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你投个好人家》 第1章 《祝你投个好人家》作者:一把戒尺【完结】 简介: 唯物主义实习记者黄灿喜被安排了一个任务— 潜进一个装神弄鬼的遗物整理公司。 这公司正规吗? 听闻有五险一金还不用打卡,工资美丽,老板还是帅哥。 客人包不会开口找麻烦。 工作内容是整理遗物,打包写报告寄出。 黄灿喜去报道第一天。 她看到同事烧香,她心里一咯噔。 她看到同事对着空气敬茶水,她脑子一嗡。 她看到大门一开,扑面而来的怪味,她腿一软,当场给跪下了。 黄灿喜上班第一天就提桶跑路,这任务谁爱干谁干,但跑了地铁两站的距离,想起自己还没找那个帅哥实习生要电话,又跑了两站回去。 没想到这一回去,直接让她见鬼了。 比见鬼更让人绝望的,是帅哥实习生竟是她的老板。 黄灿喜:“老板,我们干这种事真的不会进去吗?” 周野:“……?为什么” 为解开死亡真相,送鬼上路,黄灿喜与老板周野深入山林秘境和城市角落,闯入民俗禁地探险寻宝。 老板周野,手握半本生死簿,风水玄学信手拈来。 客户经理黄灿喜,地表最强拳皇,是人是鬼先揍一遍, 两人在“非他杀”的结论背后,找到真正杀死死者的“刀子” ——人心、规训与诅咒。 而黄灿喜每一次收集“瓦片”,入山探险,都离自己身上血脉背负的使命,以及这片土地下,鬼神消失的真相,更近一步。 在集齐全部碎片之后,黄灿喜无法承受真相的沉重。 在2030年8月30日,请求周野在那半本生死簿的最后一页,写上她的名字。 从此之后,天地悠悠,再无鬼神。 ———————— 民俗田野调查+都市奇谈的单元文,一个单元一个案件,但主线相连。是he ! 孝童坛-云南哀牢山 纸人昏村-河北米北庄村 盲棺忌-湖南张家界 卖鬼集-西藏冈仁波齐山 舍老窟-海南昌江县 转生咒-陕西宜川县 寄生婴-??? ———————— (放个凳子,正文是第三人称) 算算日子,我和他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那段记忆却越来越远。我答应过不会将这些事公之于众,但此时此刻,我却想留下点什么。 如果你看到这些,请只当作是一个故事,不要深究,也请不要打扰故事中的人或怪。 世界的运转自有它根深蒂固的规则。 —2030年8月1日 黄米米 内容标签: 悬疑推理 都市异闻 玄学 正剧 he 单元文 主角视角黄灿喜周野配角沈河车昊东顾添乐 其它:内含危险行为,请勿魔法 一句话简介:非他杀x不可说 立意:弘扬中华文化 第1章 到底谁有病 一、 二、 三—— 她数到三,窗上忽然贴上两张笑脸。 一对红唇白脸的童男童女趴在玻璃上,阴嘻嘻地冲她咧嘴笑。 黄灿喜眯起眼,想回家。 她正犹豫这两份工作到底还做不做,背后忽然传来“嘟嘟——”两声喇叭。 回头一看,一辆改装小轿车停在树下,驾驶座上坐着个二十多岁的小胖,全身潮牌,戴着一副绿镜片墨镜,怎么看都和这片老小区格格不入。 墨镜从他鼻梁滑下,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眼睛,“黄灿喜!上车!”语气熟得像老朋友。 “……你是?” “遗物整理所的,你的同事车昊东,叫我东东就好。”他笑着解释,“我看过你的简历,所以认得你。” 说完,又把墨镜推回去,“嗙”地轻拍车门:“走呀!第一天就碰上活儿,不知道算你倒霉还是幸运。死了十六天才被发现,估摸着魂都快散完了。” 见她还杵在原地,他挥手催促: “快上来,办公室现在没人。这么热,我都快晒化了。” 黄灿喜:“……” 她合同都没签呢。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我能合格?我今天可是来面试的。” 嘴上虽这么说,腿却很诚实地往车边走去。 她拉开车门,一脚踏上去,膝盖先撞上一袋十斤米,米酒咕噜一声滚到鞋尖;空调口的黄符被冷风吹得妖娆,让人移不开眼。 她端着包,屁股悬空半寸,又往车外缩了几厘米。 东东见状,也有些不好意思,趴在驾驶座靠背上,把后座的杂物往一边拨。“你有驾照吗?” 黄灿喜挑了挑眉,“有。” “那肯定能被录取。” 她被逗笑,眼睛一弯,“合着你们缺的是司机啊?” 忙活了半天,终于在后座腾出两个空位。多出来没地方放的东西,她干脆全抱在腿上,又等了会儿,才把车门关好。 她往后扫了一眼,顿时脊背一凉。那童男童女不知为何车上也有一对,笑得跟窗上的一模一样,让她心里直发毛。 “公司到底是做什么业务的?” 招聘网站上写得神神秘秘,岗位叫客户经理,具体要求竟然只有一条:会开车。 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业务?”东东嘴角一勾,“死人生意,活人也伺候。” 听上去像在开玩笑。 “公司加上你也就五口人,我,你,老板,失踪人口,还有个长得像白古天乐的实习生。” “白古?”黄灿喜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能有多像?” 她想起何伯常说他年轻时像刘德华,可这能一样吗? “古,天,乐,本,人!”东东咬字极重,语气笃定无比。 不过十分钟,车子就停在一处老小区门口。 小区僻静,外墙斑驳脱落,贴满牛皮癣小广告;电箱裸露蒙着灰网,墙角青苔滋生,潮湿气味劈头盖脸。 让人不愿久留。 东东递来一个工作牌,让她先上楼,自己换身衣服再跟上。 黄灿喜顺口应了,却忍不住心里一怔,工作牌竟然已经办好了? 上面印着ecs的字样和她的个人信息,照片还是简历里那张长发照,与此刻的短发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她抱着一箱材料往楼上走,还差一个拐角,就听见一句毫不留情的话: “他死了十六天,魂魄早就散尽,那些只是你们的幻想。” 黄灿喜一愣,抬眼顺着台阶望去。 风衣衣摆垂落轻晃,仿佛凭空荡出水波涟漪。 目光沿着修长的腿线,一路攀上那清隽挺拔的背影。 就在这层层台阶间的高低落差里,那人蓦然回首。天光斜照,半边眉目隐入阴影,另一半却被勾勒得清晰冷峻,自带几分与生俱来的神秘与疏离。 唇线紧抿,眼神里带着不耐,眨眼之间,已将人拒在千里之外。 三十多度的盛夏,他却偏偏穿着一身深蓝风衣,衣摆垂至膝下。烈日炙烤中,他立在那里,恍若不属于此世,独与暑气格格不入。 黄灿喜回过神,忙不迭跑上前,先朝委托人礼貌点头,再规规矩矩报上自己的名字,自我介绍。 然而委托人却并未将她放在眼里。 “死了就死了,还给人添乱!” 她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这是死者父母会说的话。 来时东东已经大致告诉她死者的情况。 委托人是一对夫妻,男的五十多岁,女的四十出头,两人还养育一个十三岁的儿子。 死者余米米,是男人和前妻所生的女儿。高中毕业后在医院做护工,因是零工,身边熟人不多。直到有人想介绍工作给她,才发现她已失踪十余日。 最后还是消防员破门而入,才在出租屋里发现她的尸体。那时已是第十六天。警方确认并非他杀,四处联络,才找到父母。 原本这对父母一直避着警察的电话,前几日却忽然态度一转,主动联系,要尽快了结此事。于是警察牵线,请ecs出面做遗物整理。 一路上气氛就透着股诡劲,而这对夫妻,更是怪到了极点。 听说死者余米米是彝族人,因此特意搬上来的材料,大多依照彝族的习俗准备。彝族信奉自己的保护神,少有依附佛、道。 可眼前这两口子,浑身上下挂满佛像饰物,金光晃得人眼睛发酸。光是神情,就写满不安与虚饰。 “死人比活人懂事。”实习生面无表情地反驳,噎得夫妻二人咬牙切齿,却不敢还嘴。 黄灿喜脸上波澜不惊,心里却偷笑。没想到实习生眉一皱,扫了她一眼:“你笑什么?” 她的嘴角立刻垮下来。 怪了,今天遇到的人,一个比一个不正常。 “唉!不好意思,让你们久等了。”东东气喘吁吁地跑上楼来。潮服早已换成工作隔离服,墨镜也变成护目镜挂在脖子上。 第2章 他一到,热情接过话茬,夫妻二人的脸色才稍微缓和。 黄灿喜一愣,原来还有工作服?可怎么没见实习生穿。 她低头瞥了眼自己脚下那双大了一圈的高跟鞋,亏她今天还穿着高跟鞋小西装。 简单问答过后,她悄悄凑到东东身边,低声追问:“接下来要干什么?” 东东笑呵呵地安抚:“你今天第一天,只要看就好。” “东东,按汉俗礼做。” 实习生不带半分商量,直接使唤。 东东怔了一下,点头,将原本为彝族准备的物品拨到一边,只留下香烛、茶水和米。 黄灿喜本想上前帮忙,却怕弄错惹祸,只能乖乖退到角落。 “遗物整理”这四个字,比她想象的还要古怪。 她本就没把ecs当正规公司,不过是想看看他们如何行骗。可万万没想到,这两人竟当着所有人的面,堂而皇之地演起了法事。 香烛既燃,烟雾袅袅升腾,却旋即被一阵无声之风吹散。 两人默默朝门口低头鞠躬。 实习生声音低沉:“叨扰了,逝者安息。” 他右手探出,指尖轻蘸温茶,静洒三滴。 三滴茶水,落于干涸之地,三朵细花凭空而绽。 花影摇曳,带着一股无形之威,逼得黄灿喜屏息,不敢稍动。 东东见时机已到,稳稳在门口摆上一碗清水、一碗米。 他抬手一拂,粗盐粒从指尖飞散开来,在空中折射成点点微光。 微微颔首示意后,他推开了那扇一直紧闭的门。 一股怪味瞬间扑面而来! 呛人的腐气直钻进喉咙,黄灿喜和那对夫妻齐齐捂住口鼻,眼泪还是不受控制地滚落。 实习生却像嗅觉失灵般,神色不变,手执三支燃香,径直走进死者的房间。他的语声低沉,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今天来帮您整理遗物,请勿见怪。” 黄灿喜眯着眼,强忍刺痛,偏过头朝门内望去。 这一眼,足够烙进她一辈子的记忆。 垃圾。 一层又一层,无穷无尽地堆叠着。 破旧的衣物、发霉的纸张、发黑的塑料袋、腐烂到模糊不清的残渣……腥甜裹着腐臭,挤压着每一口呼吸。 垃圾几乎塞到天花板。空气被挤走,光也被挤走。窗户死死封闭,唯一的一点空地上,实习生独自站立。 香火在他手中忽明忽暗,烟雾被压得断断续续,如垂死之息。 忽然—— 一只翅膀扑扇的小虫,从垃圾缝隙里钻出,直直撞向黄灿喜的脸。 她猛地一偏头,心口骤然一紧,话都堵在喉咙里。 怪!实在是怪! 今天见到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说不清的诡气。 她再也受不住,一溜烟冲下楼,双腿像失控的齿轮,直到回过神,竟已跑出六里地。 手还在发抖,她掏出手机,狠狠按下一串号码。 电话一接通,黄灿喜便劈头盖脸地抱怨: “谷主编!这活是人干的吗?!” “能不能换个人?是不是骗子公司我不敢断言,可他们从里到外,全都透着一股怪劲!” “嗯?怎么个怪法?” 对面那人低低笑了一声,手指摁着圆珠笔的按钮,清脆的“咔嗒”声透过话筒传来,像是在催她快点爆料。 黄灿喜喉咙一哽,一时间竟不知道从哪说起。 哪里都怪,公司怪,同事怪,客户更怪。 她猛地顿住脚,忽然想起唯一不怪的事:实习生是真的帅得过分。 “您行行好,让我回去吧。上班第一天,就让我去骗子公司当卧底,这种事……” 她心里暗骂:是人干得出来的吗?! 话到嘴边却不敢真说出口,只能狠狠咬住嘴唇,狠狠挂断电话,转身打算顺着原路跑回去。 然而脚步才跨出几步,身体却像被人操控般,左脚猛地绊住右脚,整个人打斜,眼看就要摔倒。 她手疾眼快,死死扶住花坛才稳住身形,冷汗顺着脊背滑落。 咬紧牙关,她又一次拔腿狂奔,风声在耳边呼啸。 等她气喘吁吁地跑回那栋楼时,那对夫妇已经不在。 门却留着一条缝,臭味像有了形状般渗出,带着一股阴冷,伴随而来的,还有让人头皮发麻的怪声。 “ue——uei——” 像指甲刮过黑板,又像有人压低嗓子哭泣。 黄灿喜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搭在门把上,缓缓推开。 屋里的垃圾似乎被清走掉一部分,空出了大片地面。 可剩下的,依旧是一堆杂乱无章的东西。票据、小票单、方便面的空盒、快递纸箱、本子…… 这些到底是垃圾,还是“遗物”? 她一时间竟分不清。 脚步缓缓踏进去,目光在屋里游走,最终定格在拐角处。 那里站着实习生。而在他面前,立着一个“人”。 或者……不该称之为人。 因为她已经死了。 余米米。 十六天前,就死去了。 直面那“怪物”般的存在,黄灿喜反倒没了恐惧,像卸下重担似的,长长吐出一口气。 她低声喃喃:“对啊,最怪的,其实是我……” 她身后一直跟着一位七十九岁的老奶奶,十几年来如影随形。 如今又多了第二个。 这念头并没让她更害怕,反而让她觉得,自己疯得更彻底了。 她皱起眉,盯着余米米一步步踉跄逼近。 那干瘪的身子、空洞的眼神,像被无形的线吊着,缓慢而执拗地朝她走来。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真相的痕迹 余米米与其说是在走,不如说是在滑。 她像一只巨大的蛞蝓,贴着地面缓缓滑行,身后拖出一串湿痕,却又很快消失不见。 东东不在,她透过余米米的身影,看见了它身后的实习生。 他戴着手套,站在桌子旁,手里捧着一本书,不知在翻什么。 黄灿喜直接迎上余米米,一个滑步,趁它不注意,从身侧唰地掠过去,稳稳落在实习生身边。 风掠过,带动他额前的一缕碎发,三庭五眼在光影下像被精心雕过,锋利得晃眼。 黄灿喜一时间竟想不出该用什么词来夸。 “你回来干什么?”实习生抬眼问她。 “请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她开门见山。 “好。”他几乎没犹豫,就报出一串数字。 黄灿喜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却见他神色依旧淡然。 她双眼近乎射出两道慈爱的光,连语气都放慢了些, “你叫什么名字?” “周野。” 她一点点输入,却发现输入法竟自带这个名字。 “好熟悉,这名字我怎么这么熟悉……” 她低声嘀咕,举着手机绕着周野转圈,同时左躲右闪,避开对她穷追不舍的余米米和八旬老奶。 周野似乎被她转得有些烦,将手里的书啪地合上,随后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藏制小刀。寒光一闪,刀已出鞘,直直插进书本中央,支立在那里。 余米米竟在眨眼间消失无踪。 黄灿喜惊得嘴巴微张,“怎——”话还没出口,就立刻捂住。 “你看到了?”周野淡淡瞥她一眼。 “……没有,怎会。”多年养成的习惯让她下意识否认,“我该看到了什么?” 她绕开脚边那块被不知什么液体浸得发黄的地砖,蹲在周野身旁,“东东呢?怎么就留你一个人在这?” 近看,那把藏刀精致得不像寻常之物,刀柄镶着宝石与玛瑙,隐隐透着一股凌厉的魄气。 “他有事。”周野言简意赅,说完又拾起一本书,慢条斯理地按着自己的节奏将书垒好。 黄灿喜有感而发,“ecs的老板也太缺德了吧,居然让实习生一个人处理这么多东西。” 周野停下手,转头看向她,“……我叫周野。” “嗯,我已经存进备忘录了,刚还给你发了短信。”她歪着脑袋笑,“你收到了吗?” “……”周野像是没辙。 偏偏她还笑得一脸灿烂。 “黄灿喜……”一些歹毒的话已经在喉咙里蓄势待发。 还没来得及出口,她突然站起来,挽起袖子,精神抖擞地嗷了一嗓子,主动提议帮忙整理,让他教她。 周野沉默了片刻,竟也将方才的事翻过去,只淡淡让她先去外面的箱子里换掉高跟鞋,戴上手套再回来。 不过几分钟,她就变身完毕。更离谱的是,不知是谁如此贴心,竟准备了一双正合她码数的鞋,穿着甚至比她来的那双高跟鞋还合脚。 周野看着不好相处,做事却很细心,几乎有问必答。 从对死者的尊重、隐私的保护,到遗物的分类与打包,他一项项耐心讲解。 第3章 她听得入神。若不是刚才开门时的第一印象过于冲击,她甚至会认同这份工作的意义。 “那你们为什么要上香念词,做法?” 周野想了想,不知是哪一步让她误会:“……一部分是给死者家属看的表演,一部分,是送死者上路必须的仪式——” “……死者上路了吗?”她忽然插嘴。 周野看向她,“没有。” “如果不上路,它会一直留在人间吗?”她又追问,恨不得把周野的嘴撬开,让他一次多说两个字。 她觉得自己疯了,竟问出这种话。可她无法忽略,身后那个跟了她很久,却不能向任何人解释的存在。 怪不得神棍满嘴荒唐,也总有人信。 人被逼急了,哪里还有理智可言。 “会。” 一字落下,黄灿喜彻底死了心。 她沉了半秒,又扯出笑容:“那也挺好。” 说完便自己找了个位置,低头整理遗物。 周野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继续手里的活。 她对这些不熟悉,又抱着敬畏,分得格外细致。生怕一不小心,就遗漏了什么。 证件,银行卡,钥匙,票据,照片,毕业照,衣物,厨具,书籍,少许现金…… 余米米明明有着“活着”的全部证据,却在死后十六天才被人发现。 她的视线落在旁边那个触目惊心的人形印记。人无法永生,但死者接触过的地方,往往能留下极长久的痕迹。 甚至,听说尸油会沿着楼板裂缝滴到楼下。 可就算如此,等一切清理干净、地砖换新,还是会有新的住户搬进来。 她一边想着,一边翻开手里的本子。 竟是一本日记。 眼睛比脑子更快,一眼就撞上那句触目惊心的字: “救救我。” 刚要合上的手,顿时停住。 她愣了片刻,还是继续往下翻。 日记的时间线跨度很大,并非每天都有记录。最早可追溯到小学五年级,直到死前一星期的求救讯息。零零散散的片段,让黄灿喜只能勉强拼出一个轮廓。 余米米幼年丧母,父亲很快再娶。九岁那年,继母生下弟弟。父母对她并不好,又因工作繁忙,把照顾弟弟和继母残疾父亲的护理工作全推到她身上。 时间被掏空,她无法正常交友,学习也受到影响,却换来父母和老师的不解与指责。 高中毕业后,她没能继续读大学。低学历让她四处碰壁,只能在熟人介绍下,继续干“熟悉”的护理零工。 好奇心驱使她翻页。 不得不承认,窥探别人的过去,竟是如此令人沉溺的一件事。 尽管它的本质,是足够让人心口发凉的悲伤。 她也顾不上在场的其他人,只是一页页地往后翻。 直到一幅奇怪的图腾闯进眼帘。 线条粗重,形状逼仄,看上去像一只老虎,却又哪里怪得说不出来。 她在何伯的地下室里见过类似的图案。 彝族创世史诗《梅葛》中有记载,老虎的骨头、头尾、内脏等被用来创造世界。 对虎的崇拜,几乎刻在每个彝族人的骨子里。 可怪就怪在,旁边还画着一个黑黢黢的东西,像个泡酸菜的坛子;坛子上方,又画着几滴水。 而在图案一侧,写着一句让人心口一紧的话—— 【我好恨,为什么弟弟五岁时可以去国外。】 十四岁的余米米,究竟出于什么才写下“恨”? 若只是因为弟弟能出国旅游,而自己只能留在国内,这份沉重未免过了头。 但联系前因后果,这又岂是她一个外人能轻易断言的事。 她继续往后翻,本想就此结束—— 却在最后一页停住。 那一整页,密密麻麻全是同一句话: 好可怕,水,水,好可怕,救救我,水,好可怕,水…… 字迹凌乱、重复,像是一个精神失衡的人在崩溃边缘不停涂抹: 又梦到水了,好可怕,水,哪里都是水,出去,我要出去, 出不去,水,越来越多,出去,水…… 落七八糟的笔画里,是一股慌乱得令人窒息的绝望。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虽然后面还有很多空白,但余米米的人生,已在这一页上结束。 黄灿喜缓缓吐出一口气,这才发现已经是下午。 她转过头,看到周野问她:“你知道余米米是怎么死的了吗?” “我想她应该是个文静、温柔善良的人。她为忙碌的父母照顾弟弟和爷爷,可这些占去了她的时间,也让她长大后,无朋友,无工作,无经济,无希望。” 最终,连呼救的力气都失去。 周野听完,并未说对错,只淡淡开口:“这是‘自我忽视’。” “自我忽视?”她正想问清楚,周野却没有解释,反倒转了个话头,像是在自言自语:“她死得太久,痕迹会消失,生前的事就难以判断。” “……你真有意思。”黄灿喜笑着眨眨眼,她有时候真的搞不懂周野的脑回路。 笨蛋帅哥,重点是笨蛋。 周野:“?谢谢。” …… 两人在屋子里熏了半天,黄灿喜早就彻底入味。 她拿着消臭剂对准自己喷了足足十多分钟,才勉强把那股死人味压下去。 正准备对准周野,也喷上两下,却发现他身上一点味道都没有。 “……你好香啊?” 接下来,两人去拜访了几位死者生前有过交集的人。 所有人都不知道余米米已经去世,得到的信息大多与她的猜测相符。 其中一人,是初中毕业照上与余米米挨在一起的同学。对方听说她的死讯时,神情中有难掩的悲伤。 “她被后妈压榨得很惨,为了照顾弟弟和外公,每天都睡不了几个小时。” “我劝过她,可她性子太软,总说逃不掉,逃不掉的。” “我问‘为什么’,她没答。” “后来有一天,我看到她用石头砸自己的脑袋,砸得头破血流。我吓坏了,一问,才知道她为什么‘逃不掉’。” “她说耳边一直有滴水声,祖先神告诉她,要,听,话。” “她一边砸一边流泪……太吓人了。” 说到这里,那人摇摇头,转身离开。 黄灿喜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些内容,肚子就先叫了起来。 黄昏的光把她照得暖黄。 周野这才想起,两人中午饭都没吃,“我请你吃饭。” 黄灿喜如闻仙音,立刻把周野拐进最近的华莱士。 她没去柜台点单,反倒教周野用团购。经她一番手把手操作,赢来周野一句感慨:“竟然这么便宜。” 黄灿喜颇为得意。 “你怎么没绑支付宝微信?……什么?你连这俩都没有?你是山顶洞人吗?” “行,待会我给你开一个。你有银行卡或者信用卡没?我先帮你用卡付吧。” 她一抬头,就见周野递来一张黑卡。她接过端详片刻,随手翻到背面,黑卡下竟超绝不经意地夹着一张名片—— 所长:周野。 世界瞬间就安静下来。 黄灿喜盯着周野,含恨咬牙,声音隐忍,“老板,公司的古天乐到底是谁?” 汉堡端上桌,两人面对面安静地吃着。 黄灿喜望着玻璃上的倒影,觉得真是神奇。 明明这张桌子只有两个人,但是硬生生坐满了四张椅子。 小时候没玩上的《电眼美女》,长大后竟然玩成了真人版。 她只是说不准自己的精神状态,会不会有一天,也糟到和余米米一样。 她拿出小笔记本,一点点翻看今天得到的线索。 视线停在那只老虎的图腾上,她鬼使神差地掏出手机,以图搜图。竟真搜出了相关信息,是云南昆明某个村落文化的图腾。 “找到了!是这里!”她近乎兴奋地将屏幕递给周野。 “余米米一定是在每年回村的时候,受了某种暗示,所以才精神状况恶化,最后发病死亡!” “我记得下午还找到过她手画的地图,说不定能去她村子找线索!” 话音未落,她把汉堡塞进嘴里,猛地站起身。 却被周野拉住:“东西已经全部转移了,房子东东也让人去清洗了。” 黄灿喜喉咙一噎,沮丧涌了上来。 难道事情就此结束? 她能感受到余米米的痛苦。那一页页写下的求救,竟在死后才被人看见。 正如周野说的,死亡的时间一久,真相就会模糊。 对自己漠不关心的父母,温柔文静的外表下藏着的软弱与孤绝……谁也没注意,一个人就这样在屋里死了十六天。 周野在一旁拨通电话:“东东,订两张机票。” 第4章 “嗯。” 黄灿喜低着头继续啃汉堡,顺手把小本子收进包里,脸上说不上的惋惜。 “啊……是吗?” “黄灿喜,你身份证号是多少。” 她一愣,抬起头。 “我们去云南,哀牢山。” 作者有话说: ---------------------- self-neglect diogenes syndrome 第3章 达斯木寨 飞机穿云破雾,从盛夏骤然跌入清润的春天,直抵昆明。 黄灿喜背着旅行包,跟着人流走出机场。街头飘来的香味勾得她失了魂,她眼花缭乱地看了几眼。 再一回头,周野没了。 这么大个人还能失踪?! 她当即一身冷汗。周野那双眼睛,清澈得像刚刑满释放的劳改犯,而就在上飞机前两小时,她才手把手教他申请微信号。 她下意识掏手机打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稍一回想,脸色瞬间像被雷霹下。 她竟然忘了教周野关飞行模式! 等她反应过来,人已冲进了商场的广播站。工作人员见她急急火火,立刻明白来意,淡定发问:“名字?” “周野。” 工作人员冲她比了个“好”。 下一秒,整条商业街的六十个喇叭齐齐响起—— “周野小朋友,你的妈妈在广播站找你!” 广播的尾音还没落,黄灿喜就预感到,这份工作可能保不住了,组织交代的任务,她也完不成了。 可等她看见周野黑着脸完整地出现,她当即装傻,把一切抛之脑后。 她痛哭流涕冲上去,大喊:“找到了!找到了!” 广播员一回头,看到一米六七的女人和她的一米八九的儿子相拥在一起。 就因为这事,两人一路闹到从昆明坐普速到赫木县,再从县城上了大巴,周野也没消气。 一上车,周野就戴上帽子,闭眼装睡。 黄灿喜使了浑身解数,也没能再让这位受了伤的男人重焕光彩。 旅游没人聊天,兴致就少了一半。 大巴在省道上慢悠悠地晃,信号一格格地减少,沿途的平房越来越稀,只剩下一圈又一圈的梯田,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 她把零食往嘴里塞,望着窗外的风景,越看越没意思。于是将座椅放倒,瞥了周野一眼。 他们这趟去哀牢山,本是一时兴起;可周野的行动力怎么看,都像是早有预谋。 不管他想干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真的不想身后再多跟一个“鬼”。 无聊得很,她掏出昨晚熬夜查资料时写的笔记本,一条条地复习。 云南哀牢山一带是混合民族区,余米米却不像来自我们熟知的凉山彝族,倒更像是旁支,信仰文化略有不同。 彝族论到坛子的文化,最常见的就是坛坛酒。除此之外,并无特别。但彝族支系繁多,甚至村与村之间方言各异,她也不知道余米米究竟是哪一派,昨晚搜了一整夜,仍是一无所获。 大巴每开一段就停下,司机将书信递给车门口的人,再继续赶路。 车上坐满了回乡的人,两只“鬼”无处可坐,只能蜷着身体蹲在走道,看上去分外可怜。 黄灿喜从包里翻出一把折叠椅,架在七旬老奶的屁股下。随后合上眼,顺着引擎的低鸣声沉沉睡去。 再一睁眼,车子已经晃到了恰坡乡。 她们已经是车上最后的客人。 迷迷糊糊间,黄灿喜看到周野弯腰,将差点被人踢到司机座旁的折叠椅扶正。 她猛地想起一个问题! 自己能看见那两个“鬼”,周野能不能? “老板,你看到了什么。” “没有,怎会?我应该看到了什么。”周野这个学人精,丢下这句话就钻下车去。 黄灿喜摇摇头,心想这人竟然还没消气。 跟着下车时,四周已经荒到几乎没人影,满眼的绿扑面而来,空气湿得刘海都塌了下去。 她深吸一口气,将满脸倦意一并吐出,这才注意到,周野正和一个男人说话。 男人自我介绍叫徐圭山,小麦色皮肤,五官立体,眼睛狭长,腼腆地操着带口音的普通话。见她过来,还招呼着怀里的女儿出来打招呼。 周野不知从哪找来了这么个向导,竟和余米米是同一个寨子的。 徐圭山说,他父母早年从寨子出来,他自己是城市户口,但户口本上仍印着一个“彝”字。 如今与汉族妻子定居在昆明,这次回去,是带女儿徐豆子参加祭祀。 听到“祭祀”两个字,黄灿喜眼睛微亮。 她深知好奇是杂志撰稿人的生命力。但也清楚,好奇常常是通往坟墓的捷径。 徐圭山开车载着他们,在不平的乡道上颠簸前行。 豆子和她父亲一样腼腆,可经不住黄灿喜拿零食逗。不一会儿就“姐姐”“姐姐”地黏在她身边不肯走,玩累了便窝在她的大腿上睡着了。 黄灿喜见状,悄悄凑到徐圭山耳边:“你说的祭祀,是做什么的?不能不参加吗?” 余米米的日记里,对祭祀的描写不多,可她初中同学提到过,每次余米米回乡参加祭祀后,她的状态都会变差。这让黄灿喜不免为豆子担心。 徐圭山垂下眼,比她更沮丧:“达斯木寨的血脉,无论走到哪,都会被召回去……躲不开的。” “……我们不能违抗先祖之神。” 黄灿喜正要再问,忽然在后视镜里捕捉到徐圭山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恐。她猛地一愣,再眨眼时,那表情已消失无踪。 她下意识收紧了手指,偏头看向周野。他像是终于睡不着了,撑着下巴望着窗外。 乡路十八弯,在她的屁股都快被颠裂的时候,小车终于驶进一个小村寨。再往前就是山路,只能步行。晚上贸然上山太危险,只能先在这住一晚。 到了这里,会说普通话的人更稀少了。大多数人穿着青黑色厚布衣,肩披短披风,男人系包头巾,女人缠头帕,襟袖间的红黄细纹在落日余晖中格外醒目。 淳朴的乡民被周野那副白净、盘靓条顺的模样,惊得说话都带着结巴,十分热情地要给几人上迎客酒。 黄灿喜跟着徐圭山父女放下东西后,打算去解救周野。 谁知她出门,就看到这人单枪匹马地用一张嘴把一众乡人逼得作鸟兽散,此刻正站在一棵巨大到只能望见树干的古树下。 她笑嘻嘻追上去:“老板,其他人呢?” 凑近了,她才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树干上贴着一圈交错的布条,有的还留着清晰的字迹,却全是看不懂的古文字。 它们像是祭祀用的符,环环相扣地缠在树干上,宛如给这棵树贴上的一圈创口贴。 她认出来,这是村里的神树。千百年的自由生长,让它几乎擎天而立,村子像是顺着它的根须一点点长出来的。 树皮漆黑,裂缝里渗着潮气,似乎一直在无声地呼吸。风吹过,挂在树上的布条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摩擦声,像谁在她耳边低语。 “这树长得真好,城里都没见过这么大的树。” “它快死了。” “……”黄灿喜舔了下后槽牙,心想周野不仅会咒人,现在连树也不放过。 “土色灰、根脉虚,水口失守。十一年前,脊断了半节。这树是靠悬着一口气活着,撑不了多久。”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气走了,树站不住。人,也站不住。” 风里布条齐齐摆动,仿佛应和了他的话。 黄灿喜静静听着,抠了抠脑袋:“什么?” 周野摇摇头离开,黄灿喜嘴角刚勾起笑,下一步鞋底就打滑,整个人像陀螺一样在地上滚了一圈,仰面躺下时才看清。 这神树并不只是高大,而且诡异得让人心里发凉。 枝条像被什么攥过,扭成了怪异的弧度。 有的蜷成一团,宛如枯手蜷爪;有的笔直伸出,却在末端硬生生折成直角,冷冷指向那些注视它的人。 风一过,枝叶发出的不是沙沙声,而是细碎而急促的“咋、咋、咋、咋”,像虫爪刮过木板。 原来她一下车耳边时不时传来的声音,竟是从这里冒出来的。 “老板!等等我!”她连忙爬起来追过去。 跑到火塘旁,人们已经围坐成圈分发晚饭。 她一靠近,豆子便笑嘻嘻地黏上来,把自己手里的粑粑卷掰了一半递给她。 黄灿喜低头直接叼走,香料和肉末的味道瞬间弥漫在口中。 她还是第一次吃粑粑卷。嚼着嚼着,竟觉得这村子和她查到的彝族村落习俗确实相似。 主人家更是热情地端上杀鸡汤和排骨,暖意融融的笑容,瞬间冲淡了方才在神树前鼓起的那点不安。 晚饭间,她和周围人闲聊,大部分人都听不懂她的普通话,只有一个在县里读书、暑假回乡的单眼皮小妹与她熟络。 第5章 黄灿喜借机打听一些事,可每到关键处,小妹的嘴就紧紧闭上。 她笑笑,也没再追问。 晚饭持续了三个多小时,等她收拾完回屋,村里已静得只剩那“咋、咋、咋、咋”的声响在空气中缠绕,甚至比先前更清晰。 而奇怪的是,村民们似乎全都听不见。 不过,她也只在这里住一晚,明早就走,就算指出来也改变不了什么。 推门回房时,她猛地看见角落里站着一个人。 眯起眼,她认出是单眼皮小妹。 “怎么了?还不睡?”她笑着走过去。 小妹欲言又止,环顾四周,见附近没人,这才在她耳边压低声音: “你别去达斯木寨……阿莫说,那地方,很怪。” 小妹劝了也没用,他们四人中,每个人都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黄灿喜带着这句话,伴着一夜雨声入眠。 翌日吃过早餐准备出发,她抬头看见小妹依旧一脸愁容,便笑着挥手,示意她别担心。 等徐圭山将周野留下的钱推还给主人家,跟上来,他们才正式动身。 一条通向林深处的土路在脚下延展,据说足有四公里。昨夜的雨让地面湿滑泥腻,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石灰岩特有的腥涩气息。 抬头,是高得遮天蔽日的针阔混交林;低头,则是不知深浅的幽暗沟谷。 雾气如白浆自天际倾泻,在林间四处游走,时隐时现。脚下的腐殖土松软潮湿,每一步都像踩进了厚厚、却看不见底的雪。 四面八方传来古怪的声响,有的像野兽低吟,有的像木枝摩擦的低语,在雾里交错缠绕,钻进耳膜。 黄灿喜心口一紧,胆气提到了嗓子眼。她很清楚,她们正踏着余米米走过的路,通往达斯木寨。指南针早已被山里的磁场扰乱,毫无作用。 四周的树木几乎长得一模一样,如果不是有本地人领路,她和周野肯定会在这片林子里迷路。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徐豆子开口, “爸爸,我要自己走。” “不行。”徐圭山想也没想就拒绝。 可他越来越沉重的呼吸声还是引起了黄灿喜的注意。她朝他看去,只见他已汗流浃背,满脸通红。 “要不我来背一会吧?” 话一出口,徐圭山的脸色更红了。 而黄灿喜背着大包,从头到尾走得轻松自在,连气都没喘一下。至于周野,他一路上低着头,不知在看手里的什么,完全没有要帮忙的意思。 三个成年人里,竟然是他最先露出体力不支的模样。 在女儿面前承认这一点确实伤自尊,可徐圭山别无选择,再硬撑下去,只会拖慢队伍的进度。 他把豆子交给黄灿喜,低声道:“不好意思啊,待会就换回来。” 豆子却很开心,小脸贴在黄灿喜肩窝里,呼吸带着羊奶香。 这样一来,队伍的速度又快了起来。 徐圭山对她的好感,让他的话也多了几分。就在这段路上,他终于愿意开口,说出达斯木寨的“怪”。 他缓缓讲起自己的经历。 他在外长大,五岁那年被父母带回寨子;之后虽然再次离开,可每年都要回来一次,参加祭祀。 “那个祭祀,到底是为了什么?” 五岁,余米米的弟弟出国的年纪也是五岁,这会真只是巧合吗? 黄灿喜对这个祭祀的好奇,几乎和潘多拉面对魔盒时别无二致,越是讳莫如深,她越想撬开。 徐圭山的嗓音带着堵意,脚步渐渐放慢,忽然,话从他的牙缝里漏了出来,带着一股诡异的模糊, “要接受传承……训话的仪式。寨里五岁的孩子,要独自守夜,听着滴水声……那是先祖之神在低语。” “毕摩说,若童心里无敬畏,不肯听话,祖灵便会在夜半来访……或许只是留下训诫,或许……会把魂一并带走。” 黄灿喜一震,脚步顿住,双臂下意识抱紧怀里的小豆子,感受着她呼呼安稳的睡息。 她抬眼看到徐圭山的神情,痛苦与恐惧交织,像是在回忆无法逃脱的梦魇。 “为什么要去?”她问,带走?是哪门子的带走? “躲不开的。达斯木寨的血,脉……去到哪都躲,不,开。” “寨里的每一个人,都要接受这个训话,躲不开的。” “嗙——” 黄灿喜猛地转头! “嗙——”“嗙——” 迷雾缠绕的林间,传来鼓声,一下一下,沉闷得像是从地底敲起。 每一声都被山风裹着,钻进耳骨,带着湿冷与一股不知名的腥气。 雾气深处,似乎有影子在缓缓摇动,不知是树影,还是人形。 鼓声忽远忽近,节奏怪异得让她心口发紧。 徐圭山的声音低了下来, “我们到了。”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文化的始源 一种文化,必定有它的始源。 红河哈尼族世代面对高山、沟壑纵横的狭窄山谷、极高的降雨量与亚热带河谷气候,形成了林、村、梯田、水的四位一体格局。 在这种环境里,诞生了对山顶森林的敬畏文化。以禁伐、禁猎、禁污为核心的禁忌,代代相传。 而此次的目的地达斯木寨,就深藏在红星水库东部、尼美村南部的密林深处,人迹罕至。 这个名字,她还是从徐海生口中确认的。音同“达斯木”,意为“深林里”。 那么达斯木寨的始源来自哪里? 徐海生说,他也不清楚。 父母那一辈就已走出大山,但每年到了某个时刻,似乎总会听到一种声音,将他们召回。 就像现在一样。 浓雾中,声、味、景,仿佛隔着一层白色的膜。 只有鼓声能穿透这层膜。沉闷、缓慢,却带着湿冷腥味,与雾融为一体,像无形的蛛网,将人紧紧包裹。无论你往哪走,都无法逃开。 她们随着鼓声靠近,雾色渐浓,寨口那棵盘根错节的老树缓缓从灰白中显出形状,粗根如黑蛇缠绕石基,被黑、红、黄三色麻绳死死捆缚。 绳心处嵌着兽牙与鸟骨,风一吹便轻轻碰撞,发出细微而不均的“咔咔”声;再往里,黑石与粗木搭成的屋墙若隐若现,屋檐下钉着三具泛黄的牛头骨,太阳纹、虎纹、人形面具纹密布在木板、石块乃至兽骨之上,在雾气中仿佛在缓缓流动。 她正盯着那些图案发怔,脚踝忽然一紧,像有什么冰凉而轻的东西缠了上来,她猛地退了几步,心口怦怦作响。脚下只是没过脚踝的湿草,雾在草尖间悄然流动,她蹲下拉开鞋口,才看见皮肤上多了一圈细细的印痕。 旁边也不见虫子和藤蔓,这红痕到底是怎么来的?! 周野忽然开口:“给我铲子。” 黄灿喜一愣,从包里掏出工兵铲,“你偷看女孩子的包?这不好啊,老板。” 周野嘴上没回应,但铲尖破土,半截铲柄没入松软的黄土中。他俯身,翻出一片带着酸甜气味的湿土。 又取出盐、酒、水,分别点在东西中三方,低声吐着听不清的词句。最后,将钱币、符纸与几块盐块埋入坑中,覆土、踏实。 周野做神棍的模样颇具观赏性,黄灿喜忍不住看得入神。一方面,又觉得他在自然保护区埋工业垃圾,实属缺德。 可下一刻,原本呼啸的山风与林间的野兽鸟鸣,忽然静了下来,气息缓缓,不再急促。 她还没回过味,就听到周野淡淡一句:“不要离我太远。” 黄灿喜:“……” 这话不是该她说吗? 来时她虽不识路,但一路都留下了记号。 真有危险,她也能扛着周野下山去。 不多时,徐圭山已同寨中人交涉归来,身后跟着几名当地寨民。 为首一名老人气质迥异,额角深纹如刀刻,灰白发辫垂肩,漆黑的目光仿佛能从雾气里探入人的魂魄。宽袖长袍绣着暗金与深红的几何纹,扭曲如日月与兽形,行走间轻轻摇曳。 他怀里抱着一卷泛黄的经书,指节粗长干裂,指甲染着不知是朱砂还是什么。 “这是毕摩,阿曲么。”徐圭山低声介绍,又用彝文与之交谈,并从周野手中接过两份盖有红章的文件。 黄灿喜看不懂彝文,却认得那鲜红的圆章——某某民俗文化研究中心。 她瞪大眼,悄悄瞥了周野一眼,见他神色平静,顿时确信这人是早就算计好一切! 她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抱怨:“老板,我们干这种事……真的不会进去吗?” 周野:“……?为什么。” 黄灿喜没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毕摩低声吟了两句古歌,声腔悠长。随后抬手示意放行,但叮嘱两人不可随意走动。 黄灿喜笑着,用昨晚才学的几句彝语道谢,发音生涩,却惹得几名寨民侧目。 第6章 来的路上徐圭山告诉了他们三条寨中的禁忌: 1.不得靠近祭屋、祭物; 2.不得冲撞毕摩、苏尼; 3.白日不得点火把(哪怕起雾); 此刻踏进达斯木寨,又多了一条: 4.禁伤树木,且在神树旁不得高声喧哗或打闹。 来别人地盘做客,自然要守人家的规矩。黄灿喜拉上周野,郑重点头,保证会互相监督,不给他添麻烦。 徐圭山这才松了口气,牵着徐豆子离开。 他一走远,黄灿喜的眼睛立刻解了禁,四下乱瞟。 第一条禁忌里的“祭屋”就在寨中央。 黑石垒墙半隐在阴影中,屋顶覆着枯草,屋脊裂缝间,一棵古树枝干直刺云雾。黄色土墙上密布图腾,在雾气中仿佛微微颤动,凑近一看,原来是大大小小的虫子爬在上面。 更诡的是,村中各处散落着大大小小的黑红坛子,有的甚至还用布条紧紧裹住。 达斯木寨不大,仅一百二十余人。徐圭山说,以前多达三百,如今近百年来日渐稀落。 她对寨子好奇,寨子的人也对她和周野好奇。 只是那眼神里,多的是警惕与审视,像在衡量陌生人是客、是敌,还是灾。 行动受限,还被防备,这让他们想查清余米米的死因,无疑更添几分凶险。 寨中忌讳男女客同眠一火塘,徐圭山便引来一名女子,说是他的亲戚。女子二十出头,颧骨高耸,眼神像徐圭山一样,总是躲着别人的脸。 她带黄灿喜去一间土房隔间。哪怕语言不通,仍靠着微笑和手势交换了名字。 寨民的名字很长,通常是“家支+父名+本名”。 而女子本名叫唯斯妮,有个五岁的女儿,叫和(huo)咯。 和咯比徐豆子还怕生,几乎像只小考拉,挂在母亲的腿上。那双嘴唇发着紫,似乎心脏不好。语言隔阂让三人只能干笑,聊不出什么结果。 再回到火塘边时,周野已经坐在里侧,她和唯斯妮则在左下方落座。或许是紧张,她还没感到饥饿,就等来了午饭。 火塘上的铁锅里,肉在沸水里翻滚,汩汩冒泡。 味道说不上香还是臭……只是怪。 那是一股腥味夹着野兽的膻气,钻进鼻腔。 锅里的不知名肉块插着两根木签,随锅翻滚。毕摩将肉捞出,木签歪得离谱。周围的空气顿时僵了半拍。 显然,这并不是什么好兆头。 黄灿喜浑身一紧,只剩眼珠在四周打转。 徐海生的脸色也惨白,像是想起了不该想的事。 寨民如此排外,她忍不住胡思乱想。就怕上一批客人……此刻正躺在石锅里。 那肉颜色红紫,坨坨分明,腌过的纹路还在。唯斯妮给她舀了一碗,而周野和其他男人一样,碗里的肉塞得满满,比她多上两倍,她忍不住又偷偷笑,心想谢天谢地。 周野斜了她一眼,又低着头,像什么都没想直接吞下。 她也闭着眼豁出去将一碗汤尽数喝下,味道却要比想像中的要好,她嚼着口中的肉,肉发酸,甜咸,很柴很结实,汤里还有野葱,野草。 甜咸的汤滚入喉中,抛开猎奇竟越喝越好喝,一碗汤下来,竟开始期待晚饭吃什么…… 她边吃边借着徐圭山的翻译,拍马屁称赞这碗汤好喝,周围原本绷紧的神情这才缓了一些。 细问之下才知道,这甜咸的味道,来自野蜂蜜与一种特殊果子发酵成的酱料。麂子肉用酱料腌足半年,封在坛中,等祭日开坛,味道才这样独特。 寨子自有它的信仰,取天地精华,自给自足。然而从他们的衣着和神情看,与外界的差距却大得惊人。 今晚,正好要举行一场祭祀。 祭祀的内容,八成就是徐圭山提到的“接受传承”“训话”,把孩子们凑在祭屋里守夜。 她想再问几句,毕摩却已收起笑容,不再开口,显然触碰到了外乡人不该问的事。 饭后,周野被寨民拉去看别处,她只能在寨子里随意走走消食。 方才汤里的两根歪木签,果然是寨中的占卜之术。结果很糟,他们被视作“不祥的客人”。 这种身份,让寨民不放心他们独自行动。按照计划,她原本该进屋帮忙处理菜,如今却被客气地挡在一旁,任由她闲着。 为了今晚的祭祀,猪羊已牵到毕摩家门前。祭屋前的空地上立着禁忌牌,徐圭山特地叮嘱过不能靠近。 她远远望去,空地中央,祭坛用野兽白骨堆成,骨缝间缠着写满咒语和图腾的布条,在风中猎猎作响。永不停歇的鼓声与骨铃的清脆声混在一起,昏乱的声音和味道,逼得人无法喘气。 这地方怎么看,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她举着相机,在允许活动的范围内随意闲逛。 那无处不在的黑坛子尤其吸睛。大大小小,整整齐齐地依墙而立、绕树根一圈圈排开。坛身刻着密密麻麻的部落文字和图腾,繁简不一,像是时间和信仰在同一个器物上层层叠叠。 不仅是祭祀用物,似乎日常也在使用。部分坛口被一层蜡状物死死封住,边缘却渗出丝丝黑色污迹。坛盖贴着布条,布上用木炭与暗红色液体勾勒着符号。 大多是风、雨、太阳、虎,像是自然与野兽的化身。 这在她查过的资料中从未出现过。似乎与彝族的主流文化早已分离,成了一个独自演化的分支。 她关掉闪光灯,对着坛子按下快门。 回看照片时,冷汗骤然冒了出来。 镜头里,坛口上方静静缭绕着几缕白烟。她眨了眨眼,抬头看去,空无一物。以为是镜头脏了,她用袖口擦了擦,再望过去,烟已不见。 正愣着,不远处一群瘦得像柳条成精的小孩正一动不动盯着她。 她笑着招手,从口袋里摸出糖果,正要递过去, “呢席木——!” 一声暴喝,如石子破瓶,炸裂而来。一个男人怒气冲冲踏着尘土而来,目光如刀。 黄灿喜反射性地收回手,双手合十,不停用从徐圭山那学来的彝语说着“对不起”。 孩子们也被吓得一缩,男人粗暴地把他们拽走,临走前又狠狠瞪了她一眼。 她暗暗松了口气,转头却看见徐豆子孤零零地蹲在一旁,小脸垮着。 “怎么啦,豆子?爸爸去哪儿了?” “去和叔叔们在一起。” “那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哭?” 话音刚落,徐豆子撇着嘴,眨了几下眼,又一颗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姐姐,我很快就要死了。” 她低低地补了一句—— “要变成坛子里的肉了。” 第5章 回收 肠胃里还未消化的肉,伴着胃酸涌上喉头。 她和周野罪不至此。 黄灿喜蹲下,语气尽量温柔:“告诉姐姐,谁说你会变成坛子里的肉呀?” 她的那一碗里肉和骨头很少,但看起来并不像有人类骨头的痕迹。 “是他们告诉我的。”豆子比划着,指着刚才那群柳条精呆过的地方。 “彝语我会说一点点,刚刚在旁边听他们说……会被塞进坛子里。” 黄灿喜额头沁出细汗。 余米米日记里写的“封闭”“挤压”,以及徐圭山口中的传说,竟是把人活生生塞进坛子里? 而且很可能人在里面依旧清醒,蜷缩着浸在冰冷的水里,想逃却被死死封住,只能等到第二天,等毕摩带着众人来解开…… 余米米恨的,或许并不是弟弟能出国,而是弟弟能逃过这近乎虐待的祭祀。 她斜眼望向树下的坛子,雾气的阴凉顺着脊髓往上爬,她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若不去想,这坛子不过寻常之物;可一旦有了那种念头,坛盖上那颗绿豆大小的透气孔,就格外刺眼。 腌制发酵用的坛子,为什么需要留这样一个孔? 她抱紧豆子,轻轻拍着后背安慰:“不会的,不会的。” 几乎没再犹豫,她伸手揭开其中一个坛盖——“铛!”地一声脆响。 探头望去,只见里面是某种酱汁。 黄灿喜长长松了口气,拍了拍豆子的后背,笑着说:“你看,是酱汁啦。” 她心里发毛,一边安慰,一边忍不住好奇这到底是什么果子做的酱汁? 凑近坛口,轻轻扇了几下风,闻到的是水果混着酒精的味道……可其中,却隐隐夹着一丝腥臭。 不对。 黄灿喜缓缓移向旁边稍大一些的坛子,脸色瞬间褪尽了血色。 那股腥臭味,是从隔壁那个被“封印”的坛子里渗出来的。 哪怕外层被蜡封得密不透风,仍有一丝气息泄了出来。 她尽量压住声音问:“豆子,爸爸和其他小朋友有说过,不听话的小朋友会去哪吗?” “会被阿普笃慕‘收回去’。” 第7章 “收回去?” “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姐姐,我不想去,我害怕。” 徐豆子哭着,死死攥住她的衣服,把那件便宜冲锋衣硬是揪出了两个洞。 “乖,乖……一会儿姐姐去问问你爸爸,不哭哈。” 她又俯身在徐豆子耳边低声说:“姐姐给你糖果。” 糖果塞进手里,徐豆子看着,眼里还挂着泪,“可是爸爸说,现在不能吃。” “为什么现在不能吃?” “不知道……只是说,吃了午饭以后,就不能再吃寨子里的东西。” “还有呢?爸爸还让你做什么?” “不准吃晚饭,要洗澡,穿那些黑黑的彩色衣服。” “还有……在起雾之前睡觉。” 黄灿喜脸上的笑容渐渐僵住,担忧已经明显写在眉眼间。 她索性将徐豆子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安慰,又问:“你知道今晚有多少个和你一起的小朋友吗?” “三个。” “谁?” “呢(ni)摸旯,玛哈,和咯。” 黄灿喜微微蹙眉。 徐圭山说,他是听到某种召唤而来;可她自己,不也同样是被一股声音驱使着来到这里。 她是来解开余米米的死亡真相,更是来解开自己身后的谜团。 视线掠过豆子背后,那两具一路尾随的、空洞的躯体,她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头疼,精神仿佛悬在崩溃的边缘。 世界上除了人,究竟有没有鬼、神、妖、怪、灵……她并不清楚。 但在她看来,人的生命绝不该被“回收”。 她伸手,在徐豆子的小脸上轻轻拂过,别掉两滴泪:“不哭哈。要是饿了,就吃姐姐给你的糖果,快藏好,别让别人发现。” 徐豆子抽噎着止住了泪,软软应了一声。 两人牵着手在村子里闲走。徐豆子的彝语并不好。据说徐圭山平时几乎不跟她说这种话,就算她想学,他似乎也不愿意教。 结果她的英语反倒比彝语流利,叽叽喳喳地当场给黄灿喜表演了一段。 路过祭屋时,徐豆子嘴里低低叨咕着。 黄灿喜一怔,问:“豆子,你知道墙上写的是什么吗?” 那墙上的图腾与文字,似乎按着某种规律排列。 徐豆子鼓着腮,皱着眉想了会,才缓缓开口。 果然,那竟是达斯木寨的历史。 正如她的猜测,达斯木寨原本是从某个彝族村落分出,传说1852年,支格阿鲁让毕摩带族人迁来此地定居。 1950年后,人口逐渐减少,到1980年时降到最低,仅剩五十二人;然而1983年起,人口开始回升,如今已有一百二十八人…… 徐豆子觉得无聊,抬头望向黄灿喜,却见她站得笔直。 雾气间的天光斜照在她身上,把她的影子浅浅歪在墙面上。墙上的虫子如潮般涌下,将那道影子衬得像一团乱麻。 徐豆子摸了摸口袋里的硬糖,舔了下嘴唇,没有催她。 没一会儿,徐圭山来接走徐豆子。 临走前,徐豆子依依不舍地在黄灿喜脸上轻轻亲了一下,这才牵着徐圭山的手,慢慢走远。 徐圭山的脸始终藏在阴影里,几根胡须胡乱地翘着,被光一侧,肩都塌了几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没了光,雾愈加浓重,空气冷得像是落了雪。 鼓声从未停歇,数不清的火塘被点燃,火光中夹着辛辣的草药味,辣得她嗓子发痒,咳了几声,却始终咳不掉卡在喉咙深处的那团脏东西。 选日子、净身、准备供品、布置场地…… 祭祀前的繁复仪式,一层层铺垫出“神圣”,却在虔诚的外壳下,暗暗渗着控制与算计。 黄灿喜坐在祭屋旁的一个火塘边发呆,听到脚步声靠近,回头一看,是与她分别了半天的周野。 见他手脚俱全,只是头顶翘起一撮头发,她才松了口气,却也没了开玩笑的心思。 “回屋去。”周野说得理所当然。 “回屋?”她一愣,“回什么屋?” 徐圭山从他身后走出,带着两人来到一间用黄土垒起的破屋前。 黄灿喜探头一看,脸色瞬间变了,震惊得一把攥住周野的手腕。 屋里只有几片干草皮,除此之外空无一物,连一丝光都没有。四面没有窗,只在角落留着一个脑袋大小的洞。 偏偏那扇门,却是全屋最结实的东西。 她甚至怀疑,周野是不是把寨子的禁忌一二三四全犯了个遍,两人才被安排住进这种关押重犯的地方。 “老板,你今天去哪了?!” 周野却毫不在意,反手抽回手腕,自己挑了块草皮,挨着墙根坐下,仿佛这种安排他早有预料。 徐圭山脸色憔悴,说话带着微颤:“不好意思啊,祭祀的内容不能让外人看到。今晚你们就在这里,明早会有人放你们出去。” 明早……明早。 一股怒火从胸口直冲上来。 黄灿喜一把抓住正要离开的徐圭山,声音压得极低,却透着怨与怒: “你之前说,这个祭祀会死人。小豆子这么害怕,你为什么还要带她来参加?” 徐圭山对女儿的疼爱,几乎肉眼可见。只要他在,小豆子的脚几乎不沾地,甚至可以说是溺爱。 可这样一个父亲,竟会为了某种祭祀、某种信仰,让自己的女儿受这种委屈,甚至冒着丢命的风险。 这让她如何理解?! 指责涌到嘴边,却被生生咽了回去。 又是这副表情! 徐圭山脸色惨白,眼神明明是悲伤的,嘴角却诡异地上扬。昏暗的光线下,那笑更显森冷。 “逃不掉的,谁都逃——不,掉,的……只要是达,斯,木,寨的血脉,谁都——逃,不,掉,的。” “可以的!”黄灿喜骤然打断。 “余米——”她话到一半,猛地收声。 她不确定能否说出口。余米米和他出自同一个地方,可她的弟弟在五岁那年去了国外。 未受规训的人,心中没有那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影响自然轻得多。 徐圭山应当也是抱着这样的心思,所以才尽量不让小豆子接触太多达斯木寨的语言与文化。 “……徐圭山,你既然已经走出山里了,就别再把你女儿带回去。” 徐圭山眼中闪过崩溃的神色,一把将她甩开,猛地转身跑向外面。 跟在他身后的达斯木寨人,“砰——!”地一声把门合上。 随后厚重的锁被扣落下。 黄灿喜转身,抹掉脸上的灰,摸黑朝周野走去,在他面前蹲下。 “老板,完蛋了。这地方谋财害命,而且只谋自己人。” “他们为了不让乡人往外跑,立下这些莫名其妙的寨规,把五岁的小孩关在坛子里过夜。” “又挤又黑,坛子里估计还有水。要是睡着还好,睡不着,就得整晚听着不知道从哪传来的怪声音。受一晚的折磨,不知时间,不见终点。” “只是为了‘听话’。” “只是为了火源不灭。” 她深吸一口气,抬眼看他:“我说得对吗?” 如今坛子藏人的动机与方法已经拼凑清楚。 若要中止这场人间悲剧,就得让仪式停下。 今晚只要她破坏门锁,让周野去寨口那棵树下等,她去祭屋救出徐豆子和其他孩子,再在寨口汇合…… 冷不丁地,脸上一阵痒。 