。 这是把他当什么了?! 愠怒如有实形, 服务员顿感背后一凉。他生怕自己被殃及似的,连忙掩了门出去,离开这是非之地。 包厢里没开灯, 只有门上一扇方形的玻璃窗,透出走廊上的几缕憧憧光影,幽微黯淡。周围无声也无息,丝毫不像灯红酒绿的娱乐场所,反倒像是一间催人自省的静室。 短暂的恼火情绪过后,舒橪渐渐恢复了冷静。 好歹在圈子里摸爬滚打过这么久,有些招数和手段,倒也略有耳闻。 拉人下水,掌人把柄,樊亮先前铺垫了一大堆,恐怕在他预期里,这个房间里即将发生的事,才是今晚真正的重头戏。 说不准是不是有人授意。 舒橪扯唇冷笑。 想通这一点,他反倒放松下来,脑海里飞快拧紧发条,思索着一会儿该用什么借口打发人走,顺便给樊亮那头留个体面说辞。 舒橪踱步到门口,开了条缝,四下里观察。 不得不说,樊亮挺会选地方,多半是个老手,这间包厢位于一个拐角,距离最近的包厢,都有五六米远,很不容易引起注意。 几秒的功夫,舒橪心里已然拟好了说法,正要关门,耳边忽然听着不对。 好像是…… 有人往这儿跑? 细听脚步,虽然杂乱,但确确实实是两道声音,一前一后。他正觉得奇怪,往左边声音来向望去,猝然间,视线里出现了一个狂奔的身影。 舒橪惊愕地瞪大了眼睛。 ——梁知予?! 她怎么会来这里? 大脑运转的速度,仿佛比平时快了百倍,哪怕此刻完全处于状况之外,舒橪也能看出来,能让她如此仓惶躲避的,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待到她经过自己门口的瞬间,他果断出手,一把将人拉了进来。 * “……帮帮我。” 她从没流露过这样惶急的神态,语气迫切的程度,几乎是一种恳求。 舒橪这才看清,她穿的甚至还是服务员的工作装,尺寸并不合身,脸上妆容过分厚重,大概是奔跑出汗的缘故,描的眼线有些晕开了,像两道黑色的泪痕。 他心中的疑问和焦急,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但是眼下,情势所困,已容不得他再多问什么。 “马甲脱了。” 他冷静出声,同时上手绕到她脑后,三两下解开她扎发的发绳,“弄乱一点。” 梁知予虽然不知他有什么应对良策,但还是很识时务地照做,动作迅速地脱下穿在衬衫外的马甲,远远甩到了一边。 “这件也要……” 问句尚未完整说出口,舒橪忽然吻了上来。 梁知予惊疑地愣住了。 ——不,与其说是吻,不如说是蹭。 两片唇瓣重重碾磨上来,几乎是用蛮力,毫无章法,不同于他们之间的任何一个吻。 梁知予有点疼,本能地挣扎了两下。 其实也没有指望真能挣开,毕竟舒橪的体格摆在那里。可谁知,他竟然就这么轻轻巧巧地放过了她,微微撑起身,附在她耳边说了句:“挡着点脸,别往门外看。” 他站起来,随手扯开领口几颗扣子,整个人的气场骤然有些变化,晃晃悠悠地向门口走去。 看着舒橪的背影,梁知予心跳的鼓点渐重。 她好像……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包厢门打开的瞬间,舒橪看清了走廊上的情形。 一个夹克男正挨个敲开包房的门,向里头的客人询问什么。 奔忙的脚步声已经收息,想来这个夹克男,就是追赶梁知予的人。大约是因为跟丢踪影,所以干脆求助有可能的目击者了。 办法虽笨,却也有效,但凡前面几间的客人都说见过,到他这里倒断了线索,还真是不好解释。 转眼的功夫,那个男人来到了舒橪面前。 “先生,你刚刚有没有看见一个服务员,从走廊这边跑了过去?”陈鹏喘着粗气问。 舒橪毫不客气:“没看见。” 兴许是觉得他答得太不假思索,陈鹏并未罢休,反而加重了语气,挺直腰板道:“我告诉你,那个服务员在我们这儿犯了事,你要是见过她,最好说实话,否则别怪我不讲理。” 舒橪冷笑出声。 “不讲理?”他自带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盯着陈鹏,“你觉得,你现在是在和我讲理?” 他盛气凌人,倒是把陈鹏问得一愣。 但对方旋即也反应过来,毫不退让道:“既然您不配合,就别怪我得罪了。” 说罢,直接上手推门,竟是要强行闯进去的意思。 舒橪哪能让他如愿,一把钳住他的手腕,顺势一拧,立刻逼得陈鹏凄惨痛呼:“你、你……给老子放开!” 第71章 他自诩在店里大小算个管事的,还从没有过这般受辱的时候,可偏偏还毫无还手之力,要多窝囊有多窝囊,一连串的脏话直往外蹦,污言秽语翻腾。 这一下,动静不小。 隔壁几间包厢,陆续有人探出头来查看。樊亮隔着老远就看见了突如其来的变故,连忙朝这边赶来,嘴里高声喊道:“误会,都是误会!” 怎么还把他给招来了? 舒橪心中的弦不敢放松半分,面上倒是淡漠,松开了对陈鹏的钳制,半笑不笑地对樊亮打招呼:“樊总,这是什么意思?玩仙人跳啊?” 他单手撑着门框,姿态闲散,偏偏上衣凌乱,扣子还解了好几颗,倒是真有几分纨绔不羁的浪荡样子。尤其是嘴唇到下巴那一块,满是斑驳的口红印,落在樊亮眼里,分明就是刚入佳境的讯号,莫名被陈鹏这个没眼力见的家伙搅和,难怪要不爽。 “舒总,真不好意思,”樊亮噙着春风和煦的笑,“我看,这就是误会一场,千万不要动手伤了和气。” 陈鹏诧异:“樊总,我亲眼看见那个女的往这边……” “亲眼看见什么了?”樊亮打断他,“你敢说,你亲眼看见那个女的跑进舒总的包厢了?” 陈鹏瞬间语塞。 他讪讪揉着手腕,嗫嚅道:“这倒没有……” “那就把嘴巴放干净点!” 舒橪冷眼旁观,从这几句话里渐渐明白过来:看样子,这两人还认识。 “舒总,实在抱歉,今晚他们店里临时出了点事,怕是急上头了,的确是无心得罪。” 樊亮的体面话倒是不少,一筐一筐地往外搬,最后又叫陈鹏给舒橪道歉:“顾客就是上帝,你们这么做生意,以后谁还敢来消费?” 陈鹏心里仍有些不服气,但碍于樊亮的面子,不得不含含糊糊说了句:“……对不住。” 舒橪懒得搭腔。 经此一遭,他这间包厢的嫌疑,算是得以洗脱。 经过樊亮的提醒,陈鹏也终于想起来看监控,立刻一溜烟往监控室的方向跑去。 “舒总,扰您雅兴了。” 离开前,樊亮歉然说道,同时不忘往包厢里瞥了眼,露出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 “您继续。” 舒橪揣摩着自己刚才立起来的人设,似乎还不到给好脸色的时候,于是仅潦草点了个头,在对方转身的两秒之后,扭头回到了包厢里。 梁知予披散着头发,背对门口。 听见舒橪的脚步,她急忙转头问:“那人走了?” 舒橪透过玻璃,确认了两人都已离开,终于松了半口气:“暂时应付过去了。不过他马上就要去调监控,我们要想个办法脱身。” 事发已有段时间,他估摸着陈鹏那头应该已经通知了门口保安,蒙混过关恐怕有点难度。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有他陪同在侧,是不是会…… “你这是做什么?” 舒橪正紧急思索对策,一转头,却见梁知予踩上了沙发,在墙上摸索着什么。 “找出路。” 梁知予早有准备似的,踮脚去够包厢墙壁上的一副装饰画。 “这后面有扇通风小窗,刚好够我爬出去。” 她锨开松动的一角,稍稍使劲,便把整幅画取了下来。 果然,甫一揭开,一扇黑洞洞的方形小窗户显露了真容,尺寸勉强能容人通过。 这还是上次来唱歌时,江雯雯耍酒疯蹦上沙发跳舞,偶然间发现的。大约最初房屋设计如此,商家又懒得做改动,随意用个装饰遮掩了事。 刚才她忙着从陈鹏眼皮子底下逃走,险些忘了这个救命通道。现在回想起来,自己慌不择路地跑到此处,又被舒橪掩护,真是鬼使神差的天意。 舒橪却觉得她的话如同天方夜谭:“这是二楼!你不会想跳下去吧?!” 梁知予一脸平静:“旁边有水管,底下是草坪,预估高度在七到八米之间,我可以的。” 舒橪被她这番操作惊得说不出话。 活了这么久,他只在剧组里见过演员演跳楼,前提还是身上得绑威亚。 “梁知予,你下来!”他没法大声喊,只能压着嗓子,“你疯了吗?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 说着就要冲上前制止。 梁知予却动作更快,转瞬间,半个身子已经探出了窗外。 “舒橪,”她突然回头叫了他一声,“其实,我已经报警了。” 舒橪全身心记挂她的安危,哪还有精力去管别的,且他身处局外,根本不知道事情怎么就发展到了要报警的地步。 “所以呢?” 他茫然。 梁知予的下半身已经钻出了窗户,右脚虚虚够着墙上的管道,双手扒着窗沿。 “所以你不用做什么,只要等在这里,过一会儿,就能安全离开了。” 而她不一样。 陈鹏记住了她的脸,丹姐、露露,都见过她;逃脱陈鹏追赶的途中,尽管已经往盲区绕,但也不能百分百保证,没有被摄像头捕捉到丝毫的踪影。 如果一会儿警察到达现场,众目睽睽之下,她和舒橪一起出来,岂不是要把原先置身事外的舒橪,也推到明面上了吗? 别人不说,至少陈鹏口中那位,显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樊总”,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舒橪。 双手往外用力一推,梁知予稳稳蹬住了落脚点,重心完全转移,整个人彻底离开了窗沿,顺着管道,动作迅捷地滑下去。 眼见着她如一羽鸿毛,轻盈地擦过管道,急速坠进夜色里,舒橪本能地往窗外伸手,像是要抓住什么。 掌心却只握了个空。 血液猛地涌上头顶,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失声大喊:“梁知予!” 四周突然阒静。 回答他的,是渐近尖锐的警笛。 第54章 54 年少 从他对她的心动开始。…… 从公安局做完笔录出来, 梁知予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迎面看见了舒橪。 他的衣服已经整理好,脸上的口红印也擦了干净, 站在屋檐下等她, 形成一道修长挺拔的身影。 不同于作为报案人的梁知予,舒橪连目击者都未必算得上, 因此问询过程也较简单,出来得比梁知予早。 “打算怎么回去?”他问。 梁知予也卸了妆, 素着一张脸,历经了长时间的紧张, 唇色有些苍白。 “打车吧。”她说, “你呢?” “叫了代驾。刚才已经来取钥匙了, 一会儿就过来。” 梁知予默默点头。 她拿出手机想叫车, 刚打开软件页面,手机却突然被舒橪抽了过去,她不明所以地抬头,正对上舒橪暗沉沉的眼神。 “非要我把话说那么明白?”他恨铁不成钢,“我可以送你回去。” 梁知予愣了愣。 这话奇怪。 不说明白, 她怎么能知道他的意思呢? “那……” “谢谢了。” 舒橪紧抿着唇, 把手机递还回去。 她伸手去接的时候,舒橪看到了她的掌心。 今晚她为了脱身, 不惜冒险从二楼翻窗,顺着墙面架设的水管纵身滑下,虽然最终有惊无险, 但是手掌并未来得及做保护措施,和粗糙的管面一路摩擦下来,几乎磨掉了一层皮。 先前只顾着紧张, 肾上腺素发挥着作用,她倒也没察觉出什么痛感,直到刚刚做笔录的时候,才迟滞地感到掌心一片火辣辣的痛,好在民警热心,拿来他们自己的药箱,帮她做了临时处理。 舒橪托起她的手,垂眼查看。 即便已经上过了药水,掌心和手指的磨损破皮依然清晰可见,尤其是右手掌,一道血痕几乎横贯,足以想见该有多疼。 可梁知予愣是一声没吭。 舒橪的眉心狠狠跳了跳。 “你还没有回答我最开始的那个问题。”他的目光锐利,牢牢逼视她的眼睛,“今晚,你为什么会穿着服务员的衣服,出现在那里?” 梁知予没料到,他竟还会杀个回马枪,张了张嘴,一时失语。 “或者我问得更明确一点。你是怎么知道,那家ktv的三楼,有不可告人的勾当?” 他手心的温度烫得惊人,梁知予语塞许久,怔怔地想要抽回手。 没抽动。 “不想说?”他语调骤然沉下去,“那我替你说。” “你不是为了新闻,而是为了私事。你在无偿帮别人的忙,甚至不惜以身入局,就为了引蛇出洞。而这件事情,就是你曾经轻描淡写提过的,孟晔拜托你的那件事。” 第72章 话音刚落,他清晰感觉到,梁知予的手指一僵。 没有什么,能比身体的本能反应更加真实。 答案呼之欲出。 “……梁知予,”舒橪听见自己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是圣人吗?想拯救全世界吗?今晚你但凡不走运一点点,后果会是什么,你想过吗?”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砸得梁知予头晕目眩。 “你在怪我?”她怔怔地,“你觉得,我不该管这件事,对吗?” 舒橪反问回去:“难道你该管?要真是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也就算了,可你看看今晚,都闹到什么程度了?” 他说着又冷笑:“帮忙帮忙,我倒是头一次见到,别人在前头冲锋陷阵,当事人躲在后面当缩头乌龟的。行径这么不磊落,我看,也没有什么帮他的必要了。” 深秋夜里的风,实在萧瑟,梁知予被吹得打了个寒噤,周身血液似乎都在降温。 “对,我曾经的初衷,确实只是尽一份绵薄之力而已。”她抬头,迎上舒橪的视线,“可你真的觉得,直到今天,支撑我的动力,仅仅是别人的一句拜托吗?” 舒橪始料不及,她的眼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碎裂。 “我有对真相的好奇和渴求。我想知道,他的父母当年为什么突然双双遇难,明明不缺钱的公司集团为什么就是不肯支付工人薪资,为什么那几个当事人几乎都离开了松川……还有,我的学姐,是被谁泼了脏水。” “没有人强迫我、诱哄我做什么。我自己想问,想查,仅此而已。” 梁知予一个用力,终于抽回了自己的手。被他触碰过的地方,有不同于别处的温度,但是经不住夜里风吹,很快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舒橪定定望着她,下颌线渐渐绷紧。 总是这样。 她总有她的道理,坚不可摧。 倔强脾气,怎么也拉不回来。 “所以就连自己的安全都不顾了吗?”他咬牙,恨不得敲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你这样头脑一热地扎进去,万一出事,谁来负责?除了在受害人名单上再添一笔,还能得到什么?” 实话往往难听。 梁知予眼睛眨也不眨地听他说完这一连串的话,心里如针扎过。 “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心里痛快点,那你就说吧。”她垂敛视线,望着脚下凹凸不平的水泥路。 “我不用谁来为我负责。当然,今晚差点把你拉进来,是我的错,算我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还。” 舒橪气得笑出声。 人情? 谁缺她一个人情? 梁知予低头,并未让舒橪看见自己脸上神色,继续往下说:“我还是打车回去吧。你家和我不顺路,怪麻烦的。” 她走得飞快,等到舒橪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已经出了公安局的大门。一个人形单影只地走在人行道上,背影格外孤独。 舒橪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其实早该想到的。 他对自己说。 梁知予从来都不是袖手旁观的人。 从他对她的心动开始。 * 舒橪曾经半开玩笑地和梁知予说过,他们读高中时,梁知予算是校园风云人物。 这话百分百的真。 其中一半原因,可以归结为她优异的学习成绩,还有漂亮的外貌;另一半,则是源于高二上学期末的一件事。 那时,学校对早恋抓得并不严格,只要不是太过明目张胆,老师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因此,年级里有不少成双成对的小情侣。 其中有一对,在临近期中考的那阵子,闹了矛盾。 具体缘由为何,已经难以追溯,总之女生明确向男生提了分手,男生百般挽回不得。 期中考试很快来临,全年级学生顺序打乱,随即分配考场,单人单座,最大限度保证公平。 英语考试进行到后半程,教室里忽然有个男生举手,说要举报有人作弊。 被他举报的,赫然就是他刚分手的前女友。 “老师,您可以去检查她的校服口袋,里面有一张小抄,写的是语法和单词。” 男生语气笃定,又是考试中场当面举报,监考员犹豫了一会儿,走到女生面前,示意她暂时停笔,由老师来检查。 女生略有迟疑,依言照做。 随后,监考员从她右边的校服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揉皱的纸团。 “老师,这不是我的!”看清监考员手里的东西,女生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我……我没有作弊!” 监考员皱着眉头打开纸团,只见上面工工整整誊抄着十来个英文单词,还有重难点语法,和女生试卷上的字迹,如出一辙。 “你先别考了,我现在叫巡考过来,你和他去办公室。” 人赃并获,监考员果断做了决定,同时不忘提醒同考场的学生,不要受影响,继续答题。 梁知予的座位,就在这个女生之后。眼看着对方哭着被巡考带走,她的心情有些复杂。 就她的个人感受而言,整个考试过程中,前座女生并没什么异动,两个监考员全程在教室里巡视,也并未发现端倪。 当然,不排除她作弊手段老练,稳如泰山的可能,况且按照考场规则,只要夹带任何与考试相关的资料进场,无论是否使用,一经发现,统统视为作弊。 梁知予摇摇头,正要重新提笔完成作文,突然之间,连她自己都说不上来什么缘故,鬼使神差地回头,看了那举报男生一眼。 也巧,他正盯着梁知予前面的空座,嘴角挂着一缕尚未收起的笑容,看上去高兴极了。 察觉到梁知予的目光,他顿时有些讪讪,连忙低下头去,继续做卷子。 梁知予若有所思。 少顷,她做了个决定。 她行云流水地写完了作文,提前半小时交卷,走出考场,直奔行政楼的巡考办公室。 “……证据就摆在这里,你到底承不承认?再这样僵下去,我要叫你家长过来了!” 教导主任的声音中气十足,隔着半段走廊的距离,清晰传进了梁知予的耳朵。 紧接着就是女生的啜泣。 “老师,我真的没有作弊,真的没有。这个纸条不是我的!” “那你怎么解释笔迹的问题?