黄灿喜抬眼,才发现——是周野的手。 她心口骤停,僵在原地,清晰地感到那只手顺着她的头发滑过, 然后,拈出一只小虫子,随手碾死。 周野像是能读心般开口:“山里有山里的规矩,我们本就是外来人,不能打扰他们,不然会遭到‘反噬’。” 可显然他没读到后半段。 黄灿喜回过神,撇了撇嘴角,在心里低骂,神棍! 她话锋一转,“我们该不会也要饿肚子吧?” 事实证明,达斯木寨果然只坑自己人。 太阳彻底落下,鼓声愈发急促,如浪潮般一波波席卷,将整座寨子、整片山都吞没。 她撅着身子,凑到那个脑袋大小的洞口试图往外探。 腥味和湿气扑面而来,可视线在黑暗与浓雾中寸步难行。 心里猛地一沉。 该不会小豆子已经睡下了吧? 她一愣神,就见有人过来,寨人给他们送了饭。 比中午更加丰盛,依旧是中午的那锅肉汤,却多了不少料,看得出这场仪式极为重视。 路上她听说毕摩会诵经作法,原本还想近距离看看,如今却一点心思都没有了。耳朵始终追着屋外的动静,甚至没察觉自己的呼吸,正一点点与鼓声契合。 屋角放着一桶水,闻起来还算干净,她便舀了一捧洗手,又顺手洗了把脸。 端起碗,她喝了一口肉汤,忍不住感叹:“这汤真好喝,一开始还觉得味道怪,没想到像臭豆腐一样,闻着怪,吃起来香。” 第8章 “诶,你怎么不喝啊?” “你要是不饿,我就帮你吃了。” 她今晚还得大杀四方,怎么也得把能量拉满。 周野淡淡问:“好吃吗?” “特别好吃!” “再吃就会死。” “……这话可真是有点冒犯啊。” 可他语气无比认真,显然并非随口讥讽。 “吃食饮水,用水洁身,换衣入眠。” “在这些步骤下,你会慢慢失去外来的痕迹,逐渐被山归化。” “少吃点。” “……这些都是哪本杂志看来的。” 很明显,她和周野的民俗信息来源不在一个频道,她翻的是学术文献,他看的,大概是博人眼球的奇闻志怪。 他劝她,她也劝他。 “老板,你还是少看点吧,想想东东,想想你手下的员工们。别干违法的事,争做守法公民,谨言慎行,好吗?” 嘴上是这么这么说着,但她终究还是放下了碗。 与同样是外乡人的周野坐在一起,多少能冲淡一点不安。 她坐在伸手就能碰到他的距离,举着相机一张张翻看今天拍下的照片。 看了许久,也没法解释那些白色烟雾是什么。 眼皮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啪嗒”一声,相机滑落在地,她的头轻轻歪到周野的肩上。 …… … “嗒——” 世界倏地变得狭窄而安静。 她微微睁开眼,手脚一阵剧麻,才意识到自己蜷缩着,半泡在冰凉的水里。 想动,却只能带起极轻微的晃动。 这是一个狭小到令人窒息的空间。 每吸一口气,都像从别人怀里硬挤出一点空气。 她抬手向四周推去,这才察觉自己被困在一个上宽下窄的容器中。 心头骤然一紧,试着向上顶,却纹丝不动,像是被什么死死封住。 四周黑得像吞噬了一切,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低头一摸,手脚……小得像个孩子。 她屏住呼吸,才发现口中还含着一小块没来得及化完的糖。 见鬼了! 这不是她的身体。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禁忌与规则 心脏跳得快要脱口而出。 黄灿喜拍了拍自己的脸,却没能把自己拍醒。 她宁愿用鬼压床来解释,也不愿承认这是一场无处可逃的噩梦。 她竟然附身在徐豆子身上。 可凭这样的身体,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等心跳慢慢平复,她才察觉坛盖上,似乎有东西在轻轻敲打。 “嗒——” “嗒——” “嗒——” 她猛地反应过来,是水滴。 达斯木寨夜里的雾极重,雾珠凝成水,沿着坛盖一圈圈似年轮般的沟槽汇聚,最后顺着那颗绿豆大小的透气孔渗了进来。 水滴坠落,为这密闭的空间一点点注入冰冷而缓慢的毒。 空气越来越稀薄。 如果水位继续上涨……会不会没过头顶? 她不敢想。 更别提,这里关着的,都是只有五岁的孩子。 “嗒——” “嗒——” 那声音有规律地敲打着她的神经,像某种催眠。哪怕并非出于意愿,她的眼皮仍一点点沉下来,仿佛只要闭上,就会坠入一种近乎幸福的麻木。 可就在这时,水声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模糊的低语。 贴着耳边,像有人俯在她的肩膀旁说话。 她下意识地附和了第一句,却在第二句猛地清醒! 那是句彝文。 既然如此,这就绝不可能只是她的幻听。 她仰起头,凑近那颗透气孔,用手指引着水线,想看清外面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 贴近孔眼时,视野先被一层摇曳的光影笼罩…… 像隔着水面看世界。 焦距一点点调整,亮与暗的交界处,渐渐浮现出一团…… ? ……线? 许多黑色的线从高处垂落,密密麻麻,纠缠、汇聚,在昏暗里轻轻摆动。 她屏住呼吸,轻轻眨了眨眼。 ……那不是线。 那是头发。 顺着发丝的尾部往上探,黑暗中缓缓显出一张女人的脸。 她在天花板上? 隔着浓雾与昏光,那张脸显得模糊又遥远,像一只倒挂在阴影里的巨型蜘蛛,静静悬着不动,至少离她有好几米的距离。 黄灿喜下意识往后缩,背抵上冰冷的坛壁。 心脏狂跳,像失控的球在胸腔里乱撞,憋得她几乎窒息,还呛了两口来路不明的水。 可还没完, 缺氧让眼前发黑,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 孔洞里,出现了一只黄色的眼。 没有任何预兆。 那张原本悬在天花板上的脸,直接出现在孔洞前。 没有过程,没有靠近的声响,空气被瞬间抽空,距离被粗暴地压缩到零。 一只黄色的眼睛死死盯住她,近得几乎能闻到湿冷的气息。 “hie——hiehie……” 她在笑,像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猎物。 “hie——hiehie” 又是几句彝文低语,与方才在耳边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 黄灿喜手脚发麻,气血几乎不畅。 可越害怕,她的拳头就握得越紧。 她摸到方才碰过的那块坛壁最薄弱的地方,深吸一口气,在吐息的瞬间,抬肘猛击。 毫无变化。 她不敢去看那怪物一眼,也不敢停下。 咬牙!再来一肘,震得徐豆子这副小身板骨头都像要散架。 又是一击! ——薄弱处裂开了一条细缝。 她的手脚已经发颤,呼吸急得比心跳还快,几乎是靠本能落下第五击。 “嗙——!”一声巨响。坛壁炸裂,碎片飞溅。 一身黑底彩纹祭服的五岁女童,从破口里爬出,浑身湿透,像个刚爬上岸的水鬼。 她脑子发昏,下意识看见面前的影子,一个激灵,抬头将口中的脏水吐了出去。 周野一个闪步,像躲瘟神似的退到一边,低头盯着鞋面上那一滴水,脸色微微发绿。 黄灿喜眨了眨眼,视线渐渐聚拢,开口问:“这是哪?” 周野答:“祭屋。” 她从地上撑起身,不知是不是心理暗示太强,竟不由自主想起徐圭山说过的四个禁忌。 人和鬼的界限、现实和梦的界限,都在这一刻变得模糊。 也只有此刻,身边那两只“鬼”不在眼前。 那现在,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为什么会在豆子身上,而周野,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可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离开这邪门地方。 她四下打量,确认刚才的怪物不在,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映入眼帘的景象,却让她忍不住瞠目。 这里真的是祭屋? 好奇怪。 祭屋中央,破土生出一棵盘根错节的古树,枝叶冲破屋顶,直伸向雾气笼罩的天。树根盘绕压着兽骨与陶罐,空气中弥漫着陈木与血腥交织的气味。 若先有祭屋,何以屋中植树;若先有此树,又为何枝叶穿屋而出? 如此不合逻辑的景象,此刻却真真切切立在眼前。 树顶破了天,雾卷着一团朦胧的光倾泻而下,映亮地面数以千计的坛子,密密麻麻地铺满整片地面。 她从偏间走出,穿过坛子之间狭窄的缝隙。 要在这片坛阵里找出剩下的三个孩子,无异于大海捞针。 她放开手中那点犹豫,选了一个贴满封条的坛子,撕下咒文布条,刮掉厚厚的蜂蜡。部分蜂蜡陷进指甲缝里,她咬牙用尽力气,才将坛盖掀开, 瞬间,泡成尸液的水与白骨冲击着她的视觉与嗅觉。 她猛地合上盖子,又伸手去摸下一个。 周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黄灿喜,回去吧。我们已经打扰太多了。” 她头也不抬,一个接一个地掀开,汗珠顺着额角滑落:“我想去救和咯。” “和咯的心脏不太好……再晚一步,她就会和那些牺牲品一样死去。” “明明是因为病痛而虚弱,却被编成‘回收’的理由,用‘听话’把人牢牢锁在这里,不许流失。甚至用‘听话’将自己的女儿绑在身边,当作服从性容器。” “人心怎么会恶劣到这种地步?” 她翻开的坛子里,泡着的全是各式古怪东西。再这样找下去,恐怕天亮都未必能找到。 “呢摸旯——,玛哈——,和咯——” 可没人回应她。 她喘着气,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涌了上来。 第9章 方才那长发怪物到底是什么?她抹去额角的冷汗,刚摸向下一个坛子,动作却忽然一顿,转头看向周野,试探着问: “老板……你知道和咯在哪吗?” 周野没有动,黑眸沉沉地盯着她,那几乎执拗的目光,就像在等一串暗号。 浓雾间,她刹那明心,咽下一口气,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犹豫地开口:“周野,帮我找找……” 周野神色依旧冷淡,可眉眼却微微下压,嘴角也抿得更紧。 他伸手从风衣里抽出一本奇怪的本子,没有封面,像是被从别处撕下的后半段,只剩几页发黄的纸和一张红色封底。 封底密密写满了草书般的字,乱到几乎像画,不像字。 本子握在他手中,他低声念着什么。 明明没有风,发黄的纸张却像被无形的手翻动,一页页轻轻掀过,直到停在某一页,戛然而止。 “在树下,东南方,离树开始数的第七个。” 黄灿喜心头一震,立刻站起,循着指示走去,很快找到了那个坛子。 她几乎没有丝毫犹豫,撕开封条,伸手去撬坛盖。 心跳快得像要冲破胸腔,她只能用不断换气维持理智。 此刻她的眼里只有眼前的坛子,完全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变化。 一阵风卷起周野的风衣衣摆,他却岿然不动。 左手拇指轻轻一划食指指腹,一道细小的伤口渗出血珠。 他以血为墨,在那页发黄的纸上书写。 血落在纸面,瞬间化作漆黑的墨痕。 刹那间,风起雾清。 黄灿喜敏锐地察觉到坛里有什么动了一下。 “和咯!是你吗?!” 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盖子猛地掀开! 果然,里面蜷着一个脸色惨白的小女孩,嘴唇泛着淡紫。 看到她还有呼吸,黄灿喜才狠狠松了口气。 刚把人从坛里抱出来,脚下忽然一震, 地动山摇,光影明暗交替,风扫过枝叶,摩挲间发出怪异的声响: “啷啷——啷——啷——” 她下意识警惕地四下扫视,却惊觉树根在动! 不,准确地说,是整棵树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挪动! 周野一把抓住她的手肘,将她提起:“黄灿喜,该走了。” “可是还有两个!” “他们没事。” 他的声音沉稳得像一剂安定剂。在这种诡异的时刻,依旧冷静得可怕。 这份从容,到底来自哪里? 黄灿喜一愣,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然而,出口却在瞬间被封死。 方才的地动山摇,原来是树根扭动改变了地形,如今出口已被彻底堵住。 黑色的“线”再度从地面蔓延而来。 她下意识后退几步,背抵上一堵硬邦邦的墙,仰头一看,周野的手正摸在她脑袋上。 黄灿喜被这个身高差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现在手头上没有任何工具,更别说五岁的身体能打出几分力道,又怎能保护她家老板。 不过眨眼的工夫,黑色的发丝已将四周封成一隅。 那怪物现出真身,它以一种扭曲诡异的姿势,像蜘蛛般四肢着地,攀附在古树的树干上, 低沉地吟着:“uei——uei——” “uei——uei——” 却似乎在顾忌什么,始终没有从树上下来靠近他们。 黄灿喜还未来得及看清,耳边便炸响“嗙——嗙嗙”几声,地面上的坛子像地雷一样接连炸开,腥臭的液体瞬间充斥整个空间。 瓦片碎片中,竟蠕动着一团团的肉, 那些早已死去的五岁孩子,此刻……竟动了起来?! 它们像丧尸般,半挂着腐肉的骨架摇摇晃晃前行,肉的质地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黏腻得令人作呕。 七旬老奶、余米米是鬼!那这些又是什么?! “老板!救命啊——!!” 黄灿喜忍不住尖叫,若是坏人,她还敢抡棍子;可碰上这种丧尸,她压根没辙。 树上的怪物依旧没下来,只咧嘴笑着,尖锐而愉悦地吐出几句彝文。 黄灿喜随手摸了个木棍,却听到身后的周野开口,却不是对她说话。 他说了一句彝文。 黄灿喜一愣,天都塌了,原来这地盘里只有她一个外乡人。 可怪物听完他的那句话,笑意骤敛。 下一瞬,他们脚下的地面仿佛被重锤击中,猛然下陷! 黄灿喜一个趔趄,差点屁股着地, 周野伸臂揽住她的腰,将人一把捞起,直接搂在怀里。 紧接着,地面又是一沉。 她根本来不及反应,本能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耳边传来他低低的一声笑—— “黄灿喜,睁眼看,用耳朵记住。” 第7章 逃啊逃,逃出xx 周野的呼吸近在耳畔,带着山林潮湿的冷意,痒得像一阵风。 黄灿喜下意识听话,微微掀开眼皮的一条小缝。 他低声在她耳边吐出一串古怪的音节,尾音陡然一压,像一块石子砸进死水。 那是正统彝族的退神语,却又夹着汉系风水镇煞的收局咒。两种本该泾渭分明的体系,被他用得丝丝入扣。 怪物僵在树干上,似乎被戳中禁忌,原本阴笑的嘴缓缓合拢,额骨下微微颤动。但它的眼底深处,却翻涌出更阴冷的怨。 黄灿喜眯着眼,透过黑色发丝的缝隙,看见地面上爆裂的坛阵,腥液顺着新裂开的暗缝,一点点汇向古树的根部。 那根底下,黑得像无底洞。 周野抱着她,侧身一跃,避开几只扑来的肉团灵童。 手一翻,一把藏刀凭空出现在掌中。眨眼之间,刀身泛起莹白的光,从短刀化作手臂长的尖刃。 事到如今,这人似乎真想教会她点什么—— “水口闭,阳不入;浊气困,阴煞出;” “镇脉逆,龙首附;坛养煞,尸气溢;” 他持刀翻腕,在泥地上划出几道凌乱却有节奏的线痕。符形一成,地气像被逼出肺腑,沿着线条猛地喷出一口白雾。 “欲开局,先断根。” 话音未落,刀突然又凭空消失,他借势夺过一根半裂的木棍,在地上摩擦削尖,猛地插进主根的虚口处。 “咔——” 像是骨头被生生折断。 顷刻间,黑色的发丝猛然回缩,仿佛有人从脉管中抽走了血。 树干上的怪物发出第一声尖利的惨叫,四肢无力,从树上硬生生坠下,砸翻一地坛灰。 腥臭被山风卷散,原本封死的出口,传来一丝微不可闻的风声。 周野低下头,眼底的光冷得能映出她的影子, 可声音却格外温柔,像在哄人入睡: “回去吧,趁气还没回笼。” 顿了顿,他补上一句:“我会马上去找你。” …… … 黄灿喜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坐在寨口那棵古树下。 地平线上泛着一抹浅浅的白光,像是天快要亮了。 她的周围被划出一个圆圈,圈内插着一根快要燃尽的香。 那两只“鬼”一左一右地守在圈外,背包和相机整整齐齐地放在她手边。 待全身的力气回笼,她立刻站起身,从背包里抽出工兵铲,又将背包背好。 浓雾深处,一团黑影正急速涌来。 她眯起眼定睛一看—— 是苏尼,带着一群达斯木寨人冲向她。 他们的脸上挂着同一种诡异的表情,眼神麻木、痛苦、悲伤,嘴角却僵硬地上扬。 浩浩荡荡,如同一支卷着风与雾的军队,眨眼间便逼至眼前。 黄灿喜手握工兵铲,眼底没有一丝惧意。 借力一挥,将冲在最前面的人整个人挑起,狠狠砸在地上。 像是找回了久违的自信,第二铲落下——“嗙!” 眨眼间,她脚边已经倒下一大片人影。 可达斯木寨人仿佛不知疼痛、不懂畏惧,前扑、倒下,再爬起;前扑、倒下,又爬起…… 周而复始,像一场没有尽头的潮汐。 忽然,山风骤止,一道火光劈开浓雾! 一把火把横扫而来,将人群冲散。 徐圭山持火而来,直奔寨门口的那棵古树。 他猛地一甩,火把插进树枝与树干之间的窝口, “唰——!” 火舌瞬间沿着枝叶蔓延开来,整棵树在轰然声中化作熊熊燃烧的火炬。 黄灿喜一惊,冲上去想拽住他一起离开。 手刚搭上他的肩,他却回头看向她。 ——在笑。 漆黑的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四肢的形态却已近乎溃烂, 如同坛子里那些被泡烂的尸体,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的质态, 让人从喉咙发麻到背脊发凉。 第10章 1.不得靠近祭屋,祭物 2.不得冲撞毕摩,苏尼 3.不得白天点火把,(哪怕起雾) 4.禁伤树木,在神树旁高声喧哗,打闹。 啊。 他们四人,全犯了。 熊熊大火之下,周围又热又闷,山摇地动,仿佛整座山都活了过来。 有什么东西在她脚边急躁地窜动。 这次她早有准备,一铲劈下,精怪惨叫着溃散。 她的心口猛地一震,抬头望去。 天空在诡异的雾气笼罩下,竟泛着猩红的光。 “疯了……”她喃喃, “我怎么疯得更厉害了。” 神树燃烧,达斯木寨人的脸上浮现出惧意,纷纷涌上去扑火,再无暇顾及她。 此时,远远看见周野从屋檐翻下,怀中抱着沉睡的徐豆子。 她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他突地高喊:“把钱币收回来!” 哪怕他说得不明不白,黄灿喜却立刻领会,一铲劈下,带出一枚钱币与一块拇指长的瓦片。她再挥一铲,却依旧不见那枚符咒。 抬眼间,不过数秒,周野已冲到她面前,从百米开外直奔而来。 “走!” 他一把拽住她,转身疾奔。 黄灿喜怔了怔,才追上他的步伐。 风从耳边呼啸掠过,身后,毕摩已带着一群人追来。 这是山神的诅咒吗? 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 哪怕科学发展至今,也无法给出确切的答案。 可她知道,这世间确实存在一些无法解释的事。 恐怕在1852年,带族人避乱而来的,并非真正的毕摩。 更像是个“苏尼”。 毕摩,通天神,识彝文,精彝经,晓天文历法,知伦理祭法。 苏尼却不同。不识经文,不通典籍,只会跳神驱鬼、捉魂逐煞,偏于术而不达道。 那苏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假扮成毕摩,领着百余口钻进哀牢山深处。可他掌握的所谓“经典”,根基已歪;在这样的半吊子传承之上,才有了达斯木寨。 到了上世纪五十年后,外面的世界变了天。寨人为了活路纷纷外迁,达斯木寨濒于空落。假毕摩便设下这场祭祀借精神枷锁,将孩子与达斯木寨死死系在一起。 不论他们走到何处,脑海中都会回荡那挥之不去的阴影。 至于其余的…… 正统毕摩可通天神; 假毕摩,却无意间唤来了邪崇。 百余年来,歪斜的祭祀以血肉滋养,直至孕出那长发的怪物。 而这座山,早已变成它的游戏场。 此刻,山“活”过来了。 她来时系好的标签正一点点消失,像冰雪融化在草间,回家的方向被吞进山的腹中。 黄灿喜慢下脚步,愣在原地,一股绝望扼住喉咙。 周野察觉她的异样,紧紧握住她的手:“不是让你跟紧我吗?跑起来。” 他拉着她疾奔,像是认得这条路般,不带一丝犹豫。 脚下的腐殖土如同沼泽,每一步都像踏在巨兽湿滑的舌面上。 她终于明白了徐圭山所说的“逃不掉”究竟意味着什么。 “逃不掉的。” “逃,不,掉,的。” “嗙——!嗙砰!” 脚下的路在不断塌陷,被拉长、重叠、反复出现,像轮回,眨眼又化为她来时看到的无数山谷; “哗啦!——” “嗙!嗙砰!” 山势骤变,如脊骨断裂般扭起,湖水失去了方向,倾泻成瀑布,轰鸣中夹着低不可闻的喃喃,湍流在瞬息间漫过脚踝,寒意像把沉重的脚铐; 成千上万的树木猛地朝他们倒下,枝叶间闪烁着似乎并非光线的东西,竭力封堵去路; “轰隆——嗙!” 山体的神经正试图将他们一同缠入、葬入山的腹腔。 “救救我。” “好可怕,水,水,好可怕,救救我,水,好可怕,水——” “好可怕,水,哪里都是水,出去,我要出去, 出不去,水,越来越多,出去,水……” 千影同奔,万绿如潮。黑影与白光在眼角疾卷交错,化作裹挟全身的色带,将黄灿喜卷进风与影织就的漩涡。 色风刮面,裹着湿冷的泥腥与枝叶的锋芒,逼得黄灿喜眯起双眼。 光影鼓动、破碎,在缝隙间窥见了余米米的弥留之际。 在笑。 她也在笑。 黄灿喜瞪大了眼,心脏跳得实在大声,她在心脏爆炸的声音中 ——看到了活路。 刺眼的光中,两道温暖的影子浮现。 东东趴在一辆黑色面包车的车窗上,冲他们挥手。 车头引擎盖上,坐着一个黑人,叼着烟,低头玩手机。 听到动静,他抬头,看向从密林中冲出的三人。 周野搂着黄灿喜的腰,肩上扛着熟睡的徐豆子,三人都十分狼狈。 黄灿喜粗喘着气,直到心跳声从耳边退去,才听见东东的抱怨: “灿喜,老板,你们也太慢了。我和添乐都快闷死啦。” 阳光落在她身上,她像是终于回到了现实。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 …… 车子一路颠簸着驶向县城。 黄灿喜窝在座位里,手脚都还没缓过劲来。 她中考跑两百米的时候都没这么拼过命。 闲聊中才知道,坐在驾驶座上的那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才是公司的正牌“古天乐”,本名顾添乐。脸上都是钉子,发型十分炫酷,像多频路由器;身薄如纸,衣品极具个人特色。 是实习生,不常来。 嗓子沙哑,开口安能辨我是雌雄。 一问,他还是某视觉系乐队的主唱。 还有一个一直没出现的,叫沈河。这个名字一出现,东东和顾添乐都满脸嫌弃,似乎人缘不好。 黄灿喜听得乐呵呵,把刚才的阴影抛到脑后,加入两人的七嘴八舌,完全不管后座那位脸色惨白、像尸体一样躺着的周老板。 本来她还有点担心周野,东东却摆摆手说他只是贫血。 下一秒,车头就怼上了树桩,把她的注意力彻底转移。 乐呵没几句,车又开进了沟里。 如此循环三四回,黄灿喜终于察觉不对,问顾添乐:“你是刚拿到驾照吧?山路是有点不好走。” 谁知东东十分爽朗地哎一声接话,“哪有,这车子里有驾照的,就只有灿喜你啊!” “让我开车!!——” 车开到半路,徐豆子醒了,眨着眼要爸爸。 东东怎么劝都没用,可谁都没法让她变出一个徐圭山来。 徐圭山,终究还是归于大山。 科学都无法解释的东西,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却懂了。 可懂了又如何,眼泪还是流,趴在黄灿喜腿上,安安静静地流,可还是能被这一车子大人给听到。 谁心里都难受。 黄灿喜握着方向盘,死死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徐豆子, “过来。” 在后座一路躺尸的周野却突然出了声。 徐豆子犹豫了一下,还是用手臂胡乱擦了眼泪,踉跄着走过去。 黄灿喜还以为周野这人会说出点什么安慰的话来。 没想到他只是摸了摸风衣内袋,片刻后,掏出两个盼盼法式小面包递给徐豆子。 “徐圭山让你记得吃早餐。” “呜……呜——” 徐豆子整个人都在抖,死死揪着衣角,眼睛疯狂眨着,想把泪水眨回去,可还是没能关住。 眼泪一颗颗地从眼眶边逃出来,逃了一颗又一颗,逃了一颗又一颗, 逃啊逃, 逃啊 逃 。 普速到达昆明,徐豆子回到了妈妈的怀里。 他们一行人登上了回广东的飞机。黄灿喜靠在窗边,看着渐行渐远的绿山与梯田,心里的雾气却怎么也散不去。 云层缝隙间,那座山依旧寻常,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哪怕经历过那么恐怖的事,世界依然照常运转。 她叹了口气,把自己摔回椅背。商务舱没座位,他们三人都坐在后面,只有周野在前舱继续半躺着。 老板不在,可她也没有聊八卦的心了。 东东忽然开口:“你知道,余米米为什么会去照顾弟弟和外公吗?” “……”黄灿喜想了想,说,“是因为她爸妈知道达斯木寨的事后,利用这点,让她没法拒绝?” “那对夫妇其实也不知道余米米的情况。”东东摇摇头,笑得意味深长,“但在他们眼里,小孩帮家里分担,就是天经地义。” “在余米米小时候,家里并不富裕,夫妻俩早出晚归,家里确实只能靠她一个孩子去照顾另一个更小的孩子,以及一个卧病在床的老人。” 第11章 “后来,家里做生意有了点收入,就不再需要她了。” 话说到这里,东东没再继续,把一张纸递了过来。 “灿喜,这份报告交给你来写,可以吗?” 黄灿喜愣了愣,低头看纸上的几行字: 生平 死因 心愿 “……反噬?”她抬头,“这是什么?我们不是遗物整理所吗?” 东东眯起眼笑:“你忘啦?我们遗物整理所的业务是——” “死人生意,活人也伺候。” 第8章 余米米,祝你投个好人家…… 人死后会去哪? 不知道。 只知道余米米的骨灰,要下海了。 余米米父母火化了余米米,却一直没去领骨灰。警察联系到ecs,周野不知从哪弄来一份代理书,把骨灰领了出来。 兜兜转转,无论是壳还是魂,最后都落到黄灿喜手里。 她捧着骨灰盒,看着周野在悬崖边点燃一张黄纸。火苗舔着纸面,灰屑被风卷走,化成细丝消失在海天之间。 “这要是我啊,”东东在旁边说,“走之前怎么都得带上那冤鬼爸妈。” 海风一阵凉,黄灿喜咧了下嘴角,没笑出来。 电话响了。 她递过骨灰盒:“帮我拿会儿。” 屏幕上的号码像催命符,让她眉头跳了一下,转了两个弯,才敢接通电话。 “我都说了,我们去云南只是玩。”她压低声音,“你问也没用,我真没什么可说的。” “黄灿喜,反了你啊。”那人的笑在电话那头飘着,“班不上,工资我还照发,结果你在外面摸鱼。算了,大人有大量,我送你条消息。” “什么消息?” “余米米的骨灰是不是没人领?那大概永远没人会领了。” “我外国的报社朋友刚告诉我。她爸妈在国外旅游的时候,不小心掉进井里,被发现时已经死了十六天。诡异的是,他们死的时候,姿势是蜷缩的,脸上还笑着。” “十六天”这仨字被海风灌进脑子里,凉得有点上头。 她蹲在草丛里,捋平了表情后,才回到悬崖边。 周野正把骨灰骨碎倒向大海,一瞬间,那层灰像轻纱般飘散,干干净净地消失在风里。 余米米的身影越来越淡,最终像一缕雾,浅浅地在空中散尽。 海浪在下面拍岸,像拍巴掌,又像在笑。 或许对余米米来说,这是一种迟来的逃跑。 生时没能逃成,死后,顺带把枷锁也踢下去了。 ——余米米, 祝你投个好人家。 …… … 中午吃塔斯汀,是黄灿喜提议的。 失踪半个月的周老板买单,是东东怂恿的。 东东和黄灿喜像两只嗡嗡乱飞的蚊子,围着周野转圈哄人,甜言蜜语叠加输出,让周野连个过分的话都说不出口。 闹够了,黄灿喜说:“你们先去,我放个外套。” 东东也正好要去拿东西,于是四人一鬼分成两路,在塔斯汀汇合。 黄灿喜刚走到车旁,余光透过玻璃,瞥见里面“唰”地动了一下。 她脚下立刻刹车。 东东见状也收脚,“怎么了?” 黄灿喜盯着车窗,压低声音:“我一直想问,公司就五个人,那天余米米的房间半小时内收得七七八八,谁干的? 还有,平时办公室卫生谁做的,快递谁搬的?” 答案只有一个。 “整理所还有别的鬼?!” 东东:“……” 他走过去拉开车门,探头说了几句。 然后有两东西从车玻璃下缓缓探出头。 ——是金童玉女纸人一对。 还会动。 黄灿喜眯起眼,想离职。 东东笑得眼泪都挤出来了,“你说的是他们吧?不是鬼,是我做的纸人。来,叫灿喜姐姐。” 男童眉如墨画,眼亮似灯泡;女童脸泛桃红,唇红似烈焰。 俩纸人一左一右抱住东东的腿,活像过年被家长拎出来表演才艺的倒霉娃。 黄灿喜惊讶东东竟还有这手艺,怪不得办公室的纸人总是出现在奇怪的地方。 “你的画风……很有个人的见解之处。” “周老板挑的。”东东连忙澄清,还不忘捂着两纸人的耳朵。 黄灿喜有以下几点要说:“……” “我本来想画新八唧和神乐的”他说着,神情有点哀伤,显然他也不是很能理解甲方的审美。 黄灿喜却一愣,上下打量他潮到风湿的穿搭。 “你也看动画片?” “你也看番?” 东东同样惊呼,他闻不出她身上的同类气息,犹豫开口,“你看什么?” “柯南,海贼王,火影忍者。” “哇啊——!!” …… 四人在塔斯汀汇合,空调的噪音大过凉气,位置小得要命,一张长方形的桌子下,六条长腿别扭的拐着,谁都不想碰谁。 但毕竟是黄灿喜挑的,大家也没意见,反正吃啥都一样。 汉堡上桌,黄灿喜却心不在焉,东东叫了好几声才抬头。 她啃着汉堡,余光瞥了周野一眼,见他气色好了些,不像从哀牢山出来时那样白得透明。 她大概猜得到原因,可脑子里还是回荡着那句话: “外人进山要守山规,打扰了会遭反噬。” 而“反噬”这个词,她在写余米米报告的时候也见过,却没想到那夫妇二人会在国外意外死亡。 蜷缩着、笑着,死了整整十六天才被发现。 如果人鬼能共存,那谁来决定反噬的标准? 那股反噬的力量,又是从哪儿生出来的? 黄灿喜眼巴巴地看着周野,啃了一口汉堡,塞在腮帮子里,嘴皮子一动,关心起来,“你怎么前几天看起来好虚的样子?” 全桌的男人都沉默了。 “你看起来很实。”周野干巴巴地回。 黄灿喜嘿嘿一笑,放下汉堡,露出肱二头肌:“全国青少年泰拳锦标赛广东赛区第一名,四连冠。” “后来被禁赛才没拿成五年,成了我人生一大遗憾。” “奖金有八千块呢。那一年差点学费都没能凑上。” 全桌再次沉默。 安静之中,周野的手机突然响起超级大声的 【收款码到帐—— 一(停顿)百(停顿)万(停顿)元】 黄灿喜:“……” 她眉毛拧成个倒八,迷茫地盯着周野,后者却躲开了视线。 她低头,默默放下肱二头肌,颤抖地握起塔斯汀汉堡,含着泪咬了一大口。心想下次怎么也得狠狠宰周野一顿。 ——至少要让他请肯德基。 堡一吃完,几人纷纷鸟散各做各的事。不过谁也没回办公室。正如东东说的,那地方大多数时候都空着。 黄灿喜家在老城区,外表只是栋两层半的自建房,水泥墙灰扑扑的,没什么特别。 回到家,她径直走到一楼某间房门前,敲了几下。 没人应。 “奇怪……”她皱了皱眉。 何伯很少这样出门一个月都不回。 她从小住在何伯家,上大学搬走后,何伯像是被野性唤醒,把泰拳馆一关,报了个游山玩水的组织,隔三差五就不见人影。 可这一次,离开得有些久了。 她叹了口气,本来还想着要逮着人问点事的。 抬脚上了对面楼梯,拐进地下室。 门轴有些老旧,推开时发出一声“咿呀”,空气中涌来纸张与旧木混合的味道。 墙边一排排书架并肩挤满了书,厚薄不一的书脊露出斑驳的纸色,有的还用布条包着。 靠近时,那股带着时间气息的怪味更浓。 她熟门熟路地走到靠里的书架,从一堆书中抽出一本硬壳古籍,翻到中间一页,将手里的瓦片放上去比对,形状与书页插图一模一样。 这是她在达斯木寨老树下挖出来的东西。第一眼见到时,她就认了出来,因为何伯房间柜子里,也有一片几乎一模一样的瓦片。形状像某种拼图,似乎需要收集多块才能拼成完整的图案。 只是书里并没说明它的来历,她也没机会去找何伯确认。 何伯不过是一名普通的泰拳教练,然而这些书怎么看都不只是单凭热爱能收集来,有一些更是手写的孤本,手一触上就能摸到一些土沙和干燥的苔藓粉,凑近一听,书本像在呼吸。 小时候她嫌何伯的书全是民俗怪谈,没一本《十万个为什么》能帮她去学校交差。 如今再看,这些书的出现像是命中注定般,将她引向另一个世界。 让人不由得生出几分难以言说的心情。 她的指尖在书脊上轻轻滑过,抬头望向角落里的那个身影,忽然想起今天的日期。 第12章 趁雨停,她出门去隔壁的711买了块小蛋糕,选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晚上过了高峰期后的便利店人不多,没人注意到她。 她给蛋糕点上小蜡烛,望着手机发了会儿呆,余光却落在玻璃上映出的自己与摇曳火光的影子上。 趁背后空无一人,她小声开口: “奶奶,祝你生日快乐。” 明明无风,蜡烛却“啪嚓”一声灭了,只剩一缕白烟,在暖色灯光下缓缓升起。 ——《孝童坛》完—— · · · 下一站:保定米北庄村-《纸人昏村》 周野:“你知道哪里的纸片人最多吗?” 东东:“动漫星城。” 周野/黄灿喜:? 作者有话说: ---------------------- 第9章 男女并力,空拳震猿王…… “漫展核心三要素是什么?” “申摊!夜排!别回头!” “非常好,现在几点!” 东东cos空知英秋,黄t在人堆里亮得刺眼,两只大袋子勒得手指发白,整个人被人潮裹挟得东倒西歪。 “8点50!” 黄灿喜cos春丽,包子头盘得高高的,旗袍衬得娇俏,她背上驮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旅行包,沉甸甸的,全是东东画的同人本。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坚定得像要入党,斗志燃烧,血液都在沸腾。 “非常好!补充一下水分,我们还有十分钟就要——” 话音戛然而止。 东东怔住,手机屏幕亮着,他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屏幕,表情像是已经灵魂出窍。 黄灿喜一愣,眨眼望去。 周野发来消息。 ——来活了。 死者陈米,男性,祖籍福建泉州米米村。 大学就读于广州米米高校英语专业,毕业后任职于广州市某教培机构。 三日前,被路人发现于海边落水,因突遇海浪卷入深水,虽经救援仍未能挽回生命,现场确认死亡。 综合现场勘查、检验及调查情况,排除他人加害因素,确定死因为溺水所致,性质属意外死亡, 非他杀。 “非他杀,非他杀!非他杀!!” 东东怨气极大。为了买到喜欢的同人本,他三个月前就开始准备。结果偏偏在临门一脚的时候,被一脚踹屁股上。 他抬头看着楼梯,还没到顶,自己却热得气喘如牛。 瞧见黄灿喜和纸人搬着大堆东西,还能轻轻松松往上走,他只得咬牙拧过头,小声抱怨: “人死不能择日,但工作能不能朝九晚五?” “好像我们也没有正常上过班吧。” 黄灿喜笑着戳破,一脚跨仨台阶,丝毫不怕闪到胯。 “灿喜你——” 东东猛吸一口凉气,却在这闷热的楼道里吸进了一大口馊臭。 迎面走来一个下楼扔垃圾的邻居。 纸人瞬间僵停在楼梯上。 那人扫过黄灿喜和东东身上的 cos 服,也不过是多瞟两眼。 可当余光扫到那两个纸人时,眼神顿时凌乱:“你、你你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的?这、这……” “遗物整理。”东东心情不好,又重复了一遍,“给死人整理遗物的。” 说得再清楚不过,邻居却几乎瞬间落荒而逃,丢下一袋黑色垃圾袋,跑得影子都没了。 东东无语至极,捂着口鼻瞪向那袋垃圾:“我们果然是金字塔最底端的。” “虽然在最底层,但住的是最高层。” 黄灿喜耸耸肩,无奈地和纸人一起继续往楼上爬。 她加入 ecs 遗物整理所已经快一个月了。 原本只是为了完成杂志社派下的卧底任务,谁料糊里糊涂地卷入哀牢山深处的祭祀,发现了这个世界不为人知的一面。 为了探寻自己身后的秘密,主动留在了这个“骗子公司”。 终于到达陈米的房门前。 黄灿喜捻起三炷香,双手合十奉上,插入香炉。 东东在门口摆上一碗清水、一碗白米,撒下些米茶混合,嘴里念叨:“净地清平,添香敬奉。” 然后轻轻敲了三下门板,压低声音道: “今天来帮您整理遗物,请勿见怪。” 门“吱呀”一声开了,屋内的景象却出乎意料的简洁、干净。 黄灿喜不由得暗暗松了口气。 房间不大,不过二十平,典型城中村的麻雀屋,但厨房厕所齐全,倒也算精致。灰白色为主调,装饰极少,分明是一人独居的生活痕迹。 唯一显眼的,是屋内架着的一个神龛,供奉着妈祖。 黄灿喜分到了处理电脑数据的工作。 遗物整理,不只是打包物品,电脑硬盘、手机里的数据也要完整备份。 有时甚至还得根据委托人的意愿,处理死者的网络账号。 黄灿喜在一声哈欠中开始了她的工作。 她眯起有些发酸的眼,将网站书签一个个点开,逐一解绑注销。 很快就发现,死者陈米和父母的关系似乎并不好。 两年前父母开始催婚,几乎每天都追问他什么时候回乡相亲。直到半年前,陈米才回话说,自己已经有女朋友,而且还有孩子。 孩子? 黄灿喜看到这里,猛地一惊,回头扫了眼这满屋子单身独居的布置,再拧回去。 说不出的违和。 更诡异的是,陈米的父母,看起来不像会主动联系 ecs 的人。 那么委托人究竟是谁? 如果真是另有其人,问题就麻烦了,交涉也会更加棘手。 再往下挖,情况更扑朔迷离。 陈米看似普通的教培顾问,却经常在周末往返河北,最早能追溯到一年前。 要是异地恋或许还能解释,可通讯录里根本找不到能对得上的人。 这倒是勾起了黄灿喜的好奇心,瞬间也不困了,把浏览器历史和垃圾箱都翻了个底朝天。 果然,让她找到些端倪。 “煤气泄漏会不会爆炸殃及邻居?” 她盯着屏幕一愣,就听见厨房里东东忽然惊呼:“哎呀!这人怎么在家里养东西。” “啊?还有宠物?”她急忙跑过去,结果发现柜子里也有个神龛,只是没有神牌,只剩几根残香,和火熏过的黑灰痕迹。 凑近些,还能闻到淡淡的香烛味,显然这里曾经供奉着什么。 “这看起来像是个杂灵,不知道他养哪去了。” 东东皱着眉,扫视屋子四角,“这出租屋风水其实挑得不错。朝南向,采光足,前面是一条小巷,开阔不受冲煞。格局方正,卧室靠里,藏风聚气。” 他顿了顿,叹气:“本以为陈米是个懂行的,可没想到他竟然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错误?”黄灿喜抬眉。 “正神忌混杂,妈祖和这些小灵体同在一屋檐下,香火就会被分食,两边都不安宁。” 说着,他还张牙舞爪地学阴间腔调,吓唬她:“甚至会家嘈屋闭,血光之灾。” 黄灿喜眼睛弯弯,“嘿”地笑出声来,“那现在怎么办,听起来好像挺危险啊?” “得找到那个神位,让老板来处理。” 她这才反应过来:“……老板呢?不是他发短信让我们来的么,人影都没见着。” “不知道。”东东“啪”地一声把柜门合上。 黄灿喜只好叹口气,目光绕了一圈,还是忍不住低声问:“委托人是谁?你说……会不会是——” 话还没说完,门外就响起了急促的砸门声。 东东皱眉去开门,黄灿喜则调出周野的号码,挂上蓝牙耳机拨了过去。 她转身回到房间,忽然发现奶奶正杵在房中,盯着窗外。 一个念头猛地闪过,她怎么一直没见着陈米的鬼魂? 耳边传来“嘟——嘟——”的拨号声。 黄灿喜心口一紧,手却已经动作,麻利地把鞋套绑紧,拉了拉窗框钢架的结实程度,随即一脚跨上去,顺着窗户往外爬。 楼下是七楼的高度,她却像没看见似的。 在电话切到忙音的瞬间,对面却接了。 “黄灿喜。” 她一边踩着湿滑的外墙往天台上爬,心跳都堵在嗓子眼,嘴上还不忘汇报:“老板,我和东东已经到了。东西不多,估计半天就能整理完。” 外墙长满苔藓,她攀得艰难,心里的疑问也越来越大:“不过……委托人是死者陈米吗?” 几乎话音刚落,她就摸上了天台的围栏。 飞机轰鸣恰巧划过,她没听清周野的回答。可当眼前的景象扑面而来时,答案已不重要。 黄灿喜怔在半空,呼吸都忘了。 陈米的魂就在眼前。 他静立着,仿佛一尊水泥浇筑的灰白雕像。胸口破开一道狰狞的空洞,钢筋般的肋骨裸露其间。 第13章 而在骨骼深处,一颗七彩心脏正缓慢跳动。 那光彩逼得人移不开眼,沉甸甸压在胸口,像要将她整个心神旋入其中。 “黄灿喜。”电话那头,周野又唤了一声,“钥匙找到了吗?” 她猛然回神,眼前的迷幻随风散去。 钻过围栏,双脚轻轻落地,天台尽头果然静静伫立着第二座神龛。 神龛之中,一枚银色的钥匙横陈其中,表面渗着细密的水汽,宛如刚被一只湿冷的手,刻意留在这里。 “找到了。” 不过眨眼,楼下却传来愈演愈烈的争吵声。 “你等下再说……好像东东在门口和谁吵起来了。” 她顺着原路爬下去,却看到了比天台更魔幻的一幕。 一对中年夫妻,正和东东厮打成一团,偏偏东东身上空知英米的cos服还没换下,看起来……像是“男女并力,空拳震猿王”。 “都是你们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把我儿子害成这样的!” 男人怒吼着,又是一拳,打得东东的假毛都差点飞出去。 “人不人鬼不鬼!”女人也补了一拳。 黄灿喜硬着头皮上前,一把拉开三人,挡在他们中间,“请你们冷静点!” 她连忙掏出工作牌解释,“我是 ecs 遗物整理所的客户经理,黄灿喜。是受您儿子陈米先生的委托,来替他整理遗物的。” 男人闻言沉默了一瞬,随即气性上涌,脸憋得通红:“什么整理遗物!是不是你们?!是不是你们和那个女人骗我儿子?!” 黄灿喜一肘子抵住他疯狂扑来的胸口。 东东同样满头大汗,眉头死皱着:“先生,你再这样,我们就要联系警察了。” 可“警察”二字像是戳中了男人的命门,他暴怒挥拳,拳风擦过黄灿喜的脸颊。 “去警察局?警察也骗我们!” “他们说我儿子没结婚,根本没有‘linbu’这个人。” “可我儿子明明和她连孩子都有了!” 黄灿喜的手顿住,目光被男人递来的手机屏幕吸引。 蜘蛛网般碎裂的屏幕里,是一张模糊又诡异的三口之家合照。 第一眼,她就被画女人怀里的婴儿吸住目光。 那不是“人类”,而是一只纸扎婴儿。 她猛地抬头望向中年夫妻,两人却像毫无察觉,再低头一看,注意到照片里的女人,脸被一道强烈的光线冲掉,只剩下过曝的白斑,看不清五官。 黄灿喜:“……” 她一时间真不知该如何开口,告诉委托人的父母,他们的儿媳和孙子可能是 ai 生成的图片? 这时,耳机里周野的声音急切甩来,“黄灿喜,听得到吗?” “在的在的,老板。” “黄灿喜,钥匙找到了那就带来米北庄村。我在这里等你们。” “事情有点麻烦……等下,别,啊——” 黄灿喜倒抽一口气,整个人僵直在原地。 她还是头一回听见周野惨叫。他酷哥形象逐渐崩溃,粘都粘不回来。 “黄灿喜——!快来,今天就来!” “灿喜!救救我!别揪我假毛,很贵的!灿喜!!”东东也在惨叫呼救。 这诡异的事,一波接着一波涌了过来,撞得她脑子停机。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扭打成一团,人类大战猩猩的修罗场。 黄灿喜:“……” ——世纪大乱。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米北庄村 这事实在说不清的诡异。 周野到底为什么会惨叫? 黄灿喜和东东收拾完陈米的遗物和他父母,就顺路从龙归驱车去白云机场。穿云破雾一路北上,几番辗转,马不停蹄,终于在傍晚五点多抵达了河北米北庄村。 听说周野要亲自来村口接她们。 嘴损心邪的两人受宠若惊,讨论了一路都没掰扯出个结果。 最后只好胡乱敲定—— 怕不是哪位大娘看上了他们那如花似玉的老板,非要指名留下做个赘婿。 比他们先一步抵达的,是保定的秋天。 黄灿喜从出租车里钻出来,脚下踩进满眼秋色。 街道潮湿,空气里氤氲着一层化不开的灰雾,混着残存的热浪,闷得人胸口发紧。 东东在后头结账。刚一下车,司机便猛踩油门,车子顺着043省道滑远,不留半点痕迹。 只剩他们两个并肩站在路口,大包小包堆在脚边,像两位突兀的访客。 黄灿喜斜眼瞥他,忍不住被那身黑底银线的唐装晃了眼:“是不是你这身衣服把司机吓着了?我刚才看见他一路都在后视镜里偷看我们。” “你懂个屁。”东东摆摆手,不以为然,“这衣服大有讲究。你待会儿就知道,为什么顾添乐死活不愿意来。” 黄灿喜只笑,掏出手机,拨通周野的电话。 河北米北庄村,中国殡葬第一村。 传说清朝时就有人做纸扎人偶。纸花被广泛用于丧事后,大片田地改建成纸花厂,农闲副业渐渐成了主心骨生计。此后又修成一整条市场街,吸引外地商人络绎不绝。 纸人、纸花、冥币……只要阳间有的,米北庄都能给你造一份送往阴间。 这么个充满特色的地方,陈米竟在这还有一间房子,而且几乎每周末都往这赶,着实让人费解。 电话没等多久,村口的人堆里就响起一道熟悉的手机铃声。 黄灿喜和东东同时望去,见着正接电话的周野。 他明明被人群围着,却格外显眼,把其他人都衬得像一根根灰柱子。 身上还是那件熟悉的藏蓝风衣,可风衣里赫然是一套大红花秋衣秋裤。 “噗——”东东一见,立刻躲到黄灿喜身后,笑得跟秋风里抖的枯树一样。 黄灿喜迷茫地与周野对视,趁着距离尚远,悄声和东东嘀咕: “米北庄果然是个有魔力的地方,半天不到,就能逼得老板穿上秋衣秋裤。” 那身风衣,显然是他最后的倔强。 东东笑得直不起腰:“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换衣服了吧。” 黄灿喜叹了口气,“嗨……” “黄灿喜!” “哎!”她连忙拽着东东,快步小跑上前。 才一靠近,就先被一群目光上下打量。一个高个子的村民开口问东东: “你就是东东的老师?” “嗯?”黄灿喜满脑子问号。 东东硬生生忍住笑,掏出介绍信,淡定道:“没错,我就是他们的老师周野。搞民俗研究的,这次专程来了解咱村的习俗。 “事先事忙,今早才来得及和县里打过招呼。对了,县办公楼在哪儿?” 唐装穿身上,当真给他添出几分为人师表的文人气息。 众人挤着脑袋去传看那张红章文件,“哎,还真是。东东,你咋不早说。” “东东”冷着脸,脚下一双帆布鞋,整个人像个没被社会毒打过的男大,立在那儿一言不发。 黄灿喜心里笑疯了,嘴角绷得直抽筋。 再眨眼时,只见东东已经与几位村民有说有笑,手里夹着根烟,神情怡然自得。 这么一对比,周野确实是比不得。 恰巧今天市场街逢集,两人一路磨磨蹭蹭,可苦了周野。 他走到哪儿都像大明星般惹眼,偏偏带来的衣服全泡了水,一时半会儿晾不干,只能硬着头皮穿着条大花裤游街。 市场街长得像望不到尽头,三轮车在人群里穿来插去,川流不息。有人挑货进货,也有人举着手机边走边播。 黄灿喜看了一路,挑挑拣拣就是没遇上心水的。 “谁会买给自己——”她话还没说完,就见东东被一个纸扎手办当场封神,眼睛都直了。 走走停停,好容易走到民宿门口。东东抱着一大堆战利品,笑嘻嘻的,没买到同人本的怨气一扫而空。 黄灿喜推门而入,迎面扑下来四个纸扎人,一字排开,整齐喊着:“欢迎~回~家~” 她吓得连连后退,直接踩在周野那双干净的鞋头上,留下一抹黑印。 趁着周野眉毛没别死的功夫,赶紧扒拉开,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这还是专门给博主拍视频的人气民宿。 小小四合院,院子倒不小。房主人在每间房里都留了小巧思,包你不白来,视频素材保证管够。 “你……你眼光真好哦。”黄灿喜感慨。 周野还是没能听出弦外之音,“还行。” 更巧的是,这民宿偏偏夹在两家汉堡店中间。黄灿喜眼前一亮,指着说:“晚饭吃这个,明天午饭吃那个。” 可她没能如愿。 行李一放下,村支书便开着三蹦子,把三人颠颠簸簸拉去了他家。 四合院里八仙桌一摆,正中搁着一锅保定炖大鱼,热气翻腾,香味正盛。 第14章 桌边早坐满了人,村里做绢花的、扎纸人的、卖寿衣寿盒的,个个都来凑了个热闹。院里挂着几盏昏黄的小灯,把院子同街道生生隔成了两个世界。 烤鱼的烟雾腾起,香气扑鼻。杯盏交错间,黄灿喜终于明白,为何周野死活不肯干“民俗专家”这差事。 这活也就东东能撑起来。 他长得一脸真诚,嘴上又爱夸人,一上酒桌就能把气氛点起来,硬是带得满席人都热络起来。要是周野坐那位置,准得冷场,连半句消息都套不出来。 酒一过肚,话头便滔滔不绝。先前还吹得脸红脖子粗,这会儿不知是谁先叹了口气,一个带一个,把心底的难处都抖了出来。有人说生意难做,有人怨规矩太紧,也有人叹后继无人。酒意上头,话却愈发直白。 黄灿喜捧着露露,也听出了几分醉意。 “娘咧,现在连香都得带电嘞!” 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黄灿喜差点笑喷。幸好东东眼尖,抢先举杯,笑嘻嘻地替大家缓了个场。 见时机差不多,东东给村支书满上酒,顺口问:“你们认识陈米吗?我办公室一老师的亲戚,让我来帮他搬个家。” 米北庄不大,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可真正常住下来的,都是在这儿扎了根的生意人。 村支书抿了一口酒,眯眼想了会儿:“陈米?有点印象,是不是那个戴眼镜,高高瘦瘦的娃娃。” “诶诶!”另一人接过话茬,“是不是周六日老来的那位?平时不怎么出门,好像是干外贸的吧,隔三差五来买点纸扎。” “咋的,周老师,你认识啊?这周末咋没见他来了?” 东东咧嘴一笑:“他人去外地,不回来了。” 村支书咂咂嘴,有些惋惜:“出国了啊……” 话头就这么接着聊下去,一晃就到了十点半。 周野面前,花生壳堆得像一座小山。 众人醉醺醺的,村支书这才开口催大家回家。 桌上说得明白,米北庄的老规矩,十一点前必须散。 “村里人信的有,不信的也有,但外地人最好还是守点规矩。” “晚上灯少,早点回去安全。” “周边都是田地,蛇啊黄鼠狼啊,虽说这些年少了,可偶尔还是有人被咬。” 说到这份上,哪还有再留下的道理。大家屁股一撂,纷纷起身,在主人热情相送下告辞。 村支书还要亲自开三蹦子送他们三人,东东忙不迭婉拒,说什么也不肯劳一位长辈。 出了门,两人站在门口等东东。 街上已静得出奇,只剩各家店铺门前的霓虹灯忽闪流动。雾气一裹,那些红红绿绿的光影就像流散开来,把人带进了个似真似幻的怪地方。 夜风拨发,酒气散了些。 黄灿喜拍了拍衣袖,想把身上的饭味驱走,侧头一闻,果然,周野身上半点酒气都没有。 “贵衣服原来都不容易沾味道的吗?你竟然一点味道都没有。” “黄灿喜,把手给我。”周野忽然开口。 她愣愣伸出手,他低头在她掌心画了个符样的东西,线条凌厉。 “这是干什么用的?” “增加胆子的。”他答得很认真。 黄灿喜乐了,反倒伸手去抓他:“那你也把手伸出来,我也给你画一个。” 她指尖在他掌心慢慢划着,画的不是符,只有简单两笔,可她动作故意拖得很慢,指尖缠缠绕绕,余光里,她分明看到周野的瞳孔渐渐放大。 黄灿喜坏心思地勾起嘴角。 她画完,收手笑道:“老板,你要是害怕,就把这个“人”字吃掉。我就会来捞你。” 说着,她还示范般张口“嗷呜”一口。 周野却没反应,只是盯着掌心怔怔看了会儿,然后抬手把痕迹抹掉了。 “你干嘛呢!”黄灿喜顿时炸毛。 她泡了个铁臂铜人,要不是看他长得帅自己早就不忍了。 东东从后头追上来,打的哈欠都带着一股酒味。 黄灿喜正准备回去,却听周野淡淡一句,说他要去办点事。 “这个点?”她愣住。 周野只是点头,于是三人就在这分了家,黄灿喜和东东一道。 街上纸幡迎风,宛若七彩瀑布,华丽又盛大,夜里也不收,密密匝匝地悬在半空。 白日还能看作是一种艺术,夜里视线昏暗,远远望去,竟像是再走几步就要撞进阴曹地府的门口。 更要命的是,现在纸幡多改用布料,夜风一吹,布片互相摩擦,发出“飒飒——萨萨——”的声响,无规律地挑拨着人心里那根弦。 纸人纸幡在风里一晃一晃,led灯一打,倒更添几分妖娆,说不清是艳是诡。 何况背后还跟着两只鬼,她每一步都走得发怵。 “在哀牢山里都没这么瘆人。”她声音有点发虚,“老板是去干什么了?” “抓东西去了。”东东也打了个哆嗦,“别管他,我们得先去那纸人馆。” 黄灿喜怔了怔:“我还以为你忘了。” 饭前东东就说过,纸人带不过来,要去朋友那借两个。可村支书叮嘱过十一点前必须回去,现在离十一点只剩十来分钟。 “他也就这个点开门。”东东说着,就见黄灿喜低头,不知在找什么。 “你在干嘛?” 黄灿喜直起身来,手里举着一块砖:“挑个武器呗,晚上没灯,我怕有坏人。” 东东:“……” 黄灿喜偏生长着一张明艳的脸,眉眼锋利,气质却明亮爽利。笑起来,唇角漾着酒窝,仿佛糖水里泡过,却一抬手挥拳,陈米他爸的鼻下就能喷出两条瀑布。 “哪天把你和老板的脸贴ecs门口,怕是连鬼都不敢闹事。” 黄灿喜乐呵呵地应着,两人闲聊着,反倒没那么吓人了。 可走了十多分钟,路却越来越偏。终于,他们看见远处挂着一盏红而旧的灯笼。 灯下,有个小女孩在踢毽子。 毽子毛随风一晃,她的小辫子也跟着晃,脆生生的碰击声在静谧的街上回荡。 黄灿喜心口“砰砰”直跳,紧紧攥住手里的砖。 这时候,哪来的小孩在街上踢毽子? 那女孩的毽子啪嗒落地,她缓缓低头,接着慢慢回过脸来。 与黄灿喜的视线对上,她唇角一弯,笑了。 “您来啦~” 第11章 纸人,纸人馆,纸人街…… 黄灿喜一晃神,脚步慢了半拍。 东东就先她半步跨过门槛,乐呵开口,“你哥呢?” “在里面。” 说着,女孩歪着脑袋,抬眼轻巧看来,“姐姐。” 黄灿喜愕然止步,唇瓣微张,眼底猛然升起讶色。 刚才远远看去,人鬼难辨,谁能料到这竟是一具纸人?! 皮肤下仿佛尚有血液游走,微风拂过,胸膛随之轻轻起伏。一举一动竟如此自然生动,一言一语更透着几分灵智。 怪不得东东说,他朋友做的纸人更加厉害。 怕是到明日醒来,她都难以相信,自己亲眼见过这般光景。 “姐,姐?”女孩又唤了句。 黄灿喜回过神,蹲下身子,试探着开口:“你好呀。” 女孩眯起眼,神情恬然,像只贪睡的猫般心满意足:“哥哥姐姐快进。” 屋子的格局与他们住下的民宿相似,却更显荒旧。哪怕收拾得一尘不染,仍掩不住多年雨水冲刷留下的斑驳痕迹。屋外湿浓阴重,屋内却弥散着一股干涩的竹香。 一进门,还没走上几步,迎面便立着一位“薄如蝉翼”的女子。 眉如远山淡棕,细若烟痕,几乎与额间的柔光融为一体;眼形狭长微垂,神情恬然,面容如皎月般澄净。 身姿亦如月下清风,衣袂轻扬,仿佛要随风而去,又真切地立在眼前,生动得令人移不开目光。 本该是静止的纸扎,却在与她目光相接的瞬间,唇窝浅浅漾开,眉眼亮起光来,带着轻快与暖意:“您来了。” 又是这句。 门前的丫头,她还可当作误会;可这第二人也如出一辙地说着同样的话,仿佛她真的曾来过此地。 她抬眼扫过院中景象,强压心头疑惑,缓缓迈步踏入屋内。 然而,屋外不过两名纸人已堪称惊世之作,屋内却满满当当。或坐或立,或现代,或古代,或西方,或东方…… 每一尊面庞都带着恬淡从容的神色,神态安然,几乎与活人无异,灵动得叫人心头发凉。 与市面上贩卖的那些商品纸扎不同,她们更像一件件精雕细琢的艺术品。就在你眼前,那宣纸肌理的脸缓缓抬起,唇瓣微启,仿佛有一缕柔兰的气息拂上你的面颊。 黄灿喜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只觉自己也将与他们同化,随时会褪去血肉,化作纸中一员。 还没收回嘴巴,一转身就转上一黑影,她担心撞坏纸人,连忙后退,谁料不知踢到什么,重心不稳,伸手一抓,就抓到一个热乎的手。 第15章 她抬头一看,心底却涌起一股不和谐之感。 这人比纸人还似人偶。肤若凝脂,白得几近透明,眼角却晕着一抹桃粉,眼下高低两点浅痣。 眉目纤长如画,双眸赤若丹砂,睫羽纤长飞天。发如漆云,齐整垂落,鬓畔长坠轻摇,映得身形更显清瘦修长。 举目望去,似仙似鬼,似玉似雪,唯独不像人。 “灿喜,好久不见。”他低头笑吟吟地打招呼。 是他了,吴道源。 东东也不客气,“老吴,借我两个纸人。” “你挑。” 东东抬脚一跨,就跑去隔壁挑人。 徒留黄灿喜,魂还没回笼,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你认识我?” 吴道源假意嗔她一眼,笑容温润:“你小的时候,我见过你,你忘了?” 忘得一干二净。 这么有特点的一个人,她怎么可能不记得?大概那会儿,她的大脑还没完全开机。 黄灿喜嘴角抽抽:“既然你认识我,那你认识何伯吗?他最近一直不在家,手机也联系不上。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他?不知道。” “不过你也别太担心,说不定过几天就给你找了个伯母。” 吴道源忽然仰头大笑,笑声放肆,天仙一般的脸瞬间崩了滤镜。 黄灿喜僵了僵,扯扯嘴角。 她平淡无奇的二十多年里,从未遇过任何“非自然”的瞬间,结果何伯却认识这样奇怪的人,还懂得驱使纸人的术法。 谜团一个接一个,偏偏何伯此刻还失踪。 “你这手艺倒是真的好。”黄灿喜忍不住感叹,“纸人不仅能模仿真人的样貌,还能像真人一样活动。” 吴道源侧目凝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不过班门弄斧。” 说完,才轻飘飘地扫了一眼她身后。然后回过头,点燃一炷香。烟气徐徐,空气里弥漫起一阵幽幽清香,让人不自觉心绪平静。 “你们是为陈米的事来米北庄的吧。” “你晚上才开门,消息倒是挺灵通。”黄灿喜感叹,忽然想起那个伪人婴儿,“该不会……他的纸人孩子是你做的?” “不是。”吴道源淡淡一笑,“不过他妻子,是我做的。” 黄灿喜一怔。 “陈米是朋友介绍来的,他说想要一尊纸人作妻子。” “我原本想拒绝。他倒好,还提要求,说纸人不用画脸,嘿,瞬间我就想将他轰出去。” “可后来,他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我又觉得,这也不错。” “秘密?”黄灿喜忍不住追问。 “想知道?那你得用东西来换。” 他指尖搓了一下香灰,眼神映着她的脸,意味不明。 黄灿喜一愣,想起在飞机上,东东就提醒她,吴道源穷得响叮当,性格古怪,就是一臭搞艺术的,可做纸人一绝,如果想求他点什么。 不收钱,要拿别的跟他换。 她听得吴道源这几句,犹豫片刻,还是从包里掏出一个汉堡,递过去:“今天出门偷偷买的,本来想当夜宵……你要是想要,就给你。” 吴道源脑子都清澈了几秒,手抓上那个堡,一掐,软的,真是汉堡。 “哎哎哎,你对我们家的客户经理干什么,动手动脚的。” 不知道从哪窜出来的东东猛地冲过来,一个手刀劈开了他两中间的那个堡—— 汉堡就顺势滑到吴道源手里。 黄灿喜眯眼笑,“你喜欢?那太好了,秘密呢?” “吴道源你又忽悠小姑娘的东西?”东东竖眉叉腰,强烈谴责, “你要是敢欺负我们客户经理你就死定了,我找我们老板来评评理。” 吴道源:“?” …… 两人再出门,身后多了两尊纸人, 黄灿喜又捡一块石头,抬头的瞬间,灯笼下的小女孩还在,正笑着对她挥手,随后又继续踢毽子。 “锵——锵——”几声扰得她心绪难平。 夜里的灰雾浓得惊人,眼前万物都灰蒙蒙的,路灯高悬,灯下闪着橘红色的星尘。 她拿出手机一看,已经十一点半了,初来乍到就顶风作案,实属不好。 “真暗啊,”东东感叹,“好在米北庄规划得好,地形方直,怎么走都能走出去。” “不过地平无山,容易来生意,却跳不来横财。” 两人按照来时的方向走,却越走越不对劲。 风搅雾浆,撩得纸幡摇摆,“飒飒”几声,迎面走来几枚浓淡墨影。 黄灿喜屏住呼吸,眼睛一点点瞪大。 起初以为是雾气作祟,灯影模糊,才看花了眼。再一眨,却见熟悉的店铺全换了模样。 方正的黑体大字照片全换了图,寿衣寿盒、纸花冥币店摇身变成时尚的便利店、百货商场、酒吧、网吧。 两排街市俱成纸屋,门口纸人招呼纸人,各自笑得千奇百怪。 小腿微热,她低头一看,一条纸狗抖着糊成的耳朵,从她脚边溜过去,吐出一口白雾,那雾气里还带着焦纸的腥甜味。 红绿led灯此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火。 红灯笼一盏盏燃起,直排到天际,像一条游龙横贯在市场街的夜空之上。市声鼎沸,却轻飘飘得像纸张翻动。 或许是那一层暧昧不清的雾,让一切都真假难辨起来。 她屏住呼吸,忽觉自己太真,天地之间自己倒像个异类,如同自天外跌入此间的陌生过客,恰巧撞入这片异世幻境。 她愣神往前走,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想要回头,却猛地想起今天周野的叮嘱—— “不要回头。”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和东东一起穿过这片“幻境”。 眼睛却忍不住四处捕捉新奇。 恍惚间,她瞥见一个摊位,货品堆里摆着一个熟悉的物品。 “东东,我要买那个。” 她指向摊上那片黑色瓦片。 还未走近,忽有狂风大作,灯笼齐声摇曳。 眼前一闪,一个无面女子已凌空掠下,落在摊前,一把夺走那瓦片。刹那之间,她的身影从黄灿喜身边疾驰而过。 黄灿喜心头一急,下意识想要回头,整个人却猛地被一股力道拽住,脑袋硬生生扭了回来,压在一方宽阔的肩头。 她本能地抬砖拍去。 耳边却突兀传来熟悉的声音, “黄灿喜,你要拍我?” “嘿嘿,怎会呢,老板。”黄灿喜钻出头来,眨眼甜甜一笑。 如果不是这身衣服没有味道,她的砖头早就招呼在周野脸上了。 可为什么三人里,偏偏只有她不能回头?这也太亏了。 东东收回盯向无脸女消失方向的目光,再看向眼前这一对扭作一团的身影,从眼缝中射出两道无语。 见黄灿喜终于不再挣扎回头,周野才松开手,“你们怎么还在外面?” “吴道源的屋子太乱,我翻了好久才找到适合的。”东东开口解释。 周野微微侧头,望向后头跟着的两个纸人,思索片刻,“正巧,那我们去陈米家里。” 说着低头看向黄灿喜,“你带钥匙了吗?” 陈米在米北庄的住所,位于市场街尽头一片老旧小区。三栋楼,入住率不高,邻居们大多常年不在。 几人上了楼,楼道比外头街市还要阴暗,蔓延着一股苔藓味。 周野抬手,敲门三声。 “咚——咚——咚。” 黄灿喜推开门。 第一眼,漆黑的房间里,有盏烛火一样的灯微弱摇曳,孤悬在黑暗中,吸引住所有人的视线。 烛火正中,赫然供着一方神位。神位上的影子晦暗不明,似乎随时要跃出。 黄灿喜眯着眼,想看得再清楚些,“啪”地一声,按下开关。 只是一瞬,香灭了,灯亮了。 她怔在原地,呼吸骤停, 以为自己死了。 第12章 你画不出来的 她脚边是一块金子,金子的旁边,是一座金山。 昏黄的灯光倾泻而下,彩色瞬间灌满她的双眼,耀得几乎要刺穿眼球。 四面八方尽是纸屋、纸桌椅、纸车、纸家电……铺天盖地,堆成一座座看不到顶的山。纸色簇新,竹骨生涩;糨糊与纸灰的气息混杂在空气里,黏得人不敢眨眼。 脚边的金色纸元宝被风卷起,像藏了魂似的,在她脚边巴结般跳动、闪光,与整片纸扎汇成一片艳俗的五彩诡海,将人一点点拖向地底。 纸海中央,孤零零立着一座神龛,宛如跳动的心脏。香烛方才熄灭,只余一个空壳。 东东看得呆了,忍不住失口:“口刀……我还是头一回见有人收藏这种东西。” 愣是他见多识广,也没见过兰博基尼驮着龙舟驶向阴阳桥的景象。 门口的纸人佣队列整齐列着,笑得殷勤,空洞的眼神几乎要凑到人脸上,亲吻般热情。 第16章 黄灿喜两眼发直,竟鬼使神差地往前走了一步。风声拂过,两侧纸扎忽然齐刷刷晃动,“飒飒飒”抖落,整片纸山轰然倾塌,猛地将她活埋其中。 她在里面乱窜,手脚翻飞,纸张湿黏地贴在身上,像什么东西死死挽留。力竭之际,她终于从纸堆里伸出一只白净的手。 周野破开纸浪,一把将她拽了出来。 她半边身子仍埋在纸堆里,头发凌乱,脸上满是碎屑,狼狈地扒拉开裹在身上的时尚女装纸衣,喘息着说,“这间房除了纸扎,什么都没有。” 东东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皱着眉四处打量:“真是大开眼界……可他拿这些死人东西,到底是要干什么?” 黄灿喜看了一眼旁边的陈米的魂,他依然跟在旁边,那颗七彩心脏在缓慢地鼓动着,只是看,似乎也能听到那跳动的声音。 “他从吴道源那里买来纸人妻子后,说不定这些都是他买来给他妻子。” 而中心供养的那个神龛,布置和天台的神龛相似,似乎是两地供养着同一灵魂。 “过家家吗?”东东搓搓手,将那群佣人大队伍的脸转过去,“这品味没谁了。” 黄灿喜望向神龛上的插电的烛灯,似乎是特殊设计过,一旦谁开灯,蜡烛就会切电。 她暗感不妙,转头问周野:“刚才开灯是不是发生了什么,那个烛灯怎么灭了。” 她也不敢乱指,鬼知道这开门见神龛,住的是哪路神仙。 “是他请的是魂。香一断,东西就会跑。” 周野是真的野,竟直接上去把电蜡烛拔了下来,随手塞到黄灿喜手里。眼神平静无畏,好像递给她的只是个玩具。 “跑了会怎样?”黄灿喜摩挲着那截还留有余温的塑料,心里发毛。 “它不仅能穿死物,也能上活人。” “陈米他……真是看不出来啊。” 表面上是个普通人,心肠却花花绿绿,能招魂,能养鬼。 “你今天抓的,就是它?” “嗯。” 黄灿喜这才松口气,想着若真跑了,至少东西算是安全。 她扶着纸扎山,小心翼翼地爬到高高垒起的神龛前,细细端详。 神龛是杉木制成,布局对称,金漆彩绘。但上头的图案和文字格外陌生,并非寿、福,或花鸟蝙蝠之类的吉祥纹样,反倒像……狐狸。 她把电烛灯放回神龛,随口问:“这是湘西赶尸派的寄魂纸偶吗?” 她从何伯的藏书里读过类似的记载:湘西人为了让客死异乡的人落叶归根,在赶尸之前,会先让亡魂寄附在纸人身上。 陈米或许是被父母逼婚逼急了,才会用此法捕捞一缕孤魂寄生在那张无脸的纸女身上,用来糊弄父母。 那张照片,也正因纸女无脸,所以才无法现脸。 周野听完,凑近盯着神龛供品,随口提问: “这有什么?” 黄灿喜照本宣科:“香案、香灯、茶酒、符咒。” “供品位置不能乱摆。香炉居中案台,前排清茶,后排烈酒;左右也有讲究,左酒右茶;两侧摆供,左甜右果。” 周野说得头头是道,末了又补一句,“湘西多是巫傩体系,请祖灵、山鬼、土主,摆法都不一样。你知道陈米是哪一路的?” 黄灿喜一愣,心里直嘀咕:这人怎么还考上她来了。 听闻福建广东纸扎业同样发达,潮汕、闽南都有“纸人寄位”,用纸人做替身,为亡者分灾。 可陈米更像是在“养魂”,为应付父母催婚,将孤魂拘来附在纸人身上。 她虽自小耳濡目染,再加上记者身份听过不少奇闻异事,却也不至于像周野这样对门道清得离谱。 周野来历神秘,能降怪,也精通风水术法,却偏偏要开一家遗物整理所。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她咬紧后槽牙,偷偷白了他一眼。 看向东东刚刚站的地方,心里直想开溜。 见她心不在焉,周野嘴角压下去,“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但我也没头绪。你要是知道,不如直接说。”她没好气地回怼,心有余悸,又想起吴道源提过的陈米秘密,索性试探道:“你捉鬼能不能带我一起去?” 话音未落,就听见隔壁东东大喊:“天啊!你们快过来!” 黄灿喜闻声赶去,一探头,差点被晃晕。 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整齐码满了漫画、手办和周边,几乎堆到天花板。 东东哭嚎着念叨:“《全职猎米》《棋米》《灌篮高米》……” 他双手颤抖,仿佛见到一位革命老同志的陨落。 周野与黄灿喜对视一眼,“……” 东东哭得忘我,鼻子一动,眼泪啪嗒掉下来:“……怎么还有一股焦味。” 他狐疑地翻开柜子,从最里面精准无误地抽出一本烧焦的漫画书。 漫画本身没什么特别,大概是意外被火蹭过,却还被刻意保存下来。 陈米果然浑身是谜。 广东的出租屋,像是给父母看的幌子;真实的他,则藏在米北庄三十平的小屋里,像个秘密基地,堆满纸扎和漫画。日常生活必需品反而半点不见。 这不是单纯的囤积症。 漫画和纸扎,他都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像是在这些东西里汲取能量,却因工作失意、经济困窘,支撑不下去,最后才走到跳海自尽。 “这些东西……总不能送给他爸妈吧?” 黄灿喜眼底闪过一丝惋惜,“陈米的父母看起来,本就抗拒他喜欢动漫。” 遗物的去向无非四种:留、捐、焚、弃。 别说那堆纸扎如何处理,眼前的漫画就是个问题。光凭父母骂他们妖魔鬼怪的态度,这事根本不可能靠沟通解决。 她挨了零拳,东东挨了三拳,陈米挨了几拳? 而且她一个不小心,对陈米的父亲使用含笑九拳,基本上已经不能再见第二面了。要是东东真不愿意接手,那就得把烂摊子丢给顾添乐去收拾。 周野却全然不为此烦心,人淡如菊,“委托人希望整理好后,寄给朋友。” 一查才发现,所谓“朋友”,指的是论坛上的网友。 原来陈米还是某汉化组的翻译大神。介绍他认识吴道源的朋友,也正是源于此。 “陨落啊——!”东东仰天长叹。 周野忽然把话题拐了回来,“你想和我一起行动?” 黄灿喜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她原以为周野会装聋作哑,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明晚吧。你不是六点就得和东东去保利世贸参加漫展?” 黄灿喜有气无力地抬眼瞪了周野一眼。再看看时间,快两点,她还在加班。 “谢谢你,你真体贴。” 周野眉毛先皱再松,脑子难得清醒一次:“你是认真的?” 黄灿喜低低一笑,狡黠地瞥他一眼,拉开椅子,摸上那台老旧的电脑,开始整理陈米的资料。 这台电脑是陈米大一时买的。七年了,几乎一步三卡,却装满了他整个大学的痕迹—— 学日语; 加入动漫社、汉化组; 混地下风水论坛; 学巫术; 来米北庄村; 买纸人。 七年很长,她却在三小时里一口气看完。 再抬头,右下角显示7:07。 她听得鸟叫,可窗外依旧一片漆黑。 她压下心头的古怪,掀开窗帘,却发现窗子早被铁板死死封住。 一愣神,身后忽然传来“飒飒”的声响,像无数纸张在翻动。 回头一看,陈米蜷在一个女人怀里,手里还紧紧抱着书。女人轻轻抚着他的头发,画面安宁温柔,宛若一幅画。 只是, 女人抬头时,没有脸。 “陈米的秘密是什么?”黄灿喜问吴道源, 陈米说,“我想要画上我妈妈的脸,你画不出来的。” ——黄灿喜猛地惊醒。 她正坐在电脑桌前,时间7:06。 胸口急促起伏,还在为刚才的梦发抖。 窗外阴沉得像要下雨。 她拉开窗帘,却对上一堵灰墙。 下一刻,电脑发出一声刺耳的电磁响,“滋——”。 键盘自己敲动, 【把身体?】 【把身体jie给我】 【把身体借给我。】 她想拔掉电源,可四肢像冻僵,根本动不了。 轰——!雷霆炸响。屋顶被挖机硬生生铲开,大雨倾泻而下,将她整个人吞没。 她在水中拼命挣扎,见得桌椅漂浮起来,像棺船翻滚。 唯有电脑屏幕依旧亮着,不停闪烁那行字: 【把身体借给我。】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考考你~ 一旦承认鬼存在于世的合理性,梦与现实的界线,瞬间就变得模糊。 第17章 待耳边的一切声息归于平静,她才缓缓睁开眼,时间跳到 8:07。 屋子里敞亮,晨光从半掩的窗缝涌入,卷起的窗帘猎猎翻飞,窗户不知何时被推开。 身后的两只鬼依旧静静立在两侧,身影笔直,仿佛成了某种古怪却令人心安的守护。 她揉了揉眼睛,伸腿活动,才发现脚上的鞋套不知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孤零零躺在一边。 院子里,东东正挥手指挥纸人们搬运东西。熬了一整夜,脸色油黄,眼皮耷拉。 抬头见黄灿喜坐在台阶上,正大口啃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驴肉火烧,他眼神一下子亮了起来。 “嘿——中式汉堡!在哪买的,好香。”他凑近,笑得眼睛发亮。 黄灿喜撕下一半递给他。两人一边嚼着,一边犯愁陈米的遗物要如何处置。 大多数遗物的去处只有垃圾场。 人死了进火葬场,物品死了也要进垃圾场。卡车尾门一合,轰然关上,生前再珍稀的人与物,到头来不过是一把灰。 昨晚她们依照陈米的遗愿,联系上了汉化组的朋友。 漫画和周边有人认领,就等快递车来拉走。也有人说自己在保定,要亲自上门取。 可纸人纸屋如何处置?送不出去,挂闲鱼也卖不掉。大大小小足有五百余件,真要一股脑儿丢进垃圾场,怕是能吓坏那里的工人。 民宿的小院早被堆得满满当当。谷子周边被东东按类别分拣好,贴上标签,整齐地封在纸箱里,静静列队,等着人来取走。 清晨的太阳才探出半张脸,箱子上的透明胶带便泛起一片白花花的光,晃得人心里发涩。 黄灿喜还在发怔,心里空落落的,忽听一人低声嘀咕: “城里竟然有整理遗物的工作,真矜贵。” 话音从门口飘来,她和东东同时眯眼望去,想看清是谁嘴这么臭。 原来是陈米的大学舍友,如今在保定市工作。 那人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衬衫,胳膊下夹着个文件袋,站在院门边踟蹰了一下,才走进来。 他和陈米同是福建人,起初因着一口乡音,很快熟络起来。 那会儿他带着陈米进动漫社、去漫展、拉进汉化组。大一的陈米,就像块木头,在这样的世界里,偏生抽出了一朵花。 这同学挑挑拣拣,没挑出一个想要的,话倒不少。黄灿喜很快察觉,他不是来拿东西的,而是来找个听众。 “他爸妈有病,天天逼他喝符水。” “有一阵子,他很久没来学校,我们才知道被锁在家里,同宿舍的差点去报警。” 院子里只剩秋风拌着落叶,飒飒扑面。 连平日不冷场的东东,也罕见地没有搭腔,只垂眼在一旁,把箱子上的胶带一圈圈按紧。 这人却滔滔不绝,把陈米父母的做法一件件数落。或许因毕业后联系稀疏,他的话里夹着记错与矛盾,前后并不对上。 吴道源提到他,他却不提吴道源。 “妈祖都喜欢打游戏、穿漂亮衣服,他爸妈却觉得这些东西会带坏他。”同学苦笑,“就这样把他锁起来,不许碰手机。可他那时候,都已经二十二了。” 话到这,他停了下来。手在纸箱上胡乱翻找,眼神落在这,飘到那,却没有一处能停。 “他……死因是什么?”话零零碎碎地从他心底挤了出来。 “失足,被海卷走。”东东抿着嘴。 “哦。”只是一个极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紧接着,他脸上浮起一丝笑。 他没有再问什么,离开了,什么都没带走。 第二个人爽约了。 听说地址是在保定的米北庄村后,突然改口,说家里没地方放。 处理好物,就要开始处理“人”。 周野说过,要抓到无脸纸女,必须先找清它的“名”和“形”,摸出它的根源。 可米北庄一年到头死人无数,谁也说不准是哪只野鬼中标。 “昨晚那靓女小腿蹬得那么起劲,怎么看都不像寻常孤魂。” 东东的话,不无道理。 黄灿喜皱眉:“可我翻过陈米的论坛和动漫社的聊天记录,他就是个普通宅男。除了吴道源,也没见他跟什么高人搭过线,又哪来本事把厉害的妖魂哄进纸人里?更何况,妖为什么会答应?” 两人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东东也不过比黄灿喜早进ecs三个月,风水玄学懂得有限。 “你没来之前,顾添乐又总是不在,我每天都要接受老板的智力问答。” 他说到这,叹了口气,像是终于憋不住似的,手心忽然覆了过来。 “接下来就靠你了。” 黄灿喜吓得赶紧甩开。原来周野这“考考你”的怪癖,竟然一直都有。 瞎扯着,两人迎面撞上一大爷,被问上哪去。 黄灿喜笑呵呵:“想打听这附近的传说。” 这话一出口,两人屁股就注定粘在石凳上。 “你们想听故事?找我准没错!这村子上下五千年,我门儿清。” 大爷咧嘴一笑,“先考考你,知道河北地处哪儿不?” 黄灿喜有点懵,望向东东。东东接收到她的求救信号,乐到没边,将这话茬全盘托下, “叔,我知道。华北平原,挨着燕山太行。” “好嘞,你看老师就是老师。”大爷眉飞色舞,“河北这块地儿,京畿要冲,兵家必争。过去皇帝祭天祭祖,都跑这儿来。你们来河北,白石山去没?大茂山呢?北岳庙,奶奶庙?都没去过?唉——白瞎了!” “这地儿,石头能成精,山里有怪,佛道两家炼丹修仙,啥都有。” 黄灿喜边听边记,偷偷心里骂了一句周野。 这人电话里喊得惊天动地,催他们当天飞过来,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结果呢?就只是因为一个人拗不过热心大娘,硬是被人塞了件大红花秋衣秋裤而已。 这咬牙赶来,别说旅游了,现在她魂都快离体了。 “还没来得及呢……等过几天吧。” 说到这,大爷忽然有事,拍拍裤腿走了。 黄灿喜心里刚松口气,还没来得及站起,她俩又被继承到另外两大娘手里,大娘手里做着纸花,正无聊。 “什么?米北庄的传说故事?” “这地方可热闹了,什么五大家仙,晚上还能听到宋辽两军在打仗呢。” 黄灿喜记笔记的手一顿,抬头追问:“听说这地方以前战乱多,所以战神、石神、城隍庙特别兴盛,这附近有吗?” 可她问完这句,也不知道是没说明白,还是没听清,大娘直接跳过去。 “你们去雄县的古战道看看吧,我二姐的闺女就在那儿卖票,我这就给你打电话。” 说着掏出手机,真给她俩打电话去。 大爷大娘的话零零散散,有时答非所问,好在黄灿喜和东东两人,一个会听,一个会问,一下午拼出了个结论。 ——米北庄曾经供过土地神。 两人都有些吃惊。按理土地神庙必在村口或大树下,可她们昨天来的时候,眼睛扫遍村子,什么都没有。 而且村民提起这事就支支吾吾,不愿多说,像是避讳。 这下麻烦了,陈米的事还没理清,又牵出米北庄的隐秘。 小地方没报纸,消息全靠嘴传;如今口不愿开,只能托关系去复印点资料。 八十年代后,国家鼓励编纂地方志,记录历史、姓氏、习俗。 然而直到2000年前后,《村志》的热潮才覆盖全国,而米北庄被正式记录的历史,也是从2002年才开始。 消息的来源已定了性,米北庄村的《村志》内容,大多是发展史、规划,如何成为“中国殡葬第一村”。至于志怪、传说,就更为敏感,鲜少提及。 最为特殊的,是小孩失踪被拐的案件,比别些地方要少。 或许也和村里晚上十一点不在外面逗留,这一不成文的村规有关。 而最关键的土地神,却在《村志》里悄悄“隐身”。 黄灿喜躺在院子盯着复印件,风一吹,字迹在眼前挤成一团。 她上下眼皮打着架,风再一吹,手一松,轻飘飘的一张复印件就顺势盖到脸上成了眼罩。 她就沉沉睡过去。 待意识逐渐回笼,朦胧之中,她仿佛被置入一片无边的黏稠之海。 天地褪尽形色,只余下不断崩塌、又在寂静中重塑,仿若从未真正存在,却在此刻以古老而不可名状的方式涌动。 她的身体也失去了重量,不再是血肉与骨骼,只是游离在其中的一点意识。 四周辽阔得没有边界,空洞而死寂,世间一切声音都被吞没。 她并未选择,却被某种律动引领。 身体自行迈开步伐,仿佛顺应着天地的呼吸,缓缓向前。 脚下明明是虚空,却激起一层又一层流光涟漪,她如同朝圣者在无形圣路上的跋涉。 第18章 不知走了多久,她终于看见另一道身影。 孤单而渺小,却在这片空无的海上,独自伫立。 黄灿喜张开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周野……这是梦,还是现实?” “我该去哪?”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不行吗?周,野 周野望着她,笑容温柔得不像话。 黄灿喜瞬间就明白,自己在做梦。自打进了ecs,她从没见过周野笑。 这人是温柔的,哪怕她和东东把ecs的天花板掀了,他也不会骂一句。 可他身上总带着一股不通人性的呆气。她拐弯抹角地损他,他还一本正经地回句“谢谢”。 如果说东东是鬼,那周野,会不会是还没长回灵智的鬼? 想到这里,她嘴角不自觉上扬,主动去牵他的手:“路在哪,周野?” 又学着他在哀牢山时的语气,轻声说:“回去吧,周野。” 话音一落,世界轰然崩塌。她和他同时化作一滩水,溅散无形。 再睁眼时,她已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毛毛被。 她往里一缩,余光却瞥见旁边另一张沙发上,也睡着一个周野。呼吸均匀,神色安恬。 夕阳从窗外斜斜洒入,在墙面上晕开一块淡紫色光影,把两人的轮廓拖得又浅又清晰。 黄灿喜骨子都酥进沙发里,心想:无论梦多恐怖,终归只是梦。 她拿起手机一看,竟睡了两个多小时,又到吃晚饭的点。 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正要出客厅,眼前一幕却让她傻了眼。 她奶奶和陈米的魂正坐在东东身旁,帮他捶背捏腿。东东则悠悠闲闲,翻着陈米的漫画。 黄灿喜摇摇头,“见鬼了。” 转身就撞上周野。 她揉着太阳穴,特地瞥了一眼他的嘴角,才放下心来。 “老板,太可怕了,我最近的幻觉越来越严重了,心理医生还放假不上班。” 三人磨磨蹭蹭出门吃饭,正巧遇上村里绢花大户的厂长。 厂长一听他们要去隔壁派乐汉堡,眼睛瞪大:“你们干么呀?!” “来保定吃汉堡?扯犊子咧!来我家吃!” “我们要去吃汉——” 黄灿喜手疾眼快,一把捂住周野的嘴,干笑两声“哈哈。” 她是真怕了,周野这情商真是感人。 “走!”东东笑得眼睛都眯成缝,当场和厂长大哥二弟起来。 周野凑到她耳边:“你不是想吃汉堡吗?” 黄灿喜压着他肩膀踮脚,压低声音:“今、晚、偷、偷、吃。” 转眼圆桌一摆开,保定烤鱼、总督豆腐、鱼香肉丝、牛肉罩饼……八个核桃齐刷刷上桌。 哪怕东东设定上是他们老师,但放在这桌子上,三人就是小辈,被一群长辈轮番劝:“大学生还小咧,多吃点,长身体。周老师,今年多大了?结婚没?” 黄灿喜心里想着汉堡,屁股刚落下时还想着最多八分饱。 结果碗里越堆越高,再抬头,肚子撑得她不得不站起来消食。 米北庄村的店多是前店后厂,夜里机器不停,绢花就在“嗡嗡”的声浪中织成,一浪压着一浪,和院落巷子里老鼠野兽钻行的窸窸窣窣混杂在一起,竟自成一派。 她揉着胃在院子里闲逛,正欣赏晾晒的绢花,忽然听见大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 走过去一看,厂长的妻子也赶来,“估计是拍视频的外地人迷路了。” 米北庄村的路灯高,雾一大,光被吞得发昏,外地人确实不好找路。 可两人推门一瞧,门外空荡荡,什么人也没有。 黄灿喜探头左看右看:“没人啊。” 厂长夫人笑笑:“估计走了吧。” 望着黄灿喜没有丝毫防备的眼神,她还是忍不住叮嘱:“晚上要是有人敲你门,你可别开。” 黄灿喜哈哈一笑:“不怕,坏人来了我一个能打三。” 厂长夫人摇摇头:“就怕不是人。” 她指着一个方向,“我老公告诉我的,九十年代的时候,津雄高速和043省道那有个狐仙祠,后来征地需要,就把它推了。”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一下。 “本来说换一个地方,但是阴庙款不好下,以前这块地大家都穷,也就没闲钱再建,后来村里做起殡葬买卖,出了名,富起来了,谁都没再提起这件事。” “大家都想往前走,能别回头就不能回头。河北地很平,哪里都能来,哪里都方便去,四四方方的,走错路了也不用回头,一直走,也能走对。” “狐仙祠没了后,里面的小狐狸的魂就跑了出来,晚上在街上乱蹿,晚上十一点前回家,别开门,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 黄灿喜心里一震,没想到米北庄竟还有这样的历史。 她忍不住追问:“那位狐仙娘娘叫什么名字?” “记不得了。” 她不死心,“linbu?阿布,是叫阿布吗?” 厂长夫人听后却笑了,“应该不是这个。” “我是福建人,我以为你喊我妈妈呢。” 她笑着离开,留下一个满脸复杂的黄灿喜。 黄灿喜犹豫回头,周野竟神出鬼没地站在身后。 想起那个诡异的梦,她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会喜欢你妈吗?” 俄狄浦斯情结,又称恋母情结。 哪怕陈米的母亲如此反对他的爱好,他依然会在妻子身上寻找理想化“母亲”的影子。 难怪需要遗物整理所,原来所有人都有不愿被别人看到的一幕。 “陈米难道是把米北庄的野狐仙寄在他的纸人妻子上?” 自打来了这里,她怪梦不断。要真是狐仙作祟,也就说得通了。 “我想……这片地原本有过土地神,护春耕秋收,保一方平安。 后来米北庄村的产业链变了,村民不再需要神灵。推祠建路,成了必然。 可又怕惹怒狐仙,于是留下那些像自保一样的‘村规’。” 她一口气推理完,却没听见周野的回应。抬头时,正撞进他炙热的目光。 哪怕他不言语,那目光里的肯定也让她忍不住想更进一步。 “我一直想,纸人怎么才能驱动,但又总觉得哪儿不对。 “原来寄魂不是终点,而是过程。 “陈米用的是福建乩童的方法,先请神入纸,再请神上身。” 周野抱着手臂倚在门上,低头轻轻笑了一声,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狐仙就算失供成孤魂,也不是陈米这种门外汉能困住的。 它是自己愿意进的。神龛再小,也是个遮头的屋;一炷香再弱,也是条香火。” 他顿了顿,歪头打量一脸认真的黄灿喜,口无遮拦,“黄灿喜,你怎么突然间开窍了?” 黄灿喜正沉迷在推理热里,冷不丁地被他一把揪出来, “当然是以图搜图,你那天问我供品摆法,我转头就去搜了,说是闽南那边的。” “老板,时代变啦!” 这里又不是哀牢山那种深山老林,当然要巧用现代科技。 周野没听懂,却没逃过她眼底的得意。他不知为何,见黄灿喜笑了,自己也跟着笑。 黄灿喜却“哈哈”两声,捏上他的嘴巴子,“别笑,求你别笑。你一笑我就害怕。” 周野果真收了笑,眉头微蹙,不解地把她的手摘下,反而握在掌心:“那我们出去吗?偷偷——” “吃汉堡去。” 黄灿喜眼都直了,这会儿谁还吃得下汉堡。 白天集市的影子已经散尽,进货的货车装满彩色的殡葬用品,从市场街驶上043省道,往各地去了。 他们赶在店打烊前买到汉堡。 热乎乎的汉堡握在手里,换来了亮晶晶的眼睛。 黄灿喜笑眯眯地掰下一小块,剩下的塞给周野。 周野几口吞完,回头发现她还在盯着那一小块发呆。 “你不吃吗?” 黄灿喜被他的目光唤回神,眼直勾勾地看着手里的那小块汉堡,叹了口气: “我小学的时候,奶奶死了,可她一直跟着我。 我跟别人说,慢慢就没人愿意理我,到最后理解我的,只有何伯和我的心理医生。” 她低笑一声,眼神柔和。 “我那会儿收集了一大堆肯德基、麦当劳的优惠券,可没朋友陪我去。 “后来何伯知道了,硬是一口气陪我把券全用完。 “那个月差点没交上房租,嘿嘿。” 她咬下一口,“汉堡真好吃。两块面包夹点肉菜,还有饮料和小菜,什么价位都有。” “现在想想,幸好奶奶跟着我。 “她死的时候,我太小了,烧不出什么大房子、大家电。她要是在下面受欺负怎么办? 第19章 “活着时我没法让她吃汉堡,生病时我没法给她用好药。如果哪一天她彻底离开我的话,我要烧很多金元宝,纸扎给她,让她在另一个地方也能财富自由,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她将最后一口汉堡送入口中,唇角弯起,笑意浅浅。 酒窝漾开,像春水绿波,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明亮。 风忽然掠过,吹乱了她鬓角的发丝。 周野看着她,目光竟没挪开,直到心里像被绊了一下。 他本该移开眼睛,却不知怎么,手先伸了出去。 伸到一半,进退两难,只得僵硬地拂去她嘴角的面包屑, 迎上那点子疑惑,他嗓子有点哑,“……祝你成功。” 黄灿喜笑意更深,轻声回:“谢谢。” 米北庄村最后一家店的灯暗下的瞬间,整条街上的灯笼忽然齐齐亮起。 白日的集市散尽,夜晚的鬼市接踵而来,天衣无缝般自然。 雾气弥漫,灯火隔着一层细纱,虚虚浮浮。只有鬼,只有“不正常”的东西,才容许在这样的光里出现。 雾浆里的影子起起落落,像有人在招手,轻声邀他们进去。 未知总是最可怕的。 周野忽觉脑后一阵风,猛然回头,抬手正好制止住那块砸向后脑的石头。 他语气震惊:“你又想拍我?” 黄灿喜眨眨眼,眼神无辜。 她低头,唇轻轻贴在他制止住她的手腕上,脉搏跳得分明,发丝拂过他的手臂,痒得他一瞬僵住。 “不行吗?周,野。” 鬼市开始了。 第15章 我的妈妈去了哪? 她像只妖。 甜只是她的皮,骨头却是艳的。 温热的脸贴在周野的手臂上,灼得他眼都眯起来,却没有收回手。 黑色发尾黏在她的脸上,给她白瓷般的脸添了几道惊心动魄的裂缝。 周野盯着她,想把她看穿,低声吐出:“不好。” “不好?不是‘不行’?”尾音懒洋,却妖媚得像钩子。 “老板、周老板、周老师,你是不是会读心?为什么我想什么都瞒不住你?嗯?” 她笑吟吟,手里砖头被她捏成碎石,“沙沙”落下,“这样‘不~好~’。” 周野眼眸渐深,手上力道不自觉收紧。 “诶——老板松手,我手痛。” 黄灿喜眉头轻蹙,眼带委屈地偷瞧他一眼。 周野果真松开,眼里的疑惑逐渐散去,像找到了答案,忽然笑出声。 那笑不同于往常温润,而是彻底放开的畅笑,像是看见什么荒唐好笑的玩意儿。 “黄灿喜,你别这样。” 可黄灿喜像是中邪,愈发逼近,几乎要钻进他怀里:“周野,那个瓦片,问你你也不肯告诉我,你是不是也有?” 周野笑到往后仰,把她推开,收声时仍抿着嘴笑,余光瞥她:“你把委托人父母打进医院的事——” 一切都如倒带般猛地抽回。 黄灿喜眼睛瞪圆,从周野身上爬出来,“老板,你怎么在这?” “我们两?我们两怎么抱在一起?啊——?”她抽气,她不可置信,她搓脸发疯、茫然四顾,“怎么回事,我们不是去买汉堡吗?汉堡呢?几点了。” 人在尴尬的时候总是显得很忙。 黄灿喜就这么在周野面前,将自己全身上下六个口袋全翻了个遍,甚至有一个口袋还破了个硬币大小的洞,她又灰溜溜地塞了回去。 “哈哈。这地方风水不好,我自从来了米北庄村之后,总会失去一些记忆,你刚刚对我干什么了?我怎么会——?” 周野指着地上的石块:“你刚想砸我。” 又抬手指向自己的手腕:“还用我的手擦嘴。” 黄灿喜愣愣地盯着他,后槽牙磨得“吱吱”响,心里暗忖:哪天得让周野也尝尝“含笑九拳”。 周野瞥了她一眼,有点无奈,却收了笑。 “你找到狐仙的‘名’和‘形’了吗?” 黄灿喜立刻掏出小本本:“大家对这事都避讳不谈,是真记不得,还是不想说,我也不清楚。 不过……如果土地庙真在省道那一块,我倒有个头绪。” “《村志》里不讲志怪,但是讲了一道历史。” “传说在千年前,工匠挖宋辽战道时,挖出一块五彩的石头,视为奇石,供奉在雄县某处。零几年,北京的专家大队来考察,发现那奇石不过是一块发着绿光的铜矿石。” “说不定,那石头被供奉在米北庄村的村头,大家给一块铜矿石供奉了千年的香火。” 她说到这里,又觉得神奇,“一块石头被供奉千年,真的会诞生怪力乱神吗?” “当然。”周野撑着脸,静静听她推理完,才开口:“石头不会生神,是人给了它灵。 “有人就有信仰,有信仰就有念,鬼神便在念里活,也在念里灭。 “所谓正统教义,不过是把民间流传的东西收束成条理罢了。 “真正能让神留下的,不是庙,不是经书,是人一代代的记得。 “死亡并不是终点,被遗忘才是。” 纸灯在风里摇晃,光影落在周野脸上,竟像古旧壁画里的人影,模糊而澄明。 黄灿喜看着他,突然生出一种错觉,仿佛他亲历过千年前的祭祀。 她不知道这人来路,也猜不透他经营ecs的目的。 杂志社让她当卧底挖料,可挖什么?这些东西,就算真挖出来,也没人能刊登。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合上笔记本。 “我们把村支书抓了,逼他问出狐仙的名字吧。” 周野恍然大悟,眼底浮光,带出一丝惊喜。 吓得黄灿喜连忙打住,“想嘛呢!只是开玩笑,现在可是法治社会。你后面有人也不能这样来。” “没人。” “啧,总之得快点解决这事。” 狐仙一日不解,她就被怪梦缠身,心力交瘁。 她揽下去村口考察的活,让周野去村尾布阵乘凉,等她找到狐仙的名字,再一汇合,将它一网打尽。 周野几乎没多想就答应了,将她刚才捏碎的一块石头放回她掌心里:“收掌。” 黄灿喜顺从地合上手。 周野:“你给它起个名字。” 黄灿喜秒答:“麦辣鸡腿堡。” 周野:“……” 她正要笑,眉毛却猛地一跳。拳心里传来心脏般的鼓动,石头仿佛活物,在她掌心里怦怦作响。 她吓得张开手,只见那块碎石自己跳到地上,蹦蹦跳跳,像在回应她的呼唤。 黄灿喜目瞪口呆。 “只有半小时,它会带你去狐仙祠的旧址。别耽误。” 周野最后一句的声音还在雾里回荡,他的身影已然没入其中。 小石头在地上连跳几下,像只指路的雀子,带她前行。 没多久,她走到村口。 周围的纸厂、印刷厂、饭馆,此刻全都化作纸屋,高高垒起,层层叠叠。 纸屋搭出的街道笔直宽阔,橱窗里摆着琳琅满目的百货,走廊尽头甚至亮起电影院与咖啡馆的牌匾。 黄灿喜一晃神,还以为自己眨眼就回到了城里。 可小石子继续一点点跳动,最终停在一片平地上。 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块普通的水泥地。 没有祠堂,没有古树。 看不到过去的影子,她抬眼越过纸屋,看到了电影院和咖啡馆后面零星的玉米地和几片蒙着绿网的“森林”。 她心里泛起难以言说的摇晃。 神灵不是因物而生,而是因人而生;不是因存在而永恒,而是因记忆而延续。 若米北庄人缄口,不再告诉子孙,十年、二十年后,狐仙会逐渐消亡。 可到那时,又会有第二个“某某仙”被记起,进入下一个轮回吗? 她正思索着如何联系狐仙,如何了结陈米一案,远远一望,雾气里竟浮出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陈米的父母?! 她猛地心头一紧。稍一回想,顿时明白——是陈米的舍友。 那人离开时神色不对,八成没想通,还是把陈米的藏身处告诉陈米父母,还是将陈米的内心剖出来,盛给他的父母。 两人风尘仆仆,脸上满是疲惫。竟不知从哪找来一辆三轮车,硬生生蹬着驶进雾里。 市场街在雾气中如梦似幻,两双眼里尽是迷茫,却像有什么无形的力量在驱赶,让他们无法等到下一个日升。 黄灿喜心里一绷,又急又怕,猛地冲出去追:“陈先生!” 她高声喊,可雾气吞去了她的声音,也吞去了她的方向。 她四处找寻,也顾不上那些什么“十一点后不要在街上逗留”“不要回头”的村规。 “陈先生——!陈太太!” 喊声在纸屋间反弹,没人回应。 第20章 只有那些穿梭在街上的纸人,听到她的叫喊后,纷纷停下手上的动作。 有人停下了剪纸的剪刀,有人停下了编花的绳,甚至还有人停下了折叠冥钱的手势。 他们齐齐转过头来,直勾勾望向她这个“外来者”。 黄灿喜后背一凉,想起饭桌上,村民喝醉后说漏嘴的一件事: “以前有吵架离家出走的娃娃,大半夜跑出去,第二天才在市场街街尾那棵树下找着。” “可那娃娃吓坏了,饭也不肯吃,话也不会说。” 如果那小孩是看到眼前这景象,被吓到也是必然。 黄灿喜脸色煞白,弯腰捡起几块石头攥在手里。 四周越来越静。街上的纸人咧嘴笑得怪异。 空气像凝成了实质,沉得让人透不过气。 忽然—— 一声悠长的唢呐自远方响起,拖着阴冷的腔调刺破夜空。 紧接着,鼓点如潮水般涌来,铿锵密集,铃铛声清脆相随。 那节奏像从天顶砸下,黄灿喜只觉得耳膜颤动,身子都被砸得生疼,她下意识闭眼抬手阻挡。 身边家家户户的门窗此刻全闭合,毫无灯火。 手里砖头紧紧握着,却找不到目标。身后是模糊的来时路,眼前则是一片翻涌的影子。 恐惧攫住了她每一根神经。 “砰、砰、砰噔、砰隆——” 鼓点规律,像是古时某支无名战曲,澎湃又森冷,仿佛音刃,劈开浓雾。 她眯起眼,看清前方—— 一台纸扎电脑,正蹦跳着向她冲来。 还未来得及惊呼,电脑身后紧随一行浩荡的纸扎大军的影子。 黄灿喜咬牙,猛地挥拳砸向那纸怪。 电脑轰然压扁,却爆出一团腥热血雾,猛地喷洒在她脸上和胸口。 她僵在原地,愣愣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现实。 又掷出一块石头,血雾依旧溅入眼中,灼得眼白通红。 她下意识舔了舔,竟是甜的,带着滚烫的腥味。 唢呐、锣鼓、钹声越奏越响,夹杂着沉重的脚步声。 仿佛一支幽灵军队正踏着鼓点逼近。 随后,洗衣机、电视机、高铁,一个个纸扎接踵而来。 它们有腿似的,歪歪扭扭地扭动,像被灵魂塞进壳子里,在雾中跳着不知名的舞。 鼓点催动着它们,一队队,不紧不慢,追着黄灿喜而来。 纸人纸扎越聚越多,街道彻底失控。 她站在十字路口的中心,眼见前后左右同时涌来大军,脚步一寸寸后退。 恍惚间,她瞥见那熟悉的纸扎兰博基尼与龙舟船,它们竟在雾中相撞。 一声轰鸣,爆出大片腥红血雾,直扑她面门。 血珠挂在她睫毛上,沉甸甸压下眼皮,呼吸都变得涩痛。 雾中,相撞的纸扎身躯竟抽出新的形态,旧的腿、新的手,东拼西凑成新的怪诞身影。 黄灿喜心底发寒,一边胡乱抡石头,一边后退,直到背脊猛地撞上冰冷的墙面,退无可退。 唢呐、锣鼓、钹声齐奏,曲调急促如狂。 纸人们从两侧的屋檐、门缝里爬出,咧嘴的笑脸在雾气中一张张亮起来。 她越害怕,它们越狂躁,仿佛在玩某种恶趣味的游戏。 石头耗尽,心脏跳到嗓子眼。 周野叫她别害怕,可这样的情况又怎能不害怕? 纸扎猛地扑来,像成群的蝴蝶,轻盈却疯狂,一层又一层将她裹住。 白纸贴在她脸上,紧紧黏住,遮住了眼鼻,像要把她整个人吞没。 迷茫间,她听到了纸扎在说话, 它们说: “阿布,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 声浪叠咏,如唤醒的咒。 黄灿喜怔住,掌心忽然亮起一道柔光。 那是周野画给她的“胆大符”,光亮像呼吸般起伏,将血雾与阴影轻轻推开,竟真的让她心绪安定下来,“胆大”起来。 她不再害怕,纸人也逐渐趋于安定,她被纸人推举着越升越高。 脚下的世界纷乱成彩,嘈杂却虚幻。 纸人们手拉着手,环环相扣,将她托举到半空。 它们穿着最时尚的服装,却在空中跳着古老的舞蹈;口中吟唱的句子,像跨越时间的隧道。 “更高,更快,更多。” “妈妈,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阿布,阿布,妈妈,阿布,妈妈,阿布,妈妈——” “更高,更快,更多。” “别回头,别回头,继续走。” “妈妈,妈妈,妈妈——” 呼喊一声声叠起,越来越急,越来越乱,像要把她的耳膜塞满。 她被推得越来越高,眼眸里满是眩晕。忽然喃喃出声: “妈妈?” 下一瞬,那声音似乎从纸人、从她自己心底同时涌出: “对啊,我的妈妈去了哪?”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陈米, 祝你投个好人家…… “妈妈、妈妈、妈妈、、、” “你在哪?我是谁?我该去哪?” 四周寂静无声,黄灿喜却清晰听见某种呼唤,自极远处缓缓传来。 她一步步向前,光点成了唯一的方向,“双脚”在液面上划出蜿蜒的轨迹。 这里只有她。 直到远方浮现另一道影子,像符号般孤立在海的深处。 她才骤然意识到,她才是一个人。 周野回首,眼神疲惫,却依旧带着温柔的笑。 而透过他的眼睛,她却看到更疲惫的自己,骨骼裸露,碎肉摇曳,灵魂如薄纱般随风消散。 七指相扣,自然而然,仿佛早已重复了千万次,他们一同穿越混沌的虚无,抵达尽头。 脚下逐渐倾斜,潮汐退去,平地化为某种起伏的肌理。 她低头望去,那并非土地,而是一张张皱折的五官。 他们正立在一具庞大的身体之上。 眼、鼻、口、耳…… 一切都在昭示着,这是个正在酣睡的婴儿。 然而那半阖的眼睑下,却隐隐显露出一个头颅大小的凹槽。 静默,却极有吸引力。 黄灿喜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及的一瞬,恍若猿猴初通灵智,洪流般的意识轰然灌入脑海。 她脸色瞬间惨白,痛苦得连呼吸都是奢侈。 仿佛被整个天地的记忆碾过,身心同时被撕裂,又被迫重组。 当她再次睁眼时,眼神却澄澈懵懂,像初生婴儿望见世间,空无所执。 她怔怔间发现,自己正漂浮于天空之上。 狂风烈烈,脚下灯火幽幽,身体却不再属于自己。 黄灿喜心头一震,狐仙终于来了。 狐仙在哪? 在她身上。 她把身体“借”了出去,人与妖浑然一体。 只在刹那,她便知晓了狐仙的“名”,它的过去,它的当下,以及那尚未抵达的未来。 正如她推测的一般,狐仙源于一块自古战道里掘出的五彩石,被供奉千年,风沙侵蚀,本该无灵的石头,渐渐化作狐狸的影子,为这一隅之地扛下风雨。 当那年深夜,有孩子离家出走,徘徊在鬼市街头,身体被寻回,魂却散佚。 有人提议带去狐仙祠旧址,拜一拜狐仙。 第二日,孩子果然恢复,却一直念叨着想再见一次“狐仙娘娘”。 可大人们说,没有。 哪有什么狐仙娘娘? 这地方本就特殊,和怪力乱神牵扯只会徒增烦恼。人人都害怕沾上。 于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地笑笑,只当作是孩子的胡话。 纸扎大军不再无序,像听令的士卒。 狐仙抬手轻点,纸扎便排队踏步,从空中齐齐跃下,宛如羚羊跳崖,落进各家各户的门内。 黄灿喜怔住,狐仙竟是在替陈米处理那些无人要的纸扎? 这一幕像梦似的。 人有善恶,妖是否也有好坏? 她看着,心底生出一种说不清的迷惘。 不过是一念犹豫—— 风止云卷之间,一圈蓝火骤然迸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合围。 她惊呼未出,衣领猛地被提起,寒刃自胸口贯入。 没有疼痛,只有冷意,如幽兰般幽微沁骨,令她浑身战栗。 她惊愕不已,顺着刀刃望去,只见周野低眉。 眼中无喜无怒,慈悲与杀意仅隔一线。 他身上并非呆气,而是阅尽千帆后留下的麻木! 第21章 喉咙一堵,黄灿喜还未来得及呼喊,刀口处便源源不断涌出蓝银色的溢光。 光如泉水,似在寻主,凝聚于他掌心。 随之,纸人、纸品纷纷崩解,失去魂魄的外壳化为普通纸屑,簌簌坠落。 天地空旷,唯有一团狐狸般的荧火,在夜色里跳跃不息。 黄灿喜怔怔,胸口忽然一抽,刀便悄然消失。 眼看周野掌心合拢,那团荧火溅开,如铁花散射,随即泯灭归一。 只余一块拇指大小的石头坠落。 她连忙伸手接住,掌心里静静卧着一只小狐狸模样的石头。 它灼热如火,却不是外物在燃,而是热量从她心口流出,倒灌回她身上。 仿佛从寒渊中被抽离出来,心跳缓慢,却溢出化不开的情感。 “这是那块奇石,无人供奉,只剩这些了。”周野向她解释。 她猛地抬头,瞪向周野。 却见他手中,正收起一枚瓦片,正是狐仙操控无脸纸女时,夺走的那枚! “周野,那枚瓦片!” “黄灿喜,我替你保管。” 他嘴角微微一翘,羽睫下的眸子黝黑,深不见底,藏着万缕心思与秘密。 “要你保管?!你果然——” 话说到一半,她忽然噤声。 因为此刻,地平线亮起一道金色光线。 那是从043省道拔地而出的晨曦。 天——亮了。 一声鸡鸣嘹亮,万邪俱退,万物复苏。 米北庄村人陆续醒来,推门、开店、摆货,等候今日的客人。 市场街的街尾大树下,有人发现一对夫妻。 两人蜷在地上,被人拍醒时,眼神茫然,面色疲惫。 “陈叔,你咋睡这了?” 一个穿黑底银线唐装的小胖蹲在他们眼前。 东东眯眼笑着,趁着酒意上头,人也大胆,伸手拍得陈米父亲的脸“啪啪”响, “陈米的行李我们帮着搬就行,你俩放心吧。” 围观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两夫妻互相望着,喉咙哽咽,半天只挤出一句: “……我来帮儿子搬家来了。” 陈米的父母,终究还是找到了他第三个家。 他们看上去老了许多。 似乎终于意识到,儿子的心里一直有一个他们从未懂过的世界。 可他们依旧没有承认错误,只是用一种矛盾而执拗的方式继续“爱”着孩子。 一边痛恨二次元带走了他,一边又小心翼翼地整理遗物。 一件件握在手里,既熟悉,又陌生。 那是儿子的切片,也是他们再也拼不回去的碎片。 那些曾经恐怖得能吞掉他孩子的东西,最后他孩子拥有了,却没能留住。 纸人被狐仙遣散,悄无声息地钻入各家。 有人诧异家中多了几样纸扎,却因新巧别致,反倒留下。 热闹散去,反而更显荒凉。 黄灿喜垂眼,望着手中那份报告书。 生平 死因 心愿 她一笔一划,平静写下陈米的一切。 直到“反噬”一栏,笔尖骤然停住。 她抬眼,越过人群与遗物,直直望向那个穿着风衣的男人。 目光尖锐而直白。 那天的汉堡,她和吴道源的交易,换来两条秘密。 第一条,陈米想在无脸女的脸上,画上他母亲的容颜。 第二条,周野拥有掌管生死的能力。 周野明明一早就知道陈米有自杀的倾向,却未曾阻止。 她缓缓闭上眼,后背倚在椅子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半晌,终于在“反噬”一栏,写下两个字: 周野。 秋叶飘飘,一切如常。 葬礼那天,黄灿喜去了。 她看到骨灰盒上窝着一只狐狸的影子。 一拨拨土盖上去,狐狸也被埋了进去。 直到地面重新抚平。 秋叶落下,叶子和他,都化作了泥土。 陈米的魂魄渐渐淡去。 他撕开水泥般的皮肤,拆掉钢筋般的肋骨,只留下那颗七彩的心脏,和缠满符咒的肠子。 他别扭地张开双臂,拢住父母一下,随即化作灰烬,瞬息散入万物之间,不留半点尘念。 那本烧焦的漫画书,把黄灿喜牵入过去。 二十年前,泉州米米村的一场乩童祭祀里,有个回乡人,不慎把一本《漫友》遗落在村口碎石地。 众人沉醉在祭祀氛围里,唯独他,像是命中注定般回头,在那片灰白的碎石地里,发现了一本五彩的封面。 他弯腰捡起的瞬间,世界忽地不同了,腐木上抽出了一朵柔软的小花。 米北庄的纸扎老板说,福建有客人订了一整套漫画纸扎和动画片纸扎,要烧给儿子。 他能收得到吗? 水泥地底,仿佛仍有一颗五彩心脏在缓缓跳动。 它或许还在另一个世界,不肯停下。 许多年后,《村志》里有几页模糊霉烂,谁也记不得那几页记载了什么。 笑着笑着,米北庄就这样翻了页。 保定米北庄很奇怪。 它像新与旧缝隙间的一道伤口。 田地与树林环绕,却在田埂上硬生生架起高架桥,工厂与学校嵌在其中。 夜幕垂下。 市场街两侧,机器轰鸣不止。 人却不能回头。 