不要说是巧合,我们已经拿了你平时的试卷作业来比对了,就是你的字!” 梁知予在办公室门口顿足,敲了敲门。 教导主任正处在情绪里,不耐烦地转过头,见是梁知予,面色稍霁。 “知予啊,你不是还在考试吗?怎么跑到办公室来了。” 在学校老师面前,梁知予总是自动多一层懂事好学生的光环加持,也因如此,震怒之下的教导主任还能给她一分好脸色。 “我提前交卷了。”梁知予走上前,轻声解释。 “老师,这件事关系到考试的公平公正,不管怎么说,都要好好调查才能下结论,既不冤枉,也不错放。” 这几句话,倒是说到了教导主任的心坎里。但他仍然皱着眉:“知予,你不要觉得老师武断。我在学校这些年,处理过的学生作弊起码也有十来个,毫不夸张地说,没有一个是冤枉的,但凡走进这间办公室,所有人都痛哭流涕不承认,到最后,哪一个不是哭着保证再也没有下次?” 梁知予沉吟。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那个哭得声嘶力竭的当事人。 “我没有……真的没有!老师,我发誓,如果我作弊,这辈子复读一百次都考不上大学!” 她心中又有了不忍。 “老师,我能看看那张纸条吗?”她问。 说了半晌,教导主任也累,便把监考员搜出来的纸团递给了梁知予,自己低头喝茶。 梁知予接过,细细端详。 纸团展开,半个巴掌大,两条边缘有撕过的痕迹,看样子是从某张更大的纸,或是笔记本中的某页上,裁剪下来的。 “这不是我们平时常用的作业纸。”她盯着纸片右下角,“这个品牌的记事本,好像还挺贵的。” 她抬头,“你,或者你周围的人,有谁在用吗?” 女生突然停止了哭泣。 刚才的情形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纸条的笔记和内容上,而完全没有留意到,这张纸的出处。 她看着梁知予手中的纸片,呆怔了许久,颤声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这是我写的,是我在别人的本子上写的!” 第73章 * 二十分钟后,上午的英语考试正式结束。举报作弊的男生,被监考员带到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在他的书包里,果然发现了同品牌的笔记本,其中一页,确实缺失了部分。将展开的纸团拼接其上,严丝合缝。 证据确凿,扛不住多方压力,男生终于崩溃地承认,出于分手的不满,他事先裁下女生留在他本子上的笔记,借着进考场前几分钟的接触,栽赃作弊,以作报复。 走廊监控也印证了这番说辞。 至此,女生身上的作弊嫌疑终于得以解除。 但事情并未结束。 学校对该女生明确提出,事关早恋问题,不予追究已是网开一面,具体情节曲折,更不宜对外宣张,两人各退一步,到此为止。 当事女生的英语科成绩虽正常计入了总分,但考场上的突发举报,已在年级里传得沸沸扬扬,毫无遏止态势。 舒橪也听到过几句。 但他对这种事向来不怎么关心,也懒得参与讨论,只当作耳畔一阵风。 直至几天后,学校晨会升旗,按照惯例,安排了学生代表做国旗下讲话。 也正是那次胆大包天的讲话,让梁知予在老师面前的懂事好学生光环,破灭得彻底。 “老师们,同学们,我是高二年级的梁知予。其实老师原本给我拟定的讲话主题,是关于宽容待人的,但就在上台前,我突然改变了主意,起因就是,发生在期中考试期间的一件事。” 话至此处,已有老师发觉不对劲,连连对梁知予打手势,叫她不要乱来。 “……谁规定我们必须宽容?子曾经曰过,以德报怨,何以报德?比如,有个人臭不要脸地污蔑我考试作弊,难道我还要慷慨大方地告诉他,没关系,我可以打掉牙齿往肚子里咽,我们还能手拉手做朋友……” 整个操场,沸腾了。 台上的老师再也顾不得别的,立刻就要从梁知予手里抢话筒。但梁知予的反应更快,直接从两米多高的主席台跳了下来,混进台下学生的队伍里。 “……这不叫宽容,叫窝囊,让我去宽容他的人,更是助纣为虐。我们应该保持适当的小心眼,尤其是对于要求我们宽容的人,因为正常人不会把这两个字时刻挂在嘴上……” 梁知予语速越来越快,穿梭在队伍里,顶着全场雷动的掌声和喝彩,躲避老师的围追堵截。 连风都要追不上她。 舒橪的表情,已从最初的吃惊,完全转变为惊叹和折服。 他早就听说过梁知予大名,也见过几次真人,当然是无可挑剔的好看,但那种好看太守规矩,一丝一毫都循着方寸似的,给人强烈的距离感。 直到今天,舒橪才隐约察觉,也许是自己狭隘了。 渐渐地,他感到有人向他跑近。 脚步声咚咚。 青春明媚的一张脸,鬓角充盈着轻盈的风,明明是恶作剧得逞的狡黠神情,却带着一股凛然的意气,像电视剧里从天而降的侠女。 舒橪怔住了。 她从身边跑过的时间很短,也许一秒不到。 但年少的舒橪却有了预感—— 他将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去品味他们影子交错的瞬息。 ----------------------- 作者有话说:令人感动的更新时间。 昨晚九点到今天凌晨两点的奋斗结果。 第55章 55 初雪 欠她一次顺风车。 深夜里, 仍有警车出警,红蓝灯光闪烁,划破空气里的宁静。 舒橪从回忆中缓过神。 代驾到了已经把车开到了大门口, 给他打来了电话, 问他人在哪儿。 舒橪和他说稍等。 才一会儿的功夫,梁知予已经走出了很远, 舒橪刚要去追,就见一辆出租车渐渐减速, 靠边停在她身边。随即,梁知予弯腰拉开门, 俯身钻进了后座, 烟尘一滚, 遥遥远去。 还真就这么走了。 舒橪停下脚步, 在原地自嘲似地一笑。 也对。 她不是会让自己受委屈的性格,刚才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再搭他的顺风车,和嗟来之食有什么两样。 他闭眼缓了一会儿,重新打电话, 叫代驾往前开一段来接自己。 翌日, 社交媒体上的一则热搜,在短短十几分钟内登了顶—— “某顶流男性昨夜吸毒被拘”。 短短几个字的标题, 令人读之骇然,词条旁缀了个紫色的“爆”字,足以证明有多么吸引眼球。 话题广场上, 居于首位的,是某个营销号放出来的爆料,说有位粉丝数量千万级的男明星, 于昨夜在松川市某家娱乐场所因吸毒被警方拘留,正面临着多个品牌方的巨额索赔。 评论区里,针对当事人身份的猜测热火朝天。虽然营销号给出的信息并不完全,不过针对“千万粉丝”、“多个品牌代言”的几个关键词,还是有神通广大的网友锁定了几个可能人物。 其中就有涂阳。 【我真服了,现在的垃圾营销号为了博眼球,什么都敢写。】 【工作室还活着吗?放任这种谣言满天飞,别是混进对家皮下了吧?】 【工作室不做人也不是一两次了,关键时候还得靠反黑站做事。】 …… 粉丝群里,半分钟就能刷出九十九加的新消息。天南海北的声音聚集在一起,气氛格外焦灼。 梁知予刚起床,还来不及浏览网上消息,倒是被罗佳佳连环微信轰炸得晕头转向,大意概括起来,无外乎是让她赶快去控评,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留言给压下去。 梁知予犹豫许久,没回复。 今天是周末,裴斯湘还没起,家里静悄悄的。梁知予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回到房间梳妆台前擦脸护肤。 面霜涂到一半,手机屏幕上忽然跳出来社交软件的即时通知,余光略扫过一眼,她顿时停下了动作。 刚才还热热闹闹的群聊,忽然陷入真空一般,鸦雀无声。 十几秒后,终于有人往群里转发了一张蓝底白字的截图,哆哆嗦嗦地问:【姐妹们,我没看错吧?这是……官方公告?】 梁知予拿起手机,点进那张落款为松川公安局的警情通报,眼神缓缓拂过上面的每一个字。 热心群众举报…… 艺人涂某…… 拘留…… 明明昨晚已切身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现在成文于眼前,梁知予只觉得恍如隔世。 像做梦。 她下意识甩开了手机,走到房间窗边,推开玻璃,任凭十一月的寒凉空气涌入呼吸道,透彻肺腑。 当天晚些时候,又有新的爆料传来,来自于《刻度》财经部的同事,说是业内相关人士爆料,涂阳及其背后的资本,存在重大的经济问题,已有相关部门介入调查。 得知消息的时候,梁知予有瞬间的恍惚。 背后的资本? 那不就是…… 她倒吸一口气,似乎不太敢相信,事情居然如此顺利地推进到了这一步。 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静观其变? 坐收其成? 可梁知予很快就发现,自己的想法,实在过于乐观了。 两周后,松川电视台财经频道播出了一期人物专访。演播室里,坐在主持人身边谈笑风生的,赫然是志远集团的老总许志。 他谈吐从容,言行举止一如往常,看不出任何异常,仿佛网上盛传的,都只是无关紧要的闲言碎语,而他自岿然不动。 梁知予在手机上看完了当期节目的全程录播。 果然,不可能那么一帆风顺,她想。 节目时长,总共半个小时,片尾终曲响起时,节目制作组名单从屏幕上逐一滚过。在总监制一栏,梁知予看到了何承望的名字。 她把视频点了暂停,视线久久凝固在这三个字上面,心情无比复杂。 她很久没有这种感觉,眼前仿佛摆着一道高深莫测的数学大题,答案已知,可过程全无,只能靠自己抽丝剥茧,慢慢推导。 公司里,同事伏案工作,没人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有财财在办公桌上走来走去,蓝色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径直仰倒了梁知予面前,撒娇似地伸了个懒腰。 梁知予很不走心地逗了它一会儿,手机突然有来电。 她接起,原来是孟晔。 “怎么了?” 那天晚上的事情,没有瞒过孟晔,后来他语气诚恳地梁知予道了歉,并且请求她今后千万不要再以身犯险,如果出事,太不值得。 第74章 “知予,我今天打电话给你,是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我辞职了。” 梁知予大吃一惊:“辞职?为什么?” 孟晔温和地说:“上次让你那么冒险,我已经够愧疚了。接下来,我应该会在松川长住,知予,剩下的事情,就让我自己去解决吧,你支援太多,我也受之有愧。” 梁知予神色微顿。 她起身离了工位,拐到无人的静处。 “孟晔,我从来没有怪罪过你。参与调查,接近真相,这是我自己想做的,更是我做记者的职责所在。你大可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更不用因为心存愧疚,就把自己在京州的后路都给断了。” 孟晔却在电话里笑:“断后路倒还不至于。我手里有积蓄,自媒体账号的收入也能贴补一部分,别忘了,我还是你们《刻度》的特约撰稿人,养活自己没问题。” 电话里依稀传来了航站楼的播报声。 梁知予问:“你已经在机场了?” “嗯,过会儿就登机。几个小时后,我们就能在松川见面了。” 梁知予点头:“好,等你落脚之后,我们再从长计议。” 不过她还是低估了孟晔的执拗。 他说不用她插手,那就是真不想让她插手,偏偏理由还让她无法反驳:“你在许志那边已经露过脸,上次ktv的事情又添了一重的暴露风险。如果再让你贸然出头,对你,对我,都没有任何好处。” 梁知予最终被说服了。 但她仍有些不死心,问孟晔是否还有自己能协助的地方。 孟晔想了想,说:“非要说的话,确实有一件。而且,你比我更加合适。” “是什么?” 孟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封了口的信封。 “替我把这个,转交给庄小姐。” * 庄小姐,就是先于梁知予从电视台离职的那位学姐,本名庄絮。 离开松川以后,庄絮搬家去了隔壁的一座城市,与松川有三个小时的车程。上次,梁知予去见了她一次,为的是找回当年报道的一些资料。 出发前,梁知予给庄絮打了电话,得到的回复有些出乎意料—— 庄絮丈夫的老家出了些事情,她这两天陪着丈夫回去处理,短时间内回不来。 梁知予向来不喜欢陷入被动等待的局面,性问了庄絮现在所在的地址,简单收拾了东西,买好最近一班的机票,直奔目的地而去。 庄絮丈夫的老家平城,距离松川八百多公里,航班抵达省会城市之后,还需乘坐两个多小时的火车。 在车上无聊的时候,梁知予刷了两下朋友圈。跳出来的数十条更新里,竟然有舒橪的动态。 图片是一张黑白滤镜的布置,配文只有两个字: 【等雪。】 梁知予下意识默读了一遍。 那天他们的分别,其实不怎么愉快,以至于她后来到了家,再度回想起路上的情形时,心中总觉得存了一个疙瘩。 隔了几天,她给舒橪发了微信,说自己那晚并不是随便说说,人情债一定还。对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得平淡,说自己已经回到剧组,人不在松川,有什么事,回去之后再说。 梁知予说“好”。 下了火车,扑面一阵砭骨寒风。 天气预报显示,这两天平城要下雪。 这里的纬度不能算高,虽然已经开始供暖,但十一月底的初雪,还是少见。梁知予低头看着自己的行李箱,庆幸羽绒服没带错。 她和庄絮在一家小面馆碰了头。 信封拿出来时,庄絮明显一愣。 “给我的?” 梁知予点头,“孟晔说过,专门给你的。喏,封了口子,我可没偷偷拆开看啊。” 庄絮笑:“知道。你又不是那种人。” 说着,她竟就这样当着梁知予的面,拆开了这枚牛皮纸信封。 一张照片滑落了出来。 庄絮的神情瞬间凝滞。 “怎么了?”梁知予关切道。 庄絮喃喃:“……是我想错了。” 她眼神恍惚,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原来,原来他是……” 点的清汤面已经端上了桌,梁知予却毫无动筷子的心情,紧张地问:“学姐,你在说谁?” 照片紧紧捏在庄絮手里,从梁知予的角度看,只能窥到相纸泛黄的背面。看样子,是有些年头的东西。 良久,庄絮的表情终于恢复了平静。她并不顾忌,把照片正面翻转到了梁知予面前,轻声开口说道:“之前你来找我,说有个朋友托你从我这里借点资料。当时我不知道,原来你说的那位朋友,是他。” 毫无疑问,这个“他”,指的就是孟晔。 “他怎么了?”梁知予却不明所以。 庄絮浅浅叹了一口气:“简单来说,我知道他父母早年的一些事情,牵扯比较多。而且……” 她踌躇了两秒。 “而且,我隐约感觉,那些事,和我后来被停职调查,有脱不开的关系。” 梁知予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 然而再往下问,庄絮却怎么也不肯再多说了,只语重心长地告诉她:“知道的少一点才好。知予,我是为了你好。” * 从面馆出来,天空正在下雪。 梁知予和庄絮道了别。 和松川相比,平城显然是个小地方,全城总共就几路的公交车,站台上人影寥寥,许是因为这场雪。 梁知予裹紧了围巾,在站台上等候回酒店的公交,冻得止不住跺脚搓手。 望向夜空的眼睛却很亮。 她是土生土长的南方人,对雪总有些超乎其本身意义的浪漫想象。前几年,韩剧风头正盛,网上关于初雪的讨论相当热烈,每次在朋友圈里刷到某地终于降了初雪,她心中难免隐隐地羡慕—— 看吧,果然还是物以稀为贵,什么初雨初晴,人们甚至懒得赋予意义。 雪落在地上,逐渐积起薄薄的一层,车子行径过,留下两道痕迹分明的车辙印。 舒橪揉着太阳穴,随手把车里暖风降了一度。 雪夜行车,他保持着全神贯注,连音乐都没有放,眉心无意识地蹙紧。 这是他在这座小城停留的第七天。 得益于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雪,导演把原本排在后几天的戏份往前提了提,原定于今晚的夜戏延后。 美术组收工较早,舒橪和同事吃过晚饭才准备回酒店。他对这里的路况已经了如指掌,前方路口熟练地转了向,准备开近路回去。 沿途都是小店,挨挨挤挤地并列在一起,五颜六色的招牌,亮得好似锣鼓喧天,反衬得不远处的公交站台遗然独立,冷清萧索。 ——不。 那里还有人。 她安安静静站在车站的顶棚下,却并不往车的来向看,而是抬头望天。 没戴手套的手,伸出去接飘落的雪花,或许是被冻着了,手掌又猛地缩成一个拳,放在嘴边用热气呼了呼,老老实实地揣进口袋里。 舒橪没忍住笑出来。 他觉得梁知予是个巨大的矛盾。 明明很聪明,有时候又会冒出来一点固执的傻气。 他们的关系,也是个矛盾。 仿佛前一刻还在互不相让,摆出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后一刻,就会被命运的推手,神奇地重聚在一起。 算了,他告诉自己。 还欠她一次顺风车呢。 ----------------------- 作者有话说:最近正在构思下一本,恍然发觉自己根本没确定要写哪个。 《多云》人物与本文相关,总体是酸甜口的双向暗恋,会稍微纯情一丢丢,《明月》伪兄妹,天雷地火噼里啪啦的那种,基调略阴沉。 大家更想看哪个可以评论区告诉我呀~~ 第56章 56 橘子 睡了。 车灯远远照过来, 有些晃眼。 梁知予起初还以为,是想要揽客的出租车,但随即就注意到, 车上并没有亮着出租车的招牌。 她脑海里浮现出几起新闻上的恶性案件, 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警惕地后退两步, 时刻提防有人冲下车。 然而等了几秒,预想中的可怕场面却并没有发生。 副驾的车窗缓缓降下来, 一道男声混着风雪,飘进她的耳朵。 “别等了, 我送你。” 梁知予几乎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她诧异极了, 弯腰望进车里—— 驾驶座上, 男人单手搭着方向盘, 微微侧过来半张脸,眉骨鼻梁处的轮廓起伏,构成了明暗对比强烈的阴影,英俊得很不克制。 第75章 隔着一点距离,车里的暖风烘在梁知予的脸上, 一并被送过来的, 还有隐隐的柑橘香调。 她喉咙莫名有些干渴。 “说了,上车。” 见她不动, 舒橪言简意赅地重复了一遍。 天寒地冻的雪夜,车里的小空间,如同童话故事里温暖的木屋, 有着难以言说的吸引力。 梁知予甚至没来得及做思想斗争,便不自觉地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 车窗重新关闭。 上车后, 梁知予才发现,原来刚才闻到的柑橘味道,并非香水或空气清新剂,而是来自于货真价实的橘子皮,就摆在中控位置,新鲜未脱水,看样子刚剥下来没多久。 “剧组买的。后排箱子里还有。”见她目光停留,舒橪说。 梁知予摇头,说不用。 顿了顿,又问他怎么把果皮扔在车里。 “这车是剧组租的,味道比较重。冬天不方便开窗通风,只能借别的味道压一压。” 梁知予闻言,反而用力吸了几口气,好像非要从清新甘甜的橘子味底下,拽出几许格格不入的影子,用作舒橪话的佐证。 “还真有一点。”她这才完全相信似的。 舒橪把她的行为尽收眼底,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去哪?” 车开出去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问。 梁知予报了一个酒店的地址。 平城地方不大,旅游业也远不如周边几个城市景气,高规格的酒店总共就一家,其余都是各品牌的连锁。梁知予住的就是其中之一。 舒橪点头,心中大概估算了一下剩余路程,应该也就五六分钟的事。 这地方可真小。 他想。 梁知予转头朝着窗外,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勾着安全带,直到听见舒橪问她:“什么时候来的平城?” 她回头说:“昨天。” “来工作?” “……嗯。” 开过一条限速慢行的路,梁知予终于放过了手中的安全带,同样问他:“你也是来平城工作的?” 舒橪点头:“电影在这儿取景。” 梁知予心里忽觉得微妙。 中国这么大,他们偏偏选中了平城这个地方;而庄絮丈夫的老家,又恰恰也是平城。时间偏还如此赶巧。 她不是很信缘分,但种种阴差阳错,竟然还真的找不到别的解释。 酒店很快就到了。 安静的车厢里,安全带卡扣解锁的声音格外清晰,心里仿佛也有个什么东西跟着松脱了,怅然来得莫名。 梁知予的手刚刚搭上车门开关,突然顿了顿,改口对舒橪说:“我想吃个橘子。” 短暂的愣怔从舒橪眼里掠过。 “好。” 他没问缘由,探身往后排,从纸箱里拿了一个出来。 圆滚滚的形状,红彤彤的颜色,像个小灯笼。 梁知予正要去接,舒橪却已经自然而然剥开了果皮,语气淡得好似无事发生:“垃圾留给我。不然车里味道盖不住。” 梁知予的手停在半空中,慢慢地放下去:“……谢谢。” 舒橪的动作很仔细,修长的手指翻来覆去,几下就把橘子皮分成了六瓣,花朵一样的形状。有些橘络勾连在果皮和橘瓣之间,经不住他随手扯弄,断弦似地崩开,声响又轻又闷,含糊不过他的眼睛,被细致地拈去。 清新酸甜的气味,牢牢占据住嗅觉。不知为什么,梁知予居然想起望梅止渴的典故,一个疑问终于浮上心头—— 怎么能止渴呢? 难道不是…… 越来越渴吗? “拿着。” 舒橪把剥干净的橘子递给她。 梁知予伸手去接。 碰到了他的手。 抬眸。 再碰到了他的目光。 她没来由地一怔,本能就要缩回手去,却猝不及防地被舒橪攥了个正着。 相贴处的皮肤滚烫。 梁知予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唯独掌心里冰凉的水果触感,提醒她,一切都不是意外。 舒橪倾身过来,压在她耳边低语:“车都开到这儿了,不请我上去坐坐?” * 走进房间的,变成了两个人。 房卡刚插进卡槽,梁知予就被掰过来接吻。 舒橪一颗报复心,此刻终于得到施展,含着她的唇瓣时轻时重地吮,舌头很不讲理地探进去,不留任何退路给她。 梁知予的腿脚渐渐软下去,耳边嗡鸣一片。 舒橪察觉到她下坠的趋势,一把捞住她的腰,愈加低头,吻得咄咄逼人。 不知道谁碰到了开关,头顶忽然一暗,纠缠的身影顿时被笼进黑暗里,只有房间床头一盏昏黄,映出幢幢的影。 外套很重,落在地上的时候,发出沉闷的一声。 片刻间,舒橪已经触及她衣服之下的肌肤,柔软细腻,如一块暖玉,让他不舍得释手,久久地流连其中。 梁知予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 她瘫软在舒橪的怀里,仰头看着他的下颌,那里生长着青色的胡茬,触感很硬,有点扎人。 “……你今天没刮胡子吗?” 舒橪一愣。 “早上出门之前都有刮。可能又冒出来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笑着问她:“怕疼?” 梁知予含含糊糊“嗯”了声。 舒橪把她圈在自己和墙壁之间,捏了捏她的耳垂,轻声细语里透着点坏:“那我……尽量轻一点。” 他还真没骗她。 只是…… 太过头了。 像是被羽毛轻轻拂过,每个毛孔都深深地颤栗,魂魄也要被勾走。 被子在手心里攥紧,又松开,梁知予的意识离散,几度要撑着身体坐起来,最终却只能脱力地倒回床上,膝盖微微打着颤。 舒橪终于直起身子,抬手抚摸她汗湿的头发,不安好心地问:“这样,够吗?” 梁知予缓过神,仿佛觉得被他捉弄,蹙着眉瞪了他一眼。 眼里水光潋滟。 他笑着认错,凑过去吻她的唇角,态度诚恳地请求原谅。 反正夜还长。 他们可以慢慢来。 * 第二天清晨,梁知予意外醒得很早。 她从舒橪的怀里挣脱出来,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原来才六点。 “……醒了?” 身边传来舒橪沙哑的声音。 “嗯。”梁知予把手机放回去,“吵醒你了?” 舒橪轻笑:“不至于。我的生物钟本来也就这个点。” 他长臂一伸,又把梁知予揽了过去,面对面地对她说:“今天还有工作吗?我们晚上排夜戏,上午可以休息。” 梁知予的话却让他震惊不已:“我今天中午的机票,回松川。” “中午?”舒橪诧异,“这么赶?” 他蓦地想起几小时前发生的一切,“你昨晚怎么不说?” 轮到梁知予莫名其妙了。 “你昨晚又没问。票早就买好了。” 她说着起身,被子滑落到腰间,睡衣穿得松垮,露出脖子和锁骨上密布的吻痕。她浑然不察,下床穿鞋去洗漱。 舒橪被带进她的逻辑里,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反驳的话,怔怔看着她进卫生间,衣袂带风。 洗脸的时候,梁知予听到脚步声挨近。 她弯腰捧水,冲掉洗面奶的泡沫,一抬头,从镜子里看见靠在门边的舒橪。 “如果站在这里的,是你的男朋友,你昨晚会告诉他吗?”他冷不丁开口问。 梁知予擦脸的手顿住了。 “……什么问题。” 她把洗脸巾贴在脸上湿润处,一点点压干水渍,似乎根本不打算回答。 舒橪却自作主张地替她答了:“你会的,对吗?” 梁知予不懂他何以如此执着,转身想出去,偏偏他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门口,摆明了不回答就不罢休的架势。 她无可奈何。 “可站在这里的不是我男朋友……” 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前一秒,梁知予突然变了主意,改口说道:“可我男朋友没有站在这儿。” 舒橪顷刻变了表情。 “那他在哪儿?” 他的语气骤然冷下来。 梁知予无所谓地耸肩:“我怎么知道?也许在哪个角落当缩头乌龟吧。所以,你刚才的假设没有意义。” 见舒橪没有挪步的意思,她索性拿起洗漱包,把卫生间里的个人用品先收拾了。 牙刷、洗脸巾、洗面奶护肤品……一堆零散的小东西,收起来还真不少。 “是什么样的契机,才会让你想要开始一段恋爱?” 第76章 舒橪并不打算就此放过,锲而不舍地追问。 梁知予呼吸一滞。 即便没有回头,她也知道,舒橪正看着自己,目不转睛。 好像她的答案很重要。 “……我也不知道。” 她声音渐低。 “但是,应该要真的想好了,认真地开始,这样才……才对吧?” 浴室里倏忽沉默下去。 那是一种足以令人觉察的急转直下,连带着刚刚作答完毕的梁知予,都直觉有异,抬头望向了镜子里的舒橪。 他披着自己的衬衫,扣子还没系,毫不躲闪地,与她在镜子里对视。 半晌才嗤笑:“梁知予,所以你当初是没想好、不认真地,把我给睡了?” ----------------------- 作者有话说:悄咪咪改了几篇预收的顺序,但仍在纠结中…… 恨啊,为什么我码字手速这么慢,要是能双开就好了[爆哭]安禧和vc的两篇故事已经在我眼前演了八百遍了! 第57章 57 照片 尽量哭得安静一点。…… 舒橪没等梁知予给回答, 转头走出了浴室。 他觉得自己问得也挺多余。 他们这种关系,问人家认不认真? 不是上赶着自取其辱吗。 梁知予走出来的时候,舒橪还在背对着她扣扣子, 一副马上抽身要走的样子。 她蹲在行李箱旁, 把收好的洗漱包,连同零零碎碎的物品一口气塞了进去。 “你就当我不认真吧。”她低着头, 自顾自收拾东西,“我这个人挺坏的, 对不对?” 最后一颗扣子忽然作对,怎么都不肯安分地钻进扣眼里, 舒橪被磨没了脾气, 索性丢开它, 转过身说:“我都没说什么, 你怎么还急着给自己扣上帽子了?” 梁知予关上行李箱的密码锁,站了起来。 “你刚才的表情不就是在控诉吗?” 几秒前的旧账也能被她翻得哗哗响。 “别不承认。你其实想说,‘梁知予穿上衣服不认人,玩弄别人的感情,太可恶了。’” 最后几个字说完, 她空了几秒, 随后突然一愣。 她刚才说什么了来着? 玩弄…… 感情? 他们哪里就到这个份上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后知后觉地想要更正,却在后半截上卡顿了很久。 话如覆水难收。 舒橪静静看着她, 目光里蕴含了太多梁知予读不懂的情绪,如有实质,将她无声无息地包围。 “可如果, 我就是这个意思呢?” 他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痕迹,较真得让梁知予心慌。 她几乎本能地想做点别的事情来分散注意力,可是行李居然已经收拾完毕, 似乎连老天都吝啬给她借口,逼着她直面一团突如其来的火焰。 舒橪的喉结附近,有一处不甚明显的红痕,正是她昨晚的杰作。真奇怪,她可以毫无负担地面对彼此的赤|裸,却经受不起内心剖白带来的冲击。 “我……” 她刚刚嗫嚅出一个字,就被舒橪打断:“先别急着拒绝什么。你可以慢慢考虑。” 最好能从很久以前开始,一点一点地想。 * 返回松川的航班上,梁知予望着窗户外,发了全程的呆。 她想不起来自己早上是怎么和舒橪分别的,总之脱不开狼狈二字,又十分生硬地拒绝了他送自己去火车站的邀请,独自打了出租车,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 飞机航行在平流层,舷窗外,蓝色的穹顶和洁白的云朵无忧无虑地相映,仿佛在用力地催促她忘记平城昨晚的那场初雪,以及伴随着初雪,降临在她身边的那个秘密。 邻座女生忽然拍了拍梁知予,说窗外实在太亮,问她能否把遮光板拉上。 心里其实并不怎么情愿,但出于体谅他人的原则,梁知予还是点头同意了。 小小的隔板一拉,晴空被彻底隔绝在视线范围之外,她抬头望着座椅前方的显示屏幕,预计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航程,索性用帽子盖住脸,闭眼补觉。 落地没多久,江雯雯给梁知予打来了电话,说主编有令,叫她立刻去公司一趟。 梁知予低头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拉杆箱,疑惑道:“现在?” 江雯雯的语气有些复杂:“对,谢主编原话,叫你放下手头的所有事情,马上来公司。”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我也不知道,反正主编特别急。” 梁知予心里的预感不太好。 进入公司以来,她对谢真的处事风格还算了解,深知主编绝不是小题大做的性格,能让她如此严肃,甚至用勒令一般的口吻下达要求,恐怕…… 不是什么好事。 她一刻不敢耽搁,拖着行李箱,打车直奔公司。 “主编,您找我?” 梁知予风尘仆仆地敲开谢真办公室的门。 见到谢真,她的脸色倒是没有预想中那么难看,不过凝重的确甚于以往。 她招呼梁知予在她办公桌对面坐下,开门见山道:“知予,先别紧张,我着急叫你过来,不是为了工作。” 梁知予木头人一般地僵坐着,“那是……为了什么?” 谢真拉开抽屉,从里拿出一个快递用的文件袋,推到了梁知予面前。 “这是我上午来上班时收到的,你可以打开看看。” 封口已经被谢真撕开,梁知予稍微把袋子倾斜一点角度,便从里面掉出来几张东西。 ——是照片。 更准确地说,是打印在a4纸上的,监控画面截图。 看清画面内容的瞬间,梁知予耳边“轰”的一声,血液骤凉。 那是她潜入ktv那晚,大门口,还有走廊监控拍到的她。 梁知予的手剧烈地颤抖了起来。 原来视频可以拍得这么清晰。 即便隔着老远的距离,还有浓妆做掩饰,依然能辨认出来,她就是她。 “主编……” 她声音沙哑,如鲠在喉。 “我忙完工作才有空拆文件快递,所以也是中午看到的。”谢真说,“虽然我认出来是照片上的人是你,但那个时候,我并没有反应过来其中的含义。直到,我想起来前段时间的新闻。” 她点开手机上的链接,跳转出来一则警情通告。逐字逐句,梁知予熟得不能再熟。 “我后来才想明白,那晚的举报电话,其实是你打的,对吗?” 梁知予手指脱了力,缓缓松开,纸张颓然掉在了地上。 “……对,是我。” 她抬头,对着谢真露出一个苍白的笑,“主编,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谢真闻言惊奇:“你明白什么了?” 梁知予心如死灰,那一瞬间,她几乎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当初的庄絮。 “我的个人行为,已经影响到了公司。寄照片只是个开始,也是警告,我会……会尽快离职,不给大家添麻烦。” 她越说,谢真的脸色就越古怪,到了最后,几乎可以用阴沉来形容。 “知予,我们共事这么久,你就是这样看待我为人的?”谢真深以为不满,“拿这种理由逼迫员工辞职,是人能做出来的事吗?” 梁知予的眼眶有些涩,不由自主地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可是主编,对方已经找到了我的工作地址,如果今后继续进行骚扰,对您,还有对同事,都不好。” 谢真嗤笑一声:“看来是我平时对你们太好,大家都以为我是省油的灯了?知予啊,我也是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这种威胁信,起码收过几十封,如果都像你今天这样,动不动就要辞职,今天坐在这里和你说话的,就不是我谢真了。” 这番话不掩锋芒,也是推心置腹。 梁知予怔了怔,鼻头忽然一酸,低头去擦拭眼角的湿润。 谢真微微一笑,抽了纸巾递给她。 “这份文件被混进正常的业务快递里,再由前台拿给了我。相关的监控录像已经调出来了,但看不到寄件人的体貌特征,只知道是个男的,我还在想办法查。” “你不知道,我听雯雯说你手机关机,差点吓死,还好下飞机就打通了。着急叫你来公司,也是想确认你的安全,而且再怎么说,这里都是公共场合,总能让人放心些。” 梁知予一边听一边点头,眼泪簌簌地掉下来。 她不喜欢在别人面前哭,但情绪忽如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努力克制的结果,也只是让自己尽量哭得安静一点,不要发出恼人的噪音。 第77章 谢真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没事的。等会儿我陪你去趟公安局,不管怎么样,报警还是要报的,说不定警方那边有线索呢。” * 来回一趟警局,耗时许久。 回程的车上,梁知予接到裴斯湘的电话。 “知予,你是今天下午到松川吗?” “嗯。不过我要先回公司,怎么了?” 裴斯湘那头静了几秒,似乎在斟酌措辞。 “那你先别回家。这两天,我总感觉家附近有人在盯着,明晃晃的针对我们这户。我已经联系房东换了锁,也暂时搬去同事宿舍住了,你如果要进去拿东西,我可以陪你回一趟。” 梁知予原本以为,谢真收到的那几张照片,已经足够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可裴斯湘的这通电话,还是令她的防线险些崩断。 “我知道了。”她勉强维持着声线平稳,“湘湘……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裴斯湘有些意外,但她心思细腻,并不追问个中缘由,只是温和说道:“不用和我道歉。刚好租房合同快到期了,等你忙完这阵,我们可以再去看看别的房子。知予,我挺喜欢和你当室友的。” 恶意让人愤怒,善意才会让人流泪。 梁知予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微笑着说:“谢谢你,湘湘。” 谢真在旁开车,从她的只言片语里,很轻易地猜到发生了什么。 “不回家是对的。找得到住处过渡吗?” 梁知予艰难摇头。 梁谨那里是肯定不能去的,其他的亲戚朋友更是不便打扰,现在的她,像个不定时炸弹,不知道会给周围人带去什么样的麻烦。 谢真笑了笑:“我有间空房子,原本也是放在那儿收租的,前两个月才空出来。你要是不嫌弃,可以先搬过去应付一阵,钥匙一会儿拿给你。” 梁知予慌忙摆手:“主编,真的不用。您已经帮我太多了,房子的事情,我自己想办法就好。” “别犟。”谢真一句话就把她顶了回去,“我有责任保护在职员工的人身安全。如果你过意不去,付我房租也行,不过年终的时候,我会一并算在奖金里还给你,所以不建议你这么干。” 谢真言出必行,一回办公室,果然就强塞了一把钥匙给梁知予,顺便把门锁密码交待给了她。 据谢真形容,那套房子离公司很近,而且安保也负责,闲杂人等进不去小区。到了地方,梁知予才发现,谢真的确所言非虚。 ——因为这就是舒橪住的小区。 第58章 58 躲避 他还能死缠烂打不成? 房子里的家具和生活必需品基本都齐全, 实在急缺的,附近商超也有得买。唯一棘手之处,大概就是梁知予的衣服没带够。 这次去平城, 她本来就只打算逗留个两三天, 加上冬装厚实,行李箱里只带了几件必需的换洗衣物。如果现在回家去取, 风险显然太大。 “没事的主编,反正附近这么多商场, 我买几件应急就行。”