只能被人潮和灰雾裹挟着,往前——往前。 “路的尽头在哪?” “一直走,别回头。” “看到森森烟酒了吗。” “那就是幸福家园。” ——陈米, 祝你投个好人家。 …… … 几天后,ecs办公室。 “东东,这个给你。”周野递来几本书。 东东一低头看见封面,当场嘴里射大炮,“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举着那几本同人本,满办公室乱窜,翻过沙发,跨越桌子,有氧运动一圈,最后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死死抱着宝贝们。 “老板,你是怎么买到的?!” “找人买的。”周野回答,像是答了,又像没答。 那天漫展没买到的同人本,不知周野从哪打听到,托人弄来了几本。 东东看着封面,乐得像开了花,差点在办公室设坛上供。 黄灿喜斜了周野一眼,心里暗骂谁说周野不通人性? 她也从包里掏出一本递过去,“我也买了,不知道有没有撞。” 那天离场前她就有预感,第二天必然来不了,索性果断喊了代购。 东东感动得眼泪汪汪,拽着黄灿喜的小手,“灿喜,我要当你的爱堡!明天我请你去吃楼下新开的德克士。” 他脸上下着小雨,心情是激动的,也是复杂的。 他没敢说,其实自己也在通贩下单了。 黄灿喜笑得不见眼,“后天吧,我明天约了心理医生。” 气氛正好,门口突然“砰!”地一声巨响。 所有人一齐皱眉看去。 “嗨!咸鱼们,你们的沈哥哥回来啦!” 一个穿着宝蓝撞色夏威夷衬衫的人推门而入,拖鞋啪嗒,行李箱轱辘咯吱作响。 “稀奇了,这破地方楼下怎么新开了三家汉堡店?哈哈哈哈哈——” 几乎是一瞬间,除黄灿喜外,在场每个人脸色都瞬间变得像踩到狗屎。 黄灿喜愣住,再一看,满脸不敢置信,“沈医生?!你怎么会在这?” 她的心理医生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还以为只是同名。 来人中分短卷发,头发看似不羁,实则每根都被精心打理过。 身着夏威夷衬衫短裤,不经意地露出两根又直又长的腿,脖子上还挂着旅行枕头,一看就能让人清楚,他是从哪来。 与记忆中穿白大褂、温柔耐心的沈河医生,竟是同一个人? “灿喜,楼下的快递上写你名字,吓我一跳,原来你真的在这儿。” “你咋跑来给傻子打工?哈哈哈——” 手一抖,就将行李箱上的快递盒送到黄灿喜手里。 沈河一见东东,两眼发光地粘上去,双手猛搓东东的小脸蛋,“哈!哈!哈!哈!哈!东东~你又长高了。” “滚滚滚咕噜咕噜咕噜——!” 黄灿喜目瞪口呆,眨眼间,周野已经不知道遁哪去了。 ecs不愧是海澜之家,一月上两次班,每次都有新发现。 她叹口气,低头撕开快递箱子。 里面全是卷成团的废报纸。 她狐疑地合上快递,收件人确实是她,寄件人一栏却空着,只写着“张家界某县”。 再伸手一探,指尖触到一个木疙瘩。 掏出来,是一只半边的木质面具。 足足有十五厘米高,沉甸甸像块砖。黑漆斑驳,眼孔硕大,眼缘涂着朱红,额头刻着守护神兽的纹样。 第22章 靠近一闻,血与草灰混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像是长年浸过祭坛的痕迹。 黄灿喜怔怔看着,心口隐隐发颤。 可就在她把面具凑近的瞬间,眼孔里,映出了不该看的景象。 ——《纸人昏村》完—— · · · 下一站:湖南张家界-《卖鬼集》 沈(万人迷)河:“咸鱼们,你们有新的死了么订单,上路吧——哈哈哈哈哈!” 黄/周/东/顾:“……” 黄灿喜:“这次死谁?” 东东:“全家。” 作者有话说: ---------------------- 本来并没有沈河这个角色,是我上一本写黄被审核卡了四十多回,因恨生恨,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加上去的。 第三单元去张家界,探索溶洞里的鬼神祭祀,九死一生,所以带了一个医生,阵容是【黄,周,沈】,武+法+奶,无敌啦! 第17章 不要再往前走了 “死者刘米,男性,七七年生。 “一个月前,被进山探险的驴友群发现于八大公山的千米高峰坠落身亡。因地形险峻,尸体至今未能打捞。” “死者杨米米,男性,刘米之子,零二年生。一周前,意外死亡。” “就是这些。麻烦ecs的各位将两人的遗物整理打包。” 便衣合上资料,递给沈河,语气突然轻快,“沈医生!谢谢你带回来的特产,大家都说好吃。” 沈河微微一笑,寒暄应答几句。 旅游街的小馆子里,两人言笑晏晏,仿佛多年老友。满屋子堆积的一次性餐具都抵不住这两人在旁边开花。 黄灿喜抱着手里的大豆油,望着这幕,嘴巴直接凹出type c插口。她悄悄贴近东东:“我还以为ecs是那种偷税漏税、不交五险一金,游走在灰色地带的公司。” 东东正将手中的进货单据分类,听到这么一句吐槽,也回头瞟了那两人一眼,“啧啧”两声,秒懂她的意思,“怎么会,都给你交上。” 黄灿喜笑不出来。这样的话,她不就交两份社保了吗? 正苦恼卧底身份还能撑多久,却猛地一怔,脱口而出,“啊啊啊啊啊啊!我知道这件事!” 声音太大,惊动一屋子的人齐刷刷看向她。 “……我有一个记者朋友。”她急忙找补,“她前阵子提过,好像有一对父子,是在同一个地方坠亡,也是八大公山。” “那应该就是他俩。”便衣无奈摇头,“冬天山里危险,平时不对游客开放。杨米米被村民发现时,偷偷闯进了封闭路段,还带了绳索,看样子想爬下山。可惜脚下一滑,直接坠落。等想拦也来不及。” 见黄灿喜眼睛直勾勾地等着下一句,他又犹豫补充,“最开始猜测他是下去捡他爸的尸体。后来附近发现过熊的踪迹。又猜测是慌乱躲避,才失足……这一家子,也算倒了血霉。” 只是倒霉吗? 一个普通人在山里失足坠落,本来就起不了什么水花。 可黄灿喜想起,有个业内朋友曾和她吐过苦水。 说一个月前,有人不断地朝他们报社的官微私信,一次又一次的骚扰他—— 【我家人遭人陷害,救命。】 【我爸爸从小带着我躲藏,但还是被他们发现了。】 【人生人,牛生牛,救救我和我父母。】 ……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 “太他x吓人了。” 朋友脸色蜡黄,眼神迷茫,似乎自己也在不经意间深陷其中, “他每天都烦我。你也知道,我们做新闻运营的,私信都不能关,但是每天得处理上百条来源不详的人间疾苦。” “放假补课的、大病筹款的、劳动仲裁的,大多人拒绝一两次,就熄火了。” “可唯独这个叫‘寸土不让步’的网友,足足坚持了半个月。” “最后我看不下去,就问他详情。” “可是他开口就给我讲神话故事,x的,给我整无语了。” “原来是神经病。” 现在看来,不是杨米米放弃寻人,而是根本没法再寻。 便衣见她神色复杂,心里奇怪这位新人妹妹是哪位,他望向沈河:“虽说没到两年,但那地方下去险之又险,神仙都难活,活下来的几率也就万分之一的可能吧。” 沈河没说什么,只是礼貌回笑。 黄灿喜心里叹气,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会有了。 因为此刻杨米米父子两人的鬼魂,正站在那位便衣的身后…… 他们头上戴着巨大的面具,和她之前得到的半块极为相似;身上画满了神秘而古怪的图腾花纹,像从皮肤下透出来一般。 黄灿喜抿紧嘴唇,又追问,“杨米米的母亲呢?” 便衣答:“失踪了。两年前忽然不见踪影。刘米死前一周,刚替她办了死亡证明。眨眼刘米就跟着去了。所以也有人说,刘米说不定是殉情。” “灭门啊……”东东低低嘀咕了一句。 便衣见时间差不多,和沈河又客套几句,便起身要走。 临出门前,他还特意回头叮嘱:“这案子情况蛮复杂的,ecs的各位在整理遗物时,如果发现别的东西,千万不要对外泄露。遗物打包好后,直接送去社区代管,麻烦你们了。” 周野话不多,但存在感十足。他神色淡淡,答得很干脆:“ecs的员工不会泄露死者的隐私。” 便衣笑笑,似乎想起什么,又顺口问周野哪天有空,说局长想请他叙叙旧。 黄灿喜没心情听这些,眉头拧紧,脑子里仍觉得这事疑点重重。 她目光随意在屋里扫了一圈,心里却越来越发凉。 这屋子岁数不小,靠近张家界桑植县的汽车站。两年前曾翻修过,二楼两间房的空间硬生生隔出三间,ecs的一行人和成堆食材塑料盒挤在过道,话都说不开。 一楼饭馆,二楼住人,理应是个温暖普通的小家,可如今满屋覆着一层浅浅的灰,像是已经空置许久。 她眯起眼,直觉哪里不对。 角落里的塑料盒,灰层断开,边缘凌乱,像是有人拿起过,又草草放回去。很明显在他们进来之前,就已经有人搜查过这里。 精神疾病也好,殉情也罢,一时半会谁都难下定论。可依她前两回的经验,这附近群山环绕,周野说不定又要把她往山里拐! 黄灿喜瞬间警铃大响!!她转头瞥了周野一眼,没头没脑地来口: “快过年了,你不会让我过年还得出差吧?先提醒你,过年加班工资可是三倍的。” 她伸出三根手指,面目狰狞。 可说完,她心里却又揪了揪。快过年了还不见何伯回来。说不担心,那是骗人的。她攒了好多话,想要问他。 周野终于停下手里的罗盘,抬眼上下打量黄灿喜一圈,忽然冒出一句: “你有钱买衣服吗?” 黄灿喜被问傻眼,狐疑地眯眼:“问这个干嘛?” “去山里。” “现在?”她两眼一黑,语气里全是不情不愿。 “明天。” 周野表情认真,不像是开玩笑,她察觉到不妙,迟疑问道:“我们俩?” “我们三。”沈河不知从哪扑过来,整个人挂在周野身上,像条被扒了骨的咸鱼。 周野余光一瞪,肩膀抽抽,把沈河抖落。 “黄灿喜,你——”周野刚要叮嘱几句,却看见黄灿喜正眼巴巴地望着沈河。 “沈医生也去?那我也去。”黄灿喜笑得像春天的花,“认识沈医生这么久,都没机会和沈医生一起旅游,好期待啊~我们这次去哪?” “一个深山里的煤油灯旅馆,你听说过吗?”沈河微笑,眉眼温润,两人笑得一派和谐。 周野伸向黄灿喜的手,瞬间打了个转,摸回自己的后脖:“?” …… 次日一早,晨光熹微。 黄灿喜拎着背包踩着嘎吱作响的雪,出酒店门便看见车子前站着一个周野。 她捏紧背带走过去:“沈医生呢?” “他先去旅馆等我们。我们要先去另一个地方。”周野瞥了他一眼,淡声回。 “哦。”她应了一声,绕开他,从另一边上车。 车子徐徐驶出,窗外的风景飞速后退。车厢里却安静得过分。 一向最会唠嗑的湖南司机也被这股冷气场毒哑,最后实在受不了,啪地打开收音机。 音乐悠悠扬扬地晃在车厢里。 黄灿喜闭上眼,靠着座椅养神。车在高速上飞驰,不知过了多久,她再一睁眼,天地已变了模样。 原本笔直的大道早没了影子,取而代之的是蜿蜒曲折的山路。雪压在树梢,随着疾驶的车身纷纷抖落。天地一色,远处的山峰若隐若现,雾像呼吸般吞吐,视野里不见半点人烟。 “叔,现在到哪了?” 第23章 司机打了个呵欠,反应慢了半拍才开口:“刚过龙潭村,再有四十分钟就到。” 他抬手指了指前方的山岭:“这地儿冬天啥都没有,你们跑这来干嘛?昨晚下了雪,去天子山坐索道,看雪景,才叫美。” 黄灿喜被说得一怔,打起精神陪司机搭话,一边时刻盯着前路,生怕司机疲劳打盹,把他们几个直接开下坡去。 余光一扫,正好看到周野缩在另一边车窗,眼睛阖着,呼吸悠长。凭她的经验,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在假睡。 等到离终点还有二十分钟的时候,周野忽然“诈尸”似地睁开眼,开口让司机在这儿停下。 “这儿?”司机一愣,满脸写着古怪。 黄灿喜也莫名其妙。可周野给黄灿喜递去一沓钱,硬是把司机后半截脏话都捏进喉咙里。 黄灿喜赶紧付了钱,跳下车追上去。 只见周野立在雪地间,掌心扣着一只罗盘,铜针微微颤抖,表盘刻着她看不懂的笔划与密语。 她明明能推理出一个人半生的脉络,却推不出他一丝一毫的来处。 这人身上没有味道。没有来源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会有去处。人亦如此。 长风衣下,是雾霾蓝的高领羊毛衫,休闲裤把双腿捆得笔直,一直落到一双马丁鞋上,全不像是来爬山的装扮。 他立在奇峰怪树之前,雪压枝头,似要将人吞没;他却也如山谷里的一根石柱,沉默伫立,被风吹,被雾缠,和这片天地一样沉默而永恒。 风卷过他的发丝与衣领,却带不走分毫。 雪气扑面而来,冷得像无数细针扎入皮肤,直钻进鼻腔与胸腔。呼吸之间,是湿润而生硬的味道,带着山林腐叶未化的气息。 寒意顺着喉咙一路压下去,她吐出一口白雾气,顷刻被风卷散,像是在与整座山交换呼吸,吸进的是山的寒冷,吐出的却像被山夺走的一部分体温与灵魂。 石壁裂缝间,一株孤松直指天际。 黄灿喜顺着望去,心底忽然一沉。 她在哪?还在人间? 一座座染雪的墨色奇峰,从云雾深处拔地而起,错落有致,矗立于天地间。 雾气翻涌,雪光摇曳,山峰远远近近,真假难辨。 她屏住呼吸,只觉自己不过是一片随风飘摇的叶子,在这浩瀚山海中无处着落。 她怔怔地向周野走去。 不知是不是海拔太高,她的双腿越来越沉,每往山里走一步,脚下就更重一分。 张家界不缺神话与传说。 会不会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早已布满妖、灵、怪? 她拍了拍被冻僵的脸,强制回过神来,又反手去摸背包。 指尖冰凉,心情犹豫,脚步和呼吸都骤然停住。 全身心都在告诉她—— 不要再往前走了。 雪花飘落间,她忽然想起,在奶奶病发前,她独自出门玩的路上,也听过这个声音。 事隔多年,那个声音又再一次活跃—— 黄灿喜,不要再往前走了。 第18章 他们三实属奇葩 她仍琢磨着方才的声音,周野冷不丁开了口,将她的思绪拽了回来。 “你冷不冷?” “什么冷不冷。”黄灿喜一抬头,就见周野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纸袋。 她狐疑地盯着他,伸手一抽,竟抽出一件冲锋衣。黑白相间,企鹅配色,吊牌还挂着。昨晚不见人影,原来是去买衣服去了。 “给你的。山里夜里冷,可能要在外头过夜,人会冻死。”语气依旧不冷不热,却难得有人味。 “真亏你有这个常识。”黄灿喜心里忽地亮堂,像雪地里闪出的微光。她叹口气,手指摩挲着衣料,没推辞,顺手撕了吊牌,直接在他面前穿上。衣服大小正好,正如她初到ecs时,那双正好的鞋子。 她低着眼皮,无意间扫过脚后的雪地,那里空无一物。 轻点两下脚,把鞋底的碎雪抖落,又悄声收回视线,转向周野。 她像只扑腾的蝴蝶,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举起双手,“哇啊,正好合身。”她笑眯眯的,“真暖和,老板,你怎么眼光这么好?” 周野却有些局促,“你心情好点了?” “特别好。” 周野的目光抓着她的身影,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终究没开口。 雪地寂寥,他只默默带着她往前走。十分钟后,脚步停在一个坡下。 黄灿喜眯眼打量四周,很快就明白周野为何在这下车。 他说的“有事”,竟是带她来命案现场。 围栏低得胆颤,只到大腿的位置,几株七扭八歪的老树横在一旁,枝桠在风里抖得让人眼花。 风自脚下的深渊呼啸而上,裹着雪雾和冷意,直扑在脸上。白与灰交织,雾气与雪色搅成一体,眼睛根本无法判断下方有多深。 她弯腰拾起一块石头,顺势丢下去,久久没有回声。 听便衣的描述,她还觉得残忍。如今身临其境,才知道他们如此快下定论的依据——这地方确实神仙都难活。 她不过俯身前探了一寸,手心就冒汗。风稍大一些,她甚至担心自己会不会就这样被卷下去,尸骨无存。 耳边“窸窸窣窣”的声响,她猛地回头,见周野正从背包里抽出攀岩绳。 他动作平静,打算下去一样。 黄灿喜心口一滞。 她知道这行当危险,可没想到周野疯到这个地步,怕不是想亲自去捞尸。 心里叹气,伸手向周野讨要,“你给我,我下去。这地方不知道有没有野兽毒蛇,必须得有一个人在上面看着绳子。” 周野在米北庄村的表现不尽人意,她担心这人又偷偷藏东西。 “那你小心落脚。”周野一如既往答应得爽快,惹得黄灿喜忍不住怀疑,这人是不是又想坑她。 黄灿喜低头检查绳索,好东西,比自己随身带的结实许多。她咬了咬牙,嘴里忍不住嘀咕: “老板,你可别突然坑我,我可是设置了十封定时邮件——” “快下去。”周野握着绳索,两只眼都在催她。 黄灿喜调好对讲机,手心紧攥绳索,脚一点点踩着湿滑的石壁往下。神经绷得死紧,不敢松一口气。 岩壁密布藤蔓,树根裸露,像从山体里硬生生伸出的筋脉。 或许是冬天的缘故,虫鸟都销声匿迹,一切寻常,寻常得过了头,没有尸体,没有异常。 风掠过她额头,将冷汗衬得更凉。忽然,脚下触到实地。 她愣了下,竟是一个能容七八人站立的平台。 她按下对讲机,声音颤抖,“我直线下降大概三十米,踩到一块平台,上面有些黑色污渍……没见到杨米米和刘米。要不要再下去?” 话刚落,余光里却闪过一抹红。 那布条就像从岩缝里长出来似的,鲜红欲滴,像是山的血管。 对讲机里周野的声音透着电流噪音,“找找出口。” 遥远又模糊,她根本无心听进去。 她的眼神牢牢粘在那红布上。 那上面的图案,竟和刘米、杨米米魂魄上的刺青相似! 心口“砰”地重重一跳。 她伸手去扯,布条纹丝不动。再咬牙用力,碎石簌簌而落,风声骤然尖利。 她索性松开绳索,双手死死攥着,猛地一拽,红布终于被扯动! 山发出隐约的闷响,碎石雨点般砸在她的肩背,又滚落进深渊。 她手指扒开剩下的石头堆,呼吸骤紧,惊呼出口: “有个密道!”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重得像灌进喉咙。 而血腥之外,又裹着草药与香灰的气息,熏得她眼睛发酸。 外面那摊血迹,不过是表皮,这里的血,正沿着密道,绵延进更深的山腹。 她心里震撼,难以用言语去形容。 这洞俨然不是人工雕琢,张家界经亿万年的风化、流水切割,才塑成今日这般奇观。但这洞口又是如何形成?又通向哪里? 听说湘民崇尚自然,将先人葬于山腹绝壁之中,湖南桃源县、沪溪县等地都在悬崖峭壁的洞穴中发现悬棺葬。 或许她找不到刘米、杨米米,反倒能找到若干粽子。 她拿出手电筒,往里迈去,能听到些许水流的声音,混着空气中的潮湿,洞里似乎有一条暗河。 对讲机“滋啦”一声,周野的声音带着金属回音,听起来却格外无力: “上来吧。洞口弄开就行,别落东西。” “但是……” “上来。现在不是时候。” 他说得笃定,仿佛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黄灿喜心里骂了一句,周野比张家界还神秘。 她犹豫了几下,还是撤退,毕竟未知的洞穴里有什么,谁都不敢保证。 她将那条红布塞进了口袋,攀着绳索艰难往上。 第24章 破天荒,她眼前伸来一只手。她撇了撇嘴角,却还是一把抓住: “下面有密道,你一早就知道的?” “刚才才知道。”周野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少。 黄灿喜挑眉,盯着他脸色发白,不由关心道:“你没事吧?是高反?还是贫血?” 她在哀牢山也见过同样的脸色,此刻心口不免发凉。 周野只是摇了摇头。 二十分钟的车程,硬是走了一个多小时。脚下雪声簌簌,乡道越走越窄,左手是山,右手是云。如此险峻之地,竟然还修出了一条水泥路,像是山体的生长纹。 这地方这么难走,若不是心怀目的,谁会来? 她一边抱怨,一边被山风刮醒,猛然脱口:“刘米……不会是这附近寨子的人吧?” 周野淡淡点头,脸色薄得像纸。 他们今天的目的地,是八大公山上的苗寨——帕家村。 帕家村在深山之中,无信号,无电,与外界的联系只有一座公用电话。若不是几年前有个爬山博主误入发了帖子,也不会有人知道这的存在,更不会有人夏天来避暑探秘。 冬天来,他们三实属奇葩。 水泥路早已不见,只剩积雪覆盖的山道。穿过林木深处,雾气缠绕间,终于见到人烟。 寨子依山而建,溪水环抱半圈。杉木枝间若隐若现的吊脚楼,灰白寻常,像是天地间顺势生出的骨节。 村口立着一块斑驳木牌,刻着“帕家村”,苔藓攀附;几盏煤油灯吊在旁边,油火跳动,空气中混杂着煤油味与潮湿的木气。 好普通的一个村,好普通的一个旅游村。 黄灿喜眨眨眼,不知是不是期待太高,心底竟生出几分失落。 刘米拼命回来的地方,就是这里? 村民们见着外人,热情招呼。两人跟着村民进去,不多时便抵达安置的住处。 黄灿喜推开门,八平米的屋子里,白天也弥漫着一层湿雾。屋梁上悬着一盏煤油灯,火芯暗暗跳动。 灯下围着火塘,灰白的石块上积着老旧的煤痕。接待的村民不知从哪搬来一只铁火炉,笑着叮嘱她晚上冷了点燃取暖。 放好行李再出来时,正遇上周野。她立刻屁颠跟上去,低声抱怨:“真的没有信号,也没电。我还以为只是说说。你住得惯吗?” “为什么住不惯?”周野说得自然,招了黄灿喜两个白眼。 招待厅里,火塘正燃,柴火噼啪。 沈河坐在火光边,手里捧着碗米酒,笑意融融,像早已在此等候。 见到沈河,黄灿喜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越过周野,径直在沈河身旁坐下,“冷死我了,这地方偏得很,沈医生你一个人怎么上来的?” 柴火正旺,火光烘得她骨头都酥了,心绪也跟着松懈。可才刚暖透,周野又带着一身寒气坐到她旁边。 没多久,热乎乎的米酒被端上桌。 他们的向导李仁达,二十出头,眼睛笑眯眯的,笑容淳朴,嘴角横着一道浅浅的刀疤。疤痕随着笑容牵动,既带着几分草莽的野气,又不失少年人的爽利。 他穿着粗布外套,却在袖口和领口绣着几道彩线,绯红、靛蓝交织,是典型的苗家图案。 他是村里少数会讲普通话的人,大多数村民还是习惯用苗语交流。 他热情地主动搭话,普通话虽有些磕绊,却不妨碍意思。 黄灿喜喝着酒,目光不住扫过这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屋子。怎么都没法把这地方和刘米的“坠崖”联系起来。 疑问压在喉咙里半天,终于寻了个空档开口: “李向导,你认识刘米吗?” 话音一落,气氛猛地被拽住。 屋里的人都愣了下。 李仁达眨了眨眼,反应很快,干笑一声:“谁?刘米是谁?” 这下轮到黄灿喜愣住。她下意识望向周野,只见那人神色如常,低头慢悠悠地抿着米酒。 话题像石子落进深潭,没泛起半点涟漪,很快被带过。 聊得久了,客套也少了。李仁达笑眯眯地问他们:“怎么年底来山里?” 沈河接得自然,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拍点武陵山脉的雪山和雾凇,当春晚的短片。” 黄灿喜捏着米酒的手一颤,差点把碗扣了。 沈河比东东还能胡说八道。 可村民们淳朴,竟没怀疑,反倒热情给沈河介绍了几个地方。说着,又笑着转头招呼另一桌:“吴大哥,你不是也要拍视频吗?正好和他们一起。” 黄灿喜顺着看过去。 果然,她一进门就注意到,冬天进山的奇葩,还不止他们三。 第19章 建国之后不准成精 黄灿喜一进门,就注意到坐在角落的那位大哥。 他身材高大,肩宽背厚,鼻梁像突兀立在平原上的山峰,随意三笔就能勾勒出一张饱满的脸。灰色羽绒服裹着他,几乎和墙壁融为一体。 可这人低调的打扮,一张口就让满屋子人的目光刷地聚了过去。 “嘿!你们也是来这拍片的?我也是!” 他一边举着热米酒,一边拎着小椅子“铿铿当当”地挪到他们身边,脚步带着力道,连地板都跟着震了几下。 “我在抖音上有个号,叫爱探险的峰哥,全平台粉丝十多万呢!你们是拍春晚短片的?咱加个微信呗!” 那股子东北腔子热情得直往人耳朵里钻,黄灿喜都被弄得有点招架不住。 “哎呀,这没信号啊——”大哥挠挠头,咧嘴笑,“那你们给我留个码,我下山一定加上。” 除了黄灿喜掏出手机拍照,剩下两片绿叶,一个笑一个冷,大哥瞬间秒懂。 然而三言两语,椅子已经堂而皇之挪到沈河身边。 沈河见招拆招,几句客套就化开他的攻势,坐姿端正得像堵防御塔。 东北大哥本名石成峰,平时喜欢游山玩水,拍些探险短视频。这回看着年关将近,想着人少好出片,才特地挑了这个时节进山。 初见只觉得他热情似火,没想到段子信手拈来,把黄灿喜逗得“嘎嘎”直乐。 不过半个小时,她就和他“哥哥妹妹”相称,关系铁得很。 空气里饭菜的香气越来越浓,勾得黄灿喜暗暗咽了好几次唾沫。 早上托周野的福,走了将近一小时的山路,她早已饥肠辘辘,几碗米酒根本填不下去。 等李向导推门来招呼去隔壁屋吃饭时,她十根手指都在兴奋地动弹。 一进屋,桌上早已摆满热气蒸腾的菜肴。 虽然客人不过他们四人,村民却摆出了最高的待客规格,李向导一一介绍着桌上的菜。 腊肉蒸酸萝卜、山野菜炖土鸡、银鱼油渣炒豆干、酸汤鱼……再搭上酿制的米酒。 看得黄灿喜眼都花了。 偏偏这农家乐不止是酒菜,还附带了表演环节。鼓点轰然,丝巾飞舞,村民们载歌载舞,将村子的历史与苗族的风俗唱给他们听。 然而周野和沈河一点面子都不给,筷子动作不疾不徐,吃得心无旁骛。 鼓声磅礴,震得桌面酒水都在颤,合唱的歌声此起彼伏。全村三十六人,虽多是老人和孩子,却合声如潮。 黄灿喜强撑着笑,眼神却早被桌上冒油的酸汤鱼勾走,心里馋得发昏,完全顾不上思考这个寻常旅游村,究竟和杨米米的死亡有什么关联。 好在峰哥够意思,一边喝酒一边鼓掌,“好!——”声音盖过了半场。 茶余饭后,李向导又热情地带他们去村子周边走走。 冬天的山路寂静,峡谷幽深,峰峦重叠,白雾间悬着瀑布,像一条条冰冷的银链。 古树参天,杉木枝叶在风雪里沙沙作响,气息湿冷。 黄灿喜摸上粗糙湿滑的树干,手心凉得发僵,才真切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幻觉之中。 职业习惯终究还是上来了,她掏出小本子,飞快记下所思所感。 湘西苗族同样信奉“万物有灵”,敬畏祖先、鼓神与自然灵,以此孕育出一整套价值观与禁忌。 黄灿喜听着李向导的解说,忍不住感叹:“你们和彝族还挺相似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话多少显得唐突。 好在李向导只是“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或许是因为都生活在山里吧。靠山靠水,火是生命,山神和兽神才会被供奉,它们给我们狩猎与农耕。” “但因地域不同,苗族内部也有许多旁支,风俗习惯各有不同。” 黄灿喜心里暗暗佩服,二十出头的年轻人,竟能说得如此清晰。难怪村里人推他做下一任巫师。 只是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甘心守着这只有三十六户人家的小寨子? 她点头道:“是我说错了。仔细想想,彝族崇虎为图腾,而苗族……” 她顿了顿,似乎陷入某段模糊的回忆。 李向导顺势接过话:“是牛。” 第25章 “相传祖先打猎时偶遇一头小水牛,把它收养驯化,又由此发明了犁具,从狩猎走向农耕。” “椎牛祭祀,就是为了纪念这一转折。” 黄灿喜猛地回过神来,脸色却多少有点发青,她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杨米米那句“人生人,牛生牛”会让她如此印象深刻。 只因为她小时候,在何伯的地下图书室里,翻到过一本记载椎牛祭祀的古书。 书里不仅写了椎牛起源、祭祀的形成和仪式细节,还在开篇用了大量的篇幅描绘“三头水牛”的视角: 小牛崽在草地上安静觅食,却被人类强行掳走,鼻穿铁环,被迫拉犁; 大公牛拼死追逐,乱石与棍棒齐下,将它活活打死; 大母牛眼看伴侣惨死、幼崽被掳,无力挽回,只能消失于山林。 年纪尚小的她,当时对民俗细节毫无兴趣,反倒被书中另一段情节吓破了胆: 女妖“加减加宜”携幼儿出现在祭祀场中,幼儿哭喊着:“阿爸的脑壳还悬在梁上。” 紧接着便血洗全场,九坡九岭的男女尽数葬身祭坛。 她连做了两日噩梦。 如今再回忆,心境已不同,记忆也模糊。 但有一点她记得清楚,那故事里有椎牛,有打猪, 唯独没有“杀人”的桥段。 她心里隐隐一沉。 正在出神,她猛地撞上前方的李向导,撞得鼻子发疼,脸几乎埋进对方的后背衣袍。 “黄姑娘,你没事吧?” 黄灿喜强挤出笑容,摸着鼻子连连摆手:“没事没事,你没事吧。” 转身时却打了个喷嚏,下意识地抬眼搜寻周野。 手自然搭在周野肩上,凑近嗅了一下。 ——李向导身上,竟透出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帕家村全村的煤油灯,没日没夜地齐齐亮着,煤油味几乎笼罩了整个村子。 黄灿喜先前只觉得刺鼻,此刻出了村口,才惊觉李向导身上除了煤油,还有第二股气味,浓烈的血腥。 她心头猛地一凉。 若只是午饭的鸭子、腊肉,绝不可能浸透得如此厚重。 那得是大型动物的血腥,甚至……更糟的东西。 她强撑镇定,装作随口问:“那帕家村的椎牛祭,是什么时候举行的?” “苗寨一般是在秋收,”李向导笑容依旧,白牙耀眼,“我们村不同,在腊月底。” 这笑容看似淳朴,在惨白天色下却透出一股说不清的森冷。 她僵硬地转过头,望见周野和沈河一个在逗鸟,一个在喂猴子,跟在逛长隆似的自然悠闲,她心口才稍稍安稳。 这一下午,他们拍下不少素材。 除去那股血腥味带来的心悸,黄灿喜几乎沉醉在山林奇观里。 她找了个角落,专心查看刚拍的视频和照片,正看得入迷,肩后忽然探出一个影子。 “嚯——”她吓得猛一抖,心里暗骂自己怎么一点没察觉。 来人是峰哥,他嘿嘿一笑,压低声音:“你是不是练过泰拳?我认得你。我侄女跟你一届比赛,她输得哭鼻子,说第二年一定要杀回来,结果等了一年,你没去。” “世界真小。”黄灿喜挤出笑。 两人一来一去,倒也聊开。靠着这层“侄女”的缘分,气氛亲近了不少。 可说到最后,峰哥却压低嗓音,话锋一转:“老妹,还是早点回去。这村子,邪门得很。” 黄灿喜侧目笑笑,随口推脱:“工作在身,邪门也得硬着头皮上。” “……你上司是谁?我帮你劝一劝,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峰哥的神色,隐忍而凝重。 仿佛真有什么说不得的秘密,压他心口。 这可勾得黄灿喜心头一亮。 她本以为峰哥找她闲聊,不过是打发时间。难不成真有什么料?想来他来这地方的目的也不单纯。她随手一指远处,正和沈河掐脖子的周野,“我老板。” 峰哥只瞥了一眼,立刻摆手:“确实,一看就不好说话的。” 黄灿喜笑眯眯,话锋一转:“怎么个邪门?这村子大家都挺热情的。只是跟我之前接触的苗寨差了些,可能因为山太深。” “湖南不同云南,多是成片聚居,修路修得快,哪怕偏一点的村子,都有路,都有伴。可这村子却孤零零地在一片深林里……” 峰哥犹豫了片刻,忽然压低声音,招手让她跟上。 “你知道湘西苗子的根从哪来吗?我之前跑过藏区,那边神教鬼怪多,但要说‘怪’,要说真神秘,还得是这湘西的地气。” 黄灿喜面上带着几分不以为然,“赶尸、放蛊、巫术……山水阻隔,消息不通,才生的误传。如今做旅游,神秘感也不过是手段。” “你真是正得发邪……”峰哥呲牙咧嘴,表情一时难辨。 “可要是你不信这些,那你现在看到的,又该怎么解释?” 她顺着峰哥的手指看去,透过灰雾的窗户,能看见屋里一座祭坛。 祭坛正中,立着一个巨大的面具。 那面具狰狞异常,三十多厘米高,漆黑斑驳,獠牙朱口,额头还雕着某种纹理。 竟与她先前在快递里掏出的那半块面具几乎一模一样! 她心口骤然一紧,呼吸都僵住了。 “都说建国之后不准成精。” “可你有没有想过,怪物在人群里,伪装成人?” 作者有话说: ---------------------- 椎牛相关故事来源高波老师的《苗族鬼神》,因为剧情需要,故事中的帕家村纯属虚构。 第20章 你有异食癖? “你来这么久,见到他们的巫师没?”他上一句还没结束,就紧跟着下一句, “因为他不住这。” “那住哪?”黄灿喜一愣。 石成峰没回答,只抿着嘴,登山鞋在岩石地板上碾出“咯吱”的摩擦声,转身离开,只给黄灿喜留下一个背影。 黄灿喜压着眉,捏紧相机,心里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找自己说这些,到底什么意思。 妖怪伪装成人混在人间的故事不少,《白蛇传》《聊斋志异》……可说到底也只是借妖述人情。人里有坏人,也就能想象妖里有好妖。 杨米米死之前,到底遭遇了什么,才会一次次发出那样的求救讯息? 就好像……一家人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盯上,世世代代。 鼻子一动,她被从天而降的酸汤肉给招魂。 她坐在饭桌前,酸锅升起的雾气缝隙间,看到了村民的热情,却又对下午的插曲,心里抵触。两种画面重叠,如同两个世界。 都怪周野的那几句话,让她现在看什么都不对劲。 雾气缓缓升腾,直至触到煤油灯。光亮又把桌前四人的影子劈开,投向不同的角落。 “沈医生,这个好吃。” “老妹,这个不错。” “真的?我尝尝。嗯呢,好吃。” 三人其乐融融,周野才像是单独行动的那位。 他本来吃得不紧不慢,忽然像是察觉到什么,抬眼望向黄灿喜。顺着她的目光,再落到沈河身上,脑子猛地像是拍了一巴掌。 一顿饭吃得黄灿喜心满意足,自哀牢山出来后,她几乎什么都能当珍馐。 月色朦胧,数不清的煤油灯把村子的昏暗一层层掀开,织出一帘帘橘色的幕。 她在村子里闲逛消食,惬意而松快。 才走几步,在拐角吊脚楼的阴影下,就瞥见一个黑影。 她脚步一顿,才看清是个野生周野。 “吓我一跳,你躲这干什么。”她抱怨着走过去。 灯火照上他衣袖,眉眼与鼻梁却还藏在阴影里,只被勾勒出淡淡的轮廓。冷峻的线条,在这昏光里反倒添了几分柔和。 她视线无意停在那抹微显苍白的唇上,像被月色浸透的薄片,心口一滞,忙移开,却还是撞进他眼底那点碎光里,晃得心神不稳。 “……你真的没事?你可是我们的老板,要是倒下了怎么办?” 她还在劝,他却忽然开口: “你和沈河是什么关系。” 黄灿喜眯起眼,好你个周野,终于问出口。 她抬起手背挡住半张脸,掩着笑,娇嗔得像个少女怀春: “也……也没什么啦,不过是……从小暗恋到大。” 话音未落,她立刻反手捂住周野的嘴,眉眼发急,带着几分恳求: “你别告诉他啊……他肯定会嫌我年纪小——” “不是……你……他?” 周野猛地扯下她的手,瞳孔像被惊雷劈过,满眼是不解与震惊。那神色,比他当初撞见她和东东在办公室吃榴莲时,还要更直白、更无法置信。 “他就是骗你这种小女孩!” 黄灿喜一愣,眼睛扑闪了下,心虚,却还嘴硬,声音微颤破碎: 第26章 “……怎会呢,沈医生是好人。小时候大家都说我是疯子,就只有何伯和沈医生信我。” 她偏过头,小心翼翼背着他问:“你和沈医生是朋友,那你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吗?” 话音轻轻落下,她回头一望,周野已经不见了。 黄灿喜得意挑眉,别了下耳边的碎发。 可心底那点气还是没散。 这一群人明明把她蒙在鼓里,还装得若无其事。 她原以为沈医生只是个热心的大哥哥,可靠又帅气的心理医生,却没想到,这么多年默默陪伴在她身边的人,竟和ecs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 自己自小能见鬼,闲时只能躲在何伯的地下室读民俗旧书打发孤独。 长大后又因为兴趣报了新闻传播,最后顺理成章,被推着走到ecs,成了卧底。 看似意外的每一步,回头一想,竟都像是命里早写下的。 她推理总结、写下别人的一生,那她的命簿,又在谁的手里? 她一转身,拐角的阴影里,竟有无数双眼睛,半条村子的人都在看热闹。 好家伙,她演一出少女心事,竟成了全村吃瓜的对象。 她顺着煤油灯指路,回到自己的吊脚楼,上到二楼,点燃火炉,驱赶周身的寒意。 心里却翻腾不止,默默消化今天得到的碎片。 帕家村和别的苗寨共享同一条文化的根脉,可八大公山的水土,硬是养出了不同的村貌。 表面上,它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旅游村。 可那失踪的母亲、坠崖的父亲、呼救无援而死的孩子……竟和古老的椎牛祭传说,处处暗合。 网红石成峰嘴里一句“怪物在人群里”,更像是一根钩子,勾得她忍不住往前追。 她一点点在小本子上画圈牵线,笔尖最终停在那句“人生人,牛生牛”上。 可便衣的档案明明写着,刘米分明从父辈开始,就离开帕家村,近几十年来都住在村外。他和这里不该再有瓜葛,为何偏偏在这时,回到山里丢了命? 她合上笔记本,熄掉火炉,穿上冲锋衣,悄声推门而出。 夜晚的帕家村安静得出奇。 星月都被一层淡淡的雾气所遮挡,黄灿喜在成群的煤油灯下穿过,留下一片重叠的影子。 她收敛脚步声,悄悄摸去白天见到的那间祭坛房子。 还未靠近,就见火塘前围着一圈村民,老少皆有。 他们每人都神情严肃,各自忙碌。有人在打磨尖刺,又有人沾着乌黑的汁液,在红布条上写下古老又晦涩的文字和图案,还有人在折叠纸宝。 画面迷幻得像场梦,老人低声吟唱,像是咒语般的词句与磨刀声交织,给空气里添了一股神秘而肃杀的味道。 她一句都听不懂,只能用眼睛死死记着,想着明天问周野。 可下一瞬,墙壁上映出一道黑影,她猛地回头—— 是李向导。 “黄姑娘,你怎么在这?” 他依旧穿着蓝靛染布衣袍,袖口滚着五色花边,头帕下那双圆眼炯炯发亮。 唇角带着亲切的弧度,看起来仍是热情的李向导——如果忽略他手里那把锋利的镰刀的话。 黄灿喜后退一步,硬生生压下声音里的颤抖,垂着眼解释:“房间里有虫子,我想找点杀虫剂。” “虫子?”他笑笑,语气依旧温和,“我去帮你看看。” 夜里昏暗,一盏煤油灯照不清几步之外,更何况冬天虫蛇早已冬眠。 李向导在她房间里翻找了半天,自始至终什么也没找到。 他抬起头,笑得露出那口白牙,“没找到虫子,要不换个房间?” 黄灿喜迎着他眼里的漆黑,心口却像踩在悬崖边。 她摇摇头,匆忙抓起背包,说不用了,转身就出了门。 她径直绕到隔壁吊脚楼,走到二楼,咚咚两声,敲响了周野的门。 周野没一会就开了门,还不等他说话,黄灿喜就一把将他塞回房间,顺脚把门勾上,“说来话长,我找你拼房来了。” 此时此刻哪有什么男女旖旎,她眼底只有活命的渴望。 周野穿着素色睡衣,头发翘了一个角,整个人显得罕见的柔软。 黄灿喜压低声音,眉头皱成一团,犹豫几秒,还是把刚才看到的说了出来:“我……好像看到一只长着尸斑的人手。” 村民围着火塘,然而火塘边,还有一张两米宽的矮桌,上面盖着红布,红布的走势平缓得高低错落。在一片冷色的红布中,露出一条乌青的手,指节处沾着泥沙。 话一落,她打了个寒颤,下意识靠近周野。 这村子里到处是煤油味,唯独靠近他时,心口才安静些。 “你看到祭屋了?” 周野低声问,声音压得很沉,身影恰好把她整个人笼住。 黄灿喜搓着手,试图搓回一点温度,可想起那一幕,心底还是止不住发凉。 “看见了……一群人半夜不睡,围着火塘不知在搞什么。” 她把刚才见到的细节全都说了出来,绘声绘色。说到最后,也许是因为多了个人商量,心里的恐惧稍微松动,语速也快了些: “如果那尸体是他们村民的,不告诉我们也可以理解,怕吓着游客嘛。 可我又怀疑,那是不是刘米或杨米米……可如果真是他们,尸体怎么从那悬崖峭壁里捡回来?” 周野忽然问她:“黄灿喜,你能分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吗?” 他顿了顿,眼神幽深:“杨米米,他就分不清。” 黄灿喜缓缓眨了下眼,“……你是说,把坏人叫做牛?” 都说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没想到这句假设,却招得周野勾了下嘴角,笑意不明。 “你,笑,什,么?” 她伸手戳他肺管子,眼神半是心虚半是恼火,“你去找过沈医生?他到底怎么说的,你身体是不是有问题?” “非常好。” 周野的回答平静得过分。 一行人里只有她一个女生,可她怎么都不想回自己的屋睡。 挑来拣去,也就周野这屋适合。屋子不大,两张床挤得满满当当。 火塘里的柴火噼啪燃着,把屋子烘得暖,也烘着她心口的乱。 安静了好一会,黄灿喜在被子里闷声开口: “我在报告的‘反噬’那写了你……不会让你身体不好吧?” 周野垂眼,“不是你。” 火塘爆出火星,月光从窗缝斜斜落下。黄灿喜探出脑袋,两只黑葡萄似的眼睛在光里闪着水润。 他声音莫名放软:“你还记得我说过,进山要守山里的规矩吗?” 她一愣,想起在达斯木寨时,他确实在寨口埋过什么。 “这次为什么不埋?” “因为我们不是来做客。”他说得言简意骇,声音带着一股潮意。 黄灿喜内心折磨,直觉告诉她,这趟帕家村之行,周野的身体会越来越不好。 “要不……你回东东那,我跟沈医生查完案就回去。” 周野沉默,眉眼皱起,眼里带着权衡与疑惑。 这让黄灿喜不忍心再逗他,半天不到就熄火,“我小时候是暗恋过沈医生一段时间,青春期嘛,不丢人。” “提他干什么?”周野打断她,目光格外认真,“我会帮你完成的。” 他像是在许诺。柴火升腾的暖意烘得她眼酸,她心一软,眼皮一合,沉沉睡去。 一夜无梦。 再醒来时,她发现自己抱着周野的风衣。 顶着鸡窝头爬起,见他正蹲在火塘前添柴,身上也穿着一件一模一样的风衣。 “……早。”她咳一声,去洗漱。 黄灿喜草草吃了早餐,趁着石成峰落单的功夫,猛地跟上去。 石成峰裤子还没拉下,旱厕里多了个漂亮姑娘。 “老妹,大哥也是男人……你咋这么彪悍呢?” 黄灿喜见四下无人,才捏着鼻子凑近,低声质问:“昨天你提醒我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帕家村的巫师去哪了?” 石成峰手里还攥着纸,脸色一僵,咬了咬牙,低声道: “我是从一个粉丝私信里知道的——”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在办公室偷偷食粪…… “我也搞直播,他经常来我直播间,一来二回就混熟了。有次私信我,说他们家从小到大都在搬家。” “因为这事儿,他从小就不理解他爸妈。他爸也老换工作,后来才知道,他们家好像是在躲谁。” “是不是欠别人钱了?”黄灿喜心里暗叹,这世界真小,这都能遇上。杨米米真不愧是逮到人就一通说。 “我最初也是这么想啊,怕他哪天开口就跟我借钱。”石成峰挠了挠头,“后来再找我聊,我都说忙。隔了一周,他就跟我说,他爸没了。” 第27章 石成峰掏出根烟,还没点燃,就被黄灿喜一把夺走打火机,“这点火,你也不怕把旱厕给炸了?” 他斜了她一眼,把烟塞嘴里狠狠吸了一口,结果被臭味呛得直咳嗽。 抹了一把脸,他叹口气:“他最后一次联系我,说他家以前是这村里的。后来他爷爷搬去水绕四门,那地儿出事儿后又回了村,他爸那一代又折腾跑出来,去了广东打工,稀里糊涂地没落脚,最后还是回了张家界。” “你知道得真清楚啊。”黄灿喜随口一说。 “哥人缘好。”石成峰笑得更深,眼睛都快没。 她又问:“水绕四门是八七年的那事吗?” “我寻思是呗。” 黄灿喜捏着笔,在小本本上写写画画,“我知道这事,前几天张家界的公众号还提过。” 当年水绕四门正处在两地交界,八十年代张家界的山水刚被世人看见,旅游价值骤升。因为分钱不均,村支书带头去抢人、烧房子,最后不了了之。 四十年过去了,现在的人当然难以理解当时法治缺位的状况,但也正因如此,才催生了武陵源区和张家界市的设立。 “你记这玩意干啥呀?”石成峰探过脑袋,好奇地瞅她的小本子,一脸打趣,“哟,不愧是媒体工作者哈。” 黄灿喜嘴角僵了僵,“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可她心里却起了几分疑心,这人绝不是表面上的热心大哥。 能悄声跟在她背后没让她发现的,李向导是一个,石成峰也是一个。 李向导还能解释为猎人练出的本事,那石成峰呢?这身手可不是健身房能练出来的,所谓“旅游博主”,八成只是个幌子。 她思索片刻,忽地缓缓开口,像是随口一提: “我们仨其实是私家侦探。杨米米他爸死之前,说有人追他,要我们保护他儿子,可他什么都没说明白,就去了。杨米米不听劝,非要跑去捞尸,结果也遭遇意外。” 话音未落,石成峰双眼死死瞪大,紧紧盯着黄灿喜。 黄灿喜摁下圆珠笔,“啪”一声。 ——显然她赌对了。 “杨米米不是意外。”石成峰低头长长叹了一口气,声音小得几乎只剩下气音,“是这村子里人害死的。” 他顿了顿,脸色阴沉,“是村里那位失踪的巫师……下蛊,害死的。” 他断断续续说了些自己的推测,却被黄灿喜一句句推翻。 可那些解释不通的地方,也只能归到怪力乱神的范畴里。 两人唠了半天,再出来时,遇上沈河。 或许味道真是大了点,就连向来体面的沈医生,也忍不住抬手捂住鼻子,低眉浅笑:“周野之前给我打电话,说你和东东在办公室偷偷食粪……” 黄灿喜脸色当场崩坏。 哪怕是她,也没法在暗恋过的人面前丢这种脸。 后槽牙“咯吱咯吱”磨得响亮,她眼睛里全是火星子: “周野!周野!!” 下午的活动依旧是参观村里的风情习俗。 李向导一一介绍村子里的一切。 灶台、锅碗瓢盆、水源,昨晚见到的镰刀、杉木棍,甚至是那张祭祀用的大面具。 “这是椎牛祭祀时,巫师会佩戴在头上的面具,是沟通生死两界的桥梁。战胜牛的人,死后能得到祖先的认同。” “这是我们帕家村的宝物,外人若碰了,会沉到红河里。” 话音一落,石成峰手猛地收了回去。 虽不知道所谓“红河”是哪一条,但只听名字,就够危险。 外人不能触碰面具,他们只能凑近观察。黄灿喜越看,表情越凝重,末了笑着轻描淡写一问: “帕家村的巫师去哪了?” “前几年生病,下山看病去了。”李向导答得很快,快得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接着是体验苗寨服饰的环节。 黄灿喜是女生,便由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妹妹帮她更衣。小妹妹普通话磕磕绊绊,她只好凑上去和她们多聊几句。 可越聊,她们却越沉默,不住地往门口看去,似乎十分不愿意和她单独行动。 黄灿喜罕见地没有眼色,她不停地问、不停地问、刨根问底地问,随后一股寒意从脚底一路爬到后颈。 她终于知道怪异从哪来。 表面上,村民们都很热情,但除了李向导,几乎没人真正和他们交流。 她原以为是语言不通,才造成这份疏远。 然而仔细一想,却不对。 这群人看似苗族,却对苗族的禁忌、习俗、礼节……全都不熟。那种陌生,不像遗忘,而更像是刻意伪装。 苗汉互融,文化确实可能消融,可会发生在这种与世隔绝的深山里吗? 她心头一阵发凉,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 她随手扯下沈河,小声问:“这真的是苗寨吗?怎么其他人看起来,都不像苗族人?” 沈河神色温和,拍拍她的肩膀,低声笑道: “我可没说过,我们去的是苗寨。” “那帕家村?”黄灿喜愣在原地。 深山老林里的一个村子,总不能为了招揽游客,特地假扮吧。 “当然是假的。”沈河推了推眼镜,笑意温和,却带着锋芒,“不愧是你,灿喜,你是在哪里发现的?” 黄灿喜盯着他的笑,忽然生出一种陌生感。 童年的滤镜正在一点点崩塌。沈医生是这样的性格吗?她怎么都说不上来,只觉哪里变了。 他们原本的计划,是在帕家村附近拍摄五天,但若想要等到椎牛祭,李向导肯定不会让他们继续留下来。 黄灿喜挠挠头,怎么也想不通。 “老板的身体还好吗?再多住两天,他怕不是就香消玉殒了。”她头疼,昨晚的场景还在脑子里盘旋。想着要不要给周野送点什么,让他撑一撑。 “他死不了。”沈河目光凝着她,忽然换了个话题:“黄灿喜,我听说你在ecs和周野、东东他们经历了不少。你现在还觉得这些只是幻觉吗?”他顿了顿,“包括你身后,那位陪了你很久的,‘你的奶奶’。” 煤油味,溪水声,沈河的笑、布料粗粝的触感——这是她现在所能感受的一切,一切都如此真实。 如果人的来时路能被安排,那世界是不是也能按照人的期待来运行? “是幻觉。”她低下头,缓缓眨走眼里的酸涩。 “是吗?”沈河的声音温柔,却像暗潮涌动,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只不过心跳快了几下,她的思维就慢了半拍。 下一瞬,她猛地被人一把拽开,才回神。 周野站在阴影里,眉眼冷淡。 见着周野,黄灿喜眼睛就不知道往哪放,幸好脑子快人一步,先发制人,“……你说你们俩是朋友,我怎么感觉不大像呢。” 两人果然一愣。 沈河“哈?”地嘲讽一声,推推眼镜,丢了个理由就离开。 黄灿喜环视一圈村子,在一根根枝桠上数过,最后落在周野身上,生硬地又重起了个话题,“你生日是几号?” “正月初七。” “什么啊,这年头谁还看农历。”她嫌弃两句,打开手机,“……你怎么也是水瓶座?我听说水瓶和水瓶在一起,会不停吵架。” “水瓶座?”周野第一次听见这词,眼神直勾勾盯着她,想要她解释。 这是周野的知识盲区。可他只要走出舒适区,就会发现,满地都是盲区。 “解释不来,但我允许你复活一次,你回去把这mbti一百题做了,告诉我结果。” 她说得神秘,把周野唬得一愣。手机轻碰,一百题就这么传到他手机来了,还附带五张黄灿喜的个人精选自拍。 “哎呀,不小心手滑了。” …… 午饭过后,李向导扬言要带他们进山,寻找珍稀动植物。 石成峰却突然改口说不去,要回城里,嘴里嘟囔着“雾气太大,拍不出啥好片”。他收拾东西时,还特意多看了黄灿喜几眼,欲言又止。 黄灿喜心里犯嘀咕,但三个人一起走,总不至于怕。 他们跟着李向导,雾气越裹越厚,林木遮天蔽日,时不时能看到树干上刻着祭祀用的图纹。黄灿喜一一拍下,心里逐渐确认,帕家村和正统的苗寨文化,并不一样。 山路越来越僻静,天地苍茫,人像是雪白画卷上的几粒墨点。 黄灿喜对这仙境一般的大自然感到害怕。 李向导是潜在危险,而周野怔生病,沈河又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 无论如何,她得护着这两人回ecs。 可偏偏,这两人像是两块同极的磁石,根本没法走到一条线上。 雾气浓得像要压塌山林。她紧紧拽着周野的手,“你别跟丢了。” 回头一看,李向导和沈河,竟然已经不见了! 第22章 故事的入口 第28章 她脸色瞬间煞白,连着喊了几声,也没见有人回应。 回头确认路标,却像被风雪生吞,眨眼就消失无踪。 再低头看指南针,指针疯狂抖动,打着转。 “真是条条大路通死路……” 黄灿喜心口一凉,怕沈河出事,更怕他们真的走不出去。 “李仁达不会有事的。” 周野却全然不在意,低着头,在雪地里四处寻摸什么。 黄灿喜压住慌张,凑上去追问:“那我们怎么办?要怎么出去?” “磁场紊乱,就看山,看水。” 他接过铲子,顺着草木生长的方向挖了几下,硬生生刨出一条被冻僵的小溪。 “山势遮掩,就看地脉。” 他俯身掬起一把冰水,嗅着泥腥,几下就推断出路。 抬头,却看见黄灿喜撑着铲子,居高临下望着他,脸上满是无奈。 “我们这是要下山?不去找沈医生吗?” 她声音里带着火气。周野这种对生命的淡漠,在她看来几乎冷血。 “他又不是没长腿。” 周野冷冷一句,把人怼得无话。 然而他带领的方向,竟和她凭直觉推出来的下山方向完全相反。 “……老板,我们这是去哪?” “进山。” 黄灿喜脚下一滞,猛地抬头望着一片白得发荒的天地,只觉荒唐至极。 “我们不就是在山里了吗?!” “还没有。” 她跟着周野逆水而上,风雪越飘越大,起初只是零星,转瞬间便急促如针。 水流结冰,雪又掩去原有的走势。无线电失灵、风雪遮蔽、地图失效。 这已不是外人该深入的地方,甚至不像是人类能存活的地方。 黄灿喜低头,瞥见雪地里一坨冻硬的粪便,心里一抽,眼睛发直:“周野,跟你商量个事……” “咔嚓。” 她话音未落,风雪之中,黑影直起上身,肩背鼓起,立起时比她还高出半个头。 大雪压枝,风声呼啸,母熊带着两只幼崽,在交错树影与飞雪间若隐若现。 它们显然也看到了人类,母熊鼻端喷出白气,低吼着,压迫感排山倒海,直逼过来。 不过二十米,像生死的距离。 黄灿喜捏紧铲子,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心脏几乎卡在喉咙口。二级保护,动手不是,不动手更不是。 余光一扫,熊崽好奇地靠近,黑亮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的背包。 她正欲后退,却瞥见周野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本红色的本子。 她再一眨眼,本子就消失无踪。周野的脸色,比风雪还要苍白。 这一切快得像幻觉。 黄灿喜低头再看,熊崽已经扑上来,爪子划在她腿边,毛茸茸的重量压得她一个趔趄。母熊怒吼,雪片在耳边炸开。 她猛地抽脚,肩膀一沉,推开周野,手腕一抖,熊喷“嘶”地喷出一股白雾。 刺辣的气柱炸开,母熊鼻端一抖,被呛得踉跄后退半步,喷出的白气在空中炸散。枝头随之颤抖,雪檐的细粉簌簌而落,像碎沙落盘。 还未来得及换气,整片雪板轰然塌下,山体巨响震耳欲聋。 “黄灿喜!” 周野的喊声透着慌急。她猛然回身,熊爪已扑到眼前。黄灿喜反应极快,铲子猛挑,硬生生挡下这一击,铁刃与兽爪相撞的瞬间,手臂一麻。 