梁知予语气倒是镇定,不愿再把难题甩给谢真, “还没到不能出门的地步呢。” 见她还算从容, 谢真也稍微放宽了心。 “对了, 我还得带你去物业, 把你的人脸信息录到门禁系统里。”她猛然想起要紧事。 梁知予神情忽然有了几丝异样。 “……主编,不用了。” 她支支吾吾。 “我之前……录过。” 谢真诧异不已:“录过?你在这里也有房子?” 梁知予怕她误会,连忙解释:“不是的,我有个……朋友,他碰巧也住在这里, 之前来他家的时候, 他……” “顺手帮我录了。” 谢真倒是没有怀疑什么:“也好,省得我们再跑一趟了。知予, 你不要有心理负担,在这儿先安心住着,如果后续有发现线索, 我会马上告诉你,争取生活早日重回正轨。” 梁知予轻轻点头。 公司还有事,谢真不便久留, 先行离开。她走后,梁知予站在偌大的房间里,四面环顾了一圈,突然无力地蹲了下去。 她从没有过这么不知所措的时候。 难道是她做错什么了吗? 如果不是,为什么要经历这种遭遇? 窗外薄暮已至,天边只余最后一点霞光,室内温度渐渐降低,梁知予不知道在原地蹲了多久,终于从空气中感知到一丝寒意。 双腿已经麻木,她踉跄地站了起来,进卫生间接冷水洗了把脸。 这会儿才察觉出饥饿。 梁知予走进厨房,不抱希望地打开冰箱,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一片空荡。 于是只能重新裹上外套,拿钥匙下楼吃饭,顺便买菜。 从这天开始,梁知予开始了深居简出的独居生活。 她杜绝了一切不必要的社交,公司也给她放了长假,出门的唯一需求就是采购。外卖和快递,她几乎不再使用,以减少任何暴露住址的风险。 当然,该交待的事情,还是要交待。比如梁谨那里,梁知予第一时间打去了电话,说是最近工作很忙,可能有一个多月的时间都不能着家,让母亲不要担心。 再比如孟晔。 庄絮看过他托梁知予转交的照片后,没和梁知予透露太多,却主动联系了孟晔。虽然他至今没有什么动作,但以防万一,梁知予还是同样用了出长差的借口,排除了与他近期见面的可能。 至于舒橪…… 梁知予犹豫再三,始终没想好该怎么开口。 毕竟在这件事情发生以前,还有另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横亘在他们之间—— 感情。 所有原本能够顺利说出口的话语,一旦背负了这个前缀,就会沉重得令人望而生畏。 思考未果,她决定给自己一天的时限,利用晚饭后下楼散步的时间,好好捋一捋思路。 翌日,时限延长成三天。 三天过后,又延长成一周。 …… 梁知予终于承认,拖延症这毛病,她也不是没有。 * 平城的那场雪,断断续续下到了舒橪一行人离开的那天。 来时晴空万里,去时大雪纷飞,剧组里的人一时都颇为感慨,也都庆幸着拍摄进度顺利,否则再这么下下去,恐怕就要被迫停工了。 剩下的戏份,基本都在松川完成,剧组兵分几路,陆续赶回。 舒橪是最后一批走的。 在平城的这几天里,他给足了自己耐心,也给足了梁知予耐心。 他知道,按她的性子,能在几天之内做好决定才是反常,于是牢牢克制着自己,等到登上了离开平城的火车,才不紧不慢地发出去一则微信。 【我今天回松川。】 可是直到他在省会城市登上飞往松川的航班,手机始终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下了飞机,舒橪终于按捺不住,给梁知予打了电话。 倒还能接通。 “在忙吗?”他问,“给你发了微信,一直没见你回。” “……嗯,有点忙。” 梁知予的背景音很安静,安静到让舒橪直觉有些反常。 “你在哪儿?我想我们应该谈谈。” “我……在外面。” “外面是哪?”舒橪穷追不舍,“给个地址,我来找你。” “可能不太方便。” 若再听不出不对劲,舒橪也白长一副大脑了。 “你在躲我?”他隐隐有些生气,“见一面,我是能吃了你还是怎么着?” 电话里沉寂了几秒。 随后,“嘟嘟”的忙音传来。 ——她竟然直接挂断了! 舒橪难以置信地捏着手机,在原地愣了半晌。 随行同事走出去好几步,忽然发觉他没跟上,回头朝他问道:“想什么呢,还走不走啊?” 舒橪气极反笑。 “你们先走。” 他用力把手机往口袋里一丢。 “我得先去办件事。” 从机场到梁知予的住处,舒橪一刻也没有耽搁,在路口下了车,直奔她所在的楼栋五层,连着敲了几下门。 无人应答。 舒橪一边拨打梁知予的号码,一边继续敲门。 两头均无音信。 倒是对门邻居被他的动静引得探出了头,对舒橪说:“你找对面这户哦?她们好久没回来了,估计是搬去别的地方了。” 舒橪还以为是自己听错:“搬走了?什么时候的事?” 邻居:“反正我小半个月没见她们开过门了。喏,你看,门锁都换啦,不是搬家还能是什么。” 舒橪下意识去看锁。 他送梁知予回来过几次,认得原先的锁,用的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机械式,不太好开。 第78章 现在门上安装的这把,却已经换成了最时兴的电子密码锁,自带了录音录像功能,摄像头的红色光点正对着他,像谨防入侵的岗哨。 舒橪从头到脚都觉得荒谬。 他是洪水猛兽吗,值得她这么费尽心思地躲躲藏藏? 就算她真的不想发展什么,他还能死缠烂打不成? 梁知予,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一气之下,舒橪拂袖而去。 载他从机场过来的出租车还停在路口的临时泊位上,司机正乐呵呵地刷短视频,笑得合不拢嘴。 他收了舒橪的钱,在这儿等他下楼,顺便帮忙看行李,既赚了一笔,又乐得清闲,心里简直如沐春风。 可这种轻松还没维持多久,便被后排一声重重的甩门给打断。 “师傅,开车。” 舒橪憋着一股邪火,报了自己的小区地址。 “麻烦快点。” 他一秒也不想在这里多待。 司机被他骤然冷厉下来的气场震了震,随后才反应过来,赶紧放下手机,系上安全带。 “好,您坐稳。” * 家里一室的冷清。 舒橪连灯都懒得开,随手把行李丢在玄关边,囫囵洗了个澡,直接闷头上床睡觉。 这一觉也沉,再醒来时,枕边手机狂响,还有一个未接。 他瞬间凛了精神,不顾晨间嗓音沙哑,即刻接起来应答:“是我。” 来的却是个工作电话。 说片场那里临时出了岔子,要他过去开个小会。 电话里都说得轻松,可等到真正从片场的繁琐事宜里脱身,已经是八个小时之后。 身体虽然很疲惫,不过一旦忙起来,也就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心里倒还安定。 舒橪感觉轻松了不少,瞥见窗外静谧的夜色,入梦尚早,索性换了身轻便运动装,下楼夜跑。 家里其实有健身室,出门走几步,就是小区配备的专业健身房,都足以让人在室内完成一场高质量的热量消耗。 但室外运动,自然有它自己独特的妙处,清新的空气、舒爽的微风,都是人造物难以取代的体验,尤其是现在,舒橪急需一点冷冽的自然气息,让他维持更久的冷静和镇定。 从自家楼下出发,蜿蜒曲折的一圈下来,约莫有一千米,兜上十圈不成问题。 舒橪匀速慢跑,全身心沉进运动里,感受着心率逐渐加快,血液愈热。 呼吸和脚步配合默契,一场酣畅淋漓的运动结束,舒橪大口喘着气,脑海一片清明。 他忽然觉得自己看开了,顿悟了。 ——世界上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的事呢? 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人,你喜欢她,她也喜欢你,这种概率,恐怕不比抛出正面硬币大多少。 梁知予有选择的自由,而他,作为一个理智的成年男人,也应该尊重她的自由。 待到呼吸平复,舒橪停在连廊下,拿起手机,决定把自己的悟道告诉梁知予,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电话打过去。 通了。 半秒后,不远处,突然幽幽响起一簇手机铃声。 舒橪惊异于这可笑的巧合,不经意地循声回头。 连廊的墙,隔几米就做了镂空设计,有点采借中式风格的古拙,灯光一照,恰如月影朦胧,浅浅映出墙后的另一道身影。 手机正在响,被她僵僵地握在手里,仿若举棋不定。备注姓名是很精简的两个字,一切都被框在屏幕像素色块的排列组合里,分外平静,唯独急促的铃音,声声在催。 那一瞬,舒橪深刻地体会到气血直冲头顶的感觉。 可真够荒诞的。 原来他刚刚痛定思痛那么久,闹了半天,人就在他几米开外站着。 ……好。 好。 什么看开、顿悟,统统滚一边去吧,他现在只想把人抓过来好好盘问个彻底—— “梁知予,你还不准备接我的电话吗?” 第59章 59 麻烦 “这样的你很好。”…… 手指骤然一松。 手机重重跌落进草丛里, 铃声却未曾停止,如一段突兀的荒腔走板。 梁知予怔怔回过头去,看见了面孔阴沉的舒橪。 此时此刻, 找借口搪塞, 似乎已经来不及了。 “……好巧。”她硬着头皮打招呼,“我……刚准备接电话呢。” 这话说出来, 连她自己的耳朵都不相信。 舒橪抱着胳膊,站在半幅隔墙后, 半笑不笑地反问:“是吗?” 手机铃声终于停了。 无尽的尴尬袭来,顶着舒橪质问一般的视线, 梁知予狼狈地弯腰下去, 伸手从灌木丛里拖出了沾了泥土的手机。 还好, 屏幕没裂。 “不打算解释解释?” 舒橪从墙后缓缓步出, 目光牢牢锁着她,让人无处可逃一般,“为什么不接电话,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来这儿?” 三个问题, 无分轻重缓急, 劈头盖脸地抛过来,砸得梁知予节节败退。 “我不是故意的。” 她鼓起勇气, 直视舒橪的眼睛,尽量使自己看起来真诚。 舒橪冷冰冰地“哦”了声。 几个字就想糊弄过去? 当他是傻子呢? 见对方不为所动,梁知予不得不继续挤牙膏:“最近……遇到了一些事情。” 舒橪波澜不惊:“我让你考虑的那件事, 也算其中之一吗?” 梁知予的眼神微微变了。 她垂下眼,鸦羽般的睫毛抖了两下,盖住了大半情绪:“舒橪, 其实你挺好的。” 话音刚落,舒橪的心口急遽降温。 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被发好人卡的一天。 “但是……” “别。”舒橪出声打断,执拗道,“我不想听你的但是。” 梁知予倔强地摇头,执意往下说:“但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恋爱是个多余选项。因为我不想连累别人也陷入惶恐不安当中,那样太不道德了。” 舒橪渐渐听出异样:“你到底遇上什么事了?” 行至此时,再隐瞒也没有了意义。 “我被人盯上了。” 梁知予恻然一笑。 “ktv的监控拍到了我,截图被寄到主编手里,家附近也有盯梢的。所以主编把她的空房子暂时借给我住,也在这个小区。” 她原本想瞒着舒橪,可是越瞒越漏,和盘托出之后,反而彻底松了口气。 “你不用同情我,当时既然做了决定,今天这种局面,也不算意料之外。” 舒橪听完,眉心几乎紧蹙成死结。 “人身威胁?”他眼神寒凉透顶,“还真是符合地痞流氓的做派。” 又问:“可你怎么不来找我?住我家里,有谁敢打什么主意,我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还不明白吗舒橪?” 梁知予近乎绝望地看着他,“我现在,是个麻烦,麻烦!谁和我在一起,都会受到牵连的,你懂吗!” 就像无辜的裴斯湘,有家也不能回,只能去和同事挤狭小的单人间。 因为她的拖累。 自责如一把利刃,轻易穿透了回忆和现实之间的阻隔。梁知予想起两年多以前,庄絮离职的那天,她追到电视台大门口,焦急地问庄絮,为什么不能坚持下去。 “知予,我不是不想坚持。我只是怕了。” “我有家庭,有亲人朋友,如果我的坚持,只会给他们带来灾难,那我做的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现在的梁知予,和当初的庄絮,痛苦得如出一辙。 舒橪静静与她相对而视,过了良久,忽然启声:“可我不觉得你是麻烦。” 梁知予早料到他会这么说似的,笑得无尽自嘲:“你没必要安慰我。” 她浑然不顾手机的脏污,打开了通话记录。 仅仅这一个小时的来电,就有数十通,号码属地五花八门,再往前翻,陌生号码的记录,长得几乎没有尽头。 “……我真的不是故意不接你电话。这几天,我的手机都快被打爆了,听见电话铃声就喘不上气。刚才看到是你打过来的,我也愣了好久。” 心脏似乎被尖锐物狠狠刺戳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痛浮现出来,让舒橪几乎难受得失语。 他慢慢捧起梁知予的手,摩挲着她冰冷的手背,轻轻呵了一口气,尽己所能地捂热。 “你从来都不是麻烦。” 他一字一顿。 “你是我见过最正直、勇敢、一往无前的人,这样的你很好,怎么会是麻烦?” 第79章 梁知予眼眶发酸。 她偏过头,不愿让他看见眼中的湿润:“我宁愿你在骗我。” 回答她的,是一个温暖而坚定的拥抱。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梁知予伏在他的肩膀上,眼泪无声淌落,缓缓洇湿了他的衣服。 她几乎没有在舒橪面前哭过。 泪眼婆娑时,梁知予听见舒橪在耳边问她:“让我陪你一起,好不好?” * 推开舒橪家门的时候,梁知予有片刻的恍惚。 “日用品应该都齐全,缺什么告诉我,现买也来得及。”舒橪一边帮她归置行李,一边说,“我看你带的衣服不多。我这儿倒是有你的睡衣,外套毛衣什么的,可能得去商场买。” 梁知予讷讷地,“那我这几天……睡沙发?” 舒橪的动作猛地一顿。 他望向梁知予的视线里,饱含着难以言喻的惊奇和疑惑:“在我家里,你什么时候睡过沙发?” 梁知予的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辩解道:“现在不一样了。我可能要打扰你一段时间,你家又只有一间主卧,我们……那样……不合适。” 舒橪简直哭笑不得。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多么色|欲熏心的不堪形象?”他面色复杂地问,“我们也不是没有安安静静并排睡觉的时候吧?” 梁知予被质问得语塞。 舒橪没管,索性直接帮她做了决定:“你住卧室。介意和我同床的话,我自己去睡沙发。”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梁知予哪还有命令业主腾房间给自己的道理,只能故作云淡风轻:“我……无所谓啊。” 反正都是寄人篱下。 她的东西不多,很快就被舒橪整理得各归各位,眼看到了该睡觉的时候。 梁知予动作慢,等她洗漱完毕从卫生间里出来,舒橪早已经洗过澡,一身舒爽地靠在床头看书。 不知怎么,她心头忽然有点怪异。 仿佛这不同于他们之间任何一次的同榻而眠,而蕴着某种难以名状的意义。 她顿觉浑身不自在,慢吞吞走到床的另一边,掀开被子一角,慎之又慎地躺下。 舒橪动也没动,信手翻了页书,说:“我明天出门比较早,晚上八九点应该能回来。家里吃的用的,你都知道在哪。” “……嗯。” 躺在舒橪的床上,顷刻就被熟悉的气息密实地环绕,如同风雨中的安全港湾。 梁知予的精神逐渐放松下来,主动和身边的人搭话:“你平时不是一般都晨练吗,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夜跑?” 舒橪瞥了她一眼,似乎听出来言外之意:“怎么,还觉得自己运气不佳,被我撞了个正着?” 梁知予摇头:“没有,就问问。” 舒橪原本打算实话实说,但那便不可避免地要讲到梁知予打不通的电话。一想到她手机里长得拉不到尽头的来电记录,他又有些不忍,最后还是改了口:“白天工作忙,只有晚上有时间。” 梁知予转了个身,侧躺着面朝他。 “接下来还出差吗?” “明年过年之前应该不会了。” 梁知予盯着他手上的书页封面,又问:“怎么突然看哲学书了?” 舒橪:“不能算突然。这本是大学毕业之前买的,当时想要从事电影美术,从网上买了一箩筐的理论书目,也不懂得认真筛选,看见书名里有‘美学’两个字,就以为是参考书,后来才知道,它其实是哲学的分支。 文科生的优势倒是意外得到了凸显,梁知予却只笑了笑,并没往心里去似的,又追问他最近看了什么电影。 舒橪心里忽地一沉。 他知道,梁知予不是思维跳脱的人,这样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问话,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她现在的情绪,很不安稳。 舒橪合上了书本。 “还在苦恼吗?” 他并不拐弯抹角,在被子里握住了她的手。 “如果是的话,说出来,会好一些。” 梁知予倏地沉默了。 她没想到自己的心事会被这么轻而易举地看穿。 “……我是不是很没用。”她语调黯然,“逞英雄的时候,好像厉害得不得了,事到临头,还是什么办法都没有,只能像鸵鸟一样东躲西藏。” 舒橪和她面对面地躺下来。 “东躲西藏这个词,还有个更高级的替换,叫做蛰伏。” 他说得一板一眼,认真极了,“而且躲一会儿又怎么了?战场上都要挖战壕呢。非要站在空地上当活靶子才叫厉害吗?” 梁知予浅浅笑起来,只是笑容里仍泛着苦涩:“你真的不担心吗?我刚才把飞行模式关了几秒钟,就只是几秒钟,又有源源不断的陌生电话和短信。也许明天就会有人给我寄刀片,你……不怕被牵连吗?” 话音刚毕,梁知予感到舒橪牵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有本事就寄。”他冷笑,“当小人可比当君子容易多了,我也挺想知道,我这个人的下限在哪儿。” “……舒橪!”梁知予反倒先急了,“你不许发疯!” 也就随口说说而已,他怎么还当真了。 舒橪于是正色:“那你也不许自己咒自己。什么寄刀片,越说越荒唐了。” 梁知予满口答应,还十分配合地“呸呸呸”了几声。 舒橪这才满意,习惯性地把人锁在自己怀里,共同迈进梦乡。 * 一夜安枕。 确如舒橪所言,他一早就出了门,梁知予独自闷头又睡了会儿,终于在九点半之前起了床。 冰箱里的食物一应俱全,舒橪早上临走前,甚至还在煲汤锅里炖了汤,时间设置在中午十二点,梁知予只要等着定时器响,关电源开锅,就能喝上热乎的。 呼吸着厨房里渐渐浓郁起来的排骨香气,梁知予的心底渐渐生出无限的温暖。 