还未松口气,雪浪扑面,粉雪卷着她们整个人。 眼前顷刻灰蒙,她只觉一只手死死拽住她,整个人被拖走。脚下再无立足,他们只能抱紧彼此,像雪球一样顺着斜坡滚落。 冲击力重得像要把五脏六腑都震散,她下意识抬臂扣住周野的后脑,指尖死死攥紧他的风帽绳。周野反手将她压进怀里,护得密不透风,两人绞紧在一起,半点缝隙不留。 不知滚了多久,天地终于安静。 雪雾散尽,她从彼此胸腔急促的心跳声中缓过神来,咬牙撑起身子:“周野,醒醒。” 她费力钻出雪堆,把失去意识的周野挖出来,拖到一旁。 呼吸急促,她抖手举起手电,光束划开黑暗。心跳随着光线一寸寸加快。 四周不是山谷,而是一处巨型溶洞。 石笋长短不一,如同春笋一般破地而出。顶拱高耸,像巨兽的脊梁,滴水声丁零,回音深远。湿润的水汽弥漫,溶石反光,像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空气里混杂着泥腥与潮湿的冷,逼得她呼吸逐渐急促,口干舌燥。 周野说的进山,该不会是这会才算吧。 黄灿喜抬眼望着他们跌落的洞口,心里一阵发凉,运气再差一点,他们早被尖石串成两串冰棍。 周野外伤不多,却怎么喊都醒不来,脸色比吴道源还要白。 他的背包失踪,而自己身上的罐头和水,最多只能支撑两人一天半。 她深呼吸,花了三分钟做好心理建设,把周野背上身。背带勒得肩膀生疼,像有谁攥着她脖子一般难以呼吸。 她咬牙按着周野教的方法,摸索石壁、辨水流,然而溶洞的石乳大同小异,仿佛陷进鬼打墙。 随着深入,石壁变得光滑,竟带着人工打磨的痕迹,上面刻着扭曲的纹理与符号,像极了她在帕家村见过的那些图案。 她指尖还在石壁的纹理上来回描摹,脑子里满是疑问,心口被一种不安的窒息感死死压着。 正愣神间—— “嗒——嗒——嗒。” 石壁深处,传来脚步声。缓慢且轻,像是有人刻意收着脚步声,从黑暗里一步步逼近。 她猛地僵住,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滑。下意识屏住呼吸,攥紧了手里的电筒。光圈在洞壁上抖抖索索地一晃,照出一片湿漉漉的岩石,却照不到声音的源头。 直到那道脚步声骤然停下,一束手电忽然从黑暗里亮起,晃得她眼睛发花。 一个熟悉的嗓音响起,带着压不住的惊讶。 “哎呀妈呀,咋是你?!” 石成峰。 黄灿喜也怔住,“你不是回城了吗?!” 石成峰憋着笑走过来:“李仁达一看就不是啥好鸟,我要是不说走,估计肾都得让他们抠走。” 他那件灰扑扑的羽绒服不见了,此刻换上一身墨绿冲锋衣,口袋鼓鼓,登山扣、头灯、镁条一应俱全,像是早有准备。与之前扮作旅游博主的随意模样判若两人,看起来像是来干票大的。 黄灿喜想起张良就葬在张家界的水绕四门,此刻再看石成峰,感觉他面相都变了。 可在这困境里,她没有选择。多一个活人就是希望。石成峰干脆利落地把周野扛到背上,肩膀一沉,却连哼都没哼一声,背依旧挺直。 两人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溶洞深处走去。谁都不知出口在哪,也不知为何山下会藏着这样一个庞大的洞穴,更不知它与帕家村之间到底有何联系。能依靠的,只有周野昏迷前交代的方法。 黄灿喜顺着洞壁走,指尖一寸寸摩挲那些古老纹理,忽然“咔嚓。”一声轻脆的碎裂响。 她低头一看,石缝里裸露出一截森白。她心口一紧,猛地抽出电筒一照。 一根棒骨。 她和石成峰对视,空气瞬间凝固。 “不是人骨。”石成峰蹲下比对片刻,摇摇头,语气却并不笃定。 可再往前走,白骨逐渐多了。石块间横七竖八,被水流打磨、风霜侵蚀过,一块块活像天然的艺术品。间或还能看到一些粗糙的陶罐,表面覆着厚厚的灰。 黄灿喜心底发凉,握紧电筒的手都在冒汗。 这地方,绝对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它不像天然洞穴,更像是帕家村用来举行祭祀的地方。 沈河说帕家村不是真正的苗寨,那又是什么? “这里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怎么发现这洞穴的啊?” 黄灿喜被他一句问话拉回神,愣了下,“你问我?” 她盯紧石成峰,眼底有怀疑,“石成峰,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你这话啥意思?大妹子,你说得瘆人啊。”石成峰挤出一丝笑,玩笑话刚贴上嘴边,又被黄灿喜堵了回去。 “你难道不是和杨米米一起当过兵?”黄灿喜侧着脑袋打量他,语气十分笃定。 石成峰对杨米米的事知道得太清楚,哪像单纯“直播间网友”。如果不是直播,那就只能是兵营。 从石成峰的行为习惯,不难看出他当过兵,可他却刻意隐去这段事。 “你是从杨米米那听来帕家村的事,于是才来的?” 石成峰脸色难看,眉毛皱得死紧,似是权衡,半晌终于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和他就是一个连的。退伍后也经常联系,但前段时间他突然留下一串信息后就消失了。” 他断断续续又抖了一些事,却难以分辨哪句真哪句假。 “杨米米的爸妈一直希望他能转士官,他本来也有机会,但最后还是退伍了。拿着那点退伍费,在桑植县车站口盘了个小饭馆。” 第29章 黄灿喜挑眉,“他当兵多久?那地段客流不小,竟然能靠退伍费盘下来?” 石成峰不想说,却抵不过黄灿喜的追问。 “那是捡漏。”嚓地一声,香烟就叼嘴上,“二二年买的,谁知道风向一转,游客多了,张家界活过来了。他才刚赚点钱,还没孝敬他爸呢,他爸就没了。” 黄灿喜一怔,“我好像一直都猜错了方向。” 因为杨米米死前的那些私信,她一直以为是帕家村导致他们一家三口遭殃。 但如果是因为挡了谁的生财之道呢? 三十八年前,为了钱财可以烧房杀人,如今呢?难道不会? 石成峰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咬牙道:“……我知道你想说啥。我一开始也以为是这样。” “一开始?” 石成峰目光闪烁,吐出那句压在胸口的话:“你知道杨米米为啥参军吗?” “因为穷?”黄灿喜脱口而出。她记得杨米米学历不过高中,刘米又总是打短工,全家人四处漂泊,日子清苦。 “也有这么一个原因,但杨米米自己说,是他爸妈想将他上交给国家。” 黄灿喜嘴角一僵。 “你看!我当时也是你这么个表情。真要报效祖国,咋不考个好成绩,当个士官,在兄弟面前扯这屁话呢?” 石成峰的声音还在溶洞里回荡,忽然换了口气,“可后来我才知道,他爸妈是真打算让国家保护这颗宝。” “卧x!!哪来的水?” 黄灿喜听得入神,忽地被他的大嗓门震得头皮一炸。 她举起手电筒抬头,水滴落下,顺着她的脸颊一路滑到脖颈。头顶的薄冰正缓慢融化,冰层里隐隐有什么在蠕动。 “啪!”一条蛇掉在石成峰脚边。 空气顷刻一冷。紧接着,又是一条硕大的蜈蚣,活生生砸在黄灿喜的肩膀上。 “快跑!”她猛地弹指,将蜈蚣甩开。可虫群像听见号令一般,窸窸窣窣地从四面八方掉落,朝他们涌来。 “x了!能跑去哪?!”石成峰面色铁青,腿却比嘴巴老实,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命。 溶洞太大,他们无论跑向哪,头顶都有毒虫坠下,像潮水一样追随。 “怎么到处都是虫子啊?!”他嚷得嗓子发尖,忽地一脚踩空,吓得双腿直抖。 黄灿喜瞥去,一眼心凉,前方竟是深不见底的悬崖! 手电筒回扫,蛇、蜈蚣、蝎子、蜘蛛,还有一些根本叫不出名字的虫子,正疯狂攀附而来。 “谁把虫子给冻天上了!”他吓得手一抖,一脚踢翻几只蝎子,嘴里念念有词,开始祷告起来。 黄灿喜叼着手电喝道:“别把我老板摔下去!” 她抡起铲子,“哐”地在地面划出一道沟。虫群一触即死,瞬间被碾得稀烂,血腥味弥漫。 窸窣声骤停,虫潮像是迟疑。 “大妹子,你看头顶!”石成峰喊破了音。 黄灿喜猛抬头,只见洞顶黑压压塌下,蛇虫雨点般砸落。毒蛇直扑,她挥铲生风,急退一步险险避开。虫群却齐刷刷调头,只追着她不放! 黄灿喜一怔,为什么? “你咋招虫子稀罕!” 她真是恨不得一铲子拍石成峰嘴上! 空气里虫液酸甜夹腥,像发酵过的草药渣,黏腻得让人头皮发麻。 她指骨攥得发白,咬牙一横,把周野托付出去:“帮我看着我老板!” 说完,她踩着虫尸杀出一条道。石风阴冷,心口乱撞,她想不明白虫子出现的原理,眼下只好找出虫子追她的理由。 背包被她猛地甩出,自己反身狂奔。可窸窸窣窣的声潮并未追随她,而是汹涌着扑向那只坠地的背包。 她又将背包倒扣,所有物件撒了一地。 虫潮只在半片面具与那枚瓦片周围簇拥,其余东西无人问津。 答案终于显现。 她盯着那半块面具,心跳越来越快,像是要从她的胸腔飞出。 她手止不住地颤抖,将面具举到眼前。透过眼洞,接受了她的“幻觉”—— 成百上千个“她”。 魂魄状,残影状,像蜡烛焰影,又像腐烂水草,一具具攀附在她的双腿上。 手臂扣住小腿,指骨掐进血肉;肩膀叠着肩膀,脸贴着脸,黑漆漆的眼洞正对着她。 尸山一样的结构,将她嵌进无数个自己构成的坟茔,镶进骨血。 虫潮算什么?鬼影又算什么? 她身后,一直跟着无数个“她”。 而雪崩之后,又多了一个。 一个个曾经的“她”,阻拦着她往进: “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去别——” 黄灿喜呼吸一窒,手心死死扣着那半张面具,指甲抠进木质里,血与草药的味道混在一起,喉咙腥甜。 这一刻,她终于明白周野为什么“贫血”了。 她抬头望去—— 几根巨型石乳天柱撑起溶洞穹顶,她脚踩累累白骨,眼看虫潮一路翻涌蔓延,爬成一条猩红的河流。石台、骨罐、雕像堆叠重影,把一切都推向同一个方向。 那尽头,有一个致命的吸引力,无形的呼唤在她耳边低语,不是声音,而是本能: 往前——往前 她恍然意识到, 帕家村,不过是这场故事的入口。 第23章 深入祭祀地宫 两股声音在耳畔撕扯, 指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就像那天她从余米米的屋子里仓皇逃出,却偏偏又听见某个莫名的呼唤, 召她折返。可脚下无数只冰冷的手死死拽着脚踝,不许她回头。 她下意识地摘下面具,怔怔低头。 只见虫群密密麻麻,从她脚背涌动而上,黑影层叠,攀附在衣衫,仿佛在皮肤上绘制出一幅诡异而活生生的花纹。细足轻快而冰凉,每一步都像针, 扎在她心口。 眉心骤然一紧, 她低呼一声, 刺痛将意识扯回。 蜈蚣与蜘蛛钻入裤腿,冰冷的身躯贴肤而行, 锐利的口器正啃噬小腿。 她呼吸猛然滞住, 背起背包,发疯似的蹦跳,狂乱抖落身上的虫群, 如无头苍蝇般在溶洞里乱撞。胸腔剧烈起伏, 粗重的呼吸声像在锤打耳膜。等她猛地回头,虫潮已不知何时停下,影影绰绰地散在黑暗深处,不再追随。 她急忙撕开裤脚,两条小腿已被啃出五六道伤口,青肿突起,火辣作痛。其间一条蜈蚣还死死咬着,她还没伸手掰开, 它便骤然松口,触须乱摆,像是惊惶逃窜,跟着另外两条漏网之虫一起钻入洞壁缝隙,消失无踪。 心口倏然沉下,她下意识后退。脚底“咕叽”一声,湿滑而粘腻,显然危险还未解除。 手电一抖,光线斜落。照见一滩漆黑浓稠的液体。气息中夹着泥土的湿气与腐败血腥,令人作呕。 然而那并非孤零零的一滩,而是顺着坑洼的黄褐黏土蜿蜒向前,像一条暗河潜入溶洞深处。 她怔在原地,只觉那流淌的痕迹,更像是某种庞然巨物拖曳身躯时碾压留下的痕印。 喉咙发紧,她艰难咽下唾沫,顾不得腿上肿胀的伤口,紧攥手电,一步一步逼近黑暗。 溶洞依旧寂静,但人工的痕迹越来越深:地面横陈着一具具四方长条木箱,头顶是无数交错的绳结,垂落的红布像血瀑般摇曳。 黄灿喜从怀里摸出杨米米坠崖洞口捡到的红布条,一对比,果然是同样的布料和图案。 她的呼吸愈发急促,手电的光扫得更快,地上散落的骨骸大小不一,杂乱无章,已无法辨别来历。 直到确定四周没有危险,她才肩膀一松,整个人无力地靠在一个木箱旁,任由伤口火辣作痛。 她随手摸索着,却触到箱沿上深深的勒痕,边缘还有一根削尖的木条,钉入其中。 黄灿喜脸色一白——她竟是坐在别人的棺材上。 她惊愕回头,手电光照亮漆黑深处,五六副棺材横七竖八地摆放着。 心脏扑通直响,她抬手铲开棺盖。 里面尸身早已腐烂,静静躺着两具白骨,皆是成年男子,面具覆面,身披黑彩相间的祭服。 她惊疑难定,又连撬几具,竟皆是如此。棺材风化程度不同,仿佛这些年不断有人被送进来。 数不清的棺木,像符号般横竖堆叠,仿佛按照某种诡异的阵式摆放,祭祀着看不见的存在。 人生人,牛生牛。 第30章 人在这里,像牲畜一样被献祭。 最让她心底发凉的,是角落那口崭新的空棺,静静敞着,像是在为谁准备。 她缓缓转头,看向刘米和杨米米父子的魂魄,心情难言。 刘米将儿子上交给国家,恐怕是为了避开这样的命运。 他一辈子都在躲,四处打短工,频繁搬家,让儿子随母姓,却依然时时担心被帕家村人找上。 可依照祭祀的内容来看,牛才是主角。 椎牛祭祀在贫穷年代以猪代替,已经是无奈之举,为何帕家村竟悄然演变成以人代牛? 沈河说这不是苗寨,可处处又透着苗寨的影子。 更诡异的是,代替“牛”的人,是由什么来决定的? 为什么杨米米的爷爷辈早已逃离,却依旧无法避免被当作献祭?这所谓的“追杀”,像是延续了几代的执念。 凭帕家村那三十多口爷孙? “总不至于真是什么蛊毒吧……”她想起方才那些毒虫,背脊发凉。 手里攥着那半块面具,思绪缠绕着周野,担心他和沈河的生死。两人恐怕早就知道这地下有秘密溶洞,所以才执意要她同行。 好奇像烈火一样要烧穿她的胸腔。她屏住呼吸,从背包里掏出一枚小巧的照明信号弹。火光窜起,伴随尖锐的爆裂。 白光如织,刺得人心颤,眼前的“世界”暴露无遗。 黄灿喜只觉手脚发麻,如同被下了定身咒一般,那一刻,她几乎产生错觉—— 她,以及眼前所有的棺木和尸骨,都是献给中央那尊看不见的神灵。 这是一个庞大到无法形容的地宫。穹顶高耸难测,绳索如蛛网层叠交织,红布条自高处垂下,宛若血瀑直泻。脚下棺木铺天盖地,森森叠叠,一眼望不到边。累累白骨蜿蜒蔓延,似汪洋般层层堆叠,汇聚在地宫正中。 而在中央,三尊巨大的石牛矗立,背脊如山,神态动作竟然栩栩如生,气势森严,令人心魄震颤。 帕家村人难不成就是在这里举行椎牛祭祀?但如此规模,怎会是三十六口人能展开的? 她蹲身打量脚下的白骨海,挑出几块打量,发现不仅有大型动物的骨头,甚至还有小型动物的骨头。 四处打量,只见无数杉枝编成的仗仪散落其间,像是祭祀用具的残影。粗大的木柱零星矗立在棺木之间,而在那些木柱顶端,仰放着一具具牛头白骨。 她惊叹这其中的不可能,下意识走近,才发觉那三头石牛并非自然天成,而是人力凿出。 远望只是有鼻子有眼,近看才发觉。牛的一家三口,神态竟细致得逼近活物,公牛昂首,母牛低回,小牛紧贴在侧,连眼眶与颈肌的纹理都清晰刻出。更诡异的是,牛身上隐隐浮着晦涩的纹路,像是某种图腾。 黄灿喜指尖轻轻触上,电流般炸开,她牙齿直打颤,手不由自主地缩回。 公牛高达五米,抬头才能看清全貌。她凝眉细看,发现牛口中似乎卡着什么,灯光打去,那物件闪着亮光回应她。 黄灿喜琢磨片刻,取出钩爪,绳索抛去,稳稳勾在牛角上。攀爬而上,靠近时才惊觉,这竟又是一片瓦片? 她心脏砰跳,马上意识到周野这次的目的。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她环顾四周,见一切风平浪静,这才深呼吸,一把摸上那块瓦片。 瓦片似乎长在石牛的嘴里,卡扣得严丝合缝。可就在她手指触上时,一个陌生的念头忽然涌起,像是知晓了某种暗语,往里推,再微微一倾。 “咔哒。” 瓦片顺利取下。她刚松了口气,头顶却骤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下一瞬,危险擦面而来!她双脚下意识猛蹬,一道白浆般的白线“唰”地划过脸颊,重重砸在眼前的石壁上,发出震耳的轰鸣。 她瞳孔猛缩,抬起手电往声音源头一照—— 只见一只三米大的蜘蛛横卧在穹顶,它腹部膨胀,足肢利如弯刀。她一直以为的“绳索”,竟全是它吐出的蛛丝! 蜘蛛的身躯,却有着人的笑脸;绒毛密布,口器蠕动,齿缝间还沾着未曾消化的虫尸。笑容僵硬而诡异,像极了她在达斯木寨的祭屋里看到的怪物。 ——快逃! 这是最原始的求生本能,她全身的肌肉瞬间收紧,手电晃出一幅幅撕裂的光影,像慢放的走马灯。 然而那巨型蜘蛛却比她更快,见到她时,像疯了一样顺着蛛丝疾扑而下,几息之间,蛛丝已封住她的退路。 黄灿喜猛地一铲劈下! 可那蛛丝粘韧如铁,铲刃不但没能斩断,反被死死裹缚。她心口骤然一沉,阴影轰然扑来,整个人被巨大的压迫感笼罩。 呼吸骤停,她只能反手一抬,将照明灯猛打在那张诡笑的脸上。 白光炸裂,映得洞窟里一切都扭曲不稳。她趁机暴退,却没来得及喘气,背包又猛地被一股力扯住,她跌跌撞撞落地。抬头一看,沈河立在身旁。 他额角一道血痕蜿蜒,浸透了衬衫大片前襟,眼镜不见,双眼空洞冷冽。 “沈医生?!”黄灿喜震惊呼喊,“你没事吧——” 可沈河没有回应。他甚至没看她。黄灿喜恍惚间,被他猛地扣住手腕,反手一抛,将她整个人推向那张笑脸狰狞的巨型蜘蛛。 “沈河!” 她撕声喊出,带着濒临崩裂的绝望。 “倏——!”地一声, 她破风而去,精准无误地避开层层蛛网,硬生生摔在巨型蜘蛛身上。 绒毛粗糙得像刀片,一下子刮破了她的衣物和手臂,皮肉火辣辣的疼;可那张笑脸却柔软得诡异,像生肉一样黏腻。 一股念头急转而上,她忍住晕眩,迅猛侧身,一把铲子反手扎下! 铲刃狠狠刺进笑脸,浓稠的黑汁猛然爆开,腥臭扑面,溅得她满怀。 蜘蛛怒吼,发出撕裂耳膜的怪音,八足狂舞,如铁鞭横扫四方。威力惊人!石乳被打得粉碎,骨罐哗啦坠地。 黄灿喜也被甩得在棺材之间翻滚,背脊磕得生疼,耳边全是“砰砰”巨响,分不清是蜘蛛的挣扎,还是自己被生生摔飞的落声。 她手脚发麻,还没稳住,蛛丝“唰”地抽来,锋利得几乎要把她腰斩。黄灿喜猛地翻身避开,铲子横挡,却瞬间被厚重胶质死死裹住。她咬牙狂扯,肩关节几乎要脱臼,硬生生扯开一道口子,借力滚开。 蜘蛛彻底疯了,利齿寒光一闪,直扑她的头颅! 一股阴影压下,她几乎是本能拼死挥铲,狠狠掼向它那张人脸般的笑面。 它却像是有灵智,四足一撑,护住脸部。看得黄灿喜惊魂直瞪,大脑几近短路。 然而不过换息,沈河已悄声潜到它背后。 他一声不吭,额前碎发垂落,眼睛瞪得骇人,手指骨节纤细,却像钳子般攥住蜘蛛的腰腹。 “咔——”指骨生生掀开甲壳! 黑色脓液喷涌而出,夹杂着未消化的毒虫尸体,腥臭直冲鼻腔。 蜘蛛嘶吼如爆雷,整个溶洞随之震颤。 黄灿喜身上晕眩未消,耳边骤然“砰!”短促巨响,震得胸腔都跟着一颤。腥臭翻卷而来,却又被另一股刺鼻的硝烟味硬生生压过去。 她眉心猛跳,耳膜轰鸣不止,手电筒的光在乱石间抖动。紧接着又是持续数秒的巨响,整座溶洞晃动,石屑翻飞,四散坠落。 余光一撇,她心口猛地一紧。 沈河似无意触发什么机关,三尊石牛前方数十米外的石板竟应声裂开,缓缓敞出一个三米宽的洞口,漆黑深不可测。 黄灿喜心口一震,来不及喘息,就听见沈河语气轻快, “灿喜快走,想死不成?” 话音未落,他已带着血影,灵巧无比地钻进那洞口。 黄灿喜咬紧牙关,回头望向蜘蛛,那庞然怪物仍在抽搐,似乎未死透。她心头一凉,不再犹豫,紧跟其后。 洞口初时逼仄,石板挤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空气里弥漫的不是湿润,而是干枯的尘土味,呛得她胸口发闷。石壁伸手即触,冰凉刺骨,寒意一路颤进心口。越往里走,空间渐渐宽阔,高至三米,可容五人并肩行走。最让她心惊的是,石壁上竟零星悬着长明油灯,火焰仍在跳跃,仿佛早有人为他们点亮。 沈河脚步没有半点迟疑,像是对这迷宫熟门熟路。他在前方快步穿行,黄灿喜却气息渐重,呼吸越来越急促,腿像灌了铅。终于,她脚下一软,整个人靠着铁铲才勉强支撑。 沈河停下,转身一笑,温柔得几乎令人忘了方才的险情绝境:“灿喜,你还好吗?要不要在这里先歇一歇?” 第31章 黄灿喜脸色惨白,眼里已经看不清光点。听到他这句话,像是最后一根弦断了,手一松,铁铲“当啷”掉在石地上。她整个人瘫坐下去,背抵石壁,只有那一点豆大的火光在摇曳,比她此刻的生命都顽强。 沈河走近,半蹲在她面前,双手覆上她的腿。那触感让她心头猛地一沉。曾经那个温柔可靠的邻家大哥,此刻却如同一张剥落伪装的皮。她一直以为的仰赖,不过是自己单方面的幻觉。 虽早有心理准备,却依然刻骨。 呼吸变得支离破碎,眼前的画面扭曲成线。模糊的人影中,她看见沈河的手里亮出一支注射器,寒光一闪。冰冷的针头扎进她的皮肤,肾上腺素瞬间涌入血脉,带来一阵灼烧般的清明。 她的视线逐渐聚焦,沈河低着头,额前被血黏住的碎发贴在脸侧,凌乱而张狂。 他替她处理好腿上的伤口,随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板药片,声音微夹,眼角那抹血与笑意叠在一起,说不出的怪诞:“灿喜现在能自己吃药了吗?~” 黄灿喜沉默了两三秒,上牙死死咬住下牙,嘴唇微颤,话模模糊糊地从嘴边出来,却快如闪电,锋利十足,“你要是把我以前的事告诉给你我以外的第三个人,你,就,死,定,了,沈河。” 她暗恋过谁?哦,已故。 黄灿喜一把夺过药,直接塞进口中,嘎吱嘎吱嚼得像是健胃消食片。 沈河不为所动,反倒笑得更欢,仿佛她的怒火只是他最可口的养料。 他慢条斯理地擦去额头和胸口的血迹。可那皮肤光洁如初,干净得没有一丝伤口。血从何来?她看不透。 他在黄灿喜身旁寻了个位置坐下,像是知晓黄灿喜心中所想,自己主动供出所知的情报。 原来李向导一早就打着弄死他们三人的心思。将他们三人丢在雪山里迷路,最后化作“不听劝,硬闯无人区”的三具尸体。 她与周野走得近,但沈河不是。不过眨眼,他就与她俩走失。可沈河反倒一路跟随李向导找到溶洞入口,趁其不注意,硬生生从他手里夺下了地宫的地图残卷。 沈河早就知晓帕家村的秘密,不如说,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 早在雍正年间,因苗民起义,许多苗族被迫离开贵州、湘西腹地,逐渐散落到更偏远的山中。帕家村便是其中一支。 本也能依山吃山,自给自足,可一场天灾让粮荒骤起,村民饿到双眼占掉半张脸,肚子却鼓起,连头巾都压得脖颈弯曲。 哪来的牛、猪、肉? 人都不剩两块肉。 “没肉。” “骨头也能吸。” “好酸、好酸、真柴。” “‘它’儿子呢?” “关着。” “哎呀,母‘牛’跑啦!” “跑哪了?快追、快追!” 村民提着棒骨,脚步在泥雪里“扑扑”砸响,追逐声由远及近,像蝗虫般压来。 灯笼的火焰被风一吹一闪,红影抖动,照在他们干瘦的面孔上,眼窝塌陷,嘴角滴着不知是贪婪的唾液还是血水。影子被拉长,重叠在一起,仿佛无数恶鬼并肩行走。 母“牛”去哪了? 不知道,但这群恶鬼大军找到了他们的巢穴。 山的深处,一张巨口般的溶洞敞开,黑漆漆的,却不断吐出五彩气息,仿佛山在呼吸。 洞内空阔无比,犹如蚁穴,空间不可丈量。中央一块巨石冷冷伫立,又如同山神的心脏。 村人围着它,认为这是祖先之神的指引,于是他们将子“牛”宰杀献上,在巨石前进行这异化的椎牛祭祀。 巧的是,天灾第二年结束了;苗寨帕家村,也结束了。 ——村人将这归功于祭祀的成功上。 更巧的是,椎牛祭祀的传说里,一早就写好了结局。 —— 女妖“加减加宜”血洗全场,九坡九岭的男女尽数葬身祭坛。 “只是因为这样?”黄灿喜猛地打断,脸色比刚才更差,“你是说当年逃出去的女人,设法让村人用这种祭祀方法自相残杀?甚至沿用六十多年?!” “……我不信,我没法相信,这么多年过去了,杨米米的爷爷都已经离开帕家村了,为什么杨米米和刘米,还会成为祭祀牺牲品?一场仇恨能影响这么久?” 她努力分辨沈河口中的那套说法的逻辑所在,却发现人的情感和鬼怪的存在,一旦试图用逻辑去解释,那终归是无解。 她疲惫至极,顺着墙角滑下,枕着背包就地倒下。双眼直直盯着火光,盯到酸涩,声音虚弱到几乎听不见: “我不信……而且,杨米米两年前在县城低价收了饭馆,说不定是遭人嫉妒害死的……或许不是为仇,而是为财。你凭什么断言,是村里的人?” 可话说到一半,黄灿喜的声音就低了下去,她似乎睡着了,连呼吸都很浅。 沈河却俯下身,撑脸继续讲述这一故事, “灿喜,到底是‘天灾’,还是‘人祸’,全看你如何判断。世事并非黑白分明,你掌握的线索,也不会是全知。” 他顿了顿,目光幽暗,声音低得几乎贴进她耳骨: “就算你知道了,写出来又能怎样?什么都不会改变。高楼能盖起,但人心里的鬼怪不会搬离。法律的网能关它们,可一旦利益足够丰厚,这网,就关不住。” 他笑了,轻声一句: “黄记者,你说呢?” 什么都不会改变吗? 哪怕意气反驳,她自己都没有几分底气。 当年因为利益,才有火烧水绕四门的事。 如今呢?或许也是同样的理由,角逐到你死我活。不仅是县城旅游景点的小饭馆,就连深山村寨里的土地亦是同理。深山寨子里的土地,在土地改革后,谁家住哪里,全靠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来决定。山里地皮本该无尽,可一旦有限,一旦有利,世事就全然不同了。 她依然清楚李向导向她介绍这一祭祀时的表现。 他嘴角咧到耳边,双眼不像是看着她,像是穿过她,看向村外的一切。 他口中的“椎牛”,已不是单纯用木棒捶杀牛的屠戮,而是一种精神升格,是献祭、是奉献。水牛不过是媒介,死后被送往祖先处享用。 她无法理解。小时候为女妖的复仇而噩梦连连,长大后才发现,人心才是更难以揣测的妖怪。 “为什么要奉献?为什么要献祭?我读了二十多年的书,也不见有这些字眼。我是我,我的命只属于我。我确实是忘本了,可我的本在哪?我连爸爸妈妈都没有,我只有奶奶和何伯,还有……哈,都没有了,都没有了……” 帕家村的巫师正统失传,如今李向导一人掌管全族。李向导,又是为什么会在这已经奄奄一息的村子里?他是否也和她一样,拥有着自己都不清楚的任务或使命? 她掏出面具扣在脸上。 果不其然,与巨型蜘蛛一战后,她的脚边又多了一只“她”。 那些难以形容的残魂,蜡烛般摇曳,却死死攀在她身上。 她走过的每一步,都是死亡与复生的叠影。她正在一条无比危险的路上,不断死去,不断活来,似乎永远都不会迎来终结。 “我真的是人类吗?人类为什么能借助一个面具,看到死去的自己?还是说,这一切不过是我的幻觉?” 沈河的声音倏然滑入她耳边,低沉又危险:“是幻觉吗?” “……如果不是幻觉,那你在其中,又算什么角色?” 黄灿喜怔怔开口,嗓音像被尘覆住, “无论是精怪,还是鬼神……若我看不见,它们就不存在。可偏偏是我,被迫要看见。为什么是我?” “余米米也好,陈米也罢,和我一样,都是尘埃般渺小的人。无论结论写成‘非他杀’,还是我拼死为她们翻案,世界的齿轮依旧会转动,不会停下。她们不是唯一,时间不曾怜悯,规则也从未改变。” 沈河凝望她:“灿喜,这真的是你心里想说的吗?” 不是。她明白,不是。 她常说是“好奇”驱使,可剖开后,真正驱赶她的,是体内那个无法熄灭的声音。它一次次把她推向深渊,逼她踏入无法抵达的世界,去完成根本不属于她的任务。 她并不愿意,可血液里早就写下了命令。身体不是她的,她只是承载者。 沈河低低一笑,像为她下了判语: “你真是可怜。” “什么?” “在此之前,你得先睡一觉。” 她迷迷糊糊,“我该不会是唐僧转世吧。东东也不是猪啊……” 第32章 “东东、东东、我们肯德基的券……还没用啊……”她嘴里嘀嘀咕咕着没头没尾的话,沈河笑得邪气,伸手一把捂住黄灿喜的嘴,她也不挣扎,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却再也找不到过去的影子。 黄灿喜不知是累晕的,还是憋晕的,总归是消停了。 破天荒的,这一觉什么梦都没有。 醒来时,她只觉得浑身酸痛,头痛得像要炸裂。洗漱间,余光里瞥见沈河正对着石壁仔细比对,手里还有张破损的地图残卷,一边写写画画。 他早已换下昨夜那件沾满血污的衬衫,此刻穿着干净清爽的衬衫与西装裤,一瞬又回到风度翩翩的心理医生。 她有点迷茫,现在到底是什么季节?周野裹着风衣,而沈河却一副春日模样,她被风雪冻得流鼻涕,他们仨如果站在一起,简直能凑齐四季。 “你看得懂上面的内容?”她吞下药物,活动僵硬的四肢,感觉身体轻盈了一点,手脚也不再冰冷。 “你想知道写什么?那你过来,我告诉你。”他语气轻快,显然坏水已经就绪。 黄灿喜狐疑,却还是走过去。“你怎么会知道苗寨语言?” 石壁上的字迹鲜艳,仿佛新刻上不久。字形似蝌蚪,线条弯曲扭转,夹杂着鸟纹、牛角纹、漩涡纹,原始而野性,如某种巫术的咒语。 不像苗文。 可若是古苗的祭祀文字,倒也说得通。若真能带回去,这发现对考古界的苗族古文字研究,都可能是重磅。 “这算苗语吗?”沈河笑着自问,又轻快接上,“准确地来说,这是来自四千五百年前的古文字。” “在帕家村之前,这片地宫的文明就已存在。” 他口中的内容让黄灿喜惊愕不已,如听玩笑,“甲骨文也不过三千多年,哪来的四千五百年前的文字?这里难不成还真有没落的部落文明?” 沈河眼底不见一丝急躁,慢慢开口解释,“黄帝战胜蚩尤的传说,你可还记得?黄帝成了始祖正统,而蚩尤的文字被说成‘失传’、‘不成体系’。可传说不代表一定是假的。” 黄灿喜心口发紧。她再一次凝望那些怪异的图腾符号,心脏像被擂鼓震得生疼。也不纠结沈河那些话真伪,忙问,“写的什么?” “如何成仙。”一语落下,如石块砸进心湖。 “成仙?!” 她猛地吸气,手忙脚乱地从衣服里掏出小本子和相机,呼吸急促,“真的假的?谁留下的,什么时候?!” “假的。” 黄灿喜手上一滞,脸皱成梅干,眉毛一挑,“沈河?” 她声音扬起来,眼睛都瞪成三角。 “内容是如何成仙没错,东西也是老东西,可内容就算看了也成不了仙人。”沈河缓缓蹲下,指尖摩挲着石壁, “小小人类,竟然妄图揣测成仙路径?”他语气说不上的狂妄与轻蔑。 “是吗。”她咬牙,将墙上的符号一一誊抄下来。握笔的力气过大,连圆珠笔上都隐隐出现几根裂痕。 若说成仙,无论哪朝哪代,都有无数人追求成仙,她对如何成仙不感兴趣,却不免好奇,是什么让古人决定留下这些成仙秘法? “成仙……仙人……”她喃喃,猛然心头一震,在原地瞪着眼睛彷徨,心里冒出一个惊人的猜测,“难不成张良的墓穴在八大公山?!” 沈河像是终于等到这一刻,心满意足, “灿喜,我们一起来找那本《太公兵法》,好吗?” 第24章 会认路也不过如此 “不去。” 黄灿喜冷着脸, 猛地一把把沈河肩膀推开,火气从胸腔直冲上喉, “周野跟我们走散,他在石成峰手上,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你良心呢?你们不是朋友吗?” “朋友?他?”沈河抿着嘴,眼神一闪,嗤笑一声,“他说他不需要朋友。” 黄灿喜怔了两秒。 沈河在ecs这事是她从未料想到的。但看沈河与ecs其他人的接触,还以为是关系好才打得这么凶,“你俩今年都多大了……整这死出。” 沈河鼻尖轻哼, 像把烦心事一甩, 目光又落回她身上, 循循诱哄:“你知道《太公兵法》的来历?” “你想听哪一段?”黄灿喜胸口那口气在五脏六腑里乱撞,她眯起眼, 像能蹦出火星, “传说仙人黄石公给他考验,又赠兵书,他研读后助刘邦打下天下。” “……但我看来这不过是政治手段, 真有传说中的那么邪乎吗?” “《太公兵法》不止治国, 还是成仙的敲门砖。自然是和石墙上记录的那些,人类臆造的修仙之法不同。你如果不信,呵,不如你去试试真伪?” 他顿了顿,“这书我必须要拿下。” 洞壁油灯抖了抖,火光把他额角的影子拉长。 黄灿喜盯了他数眼,长叹口气:“我有得选?” 身后是没死透的大蜘蛛,前面是去向不明的石道;他手里攥着的地图残卷, 她也看不懂。最坏的结局,是困在这鬼地方活活饿死。 她咬了咬后槽牙:“行。但先说好,约法三章。我问石墙上的内容,你必须毫无保留地告诉我。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 沈河爽快答应,末了还抬手拍了拍黄灿喜的头顶,哈哈小笑。 黄灿喜“呵呵呵”地跟着笑,拳头却越来越硬,气氛一度诡异。她似乎终于明白,为什么东东和顾添乐总是沉默。 幸运的是,正如她所猜想的一样,石墙上的歌谣与图案,讲述着一个部落与墓穴的历史。 在帕家村迁入八大公山之前,就有更古老的一支苗族先民生活于此,具体年代早已不可考。他们并不用数字纪年,而是以“大事件”为碑,将时间刻在歌与纹里。 传说蚩尤战败后,这些作为蚩尤后裔的苗人一路南迁,终在八大公山落脚。险峻山势给予他们草药与机关的庇护,却难解温饱,直到“仙人”张良来此云游修炼,传授他们粮食种植与占卜巫术。 张良仙逝后,为守秘密,苗人遵循张良的指点,修墓而非修庙,并世代守护。 “秘密?是指《太公兵法》吗?” 黄灿喜低头琢磨,忽然被脚边的小石子勾了神思,她停下脚步,扫了一眼四周,“你真会认路吗?我怎么看着……我们好像又绕回来了。” 沈河顺着她的眼睛望过去,语气竟也平静:“确实。” 黄灿喜目瞪口呆,“原来你根本找不着路?!我见你和周野一样走得心无旁骛,还以为你们都自带高德,结果一直在瞎走?” 这破天盖地的质疑泼下来,沈河却半点不慌,喉咙里憋出几声破碎的笑,将手里的野兽皮地图残卷捏得“啧啧”作响: “会认路也不过如此。风水玄学,不过是骗人的把戏。” 黄灿喜低着头凑过去,仔细端详他手中的地图。 墓穴位于地表溶洞深处,虽在苗疆地界,却依旧沿袭西汉的砖石墓制。前殿、后室、耳室皆备。如果要寻那本兵书,很可能作为陪葬品封在西耳室的文书库里,也可能与张良同葬于内椁。 她事无巨细地追问地图上的文字与标识,可越看越心惊,这地形图与他们脚下的路线并不契合。 “如果这张地图是真的,那我们很可能还没真正踏进墓穴。” 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心一横,决定赌一把:“我有个猜想,要是弄错了,你告诉我。” “周野说过,墓葬讲究依山傍水、藏风聚气,水口闭合,阳光不得直入。可我们走了这么久,不仅听不见水声,连空气都干得不正常。你知道为什么吗?” 沈河沉吟片刻,才慢条斯理开口: “山中自养万物,正气能生灵,邪气便养崇。你见过的笑脸蛛,就是阴火郁结,邪气滋生的怪物。这里干燥无水,并非自然,而是有人锁了水脉,截断生机,只留一口阴气徘徊。” 黄灿喜觉得耳朵痒痒,周野说过的话似乎就在耳边,她飞快地翻开随身的小本子,直到指尖顿在某一页,一语敲定,“是截水锁脉。” 水为血脉,气随水行。若水被锁,他们所在之处便还只是虚堂假室,真正的墓门,必在水脉转折之处。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心底庆幸周野平日里那句句智力问答。 “我们绕了这么久,原来还在假门假道里。要找到正门,就得找到被封住的水。” 沈河推了下眼镜,随后抬手指向一个漆黑的转折口,“你要找水?那我知道该往哪走。” 他们重新启程。 黄灿喜却盯着地图,心神不属。 第33章 此刻细琢磨,周野平日那些不合时宜的自言自语,竟成了她此刻保命的智慧。 她心里震得发麻,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心得,讲给周野听,却又一阵担心这人究竟能撑多久。 “你真的没事吗?周野呢?” 她盯着沈河的额头,细腻得像玉石,看不见半点毛孔,更没有伤口的痕迹。 “我知道ecs的大家都不是普通人,但……无论神佛还是精怪,总有弱点,总有终结。” 她眼底真诚,语气却无奈。 似乎架着自己十几年来锤炼出的筋肉和胆量,总将自己立在“保护别人”的位置。可她背后跟着的,明明是一群比她高一百倍的妖魔鬼怪。 沈河偏不正面回应,他觉得好笑,干脆低头,“要不要摸摸。” 黄灿喜愣了愣,当真伸手,指腹在发间穿过,在他头皮上划过一道轻若无物的痕迹。那一刻时间被拉长,她缓缓眨下眼,喉咙里溢出一声叹息般的感慨: “真好……怪不得人人都想成仙。” 不仅是阶级的跨越,连肉身都能超脱。 致命的伤口,眨眼便能痊愈。 而周野,更是能以血换命。 “哪怕是仙人,也要守规矩,不然世界不就乱套了?”沈河笑着打断她,“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保护神。我们得快些,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烛火摇曳,他的影子与壁画渐渐融为一体。 黄灿喜忽地一愣,脱口问:“那张良知道我们在挖他的坟吗?” 沈河一脸坦城,声音轻飘:“等我拿到手后再通知他。”说完,他快步走远,声音在石壁间回响,叫她脚步更沉。 灯火幽幽,照在她半是好奇半是茫然的脸上。 她一遍遍打量壁画上苗裔抵御邪兽,张良指点农耕与巫术的种种细节。 又无法忽视壁画下,陶罐层叠,千百年沉淀,孕出的那种无法形容的气味。那股气息混合着记忆里达斯木寨的景象,让她心口发紧,不由地多想。 她胡思乱想间,沈河脚步忽然停下,低声道:“没路了。应该就是这里。” 黄灿喜抬头一看,眼前豁然开朗。 与方才逼仄的石壁通道不同,这里是一片新的天地。 八座巨门环形而立,高耸到目力难及。门上浮雕着远古巨兽,张牙舞爪,昂首俯瞰,如同在盯着两只渺小的蝼蚁。中央只伸出一条细长石桥,孤悬半空,直抵一块二十平米的立足台。 脚下是一片幽深的暗湖。湖面平静得不可思议,仿佛整块黑玉,毫无波澜,水下深不见底,却映照着门影与人影。无风无声,静得让人呼吸都变得迟疑,鸡皮疙瘩倏地爬满一身。 她靠近立足台,探头仔细一看,心口一震。 湖底竟沉淀着无数金子,金光闪烁,元宝堆积得如山海,水波未动,却亮得刺眼。 她忍不住喃喃,“我在米北庄都没见过这么多金元宝……” 回身时,却吓得一愣。 沈河整个人双眼死盯着湖面,像入了魔一般,脚步一步步逼近,重心摇晃,眼看就要栽入湖中! “你疯了?!” 黄灿喜猛地扑上去,将他死死压倒在立足台边。下一瞬—— “嗖嗖嗖!” 数道箭羽破风而来,贴着她肩膀钉进石板,发出尖锐的震响。火花四溅,险些洞穿她的手臂。 沈河这才像是从水底被硬生生拽回来,呼吸急促,胸膛起伏,却仍带着残余的迷恋。 他眼珠转动得极慢,像还没完全挣脱幻境,喉咙里挤出的声音低沉得不像人,仿佛在对谁耳语: “这……都是假的。” 可那语调里却没有解脱,反而裹着一层黏腻的留恋。像是明知眼前的一切虚妄,却依旧舍不得从梦里抽身。 他唇角轻轻扯动,视线从湖面抽离,移向黄灿喜。 黄灿喜看着他,心底发凉。沈河的眼神根本不像是“清醒”,更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暗中牵扯,半边是人,半边是怪物。 “假的?” 黄灿喜额头沁满冷汗,小心翼翼起身,目光紧盯着方才的七个箭孔。她屏气数息,见再无异动,这才慢慢站稳,“你是说那些金子都是幻象?” 沈河淡淡反问:“你看到的,是金子?” 这话问来多少有点转移话题的嫌疑。 可黄灿喜不介意,显然湖底景象因人而异,显现的都是各自的执念与欲望。 她有点不好意思,含糊打趣,“仔细看,还有家国大业和ecs的工作。” 沈河没再搭腔,只是神色恍惚。黄灿喜识趣地收声,掏出望远镜去观察那七孔。 八扇石门高达十米,门上雕刻着古老纹饰,似兽似草,又像日月星斗,古拙而神秘。 而箭孔深邃漆黑,宛如墨砚。她小心试探,再抛一块碎石。果然,两米高的位置再度触发机关,数根利箭齐发,将碎石打得粉碎。 “原来如此……” 她抬手在本子上飞快画下机关位置,心头为这不知原理的机关震得发麻。 伸手,“地图给我。” 可沈河依旧愣神,像是被湖底的幻象勾走了魂。 黄灿喜心口一紧,不免好奇,他究竟在水里,看见了什么? 地图入手,却毫无头绪。 线索乱如蛛网,要真靠推理,从头到尾推一遍,怕是得耗上几天几夜。可干粮和水源一点点见底,出口依旧无迹可寻…… 呼吸在胸腔里起伏,黄灿喜缓缓收紧指尖。 她盯着沈河的后脑勺数秒,心跳慢慢加快, 下一刻,她悄无声息地摸上了铁铲。 电光火石间,黄灿喜眼神一凛,一抹不满压过所有犹豫。 铲刃划破空气,带着呼啸生风的弧度,直朝那颗脑袋劈去! 第25章 营养液加更~ 这一铲来得突然而狠。 沈河原本沉溺在幻象里, 毫无防备,猛地被扯回现实, 下意识抬手去挡,却还是慢了半拍。 铲尖划过,冷光在他眼前划过,仅半指之距。那一瞬,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帧都震撼。 “啪——” 眼镜被扫落,划破寂静的空气,坠向水面。 黄灿喜下意识屏住呼吸, 等着水声溅起。 然而湖面并无波澜, 只有轻轻一凹, 像极一层薄膜,将眼镜包裹吞没, 寂静得骇人。 就这样, 眼镜消失得无影无踪,连涟漪都没留下。 她心口一紧,幸亏方才沈河没有摔进去! 水面太诡异, 像是某种会择人而噬的存在。 “你做什么?” 沈河皱眉, 失了眼镜的遮掩,眼神锐利而凉薄,眉梢往上挑着,带着一丝薄怒。 “睡醒了,沈医生?” 黄灿喜把铲子横在肩头,像握着一件玩具。 “不管你刚才看见了什么。如果你是冲着那本《太公兵法》,就别再浪费我的时间和生命。” 她仰着脸瞥他,眼神清亮得过分。笑意全无, 甜美的皮相像是被剥落的假壳,骨子里艳烈而干净的锋芒才是真相,叫人宁愿信她生来就是只妖。 沈河唇线紧抿,气息凌厉,叉着手整个人冒着火气。 黄灿喜挥完狠话,又贴上去“沈哥哥、沈哥哥”地唤上几声,明明带着调侃求和,却把他的脸色逼得发青。她嘴角差点笑到天上去。 她压下心底的不安,将地图与笔记本摊开在两人之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总觉得这地方不对劲。这八扇门到底通向哪?还有这湖水,怎么看都不像普通水源。” 沈河静了几秒,忽然摇头,声线压低,“八门我不清楚。但这不是湖。” 他顿了顿,眼神深沉,“这是河。还记得李仁达提过的‘红河’吗?表面看似死水无波,实际上下面,应该有一道暗流,通往另一处空间。” “那我们得下河?”黄灿喜闻言又瞥向水面,心口像被蚂蚁啃咬般发痒,细细密密地不安。她举起相机,可取景框里无论怎么看,水里也没有金子,更没有其他。 这河水比想象中的要还要神秘恐怖。 “不行。”沈河语调压得极低,“你身上是不是还带着那半张祭祀面具和瓦片?那东西一旦沾水,你就会直接坠底。沉下去,谁也捞不回来。” 黄灿喜愣了愣,想起李向导的那些警告,心里一凉。 “他说得这么笃定,可谁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帕家村的?说不定是张良,或者更早就灭绝的那一脉苗寨留下的。” 嘴上这么辩驳,她还是把“下河”的念头彻底压了下去。 千辛万苦才到手的瓦片,她绝不可能拱手送进水底。 她从口袋里掏出那两块瓦片,掌心摩挲。 第34章 两块瓦片都不过拇指大小,通体乌黑,边缘隐隐泛着一层青磷光。没有味道,触感却凉得像金属,坚硬无比。 说是“瓦片”,可怎么看都不像是陶,反倒像是某种古怪的合金。 “这到底是什么?一共有几块?” “周野手里已知有一块,何伯那里也有一块,加上我手中的这两块,”她嘴里碎碎念,按照记忆中瓦片的形状一一画下,试图从断裂接口推断整体形状。 拼得入神,却没察觉沈河眼里的那一瞬犹豫。 沈河盯着她背后的鬼影,忽然开口,“具体我也不清楚。我只是知道周野找过你,才搬去了你家附近。” “周野找过我?”黄灿喜猛地抬头,呼吸一紧。 “你是十二年前搬来的……那我十二年前,就遇见过周野?” “你还记得你奶奶死之后,搬去何伯家住,半天不到就离家出走的事吗?听说那天周野找过你。” “我觉得蹊跷,所以干脆在你家附近开了诊所。可周野直到一年前才再次来广州开遗物整理所。” 黄灿喜说不出话来,她压根没有这段记忆,左想右想,又觉得不对劲,“我十岁竟然会离家出走?我?” 沈河侧脸偷笑,余光扫过水面,眉头骤然一皱,声音低沉下去:“……水平面在涨。”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望去,原本离立足台还有十公分的水面,此刻只余五公分。肉眼可见,水位正以诡异的速度上涨,几乎是眨眼间,就已贴上台沿,黑色透明的河水像一道薄薄的影子,正在吞没他们周围的光。 她眼皮疯狂跳动,脑子里一阵乱响,下意识攥紧手里的笔记本,捏得纸页起皱。忽然灵光一闪,几乎是直觉般撕下那两页。 一张是瓦片拼合的假设图,一张是她方才画下的巨门与箭孔分布图。 她用手电光打下,瓦片裂缝的投影正好映在方位图上。裂缝的线条宛如水脉,自一点蔓延开来。她屏住呼吸,逆时针缓缓转动手中的纸。 “嗖——嗖——” 几根箭羽破风而至,冷光险险掠过面颊,却被沈河伸手一把攫住,指间“叮”地震响。 “你这是……找到什么了?”他眼底掠过一抹狐疑。 黄灿喜心无旁骛,紧盯着手中纸页。 终于,在某一刻,她猛然停下,六个箭孔与瓦片的六条裂缝,竟完美衔接,就像六条支流汇聚到同一个源点。 她胸口一松,长长呼出一口气,声音颤着低低道:“果然……瓦片一共七块。” 语气刚落,心底却骤然一寒,“可为什么……何伯手里也有?” 沈河挑眉,眼睛眯起,黑着脸笑出声提醒,“小侦探,虽然不想打断你,可再不想点办法,你就要连同这发现一起沉进河底了。” 她这才反应过来,脚下的立足地已被水淹去大半,两人能勉强容身的地方不过半米地方。沈河索性将她横抱起来,整个人也不得不蜷着身,背贴着石壁,脚尖悬在水面上。那姿势滑稽又危险,可显然头上脚下皆是生死,要不沉底,要被成刺猬。 她呼吸急促,额头几乎抵上沈河的下颌,近得能感受到他胸口起伏的热度。空间逼仄,四肢无处安放,只能紧紧叠在一起。 黄灿喜抿紧嘴唇,眨了下眼,心里清楚,沈河若真想保命,早有别的方法,这样耗着不过是想拖着她一起。 她强压下心跳的混乱,冷静开口,“我找到出去的办法了。这八扇门通向哪里暂时不清楚,但那个箭孔才是真正的关键。” 她指着一个半空中的那个箭孔,孔径极窄,估摸着只能容一人爬过。六孔与六条瓦片裂缝一一呼应,唯独这个第七孔是多余的。 “这只是我的推测,你要不要赌一把?你把我甩过去,我钻进去。如果是出口,你跟上;如果是机关,我开门后就退回来。” 沈河沉默半晌,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慢慢挑眉,竟似在感叹:“怎么才一眨眼,你就这么沉了?” “?”黄灿喜拳头捏紧,手中纸张不小心落进水面。霎时,纸被无声吞没,连个水花都没泛起。 红河水位疯涨,刹那已经逼近脚尖。四周没有风,没有声,只有水在无声侵蚀,把他们逼得蜷缩在狭窄的缝隙里。 虽然周野在给她续命,可她也不想浪费每一次机会。 “拼一把吧,大不了逃出去后,给周野煮十锅红糖水补补血。” 黄灿喜如此想着,手心烫了一下。那张“胆大符”竟在掌心里微微发热,像在无声回应她。 “抓紧了。”沈河嗓音沙哑。 话音一落,他指尖一弹,“滋啦”一声,她背包拉链猛地自己拉开。登山绳索宛如活物,从背包里猛窜而出,在空中甩出一道流光。 绳索像有灵智一般,疾射上钩,挂住高处的石兽雕首;另一端又猛地甩出,咬在目标箭孔旁的石兽上。速度之快,几支箭羽跟着破空而出,却全被绳索抢先一步,“铮铮”钉入水面,下一刻就被红河吞得干干净净。 黄灿喜瞪大了眼,被沈河紧紧抱在怀里。蜷缩的姿势里,她几乎能听见自己心脏的炸响。 他直起身来,原本无风无声的洞窟,骤然卷起一阵冷风。她刘海与鬓角翻飞,心口猛然一紧。天旋地转间,她眼角余光捕捉到身后一排排箭羽正追命而来! “灿喜!” 沈河低喝,声如惊雷。 黄灿喜反应比思绪更快,一把攥住绳索,猛地挣脱他怀抱,借着全身的重力滑下!肾上腺素瞬间飙升,她像坠落的流星般冲向那狭小的箭孔。身后箭羽呼啸,破风声几乎要撕碎她的鼓膜。可她不敢回头,只死死盯着前方那唯一的黑暗。 一息未满,她五指扣上石板,单手一撑,硬生生挤进石孔之内。 没有箭矢跟进,而箭孔内亦死寂一片。 她粗喘着,手电筒照亮眼前。管道比她预料的大些,石砖砌成,狭长无尽,像一条灰白的虫腹。她只能像腹中虫一样扭动身子,膝盖与石面摩擦出刺骨的凉意。 这被封死般的空间压得她血液发凉。她想起在达斯木寨被塞进祭坛罐中的感觉,心口立刻结冰,手脚止不住颤抖。 她干脆将手电叼在嘴里,腾出双手往前爬。石壁粗粝而冰冷。 “摸到了吗?” 心跳越来越响!她不确定那声音是幻觉,还是沈河在洞外催促。 她牙齿死死咬着手电,爬得更快。汗水顺着下颌滴落,眼前的光影抖得支离破碎。终于,指尖触到了一样东西。 ……是手。 “呜呜呜——!”寒意像毒蛇一样瞬间爬满她脊髓! 她本能地猛缩回手,可对面更快,一只湿滑冰冷的手,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像火烙般将她钉死。 刹那间,她被生生拽向前,石壁粗硬碾压她的身体,砂砾划过皮肤。电光火石之间,她的额头“咚”地一声,贴上一块冰冷光滑的硬物。呼吸扑在她耳边,粗重而阴湿。 手电“啪嗒”一声落在管壁,光斑晃动,照亮一张惨白到渗血的脸—— 李仁达。 他嘴角咧开,裂到耳根,露出一口染红的齿。双眼鼓胀,瞳孔放大,里面装着她惊惶的面孔。 “hia——ha……” 李仁达的额头紧紧抵着她的额头,阴冷而破碎的气音舔入她的耳道,“黄姑——娘,你,怎,么,在,这?” 依旧是那一口蹩脚的普通话,却字字如咒。 第26章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 黄灿喜只觉全身的血液瞬间凝滞, 瞳孔止不住地颤抖,却怎么也移不开眼。 说是李仁达, 可他已不再像人。 双眼淌出黑色泥水,一日不见,头发竟疯长到不可丈量。攥住她手腕的那只手,湿冷滑腻,像是固液交融的怪诞之物! “你——”她下意识惊呼,又猛地想起,在达斯木寨逃亡时,徐圭山同样出现过这种异状。她原以为是他触犯了某种“规则”, 才会溶化成那副模样。那时走得太急, 她认定徐圭山必死无疑。可眼前的李仁达, 却让她意识到答案或许并非如此。 “铛”的一声轰鸣在心头炸开。 黄灿喜不止是恐惧,更是被浮现出的可怕猜想惊得浑身发抖, 呼吸急促到脸色煞白。 电光火石间, 她另一只手下意识抡拳,狠砸在李仁达肩胛。 “砰!” 反震的痛意瞬间窜上指骨,麻得她手臂直抖。那身躯坚硬如铁, 早已不是人类的身体! 第35章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她低声嘶喊。 李仁达喉咙里迸出“hiahiahia”的怪笑, 声调阴森怪异,像冰爪在骨缝里摩挲: “你,忘,了,我。” 话音未落,黄灿喜手腕骤然一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力猛拽出去! “啊——!”她尖叫着,声音在石壁间炸裂回荡。粗糙的纹理生生刮过她的肩背, 痛得钻心。她死死闭眼,半秒后,整个人重重摔在坚硬之地,砸出一声巨响。 她咳得喉咙发紧,手撑地想爬起,却摸得满掌粘腻。 低头一看,指缝间是漆黑黏稠的浆液,泛着诡异的彩光。她猛地摇头,强迫视线聚焦,自己正与一堆半人半蛛的怪物残骸,以及大片白骨肉浆纠缠在一起。 再抬头,才惊觉这里宛如一个巨型蜘蛛巢穴。 白色粗硬的蛛丝撑起穹顶,像密密麻麻的肋骨;而她脚下,却是堆成丘陵的人体碎块与骨骼,黑肉与白骨黏连成泥,仿佛失败实验后的废料场。 那些“失败品”静静地烂着,唯独成功的……正是她眼前的李仁达。 腥臭狠狠灌入鼻腔,耳边充斥着肉浆蠕动与哀嚎的交织声,黏稠、窸窣、湿滑,如一场无休止的炼狱交响。 她反胃,双手捂嘴,硬生生压住翻腾的胃液。 “这是……帕家村人?不,不对。”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黄灿喜,你忘了吗?”李仁达的声音在这地狱般的空间回响。 他站在她面前,高大得像一座血肉之山。面庞依旧是人的脸,嘴角僵硬地咧开,可身体的下半截却早已扭曲,尾椎骨破裂挣出八条关节嶙峋的蛛足,在油灯下颤动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光影。 黄灿喜愣愣抬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我……我应该记得什么?我第一次来张家界,也是第一次见你……” “哈,哈哈……”她的笑虚弱而干裂,眼睛瞥向李仁达,“你不会……不是帕家村人吧?你该不会……是那个已经灭绝的苗寨遗脉?这些怪物……都是你的族人?” “你虽然忘性大,但脑子还挺好用。”李仁达捧着她的脸,舌头舔过她的额头,粗糙的舌苔带出一条红色的水渍。“多亏了你,把张良引到张家界,我们金古寨三百口子才走到了尽头。” “你在胡说八道什么?”黄灿喜呼吸一窒。 壁画上所分明记录着,是张良来这定居后,给当地苗裔带来文明,而苗裔为了答谢他,在溶洞内建立墓穴,并世代守护。 她想到这里,猛地怔住。 可她却忽略了关键问题——金古寨究竟守护着什么秘密?他们为何灭绝? 心口越想越乱,她呛声反驳,几乎带着自暴自弃的怒意:“张良几百年前就死透了,我怎么可能跟你们的破事扯上关系!” 