下午无事,她睡不着午觉,想着找本书看。 舒橪的书房里,有三墙满满的书架,梁知予挑挑拣拣了好一会儿,才在角落里选了一本感兴趣的散文集。 她正要转身,目光忽然旁落,瞬间被一样东西吸引了过去。 这是—— 他们的杂志? 伸手抽出夹缝里薄薄的一本册子,封面上果然印着“刻度”二字,居然还是前年初发行的某期。 梁知予暗自称奇,她还以为舒橪根本不看他们的刊物,从前也确实没在他家见过,原来藏得这么深? 她自以为拿住了他的把柄,高兴地随手一翻,忽然从中掉出来一张照片。 又是什么? 梁知予疑惑地拾起。 定睛一看,瞳孔巨震。 这不是…… 他们高三郊游时的那张合照吗? ----------------------- 作者有话说:暗恋即将瞒不住了怎么办呀~ 第60章 60 旧照 难得一见的温柔。 梁知予之所以还记得这张照片, 是因为那次的郊游结束之后,有同学女生来问她,那天参与合照的人里, 是不是有理科班的舒橪。 得到她肯定的答复, 女同学眼睛里亮起了希望的曙光:“知予,如果你有照片原图, 能发我一张吗?” 梁知予不假思索地答应,随后才反应过来问原因。 对方笑得有几分难为情:“因为……我想留几张有他的照片。” 少女心事, 任是羞怯也动人。 梁知予眼珠一转,不嫌事大地怂恿:“那你直接找他要呗, 还能顺便表个白。” 女生知道她没有恶意, 无奈地笑了笑:“早就试过啦, 可惜没用。他说他有喜欢的人了。” 梁知予吃惊:“真的吗?可是也没见过他对谁特别殷勤啊。” “我也说呢, ”女生有些懊丧,“我猜可能是他怕我死缠烂打,编出来拒绝我的理由吧。” 受人之托,便不能有辱使命。梁知予把班里参与合影的同学问了个遍,却发现十来个人里, 竟然无一收到原图。 这就奇怪了。 自习课的课间, 她踱步到舒橪所在班级的附近。 “同学你好,请问舒橪在吗?” 她随便拉了个经过的人。 “噢, 他打球去了。你找他有事吗?” 梁知予怕引起误会,连忙摇头,改口又问了合照里另一个男生在不在。 那人倒是安安分分地坐在位置上自习, 被梁知予叫出来时,表情显然有些懵圈,直到她问起那张照片。 “你说那天拍的合影?”男生挠了挠头, 想起舒橪三令五申过,不许把照片泄露给任何第三人,于是灵机一动。 第80章 “是舒橪拍的没错,但是吧,后来回家没多久,他的相机就坏了,数据复原不了。” 梁知予大失所望。 怎么偏偏就坏了呢? 她垂头丧气地回到班里,把消息告诉了那个女生。 此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然而时隔多年,这张照片非但没有如当年所说一般彻底损毁,反而还被冲洗出来,仔细地夹在了书里—— 这一举动,实在耐人寻味。 梁知予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端详这张照片。 那时候,是松川春意盎然的四月,森林公园里,遍地生机萌动的葱茏。 以一棵百年树龄的古榕为背景,十几个少男少女,定格住了青春里的一个瞬间。 梁知予和三两好友站前排,勾肩搭背的姿势,仿佛上一秒还在说笑;男生几乎都站后排,要么偷偷踮脚增高,要么彼此搞怪,有点幼稚,但更多的还是生动。 直到此刻,梁知予才注意到,原来那个时候,舒橪就站在她的斜后方。 一众直视镜头的整齐视线里,唯独他把目光偏转了几个角度,微妙地望向了斜前方。 ——她的位置。 梁知予的呼吸骤然一顿。 她有些不可置信,稍稍凑近了照片,确认了一遍、再一遍。 指尖微微冒了汗,皮肤的相纸之间的摩擦减小,光滑得仿佛捏不住。 梁知予怔怔放下了相片,神思如涟漪般漾开。 也许有别的解释,她想。 比如,舒橪只是不经意晃了下神,就被相机捕捉了下来。 可是,他又为什么要谎称相机损坏呢? 梁知予低头,重新拿起手边的那本《刻度》。 两年前,当年发行的第二十五期。 恰恰也是她入职公司之后,第一篇报道被刊登发表的那一期。 顷刻间,一粒微小的疑问,以骇人的速度生根壮大,疯狂占据了她的整个脑海—— 舒橪对她…… 到底是多久了? * 同一时间的舒橪,并不知道自己埋藏多年的秘密即将暴露的事实。 下午时分,他从片场离开,却并未回家,而是拐进了附近的一家咖啡馆。 孟晔在那里等他。 “抱歉,稍微晚了几分钟。”他漫不经心地坐下,“没让你等太久吧?” 孟晔随和道:“我也才刚到。” 严格意义上讲,这仅仅是他们两人的第二次正式见面。上一次,还是今夏的台风天,在医院急诊大厅里的剑拔弩张。 舒橪开门见山:“你最近还有联系知予吗?因为你,她可招了不少麻烦事。” 孟晔一愣。 “她上次和我说,最近要出长差,年底之前可能都不在松川。”他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知予怎么了?出事了吗?” 他不提也罢,一谈及此,舒橪就有股说不出来的怨气:连孟晔这边,梁知予都能想办法找借口圆一圆,他呢?要不是恰好在小区碰上,还不知道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有时候,我真是替她觉得不值。” 舒橪冷冷说道。 “为了你那点私事,她跑前跑后忙了那么久,到头来,连她出了什么事你都毫不关心。真是不明白,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朋友。” 孟晔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她到底怎么了?” “被人盯上了。”舒橪言简意赅,“我不方便和你透露太多,之所以主动联系你,也是为了提醒你一句,接下来这段日子,你不要再和她联系了,任何渠道的方式都不要有,对她好,对你也好。” 孟晔闻言,呆怔了许久。 “……都怪我。” 他喃喃。 “是我……非要把她牵扯进来的。” 舒橪沉默地看着他,眼里的情绪十分复杂。 手边的咖啡,热度正好,散发着醇厚的苦香。他端起来抿了一口,对孟晔说:“能和我讲讲你的故事吗?我也很好奇,到底是怎样的际遇,才会让她那么上心。” 孟晔略微迟疑。 “你和知予,是什么关系?”他问。 舒橪耸肩:“这很重要吗?” “因为事关我的隐私。除非是她亲口和我认证过的人,否则,我无法把我的秘密告诉一个不相干的外人。” 这话激得舒橪皱起了眉。 可笑的是,他发现自己根本反驳不了。 因为他的确没被梁知予认证过什么。 除了一个高中同学的名头。 “我只能告诉你一件事,”舒橪淡淡回答,“无论什么时候,我都站在她那头。哪怕我对你本人没什么好感,但只要能帮她稍微分担一点烦恼,我都愿意去做。” “明白吗?我不是为了帮你,而是为了帮她。” 极尽直白的表达。 孟晔短暂地恍惚了几秒。 不知为什么,他突然不合时宜地回想起当初向梁知予表白的情形。其实也谈不上正式的表白,只是在他大四拍毕业照时,邀梁知予单独拍了合照之后,故作镇定地问她,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梁知予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含蓄地说:“孟学长,我觉得,我们做朋友挺合拍的。” 他到底没那么轻易死心,开玩笑似地追问:“就没别的发展可能了?” 梁知予露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学长,对不起。” 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孟晔想。 他很清楚,梁知予是那种从小衣食无忧、沐浴在关爱和掌声中长大的女孩子,而他的人生底色,却是截然不同的灰暗,并不相配。 他也曾猜测过,梁知予会中意于哪种类型的男人。 现在,看到眼前的舒橪,他隐约有了答案。 “……我的事情,说来话长。” 同样的故事,孟晔对梁知予讲过,也对庄絮讲过;对舒橪,是第三遍。 故事并不冗长,不超过背景音乐里半首歌的时间,舒橪听完,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个高能力的共情者,然而此刻,他似乎终于有一点理解,梁知予为什么会在这件事上展现出如此的执着。 “你现在的进展,到哪里了?”他问孟晔。 “乐观一点估计,百分之七十。” 舒橪眉毛一跳。 那是够乐观的。 孟晔看出他的质疑,斟酌着说道:“我能这么说,自然是有我的把握。不过,剩下的百分之三十,确实非常棘手。” 话到此处,他微微停了停。 舒橪知道他在这儿等着自己,识趣地问:“事关什么?” “钱,和权。” 孟晔笃定地说。 “还有,一座进不去的房子。” * 那天舒橪很晚才回去。 梁知予坐在书房看书,听见动静,走到门口,正迎上他进门。 “回来啦?” “嗯,”舒橪低头换鞋,解释自己的晚归,“工作室临时有点事,过去了一趟。” 梁知予问:“晚饭吃过了吗?我晚上多做了一些,你要是饿,我去热一热给你。” 她身上还穿着睡衣,似乎整天没出过门的样子,头发很随意地挽在脑后,平日锋芒一并被敛起,有种难得一见的温柔。 舒橪晃了晃神。 “你去休息吧,我自己来就好。” 厨房里,台面和水槽被清理得整洁,看不出使用过的痕迹。舒橪一边挽袖子,一边回头问:“在家待得无聊吗?我网购了一台游戏机,明天能送到,应该能帮你打发时间。” 梁知予站在岛台边,安静注视他的背影,轻轻应了声。 菜就放在微波炉里,不是吃剩的残羹冷炙,而是专门用碗碟分装了,只简单两样,番茄炖牛腩,和清炒白菜。 “一个人弄这些,挺麻烦的吧?”舒橪体贴道,“附近有家私厨,我一会儿把电话给你,不想开火做饭的时候,订餐送上门就行。” 梁知予微笑着看向他:“你不喜欢我做的吗?” “当然不是……” 舒橪皱了眉头想要辩解。 但他突然发觉有些不对劲。 ——今天的梁知予,不太对劲。 也说不上来是哪里异常,可舒橪就是觉得,她看他的眼神,比平时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他心里忽然没底,话锋跟着骤转:“今天……没发生什么吧?” 梁知予摇头,尽显无辜纯良:“没有啊。我就是闲着没事,研究了一下菜谱。” 尽管她否认,舒橪却仍感到怀疑。 这种怀疑,一直蔓延到了睡前时间。 梁知予躺在他身边,仰面望着天花板,出神地问他:“你觉得,这样的日子,我还要持续多久?” 第81章 舒橪转头,凝神于她错落起伏的侧颜。 “应该不会很久。” 他既是真心实意,也有宽慰她的成分。 梁知予转过脸,和他对上视线:“我这么说,你心里不会不舒服吗?” “为什么要不舒服?” “你说你对我有感情,那就是想和我待在一块的。现在,终于有个外力把我和你捆绑在一起,但我却时刻祈祷这股外力消失。” 舒橪听完她的话,侧转过身体,面朝着她,神情严肃到可怕。 “我不会让自己的快乐,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 他低沉着声音,字字用了力气。 “没错,我是想要达成一段感情,可我不需要借助无关紧要的外力。” 评价一个男人,有各种各样的维度,但不外乎就那几样,人品、外貌、才华、经济能力……舒橪知道自己的优势,也有自信的资本。 “如果我在这种情况下对你做什么,那不叫追求,叫趁人之危。” 梁知予被触动了。 她的目光,逐一扫过他的眉毛,眼睛,鼻梁,还有嘴唇,泛起了微不可察的波澜。 她曾经觉得,男女之间的感情,是很落不到实处的一种事物,既可以因为几句话就燃起激情,也可以因为几句话消散于无物。 但现在,舒橪好像让她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好吧,她宽容地想。 那就等到晚一点,再揭穿他陈年的秘密。 第61章 61 散心 “你都背着我干什么了?”…… 人与人之间的界限, 时常是进退不定的。 就好比现在,梁知予暂住在舒橪家里,却有着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感觉。偶尔的眼神碰撞、肢体接触, 都会让她心里忽生出一股奇怪的别扭。 尤其是晚上睡觉时。 身边人的呼吸清晰可闻, 一转头就能看到那张线条分明的面庞,半夜醒来发懵的瞬间, 梁知予总是忍不住疑问—— 他们现在,算什么呢? 她知道了舒橪的心意, 但对方却也没有更进一步的行动;恰恰相反,他甚至比她还要淡定, 每天早出晚归, 活脱脱一个事业有成的大好青年。 若不是那天亲眼看见了杂志和照片, 梁知予真要怀疑, 是不是她自恋过甚,想太多了。 临近年底,冬日愈短暂的白昼时光里,她成为了家里唯一的主人。 舒橪买的游戏机不错,梁知予根据网上推荐, 买了款经典的动作冒险游戏。她从前没玩过手柄操作, 刚上手时还有些磕绊,但适应了一阵子, 居然玩得相当顺畅,瞄准、逃跑,动作毫不含糊。 游戏一旦上头, 就容易忘记时间。 看着电视屏幕上的通关画面,梁知予露出一个志得意满的微笑,随后才注意到墙上挂钟的时间。 晚上六点半。 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 她暗呼糟糕, 连忙从地毯上爬起来,给舒橪打电话,问他是否要回来吃晚饭。 下一秒,玄关处传来开门的声音。 “午觉睡过头了?” 舒橪外套脱下来,搭在手肘臂弯里,走进了门。 一看屏幕还亮着的电视,他瞬间明白过来,笑着揶揄:“原来不是。看来,我的游戏机买对了。” 梁知予莫名有些被抓包的心虚。 不知怎么,她联想到了电视里一度流行的情感调解节目,对外工作对内操劳的妻子声泪俱下地控诉自己丈夫:“一天天的,就知道在家打游戏!” ……不对。 这个比喻太诡异了。 她摇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驱逐出脑海。 “不小心忘记时间了。”梁知予承认自己的错误,“你还没吃饭吗?” 舒橪把外套随手放在了沙发上,“还没。你也饿着吧?等我打电话叫个餐。” “我订吧。”梁知予出言阻止了他,“毕竟是我疏忽导致的。” 她现在用的是舒橪名下的另一张电话卡,虽然有些不方便,但好歹能正常通讯了。 舒橪的表情却露出些古怪。 “你是不是觉得,在家里待的时间更长的人,就必须操心衣食住行的琐事?” 梁知予被他问得一愣。 难道不是吗? 她现在寄人篱下,又没付一毛钱房租,再不做点什么力所能及的,也太说不过去了。 “在我这里,你不用承担那些。”舒橪说,“你又不欠我什么。” 他说得干脆利落,反倒让梁知予沉默了更久。她怔怔望着摘手表的舒橪,话提到嘴边,辗转一圈,又被顾虑重重地咽了回去。 唯独心底一道微弱的声音—— 他怎么就不担心,她会把他对自己的好,当成理所当然的呢? 电话订单已下,菜品做好送到家门口,临近晚上八点,两人终于吃上了晚饭。 梁知予和舒橪相对而坐,一边夹着碗里的菜,一边随口问他最近为什么这么忙。 舒橪神态自然:“还不都是工作上的事。越是临近收尾,变故就越多。” 他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转而问梁知予:“上次发监控照片到你公司的那个人,有查出来后续吗?” 梁知予遗憾摇头,说还没有。 不会有人比她更想知道,那个直接打乱她原本所有生活轨迹的人到底是谁。但根据她悲观的预测,那人大概率只是个小角色,就算真的找到了,也未必能得到什么结果。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就在隔天,谢真给她的新号码打来了电话。 “我在大厦一楼停车场的监控里,找到了那个寄照片的人。”谢真平静的语气里,有克制不住的兴奋,“摄像头拍到了他的大半个侧脸,我让懂技术的朋友做了修复,已经发给你了。你仔细辨认一下,是不是认识的人?”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梁知予的手机收到了两张来自于谢真的图片。 经过技术处理,尽管那人的面容依旧有隐在鸭舌帽檐之下的部分,但暴露在光线中的半副面孔,已称得上清晰可见。 看清此人长相的瞬间,梁知予震惊不已。 ——这不是罗兴吗? 紧接着,一股凉意窜上了脊背。 他是受谁的指使? 他认得她吗? 一时间,无数个疑问交织在脑海里,梁知予竟然不知给作何回复,只能模棱两可地告诉谢真:【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 舒橪从她背后经过,见她魂不守舍地抱着手机,便问:“在想什么?那么入神。” 梁知予立即回过神,下意识地退回主屏幕。 “……没什么。”她佯作镇定。 舒橪若有所思地瞥了眼她的手机。 “我这两天不去剧组。”他出其不意道,“要不要一起出门?我怕你一直待在家里,人都要闷出病了。” 自从住进他家,除了偶尔的饭后散步,梁知予便再没有出门,舒橪深知,她并不是喜欢宅在家里的性格,虽然没有在他面前抱怨过,但在她心里,肯定还是想要出去走走的。 “出门?”梁知予诧异,“我现在……可以吗?” 她还是忘不了看见寄来照片时的精神冲击,至今仍有阴影。 舒橪却很淡定:“怎么不可以?坐我的车出去,找个空旷的地方,不会有人看到的。” 梁知予带着一丝迟疑,望向了窗外。 湛蓝色的天空,映着几团悠悠的白云,阳光温暖,微风浮动,是松川冬天特有的温柔。 她心动了。 * 没有目的地的出行,其实也别有一番意趣。 沿着车道笔直往前开,遇到路口,舒橪会询问梁知予的意见,要往哪个方向行驶。 他毫无怨言地当工具人,梁知予也乐得指挥,一路上绕来绕去,有时居然会回到先前经过的地方,她乐不可支,看着外头并不陌生的街景,傻呵呵地笑。 车窗开了一半,风拂在脸上,暖融融的。梁知予按住耳边飘扬的发丝,回头对舒橪说道:“你说得对,我真是在家里憋久了。哪怕只是坐在车上,看着窗外的风景,我都觉得高兴。” 舒橪微笑,换了一首应景的轻快英文歌。 “前面有个景区,得绕过去。游客比较多。” 随着他的话,梁知予下意识看向了前方。 原本宽阔的马路,渐有收窄的态势,路边的建筑仿若忽然矮了身,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骤缩成一座座二三层的复古小楼。 梁知予一怔。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竟然开到了公园路。 她瞬间有些恍惚:上次来到这里,仿佛已经是一个世纪之前的事了。 第82章 “在想什么?” 她的出神,没能逃过舒橪的眼睛。 梁知予微微叹了口气:“在想一座房子。” 舒橪眸光一顿,语气稍稍变了调:“这条路上的房子?” 梁知予有些惊讶:“你怎么知道?” “猜到的。” 梁知予表示怀疑:“有那么神?” 舒橪淡定微笑:“让我接着猜猜。你说的那座房子,是不是坐落在附近一条僻静的岔路里,正对着一处名人故居,双层的小楼?” 梁知予惊骇得变了脸色。 “你……”她结巴了半天,“你都背着我干什么了?” 难得见到梁知予着急的模样,舒橪几乎压不住唇边的弧度。 他终于领略到掌握信息差的微妙爽感,故意吊足了她的胃口:“你以前背着我干了什么,我现在就干了什么。” 梁知予半晌说不出话。 她没料到会被舒橪反将一军,吃了个闷亏,大脑一时转不过弯,过了许久才忿忿:“……你不要走我的老路。” 她自己可以无所谓,可舒橪原本就是局外之人,根本没必要蹚进这摊浑水。 前方是个交叉路口,舒橪缓缓停在斑马线前,等待行人走过。 “不是走你的老路,而是认同你、赞成你。” 他的眼神认真。 “也可以说,我想通了,被你折服了。” 心中的感动千丝万缕,缠成一个解不开的结,悄然爬上了梁知予的眉头。 她觉得,自己在舒橪那里欠的账,怕是永远还不完了。 见她如此,舒橪话里又掺了几丝有意的玩笑:“怎么这副表情?我挺自负的一个人,能让我真心欣赏的可不多,你好歹也高兴点,别让我一腔热情错付。” 梁知予终于绷不住,“嗤”地笑了出来。 笑着笑着,她的目光倏然凝滞。 熙熙攘攘的人行道上,两个步履匆匆的身影,精确无误地牵扯住她的注意力。 “等等!”她叫停舒橪踩油门的动作,“你看,那个人,是不是郑雅珍?” 听见这个名字,舒橪愣了愣。 对于此人的印象,他还停留在去年底今年初,和梁知予温泉度假时的那回。谈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 循她所指,舒橪分去辨认的视线。 “嗯,好像是。”他点头,“但我不认识她身旁的那位。” 舒橪不认识不要紧。 梁知予认识。 并且就在几个月前,她还在那人面前尽职尽责地扮演忠实粉丝的同盟角色。 ——罗佳佳,她是怎么和郑雅珍走到一起的? 后车等得不耐烦,滴滴按了几声喇叭催促。 “不能停了。”舒橪果断启步,“你要跟着她们吗?我可以调头绕回去。” 梁知予缓缓摇头:“不用。” 她有预感,这两人要去的地方,恐怕正是那座窥探不到内里的房子。 她跟上去,无异于自投罗网。 * 路口的值守岗亭处,禁止通行的标牌被挪开了些许位置,直至两道身影一前一后地通过,又被安保人员复归了原位。。 “郑小姐,你真的可以带我见到我爸吗?” 罗佳佳跟在郑雅珍身后,怯怯地问。 郑雅珍面色苍白,强撑着镇定:“可以的。只要你进去,好好回答几个问题。” 罗佳佳不大放心:“是什么问题?” 郑雅珍紧紧咬住了下嘴唇。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入了别人铺设的局面当中。 ----------------------- 作者有话说:应该还剩几章就能正文完结了。这本我一定要多写番外!撒糖撒糖! 第62章 62 查岗 谁稀罕。 明明一街之隔就是景区, 可这条路上,却十分寂静。 是令人不安的寂静。 郑雅珍呆呆地坐在庭院里,头顶的遮光棚遮天蔽日, 为她挡去了一切有可能照映下来的阳光。 她身边候着一位应侍, 缄默得如同哑巴,安静垂望地板, 直至听见她问话。 “老何……他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那人斟酌着开口:“何先生平时不怎么来这儿。” 郑雅珍笑了笑。 她怎么会听不出,话里的安慰有多显而易见。 “是么?”她仰头, 不见日光,却也难耐地眯起了眼睛, “我也希望, 他不要来这里。” 永远都不要。 身后传来轻声响动, 郑雅珍下意识地回过头, 看见了从里走出来的罗佳佳。 “怎么样?” 郑雅珍的心情其实已经木然,但表面的关心还是照常。 罗佳佳的眼神茫然:“我见到我爸了。可是他说,现在不能和我回家。” 郑雅珍淡淡说道:“你别多想,他有了新的工作,该回去的时候, 会回去的。” 院门打开, 斜斜的影子比身体更先一步跨了出去。 罗佳佳走在她前头,听见院门从里落锁, 猝不及防地回头,拉着她的手央求:“郑小姐,能让我再进去和我爸说几句话吗?我真的很担心他现在的状态。” 郑雅珍轻轻挣脱, 移开了眼神:“我说了也不算。你回去吧,别让家里人等太久。” 送走了罗佳佳,郑雅珍并没有折返回去, 而是沿着热闹喧嚷的景区,踽踽往前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又或者说,能去哪里。 口袋里的手机震了震,郑雅珍拿起看了眼,神情微微一变。 “人已经送回去了。” 她接起,低声说。 “我知道。” 何承望的声线,恰如他一贯的平稳,“把事情交给你,我很放心。” 郑雅珍逆着人流,脚步渐缓,最终停了下来。 “老何,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也从来没过问你工作上的事。可现在,我真的有点害怕了。” 她知道,隔着电话,他看不见自己脸上的痛苦,但仍怀揣着一丝微末的希望,祈求他能理解自己一次。 然而听筒里传来的冰冷,彻底击碎了她的幻想。 “你最近怎么回事?”何承望语气里全是不满,“叫你带个人过来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怕成这样?” 郑雅珍眼眶泛起阵阵酸气。 从前,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何承望是不会这样对她说话的。 她曾经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幸运,没走太多弯路,就遇到了成熟稳重的男友,即便他大部分的时间都用来忙事业,但只要能腾得出空,也从未吝惜陪伴。 不是没有风言风语传进耳朵,比如曾经在他手下工作的高中同学梁知予,似乎就有过什么纠葛。但郑雅珍不想去理会,毕竟只有切切实实抓到手的,才算真赢家,不是吗? 可现如今回看,她居然不知道自己赢了什么。 “……对不起。” 她别无选择,只能道歉。 “最近心里太乱了,总是容易想多。” 何承望稍稍缓和了态度:“等我这阵子忙完,就带你出国去度假,地方你选,好吗?” 郑雅珍浑浑噩噩地应了一个“好”。 电话就这么挂断了。 她捏着手机,茫然地四顾。周围明明是熟悉的风景,现下却只叫她觉得陌生无比。 左手边,支着一个小摊,是景区常见的糖画摊子,摊主娴熟地在制作板上挥洒金黄色的糖浆,冷却后,便形成了栩栩如生的糖画。 “美女,要买糖画吗?”见她久久不动,摊主热情招呼,“我可以照着你的样子画一幅哦。” 郑雅珍还在发愣,一时没有说话。 倒是另一道声音接了过去:“老板,我买。” “就照着——她的样子。” 郑雅珍错愕地回过头。 “郑小姐?” 一个身穿黑色大衣的男人缓缓走来,脸上挂着温和微笑,朝她伸出手。 “认识一下吧,我叫孟晔。” * 回到家中,梁知予思来想去,还是把寄监控照片的神秘人的身份,如实告诉了谢真。 谢真很是惊讶,详细问了梁知予他们两人是否有过节,以及索要了罗兴原本的住址,说自己接下来会帮着留心一二。 就在几天后,她给梁知予带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消息—— 罗家已经举家搬离了原来的住处,左邻右舍均不知其去向。 梁知予心里的大石头猛地一沉。 这个情节太耳熟了。 不就是陈鹏的复刻吗? 她原本还想着,如果这段时间能安安静静地过去,元旦节后就回公司上班,现在看来,这个预期,怕是过分乐观了。 第83章 思虑过甚的后果,就是夜里的辗转反侧。 梁知予翻来覆去睡不着,动静理所当然地惊动了舒橪。他勉强睁开眼皮,随手往身侧一捞,便把人抱了个严严实实。 “……能不能老实点?”他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刚醒转的低哑。 梁知予抱歉:“吵到你了?要不我去沙发睡吧,今晚有点失眠。” “还在想罗家的事?”舒橪通晓读心术似的,“真不至于。他多半和陈鹏一样,被许志重新收了编,利益当头,什么事做不出来?” 梁知予却根本听不进去,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是他来送照片呢?我和他女儿接触那么多,大概也被注意到了,会不会也牵连到罗佳佳?” 舒橪这下彻底没了睡意。 “你怎么有操不完的心?”他又好气又好笑,“罗兴站在你的对立面,这就意味着许志没打算针对他,大概率也包括他的家人。你真要担心,不如担心如果有人找上罗佳佳以后,她会不会三两句就把你卖了。” 梁知予听闻,重重地叹气。 当时和他们打交道,她也没想太多,只以为自己就做点情报收集的工作,还不至于以身犯险。然而现在该犯的也都犯了,再去回看当初,真是漏了马脚无数,难怪那么轻易地就被顺藤摸瓜。 还是她自己的疏忽。 想到这里,梁知予郁闷更甚,翻身下床,去厨房倒水喝。 舒橪一时半会儿也睡不着了,枕边手机突然进来两条消息,他随手拿起解锁,粗粗扫了一眼,眉头骤然拧紧。 孟晔:【我和郑雅珍谈过了。】 【你得提醒知予,这段时间不能掉以轻心。许志用罗兴作为威胁,找罗佳佳问了话,不知道她透露了什么,但肯定和知予有关。】 短短几行字,舒橪来回看了足有三四遍,表情愈发凝重。 【你怎么说服她的?她可是何承望的女朋友。】 【我把责任都推给许了,她也还在半信半疑,不知道能遮掩多久。】 【你那边呢?我觉得时间经不起拖,得快点。】 舒橪也没想到,“乌鸦嘴”三个字,居然会在自己身上应验,沉着脸打字回复:【我尽量。】 退回微信的消息主页,除了置顶,往下连着数几条,基本都是远志方面的人,其中还有早前打过交道的樊亮。 他最近忙着这些人周旋,无时无刻不打起百分之百的精神,虽然身心皆疲,但好在确实有所收获—— 据樊亮喝醉后的几句碎语,曾经有人向松川的相关部门举报过许志行贿。 其中的起承转合固然不知,但借由要开设新的文化传媒公司的名头,舒橪和远志那边的两三位高层接触得频繁,倒是侧面证实了确有其事,只是不知为何,后来又不了了之。 梁知予端着杯子回到了卧室。 “大半夜的,谁给你发消息?”她余光瞥见舒橪的手机屏幕,随口问道。 舒橪熄了屏:“工作上的事。” 凌晨聊工作? 梁知予莫名有些吃味。 “我们这行的作息就是这样。”舒橪表现得相当问心无愧,甚至还朝梁知予晃了晃手机,“怎么,想查岗啊?” 梁知予冷哼一声。 “……谁稀罕。” 说完就背对着舒橪躺下了。 舒橪难忍嘴角的弧度,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诶,怎么还转过去了?” 梁知予闭着眼睛不理他。 舒橪却不打算轻易放过她,手臂横亘在她的腰间,不紧不慢地往上游移,带点缠绵厮摩的意思,所到之处,激起一片细密的痒。 梁知予连忙抓住他作乱的手,转过脸,恼怒地瞪了他一眼:“干什么!” 舒橪本来没想闹她,顺势攥住她的手腕,指腹流连于那处柔软的皮肤,只觉得触感极好,半点不愿松开。 “生气啊?”他低语得很好听,“给你看还不行吗。” 纵使嘴上说着不稀罕,但当舒橪自己把手机递到眼前时,梁知予还是非常诚实地凑近了屏幕。 她一边看,一边听着舒橪在耳边详说他的进展,脸上的表情由惊异逐渐转为惊喜,到最后,几乎要给他拍手叫好。 这个节骨眼,他也不想再隐瞒什么,而就在讲起曾有人举报许志行贿时,梁知予再也按捺不住,抓着他小臂摇晃三连问:“那人是谁?还活着吗?还能找到吗?” “当然还活着。”舒橪失笑,感受到她的草木皆兵。 “那人叫汤嘉成,听说已经去了国外,一时半会很难联系得上。而且,我也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他会愿意站在我们这边。” 听到那个名字,梁知予突然皱起了眉头。 “三点水的汤?”她迟疑地问,“……嘉宾的嘉,成功的成?” 这回轮到舒橪诧异:“你认识?” 梁知予险些要从床上跳起来了。 什么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认识!我当然认识!” 她高兴得张牙舞爪,“他是我采访过的当事人啊!” 舒橪一怔。 ——当事人? 梁知予热切又兴奋:“我在《刻度》写的第一篇报道,采访对象里就有他。” “你快把你书房里的那本拿出来,我指给你看!” 第63章 63 坦白 “……舌灿莲花。”…… 话刚刚说出口的时候, 梁知予并没有察觉出什么不对。 直到空气忽然寂静下来,沉默占据了主场。 舒橪以一种难以言说的眼神看着她:“你怎么知道,我书房里, 有一本你们的杂志?” 梁知予愣愣地张了张嘴。 哑然。 这该怎么解释? 如果只是一本杂志也就算了, 最最关键的是,里面还夹着一张照片。 手机屏幕兀自亮着, 散发出幽幽的光,映在两双情绪各异的瞳孔里, 把此时的尴尬无限放大。 梁知予很想逃。 “给我一个理由。” 舒橪仿佛看出她的心思,牢牢牵制住她的手腕, 杜绝所有临阵脱逃的可能。 梁知予败下阵来, 低头承认:“那天……我在书房找书的时候……不小心翻到的。” 秘密被揭开, 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对于舒橪来说, 似乎勉强能算得上平静,当然,也有那么点意料之外。 他想过梁知予会发现,或者说,她注定要发现, 但显然不是现在这种情形。 最起码, 他得是主动的那方。 舒橪并未给予即时的反应,而是缓缓松开了禁锢的手, 若无其事地接上了梁知予最开始的那句话:“好啊,我去拿。” 说完,竟是真的起身下床, 自顾自地离开卧室,去了书房。 绝口未提照片的事。 梁知予有些懵。 她伸手开了床头灯,揉了揉脑袋, 确定自己的感官没有出错。 也许他已经忘记了?她暗自揣测。毕竟过去了那么多年。 惴惴抱膝静坐了一会儿,梁知予听到了舒橪回来的脚步声。 他手里拿着杂志,表情镇定,问心无愧似的,往她身边一坐。 “拿来了。你说的是哪一段?” 见她风平浪静,梁知予也不好再忸怩,翻开载有自己报道的那页—— 果然不见了任何的夹带。 她面色不改,目光从整页的印刷字体上逐行划过,最终定格在了文章的倒数第三段。 “喏,就是这个‘成康’。” 针对素人对象的采访,梁知予都会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化名,当然,答案基本都是肯定。 她在《刻度》发表的首秀,是关于老年人保健品诈骗的,汤嘉成的父亲就是受害人之一。刊登之后,汤嘉成还主动联系过她,说赃款已追回了半数,父亲也深刻认识到了错误,对她表示十分的感谢。 面对面的采访,总共做了三个多小时,浓缩成正式的行文,篇幅其实也就五六百字。舒橪仔细看了一遍,内容倒无甚特殊,于是转头问梁知予:“你还有他的联系方式吗?” 梁知予点头:“有的。” 她打开微信的通讯录,输入“汤嘉成”三个字,立刻跳出来一个对应的头像。 “能联系得上吗?” 人已出国,舒橪有些担心,这是个名存实亡的僵尸号。 “我试试。” 梁知予随手编辑了一条信息:【汤先生您好,我是《刻度》记者梁知予,我们杂志现在有个回访采访对象的专题活动,我觉得您特别合适,请问您愿意参加吗?】 第84章 对话框后,并未出现令人胆战心惊的红点。 消息顺利地发送出去了。 据舒橪得到的消息,汤嘉成去年前往国外项目部任职,目前长居东南亚,除了必要的节假日,基本不会回国,有点类似半失联的状态。 但是,令舒橪没有料到的是,他困扰不已的桎梏,竟然在梁知予这里轻轻松松地瓦解了。 十分钟后,一条回复出现在对话页面中。 【不好意思啊梁记者,我最近项目赶工,最快也要春节前才能回来。】 舒橪心里骤然一轻: 这当然不是问题。 他在梁知予耳边低语了几句,旋即,她打了一行字发出去:【好的,我们的专题活动恰好安排在春节前后,到时候联系?】 【好的。】 直到看见这两个字,舒橪才稍微松了口气。他这时才起了好奇,对梁知予说:“你帮过他很大的忙吗?他居然答应得这么爽快。” 说起这件事,梁知予不觉露出了微笑:“算是吧。当初报道发布之后,没多久就成立了跨市的专案组,赃款追回来不少。汤嘉成的父亲还手写了感谢信寄给我,承诺以后绝不上当受骗,很有意思的一位老人家。” 原来如此。 舒燃听了,嘴角跟着上扬:“难得听你说起正反馈。也难怪,你愿意在这个行业里坚持这么久。” 梁知予摩挲着杂志书页的一角,与上面经年形成的泛黄痕迹无声重合:“嗯。虽然总有挫折,但现在回想起来,反而都是值得的瞬间了。” 她说着又是一哂,“我们社会部的同事经常自嘲,能在这行工作超过三年的,都是潜在受虐人格,最擅长自我洗脑,记吃不记打的那种。” 舒橪的目光凝在标题下方,印有她名字的一处。 “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的个性很适合做记者。” 梁知予疑惑地抬了下眉毛:“这算是夸奖吗?” 舒橪把杂志从她手中抽出来,搁在了床头柜上:“你觉得呢?” 居然是个反问句。 梁知予深深提起了警惕,视线跟随着手里的杂志一并被扯远。 她正想着该如何回答,耳边却迎来舒橪的另一道声音:“你知道吗,从很早之前,我就这么想了。” 她有些错愕,微微抬起眼睫,下一秒,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错。 很早之前? 是…… 多早呢? 她心里藏了个答案,只是不知何种缘故,倔强地不肯说出口。 “梁知予,你那天看到的,应该不只这一本杂志吧?” “……” 见她不吱声,舒橪不疾不徐地,从身后抽出了一张照片。 “你真的不好奇,它为什么在我这里,藏了这么多年?” 蓦然间,与曾经的自己四目相对,梁知予怔怔地,本能要伸手去拿。 但手里猝不及防地落了个空。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只是梁知予并不太想承认—— 忽视一个大活人的感情那么久,听起来也太呆了。 何况她还睡了他。 “你……” 梁知予不忿,大脑运转得飞快,“你明明否认过的!” 是了。千真万确。 她早就问过他,是他自己嘴硬不承认的。 可梁知予万万没想到,舒然这人居然还挺厚颜无耻。 “有吗?”