李仁达像是听到天大笑话,喉咙里先是嘶哑低笑,渐渐拔高,最后变成尖锐撕裂的厉音。笑意里裹着愤怒,硬生生灌进她的耳膜。 “砰!” 他猛然撞上她的额头,鲜血瞬间流下,火辣辣的疼让她眼前发黑。 “既然你忘了,那我就替你想起来。”他逼近,眼珠通红,死死盯着她,字字戳进骨血: “你,黄灿喜,生来就是为了收集那七枚碎片。可那是我们金古寨代代相传的圣物,怎么能交给你这个无名的外人。” “是你!你当年亲口说,会把人引来,助我金古寨自保,用以换取碎片。可知识来了,文明来了,便有高低,便有怨恨。张良半仙,不死不灭,而我们却还要忍受饥饿与病痛!有人就想成仙,想长生。” 黄灿喜脑子轰轰作响,努力捕捉他的词句,却怎么都觉得逻辑破碎。 她咬牙撑笑,话带尖刺:“听起来,我好心引来贵人,还被你们当成白眼狼?哈哈,李仁达,你们胡乱修仙,最后全寨子才会沦成这副鬼——” 她话未说完,脸已被猛地按在冰冷的石壁上,话语卡在喉咙,只有急促的呼吸在颤抖。 他们的目光在近距离里死死绞着,谁都不退让,谁都不肯放生。 “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一样讨人嫌。” 李仁达低声冷笑,声音带着湿滑的气息,“嘴上说不要,可你不还是在拼命想把七枚钥匙凑齐,换取长生?” “长生?”她忽地笑出声,笑得眼角泛泪,“我甚至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凑齐。” “那就下辈子再去找答案吧。” 话音未落,他巨口陡然撕开,遮天蔽日般压来,“咔嚓!”一声, ——剧痛。 她的脑袋像被生生扯断,卷入那湿热的腹腔。 可疼痛只持续一瞬,她的眼睛猛然瞪开。 她不再身处那炼狱般的巢穴,可眼前的新世界,同样远离真实。仿佛被投入一片无边的、浓稠得发粘的海。 天地已无形色,万物在她眼前不断崩塌,又在死寂里重塑。她的身体逐渐失去重量,不再是血与骨,只剩下一点漂浮的意识,被推搡着、悬挂着。四周辽阔无垠,虚空死寂,没有边界。世间所有声响都被吞没,连她的心跳似乎都被剥离,只余自己意识的回音。 透明的水浪层层叠叠,翻卷如海潮,却无重量。拍打在她身上,却不带来触感;她并没有选择,只有被裹挟。 【往前——往前——】 那声音并非传入耳膜,而是自她骨髓中震起,轰然贯穿全身。 她喃喃低语:“往前?” 意识骤然回笼,水漫入她的耳朵,又从口鼻涌出,她竟依旧能“呼吸”。 可她又不是鱼? 她猛地从水层中钻出,却看见四周游走着无数“她”。 那些和她一模一样的身影,神情空白,却心无旁骛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行进。 她似乎也被莫名力量牵引,硬生生并入那支队伍,成为其中之一。 她望着无数的影子在自己眼前不断消亡,直到前方出现一个酣睡的巨型婴儿。 “这是……哪里?” 婴儿庞大得不可思议,像一艘搁浅在幻海中的邮轮。 在它面前,她渺小得只剩下一个符号。 “沈河!沈河——” “周野!!” 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传得很远,却没有尽头。 这里安静得可怕。没有潮汐翻滚,没有婴儿呼吸,连她自己的回声都听不见。 她下意识摸上脖子,记忆中的伤口不见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可李仁达咬断脖颈时的剧痛与恐惧依旧堵在心口,让她分不清哪段是梦,哪段才是真。 她环顾这片死寂,只能追随心底的呼唤,艰难地爬上婴儿的身体。高低起伏的肌理如山脊,她如同一只蚂蚁般在其身上探索。 终于,她看到了那双巨大的眼睛。眼窝里,有一处手掌大小的凹槽。 那股声音在她心底轰鸣到了极点,仿佛千万人同时呼唤她。 她慌乱地掏出瓦片,一比对,果然大小一致。但还缺少其余的几块,只有凑齐,才能将其补全。 她摩挲着手中冰冷的瓦片,心里却一片茫然。 李仁达说,她收集这些是为了“长生”。 可真的是这样吗? 她无力地吐出一口气,眼神漂浮,苦苦思索着该如何离开这鬼地方。 她又试着喊了一声,依旧无人应答。四野寂寂,仿佛是她一个人的坟场。她心死如灰,将瓦片塞回口袋,正打算继续寻找出口。 就在此时,寂静中忽然传来一声轻唤,如风吹草动,又如有人贴在耳边低语。 “黄灿喜——” 她神经一紧,猛地回头,声音却已消失不见。 “什么?”她大喊,“你是谁?黄灿喜又是谁?” 没有人回应她,唯有那声音温柔如水,仿佛带着母性的怜爱,轻轻一声。 “黄灿喜——” 她心慌如乱草,一边嘀咕一边向前跑去:“黄灿喜到底是谁啊……” 她冲得太快,脚下踉跄,伸手去稳住身形。可就在指尖触及凹槽的刹那,无数破碎而洪亮的画面,猛然如潮水涌入她的脑海。 她怔住了。 黄灿喜,是她。 她,就是黄灿喜。 天地初开,混沌未分,四野荒芜。 ——她始于此。 一位披发、神形莫测的人首蛇身之神立于河畔,俯身取黄土,和以清水,细细揉捏,塑出小小的人形。 神明俯身轻吹一口气,泥偶便灵光乍现,睁开双眼,能言能行,成为世间最初的人类。 第36章 “黄灿喜,你便唤作黄灿喜。” “你由黄土而生,于荒世浊夜之中初醒。我愿你灿若明火,能照彻黑暗;愿你为万物所喜,亦以真心喜爱万物。” 那神明低声呼唤,温柔如母亲抚慰新生婴儿: “孩子,来吧——妈妈在等你。” 话音落下,神明化为一阵光点,飘散而去,不知所终。 可在那一瞬,黄灿喜与母亲之间,却已缔结了一条看不见的脐带,牵引着她向前、向前。 如果没有名字,她是风她是雨,是河流、是石头,她属于自然,属于自在之物。 然而“黄灿喜”一名降下,她不再属于自己。名字像是一种召唤的咒,将她从自然中抽离,投入了泥浆、泥点组成的人群之中,文明自此开端,自由却也被割舍。 人有了想象与欲望,鬼神也在口口相传中诞生。 于是她知道了——她的母亲,叫女娲。 可她不再属于自己,她有了必须完成的使命。她滚爬在蚩尤与黄帝的战号声中,在奇兽的蹄影下挣扎,只为收集那七枚瓦片,拼凑成钥匙,开启大门,唤醒母亲。 世界万物一次次被刷新、重塑,而她却始终在循环里跌宕。 可这无尽的轮回,到底意味着什么,她并不知晓。她只是个被赋名的符号,从不被允许拥有答案。 她的寿命有限,却在无限的轮回中翻滚。记忆无法继承,使命像一根粗粝的麻绳,她每一世的残影,都是其上一个个解不开的死结。 她在尧舜洪荒间,被滔天洪水吞没;她在殷商甲骨上,刻下震响千年的符号;她在周朝祭坛前,执剑仰天呼号;她在汉地僧侣队里,踏遍荒原乞食化缘;她在盛唐月老庙中,系下红绳求一缕尘缘……她在清末风雨之际,手持长刀斩碎狗贼的铁枪。 她呼喊,她哀叹,她祈求。她与无数凡人一样,在荒世中跪求鬼神庇护。她匍匐在灾难与疾病的裂隙里,像无力的婴儿渴望母亲的怀抱。 文明的脚步,从她的五感之间悄然掠过。 世间万物的兴衰、诞生与泯灭,就这样在一颗颗黄土泥人的心跳里骤疾闪现。 ——直到2012年。 暖阳与和平笼罩的午后,电视机里传来神舟发射成功的热烈欢呼。她坐在矮凳上,津津有味地翻阅一本《中华神话大全》,精美的插图在她眼底流连。她笑着回头,向阴影中的奶奶问道: “奶奶,书上说女娲造人,可老师又说神是人编出来的。 那到底,人和神,谁先出来呢?” 世界早已不同。 奶奶说了什么,她早已记不起。 只记得出门前,恰好被门槛绊了一下,回头一望,正见奶奶把箱底的钱拿出来。 她张嘴欲言,却什么都没说。只怪窗外阳光太好,她转身就跑了出去。 可她依旧没得到答案。她继续追问: “昆仑山上到底有没有蟠桃?” 邻居的姐姐不耐烦地说:“那是封建迷信。” “那什么是封建迷信?”她又追问。 姐姐愣了一下,尴尬道:“不知道。” 黄灿喜傻眼,鼓起腮帮子,半晌才小声嘟囔:“那你还说?真是的……算了,我回去问我奶奶。” 像是为了惩罚她那一点不合时宜的好奇心,天黑后,她闻着饭香回到家。 屋里没开灯,床上却静静躺着奶奶,身子瘦硬得像一根折不断的棍子。 刺耳的警铃随即划破夜空,她和奶奶被人急急带往医院。 当年医生曾替她做心脏搭桥,奇迹般续了命,可这次奇迹没有再降临在奶奶身上。 黄灿喜怔怔坐着,望着为她做心理疏导的女医生,喉咙里挤出一句:“如果我没出门就好了……” 只是转瞬的茫然。再清醒时,奶奶的身体已薄得只剩一张纸。她怔怔望着那张纸,又扫了一眼陌生的屋子,眼眶一酸,跑出何伯的家。 她在夜色中拼命奔跑,脚步踉跄,泥水飞溅在白鞋上,她却浑然不觉。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她站在走廊尽头,将头塞进窗户的缝隙,急切地四下张望——她第一次觉得家里很大,地板很白,月光很凉。 饥饿钻进她的肠胃,空得发软。她找了个街角,偷偷蜷着哭,哭声压得极低,肚子却响得像打雷。 一个穿着风衣的男人挡在她面前。夏夜的月光打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抬头,心想:这人怎么大夏天还穿这么多? 可下一秒,肚子响得锣鼓喧天,像是这人到来的天雷。 她满脸通红,把头埋进膝盖,全身力气都用来紧紧夹住肚子上的那两叠肉。 “想吃什么?我带你去。”他的声音却意外轻柔。 她悄悄抬眼,看到他憋笑的样子,像在逗小猫。被她偷看一眼,他笑得更深,眉尖挑起,“怎么样?吃什么?” 或许是那语气太温和,她竟鬼使神差地回了话,随手一指,恰好指向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 玩具在手,汉堡在口,奶奶自在心中。 她刚吃到半饱,喝下的橙汁却忽然化成泪水,哗啦啦落下,哭得像水龙头拧开。 实在委屈,“我不该出门的……咯—奶奶、奶奶……咯—” “他们、他们太过分了咯—,怎么能把奶奶、咯——的东西全部扔掉咯,奶奶的东西怎么能咯咯——被当作垃圾扔掉咯——” 周野撑着脸坐在对面,看她哭得快断气了,才抽张纸巾,细心替她把花猫一样的脸擦干净。 她没有记住周野。 可周野记住了她的话。 等吃完、哭完,何伯才气喘吁吁地赶来,把她从周野手里接走。她低头盯着脚下的蚂蚁,错过了两人对视的那一瞬。什么都没说,却已心照不宣。 她恰好盯着路上的蚂蚁,恰好看到鬼魂、恰好没了朋友,恰好在地下室看民俗书,恰好考上新闻系、恰好去了ecs、恰好遇上东东的车,恰好去了余米米家,恰好在逃跑后回了头。 一个个“恰好”,拼成了“黄灿喜”的前半生。 而现在,是“黄灿喜”肩负新一轮循环的开始。 “黄灿喜。” 耳边有人换她,可她却并不理会,“哈哈、” “黄灿喜。”那人又唤了一句。 她望着眼前酣睡的婴儿,心中的怅然涌到极点。 “黄灿喜。” “到!黄灿喜到!”她被叫烦了,回头瞪向周野,他神情同样专注,却不像她那样迷惘,而是冷冷注视着婴儿,仿佛早已知晓答案,这让她心中怒气更加翻腾。 可她所掌握的“记忆”并非全部。那些她看见的片段,像是故意被放出来的线索,只为了让她明白自己的使命。 然而仅仅这些,就足以让她对周野的感情复杂难言,感激、依赖、怀疑、甚至怨怼……一时之间,她竟弄不清自己是谁,又该走向何处。 “你还好吗?”她试图找回自己,声音颤抖。 却扑了个空。 “黄灿喜,时间到了,你该接受自己的命了。”周野声音依然平静,如同那日在夜空中,他将刀毫不犹豫地刺进她胸口时那般冷静。又如同,知晓陈米有自杀念头时,他亦能束手旁观,冷静地接下委托。 黄灿喜胸口猛地一紧,久久才挤出一句:“……我想不明白。” 她的声音愈发急促,几乎带着哭腔,“我以为你是照顾我,才带我去吃汉堡,才开遗物整理所,不停为我续命……可一眨眼,你又一次次把我推上去,逼我走在这条随时要命的路上。你到底是恨我,还是爱我?!” 她最后几乎是在嘶喊,言语失了理智。 然而她的情绪,似乎并未传达给周野半分。 “你现在说这话干什么?”他皱眉,似乎疑惑她的反常,一遍又一遍地扫过她脸上的痛苦,嘴紧紧抿在一起。 “是你一次又一次的惨死,扰得地府不得安宁。是你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我才会下来帮你。不是你想要完成任务吗?” “是我?”黄灿喜陡然暴起,手指死死指向身后的那些“她”。 一具具残影,皆是她每一世死亡的投影。“这才是我,她们在阻止我,拉着我,不让我去!可你们呢?奶奶,河伯,你,还有所有人!所有人都在逼我往前!” “为什么偏偏是我?!” 她双眼憋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几乎要溢出来。 这一幕让周野也失了神,下意识抬起手,却又狠狠垂下,声音艰涩:“你怎么——” 第37章 “我为什么要干这些和我毫无关系的事?!”她怒声打断,泪珠终于滑落。 “什么七块瓦片?就算收齐了,打开门,找到我妈妈,然后呢?然后呢?!” 她的质问重重砸下,砸得周野慌了神。他别开眼,喉结滚动,却始终没有回答。像是藏着什么不敢说的秘密。 黄灿喜受够了这死寂。 她像个疯子般颤抖着站起,紧握铲子,一路划下,直到落在婴儿的颈部。指尖传来的触感,柔嫩得几乎能透见皮下的血脉。即便没有呼吸声,她依然能辨认这婴儿还“活着”。 那她呢? 那她还算“活着”吗? “我奶奶总把我的鞋子刷得发亮,何伯会陪我在麦当劳过生日,还一起等录取通知书……你说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编给我长大的一个剧本?……哈、哈哈哈……” 她低笑几声,眼底却一寸寸灼亮,燃起排山倒海的怒意。 “呀——!” 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铲刃带着几乎要将骨头劈断的力量,朝着脚下的脖子砸下。 明明是稚嫩的肌肤,却坚硬如铁。每一下撞击都发出骨砧般的沉响。 她劈——她砍——她砸! 不知多少次,直至“嗙——”地一声震耳巨响。 脖颈,断了。 视线骤然翻转,她狼狈滚入水中。冰冷的河水从口鼻灌入、又从头颅流出。她透过水的折射,看见自己的身体,那件黑白冲锋衣的脖颈口,正滋滋冒血。 闭眼。再睁开。 周野已经俯身,将她的头颅捞起,安回到身体上。 他的神情平静得吓人,像是做过无数次这种举动。那份冷漠的熟练,让黄灿喜心底更添一层恐惧。 “黄灿喜。”周野声音低沉,是从未有过的认真,“也许你记不得,但是找到七枚瓦片,找到女娲,是你存在的意义,也是你逃不掉的命。” 米北庄所得的那枚瓦片,不知何时已凭空浮现在他掌中,幽幽泛着青色的萤光。 “既然你已经知晓,那就收下完成。”他的语气不自觉放缓,望着她通红的双眼,语调里竟带几分哄慰,“你在历史的长河里,早已完成过无数次。为何偏偏这次,你如此抗拒?” 黄灿喜浑身都在抖,周野的话与她内心不知来处的声音织成一张她逃不掉的天网, “你说神鬼在人的念想中存活,可我都不信,我怎么找。余米米死前唤的是人,米北庄村推倒的是怪。” 杨米米的母亲,直到现在都未出现,怎么找? “钥匙凑齐后,到底会遇见什么?长生?” 周野神情未动,“这问题属于你,需要你去找到答案。” “我知道如今鬼神之说信的人寥寥,你完成任务,收集瓦片的难度大大提高,你是因为这才不愿意,那我来帮你,有我在,你定能事半功倍。你可愿意继续找剩下的钥匙,完成使命?” 见她低头不理会,他又开口催促,“黄灿喜?” 那名字像是从天上吊下的绞索,猛然收紧,勒住了她的气息。 她愿不愿意?愿不愿意?? 茫然中,她抬起头。答案明明写在心底,可偏偏有一个声音,死死缠绕着她: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不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声音疯了一样冲击她的脑海,像蚂蚁一样钻入她每一道缝隙。 她脸冷得通白,花了全身的力气去反抗,控制住自己的嘴巴,以至于眼泪没控制住,顺着通红的眼眶划下,狼狈挣扎,却最终只捞到个徒劳。 “我,愿,意,” 她不愿意的。 可谁能听见她的声音?谁能听见余米米的声音? 那些她曾经做过的梦,仿佛此刻全都叠合在一起。 如果没有经历这一切,她或许会稀里糊涂地点头应下;可如今,她经历过生与死、人与鬼,她早已明白,这根本已是一场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她垂眸望向水面,倒影随着涟漪与周野的影子缓缓重合。 “那就好。” 话音轻飘,瓦片从他手中坠落,落在她掌心。小小一块,却沉重得几乎要压碎她的骨骼。 “回去吧,黄灿喜。我很快就会去找你。” 话音落下,他掌心骤然浮现出一道冷光。那本小红本在光晕中缓缓显形,像是凭空召唤而来。 周野抬眼看向低着头的黄灿喜,神情复杂,终究只是叹了口气。 随即,他的左手食指轻轻一划,鲜红的血珠滚落,化作墨点渗进纸页。指尖一行行写过,速度快得几乎不可见。 不过眨眼,纸上原本印着的那行字—— 【黄灿喜;卒年:乙巳年十二月二十八;因果:妄入禁地,触邪溶洞,魂飞首断。】 骤然崩碎成灰屑,随风消散无踪。 黄灿喜眼前猛地一黑。 疼痛如潮水瞬间涌来,她浑身上下像被撕裂般,痛得她牙关直咬,呼吸都失控。她下意识抬手,却“咚”地一声打在一个硬梆梆的物体上。 她惊愕,以为自己还困在管道里。可仔细一摸,四周都是冷硬的木壁,她赫然发现,自己正被关在一个长方体的盒子里。 没有钉死的缝隙中,不断渗出一股浓烈的烟熏草药味,呛得她眼睛酸辣刺痛。她轻咳出声,那点咳嗽声却立刻被更大的喧嚣淹没。四面八方,仿佛都在鼓噪、嘶喊,混杂着难以分辨的人声与低沉的诡音。 再一摸上脸,是她,但是她成了帕家村的祭祀对象了。 棺材的空间逼仄,本就让她透不过气,如今她更是被迫躺在两条冰冷发臭的尸体之上。无论是心理还是□□,都是一场折磨。 她忍着鼻腔与喉咙里翻滚的酸腐气息,透过棺材的缝隙死死盯着外头。 三头巨石牛伫立在前方,帕家村人披着染血的祭服,脸上绘满古老的刺青,正在石牛脚下吟唱她听不懂的咒语。 鼓声轰鸣,咒语如潮,溶洞的石壁回荡着层层回音,听起来仿佛是千百个亡灵在同声诵唱。 黄灿喜心中已是一片荒芜。 手脚毫无力气,可哪怕她不愿意,死亡也不会停止。 她曾以为的外挂,如今却赫然成了脚下的锁铐。 她咬紧牙关,猛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试图把这些荒唐的现实从脑子里驱散。 金古寨人寻求长生之法,哪怕并非《太公兵法》的正途,最终的下场,也只该像历代寻仙问药的帝王一般,换来一副吞满金属元素周期表的肠胃。 可金古寨人竟会变成达斯木寨的笑脸蛛人。 或许失败的,会变成白骨和肉浆的团块,而成功的,则会成为如李仁达一般,不死不灭的畸怪。 “这也算长生吗?” 鼓点骤然急促,像是山神的心脏在拍击。 她从自己的推理幻想中惊醒,透过棺材缝隙,看到那个戴着面具的“巫师”舞步愈发狂乱。 杉木枝绑成的法器,如同扇羽般,不断抽打着棺木。拍击声与鼓点叠合,震得整个溶洞嗡嗡作响,像有万千虫蚁在石壁间爬动。 杉木枝一下一下抽落在她所在的棺材上,木质的闷响让她心跳和鼓点混为一体。 音乐愈发沉重,巫师的每一步,仿佛都能撼动溶洞的根基,仿佛真的要通过椎牛的仪式,沟通先祖。 令人意外的是,眼前祭祀的步骤竟莫名的熟悉,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黄灿喜瞪大眼,竭力不让自己昏厥,死死盯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小腿一阵发痒,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蠕动。 她茫然低头,还以为是鼓声带动棺材震动,带动了杨米米与刘米的尸体,才让她产生错觉。 可下一秒—— 她身下的尸体,胸腔的骨头竟猛地一颤,像是回应鼓点一般震动起来! 黄灿喜心脏骤停,立刻死死摁住那两具尸体,指节发白,几乎把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压了上去。 第38章 然而她根本无法阻挡。 那感觉分明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们的体内,顺着鼓声,一点点苏醒! 第27章 炸飞棺材板 “啊啊啊啊啊啊!” 黄灿喜快被逼疯了, 狭小的棺材里,两条咸鱼将她挤得鼻青脸肿。 她死死压住他们的肩膀, 可胸腔的空气一点点被挤空,呼吸被生生锁住。 指尖触到的,是一股湿滑温热的液体。熟悉的腥臭瞬间咕涌进脑海,她猛地回神。 帕家村的异化椎牛祭,竟与壁画上金古寨的“成仙”仪式如出一辙! 身下的尸体随鼓点与铃声颤动,不只是抽搐,而是在鼓胀,像气球般膨起, 仿佛腹腔里正要钻出什么东西。 “李仁达!!!”她面目狰狞, 恨不能当场将这人捶死! 空间被挤到极限, 棺材板嘎吱作响,终于—— “嗙!”一声巨响, 盖板飞天。 黄灿喜猛地被顶出, 惨叫着腾空翻滚,随即重重砸进祭坛。果牲祭品迸碎,血腥气和果肉溅了她一身, 将她直接推入一堆潮湿的红布里。 她痛得龇牙咧嘴, 手却在本能驱使下胡乱一抓,把触到的食物一股脑塞进口袋。 眼一睁,四周骤然黑压压一片。 一张张干涸的面孔围拢过来,皮肉绷紧,脸上画着某种图腾。 他们手持杉木祭器,尖端残留着黑红斑痕,冷冷对准她,仿佛下一息就要将她戳穿。 黄灿喜“呵呵”干笑, 下意识舔了下嘴唇,却舔来一口血:“好巧啊,你们怎么也在这儿?” 然而帕家村人根本听不懂她的话。 他们口中涌出的语言陌生又古怪,夹杂着怒意,像一群人在争吵,越吵越急,已经毫无理智可言。 汗水顺着脊背淌下,背心湿透,她的嘴唇抖得发白。 她猛地往他们身后一指,嘶声喊:“快看后面!” 众人一怔,齐齐回首。 原本在地上摔成两滩血肉的杨米米和刘米,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蠕动起来。 黑色腥臭的泥水翻涌,血肉与碎骨里伸出一只毛茸茸的蜘蛛足,黏附着湿润的胎膜,中间鼓动着一颗彩色的心脏。 祭祀的鼓点停了,四周寂静得骇人。 所有人屏息凝望着那堆腐肉,等候着某种诞生。 眼前,一只足、两只足……缓缓撑开。 帕家村人的眼神骤然亮起,喜悦而痴迷,仿佛见到了神迹。 黄灿喜胃里翻江倒海,本就空虚的胃里只剩干呕,理智像是被搅拌机搅得粉碎。 她想不到李仁达竟然如此丧心病狂,把自己村子变出一堆蜘蛛人不说,还潜入帕家村,把帕家村的椎牛祭祀也改得面目全非。 这人到底是什么目的? 不过眨眼功夫,刘米的尸体就塌陷下去,完全化作一滩烂泥消停,只有杨米米仍在蠕动。 “噗呲、噗呲”的声响在石壁间蔓延开来,男女老少的眼睛都锁死在那团血肉上,屏住呼吸,期待着“怪胎”的降临,已不再理会黄灿喜。 荒唐、太荒唐了…… 黄灿喜抹去嘴角的涎水,脚一抖,缓缓撑起身体。 她摸着口袋里那三枚瓦片,呼吸急促,脑子忽然像被风贯穿,从混沌中理出了一条唯一的念头。她再无害怕,可这份冷静并非情愿,她捂着心口,咬牙蹙眉,又忽然笑了,笑得眼泪直冒。 再睁眼,理智已经被烧得一干二净。 “砰!” 第一拳直接轰进一名村民的颧骨,拳头裹挟着全身的狂力,对方的颅骨瞬间凹陷。 她的嘴角抽搐着上扬,像是享受这熟悉的快感。还没等人倒下,她膝盖猛顶,小腹重击的“咚”声伴着惨叫,把人直接撞飞。 身后两人扑来,她猛地转身,肘尖横扫。 “咔嚓——!” 清脆的骨裂声伴着血沫溅出,洒在她的脸上。 去你的蜘蛛人! 她脚跟狠踩上另外两人的肋骨,骨头碎裂的声音像是观众的喝彩声。另一拳下去,像铁锤砸烂西瓜,把人轰翻在地。 呼吸急促,额角青筋暴起。她一边打,一边疯笑,像是用骨肉的破碎声来惩罚自己。 “我去你的周野。” “我去你的任务!” 拳头已经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可她仍不停歇。打、打、打! 帕家村三十多口人,顷刻间就倒在她脚下,惨嚎连片。 黄灿喜独自站在一地狼藉中,胸口起伏如擂鼓,冷冷抬头。 火光映照下,她不像人,杨米米也不是人。 它高达三米,人的脸,蜘蛛的身。 血肉撕裂开来,四肢拖曳着肢体从白骨与红布中撑出,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怪胎。 它窝在一片白骨堆上,口器一张,便将帕家村人活活送进口中。 “咔嚓——咔嚓——” 骨头和肉在齿间碾碎,血流顺着口器成片垂落。 黄灿喜眼睛一抖,终于明白李仁达为何满身血腥。 村民们这才清醒过来,哭号着想逃。可溶洞虽四处是路,却并非活路,他们不过是这新生怪物的第一餐。 黄灿喜全身“嗡嗡”作响,脸色煞白得毫无血色,她竟亲眼见证了“成仙”的过程。 双手隐隐作痛,她抬起双手,只见指节与前臂浮起大片灼热,黑泥斑驳,一抹开,下面竟像腐肉溃烂,闪着七彩的磷光。那股气味腥臭中夹着草药烟熏的酸,直往七窍钻去。 她猛地回头,杨米米与刘米的鬼魂杵在身后,身上的刺青正在渗着同样的浆液。 她心里发凉,难道这些纹路的材料本就是怪物浆液,沾上之后,就有几率成为新的笑脸蛛? “……李仁达。我——” 脚下一暗。阴影扑来。 杨米米已俯身至眼前,双眼空洞无神,只有猎食的狂热。 她与它对视数息,心口骤紧,却强行移开目光。 周野说过很快会来,可她在这忙活半天都不见有人。 就在这时,“大妹子!快抓住!” 溶洞口传来爆喝,一声金属震响,一条麻绳裹着牛角“唰”地甩下。 牛角擦过她眼前,又荡回。黄灿喜心脏一缩,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下一瞬,手臂被巨力猛扯,她整个人脱离怪物利齿,滑出数米,狠狠撞到一个结实的肩膀上。 石成峰咧嘴傻笑,肩头还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周野。 黄灿喜紧皱的眉头这才松开一点,“你也是命大。” 说完,转头盯向周野的脸,伸手将手里的黑泥给他也抹点。 “哎哟!你这抹的什么脏东西!”石成峰吱哇乱叫。 黄灿喜嘴角勾着,对石成峰也投以一个微笑,“是面膜,你也来点?” 石成峰觉得黄灿喜的笑有点瘆人,半天不见,这姑娘怎么感觉哪里不对劲呢?他干笑:“怪物要来了,咱还是跑吧!” 几人说跑就跑,石成峰虽然不知道出路,却知道哪里安全。 一口气狂奔十几分钟,才冲到一个相对干净安全的平台。 “就是这,这是我休整的地方。这到处都是虫子,本来我还觉得虫子恐怖,可后来听到鼓声,我就凑过去看,发现帕家村人在那施法呢。” 他嘴巴又碎又杂,一个人就能撑起一台节目。 黄灿喜只回了两声,便抬头打量四周。头顶没有虫群,四壁也无黑泥水,她才松口气,把背包卸下。将一路揣进口袋的祭品掏出来,“吃吗?” 石成峰显然知道她手中的这些果子是从哪里来的,脸上有些犹豫,“我怕,吃了之后会变成杨米米那样。” 黄灿喜眨眼,咬下一口果子,汁水溢出,她模糊地笑:“应该不是果子的原因。” 她不再解释,刚才那股嗜血的高昂,到了现在已完全冷却,她的神情忽冷忽热,极端得叫人心里发毛。 她一股脑掏出更多果子,把腊肉凑到鼻尖轻嗅,低声呢喃:“能吃。” 随手丢到空地上,又从包里拿出水,将身上的黑泥水冲刷掉。可沾染过黑泥的手臂,皮肤已经泛红,隐隐渗出七彩磷光,散发着一股深入骨髓的腐臭。 黄灿喜怔怔看了两秒,缓缓将手臂藏进衣服袖子里。 她灌下一口水,生硬地把喉咙里的干闷压下去,眼睛眨了几下,才意识到自己重回人间。 不锈钢水瓶的反光照出她的眼睛,疲惫得毫无神采。她擦干脸上的水珠,把瓶子重新塞回背包里。 回头一看,石成峰已经吭哧吭哧地抱着腊肉啃。 他抬头迎上她的视线,憨憨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太饿了……” 黄灿喜走失之后,他误打误撞,竟闯进帕家村人进行祭祀的队伍。 第39章 通往帕家村的山路,本就是资深驴友或科研队才会踏足的僻径,冬日封山,更是无人问津。每到这个季节,帕家村人趁着没人,举村而出前往溶洞,举行仪式。 “这已经不是椎牛祭祀了。” 黄灿喜给周野擦脸,发现黑泥竟没侵蚀他,瞬间心里脸上都冒着邪火。湿巾在她手里仿佛成了钢丝刷,硬生生搓得周野脸颊红肿。 石成峰目瞪口呆,不敢吭声。他看完整场祭祀的全过程,也亲眼看见黄灿喜发疯般一挑三十。 黄灿喜做完这一切,掏出笔记本,正要把混乱的线索梳理出来。 石成峰却眼尖,突然指着她手中的三枚瓦片,瞳孔骤缩:“你!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黄灿喜挑眉,“这是什么?” “你不知道?”石成峰一愣,狐疑地盯了她几眼,见她神色平静,不似作假,才喃喃道:“……我和杨米米曾经执行过一个秘密任务,是去藏区找一样东西。” 他话说到一半,习惯性地往口袋里摸烟。却摸了个空。没有烟,他的话也像被卡住一样,噎在喉咙里。 黄灿喜“呵”地吐出一口气音, “既然你这么在意,那干脆全送你。” 说罢,她随手一抛,三枚瓦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石成峰下意识接住,低头一看,瓦片乖巧地躺在他发红的手掌中,散发着幽幽青色的磷光。他神色有些慌张,不可置信地望向黄灿喜。 却见她缩在周野旁边,抱着膝盖,歪着头看过来。似乎不满他的表现,又开口催促, “瓦片现在在你手里,你该告诉我它的秘密了吧?藏区里,你们遇到了什么?嗯?” 第28章 你们身上真的没带什么不…… 石成峰的目光带着诧异, 他惊讶黄灿喜怎么半天不见,像是换了一个人。左看右看看不出答案, 反倒把自己绕进死胡同。 “你怎么会有这三枚碎片?” “我们侦探所接的委托。”黄灿喜闻言拍拍周野的胸脯,“你最好早点说,不然我老板迟早醒来,你再想说就完了。” 她的玩笑话让石成峰脸色更加凝重。他将手中的三枚瓦片翻来覆去的看,终于抵不过黄灿喜的视线,开口,语气说不上的无奈,“说了你估计也不会信。” 黄灿喜没说“会信”或“不会”, 只是安静地挨着周野这个人肉垫子, 调整了个舒适的姿势, 摸起笔观察,神色冷静而理智。 石成峰沉默片刻, 才缓缓开口。 “本来轮不到我们的……那次, 我和杨米米、老班长、猛子,还有小广东,我们五个人被安排去修闸机。” “可走到半路, 我看小广东手里的工具, 怎么看都不像是去修闸机的家伙。后来才知道,我们那一行人,是去找东西。” 冈仁波齐是西藏阿里地区,普兰县境内的圣山,靠近中国与印度、尼泊尔的边境。山峰海拔六千多米,属喜马拉雅山脉西段,冬季开始,强风卷起的雪粒像铁砂掌, 扇得你分不清东西。 石成峰和杨米米属于藏区阿里分区341号工程团三连的义务宾。主要任务是修路、架桥、修工事。 可修闸机?凭他和杨米米这高中学历? 这差事石成峰一开始就不信。 五人出发时,天气还算晴朗。可才走了两小时,暴风雪突如其来,强风裹挟雪粒,抽得石成峰喉咙发腥。 老班长是本地人,他马上让小广东找可以休整的地方。没一会,他们便被风雪遮蔽了所有的视野。空气稀薄,他们冻得四肢僵硬,嘴唇发紫,呼吸越发急促,心快到能从胸口蹦出来。 幸运的是,小广东带路走了十多分钟,其中的一座雪峰深处,竟有一处溶洞。 他们一行人探了进去。洞内没有野兽生活的痕迹,却在深处发现了一处祭坛。那祭坛由石堆、白骨和擦擦拼成,外围则围着一圈黑色的石块,七彩的经幡覆盖其上,却落满了厚厚的灰。 老班长见状,脸色瞬间铁青,喝令四人千万别乱动。他像是极度忌惮什么,急急忙忙带着人往洞口撤。可外头风暴肆虐,白茫茫一片根本无路可寻,他们被困住,只能在这祭坛旁临时休整。 当天晚上,老班长蹲在煤油炉的小火堆前,反复叮嘱他们,今晚必须全员睡觉,这是军令。 火光摇曳,他的神色严肃得让人透不过气。 剩下四人互相交换眼神,虽不明所以,却都被老班长的语气感染,只能频频点头。 第二天清晨,众人醒来,唯独猛子叫不醒。 他人走了。 他死得极邪门,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像是胎儿,双手像是在拔着一根不存在的绳子,偏偏脸上挂着一抹古怪的笑。身上没有外伤,也没有挣扎的痕迹,就这样安静地死在他们中间。 死因不明。 外头暴风雪依旧肆虐,遮天蔽日,仿佛要将天地都吞没。可他们已经不敢再留在这鬼地方。老班长冷声下令,不许带猛子的尸体,立刻收拾东西离开。 气氛骤然紧绷,谁都明白事情严重,这时候也别提什么战友情了,最规矩的那人都发话别带。 于是他们手忙脚乱地系上装备,几乎是逃命般往外跑。 哐哐哐—— 风声大到像野兽在雪峰间哀嚎。能见度依然小于五十米,他们腰间绑着绳子,在一片白里求生、求路。 可奇怪的事发生了。 明明走的是直线,最后却不可思议地绕回原地,又是那个溶洞。 三人顿时面如死灰,还以为是缺氧极寒带来的幻觉。老班长脸色比他们更难看,眼神凌厉,质问他们,是不是有人在祭坛那里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小广东支支吾吾,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瓦片。他承认,生火垫炉子的时候顺手抽出来的,后因这东西泛着一层青色的光,看着好看,他就顺手踹兜里了。 老班长脸色瞬间煞白,急得嘴里蹦出几句藏语,直到小广东将那枚瓦片还回去,老班长的脸色才缓和一些。 去留成了难题。是在风雪里继续硬撑,还是留在山洞等雪过去? 体力与现实替他们做了选择。 杨米米和小广东本就是南方人,在高原缺氧与极寒中早已神智恍惚,什么军令都听不进去。 火炉的热意勉强驱走了寒冷,他们分食罐头衣物,打算在山洞再过一夜。猛子死了,他们没有食品上的担心,可他们心里始终害怕,因为似乎有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存在于他们周围。 睡前,他们在山洞口的冻土里,浅浅挖了个坑,把猛子埋下,并插了个标记,以便来年夏天能再收殓。 第二天夜里,老班长又点起煤油炉的火,神情比昨夜更冷峻。 他反复强调:一定要睡觉,必须睡着。 谁不照做,就是违反军规。 话进了耳朵,他们背靠着背,在恐惧中硬逼着眼皮合上。 第三天清晨,众人醒来,唯独小广东叫不醒。 他也走了。 和猛子一模一样,身子蜷成一团,双手像是在牵着看不见的绳子,脸上带着那种莫名的笑容。 没有挣扎,没有外伤,死得悄无声息。 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死,但所有人都明白,这地方一刻也待不得。 他们像逃荒般冲出山洞,风雪依旧如针,天地浑白,雪地上三点连成一条线,长长短短,时断时续。 老班长走得越来越慢,最后竟哭了。 眼泪一出来就成了冰,快得让石成峰以为自己出现幻觉,年纪轻轻就要为国捐躯。 老班长咬着牙,扭头再问: “你们身上……真的没带什么不该带的?!” 石成峰和杨米米慌乱摇头。 说来也荒唐。这一行人本就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而来,如今却被告诫什么都不能带。 难不成他们还要光秃秃地回军营? 老班长没再追问,只是泪水从眼睛里出来后,那里只剩下绝望。 风雪拍面,天地翻覆。或许是看不到生路,一向寡言的老班长忽然话多了起来。 他一直在道歉,一直在道歉,不知道看到了什么。 声音模模糊糊的,却在谁都意想不到的时候,丢下了一段让人心惊的话,“五九年时,有支队伍秘密任务来这附近潜伏……但最后只留下一阵信号后失踪,最终全员死亡。” 石成峰心想,原来他们这趟是来捡尸体的。 黄灿喜听得入迷,连笔记都忘了写。 “然后呢?” 石成峰这才从记忆里回过神,神色恍惚,嗓音干哑,似乎前面是想找个人倾诉这一离奇的秘密,而后面,整个秘密的核心,他要将这秘密带进坟墓里。 第40章 “别问了,这事……我也扯不清。” “这本来就是极密,告诉你也不过是想消解,再问我就要吃军庭了。” “那一次行动结局很惨烈,最后连老班长也死在回去的路上。我们带不回去,听说后来有派人去找寻尸体,但一具都带不回来。” 黄灿喜听得上瘾,石成峰的嘴竟卡在这节骨点上,钩得她浑身难受。而且就目前情况来看,石成峰似乎也在收集这些瓦片。 “照你这么说,你是哪里听来八大公山有这溶洞的。” 他没多想就交代出来,“这事说来也奇怪。我那驴友队伍里,有一人误打误撞进溶洞里,发现这三座石牛。”石成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布袋,里面倒出一个断成两半的十字架银饰,把瓦片装进去,把银饰放胸口的口袋里。 黄灿喜眉心一跳,心想断了都继续带在身上? “那大哥也是个有故事的人,我看他左耳还缺了一角。” 话音落下,黄灿喜猛地坐起,声音急切:“那人是不是单眼皮、鹰钩鼻、厚嘴唇?!” 石成峰整个人愣住,嘴张得老大合不上,“你……你怎么会知道?” 随即神情骤变,炸毛般瞪大眼,“怎的,你们难不成是一伙的?把我引诱入局?!你说话啊!” 黄灿喜只觉脑仁生疼,被他吵得心烦,“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去哪?你问我去哪?他是你谁啊?”石成峰彻底炸锅,声音破得厉害,“诶!我就说他怎么看着这么眼熟,难不成是你亲戚?” 黄灿喜没有再回应,只是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她心乱如麻,觉得这事蹊跷的地方很多。 为什么身为当地人的老班长要让队里的广东人来带路。 如果是因为广东人带走了瓦片,那为什么第一夜死的是猛子? 石成峰或许是个打不死的泥鳅,但杨米米竟也活了下来。 她越想,心口越沉。 但托石成峰开口,她至少明白了,为何便衣在提起杨米米案子时,特意强调“这次有些复杂”。 黄灿喜眨了眨眼,懊悔自己没能参与杨米米家的遗物整理。可从那屋里被翻得七零八落的痕迹来看,就算当时参与,能留下的线索怕也早被人清理干净。 谜团一环扣一环,压得她透不过气。 可因为石成峰无意间说过的话,关于害杨米米和刘米坠崖死亡的凶手。 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石成峰,你认识李仁达吗?” ----------------------- 作者有话说:【注】这章用了小广东这个词,没有恶意。 之前很担心这本题材太冷会没人看,心死到不行,于是给自己报了个五天四夜的旅游团去散心。没想到人生处处是奇迹,这本书竟然有人看了。 太激动,根本睡不着。这几天虽然去旅游,但是会日更的,可是万章能不能往后延迟一下?好吗?[玫瑰][鸽子] 第29章 他吃得有滋有味 “李仁达?哪个李仁达?你说李向导, 那怎么可能不认识。” 石成峰一脸莫名,随即像是忽然想到什么, 又挠挠头,“说起来,刚刚帕家村人在那祭祀,咋就没见他?该不会也被那怪物吃了吧?” 他笑着想糊弄过去,可黄灿喜的目光死死钉在他脸上,逼得他额头沁出细汗。 “老妹,你有话就直说,这眼神, 怎么看都像是在怀疑我干坏事。” “那你, 是在哪认识的李仁达?” “在哪?在帕家村。” “真的?” “真的!”他声音拔高, 却显得有些心虚。 她不信。恐怕石成峰早就认识李仁达,不然也不会志同道合地, 把杨米米一家给坑回帕家村。 杨米米退伍后, 就拿着退伍金来桑植县经商,正值covid19流行,张家界旅游业一度低迷, 他以低价接手了饭馆。 谁知没过多久, 旅游业回暖,他赚得盆满钵满。最眼红的,恐怕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急着脱手的上任饭馆老板。 “石成峰。” 黄灿喜不咸不淡地喊了一声。 可她迟迟不接下文,石成峰急了,眼睛都发红,“你说话啊,老妹!你怎么被虫子招走一趟, 回来就跟中邪似的。” 黄灿喜冷冷盯着他。石成峰对杨米米的事门儿清,连饭馆灶台在哪都能说出,可偏偏不知道杨米米接手后,早就把二楼的两间屋改成了三间。 但这事说到底也没有确切的证据,充其量是她“大胆假设”里的其中之一。 她还想从石成峰嘴里套出更多藏区秘密任务的细节,但可惜,当年活下来的人,如今就剩他一个。他要是胡说八道,她根本无从查证。 甚至这也是疑点之一。保不准,石成峰和杨米米本就是一伙,出任务时暗杀了三名队友,各自怀揣秘密回归社会。而为了防杨米米泄密,石成峰才会先下手为强。 黄灿喜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我突然想起,你之前说过‘怪物在人群里’。我当时只当是你吓唬我,可现在想来,你或许知道的,比我想象中要多。” 那时她并不清楚李仁达与金古寨的秘密,如今再回头看,石成峰的那句话,简直像是早早点破李仁达已非人类。可他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的? 李仁达为何偏偏放过他?一个无关紧要的“驴友”,居然能在这群怪物眼皮底下活这么久,还能潜进溶洞,甚至摸到圣物“瓦片”。 【死者刘米,被进山探险的驴友群目击坠落。】 【死者杨米米,被附近村民发现坠崖。】 恐怕驴友石成峰与村民李仁达,一早就认识。 只不过确切在哪一步?她仍然想不出来。毕竟谁也不知道,石成峰退伍后的两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气氛古怪得紧,两人一来一回,脸上都是平静,脑子却像拧成一团麻绳。 “难道不是吗?你看看这帕家村,奇奇怪怪的。”石成峰撇嘴,语气里带着点恼怒,“刚才他们施法,硬生生把我老战友变成了一只大蜘蛛!你倒好,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他狠狠瞪她一眼,压低嗓子,“你是不是嫌我累赘,才阴阳怪气的?食物不够,就想甩掉我?” 他口气愈发委屈,最后竟扯着嗓子装嗲:“可我在这儿,可就只有你了,老妹~” 这一声把黄灿喜吓得心口一麻,连周野都顾不上,赶紧一把拽过背包,屁股往后挪开几厘米。 什么“爱冒险的峰哥”,分明是“爱演戏的峰哥”! 说不定连石成峰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她在杨米米的遗物里,可没见过这名字。 “你够了。”黄灿喜脸上写满嫌弃,“休息好了的话我们就赶紧出去吧。既然你瓦片也到手了,我们就离开这鬼地方。” 她说着,顺手把地上的食物和工具一股脑塞进背包。 石成峰摊手:“我也想,可我们连出路在哪都不知道。” “现在知道了。”黄灿喜扬了扬手里的小纸片,那是她凭记忆画出的溶洞地图。旁枝细节未必清晰,但出口的走向她倒是一一记下。 沈河如果还活着的话,必然会深入夺那本《太公兵法》。 而她和周野,必须尽快离开这座溶洞。不为别的,只因整座山,似乎在轻微颤动,而那股震意随着时间越来越明显。 “还不快收拾?待会怪物又要来了。” 石成峰听得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生路。他一个劲地在黄灿喜耳边唠叨,左一句“得亏跟你走一块”,右一句“你咋知道的,这地方竟然还有地图”,笑嘻嘻的,顺手背起周野。黄灿喜这次没有推拒。 溶洞愈发阴冷,空气中弥漫着潮腥与铁锈混合的味道。脚下的石板因长年渗水而滑腻,浅浅的水洼里倒映着跳跃的灯火。 四壁高耸,壁上刻痕与石笋交错。偶尔有水滴从穹顶落下,砸在地上“滴答”作响,声声入骨,让人愈走愈觉得这洞穴像是在活着。 他们一前一后走着,难得安静。黄灿喜走在前头,边走边对照地图,不停检查推演路线是否正确。 然而石成峰越走越慢,本来他们不过伸手的距离。 等脚步声越来越轻,黄灿喜再回头,两人之间,已拉开十米。 昏暗中,石成峰一手架着周野,另一手却亮出一把瑞士军刀。刀锋紧贴在周野的脖颈上,细细一道血线渗出,顺着锁骨往下淌。 他脸隐在暗处,声线却压得森冷:“把地图和食物留下。不然,你老板可就没了。” 黄灿喜不慌不忙,语气轻飘飘:“李仁达没和你说吗?……也是,说不定连李仁达都不知道。他连我能复活这事都不清楚呢。” 第41章 石成峰心里一颤,刀尖抵得更深,几乎要没入周野气管。他死死盯着黄灿喜,想从她的脸上看出虚张声势的破绽。这让他心中更是烦闷。 他咬牙将小刀抵得更深,刀尖几乎没入周野的气管,“少废话!你——”话没说完,他僵住了。 原本像尸体般的周野,竟缓缓动了一下。 脉搏由弱到强,一瞬间恢复得惊人,心跳声沉稳有力,仿佛直接敲在石成峰的鼓膜上。 石成峰两眼圆睁,手里的刀都发起抖。他死死盯着周野,只见那人缓缓抬起头,面色惨白如鬼,唇却红得刺眼,像是鲜血染成。 他愣神的一刹那,周野的手已经扣上了他的衣领。耳边随之响起一声阴冷到骨髓的低语:“石峰,你说谁会死?” 下一刻,周野抬手,覆上他握刀的手。骨节绷紧,石成峰痛得脸色扭曲,刀刃一点点被迫退出周野的喉咙。 当刀锋彻底离体的瞬间,血口竟奇迹般闭合,连半道疤痕都没留下! 石成峰险些瘫坐在地,只觉自己见鬼。 黄灿喜在旁看得清清楚楚。她对沈河伤口复合的事抱有怀疑,此刻再见周野现场来过一遍,深感神奇。她笑出声来,在一旁鼓掌,语气不善,甚至可以说得上是阴阳怪气地,“真厉害,真厉害,你们一个个能上天入地的,竟然还藏着掖着,还要我一个弱女子操心,拼命?!” 黄灿喜说得直白,连周野都听出了她的不满。可这又怎,周野不认这罪,他眼睛斜瞪黄灿喜,也不满她的所作所为。手往脖子上一抹,掌心沾着的血抹进衣襟,而脖颈处却完好无损,连一道痕迹都没有。 “啊——!” 石成峰吓得连连后退,脚步踉跄。可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异响,下一瞬,“砰!砰!砰!”几声巨响接连炸开。尘雾翻滚间,一个三米高的怪物破石而出,蜘蛛般的步足张开,将他彻底笼罩在阴影之下。 黄灿喜眉毛倏地皱起,周野这才醒来,李仁达竟又打过来了。 李仁达死死盯住黄灿喜,眼里写满癫狂与惊讶,双眼圆睁得要裂开,嘴角咧到极致,几乎裂到耳根。声音扭曲怪诞,他止不住地狂喜:“hiahia——hie……黄灿喜,真神奇,我还记得你脑子是什么味道呢!” 他像是说服自己般,自言自语,低低嘶笑:“你是黄灿喜……可我吃的那个,也是黄灿喜。真神奇!难不成,你当真已经掌握了长生的方法?” “长生?!” 石成峰听到这个字,骤然失声,瞳孔猛缩,“什么长生!” 李仁达被打断,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到脚边的“蚂蚁”——石成峰身上。笑容逐渐收敛,语气冷厉:“石成峰,我让你活命离开,你却在这乱窜?” “杨米米已经死了,我们的合作,已经到此为止。” 他嘴角一抽,表情骤然狂暴:“真神奇……难不成我的嘴,还真能开出第二个洞?” 话落,他的嘴猛地张开,几乎撑裂了整张脸。那张诡异的笑脸瞬间化作吞噬的巨口,俯身猛扑。 “咔嚓——咔嚓!” 石成峰连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被吞进腹中,骨肉的碾碎声伴着鲜血的气息,在烟尘中响得刺耳。 他吃得有滋有味。 第30章 无,人,死,亡 死亡来得过于突然, 没有一点预告。 黄灿喜仰头,眼睛死死盯住那一幕。 别人死在自己眼前, 比自己的死亡更难以接受。 石成峰,直到刚才还在聒噪的人,这会儿却在骨头“咔嚓嚓”的啃噬声中,变成一滩肉沫。 血腥味翻滚着涌进鼻腔,腥臭厚重得让胃抽搐成一团,她却已吐不出什么。 思绪被恐惧和恶心填满,连呼吸都像被梗死在胸口。 她红着眼瞪向周野,却更多的是无奈, “你早就知道他会死, 是不是?所以才不出手?!” 她猜测石成峰身上还有许多秘密, 他不该在这里死掉。周野那副束手旁观的姿态,让她无法用普通人的逻辑去理解。 然而现在并不是在意这个的时候。 不过短短数十秒, 李仁达就将石成峰咀嚼殆尽, 只剩下一只背包被吐了出来。包上粘着半条断臂,切口粗糙,像被野兽反复撕咬, 森森触目。 “黄灿喜!你把我们的圣物放哪了?!” 李仁达的声音里裹着怒气, 双眼死死盯着她。他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女人能一次次死里逃生,甚至连起死回生都办得到。 “你真狡猾啊,黄灿喜。” 他一步步逼近,头顶顶住洞顶的岩石,震得石屑簌簌掉落,声声炸雷。 黄灿喜一边后退,一边冷笑骂道:“你说那几块黑瓦片?哈哈, 全给石成峰了!你不是刚吞了他吗?怎么,没尝出味道来?” 她这一句又一句的,直接点燃李仁达的理智。他越看,过去的影子与现在的重叠在一起,一晃神,他似乎想不起今朝是何年。 可黄灿喜反应更快,她猛地翻手一转,身体贴着石壁,侧身避开,动作狠厉决绝。 “你满嘴谎言。” 李仁达怒吼着,八条蛛足猛然张开,硬生生将石壁戳出裂痕。尘屑簌簌落下,他的手臂却不再是人类的模样,骨节外突,指尖拉出一截截黏腻的丝线,如铁钩般朝黄灿喜扑去。 黄灿喜心口一震,双眼骤缩,反手抡起铁铲横扫。金属与蛛足相撞,炸出刺耳的“铛”声,震得她虎口发麻。借着这股力道,她猛地翻滚,身子贴着李仁达的腹部下滑,学着沈河对付笑脸蛛的手法,直取甲壳的缝隙。 她伸手嵌入缝隙,咬牙发力,短短一瞬,胳膊上的肌肉绷紧到极致,筋脉暴突,似乎连钢铁都能折断。然而李仁达的身躯却纹丝不动。 她一愣,难以置信——没用?为什么? “hia。”李仁达的笑意森冷,眼神贴近她的惊惧,带着残酷的得意, “你以为我作为最初的,与那些被反噬的伪劣品一样?” 黄灿喜脑袋嗡地一声炸响,“反噬”两字,像是刻进骨子里一般深邃。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什么‘反噬’?” 说时迟,“唰——”地一声,火光骤现。 方才一直无动于衷的周野,猛地持一把藏刀杀至。他踏石无声,身姿疾捷,犹如飞燕掠影,顷刻掠到李仁达背后。刀刃燃着赤焰,未及半尺便逼近。 李仁达脸上的笑意瞬间僵硬,顺息骤变! “锵——!”刀光切入嘴角,火焰灼出一片焦痕。他虽狼狈避开,却还是被烫得面目狰狞。 李仁达的瞳孔猛地收缩,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周野。 “你是谁?!” 李仁达惊愕,八条蛛足狠狠扣进石壁,石屑簌簌坠落。 无论是哪一世,黄灿喜都独自一人找钥匙,然而这次来帕家村时,她竟是带了两个帮手! 原以为不过是平平无奇的普通人,却一个抢走了地宫的地图,一个手中藏刀竟能伤到他。 他眼神森冷,齿间咧笑,恨不得将两人碎尸万段。 然而周野刀光一转,却又忽然收刀退身。 这一幕把黄灿喜看乐了,她咬牙,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逼视,冷冷追问:“反噬,到底是什么?” 这句话不仅问李仁达,也问周野。 可两人同时沉默,僵持的气氛凝固在空气里。 直到——“轰隆隆”整座山骤然震动,巨响自地底轰然传来,顷刻逼近。下一息,“嗙!”一声,脚下的岩层骤裂,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横贯三人之间。 三人脸色俱白。 “黄灿喜,希望你今天就死在这!” 李仁达厉声低吼,声音里竟也带着颤抖。他转身遁走,背影却还留下一句森冷的笑言:“你,永远找不全钥匙。” “别跑!” 黄灿喜咬牙追去,却骤然脚下一沉,岩石如泥浆般塌陷,拖扯着她的身体往下坠。她狼狈脱身,再抬眼时,李仁达已没了踪影。 她正要发火,周野却一把扯住她的背包,将她生生拽离裂缝,“跑起来!山要醒了!” 黄灿喜一愣,原来这一切并非错觉! 她跟随周野狂奔,脚下的岩板像豆腐般一块块碎裂,震耳欲聋的轰鸣从地底滚涌而出。溶洞不再是死寂的石头,它正用力挠着身躯,搜查寄生在皮肤上的虱子。 山壁颤抖,石屑簌簌如雨坠落,火光被乱流吹得摇曳不定,影子拉长又骤然断裂。头顶的钟乳石不断崩落,宛如锋利的匕首砸在他们身后。空气被巨响撕裂,震得胸腔发苦。 可人类的双脚,怎敌得过大自然的怒意? 第42章 她不过一瞬恍惚,就被周野拽紧。他像能听见她心声,低声咬出一句:“黄灿喜!你要是被山弄死,就得从零岁重新开始,而不是二十三岁的你!跑快点!” 黄灿喜猛地一惊,脑子里死死抓住那个关键点:“那还是我吗?!” “怎么不是你!” “可我有记忆吗?!” “怎么可能会有!” “没有记忆,那又怎是我!” “你——!” 周野脚步一顿,被她这一连串喋喋不休的质问逼得眉毛几乎压到眼睛,眼中火光直冒。 黄灿喜“哼”了一声,追上去,却瞥见他掌中捏着一张手掌大小的纸人,上头写着她的名字与生辰八字,脖颈间还各系着一枚铜钱。她正欲开口询问,脚下却陡然一空! 两人双双坠入地底。 纸人却从周野手中脱出,自顾自地飘去反方向。 “啊啊啊——!”四周瞬息坠入无光的虚空。背包在她身后充当了唯一的缓冲,她在岩壁间翻滚,手脚乱抓,沙石簌簌飞散,却摸不到一处能稳住的支点。下坠感仿佛撕裂了五脏六腑。 “老板!救命!”她嘶声大喊。混乱之中,她终于攥住一只修长的手,慌乱间抬手在对方脸上一摸,触到周野紧蹙的眉心,心里才“嘿嘿”一笑,松下一口气。 李仁达那只手,真是给她弄出心理阴影了。 耳边巨石倾塌的轰鸣渐渐远去,黑暗之中竟奇迹般地恢复平静。 她捂着怦怦作响的心口,抹去额上的冷汗,打开手电筒,光柱刺破寂静。四周只余水滴声滴答回荡,稀薄的空气让人胸闷发虚,仿佛这片空间隔绝了一切自然与生机。 石壁奇石嶙峋,投下狰狞的影子。 “这是哪里?”她转头,却被眼前一幕震住。 不远处盘坐着一具女人的白骨,身份不明。 白骨旁,竟还有一具男人的尸骸。那人头戴黑色头巾,身披厚重的苗族服饰,布料早已风化,却依稀能辨出红、白、黄、绿四色丝线绣就的繁复回纹,交错鸟兽、藤蔓、旋涡的纹路。 他双膝跪地,双手合十举于胸前,姿态虔诚而卑谦,宛如生前最后一刻仍在祈求宽恕。死得极端而庄严,像是被定格在献祭的瞬间。 “这里是山的底部,当年第一个被当作牛的一家三口里,那个女人逃走之后一直生活在这里。” “这里?”黄灿喜不敢相信,女人竟然躲在这没有任何活物气息的地方,一年复一年地举行着她的复仇计划,直至死亡。这对帕家村来说,算不算是一种“反噬”? 黄灿喜心里摇摆,李仁达的话像一根木刺扎紧她指尖,让她不得不去在意。 周野像是终于睡饱,脸色已不再惨白,血色逐渐恢复,正埋头在一堆坛罐与木箱里翻找。忽地,他伸手将巫师的尸骨拎起。 “诶!”黄灿喜惊呼,心口一紧,“你对遗物都小心翼翼,能不能对人的尸骨也温柔一点——” 话音未落,巫师怀中却掉下一本由草皮绑成的书。 周野凝神拾起,翻了几页,随即递到黄灿喜面前,语气比平时都要快些,额头蒙着一层薄汗,“如果你不想再重新投胎的话,就快点解决离开。山神若是发现纸人并非你本人,必然会重新来,到时候就算想走,也迟了。” 黄灿喜怔了一瞬,心下明白他话中分量。她清楚周野知晓许多事,却并不打算让现在的她明白一切。所谓“反噬”,恐怕也是同样的道理。他和何伯一样,像个见证的引路者,却未必会插手太多。 她深呼吸,不再犹豫,翻开那本草皮书。 而第一页,就让她震得头皮发麻。 只见书页上,用生疏僵硬的汉字写着—— 【现在是几年几月几日? 这些话,是一个叫黄灿喜的人,让我以最新的汉字,写下的内容。 ——世界已经变化,轮回已经开始。 金古寨守护的谜密,要从两千五百年前说起。 这事很长,很长。所以在引人之前,有另一事要先说。 五九年的谜密任务里,第十八军的步宾团,一共选出五人出发任务—— 黄灿喜,李仁达,余新,石峰,杨米米。 在这次任务里,无,人,死,亡。】 第31章 去她的周野! 一九五九年, 军方偶然路过一座废弃寺庙。寺庙中空无一人,尘封积雪, 香火早绝。众人分头搜索,竟于主殿的石墙夹层中,发现一本残破古书。其封皮以人皮缝制,手感干脆如焦炭,泛出淡黄色油光。书中所用文字怪异扭曲,非藏文、非梵文。 文献被送往军区研究所。经多位语言学者、宗教学者解码比对,众人惊骇发现…… 那并非佛教经典,而是早于佛教传入藏区前, 古苯教体系中最原初的遗存之一。这部古书的成文时间, 可能早至象雄王朝时期, 远在文成公主入藏之前。 与后世苯教渐被佛教融合的“显宗”或“密宗”不同,此书所载, 并无教义、无因果、无善恶。它通篇记述的是藏地最早期宇宙观的混沌始源, 以及“轮回”、“附魂”、“换骨”、“鬼宿”与“火占”之术。 本以为不过是古时藏民对神山地貌与死者归路的遐想,然而数月之内,参与破译文献的三名学者相继暴毙, 死状诡异, 面带惨笑,四肢蜷缩,无外伤。尸检无果,官方缄默。最终,仅余一人幸存。 幸存者黄灿喜,假名黄平川,主动要求再赴寺庙调查,企图查明真相并终止某种延续。随行者为班长余新、士兵杨米米、石峰, 以及胡海庆(李仁达)。五人携军备进入原址,计划为期三日。 然行至第二日午后,途中忽遭藏民袭击。小队交火后脱困,却在撤退途中迷失于山脊,误入冈底斯山里未标注的山群。无人识路,风雪不依地势,天蒙数日不见明朗,并不小心误入雪峰地宫。 黄灿喜以加密电码对军方发出短报 “此地有没落文明”, 随即信号中断,自此失联。 然而入地宫之后的事情,黄灿喜本人并无记忆。她直到八九年才在某疗养院中醒来,未再回军方报道,而是孤身前往八大公山,将《太公兵法》焚烧,托巫师写下这篇内容。此后行踪不明。 前半部分的内容仅此而已。 巫师显然并不精通汉字。错字、缺字比比皆是,甚至有几页被火灼焦,夹杂苗文,部分无法辨认。后半段则写了帕家村的历史、椎牛祭祀的演变,直至胡海庆(李仁达)掌握祭祀大权后的异化,以及巫师个人的忏悔。 但最重要的一条——《太公兵法》竟然被她焚毁。 黄灿喜翻到这里,手指微微颤抖。她合上书,心中百味杂陈,不知该作何表情。 “我听说沈河在找《太公兵法》,因为据说这书能助人成仙……可八九年的黄灿喜为何要将其烧掉?如果沈河得知书已不在,这事……恐怕不会善了。” 怎知周野听罢,神情一顿,“他竟然还在找?” “怎的?难不成他还找了很久?”黄灿喜有些意外,沈河在自己心里的形象,几乎在这段时间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她没猜错,那半块面具,正是何伯寄来的。 而她第一次在办公室戴上它时,除了见到缠绕她身边的千百条残魂,更看见了办公室里的一只狗和一个人在打架…… 当时她的注意点全在狗身上,现在再看,那人才是问题关键。 沈河明明是人,却拥有超脱人类的神通。他嘲笑金古寨人以成仙之名施邪术,却又自己同样执着于成仙路径。 周野似乎想起什么,欲言又止,低声道:“说来话长。” 黄灿喜气得发抖:“话长你也先说一点——” 她话音未落,溶洞猛然摇晃,轰隆声如万鼓齐鸣。 周野脸色一沉,望着前方骤然封闭的石道,“山神发现纸人不是你了,我们必须马上出去。” 黄灿喜咬牙,将书本塞进怀里,冷冷道:“可真是来得太巧了。”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可我们就这么走?瓦片全给石成峰了,现在怕是落在李仁达的肚子里。” 话音刚落,一只红布袋“唰”地飞来。她条件反射伸手一抓,袋口散开,三块黑色瓦片静静躺在掌心。 “……周野。”黄灿喜瞪大眼。 周野嘴角勾起,大方领下,“不用谢。” 看得黄灿喜拳头痒痒的。想来想去,这人也只能是搭在石成峰身上时,偷摸偷回来的。 还未开口,天地已然巨变—— 山势骤然扭曲,如脊骨断裂般隆起。脚下岩层寸寸崩塌,裂缝中汩汩涌出清水。可水中倒影,却并非她自己,而是她的奶奶与何伯。 第43章 她马上意识到,这是红河的河水。 “怎么河水还能跑到这里来!” 黄灿喜不敢停下,跟着周野狂奔,可水位依旧不断上涨。身体像被千斤石压着,脚步越来越沉重。一恍惚,想起李仁达和沈河说过,带着金古寨之物的人,必会沉入红河河底。 “来淹你!”周野放声冷哼,回头见她竟还停下,立刻扯住她的手,嘴上还不饶人,“怪你,偏要在这看。” “这谁能忍得住不看啊?周老板!你什么都知道,可怜我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你怎么不直接告诉我,我为什么五九年会出现在藏区,三十年后又来这儿焚书?要是让沈河知道书已经没了,我该怎么办?!” “这时候你还想着他?他比你能耐多了!”周野有些不满。 “笑话!既然他是人,我就有治他的办法。”黄灿喜嘴上还嘴,手上还不忘劈开头顶的乱石。 水势越来越急,乱石横生,逼得他们几乎寸步难行。她越来越吃力,双脚像是灌了铅,一寸寸往下坠。 她望向周野,哪怕她不说,周野也清楚她心中所想,他斩钉截铁,“不行,瓦片不能丢。” 他脸摆到一边,余光却瞥见黄灿喜从包里抽出那半副面具,毫不犹豫抛进水中。 水面“咕嘟”一声吞没了面具。下一刻,她肩头的压迫骤然一轻,脚步也恢复了些许灵活。 “轻松多了。”她凝望着被吞没的水面,却并不觉得惋惜,“我不需要它。”她转向周野,拿起铲子催促他,“走吧。” 周野抿紧嘴唇,指向前方。可那并不能算是一条生路。 他们竟又被引回了那八扇门的所在。 黄灿喜盯着那高高的门影,目光死死落在半空中的箭孔。脸色瞬间惨白。那段噩梦般的记忆,如潮水般再次涌了上来。 “你有打开门的办法?” 黄灿喜压着声音问,心脏怦怦直跳。红河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汇流而来,已经漫过腰际。 “没有。” 周野答得干脆,话音刚落,整个人先一步潜入水中。 黄灿喜双眼发酸,深吸一口气,也跟着钻了下去。 水下的世界漆黑无光。她睁开眼,却见满眼的幻象:成山的金子,奖牌,汉堡,何伯,奶奶……欲望与牵挂,庸俗赤裸地展露眼前。 然而她看得清楚——假的。因为奶奶在她身后。 心脏的跳动渐慢,沉沉的困意袭来。就在她发怔的瞬间,一只手忽然扣上了她的手。 他像是担心她又要袭击他的脸,竟将手指穿进她的指缝,十指相扣。黑暗中,他牵着她,像是唯一的路标。 黄灿喜心里惊讶,难以想象,如果没有周野,这条红河里,还会有多少个她的残魂。 他能认路,这件事带来巨大的安全感。 然而旖旎到此为止。她在下沉。 身体仿佛变成一块不断加重的石头,拖着她坠入更深的黑暗。 周野的手紧紧扣着她,指尖几乎扎进彼此血肉里,可她依然能清晰感受到自己在下坠。 声音被水吞没,她发不出任何话。 唯独那只手还牢牢抓着她。 可她却像是听见了周野的声音,在黑暗里劝她: “不要放弃。” 黄灿喜肺里的氧气几乎被榨干,她恍惚想着:死在红河里,算是死在山神手下吗?回到零岁的她,还能再遇见奶奶吗? ……哈哈,这一切的一切搅得她神智不清,缺氧逼得她胡思乱想,最后化为胸口的一股火,灼得她胸闷。 去她的周野! 去她的任务!! 她猛地甩开周野的手。 手指死死掏出那个红色布袋,一拉开,里面的一枚瓦片立刻化作光点冲出,却转瞬坠入无底的黑暗。 黑水之中,她听见周野骤然紧张的喘息。可她已经不在乎了。什么任务,什么长生,什么轮回!都见鬼去吧! 她要活下去,她要回去找何伯!! 耳边传来千万人潮的呼喊,劝她回头,把那东西捡回去。可她越跑越轻,脚步似乎脱离了重负,那些在她脚下拉扯她的存在,此刻竟化作一股力量,将她托举向上。没有面具,她再也看不到那些“她”的残魂,但她能清晰感受到她们的存在—— “快逃——快逃。” 她心里跟着默念周野教的口诀,心脏跳得越来越急促,仿佛有什么要从胸腔里炸开。 “噗啦——!” 她从水面猛地钻出,像是被整个世界一脚踹出深渊,肺腑撕裂般地吸进第一口空气。 身体靠着本能翻滚、摔跌,溅起碎石和泥水,她狼狈如疯,却不曾停下一瞬。脑海里那些支离破碎的历史影像,与她此刻的动作重叠,仿佛无数前世的影子都在和她一同狂奔。 呼吸灼烧,四肢酸麻,她仍咬着牙往前爬,像条被火烧过的野狗,死死向光扑去。 着急间,似乎还摸到什么,她也不管不顾,随手一抓,像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住。 她看到一抹刺眼的光亮!跑啊,拚老命地向着那光亮跑啊! 将那些千人万人的呼唤,全部抛掷脑后。 “嗙——!” 骨头与岩石狠狠撞在一起,震得她眼冒金星。 她抬起头,那光亮竟是最初爬下山时凿开的洞口—— 火烧般的旭日破开云雾,从天际缓缓升起。 赤红的光线劈头盖脸地打在她苍白的面庞上,照出血迹与泥浆的纹理,也在她嘴角勾出一丝疯狂的笑。 “我活下来了吗?” ----------------------- 作者有话说:非常抱歉orz,深深地抱歉。 第32章 黄米米, 祝你投个好人…… “名字。” “黄灿喜。” 护士低头在名单上扫过, 把两粒白药倒进纸杯。 “确认一下。” 黄灿喜连眼都没低,就仰头吞下, 连水都懒得碰。张嘴、伸舌,空空如也。护士划掉一笔,再抬头时,她已经没了影。 她穿梭在一股消毒水和腐臭的人味里,直到钻进一个僻静角落。椅子只有两根破木条钉成,靠着不锈钢焊死的窗。她踢掉鞋,整个人蜷在椅子里。窗外寒风像刀子刮脸,她恍惚想起, 今晚是大年三十。 从八大公山逃出来, 她一路高铁回到广州, 径直挂号住进中山三院。开放病区的病人多是长期服药的老面孔,病情稳定可控, 这里更像社会与病人之间的一道缓冲带。 她的病房是大通铺, 一间八个人。刚来时,大家都好奇,问她因为什么住院。 她直截了当:“我在一个整理遗物的店上班, 老板是阴曹地府的官, 同事一个是狗,一个是鸟,还有一个修仙修到一半的人。” 话音落下,病房里立刻安静下来。没人想听,她却止不住,像是要把压在胸口的秘密掏光。天生的牛力,让她硬生生把别人拉住,不许走。 “你们不想知道张家界的秘密吗?” 记者黄灿喜, 擅听,更会问。她这一问,果然把大家的屁股又粘回到椅子上。目光齐刷刷投过来,问:“什么秘密?” 她将杨米米一家的事抹去姓名和地名说出,又挨个问大伙,是谁害死这一家。 女性,十多岁,不愿放假补课,殴打校长,“是那失踪已久的杨米米妈妈。” 黄灿喜:“她还活着,正为家人报仇。” 女性,四十多岁,大病筹款被骗,“那退伍的朋友肯定也脱不了干系。饭店不是转手给他的么?” 黄灿喜:“上一任店主他亲戚名下,听说他入伍前转手的,实际店主确实是他。” 男性,三十多岁,劳动仲裁无果,“是旅游街上的其他商贩吧?为了钱,什么都干得出来。” 黄灿喜:“有人举报后,杂志《大事件》报道,确实立了专案组调查。” 男性,五十多岁,放假补课,被学生殴打,“这一切都是美国阴谋,辐射和生化实验导致村子的人变异。” 黄灿喜:“还真有可能。” …… 众人七嘴八舌,讨论热烈,却始终给不出黄灿喜想要的那个答案。 “你们为什么不觉得,这是因果报应?或者说,真有某种不可抗力的鬼怪,渗入那个村子,一点点牵着它走向灭亡?” 这话一出口,她在众人的脸上看见了答案。 十几岁的打趣嘲讽,三十几岁的沉默茫然,四十几岁的犹豫欲言又止,五十几岁的则低头不语。众声喧哗之后,是各自伤口的避讳和沉重。 “原来是神经病。” “咻——”的一声,窗外鞭炮冲天而起。 第44章 她仿佛又回到了2012年,电视机播放着神舟九号发射画面。 火箭刺破天际,层层剥落。 四个助推器,一级火箭掉下,整流罩脱落,最后二级火箭也分离开来;祭祀、争斗、部族,在完成推举之后被舍弃,所有过往的历史与神明,皆被远远甩在地球背后,只剩下裸露的钢铁与理性。 飞船孤身穿越黑暗,奔赴天宫一号。那一刻,举国欢呼,月亮上从此再无嫦娥。 人类的火箭靠舍弃抵达新的高度,企图进入一个更新的秩序。可宇宙本身却是混沌、无常、未知。 城市高楼像一茬茬大葱拔地而起,偏远村子也被柏油路牵引纳入。寿命有限,可信息像脐带一般把有限接驳成无限。文明在十指之间跳跃,却无人能说清,它到底跳到了哪里。 城里人怕旧,村里人怕新。所有人都在摸索:所谓的新秩序,到底是什么? 她低头,盯着报告上的“反噬”二字,喃喃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遍又一遍向余米米的父母道歉。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东东在飞机上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谁杀了余米米? 谁杀了陈米? 谁杀了杨米米、刘米? 或许不是谁,或许正是“反噬”本身。可反噬源自哪里?鬼神也罢,人心也罢。 鬼神曾经绑住人心,让上位者得以掌权,下位者甘心俯首。可如今鬼神弃场,秩序未全。人在怪与人的夹缝中跌跌撞撞地摸索,在城市高楼的缝隙里挣扎喘息。 那里面需要的,不再是巫术与鬼神来止痛,或许是…… “余米米……余米米……”她喃喃低语,“我是谁?我是杨米米,不,我可能是陈米……也不是?那我总该是刘米吧?” 她不知道答案。 “黄灿喜。”护士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将她从沉思里唤回,“外面有人接你回去过年。” 人群已散。那个四十岁的女人笑了笑:“你病得不轻,该送去封闭病房。” 黄灿喜却摇头,慢慢站起,“那不行,我还得去收拾遗物,给黄灿喜。” ——黄米米, 祝你投个好人家。 …… … 东东骑着电动车来接黄灿喜,载她回公司过年。 她嫌他无证驾驶,可她的精神状态也实在难说,会不会一脚踩油门蹬进沟里去。 坐在车后,望着空空的街道,黄灿喜心里没谱,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周野。 自打那片瓦片被她丢进红河,她就预感到周野会气疯。 可那又怎样? 去时她还一口一个要保护“娇弱老板”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医生”。结果呢?转眼一个能以血改命,一个能徒手撕异兽。 忙了半天,原来手无缚鸡之力,娇弱要保护的是她。 “东东,如果我离职了,你是跟周野,还是跟我?”黄灿喜抱紧东东,试图用革命友谊收买狗心,“东东,我们可是一块去过漫展的战友。” “东东……东东,我的好东东。” “呜呜呜——”东东被勒得五脏六腑都要翻出来,嗓子拉得像破锣,“今天是除夕啊!你俩能不能别打架!老板从八大公山回来之后,拉的那个死脸,我以为ecs都要关门不干了。” 他一边鬼哭狼嚎,一边竭力劝,“灿喜,老板撑着一个公司不容易,我们就不能体谅体谅他?” 话音刚落,黄灿喜手上的力道更紧了,像真要把他掐断气似的。 东东嗓音尖细,几乎要断裂,“你丢下老板跑了,他痛苦、他落泪、他发疯!他在红河里游了好几天,脸都泡肿了!没捞回瓦片,还带了一身伤!” “……他不是无所不知吗?”黄灿喜低着眼,声音闷闷,“怎么还会受伤。” “灿喜啊,老板跟我一样,也会受伤的,别掐了……” 她手指松开,却没松掉那股气。直到回到公司,看见周野……围裙系在腰上,袖套挽得整齐,左手举锅,右手握铲,瞬间全散个干净。 “老板,灿喜回来了。”顾添乐哑着嗓子大声吆喝,,“老板,你在炒什么,怎么这么香。” 周野有些无助,黄灿喜也有些尴尬。 东东却耳尖得很,直接端出一早准备的烧鸭,“来来来,灿喜还斩了点烧鸭回来!盘子呢?盘子在哪?”屁股一挤,把周野挤得往黄灿喜那一边退去。 周野抿唇,眼神在屋里转了一圈,最终还是落在她脸上:“……炒了点菜,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他明明脸色复杂,语气却尽量装得轻描淡写。 “都喜欢,都喜欢。”她嘿嘿一笑,话音刚落,眼角却瞥见锅里汉堡的尸体,笑容瞬间僵在脸上。 “……” “真的?”周野似乎松了口气,手一抖,锅里的面包片和菜叶子炸鸡往天上一飞,“那你以后不能再——” “哈哈!”东东眼疾手快,一个猛冲捂住周野的嘴,将潜在的灾厄硬生生扼死在半句话里,“好久没见老板笑得这么开心了。” 四人终究还是围坐在一起,火锅咕嘟作响,热气与香气氤氲成一片。筷子传递间,黄灿喜把一副餐具发到第五个空位时,动作忽然一滞:“沈医生呢?” 周野都能活下来,他怎么会没回来?而且那本书早已被她烧毁,若真进了张良墓子里,自该折返回来。 “不好不好,大过年的,你提他干什么嘛。”东东嘀嘀咕咕,将第五张椅子拖开,把食材小车拉到桌边。 “他还活着吗?”黄灿喜皱着眉,追问周野。 周野拿起她的杯子,缓缓倒上饮料,“……他比你能——” “当然活着!”顾添乐抢过话头,把烧鸭的两只腿一左一右塞进他们碗里,“快吃,再不吃鸭子就凉了。” 气氛依旧古怪,却也被硬生生推到团圆的节奏里。 黄灿喜“噗”地笑出声,从周野手里接过可乐,举杯与众人相撞。 “砰——”地一声脆响,泡沫四溅。 “新年快乐——” 窗外烟火正好升起,映得他们脸上一片明亮。 【现在是2026年2月16日】 …… … “嗡嗡嗡——” 黄灿喜从沙发里爬起来,昨晚和东东、顾添乐闲聊,不知什么时候就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揉了揉眼睛,望着周围七扭八歪的两人,却没见到周野的身影。 “嗡嗡嗡——” 声音还在响。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找到手机,屏幕上正闪着一个陌生号码。 她愣了几秒,瞥一眼熟睡的两人,悄悄跑进厕所接起电话。 “喂,你好。” 对面是一阵急促的呼吸,似乎有人努力压制情绪,却久久没有开口。 黄灿喜正要挂断,以为只是骚扰电话。 “黄记者……谢谢你。” 电话那头终于传来颤抖的声音,“我是杨米米的母亲,我能约你谈些事吗?” 黄灿喜怔在原地,望着厕所天花板上不断旋转的换气扇。扇叶一圈又一圈,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手里的手机都快激动得握不稳。 人类黄灿喜在路上。 ——《卖鬼集》完—— · · · · 下一站:西藏冈仁波齐山-《盲棺忌》 黄灿喜:“周野和我,你选谁?东东。” 东东:“我走,我自己走!” 周野:“……” 第33章 杨华与两张照片 新的一年才刚开始, 酒楼门前的发财桔就秃了一块。 人声高低起伏,笼成一团, 蒸笼的热气与油香穿梭其中。偏偏在人堆里,坐着一个高鼻梁,细眼睛的女人。她脖子上系着一条黑色的迎春花丝巾,眼神静得像潭水,与四周喧闹格格不入。 杨华,杨米米的母亲,比黄灿喜想象中的要温和。 她心里暗暗一叹:选错地方了。 “真不好意思,过年房间全订满了, 只能坐大厅, 我们要不换一个地方?”黄灿喜拉开椅子坐下, 四周的嘈杂将她的声音淹没,她越凑越近, 几乎是贴着女人耳边喊。 “没关系, 我也喜欢喝早茶。我点了一些,不知道你喜欢哪种。”杨华也侧着头回应。 两人目光撞在一起,竟同时笑了。紧张和陌生, 在那一瞬间被撞散, 两人从第一眼到融洽,快得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 杨华会联系她,是预料之内的惊喜。 杨华默默打量正侧身和服务员点单的黄灿喜,她从报社打听时,还以为是位锐利干练、不假辞色的女强人,但眼前人眉眼舒展,笑容带着近乎与生俱来的亲和力。 第45章 她不由得肩头一松,心下肃然, 觉得黄灿喜是天生的记者。 “黄记者,谢谢你。” “要不是你和报社的同事愿意相信我,我老公和我儿子的坠崖,恐怕早被压下去了。旅游街上的那些勾当,终于被人盯到。” 她轻轻转着茶杯,声音却很稳: “羊羊(杨米米)从石峰那接手饭店,我和他爸怎么都拦不住。疫情一过,游客多了,我们却一直提心吊胆……后来坏事接踵而来,帕家村的诅咒、坠崖,尸体都没找到。如果真有人去查,也许能还他们一个真相。可景区那边,为了让店子回流拍卖,两年不到就走完程序,宣判死亡。” “我听报社的人说,是你的提醒。如果没有你,这事可能就被忽视过去了。” “不过是举手之劳,这本来就是媒体人的工作。”黄灿喜没有应下,事实上,这事她插手并不多。回到广州后,谷主编打来电话问近况,她却一句也答不上。 杨米米一家的谜团像攥住她喉咙的手,让她活像一条脱水的鱼,嘴巴拼命张合,却依旧喘不上气。无论是藏区的秘密任务,还是帕家村的悲剧,又或旅游区的利益链,每一条线索,都是无法轻易说出口的。 话到舌尖,却被周野那句“ecs的员工不会泄露死者的隐私”硬生生压下。 半天下来,她只剩下一点请求:若有人来投稿,不论多么荒唐的内容,都请去追查。 她不过是一个怀着秘密的人,又怎能领下这功劳? 哪怕卧底记者的身份在ecs早已是个心照不宣的秘密,黄灿喜依旧被困在两个角色之间,左右为难。 她抿了一小口热茶,把那些难以下咽的烦恼一并吞下,才轻声开口:“你呢?最近还好吗?”声音小心翼翼,生怕不经意就碰到杨华的伤疤。 她的目光细细扫过杨华的脸与手,试图从那一道道细微的纹路里,推断出这两年她消失的踪迹。 杨华叹息,眼里涌上太多情绪,最后却沉淀成一种空无。她的目光没有着落点,只化作一个浅浅的笑意:“黄记者,你去过帕家村了吗?” 还未等黄灿喜回答,她便紧接着说下去:“我猜你去过。是不是还见到了石峰?甚至……见到了李仁达?” 黄灿喜的沉默和平静,让杨华愣了一瞬。但她并没有停下:“我和老刘,从前就因为帕家村的祭祀,一直小心防备,到处辗转谋生……可终究还是躲不过命。”她笑着,笑意里全是无奈与不甘,“换个说法吧。我一直很关心羊羊。虽然他成绩不好,却是个很善良的孩子。去藏区当兵,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可是……”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某一天起,他就不怎么打电话了。我和老刘担心得要命,以为他在部队里受了欺负。可等他带着退伍金回来时,人瘦了一大圈,死活要在桑植落脚,谁劝也没用。” “你知道原因吗?”黄灿喜忍不住追问。 杨华闻言,目光骤然定在她脸上,久久不移。最后,她慢慢转过身,从随身的包里抽出两张发黄的照片。 黄灿喜的呼吸瞬间一滞。只是看了一眼,她便将嘴唇抿得死紧,生怕自己控制不住,惊呼出声。 上面那张,是一张五人合照。 从左到右,分别是石成峰、杨米米、她、一个陌生人、李仁达。背景模糊,像是埋在雪峰之中的一座荒废寺庙。 照片纸质泛黄,边缘卷曲,每一张脸都透着诡异的朦胧,仿佛隔着一层薄雾,陌生,却又熟悉得令人不安。 杨华指着照片上的“她”,声音颤抖,几乎要散架:“黄记者……你难不成,有什么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亲戚吗?” 黄灿喜下意识舔了下嘴唇,勉强维持语气平淡:“不好意思,我是孤儿。奶奶陪到我十岁后,就被邻居收养。如果有兄弟姐妹……” 话没说完,杨华已经摇头,眼神却笃定到近乎固执,像是心里早有答案。 “我问过朋友。她说这两张照片是上海58-i拍的。这台相机早在六三年就停产了。就算保养得当还能继续使用,可是,胶卷是上海牌135胶卷,早已不流通,能买到的也都是过期货,根本没法显影。” “那样的话,我、羊羊他……” 她没能说下去,但黄灿喜已经明白她想表达的意思。 可这件事,她自己都无法解释。若贸然开口,只会把杨华拖入更深的伤痛。她指尖在桌下轻轻摩挲着,安慰的话语全被堵在喉咙,脑子也乱成一团麻。 四周依旧喧闹,鞭炮声、碰杯声交织,可那股热闹的年味,根本进不了这一桌。 空气沉沉压下,她们的脸色,比任何人都要灰败。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伸手拿起第一张照片,想看清那个陌生人的模样。 可就在她动作的刹那,原本被压在下方的第二张照片,猛地裸露在眼前。 她一怔,瞳孔骤缩。 那画面几乎只能用“诡异”形容。 地点似乎是刚才那座荒废寺庙的广场。黑压压的人群排成整齐的队列,头披黑巾,身着黑色袍服,像是在进行一场宗教仪式。地上摆放着祭祀的器具,布满怪异的符号与图腾,中心位置,一个“巫师”般的人影独立而起。 可所有人的脸,却像被一团团烟雾遮住,模糊得不见五官。天地的色彩失真,灰黑中泛着死寂,整个氛围已难辨是否还是人间。 “这两张照片……是杨米米从哪里来的?”她声音轻得几乎虚化。 “是他退伍的行李里。” 她们最后怎么分开,黄灿喜已记不清。在街头徘徊许久,直到手机震动,才被硬生生拉回现实。 【出去吃饭吗?】 是舒嘉文发的。 她挑了挑眉,立刻回拨过去。 舒嘉文,比她小两岁,从小是她拳馆的陪练沙包,这人十五岁时心态崩塌,弃武从理,如今成了个技术宅。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他狐疑地盯着她手里的打包盒。 “当然不能白吃。你先告诉我,那部手机修好了没?” 她从八大公山的山洞爬出来时,随手一抓,竟然抓到一只iphone14,却没法开机,送去给舒嘉文修理,快一周了都没听到这人给他打电话,八成是忘了。 “啊——你不说我都忘了。那手机进水进泥,我一直懒得弄。” “快进来吧。新年第一天就开工的话,今年都是劳碌年。” “快吐口水说过,怎么能咒自己。” “呸呸呸。” 黄灿喜大摇大摆地进来,在一片废墟里找到个纸箱下屁股。 舒嘉文修理手机,嘴里还不忘塞个虾饺,碎碎念地吐槽近况。 黄灿喜撑着脸,出神发呆,脑子里乱七八糟。周野那副态度,分明就是要把红河抽干,也要把金古寨的瓦片找回。而且,八扇门究竟通向哪里,她一无所知。 越想越多,头痛欲裂,竟觉得自己才是真正的劳碌鬼,还打着两份工?! “好了。” 她猛地回神,只见舒嘉文把数据线插上,手机的画面被投在墙上。 “来来来,我看看你这么上心,非逼我大年初一加班,到底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反正你也没约会。”她抬头想讥一句,却在下一秒,盯住了屏幕上的画面,眼皮猛地一跳。 手机屏保上的一家三口的合照分外熟悉! “嘉文,这个不行!”她手飞快地按向手机,可终究慢了一步。 后台第一个跳出的程序是微博,页面还停留在私信里。是杨米米求助她报社朋友的记录—— …… 【对不起,爸爸,对不起,妈妈】 更要命的是,下方还有一条未能发出的文档消息,被系统拦截在“已拉黑”的界面。 而她的误触,竟让那份文档直接弹出,内容的第一句赫然写着—— 【第一夜,老班长死了,尸体埋在洞穴入口。我们杀的。】 空气骤冷。 舒嘉文整个人像变成了石头,僵硬地转头望向她。 黄灿喜已经迅速拔掉线缆,低头飞快翻看,脸色白得发青。她后槽牙咬得死紧,咬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怎、怎么回事?这手机是你哪捡来的?怎么还牵扯上犯法的事……” “放心吧,本人头七都过去了。”她嘴上挂着玩笑,眼神却像能把人送上路。 “真厉害啊,石成峰。这人就没讲过一句真话。” 舒嘉文听得一愣,愕然道: “石成峰是谁?这谁的手机,写了什么?!?” 第34章 三日梦魇(杨米米笔记)…… 第一夜。 老班长死了, 尸体就埋在洞穴入口。 第46章 是我们杀的。 至少……我是这么记得的。 我们是临时拼起来的小队:老班长,我, 石峰,临时调来的胡海庆,还有研究员黄平川。 任务说是去修闸机。可老班长是本地人,闸机的位置他怎么会不清楚?偏偏带队的是黄工。出发没多久,石峰就低声跟我说,这趟根本不像是去修什么闸机。 可要去哪? 路上风景熟悉又陌生,像是梦里走过无数遍的山路,但在相同的表象下藏着什么细微的异样。我说不清, 只能一遍遍向石峰诉说这股不对劲, 想从他的附和里找点安慰, 来对抗心里逐渐蔓延的不安。 我们遭到了袭击。 一队叛军,火力凶猛。子弹“嗙”的一声钻出枪管那瞬间, 我才忽然意识到, 自己手里竟然握着的是56式半自动步枪? 为什么?这种老枪早该退役了不是吗?这不是我的配枪。 敌人大概有三十人,我们边打边退,一路向雪峰深处撤去, 直到钻进一个山洞。 洞穴狭窄阴冷, 为防有野兽冬眠,我们小心探路。岩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图案,古老又扭曲,对我来说完全看不懂。可黄工却一直盯着它们看,像在阅读什么。 走到洞底,没见野兽,却见到一个……石堆。 它由石头、骨头层层堆叠而成,顶端放着一颗牦牛头骨。头骨上刻满了怪异的线条, 像是某种语言,牛尾插在最上,朝四周散开。后方有一个三角形孔洞,大小刚好可容纳一个人的头骨。 两侧竖着人的头骨。用肠子做的绳索一层层捆绑缠绕,将那些头骨、牛尾、五色彩带与地上的白骨联成一体。经幡是黑的、红的、蓝的、黄的,颜色鲜艳得令人不适。泥腥味、血腥味,伴着冷空气,翻滚着冲进脑子,搅得我眼前发黑。 黄工看了半天,最终下达命令:“什么都别碰,在洞口休息一晚。” 那一晚,老班长话特别少,队里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我问石峰,石峰问胡海庆,问了一圈没人说得出个所以然。胡海庆倒是挺健谈,石峰还给他起了个外号:猛子。三人很快就混熟了。 临睡前,老班长没有安排值夜,只反复叮嘱我们:“都去睡,不许醒。” 我害怕野兽,也怕叛军会追上来,却还是勉强闭了眼。 那一觉不安稳。半梦半醒之间,我听见老班长在咿咿呀呀地喊,像是呻吟。我想起身去看,可全身像被压住,动弹不得。鬼压床。我睁着眼,却只能看着他……看着他做那些事。 他在做什么? 他在玩自己的脐带。 老班长蜷缩着身体,四肢收在胸前,像个胎儿。他双手不断地交叉旋转,反复往前一送、一收,就像真的在拉扯一条什么东西。嘴角挂着一个诡异的笑,那是我在任务期间从未见过的神情。 我想尖叫、想挣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他“出生”,或者说……变成某种别的东西。 更可怕的是,我不是唯一的目击者。 众人都保持着睡着的姿势,然而眼睛却睁着。 黄工面无表情,石峰眼神躲闪,胡海庆眼带惊喜。 我们都成了这场“死亡与新生”的表演里的观众。 而我们的沉默,是最合格的参与方式。 “咿呜呜——” “咿呜呜——” 那到底是哀嚎,还是欢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从那一夜开始,一切都变了。 第二日。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山口,渗入洞穴,我们都醒了。 除了老班长。 他仍保持着昨晚的姿势,再也醒不过来。 黄工检查后,说是高寒与缺氧引发心血管意外。 我不信。 老班长是土生土长的藏人,五千米海拔的风雪,他比我们谁都熟悉。要真是缺氧,那我们几个外地人怎么还活着? 或许真有什么东西一直环绕在我们身边。是那座祭坛,或者,是它背后的什么。 我耳边仿佛还回荡着昨晚那一声声“咿呜呜——” 可黄工坚决不让带尸体回程,命我们就地掩埋。 老班长就这样埋在了洞口冰冻的泥土下。他死时嘴角带笑,可我怎么看都不像他。 冻土将他盖住,恐惧则盖住了我们的悲伤。 是我们“杀”了老班长。是我们。 掩埋完毕后,黄工忽然说,要与我们三人分别单独面谈。 她的级别比老班长高。出发时老班长是指挥,现在他死了,黄工就是唯一的决策者。 我、石峰、胡海庆,依照顺序被叫去洞穴最深处,那座摆着牛头骨的祭坛前面谈。 我坐下时,声音比想象中颤得更厉害。 黄工问:“你家几口人?祖籍在哪?” 我如实回答。 黄工问:“有没有碰过祭坛的东西?” 我也如实回答。 黄工问:“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我撒谎了。 黄工沉默了将近三分钟。她没再追问,只让我离开。 我走出洞口,外头一片白茫,脑子比眼前还空。 胡海庆凑过来问:“她问了啥?” 我如实说了。 他低声在我耳边骂了黄工几句,骂得挺脏。 不久石峰出来,脸色和我差不多。 他喊胡海庆进去,我们两个蹲在洞口,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石峰忽然问:“你妈有没有给你留护身的东西?” 我想了想:“没有。” 他从包里掏出两枚十字架,“我们村以前有牧师来宣教,入教送这个。那时候我妈以为是银的,拉着我爸一起去,拿了两枚,结果不值钱,就给我玩了。你拿一枚。” 我接过那枚廉价的小十字架。就在那一瞬—— “嗙!!” 洞穴深处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我俩当场吓到靠在一起。当兵的谁都清楚那一声巨响是来自什么。 是枪声。标准的制式步枪开火,夹杂着回音,真真切切。 紧接着,又是第二枪。 第三枪。 ……然后,归于沉寂。 硝烟味从洞穴深处漫出来,而我和石峰几乎是贴着洞壁爬进去。 胡海庆的尸体成了一滩碎肉,糊在地面上。 黄工站在一边,低头清点弹药。她的棉鞋和绑腿旁,躺着三枚空弹壳。 她开了三枪,三枪全中。 一枪爆头,一枪穿心,一枪断喉。胡海庆的身体烂得认不出样子。 我和石峰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谁能想到,那个一路上低头写画、拍照片的黄工,枪法又准又狠,连自己人也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他是叛徒。”她轻描淡写地解释,随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命我们打包出发。 我们不敢不听。可我无法接受的是,我们至今没有真正见过黄工的脸。她始终用布巾裹着头,只露出眼睛,吃饭也从不与我们一起。我只知道她是上头派下的研究员,是个女人,是唯一能读懂祭坛图案的人。 比起冷静到冷血的她,那个“叛徒”胡海庆,更像是我们的人。 这个念头像霉菌一样,爬进了我的血管。从那之后,我每一口呼吸,都带着一股恶臭。 我想了很久,还是没有答案。 三个人的队伍,比五个人时更冷。 雪地空荡荡的,风像把小刀,山和冰川绵延不尽,脚下的每一步都沉重得像陷进了白色的泥沼。我的眼里,只有无尽的雪、无尽的白,和一条越来越模糊的前路。 黄工走在最前头,步伐稳得像一把秤,似乎永远不会失控。她怀着智慧与冷静,而我和石峰,就像两只掉队的猿猴,拖着愚昧与无望,在她身后挣扎前行。 我脑子里不断回旋那三个问题。反复地咀嚼,像是在反刍。到底我说了什么?石峰说了什么?而死去的胡海庆,又回答了什么? 趁黄工走远,石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她是不是问你有没有碰祭坛?” 我一愣,下意识点了点头。 他又说:“她让我们别碰……可我亲眼看见她,从那牛头骨下,取出了一块黑色的碎片。” 他说着,用手比了个大致的尺寸。不大,却像一块石头压在我心里某个角落,沉甸甸的。 我们一同望向前方。黄工的身影被风雪包围,像是在时间中穿行的影子。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忽然回头。 那一刻,三人的脚步停下了。 我们面对她,她面对雪峰里忽然长出来的寺院。 第47章 一个队伍,却忽然拥有了两个方向。 随着我们接近那座寺院,经幡成片铺来,彩条几乎铺天盖地,迎面而来的是一片绚烂又荒凉的色彩。 寺院夹杂在雪峰之间,孤悬于天与地的缝隙里。而在我们眼前,是一汪亮得像镜子的湖泊。大雪封山,极寒之下,它却没有结冰。 这场景震撼得让我胸口发闷,眼睛止不住地看向那逐渐高起的寺院。外围院墙红得发灰,黑色条纹蜿蜒其中。再近些,柱子、窗框、门沿,全都绘有繁复的图案,像是野兽的骨骼,又像人类的脉络。 还未走进,一阵低沉而悠远的乐声飘了出来。 那是管状的乐器声,像是长号,又带着锣钹与鼓的节奏,重而慢,危险而令人沉迷。 连黄工都愣了神,眉头紧紧皱着,像是在回忆,又像在警觉。她手在速写本上飞快记录。 “进去吗?黄工。”我还是问出了声。 黄工点头。 可等我们真正踏入寺院时,却发现—— 一人都没有。 没有乐器,没有演奏,没有诵经,也没有僧人。 只有空荡荡的殿宇,冷清得像是历史的废墟。 我一眼就看出,这里不是佛教寺院。柱子与墙壁上画着的,是裂齿瞪眼的地方神,形象高大到令人本能地低下头。正殿里竖立几尊雕像,手执皮鼓、铜铃、骨钵,站在神坛上,像是在凝视我们。 黄工的声音打断了我发散的思绪:“别碰法器。” 她吩咐我和石峰,把寺里所有书卷都搬出来,找出一本书的下册。 可当书的上册一面世,我和石峰顿时僵在原地。 封皮的质感,不是牛皮,也不是羊皮。那是一种泛着油光的人皮纹理,黄黄的,软中带硬,像是脱水的手掌,上面还有不知是谁的生命线。 我喉咙像是被什么卡住,喷出的白气也断了。黄工的催促声响起,我们才勉强点了点头。 但这根本是大海捞针。 书上的字我们看不懂,壁画我们看不懂,连黄工,我们也看不懂。 她坐在成堆经书中,一本接一本地翻,从白天翻到黑夜,我们竟要在这座遗世的寺庙中过夜。 夜晚,火堆成了我们唯一的热源。我和石峰边烤边发牢骚,最后还是轮到我,给黄工送些食物过去。 我轻手轻脚地绕过墙角,走近她,才第一次看清黄工的脸。 她很年轻,甚至……漂亮得过分。 灯油微跳,书页翻飞,她眼下的阴影随着字迹流动;她的神情专注而冷静,五官美得像是电影里的间谍,在雪山深处执行一场没有尽头的任务。 我端着食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是该上前,还是该转身离开。 第二夜。 我们三人睡在主殿里。四面八方的神像注视着我们,垂眸、咧嘴、裸齿,有的双目怒张,有的兽面人身。目光钉在我们这些渺小如蝼蚁的人身上。寺院和洞穴,我分不清哪个更好,哪个更坏。 火堆的火焰将神像映得忽明忽暗,黄工接过老班长留下的训话,命令我们,“闭眼睡觉。” 随后枕着经书闭上眼。 可我闭不上眼。 昨日的梦魇像冻土下的虫,在脑中蠕动。我拿出某某某语录,捧在掌心,低声念诵。念到最后,我几乎是在绝望中昏厥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嘻嘻hiehie地笑。像是有人,正伏在我的肩头对我笑。 那并非错觉,声音近得仿佛贴在耳膜。 我缓缓睁眼,发现与我挨着的石峰。他蜷着四肢,脸朝我侧躺着,两只手在胸前反复抓扯着什么。 他的肩膀一下一下蹭着我,衣料发出“嚓——嚓——”的摩擦声。 嘴角扬起,发出压抑又清晰的笑声:“嘻嘻hiehie——”。 那声音没有感情,没有意识,却带着活物的喜悦。 他看起来像一具被什么东西套住皮囊的空壳。 我则像一具被折磨得没有血肉的骷髅。 昨天是老班长,今天是石峰。 那明天呢? 我会在白日成为叛徒?还是在夜里化作怪物? 我懦弱得不像一个军人,更不像个男子汉。 嘴里不断地向某种不知名的东西求饶、含糊道歉。 第三日。 天亮了。 我睁开眼,却不敢转头。余光里,石峰的嘴角还带着一丝弯曲的笑,像是长在我的眼球上。 他昨晚还在火堆前烤火,笑着分干粮。现在却冷得沉重、僵硬,如石头、像山峰。 黄工没急着处理尸体,想必她也不知道该把这副“壳”埋在哪个角落。她只是回到了她的书堆里,翻书的速度更快了,像是在与什么赛跑。 我什么都帮不上,只能像耗子一样在这陌生寺院里钻来钻去,试图找出那本人皮书的下册。 就在转角时,我又听到了那乐声。 正是我们初到寺院那天,在门外听到的,那段低沉、悠长的管乐声,伴着锣鼓、皮鼓节拍,像是在举行什么仪式。 我的腿软得像皮筋,几乎是扶着墙才爬过去。可当我艰难地摸到广场边缘时,看到的却是空无一人。 广场空荡荡的,雪面上只有一排脚印,属于黄工。她一个人站在正中央,举着相机拍照。杵在乐声的正中央,是这磅礴祭曲唯一的听众。 乐声持续了十几分钟,又像潮水一样忽然退去,留下一地安静。 人皮书的下册没找到,但我在副殿的神座下,发现了一个入口。 神座下堆着破布、香灰和一些碎裂的木偶面具。我拨开杂物,露出一口黑漆漆的地洞。 一股潮湿的冷风从洞口扑面而来,像是从阴曹地府吹出来的。 那个洞幽深不知底。我回头看向黄工,她正在对着天线杆测量方位,调频信号,发电报。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我们要修的闸机,终于找到了。 这个地洞,不是目的地,而是某种“终端”。 神座下的地洞是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 我听到军队的号角,像往常一样醒来,准备起身操练。 日复一日,直到退役。 可当我退役打包行李时,却从箱底翻出两张老照片。 那一瞬间,记忆找回了我。 它陌生、模糊,像是别人寄错给我的信件。我反复问石峰,但他同样迷茫。他的记忆与我的记忆不吻合,像是剪贴后的两段影片。 我写下这些字的时候,绝望正一口一口地吞噬我。 为什么,我此刻的记忆如此清晰? 在前往八大公山,寻找父亲的路上,脑海中的雾一层层剥落。最后,心里只剩下愧疚与歉意。 我忽然记起: 我、老班长、石峰,似乎早就死了。 我们,是在那个修理闸机的任务中死去,成为了某种怪物。 神座下的地洞里有什么?黄工她、找到人皮书的下册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黄工最后又问了我,“你祖籍是哪?” 我如实回答。 而我现在,似乎快要死了。 死在我的祖籍,张家界八大公山的绝壁上。 ——杨米米 2025.12.20 ----------------------- 作者有话说:还有一章在22点左右发 第35章 石峰这人,比想象中的还…… 无论是杨米米留在手机里的讯息、八九年的黄灿喜托巫师写下的回忆录, 还是石成峰的自述,它们各自互不相同, 却在某个关键点上暗暗吻合——五个人都“活了下来”。 黄平川(黄灿喜): 1959年进入地洞后失忆。 1989年醒于某疗养院,随即前往八大公山,焚毁《太公兵法》。 2002年再度于广州出生。 杨米米: 1959年进入地洞后失忆,在军队苏醒,并于2022年正常退伍。 2025年12月死于八大公山,其尸体被李仁达用于祭祀,最终异化为巨型蜘蛛怪。 石峰(石成峰): 1959年于寺院中遭“反噬”死亡。本人却自述与杨米米一同归队。 2022年正常退伍,后与李仁达勾结, 陷害杨米米一家。 2025年死于李仁达之口。 老班长(余新): 1959年在洞穴中遭“反噬”死亡。石成峰称其“冻死”, 实则真相不明。 胡海庆(李仁达): 1959年被黄灿喜视为叛徒, 曾遭枪击成肉泥。 第48章 2025年12月再次出现于帕家村,如今下落不明。 最开始军方路过寺院, 并在寺院中入手了人皮书的上册。其上的文字, 或许比任何内容都更接近“反噬”的本质——诱人坠入一种宛如胎儿蜷伏般的假死状态。 而在三名破译文献的学者接连遭“反噬”暴毙后,黄灿喜意识到这一种能吞人的力量,要求再赴寺院调查。 地洞之中, 她是否找到了人皮书的下册, 暂不得而知。但她一定明白了某种方法,用以妥善处理石成峰与杨米米的遗体。令他们得以从其他同样遭“反噬”的死者中区别开来。那些死者,包括余米米的父母,也包括那三名学者。 此后石峰和杨米米两人跨越时间的缝隙,记忆渐渐模糊,直至越接近死亡的临界,记忆才一丝丝苏醒。 可死亡,真的是尽头吗? 杨米米在她眼前, 一步步蜕化成另一个李仁达,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蜘蛛怪物。他是否也会像李仁达一样,最终进化出人类的思维?可这种变化,是进化,还是倒退? 黄灿喜回过神来,发现舒嘉文已经干脆窝在沙发上打起了游戏。 “几点了。”她腹中空空,脑子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舒嘉文联机打游戏正上头,根本抽不出空理她,“别跟我说话。” 黄灿喜“啧”了一声,从他的生活垃圾堆里穿行而过。自从在ecs待久了,再看舒嘉文的家,总难免担心他哪天也会变成“那样”。 “舒嘉文,你能打扫下卫生不?你就不怕蟑螂已经和你同吃同睡、同桌同饮了吗?” “放屁,你看到我门口那驱虫器了吗?我新淘的高科技,方圆百里一只虫都活不下来。” 黄灿喜定睛一看,心里狠狠动了一下。看来下次再去八大公山,也不用再怕虫子了。 她轻叹口气,俯身将地上的杂物随手捡起。 手指摸到一本硬壳地图,她愣了下,犹豫片刻,索性展开在地上。 按照杨米米在手机里提供的位置,她在地图上缓慢移动手指,竟真的找到一个相符的地点—— 【北纬三十一度,东经八十一度】 她立刻打开笔电查阅,切换到卫星模式仔细搜寻,可地图上什么都没有,空白一片。那片区域像被人刻意抹除,甚至连个传说也无从查起。 黄灿喜怎么想都想不通,心烦意乱地环顾舒嘉文的家,视线落在他吧台上那瓶没开封的贵州茅台,眼前顿时一亮:“哟——舒嘉文,你最近混得不错啊?苟富贵,莫相忘,这宝贝送我得了?” “什么?啊啊啊——!”舒嘉文根本没听清,只在游戏里被爆头,一阵狂叫,“你要是没事就快点走!挡我打游戏了!” 她等的就是这话!黄灿喜嘿嘿一笑,顺手拎个礼品袋,一溜烟跑得比贼还快。 1959年,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当年西藏爆发大规模叛乱,部分僧侣仓皇撤离,许多寺院一度荒废。隐匿于冈仁波齐峰附近、未曾留下记录的那座神秘寺院,也许正是因此而空寂无主。 此后他们五人在路途中遭遇袭击,若说是武装叛乱分子的行动,也算合情合理。可若并非怪力乱神使然,如今又为何找不到一丝踪迹? 这事,当然要去问专家。 黄灿喜提着一瓶茅台,又拎了两斤水果,径直拜访老师的府上。 门口停着几辆低调的黑车,进进出出。她心里一紧,顿觉自己像老师最拿不出手的弟子。幸而阿姨认识她,笑吟吟地朝她招手,让她进去。 她风风火火踏进客厅,就见桌上已经堆满了礼品。笑嘻嘻开口:“老师,您不能喝酒。” 于老靠在摇椅上看报,脚步声一响便知道是谁来了。等她开口,才不紧不慢放下报纸,斜眼望了望她手上的茅台:“那你还带酒来?” “哈哈,带来给您看看,水果才是给您多吃的。” 于老年轻时是战地记者,五十五岁前几乎都奔走在战火前线,直到实在跑不动了,才转到大学执教,退休后又返聘。某日见到黄灿喜,这体质强悍的小丫头,顿觉眼前一亮。此后便三天两头替她张罗内推,想让她继承衣钵。可强扭的瓜不甜,黄灿喜最后还是自作主张,跑去杂志社上了班。 今年七十的于老,精神头仍好,是个典型的嘴硬心软小老头。 黄灿喜笑呵呵地和他絮叨近况,却绝口不提ecs的事。等收了红包,才拐到正题,问他可知道五九年的拉萨。 于老接过她递来的橘子,听她这句话后,又将橘子塞回她手里,眉间浮起一丝狐疑:“你不是在八卦杂志社么?怎么打听这些?” “帮人问的。”她又塞回去。 于老复杂的神色,其实已是答案。五九年的事,或许比她想象中要沉重。 他阅人无数,自然清楚她几斤几两,“小心点,可别踩进什么危险事里。你红包上写的字,瞧见了么?” 黄灿喜这才留意,掏出来一看,果然是老师的字迹:“喜乐安康。” 想必早已备好,只等她来。她抿嘴一笑,鼻子发酸,不知说什么好。 “于老~今年就你给我红包。” 于老心里明白,这弟子虽是最后一个,却最让人放心。看她的眼睛,就知这人心性不会偏到歧途。 在师慈徒孝的气氛下,他劝她把话说明白。黄灿喜也不再遮掩,借着杨华的线索,将杨米米的事娓娓道来。玄乎至极,可于老听完,并未全盘否定。 “有时啊,为了快速改善体质性格,你说是药物研发也行;可若科学解释不了的巧合,你说是老祖宗的智慧,也未尝不可。” 话语虽隐晦,黄灿喜却已心知肚明:此事不能再牵连这位退休的小老头。或许兜兜转转,找回周野,才是最合适的。 她笑笑,话题一转:“我上班那地方帅哥多得很,你帮我物色一个呗。” 于老眯着眼,一个个看过去,立刻化身毒舌锐评。 顾添乐——“不行不行,这小子一脸钉子,保准不会疼老婆。” 东东——“啧啧,人看着还行,就是短命相。他戴个墨镜遮什么?心里有鬼。” 沈河——“这就是个小白脸,八成专门骗小姑娘的。” 几句话说得铿锵带刺,黄灿喜笑得差点打滚。心里却忍不住想,这毒舌劲儿,怎么和周野一个调调。周野今年,到底多大了? “那这个呢?”她划到周野的照片,“这也小白脸。” “他是你喜欢的类型吧?”于老脱口而出。 “厉害!老师,你这算命功夫咋不传我?我可在这事上吃过大亏。” 她挠挠头,认真起来,“他怎么样?和我匹配吗?他是intj,我是esfp,咱俩一吵架能打起来。” 那一串神秘缩写让于老有点头疼,却大致明白意思,盯着她看了两眼:“得见到本人我才好说。什么时候带来让我瞧瞧。” “这可难办。他是块木头,最近才开窍点人性。”她嘀咕一句,手指往下一划。 于老猛地吸了口气,“这不是余新吗?” 黄灿喜一愣,顺着目光看去,屏幕上的照片,正是她从杨华手里拍来的那张合照。 “老师您认识?” “……”于老推了推老花镜,把手机拿远又凑近,半晌才开口:“真是他。他眉间有颗痣。” 他沉声续道:“我见过他两次,前后隔了差不多三十年。可印象太深了……” 黄灿喜屏住呼吸。 于老把手机缓缓放回她手里,脸上的笑意全无,只余下复杂、疑惑,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因为这两次,他长得一模一样。” 黄灿喜脸上带着惊讶。或许早在五九年,“她”就已经摸索出某种通往长生的途径。 那句“轮回已经开始”,究竟指的是什么? 临走前,她又趁热打铁,提起八大公山溶洞里的壁画之事。于老并不清楚,却爽快地替她推了个对口专家。人脉一环接一环,她心里默默叹息,感觉这一路牵扯下去,自己欠下的人情债,怕是还不完了。 她千恩万谢,起身告辞。于老偏要她把那瓶茅台带回去,又吩咐阿姨在堆积如山的礼物里挑几样塞到她手里。等她踏出于老家,手里拎的,比进门时还要多。。 末了还不忘劝她,“你去杂志社也好,再强壮的身体,也抵不过炸药尖刺。” 他语气淡淡,眼角却有些红。 黄灿喜知道,他想念死在战场里的妻女了。 夜风吹得街上彩旗呼呼,景区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可一旦走出景区,便只余冷清的巷道。昏黄路灯下,光晕里飞虫乱舞,两旁的树影半死不活。 