他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和同事唱k,由他送她回家的那次,“我的原话,好像没有很明确地否认吧?” 这简直是耍赖了。 梁知予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舒橪:“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舒橪倒是十分痛快地认下了罪名:“对,因为我讲理讲不过你。” 梁知予一骨碌想要爬起来,肩上却骤然一沉,竟是被舒橪按回了原处,姿势略有些滑稽。 “你先听我说完。”他语气突然郑重起来。 “高中那会儿,虽然年纪小,但是特别要面子,学校里喜欢你的人那么多,你却从来没有正眼瞧过谁,我也很担心会被拒绝,索性就什么也不说。” “后来,我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形下和你重逢,更没想到,你直接提出了……” 说到这里,两人的面色都微微有变,舒橪干脆跳过,径自往下道:“我不是没想过和你坦白,可是怎么想都觉得时机不对,以至于到了后来,我甚至开始怀疑,和你说了你也不会信。” 梁知予插话:“所以,如果不是我意外翻到杂志和照片,你还是不会坦白,对吗?” 舒橪噙笑:“这回可没猜对。” 她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色。 “我的耐心,其实只剩——” 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姿势。 “这么一丁点了。” 梁知予倏地抬眸,像只机敏的狐狸。 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警觉,舒橪反倒轻松地笑了笑:“我说过,不会趁人之危。虽然真的有点等不及,但勉强再撑一段,还是可以的。” 他特别无辜地摊了摊手,“我没那么不值得信任吧?” 梁知予盯着他的脸,半晌也没瞧出破绽,唯独他瞳孔倒影中的自己,越来越显得清晰。 “……舌灿莲花。”她闷声说。 身边的气息猝然逼近,她本能闭上了眼睛,却只听见轻轻的“咔哒”,原来是舒橪探身过来关掉了床头灯。 她大窘,急忙睁开眼,却见舒橪单臂撑在她身侧,浓黑的夜色为他镀上一层愈发深邃的轮廓。 “梁知予,我可以等。” “等到你足够认真地考虑完,给我一个答案。” * 一月末,农历新年来临。 针对梁知予电话号码的狂轰滥炸,似乎逐渐告一段落,她试着换回自己的电话卡用了几天,居然没再接到什么乱七八糟的来电,实在喜出望外。 新春佳节,再不回家,梁谨也要察觉出异常。于是就在腊月二十九这天,梁知予收拾了几件衣服,独自踏上回家的路。 舒橪原本要开车送她,却遭到了坚决反对。理由也很说得通:目前只有他这里还算得上安全,万一有什么事,她还可以暂时借地方躲一躲,如果他再被牵扯进来,可真就后路全无了。 全程搭乘公共交通,梁知予帽子口罩全副武装,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家中。 她第一时间给舒橪发信息报平安。 【到了。】 收到消息时,舒橪刚刚启程,准备前往父母家。 寥寥两字,有着非比寻常的重量和温度,让他仔细读了一遍又一遍。 【嗯。】 【尽量少出门,梁老师问起来,就说外面流感厉害。】 梁知予:【知道了。你到家了吗?】 【正准备开车回去。】 【路上注意安全。】 舒橪莞尔。 他和父母家住得远,加上年关已至,路上已有车流猛增的迹象,半个多小时过去,还剩下将近三分之一的路程。 舒橪汇入等红灯的队伍,闲闲望向窗外,道路两侧,早已经张灯结彩,挂满了红色的装饰物,一派喜庆热闹的欢腾景象。 手机又进了新的消息。 还是来自梁知予。 【对了,汤嘉成和我说,他年初三回国,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见他一面?】 ----------------------- 作者有话说:工作日的灵感就像断流之水一样干涸。 但是办公室摸鱼的时候却文思泉涌,于是悄悄手写了本章的大部分,嘿嘿 第64章 64 旧闻 何其唏嘘。 梁知予也没有想到, 明明是她发出的邀请,到头来,自己却成为了那个临时爽约的人。 原因也有些阴差阳错—— 梁谨住院了。 大年初二那天, 梁谨在家里不小心滑了一跤, 原以为只是崴脚,但后来实在疼痛难忍, 去医院做过检查才知道,竟然是骨裂。 梁知予如临大敌, 连忙给母亲办了住院,衣不解带地在病床边照料, 直到初三上午, 汤嘉成登机前给她发消息, 她才惊觉自己差点忘了另一件要事。 再三斟酌后, 她还是觉得此事宜早不宜迟,便知会了舒橪,让他先和汤嘉成接头碰面,等到梁谨这边的检查做完,她再过去汇合。 汤嘉成的警惕性倒是很高, 和舒橪见面后, 仍不能完全地相信他,坚持不懈地打了视频电话过来:“梁记者, 你实话告诉我,这个人真的可信吗?上来就问我什么举报的事情,不会两头骗吧?” 梁知予正在检查室外等待, 见他如此谨慎,难忍笑意:“他值得相信。汤先生,你见到他, 和见到我,是一样的,不需要有任何疑虑。” 第85章 视频电话开着外放,那头的舒橪自然也听见了这句话。尤其是后半截,让他受用非常。 汤嘉成略有惊异,显然还没太明白,眼前的这个男人,何以就到了能代表梁知予的地步。 但他显然愿意相信梁知予的人品,从善如流地点头应下,然后才挂了电话。 看着屏幕上通话已结束的标识,梁知予仍有些不放心,给舒橪发去一条文字消息:【你也注意一下态度,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 信息刚发出去没几秒,梁谨坐着轮椅,从检查室里被推了出来。 梁知予立刻迎上去,忧心忡忡地问:“妈,医生怎么说?” 梁谨倒是面色如常:“问题不大,就是要打两个月的石膏,暂时没法下地走动,其他的都还好。” “那也不能掉以轻心。”梁知予推着她往电梯口走,训小孩一样的语气,“您年纪大了,本来就钙流失,我给买的钙片也总忘了吃,现在知道利害了吧?” 梁谨笑着说:“知道了,知道了。我今天就开始补钙,你来监督我,怎么样?” 许是春节放假的缘故,医院里的人比平时少了太多。梁知予把母亲推回病房,一路畅通无阻。 被搀着坐回病床后,梁谨本能摸了摸衣服口袋。 “哎呀,我的手机怎么不见了?”她着急地到处寻找,“我得赶紧和教务处说一声,下学期排了本科生的课,要找人帮忙代两周。” 梁知予帮着翻了床边柜还有枕下,均不见手机踪影,于是问道:“刚才带去检查室了吗?会不会落在那儿了?” 梁谨皱眉回忆片刻。 “……好像还真是。” “没事,我回去找找,如果落在检查室里,护士应该也看见了。” 坐电梯直达骨科门诊所在楼层,梁知予绕了半圈才转回刚刚的检查室,好在确如她所预料,梁谨遗落的手机被护士发现,原封不动地保管在抽屉里。 “不好意思,麻烦你们了。” 她取回手机,向对方道谢。 今天的检查虽已结束,但梁谨毕竟是个不能下地的骨伤患者,身边离不了人。梁知予边走边琢磨,该找个护工帮忙应付一会儿,否则也没法去见汤嘉成。 电梯门一开,她想也不想地跟着别人走了出去,几步之后,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下错了楼层—— 这里分明还是门诊部。 她暗笑自己的走神,正要调头回去坐电梯,眼角余光一扫,忽而顿住了脚步。 不远处的候诊椅上,静静坐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有点眼熟。 人的第六感,似乎对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注视分外敏感。下一秒,那女人突然抬起头,径直朝着梁知予的方向看过来,而她来不及收回视线,便这样直愣愣地,隔空对视上了。 居然真的是她—— 郑雅珍。 梁知予大惊,下意识扭头就走。 “知予!” 呼喊遥遥传来,定住了她的脚步。 “……是你吗?” 梁知予的心神颤了颤。 如果真是命运把她推到了这里,她无话可说。 于是缓缓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朝那人走过去,直到停在她的面前。 “好久不见。”梁知予说,“老同学。” 郑雅珍穿着厚实的羽绒服,容色并不好,与梁知予上次见到她的时候相比,似乎消瘦了很大一圈。 “好久不见。”她脸上浅浅挂了一副笑,“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家里人住院,我来照顾。” 梁知予原本不想说太多,但是对方脸色实在太差,让她没忍住多问了一句:“你呢?身体不舒服吗?” 郑雅珍垂下眼帘,轻轻摇头:“不是。” 紧接着说出了让梁知予更为意外的话:“我年前做了耳朵的手术,今天来复查。” “你耳朵怎么了?” 郑雅珍缓缓抬手,捂住自己的右耳。 “挨了一巴掌,耳膜破了。” “不算什么大事。” 梁知予震惊不已:“谁打的?你报警没有?一定要取证索赔啊!” 她声量不大,语气却无比坚定,仿佛具有感同身受的愤怒。郑雅珍望着她,心中忽地涌起几分羡慕—— 也许只有足够幸福的人,才拥有共情他人的能力。 “报不了警。”她淡淡地说,“是我男朋友打的。” 现在回想起来,郑雅珍仍觉得像是一场梦。 先是孟晔来告诉她,她的男朋友何承望,可能无意中帮忙遮掩过几件上不得台面的秘密交易,牵连甚广,并且还有愈陷愈深的可能。 再然后,她又被告知,她的名下产生过两桩京州市的房产买卖,总价值高达九位数,而她本人对此却毫不知情。 她恍恍惚惚地神游了好一阵子,直到上周再也忍不住,当面质问了何承望。 一两句的言语冲突之后,他第一次对她动了粗。 狼狈、难堪、怨忿…… 种种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她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掩面痛哭。 听完她的叙述,梁知予忽然不寒而栗。 “你问了他什么?” 能招致何承望那么大的反应,难道,她把孟晔都给供出来了? 郑雅珍似是明白她心中所想,摇摇头说:“我没那么蠢,只是问了我名下为什么会有不动产交易记录的事,别的什么都没说。” 梁知予这才敢大口喘气,“后来呢?你们这几天,没有再联系?” 郑雅珍咬牙道:“还能联系什么?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来的,全是那天他打我的场景。我现在只恨自己识人不清,居然像白痴一样,被他拿捏了那么久。” “……你想给自己出口气吗?” 下一瞬,梁知予突兀地问道。 “还是就这样默默隐忍,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过自己的生活?” 郑雅珍抿紧了嘴唇,默默揪住了衣角。 她跟在何承望身边这几年,不是全然的一无所知,尽管只是一些最边缘化的信息,也足够让她隐隐触及某些问题的表面。 可是…… 真的要那么做吗? 她的犹豫不前,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梁知予深知,如果此时不再逼她一把,今后怕是再也没有如此良机了。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过。”她耸耸肩,“万一你们还要和好呢。” 郑雅珍“蹭”一下站了起来。 “和好?” 她深感这个词的荒谬绝伦,冷笑出声。 “不好意思,我还没那么贱。” 梁知予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不着痕迹地倾身向前。 “换个地方,聊聊?” * 回到病房里的时候,梁谨正在护工的协助下下床。 梁知予见状,赶忙过去搀扶:“妈,你要去哪儿?” “去趟卫生间。”梁谨说,“诶,你不是说出去谈事情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梁知予:“临时有点变故,没赶上。” 梁谨蹙眉:“不要紧吧?” “没事的,有人替我谈完了。” 腿脚不便,哪怕是最平常的个人问题,也颇费了梁谨一番力气。等到梁知予重新搀着她从卫生间出来,她才有心感叹:“不服老真不行。以前年轻的时候,骨头哪里会这么脆。” 重新回到床上躺下,梁知予却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妈,您了不了解,志远集团?”她沉吟半晌,终于找了个由头,“我们杂志社最近在策划专访,但我不太了解这个公司最早的情况。” 梁谨并未疑虑,只是低头略略思索了一会儿。 “他们是做建筑工程起来的,大概……二三十年前吧,总之那时候松川到处都在轰轰烈烈搞建设,说遍地是机会也不为过,他们老板显然也是手腕活络的,很快就抢到了发展先机。再后来,他们越做越大,涉足了很多行业领域,就连我们学院都和他们合作过项目。” 梁知予追问:“这么大体量的公司,就没爆出过什么负面新闻吗?” 梁谨:“有倒是有,不过也是早年的事了,那会儿互联网不如现在发达,坊间激不起太大声浪。” “可我听说,十二年前,他们好像传出来拖欠工人薪资,当时几个代表过去谈判,没多久就连人带车出了事故。” 梁谨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好像……是有这么个旧闻。”她点头,“应该当成意外事件处理了。十几二十年前,工地上拖欠薪资的事情发生得不少,很多坑都是早早就埋下了,工人们的手里甚至没什么有效证据,全凭公司良心。” 第86章 说到这里,梁谨微不可察地顿了顿。 “不过,关于那几个工人代表为什么有底气去找公司谈判,倒有另一个流言。” 梁知予的心提了起来:“是不是有关宁村地块的拆迁?” 粱谨投来诧异的一眼:“你记得还挺清楚。” 随即浅浅叹息:“当时志远承包了宁村地块的改造,但那个片区里,住的都是老松川人,哪里愿意那么容易就搬走。他们挨家挨户做工作,最后还是剩了十来家钉子户。” “原本大家都以为工期必定要耽误,谁知后来,竟然一夜之间全拆了,更离奇的是,那几户人家也都不见了踪影。有人说是搬走了,也有人说是……” 不言而喻的停顿。 梁知予打了个冷颤。 ——郑雅珍就是这么告诉她的。 “所以一直有传言,说是那几个工人暗中拿住了公司强拆的证据,以此作为威胁,来讨回他们的工资。”梁谨说。 “但毕竟只是传言,况且时间过了这么久,还记得这事的人,其实也不多了。” 十余年的时光,弹指一挥。 梁知予猜想,这或许就是庄絮不愿告诉自己,但却可以和孟晔说的那些话。 她在网上仔细搜寻过,根本找不到当年拆迁改造项目的任何负面新闻,那片地块,早就成为了高楼林立的商圈,如同黄金铸就的血管,为许志的商业王国,一刻不停地输送养料。 何其唏嘘。 梁知予没再往下问。 * 晚餐时间,梁知予去医院食堂打饭。 刚下楼,她就看见了正朝自己走来的舒橪。 “梁老师还好吗?”他匆忙赶来,气还没喘匀,“我能帮上什么?” 梁知予笑了笑:“还好,医生说重在后期休养,明天可以办出院。” 舒橪点头,神情缓和下来。 “我和汤嘉成聊了一下午,该说的,他基本都说了。不过只有一点,他坚决不同意用他本人的身份提交举报材料,说自己已经吃过一次亏,不能再栽跟头。” 梁知予并不意外,“没关系,我可以替他。” 舒橪早有预料似的:“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但是来不及了,有人比你更愿意舍生取义。” 脚步骤然一顿。 “是谁?” “还能有谁?当然是孟晔了。”舒橪说,“论资格,确实没人争得过他。” 梁知予怀里抱着不锈钢餐盒,若有所思道:“还真是。” 食堂和住院大楼之间,隔着一个停车场,舒橪走在梁知予身侧,恰好帮她挡住了风的来向。 “我现在,好像能想通百分之七八十了。”她边走边说,“虽然时隔多年,我学姐在调查的时候,一定发现了十二年前的讨薪命案,甚至是那起收尾诡异的拆迁,她不会放弃深挖,所以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这才被使了绊子。” 舒橪有些云里雾里:“什么拆迁?” 掀开食堂的透明塑料门帘,一阵暖气扑面而来。梁知予抬头望着舒橪,眼神沉静而安定:“等我们回去,我慢慢和你说。” 第65章 65 表白 “珍惜身边的人。” 直至元宵节过去, 整个春节似乎才正式落下帷幕。节日期间的欢乐与喧嚷,随着逐渐收归于安静的烟花爆竹声一起,终于隐匿了踪影。 某天, 一则人事变动的消息, 迅速在松川电视台里,掀起风浪。 “听说了没?何主任突然停职了。你们说, 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不会吧,他节前不是还代表台里去开会吗?” “那可不好说, 暴风雨前的宁静嘛。” …… 一边是表面平和之下,暗流涌动, 而另一边, 就是完完全全的疾风骤雨。 许志是在高管的例行会议上, 于众目睽睽之下被带走的。 来的那组人挺客气, 先是让许志的秘书敲开了会议室的门,然后才平静地开口:“许总,麻烦您和我们走一趟。” 那天晚上,或许是松川很多人的不眠之夜。 据传,何家已经退了五六年的老爷子亲自登门, 试图用自己的最后一点余热, 保一保他看重的这个小辈,但对面的态度却是远超乎他意料的强硬, 直接让警卫把人送回了家。 公园路的别墅门口,锁上了两道封条,遮天蔽日的黑色帷布被彻底扯开, 所有种种,无不暴露在了太阳之下。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梁知予回到了公司。 才踏进大门, 一道白色的身影就飞身扑进了她的怀里。 “天哪,财财又重了。” 梁知予一声惊呼,同时稳稳托住了猫屁股。 “减肥都减哪儿去了?” 还不等财财喵出声,江雯雯从背后结结实实给了她一个拥抱:“ ——知予!想死我了!”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的功夫,办公室里的人齐刷刷回过头,望过来的眼神里,无不蕴着惊喜:“知予,你终于回来啦!” 不知为什么,再度回到阔别已久的办公室时,梁知予竟有些眼热。她含着微笑,逐个回应打招呼:“是啊,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关瑜从文娱部办公室跑了过来,拉着梁知予的手,关切地问:“你恢复得怎么样?如果还有不舒服,千万不要强撑。” 这是谢真给她找的理由。虽说记者不是固定在办公桌前的工作,但并不等于可以长期不归公司。年前那会儿,她以在外出差为由,闭门不出;年后,则是谢真特批了一个半月的病假,于是同事几乎都以为,梁知予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差点给她组织筹款。 “已经好多啦。”她配合着谢真,说了个善意的谎言。 “主编呢?我也得和她报个到。” “谢主编在办公室。里面应该没人,你直接进去就好。” 行政部的同事一边说,一边从她怀里接过了猫。 谢真正在办公室里等她。 “回来了?” 见到梁知予,她态度和煦,顺口开玩笑:“这次休假,可要把你今年一整年的余额都用完了。接下来,打算怎么开展工作?” 梁知予早有准备,踌躇满志地说:“已经有方向了,相关的材料正在整理,大概下周末之前可以成文。” 谢真笑着说:“哦?那我可就拭目以待了。” * 三月底,一篇关于志远集团的深度调查报道,发布在了《刻度》杂志当期的头版,并同步刊登于杂志的公众号。 短短半小时里,当期推文的点击就已突破十万,并且还在持续攀升。评论区里,除了痛斥许志为首的利益集团罔顾法理、丧尽天良,几乎都在赞叹当事记者的胆量和勇气,直言这才是当下新闻的价值所在。 当然也有不和谐的声音。 譬如—— 【这记者不是夸大其词吧,一个女的,有胆子跑去那么危险的地方调查?然后还全身而退了?】 不过,这一点无关紧要的杂音,很快就被其他的热烈声援压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网上的如潮反响,自然逃不过梁谨的耳朵,她通篇读完了梁知予的报道,这才惊觉女儿前段时间都背着自己干了什么,一时间又是欣慰,又是后怕。 梁知予倒是十分自觉地和母亲认了错:“妈,你要是生气,就骂我一顿吧,我绝不顶嘴。” 梁谨无奈了半晌,才说:“骂你干什么?你从小就是有主见的,心里认定的事,谁也劝不回来。” 而后轻轻叹了口气:“你做得很好,妈妈为你骄傲,可说到底,我还是希望我的女儿,能平平安安地过好每一天。这就够了。” 梁知予深受感动,黏糊糊地给了母亲一个拥抱。 “对了,你说让你下定决心参与到调查中的那个人,是你的大学同学?” 梁知予点头。 梁谨吁叹:“真是个身世坎坷的孩子。” 然而紧接着话锋一转,“你觉得他人怎么样?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有没有……” “……妈。”梁知予无语又好笑,“你怎么什么事都能拐到那里去。” “我也是着急你啊。老大不小的人了,从没见你在感情方面开过窍,如果有机会,试一试也好嘛。” 梁知予扶额:“妈,他真不是我喜欢的人。” 梁谨轻抬眼皮,敏锐地从话里品出了一丝不寻常。 “不是你喜欢的人?”她意味深长,“看来……已经有目标了?” 梁知予眨了眨眼睛。 第87章 这是她第一次在母亲面前明确表示,自己有钟意的对象。 梁谨饶有兴致地问:“是谁?他对你有意思吗?” “当然。”梁知予不假思索地肯定,“我不会喜欢不喜欢我的人。” 梁谨怕她自信过头,反而要吃亏,叮嘱道:“你得当面问问人家的意思。不要自己头脑一热就陷进去了。” 其实无需梁谨多说,梁知予自己早就做好了打算,只是前段时间梁谨腿伤未愈,她一直住在家里照顾,眼看着石膏终于拆下,她也可以腾出时间,去做点别的了。 * 电影杀青之后,舒橪又忙了好一阵子。 先是和后期组开会,又为了概念海报的事情焦头烂额,喜欢亲力亲为的弊端由此显现,那便是忙得分身乏术。 等到大小事项尘埃落定,他终于腾出空档,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梁知予。 看着两人近来乏善可陈的聊天记录和通话记录,他不免气得牙根痒—— 她倒也沉得住气,微信都不主动给他发一句。 心电感应似的,手机屏幕上,突然闪现进来一通电话。 看到来电显示的姓名,舒橪心中的气倒是平息下去七八分,耐着性子等它响了三四声才接起,懒洋洋道:“难得啊,终于想起躺在通讯录里落灰的我了?” 梁知予的声音却阳光明媚:“你猜猜,我现在在哪?” 舒橪从办公室的沙发上直起身子,“在哪?” “你小区门口。” “??” “我同事送了两张画展的票,就在下午,你去不去?” 舒橪的心情多云转晴,唇角跟着上扬起来:“早说啊。我现在还在工作室,你找个地方坐一会儿,我马上开车回来。” 松川现代美术馆主办的展览,口碑历来很好,虽然展出的未必都是大家名作,但胜在策划独出心裁,风格鲜明,总能深深俘获一大批观众的心。 本次展出的,是一位青年艺术家的作品。他以温暖明快的城市街景画作闻名,笔触生动而富有诗意,近年来热度持续升高,为许多人所看好。 舒橪也曾有所耳闻,当时惊鸿一瞥,只觉得此人画风十分对自己胃口,没想到梁知予邀他看的展,竟然就是这位的。 “有时候,看着画里的场景,我会忍不住开始想象。” 站在一幅作品前,梁知予出神地说。 舒橪问:“想象什么?” “就是……画里的人,他们都要去做什么呀?这几个人又是什么关系?一间间房子里,都在发什么什么样的故事?” 梁知予说着,抬头望向他,“感觉特别有意思,像参与了别人的人生一样。” 舒橪肩上背着她的包,手里还提着矿泉水,垂眸回视她神采奕奕的眼睛,挑眉笑了笑:“那不是很值么?大家看的是画,只有你看的是电影。” 梁知予从他手上接过水瓶,仰头喝了一口,“我就当你在夸我了。” “本来就是。” 顺着导览指示,两人且看且行,不知不觉间,已走到了最后一个展厅。在这里,单独开辟了版面,用以介绍画家本人,以及陈列他作画时用过的工具。 梁知予深以为奇:“我还以为,展览必须要把创作者的简介放在起始位置才对,没想到今天这场,倒是反其道而行。” 她的话音刚落,一道声音徐徐传来:“你说得对,的确是我们有意设置。” 梁知予和舒橪循声回头。 他们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年轻女孩,随性的扎发也盖不住五官的明艳,脖子上挂着工作牌,似乎是美术馆的工作人员。 “你们好,我是本场展览的策展人安禧。”她自我介绍,“之所以把艺术家的介绍放在最后,是希望减少观众先入为主的看展印象,等到欣赏完全部的画作之后,再看画家生平,也许会有更不一样的感受。” 见梁知予面有不解之色,安禧笑着继续说道:“在刚才的过程中,二位有没有留意到,有一个场景,在画作中重复出现了好几次?” 梁知予和舒橪对视一眼。 ——还真有。 是一座公交站台,旁边生长着茂密的梧桐树,五彩斑斓的商店,构成了轻盈梦幻的背景。 安禧款款走到简介文字边,指尖轻轻点在了某一行上。 “那是画家与他妻子相遇的地方。他的妻子和抑郁症抗争了五年,每一年,画家都会带着妻子故地重游,并重新创作这个场景的画作,直到她彻底走出了疾病的阴影。” “他的所有作品里,也只有这五幅,是绝不出售的。” ……原来如此。 梁知予怔怔地,神思似乎早已随着安禧的话语,飞去了画里的世界。 舒橪察觉到她的走神,默不作声地牵住了她的手。 “二位如果感兴趣的话,可以到我们后面的放映室去,那边有更加详细的视频资料。”安禧说。 “好的。”舒橪应下,看了眼梁知予,“去吗?” 不出所料,她点了点头。 放映室很小,小到只能容纳两排的位置。梁知予和舒橪走进去时,里面空无一人。 他们在第一排挨着坐下。 面前的投影,正在循环播放画家的介绍视频。 说是介绍,倒不如是他自己拍摄的日常记录,内容很杂,从画画的工作室,到居家生活,还有与家人相处的点滴,都逐一展现在了镜头里。 当然,还有他的妻子入镜。 她出现的画面,几乎都很安静,或是看书,或是浇花,甚至只是对着窗外发呆。没有语言和滤镜的修饰,但却能让梁知予清清楚楚地感受到,来自于拍摄者,那种温水一样的爱意。 视频的最后,录下了画家的几句独白。 “常有人说,痛苦是艺术的温床,但我觉得,幸福同样可以孕育美妙。我希望,通过我的画,能有更多人感受到温暖,还有最重要的——” “珍惜身边的人。” 梁知予愣住了。 她下意识看向了身边。 而身边的舒橪,也正在看着她。 或者说,在她刚才全神贯注看视频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看她。 “舒橪……”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才出声,就被舒橪打断,“让我来说。” 放映室里昏暗,衬得她眼中粼粼如春水,波澜轻颤,是在等他的下文。 脑海里模拟过无数遍的情形,此刻忽然变得极是生涩,舒橪感受到心脏快要溢出来的紧张,按捺不住,像脱了缰的马,把理智踩踏作一片糟糕的领土。 “梁知予,我喜欢你,很久了。” 思虑明明载重到极致,声音却很轻。 “要不要谈个恋爱?我……认真的。” -----------------------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正文完结。 先让我们安禧露个脸,小小地铺垫一下~ 第66章 66 转正(正文完) 木头…… 光影照在脸上, 有些不真实的虚幻感。可手背覆上来的温度,却真实得不能再真实。 这是一句迟到了很久的告白。 梁知予的羽睫闪了闪,心跳一下重似一下, 有如擂鼓。 被表白的人, 竟也会觉得忐忑。 “……你这样,让我有点想哭。”她鼻头忽然发酸。 舒橪笑她傻:“不应该高兴吗?我也没那么差吧。” 梁知予破涕为笑, 用劲锤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真烦。” 手腕却被他轻巧地捉住,放在唇边吻了一记。 “你的回答还不完整。”他说, “同意,还是不同意?喜欢我, 还是不喜欢?” 仿佛有股电流, 顺着梁知予的手腕, 一路爬到了心脏位置, 激起欲言还休的酥麻。 她飞快地点了点头,末了,又担心还不够明确似的,轻轻补充一句:“我也……很喜欢你。” 她是那么骄傲,从不轻易把目光置于别人身上, 可是兜兜转转走了很久, 回过头,才发现最重要的人, 原来就在自己身边。 像一种别样的失而复得。 明明已经做过最亲密的事,可是真正彼此剖白了心迹,反而有些不知该说什么的怯赧。视频背景音环绕下, 对视成为了无声的助燃剂,四下无人的暗室里,他们接了确认关系后的第一个吻。 短促, 浅尝辄止。 有着不同于他们过往的青涩。 第88章 但谁都不急于讨要太多。 “出去吗?” 分开后,舒橪低声问。 “……嗯。” 他们牵着手走出了放映室。 美术馆附近,有家环境幽雅的西餐厅,舒橪来的路上就预订了位置,这会儿慢慢散步过去,时候正好。 餐后的甜点时间,舒橪若无其事地开了口:“你今晚……回去吗?” 梁知予手中的刀叉一顿。 她没来由地心虚,仿佛两人桌上都安了扩音喇叭,统统会被别人听去似的。 “当然要回去。”她低头说,“我妈不知道我是出来约会的。” 舒橪语塞了片刻。 在梁谨这个理由面前,他还真的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只能退而求其次:“那我等会儿送你回去。” 梁知予点头。 没过多久,她又问:“我是不是还有几件衣服在你那里?” 舒橪:“是啊,怎么了?” “等我哪天有空,就过去打包带回来。”她理所当然道,“湘湘找了新房子,前段时间的房租都是她一个人在交,我早该搬过去分担了。” 舒橪有些诧异:“你要继续和她合租?” “对啊,我们早就说好了。” 见舒橪一副不理解的神色,梁知予又说:“你不懂……她一个人在松川很不容易的,我能帮一点是一点嘛。” 舒橪顿感无奈。 义气和守诺,固然是梁知予的可爱之处,但他这个男朋友却因之遭到冷遇,还是难免有所幽怨。 “你把所有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就剩下我?” 梁知予立刻否认:“没有啊,我们还是可以经常见面的,只要我不忙。” 舒橪叹了口气。 ——转正之后的待遇,好像也没比之前强多少? * 从餐厅出来时,天已经全黑了。 两人步行回到美术馆的停车场,准备回去。 梁知予的余光一闪,看见了一个眼熟的身影,正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 “诶,是你?”她惊讶。 来人正是下午和他们见过的策展人安禧。 “好巧。”安禧笑着和他们打招呼,“现在才回去?” 梁知予:“嗯,在附近吃了饭。你刚下班?” 安禧颔首。 “方便吗?要不要我们送你一程?” 安禧浅笑着说:“不用了。有人来接我。” 顺着她的目光,梁知予望向了停车场角落。 那里停着一辆黑色的越野,车里亮着灯,依稀勾勒出驾驶座上一个男人的身形,看不清表情。 “男朋友?”梁知予小小八卦了一下。 安禧却摇头,嘴角的笑意随之散去。 “是……我哥。” 不知为什么,梁知予感觉到话里有处微妙的停顿。但她没有多想,只是挥手和安禧说了再见,便俯身坐进了舒橪的车。 回程的路,舒橪开得比平时慢许多。 一路上,谁都没说话,只安静听着音箱里放的蓝调,间或在等红灯的时候,无言地对视几秒。 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分明已经确认了关系,可是真正相处起来,似乎和从前也没什么变化。 梁知予还以为是自己过于冷漠的缘故,直到停车临别的时候,忽然涌起几分不舍。 “还不上去吗?”舒橪问。 他站在车门边,单手插兜,身姿格外挺拔,月色之下,是相当出挑的潇洒落拓,引得梁知予钉在原地,半步也迈不出去。 蓦地,她张开双臂,扑进了舒橪的怀抱。 “抱一会儿再走。” 她埋在他的风衣衣襟里,呼吸着他的味道。 舒橪环住她的腰,原本还算镇定的神思,几乎要被她撞散了。 “现在知道舍不得了?”他笑着揶揄她,“刚才不是挺冷静的嘛。” “嫌弃我啊?那我可松手了。” 说着,梁知予还真的卸了力,作势就要推开他。 但舒橪岂能给她机会。 “你敢?”他假意威胁,手臂更使了几分劲,把人牢牢固定在自己怀里,“我可不会让你走。” 梁知予笑得肩膀一颤一颤。 这会儿才觉出不一样—— 可以光明正大地牵手、拥抱,好像他的身上盖了写有“梁知予”三个字的戳。 和舒橪谈恋爱,还是挺有意思的。 她想。 车边的树荫下,鲜有人经过,借着夜色掩映,两人的唇再度凑在了一起,汲取彼此的温度,无声地倾诉爱意。 过了很久才分开。 “……真要走了。” 梁知予脸上有点热,她也没想过,自己有天会和某个人腻歪成这样。 舒橪摸了摸她的头发,恋恋不舍道:“睡前有时间的话,和我打个视频。” 她低低“嗯”了一声。 然后一步三回头地告别。 就这么开始交往了。 梁知予这边,较早知道消息的,是裴斯湘。 那天梁知予搬过来,她见到了室友身边的那个男人,毫无疑问,俊男靓女的组合,站在一起般配极了。 “湘湘,正式介绍一下,”梁知予面对着她,神情是少有的郑重,“这是我男朋友,舒橪。” 听到介绍,裴斯湘却并不感到意外。她和梁知予同住那么久,很容易就能察觉到,室友颈侧偶尔遮不住的红痕,以及接打电话时,那种格外不同寻常的语气。 她淡淡笑道:“你好,我是知予的室友,裴斯湘。” 舒橪和气地说道:“她常和我说起你。上次的事情,真的要谢谢你及时提醒,否则,我实在不敢想象后果。” 裴斯湘摇头:“举手之劳而已,不算什么。” 话虽如此,但梁知予和舒橪还是执意请她吃了顿饭。毕竟经历过前段时间的惊心动魄,裴斯湘再如何自谦,梁知予都不能不感念她的那份情。 至于舒橪那边,他倒没有明着和身边朋友显摆,只是在某次和梁知予出去约会时,发了条两人手牵手影子的照片。 连配文都没有的一张图,却在短短几分钟里,为他吸引来了父母、朋友、同事三方面火力全开的消息轰炸。 【儿子,你谈恋爱了?】 【老大老大,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官宣?你心情好的话,放我们一天假呗~】 【我天,你居然也会秀恩爱?让我猜猜啊,是不是你高中的那位白月光?】 …… 梁知予叉下蛋糕顶上的一颗草莓,听着舒橪手机不断震动,边嚼边问:“你来急活了?这么多消息。” 舒橪对于自己引发的效果十分满意,粗略看了几眼,一条也没回,随手把手机扣在了桌面上。 “没什么,宣布了一件事情而已。” 梁知予满腹狐疑。 突然,她福至心灵,连忙点开朋友圈—— 果然,刷新之后跳出来的第一条,就是舒橪那则假装低调的官宣图。 梁知予没忍住哧笑。 “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她顺手点了个赞,“我是不是应该发个类似的?和你呼应一下。” 说着,她退出界面,转而翻起手机相册。 舒橪支着下巴看她,笑意舒展,然而转瞬就听到她惆怅的抱怨:“我们好像……都没有正儿八经的合照呢。” 舒橪神色一顿。 还真是。 就连他发的那张影子照片,都是几分钟前才拍的。 他正想说“要不算了”,可梁知予却灵光乍现,骤然冒了个点子出来。 只见她随手扯了桌上的餐巾,从包里掏出一支笔,慢慢地勾勒出线条。 “这个代表我,两只鱼。” 她一边画,一边给舒橪即兴讲解。 “用什么来代表你呢?嗯……勉勉强强画棵树吧。” 梁知予为数不多的短板里,绘画算是一项。嘴上说着是树,落笔在餐巾纸上,反倒像一只大头火柴,直挺挺地竖在两条小鱼旁边,看起来滑稽极了。 舒橪忍俊不禁,可又不好放肆笑出声,只能强行按捺住,一本正经地问:“画完了,文字打算说些什么?” 梁知予给自己的大作拍了张照,一边上传一边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神秘兮兮地卖关子,舒橪也乐得买账,拿着手机,耐心等她完工。 终于。 半分钟之后,一条新鲜出炉的朋友圈,赫然跳进了舒橪的视线。 正是梁知予的画。 配文一行,简短且天马行空,却在瞬间擒获了舒橪的心跳,释放后知后觉的甜—— 【木头不可以失去他的两只鱼。】 (正文完) 第89章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啦,大家如果有想看的番外可以评论说,能写的尽量都写[狗头叼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