第49章 她提着大包小包回到ecs,办公室里却空无一人。走了好几个房间,才在一堆书影之间看见周野,他低着头不知在干什么。 “找什么呢?”黄灿喜凑过去,随口一问。 没想到这人竟如此入神,被她吓得猛地抬头。四目相对,于老那句“什么时候带人来给我看看”倏然浮上心头,黄灿喜心口扑通几下。 “老板,你偷偷摸摸的干嘛呢?”她嘴角微翘,干脆蹲下去,结果真给她发现了猫腻。 周野手里紧握着一根红绳,下方捆着数枚铜钱,铜面纹饰奇异,龟蛇、花鸟皆在其上。 黄灿喜心里有些凌乱,这已经不是年纪大的问题了。 “……您今年贵庚?” 周野抿唇,眼神一眯,斜睨她一眼。似乎被戳到自尊,冷冷回过头:“你真没眼光。”他原本只见她和东东总买钥匙扣,还以为她俩喜欢小饰物。 黄灿喜笑出声,伸手一摊:“我的呢?” 周野盯了她好一会儿。黄灿喜耐不住,五根手指灵活地翻飞,“忘了说了,新年快乐啊,周老板~别家公司都给员工发红包,你呢?” 周野哼笑一声:“等着。”下一秒,她手机弹出提示音,银行账户赫然多了一笔巨款。 黄灿喜整个人瞬间神清气爽,她想给周野打一辈子工,“公若不弃,布愿拜为义父。” 话音刚落,手里便被塞了一串铜钱吊饰。 铜钱冰凉,透过指尖沁出寒意,唯有那缠绕其上的红线,带着一股温热。钱面龙凤盘旋,其间隐刻“平安顺利”四字。她不由偏眼看向周野的手,指骨修长,清隽分明,竟让人难以想象,这双手还能有这样的巧艺。 她心里琢磨着,总觉得收了人好东西,得嘴甜几句。可肚子里翻来覆去掏不出半句合适的文绉绉,心脏在胸腔里碰碰撞撞,最后只挤出一句: “祝你长命百岁。” 周野原本微勾的嘴角,慢慢淡下去。他垂着眉,“谢谢。”声音平静得出奇,像一阵细密的雨,无声无息地洒落在这不到十平米的房间里。 黄灿喜心里打了个弯,把吊饰揣进口袋,转而想起正事。 前三枚瓦片,都是周野牵着她走。可新年新气象,她不愿再如此被动。眼珠子一转,声音里添了点撒娇:“周老师~我来ecs这么久,还不知道我们单子是从哪儿接的呢? 你看我做客户经理也不短了,活儿全是公司分的,工资和工作量一点不对等。诶!巧了不是!” 她眨了眨眼,“我自己带客户来了。你要不要去收石峰的遗物?” 周野愣了一下,眼神微闪,翻过书堆,从柜子里抽出一张纸递给她。 偏偏语气一本正经,“我还以为你得十五才肯开工。地下都得过年,地上怎么初一就闹上班了?” 这话说得黄灿喜浑身发抖——气得直哆嗦,“你少说两句吧。” 她低头往纸上一瞥,原本揶揄的笑话全卡在喉咙里。 只见纸上的内容,正是石峰的遗物整理委托书。 “真去?”周野挑眉,神色带着探究。像是只要她有半点犹豫,他就要立刻把委托收回。 “当然去。”黄灿喜眼神一亮,随即追问,“不过这委托书哪来的?” 周野沉吟片刻,将委托书轻轻放下,走到门口才回她一句:“你何伯发来的。” 话音刚落,他人影一闪,已经走得飞快。 …… … 恰好,石峰的家就在广州越秀区,半个小时车程而已。 整理遗物这事,说干就干,两人也没什么忌讳。换个心态想,说不定还能算是二人世界。 她站在小区楼下,看见有人牵着狗悠闲散步,也看见小情侣在路灯下依依不舍地拥抱。心里暗暗感叹。 “这是个不错的信号。”她自我安慰般地低声道,“石峰这人吧,虽然一张嘴全是瞎话,但起码看着干干净净的。” 正是这个念头,她没等东东和顾添乐回来,就径直拉着周野往石峰家去。 可她没想到,有些话,还是不能说得太早。 石峰这人,比想象中的还要烂。 第36章 你竟有这癖好 石峰家在东风西路的一栋老楼里。楼层有九层, 他却偏偏住在十楼。 附近地铁口不远,周边学校、饭馆林立, 可以说阳气最重的地段之一。 可在这样的地界里,石峰竟能把屋子摆满了各路神仙。 只是门口一角,金灿灿的十八罗汉层层叠叠,左边观音,右边玉皇大帝,后土娘娘坐镇其中……数量之多,黄灿喜一度以为他把整个天庭搬了下来。 更诡异的还在后头。她穿过狭窄的过道,四壁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符, 吉凶大吉中吉吉, 有中文的, 有印度文的,也有藏文的;有的泛黄破旧, 有的刚贴上去, 油墨未干。杂乱交织,叫人眼花缭乱,喘不上气。 东方的神仙迎接完, 还有西方的。四十平的屋子, 竟硬生生塞下半个世界的神明。 “东东没来,算是亏大了。”她低声嘀咕,抬眼时周野却不见了踪影。 她在神像的簇拥下挤进屋里,四面八方的目光仿佛压迫过来,挤压着她的胸口与五脏六腑。起初只是窒息的不适,可久了,竟生出一种诡异的安定,仿佛被某种无形之物紧紧裹住。 慈目的佛像凝视下, 她眼皮越来越沉,思绪渐渐飘远。 猛然,“刷”地一只手从佛像旁探出,重重拍在她额头上。 周野这一掌下了死手,直把她神魂都拍回了体内。 黄灿喜猛然惊醒,捂着发烫的额头,气急败坏:“你拍我干什么!” “你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哪儿都能睡。” 声音从堆积的杂物缝隙间传来,周野已经收回了手。 黄灿喜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他的手,跟着往他站的位置挤过去。那角落恰好有一块空地,只能容下两人并肩站立。他指间夹着一张小黄符,上头朱砂绘成的符文凌厉潇洒,一看便不是淘宝货。 “要这符干什么?” “有脏东西。”他答得干脆,把符啪的一声贴在厨房西南角的承重柱上。 他话虽简单,却让黄灿喜后背直冒凉气。 “你说有念想就有神鬼,那石峰屋子里摆这么多神仙……他家晚上不得热闹成庙会?” 周野没听出她的打趣,反而凝眉想了想,反问一句:“你怎么知道的?” 说完,朝厕所走去,留下一个石化在原地的黄灿喜。 她想来想去都不得其解。石峰若真与杨米米一道陷入某种反噬的轮回诅咒的话,那他“死”后,魂魄理应与也和杨米米一样,跟在她身后。可现在整间屋子里,都找不到石峰的魂魄。这人是死是活?若死了,难不成还另有方式苟延残喘? ecs每次整理遗物前,都要点上一炷香,算是告慰死者。可这一次,他们连个招呼都没打,就明晃晃闯进来。委托书虽在手,可石峰本人真的同意了吗? 她越想越心慌,脸色渐渐难看起来,“老板、老板!”喊个不停。 可屋里神像、供器堆得密密麻麻,视线被层层阻隔,一个转眼,周野又不知钻进哪个角落。 黄灿喜叹了口气,只得先动手。随手摸到身边的冰箱,打算先把食物清一清。 她拉开上层冷藏,却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甚至还有出厂时固定用的胶带,都完好地贴在原位。 眉头一跳,一股凉意顺着脊背爬上来。她狐疑地合上冷藏门,心里却越发犯嘀咕。 正蹲下身,准备拉开冷冻室时,周野忽然从阴影里钻出来,脸色古怪,语气犹豫,“黄灿喜,你要不先去处理电脑,冰箱明天让东东来弄。” 黄灿喜却不以为意,嘴角扯笑:“顺手的事嘛。我看冷藏一格东西都没有,估计新冰箱,还没装过食材。”可话音落下,她自己都觉得这理由站不住脚。 冷藏干净,可冰箱门上的保修卡,最少是一年前。 她心里“咯噔”一声,手已经搭上了冷冻室的门把。 谁知冷冻室门死死黏着,纹丝不动。 “怪了,这冰箱坏了?还是以前漏水结冰,把门给冻住了?” 她嘟囔着,双手一使劲——“咔”的一声,竟硬生生把冷冻室的门扯了下来。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刺骨寒气。冷冻室里的厚冰塞满整个空间。原本该有隔层的地方,全被一整块巨大的冰体占据,死死凝固。冰块里还环绕着无数细碎的残渣,仿佛某种零碎东西随意掺在其中。 到底是什么?她看不清。 屋内堆满的神像与祭品,把天花板的灯光遮得一点不剩。黄灿喜目光游移,最后定格在承重柱上那张黄符。心跳急促得几乎要冲出胸腔,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来,声音发颤: 第50章 “大年初一……不会这么不吉利吧。” 可她又怂又好奇,仅纠结半秒,就哆嗦着举起手机,打亮手电,往冰箱里的冰块照去。 灯光下,那块黑影渐渐清晰!竟是一颗人头。周围无数细小的碎块,则分明是被剁成一块块的尸块! “哇啊啊啊啊!” 她尖叫着,一把将冰箱门抵回去,整个人连滚带爬地往周野脚边扑过去,脸色惨白,声音发抖:“谁啊?!什么仇什么怨,杀人还分尸?!!” 恐惧涌上心头。石峰在帕家村时,还能和她们同吃同喝,说着无聊的段子,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哪怕后来发现他满嘴谎言,甚至害死杨米米,她也只把这人归咎于利益纠纷,或者与李仁达的肮脏合作。 可眼下看着冰柜里的尸块,她忽然意识到,或许石峰骨子里,就是个披着人皮的纯坏种。 她揪着周野的风衣爬起来,惊悚让她两脚发软,踩在地上跟踩在棉花上没什么区别。又不停地打量四周怪异的各路神仙,生怕还有别的惊喜。 周野看她吓得不轻,本想说两句,到底还是咽回肚子里,只低声解释:“是他父亲。” 冰箱门都被她拆掉,再插电也无意义。周野索性拔掉插头,找来锥冰的刀子,几下子就把冰块里的人头凿了出来。 冰霜慢慢化开,露出一张浮肿发紫的脸。脖颈处整齐的切口触目惊心,喉管与骨头的断痕清晰可见。死者的面容,与石峰几乎一模一样,仿佛同一个模子刻出。 一股恶心从胃底直冲喉口,黄灿喜捂住口鼻,既怕有什么东西借机钻进体内,又怕有什么东西从她体内吐出来。 “这……这是不是已经不归我们遗物整理所管了。”她声音发抖,觉得自己经过帕家村一事,自以为心理承受力大增,结果还是败在石峰这变态手里。 “人本来也算遗留下世的一种物件。”周野脸色依旧不改,“不管是活人还是死人。” 黄灿喜跟他说不通,斜了周野好几眼。他爆金句之前,能不能体谅一下平民百姓的接受程度。 但转念一想,周野好像一开始就让她别碰冰箱了。 她欲哭无泪,拔剑四顾心茫然,琢磨起今天的怪事,“你知道我今天遇到谁了吗?杨米米的妈妈杨华,她手里有一张五九年的合照。” “杨米米和石峰,五九年和现在长得一模一样。” 周野听后并不惊讶,仿佛早就心知肚明。这态度让黄灿喜心里不是滋味,却又奇异地生出几分安稳感。至少事态还在“可控”的范围内。 “如果他们只是单纯不会死,那为什么他们的户籍档案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和我一样,从出生到现在都有记录。现在又不是五六十年代,多一个人少一个人,总归要露馅的……” 她话到一半戛然而止,因为猛地想起,杨华现在就是个现行的黑户。 她记得自己早上问过杨华,为什么刘米要注销她的户口。杨华只是笑了笑,没回答。那个笑容,带着危险的锋芒。 黄灿喜一晃神,觉得帕家村的某种诅咒,似乎还没完。山洞里死去的女人,也许并没有真正“死去”,她似乎该在某处潜伏。 杨华是“消失”,而杨米米与石峰却是“出现”。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更容易暴露。 就在此时,周野忽地斜了下嘴角,不知道想到什么了,眼底闪着些坏光,抛出个钩子,“你想不想看看石峰的生死簿?” 黄灿喜几乎立刻想起他那半本小红本,心里肃然起敬:“周老师!我能看吗?” “咳咳!”周野掩唇轻咳两声,语气里透着若有若无的考量:“那东西不能随便给,除非——” 刷!—— 灯光瞬间熄灭。整个屋子猛地陷入黑暗。 “跳闸了吗?”黄灿喜愣在原地。刚才还在闲聊,这突如其来的黑暗,让她以为是周野设置的小惊喜。她硬着胆子,把手电调到最亮,光柱一低,就照在那颗素头上。 “绝了……” 她低声骂出两字,快得几乎是从她嘴皮子里滑出来。 下一刻,余光猛然发现,身边的空间竟窄了一些。 她缓缓抬头,发现这不是错觉! 那些千奇百怪的“神仙”们,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头颅向外探出,双眼鼓得像要从眼眶里跳出来,死死盯着她。面具般的面孔在手机光下泛起死灰色的亮,轮廓扭曲得更像活物,荒唐而又真实。 她瞪大了眼,下一眨,那些头又近了一些,仿佛一圈圈慢慢收拢。 再一眨眼,头已把她团团围住。 她不敢再眨了。 第37章 被鬼排挤是我的命运我了…… “唰唰、唰唰”的声响在她耳边不断掠过。 幽暗灯光下, 不同年代的神像杂糅汇聚,所有视线齐齐钉在她身上。她嗓子干得像被浆糊糊住, 眼睛死死撑开,却怎么都找不到应对的办法。 “你说的脏东西,就是这些?” 黄灿喜揍人还行,揍鬼不如省点力气逃跑,她有气无力地控诉,“他们怎么不瞪你,只瞪我?!” 说完急急往周野背后挪去,可才挪两步, 就发现他身后也挤满了。 屋子本就堆得像野神栖息的洞穴, 如今全数朝她逼来, 连她奶奶都被挤得扭曲。 “他们知道你身上有钥匙。”周野伸手,一把将揪着他衣角的黄灿喜拽出来, “你别躲, 它们只是爱凑热闹。” “哪是我不躲,他们一个个、伸着脖子都快贴我脸上了。他们要是喜欢,瓦片给他们算了。”话有些烫嘴, 从她嘴里磕磕绊绊地出来。 “你别把这话挂嘴边。”周野脸色一沉, 额角隐隐作痛。 红河那枚瓦片至今没找回来,他为此愁了好几天。可这事越努力越心酸,辛苦半天,最后只有他在急。 哪怕后来东东早就回广州,他还独自困在张家界,硬是拖了一周才灰头土脸回到ecs。正打算找黄灿喜问个明白,却听说人家压根没回ecs,直接住进了医院。 怨气堵在胸口, 重话说不出口,他侧眼望她一瞬,忽地学起她平日的口吻: “我要把钥匙都收集~” “到底是谁,以前整天在我耳边叨叨?” 语调与神态,竟学了个七八分像。 黄灿喜却没觉得好笑,反倒有些吃味,她忍不住反唇相讥:“这又是第几代黄灿喜的话?我一点印象都没有。别人干的坏事,我可不认。” 周野眉毛一挑,这会倒是通得挺快,话接得利落:“你还是你,不过是一条直线,中间交叠着无数横线。你不能因为没记忆,就把坏事都干了再一笑了之。怪不得李仁达那么气你。” 黄灿喜愣住,“这么一看,我死了得从新投胎,记忆全没?但李仁达死了还能带着记忆复活?” 周野点点头,抬脚离开。 “周野!”她一急,眼睛猛地一闭,眼睛干涩得想要裂开。下一瞬,神像们已贴到她面前,冰冷的塑料壳贴在脸上。哪怕此刻她已经知晓,这些东西并不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可视觉效果依然惊人。 “哇啊!”她本能挥拳,周野却一把拦下。 头顶传来他的声音,低沉而稳,“黄灿喜,神也不过是鬼的一种。因信念而生,有人信它行善,它便是神;你忌它作恶,它便成妖。” 说罢,他拇指探入她攥紧的虎口,一使力,僵硬的五指被一根根撑开;随手,他在她掌心补下一张大胆符。 那张在米北庄曾放出光亮的大胆符,经历帕家村的种种后已黯淡。如今在他一笔一划下,又被点亮,亮得清冷而坚定。 光亮像春日的晨曦,在她眼底化作星火。她愣神抬头,与他四目相接,两人近得连呼吸都交融,气息互相烫着,竟把恐惧冲淡成一种不可名状的悸动。 像有一阵急风自体内席卷而出,吹散心头的阴霾,恐惧感被抽离,余下的是异样的轻颤。 “唰——唰——”几声,屋里那些鬼魅般的神像忽然齐齐转首,动作快得惊人,仿佛刚才的一切不过是幻觉重排。 “终于没了。”黄灿喜狼狈地移开眼睛,从他手间逃脱,“眼睛都快瞪出幻觉来了。” 她低头看掌心,那张大胆符还在微微发热。心里暗暗感叹,比起那些玄而又玄的风水五行,倒不如学会画符来得实在。 周野微微一怔,很快移开目光,垂手背在身后,指节轻轻收紧。昏暗灯影浅碎,他望着她脚边投下的影子,低声催促:“……别磨蹭了,都十一点了。” 黄灿喜点点头,忍不住又回看了一眼石峰他爸,浑身发毛地离开。 第51章 满屋子的杂物让人无从下手,神像符纸堆叠得像山,不如交给纸人去收拾来得快。 一顿折腾,她最后还是把注意力落在了电子遗物上。 石峰,石成峰。 这个人从来没有一个单一的身份。假名不只一个,假身份更是数不胜数。什么旅行博主,什么“全网十万粉丝”,不过是随口的谎话。连留给她的微信号,都查无此人。 他一开始就断定黄灿喜三人走不出帕家村,所以从未考虑过“等有信号后身份会暴露”这件事。 身份证、驾驶证,他一样不少,却从没见他用这些证件买过票。无论长途短途,出行全靠大巴,谨慎得让人叹为观止。 名下资产不少,海南、广东、西藏都有房产,张家界的小饭馆,不过是其中之一。但他赚得多,花得也多,像是陷进某种怪圈,不断在暗网上大肆购入那些古怪的东西。 所幸,除了把自己父亲冻在冰柜里,他没有把别人剁肉的习惯。 石峰几乎没在这间屋子里,留下什么生活痕迹与成长轨迹。能简单推断的,是他生在辽宁省口口市口口口村,而在退伍之后,在西藏的普兰县也有落脚点。 和杨米米一样,他的档案显示生于2002年,2020年参军,此后辗转各地,再无明确去向。 黄灿喜越看越觉得心里发毛。石峰必定经历过什么,所以比杨米米更早觉醒记忆,也更早开始伪装,乃至暗中收集瓦片。 她正盯得入神,冷不丁脚边多了一只毛茸茸的爪子。血色“唰”地从脸上抽掉,她猛地低头望去。 一只金毛叼着一袋柠檬茶,正歪着头望她。一脸她被吓坏了的样子,让狗子自己都觉得奇怪。 黄灿喜嘴唇直哆嗦:“您……哪位?” 金毛嘤呜呜地哼了一声,神情里竟带着点哀怨。 她捂着胸口,屁股往椅子里一缩,虚声喊道:“东东……我还以为大家的真身都得藏得死死的。” 东东甩甩耳朵,尾巴一摇:“就跟你记者身份一样?” 黄灿喜有些尴尬:“这事你别告诉别人。” 小金毛尾巴摇得可欢,“邦邦邦”直撞旁边一尊不知名的神像,震得像打铁。 四下无人,黄灿喜接过那袋柠檬茶,顺势凑近东东耳边,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你看这是什么?” 指尖一翻,一个徽章在她手里闪亮亮地出现,冷不丁勾住了东东的魂。 东东猛吸一口气:“你怎么会有这个五十周年的绝版吧唧?!” 他失神之际,伸爪想去扒拉。黄灿喜却轻轻一抛,把徽章稳稳捏在掌心,声音压得更低,鬼里鬼气的,“说说吧,周野到底什么来头?家里几张口几亩田,他开ecs开到什么时候啊?” 她能查石峰的户口,难道就不能顺手查查周野? “哐当”一声,东东立刻明白自己上当了,可爪子早被黄灿喜死死扣住。这人一身牛劲,要真打起来,方圆百里都找不到对手。 “老板?据我所知,他就是个孤家寡人啊。你看他那宅样,每天缩在ecs看电视剧,你觉得有人会约他出去?” 黄灿喜挑眉,明显不信。可回想这大半年来,ecs几乎就是周野的家。连东东在外面都有个屋,周野却天天横在办公室沙发上追片。 她嫌他“没人味”,谁知第二天上班,就见他从榜单里,找出一些沙雕短剧,狗血偶像剧在看,眉头皱成一团,硬是一本正经地看,从抗拒到接受,不过三天。 现在人味太足,反倒让他身上那股神秘劲儿更显诡异。 “他家真没人?” “真没有。” “行!”黄灿喜咧嘴,把徽章往东东脑袋上一拍,“事成之后,我给你第二块。” “啊?!你还有复数?”东东震惊得天地不知为何物,恨不得把周野直接卖了。 “你还想知道什么?” 黄灿喜被这股冲劲逗得两眼发亮,抬头往门口望去:“几点了?怎么不见老板他人?” “去办正了。” “办正?办什么证?”她愣了下,“这会儿哪都放假呢,他上哪办正去?” “他早上说要去趟西藏。见你看资料看得出神,就没打扰你。” 黄灿喜瞬间明白。西藏可不是随便能进的地方,管控比别处要严。她好几个同行去采风拍片,最后都因为证件审批拖到项目流产。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 “我猜明天吧。” 黄灿喜猛吸一口气:“周野速度。” 可东东还是猜保守了。 几乎是黄灿喜一觉补完刚睡醒,东东就打来电话,让她赶去机场。 直到下飞机,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已经在西藏。 比起周野和东东的若无其事,黄灿喜几乎是抱着氧气瓶爬出机场大厅,整个人都快撅过去。 她才一下飞机,就觉得头晕目眩,心跳像要冲出胸口。 整个人仿佛成了块百来斤的肉,被四面八方的阳光炙烤。鼻腔吸进去的每一口空气,都凉得发刺,却干得像要把喉咙磨破。 “我要回广东……”刚登机时那股兴奋劲早已烟消云散。望着触手可及的天空和白云,她只觉得自己魂都快升天。 周野从背包里掏出药和水递给她:“吃点吧。” 随即喊来东东守着她,自己去约车。 没一会儿,一辆越野车停在两人面前。车窗缓缓降下,周野正坐在驾驶座上,干脆利落地甩下两字,“上车。” 黄灿喜脸色比刚才更绿。 ecs里最不该碰方向盘的人,此刻偏偏正抓着方向盘。 “我要回广东……” ----------------------- 作者有话说:本来今天应该是双更的,但好像有点来不及了。[捂脸笑哭]算明天双更吧,今天写个小番外发段评里。 我说怎么这么累,原来是发烧了。 第38章 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辽阔无际的219新藏公路上, 一辆越野车子弹般疾驰,带起的气流卷起两旁的碎石, 惊醒草地间的藏野驴群,奔腾四散。 车内—— 意气风发的周老板,活人微死的黄灿喜,以及对周野的歌品敢怒不敢言的东东。 原计划是从拉萨贡嘎机场转机去阿里昆莎机场,再开车去普兰县。 然而黄灿喜的心脏突突得像打枪,哪怕她成年后再怎么锻炼,也改变不了那段心脏病史。更别提平日高强度的训练,对进藏的她来说反倒成了阻碍。 于是他们从拉萨出发, 顺着219一路向西, 途经日喀则、萨嘎、仲巴, 预计第三天抵达普兰,再前往冈仁波齐脚下的塔钦镇。 周野的车速在西藏更是没了限制, 几乎就是卡在罚单线上, 油门踩到尽头,一路没松过脚。黄灿喜醒了又晕、晕了又醒,到最后都不知是缺氧让她昏沉, 还是周野的车技让她晕车。 好不容易清醒一些, 她歪在车窗边,一口口地咽下青稞糌粑,等肚子不再空空如也,世界才重新聚焦。 湖水深得像墨,一眼望去能照见雪峰的影子。路旁的经幡被风扯得啪啪作响,远处几座白色的碉楼在夜里安安静静。草地上有牦牛卧着,几只黑颈鹤在石缝里晃悠。 她想看得更真切,摇下车窗, 冷风裹着沙尘猛地灌进来,吹得头皮发麻。风里带着冰凉的水气,吹得她鼻子发酸。经幡一阵阵扑腾,像在耳边喊号子。东东打了个喷嚏,掀开眼皮一条缝,又缩回去继续睡。 车速慢下来,她几乎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头顶璀璨银河压下,星河之广令她合不上眼,伸手似乎就能碰到天空。稀薄的空气刮在肺里发痛,她一口口地吸,胸腔发空,像要被掏掉。西藏此刻像她的墓地,旧日的心脏病史随风卷回身体,她恍惚得几乎要笑。两眼一合,就能在这天地间找到一个坑,长眠下去。 “还晕吗?” 黄灿喜怔了一下,回头看向周野,摇摇头。风卷起她的发丝,在夜色里张扬得像海藻一样翻涌。为了就职而剪短的头发,在ecs的半年里又长了回来,几乎与工作证上的模样重叠,时间仿佛不曾流逝。 她弯起眼笑,手搭在车窗边,轻声感叹:“真漂亮。如果不是出差就更好了。” 余光里,东东蜷成一团,像个贝果般缩在一旁。她把车窗重新关上,和周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就着珠峰的皑皑雪影,沉沉睡去。 车辆走走停停,在各种村寨里补给,在第二天晚上,他们到达萨嘎,要在这里住上一天。周野和东东去找住宿半天没回来,黄灿喜在车上闲得无聊,正打算下车走走散心。 车门只开了一条缝,四面八方的“哒——哒”声便涌了进来,像潮水起落,又夹杂着模糊难辨的密语真言。 第52章 她忍不住下车探头。风雪扑面,天地灰白。人人都裹着灰旧的袍子,手指冻得僵直,已经无法弯曲。脸却被高原烈日晒得通红,一根木棍支撑着身子。群峰碎石间,生死只隔一线。他们就这样三步一叩,额头砸进雪地与碎石,发出低沉的回响。无声的执念在风雪里回荡,唯余身体一次次倒下、一次次撑起的痕迹。 黄灿喜这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周野和东东迟迟未回。 传说佛祖释迦牟尼属马,逢马年,各路神灵齐聚;对信徒而言,马年转山一圈,便抵得上平常十三圈,功德最盛。 恰逢2026年正是马年,又正值藏历新年。前来转山的朝圣者比夜空的星辰还多。她心里打鼓,这么多人汇聚此地,住宿怕是早已供不应求,不知他们能否带回一个好结果。 她趴在车门上望去,朝圣的身影起起伏伏,绵延成河。她又忽然想起那片诡异的海域,成千上万的“她”也曾如此,心无旁骛地朝一个方向前行。听说转山一圈五十六公里,可消除罪孽;若能满一百零八圈,则能立刻超脱,前生后世的负债一笔勾销。 她心里却只生出一句:太苦了。 经幡在风中鼓囊,绳索牵引着它们一次次扑腾。耳边是众人沉默坚定的脚步声,她反倒像个误入其间的外人,一个在此迷路的过客。 为什么人们会接受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 信仰多半从苦难中滋生。人因痛苦而投向信仰,又在信仰中为痛苦寻找意义,于是首尾相接,循环往复。可若无苦与难,生活安稳,信仰却并不会随之消散—— 原来人所追寻的从来不是信仰,而是痛苦本身。孤独、焦虑与虚无,最终也会在一次次叩拜中,化作归属,化作民族。 耳边依旧是一浪接一浪的砸雪声。在汹涌的人群里,却有一人逆着方向,朝她而来。 “哒——哒——” 黄灿喜起初以为是某种特殊的宗教朝圣方式,连忙挪开身子。 可那人却似乎在跟随她,方向随她而转,直直走向她。 “哒——” 他身裹红布袍,大毛领遮去半张脸。双手冻得满是裂口和冻疮,膝盖、手肘处一层又一层的厚补丁。 三步,双手合十,举过头顶,落到胸口,再伏地叩首,全身贴进雪与碎石。 一秒后—— 起身,再走三步,再叩。 三十米的距离,他仿佛走了半生。 直到行到黄灿喜面前,他才从地上撑起身体,腰杆笔直,肩膀宽阔,浑身瘦硬。毛领下是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因风沙泛红,却燃着光。 “黄工,好久不见。” 风沙裹挟着他的话,带不走眼里的激动。他的脸红得像一块嶙峋的红石,五官仿佛被岁月与风雪刻出刀痕。守在西藏许久,他几乎快忘记自己是谁。 “阿里分区工程团三连二班班长——余新,报到!” 声音嘶哑,却坚硬如铁。 黄灿喜只觉血液涌上心口,胸腔里轰鸣,心脏敲得可怕。 1959年,拉萨叛乱,局势骤紧,寺院与边境空落,僧侣流散。 藏人余新被传唤,他以为与其他藏族军人一样,等待重新审查与清退。 可推门进去,只有一个人。 她手里捧着一本书,眼中布满血丝,神色疲惫。 见到他,她也愣了片刻,随即让他坐下,亲切地与他闲谈。直到余新心里渐渐明白,这大概是他在部队的最后一段时光。 忽然,他听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用恳求的语气问:“余新同志,你怕牺牲吗?” 余新脑海一片轰鸣,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普通话夹着零碎的藏语,几乎是用本能喊出入伍誓词—— “听党指挥,保卫祖国,服务人民,不怕牺牲,英勇斗争。” 愣是这个异邦人,肩负起了最关键的一环。1959年的秘密任务究竟是什么,他未必清楚,只记得黄工临别前的那句话: “余新同志,星尘虽渺,却能汇成银河;个体虽小,却能镌刻山河。哪怕名字被遗忘,你的牺牲也会与祖国同在。” 他为此守了一生,如今终于等来眼前的人—— “黄工,我终于等到你。” “余……新?” 2025年的黄灿喜满脸茫然,瞳孔因震惊与恐惧微微颤抖,不敢置信地打量着他。真是照片里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两眼发直,她还是下意识伸手,轻轻拍了拍余新的肩膀,舔了下嘴唇,带着窘迫挤出一句:“余班长,辛苦你了。” 这一句话像是开了闸,三十壮汉当街红了眼眶,哽咽声此起彼伏,引得无数路人驻足。 直到东东和周野回来,场面才算缓下去。 他们找到一个招待所落脚,屋子温暖,还能洗上热水澡,在这片地方已堪称五星级。 黄灿喜这才缓过来。平日里自诩身体素质不错,可在这一行人中,脆皮得不像话。酥油茶顺着喉咙下去,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方才的激动几乎又让她撅过去。 余新认得黄灿喜,却对周野和东东充满警惕。哪怕她再三解释他们是“自己人”,余新仍说得磕磕绊绊,眼神紧绷。 无奈之下,黄灿喜只好让周野和东东先去外头逛一圈。 等屋里只剩两人时,余新才缓缓放下戒心。 他端着酥油茶的碗,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碗沿,忽然咧嘴一笑。笑得傻气,又近乎疯癫。可开口时,声音却软得一塌糊涂: “黄工,我好担心你。” 这句话起了个头,余新将当初的来龙去脉,一口气解释了个遍。 在组建那支五人小队时,黄灿喜找到他,问他是否愿意当实验体。去尝试所谓轮回、附魂、换骨之术。 他身为藏民,自小耳濡目染,对这些传说并不陌生,很快便明白她所指为何。可古苯教的典籍早已残缺,如今流传下来的苯教,早与佛教彼此交融,原初的传说所剩无几。那遥远古老的传说,在他心里只剩敬畏与恐惧。 但他还是咬牙答应了。 他的任务有四点—— 1.成为第一夜死亡的人。 2.醒来后,在西藏保守秘密。 3.直到“黄灿喜”再次抵达西藏,将来龙去脉与地图转交。 他说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份地图。 “你好像……在寺院下的地宫里,找到过人皮书的下册,得知了轮回的方法,却没能带出来。你离开西藏前,把我、杨米米和石峰的尸体,转化成轮回的人,然后就走了。”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明明是无数次在心里演练过的对话,真正说出口的那一刻,却像全然没有准备。呼吸几乎停滞,眼前一片发黑,他还是把那份执念死死递到她手里。 “这份地图……我怕与你错过,所以一直没敢擅自下去。” “……谢谢你,你做得很好。” 黄灿喜咽下口水,强自平复情绪,才接过那份地图。纸上弯绕着古老的文字,所幸还有五九年那个“她”留下的汉字。她努力将前因后果捋顺,却还是忍不住问:“当初为什么要研究苯教的轮回之术?” 余新眼里闪过一丝茫然。显然,那并非他能触及的秘密。 他沉吟半晌,低声试探:“黄工,你看到这份地图……有想起什么吗?” 黄灿喜沉默了良久,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余新怔了两秒,低下头,手指在碗口边缘无意识地扣着毛刺。双手长满冻疮,指甲缝里塞满泥。他不说话,像陷入了某种无解的苦恼。 黄灿喜反而有些无措。若是可以,她也想继承记忆。可她既不像李仁达那样,也不属于余新、杨米米的轮回三人组。 可没有记忆的她,或许是神明对她的仁慈。她可以拥有许多身份,却摆脱了许多责任与烦恼。 而显然,拥有记忆的余新,必须重建属于自己的身份认识。 黄灿喜放低声音,几乎是哄着他:“或许我和你们一样,需要在某种生死攸关的时刻,才会激发记忆。现在还没想起来,或许只是时候未到。你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吗?” 她心里叹气,犹豫片刻,还是坦白:“余新,谢谢你告诉我这些。现在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该去找自己的新身份了。” “现在是2026年,距离1959年已经过去六十七年。在这个世界里,已经没有59年的余新,只有2026年的余新。你也该像杨米米、石峰那样,去拥有新的生活……” 这话残忍,却也是她最想说的。 “黄工、黄工……” 他眼眶红红,无声地抹着眼泪。 他的第四点任务—— 4.当个普通工人。 —— 等两人遛弯回来,黄灿喜摸着那张地图,与周野聊了半宿,才把接下来的行程定好。天一亮,他们又坐上越野车。 第53章 天空晴朗得一塌糊涂,朝圣者依旧日复一日地朝着信仰之地出发。 她心里空落惆怅,自己却看不清路。透过车窗的后视镜,她在起伏的路上看见一个黑影,断断续续朝他们狂奔。起初以为是牧民,再细看,那黑点拼命逼近,像要跑断气。它渺小得像一粒砂,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又像璀璨银河里的一颗星。 黄灿喜心头一震,立刻让周野停车,自己推门下车。 “黄工——!!” 蓝天白云之下,经幡在风中猎猎飞扬。余新骑着藏野驴,身影在起伏的路上忽隐忽现,嗓音被风割成碎片,却仍在辽阔的高原里四面八方散开,洒落到朝圣者的队伍浪潮中: “黄工、黄工!我没有家,我就是军人,我一辈子都是军人,党别扔下我——” “我若不是,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 作者有话说:1.【转山一圈五十六公里,可消除罪孽;若能满一百零八圈,则能立刻超脱,前生后世的负债一笔勾销。】出自,《苯教文化之旅》杨学政,萧霁虹。 第39章 您一定是在开玩笑 v我50:【你劝劝他, 我们去的那地方,天寒地冻不说, 也不知道有没有奇怪的东西】 周末不读不回:【我能劝得动?】 根本劝不动,人家骑驴都能追上周野的高达,意志力惊人。哪是她三言两语能劝下的? 周末不读不回:【而且我也不是黄工,我拿什么身份说他?】 周野从群聊里抬头,向后视镜瞥去,在黄灿喜和东东鼠眉贼眼的互动里,缓缓生出一个问号:“你们为什么要打字不直说?” 黄灿喜脸色青白交错,只觉得无力。 像是怕她不愿带自己同行, 上车前余新还再三强调作用, 目光灼灼:“黄工!我是藏民, 这几十年我一直在西藏,哪里都清楚!我不会脱后腿, 虽然枪好久没握过, 但体能一直没落下过¥#&‘(‘@35)’)……” 他越说越真诚,反倒扎得黄灿喜心口发凉。当初真是精挑细选了个忠心耿耿的老同志,把人硬拉进了这滩浑水的自己, 显得格外畜生。 余新一来, 周野终于光荣退位,坐去副驾驶。 他车技又稳又快,短短半小时,黄灿喜只觉重换新生,双眸明亮,腰不疼腿不酸,连氧都不再吸。这下周野更是跳河里洗都洗不清。 然而车里的气氛硬邦邦,东东浑身难受。他挠头, 凑到余新背后打趣:“余哥,西藏哪好玩?有什么好吃的?” 余新一听,果然能说上一大段。 东东又追问:“那你哪人?这些年都去哪了?” 余新却支支吾吾,吞吞吐吐。 黄灿喜靠在车窗边,忽然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清醒过来。雪花一片片扑在玻璃上,片刻之间,天地迷蒙,一座三角雪峰赫然从群山间拔地而起。它冷峻、神圣,仿佛直通人世与天界的天梯。 她忍不住伏近车窗,低声惊叹。那些在无数资料和影像中见过的画面,亲眼所见却全然不同。恍惚间,她眨了眨眼,不知是雪光折射,还是云影掠过。山体表面竟泛起细碎的彩色鳞光,宛若远古神佛周身的圣光,隐隐现世。 那光若隐若现,让人心头骤然一紧。她喃喃出口:“那是什么……” 余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语气带着敬意:“那就是冈仁波齐峰,黄工。” “我知道。”黄灿喜皱眉,语调却压不住心底的不安,“可它怎么会有彩光?” 她摇下车窗,冷风夹雪扑面而入。仔细望去,那光斑果然细碎而真切。她揉了揉眼,确信不是错觉。 “彩光?”余新放慢车速,凝神一望,却只见冈仁波齐依旧肃穆冰冷,“可能是雪下得急吧。” 方才出县城时还是晴空,短短半小时,天色骤变,雪粒密密洒落,半个天地都被遮去了。 “这附近一下雪,路就容易看不清。”余新皱眉,不住望向天穹。 东东也解开安全带探头而来,“什么彩光,哪里?什么都没有啊?” 他什么彩光都看不到,只觉天色灰暗,万物间都隔着一层暧昧幽幽紫光。 山谷顽风卷着细碎雪雾扑面而来,远山轮廓被染得虚虚实实。两侧斑驳积雪勾勒出山体的陡峭。道路孤独地伸展在群山深处,犹如一条冰雪侵蚀的黑色裂缝,把荒凉的群山割开,不见朝圣队伍的踪迹,他们竟是这条路上唯一的过客。 “这天气怎么说变就变?”黄灿喜心里升起一股莫名的不安。她伏在周野的靠背上,压低声音:“老板,那光到底是什么?” 话音未落,周野猛地转向余新,毫无征兆地冷声一喝—— “刹车!” 余新几乎是下意识地踩下刹车。没系安全带的东东整个人被甩向前座,闷哼声里带着惊恐。 “嘶——”刺耳的摩擦声在空旷山谷里被无限放大,轮胎死死抓地,却仍在冰面上拖曳出一段轨迹。 紧接“嗙!”突如其来的巨响猛然从车底炸开,像是重物硬生生撞上铁壳。 空气刹那凝固。像是有什么在他们的头骨上猛敲一击,仅半秒,四人对视,脸色皆变。风雪拍打车窗,发出细碎声响,好似外面有什么在轻轻叩击。 余新手指颤抖着,将车慢慢靠边停下。他推开车门,下去查看。雪片灌入车厢,冷得人心神骤醒。 完了。黄灿喜心里暗骂一句,也跟着跳下车。 惨白的冰面上,赫然一道鲜红的血痕,像被碾过一般蔓延开来。黄灿喜俯身望去,lc300的底盘足有二十余厘米高。若真撞到东西,还能留下这样一大滩血,那绝不会是只兔子或者狐狸。 那会是什么? 她环顾四周,却见不到任何尸体,也没有残肢、毛发,甚至没有受伤的动物或人影。空旷荒凉的山谷里,唯有风声呼啸,雪片扑面。那抹血刺目得让人心惊。 余新转了一圈回来,神情局促又疑惑:“黄工,附近什么都没有。” 黄灿喜抬手示意他弯下身。她伸指蘸了蘸车轮间渗出的血迹,指尖触到时明显感觉到,这比寻常血液更粘稠。 “你知道这是什么血吗?”她低声问。 余新凑近嗅了一下,眉头皱紧:“……不像人的。味道很腥。” 黄灿喜也把指尖抬到鼻端,腥臭味猛然扑入鼻腔,混杂着说不清的草药苦气。那味道钻入肺叶,久久不散。她又追问几句,仍没头绪。她担心车停太久生变,只得催促余新回车上。 再开车门,东东已经打完电话报警,从周野身侧悄悄挪远,转向两人,语气有些犹豫,“先开到下一个补给点吧。前面好像要下大暴雪,可能要交通管制。” 这事说不清诡异。撞上的瞬间,一车人里,唯独周野看见。 他从头到尾都没动过,仍安稳地坐在副驾。神色平淡,手中罗盘微微晃动,他却异常专注地盯着指针,指节不紧不慢地敲着膝盖,口中低声吐出些许古老晦涩的异界密语。车厢内沉重的气氛,对他而言似乎只是背景噪音。 若换作初识时,黄灿喜必定以为这是在摆冷脸给余新看。可半年相处下来,她太清楚这人的脾性了。周野从不与人斤斤计较,他真正不耐的是那些不可见、不可说的东西。 他们此行来西藏,为的是那枚落在西藏的瓦片钥匙。可那或许也是这片土地世世代代守护的遗物,属于山神、佛灵的祭器。那一声撞击或许不是意外,而是某种警示。 然而在责任心沉重的余新眼里,周野的冷漠却等同于最严厉的指责,足以让心态瞬间崩塌。 黄灿喜探头望向冈仁波齐,雪花飞舞,巨峰的轮廓渐渐模糊。再磨蹭下去,大雪一落,怕是四人都要堵死在半路。 她心里已有意,瞥了眼东东,两人几乎同时心领神会。 “你当司机怎么不看路啊?!”东东率先板起脸,佯装责怪。 黄灿喜推他一把,反驳得更凶:“这怎么看,也得有东西才叫看路吧?撞得血都出来了,却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人要是被撞飞下山了呢?”东东捏住她的脸,不依不饶。 黄灿喜立刻扯他耳朵,毫不相让:“这是公路!哪有人横穿?你少危言耸听!” 两人直接在车厢里吵得热火朝天,声势浩大。 余新手足无措,只得不停劝架:“黄工,车老板,你们别吵了。”语气局促,又连连道歉,“是我没看路,我愿意受罚!” 后座互掐的两人冷汗都快流对方手上了。黄灿喜心里着急,偷偷一拳锤在周野的靠背上,震得他猛地一颤。好在周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回头看向演了半天小品的两人,眼底有些无奈,“不是人,也不是动物。往前开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第54章 来不及,什么来不及? 黄灿喜赶紧松开手,神色正了几分,叮嘱他,“余新!方向盘在你手上,我们一车人的命也在你手上。正是信任你,才交给你。背挺直了,眼睛也给我睁开。” 余新连声道歉,心里明白了黄灿喜的用意。强压下心里的疑惑,车子再度平稳穿行在风雪中。 黄灿喜回头望去,那一滩血迹孤零零地留在冰面,随风雪吞没,终于消失不见。 她掏出手机,私聊周野。消息发出去很久,那人半天不看,像是心不在焉,可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无法在一片白里探出什么不同。 “老板,昨天给你的红包你怎么不收,都快过期了。” 周野被她催促,才低头点开微信。 周末不读不回:【周野,你能像改我命簿一样,改其他人吗?】 周野:【不想】 黄灿喜脸色一白,手心沁出冷汗,手机差点脱手而出。但转念一想,他们在哀牢山时,周野似乎改过别人的。可她却不敢赌,不管撞到的是什么,她们接下来只能加倍小心。 风雪愈发狂乱,远光灯照出去,也不过是灰蒙蒙一片,雪花又急又密,世界被搅成一团。哪怕车里空调开到最大,冷气还是顺着缝隙渗进来,直往骨头里钻。 他们虽有北斗地图,不怕迷路,可谁都不敢保证不会再撞到什么。车速被迫降下,路却逐渐模糊,连手机信号也跟着断断续续。 黄灿喜下意识摸向氧气瓶,指尖搭上去,愣了下,又慢慢松开。她看向前座,问:“离补给点还有多久?” 余新盯着导航,眉头紧锁:“按现在这个速度,估计……要一个小时。” “一个小时?”黄灿喜眼皮直跳,“刚才不是说十五分钟的吗?” 这下她心底一凉。一个小时的车程,在暴雪里跟步行没差多少。 车外雪砸在车壳上的声音,比车内说话还响。继续硬闯,还是原地等,都像死局。 就在僵持间,周野忽然解开安全带,语气沉稳:“把铲子给我。” 黄灿喜愣了一瞬,下意识递过去。 他推门下车,黑色身影很快被风雪吞没,逐渐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周老师去哪?”余新忍不住出声。他认识这人不过一日,却已生出一种近乎敬畏的情绪。话少、冷静,像能看穿一切。最重要的,黄灿喜信赖他。 黄灿喜收回目光,摇摇头:“跟着他吧。” 余新重新点火,然而车子只是颤抖了一下,随后一动不动。 黄灿喜几乎同一瞬间意识到什么,心口猛地一紧。 他又试着扭动钥匙,空转的声响在车厢里回荡,结果依旧。 “黄工……”余新的声音里透着压抑的慌乱,“柴油打不着火……雪太厚,把管路冻住了,车……没法再继续开。” 冷汗猛地爬上黄灿喜的背脊:“最近的维修点在哪里?” 东东翻出地图,脸色发白:“下一个补给点才有。手机没信号,叫不来拖车……你们的呢?” 黄灿喜一试,连卫星通讯器也找不到信号。 “……”她瞬间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 心神正乱时,车门忽然被“砰、砰”两声重响敲得一震。周野推着风雪回来了。短短五分钟,他身上已结了一层厚霜,鬓角与眉睫间挂满白雪,整个人像是从冰天雪地里劈出来的。雪花覆在他眼睫上,反倒衬得那双眼更冷冽清澈,带着不落人间烟火的孤绝。 黄灿喜降下车窗,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这个眼神清澈的疯子开口: “带好行李,我们弃车继续。” “……”黄灿喜胸口骤然一窒,呼吸几乎断开。她望向窗外,一片灰茫,天地不分,风雪刺得人连眼睛都难以睁开。 也是,半年了,她已经完全摸清这人性格—— 强大得不可理喻,却从不在意一般人的死活。 “您一定是在开玩笑。” 第40章 黄工,你枪法太烂啦——…… 周野脸色不变, 手里还捏着那把铲子,铲尖缠着冰碴, 仔细一看,还沾着一抹灰黑的泥土,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剜下来的。“余新,这雪还有多久能停?” 余新被点名,肩膀一抖,声音发涩:“……至少半天。” 周野点点头,转而看向黄灿喜。没有说话,让她做出选择。 黄灿喜咬牙, 狠狠剐了他一眼, 从背包里抽出地图, 冷声质问:“昨晚我和你说过,先去普兰县, 再绕冈仁波齐找地宫入口。你现在是打算直接从这里出发, 前往地宫?” 周野指尖落在地图上,轻轻一推,一条线被他生生划了出来:“走捷径。” 黄灿喜猛地抬头, 瞳孔一缩,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他们终究还是背上行囊,弃车而去,谁也没敢回头。从国道离开,踏上一条从未有人走过的险路。 碎石不时滚落,山谷看似平整,脚下却几乎是三十度的斜坡。冷风刀子般刮在脸上,体感温度直逼零下三十度。 哪怕东东提前氪金准备了全套装备,在这片自然极境里, 人依旧渺小得不堪一击。平时最爱插科打诨的他,这会儿也只低着头,咬牙攀爬。 风大到黄灿喜眼皮都抬不起来,耳鸣轰轰作响,仿佛被什么堵住双耳。忽然脚下一空,她整个人顺着冰面滑下十几米。生死一线间,手里那把铲子狠狠插进冰面和岩石缝里,震得她五指发麻,胸口剧烈起伏,呼吸全是冷冽的白雾。 “黄灿喜!” 风声呼啸,把周野的喊声撕成条,传到耳边已听不清楚。 她费力抬起身子,话音未落,山顶猛地塌下一阵碎石。雪雾裹挟而来,她只能蜷成一团,死死扣住铲柄。 她满身冰雪,指尖冻得发紫。就在她强撑着睁开眼的瞬间,猛然一怔,瞳孔一缩。 远处山谷间浮起几抹黑点,在雪影里时隐时现。她用冻得通红的手背揉了揉眼,喃喃自语: “那是什么?……怎么这么冷的地方,还有河在流?” 险峻雪山的深处,一条漆黑的“河”蜿蜒而下。可那并非水流,而是一股诡异的涌动,浮着一层模糊的光晕。她屏住呼吸才看清。那是一连串人影,像被无形绳索串联,缓缓在山间移动。 下一瞬,她怀疑自己的眼睛。那些“人”身披黑袍,却在风雪间溃散成石壁。嶙峋的崖壁仿佛长出了手臂、面孔,风雪一吹,就像石像群齐齐扭动,真假难辨。 黄灿喜牙齿打颤,心里直冒凉气,觉得自己回广东又得挂号住院。 就在这时,周野顺着雪坡滑落,停在她身边。 他单手撑地,额头覆着一层细碎的水珠,不知是汗还是雪水。他声音比风还急,“你还好吗?” 黄灿喜脸色煞白,却还是摇头。她不声不响地拉住他的手,借力爬起,呼吸短促。“我们还得走多久。” 她死死抓紧周野的手,却猛地一空,重心一歪,险些再度摔下去。慌乱间抬头看去,眼神惊惶。 周野自己也怔住了。他摘下手套,举起掌心细看。指节间,皮肤正一点点粉碎,如雪渣般簌簌坠落。若不刻意去盯,几乎无法察觉。 黄灿喜心里警铃大作,“周野,你这手!” 沈河失踪前曾隐约提醒过她,周野的能力与地域息息相关。不同土地供奉不同的神明,信仰构筑疆界,周野能在米北庄那样的平原呼风唤雨,却在哀牢山、张家界屡屡受限。若强行在别人的地盘动用能力,代价便是肉身的崩解。 她脸色煞白,冰天雪地下竟生生逼出一身冷汗,牙齿打颤,“怎的,你这、这手……你——” 周野把手重新塞进手套,神色淡然,好像并不在意。可在听见她结结巴巴的话后,他反倒话语骤然多了起来。 “对,我来西藏是有时间限制的。”他低声道,目光在风雪中显得格外沉,“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总是催你?” 他停顿片刻,终于吐出四个字:“最多三天。” 他没再继续解释,但黄灿喜脑海里已经把前因后果拼接起来。越想,心里越慌,她猛地拽住周野的手,快步去追东东和余新。 东东奇怪他们怎么落下一大截,张嘴刚要问。可见黄灿喜脸色煞白,话到嘴边却咽了回去,只敢心虚地偷偷瞥周野一眼。 他们断断续续在雪地里跋涉了三个多小时,风雪愈发凌厉。东东累到快断气,眼花间扫到远处似有个山洞,连忙喊来余新辨认。余新眯眼望了许久,才点头:“看着像修行僧人休息的洞口。” 第55章 众人这才改道,艰难朝那处爬去。 山洞的洞口比预想中还要宽大,足有十米。扒开门口的积雪,才算暂时避开暴雪。外头的风依旧如虎啸猿啼,可几人早已体力不支。尤其是东东,哪怕强撑着不开口,后半段若不是周野拉着,他怕是早摔下山去。 还没走到所谓地宫入口,他们四人的小队已是折损大半气力,狼狈至极。 四人分工,黄灿喜和东东留下扎营,周野与余新进洞探查是否有危险。 黄灿喜心不在焉地支起帐篷,手上动作机械,直到东东喊了她好几声,她才猛然回神。 “你怎么了,灿喜?从刚才开始,你就怪怪的。” 东东将锅具翻出来,架火准备烧水,狐疑地盯着她,“难不成,老板和你说了什么?” 黄灿喜欲言又止,一时半会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最后低声问:“东东,如果我把瓦片都收集完,你和大家……会离开ecs吗?” 东东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怎会?你难道一直愁眉苦脸是因为这个?” 他火苗映着脸庞,笑容带着点笃定,“老板虽然还有别的事,但对他来说,人的百年不过眨眼。经营ecs,对他而言,大概就跟收租一样清闲。” 黄灿喜却没笑出来,只追问一句:“那他说的‘最多三天’呢?” 东东先是“啊”了一声,像是想起什么,“啊、是这件事啊。” 可接下来无论黄灿喜再怎么追问也不肯再开口。 洞里火光腾腾,越烧越闷。黄灿喜心烦意乱,借口要去上厕所,披上外套就往外走。 一出洞口,风雪扑面,冷意裹身。她猛吸一口气,反倒觉得心里清明了些。雪势比之前小了许多,厚重云层裂开一条缝,隐隐透出一角墨蓝色的天空。 她正琢磨着地图,余光猛地又瞥见雪影中的那行怪人。 她屏住呼吸,向前走了两步,看得更清楚。那些人身形高瘦,步伐整齐,如一条黑色长蛇蜿蜒在山脊间。 不像朝圣者,也不是牧人,更不像旅客……他们的身影裹在宽大僧袍里,面容全被兜帽遮住。 黄灿喜心头一紧,几乎是本能地喊:“东东!” 可一回头,她整个人僵住! 来时的路不见了,山洞竟凭空消失。 “东东!”她声音被风雪搅散,呛得满嘴冰渣。慌乱间,她想找回原路退回,可四周只剩一片滚滚翻涌的白,天地在顷刻间改换。 她竭力压住慌意,咬牙往前走了几步,果然还是空茫一片。背包留在洞里,手里连点干粮和水都没有。若真迷失在这山里,那就只有一条死路。 “东东!!”她嘶声喊,风雪却将声音生吞。 猛地一转身,反方向的不远处里,竟显出一个洞口。 那洞口的大小与他们的据点相似,却又说不清哪里不同,像是同一副模子里翻铸出的另一半。 她心里直打鼓,手忙脚乱捡起一块锋利的石头,在身边的巨石上刻下一个三角形。呼出的气在唇边结霜,她深吸一口,攥紧地图,硬着头皮走向那洞口。 然而还没靠近,里面竟迎面走出一个人。 “黄工,你怎么在这?” 余新满头大汗,眼里全是担忧,见到她时才长舒了一口气。 “你出去太久,大家都担心你迷路。” 不对—— 黄灿喜猛地退后一步,全身血液像是被烧开一样往四肢奔涌,呼吸急促得胸膛发痛。 她死死盯着余新身上套着草绿色的棉军装,外披羊皮袍,棉衣鼓胀,肩头的缝隙上还残着细雪。她的视线一路往上爬,直到看到雷锋帽下那张熟悉的脸。 “黄工?”余新见她神色不对,奇怪地又叫了一声。 黄灿喜的嗓子发干,几乎是哑着声音挤出一句:“余新……现在是多少年?” “1959年。”余新的语气无比自然。 黄灿喜脑子轰的一声,几乎要炸开。 她低声喃喃:“……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 余新的神情忽然收紧,压低声音,带着某种坚决:“为了完成探索轮回的秘密任务。” 心跳快得像要冲破耳膜。她慌乱地抬手捂住额头,却愕然发现,自己脸上围着厚厚的布巾,鼻尖呼出的热气结成白雾,只露出一双眼睛。 低头一看,自己也同样穿着草绿色的棉大衣,臃肿却温暖,厚重的皮袄裹着她的身体。背脊沉甸甸的,一支五六式步枪压在肩上。 她僵在原地,仿佛正行走在噩梦里。 此刻的她,不再是黄灿喜。而是黄平川。 她快步上前,几乎是要逃避什么似的,越过余新,一头闯进那山洞深处。 火堆摇曳。石峰正添柴生火,杨米米分发着干粮,胡海庆则搬着石块,把军毯铺得平整。 “黄工!休息区我已经铺好了,你的鞋子湿了吗?湿了我拿去烤。” 少年笑容单纯,面色红润,牙齿雪白。竟和帕家村的李向导重叠出同一张脸。 黄灿喜:“……”她手摸向胸口,在衣服下摸到一本手掌大小的书本轮廓。 猛地一愣,随即抬眼看向胡海庆,声音有些发紧:“你出来一下,我有事找你。” 胡海庆怔了怔,却很快应声,“好的,黄工。” 他放下军毯,笑容未减,走了出去。 洞穴里的火光忽然显得压抑。黄灿喜的目光在三人脸上环绕一圈,又扫过那黑黝黝的深处。下一刻,她咬紧牙关,转身跟了出去。 四野皆白,胡海庆背影静静立在洞口不远处。风雪偏离了她的视野,然而心里的想法却愈发清晰。 ——李仁达必须死。 黄灿喜呼吸急促,猛地将背后的步枪翻转到手中。冷铁紧贴掌心,她眼神一凛,不见犹豫地扣下扳机。 “嗙——!” 后坐力差点将她掀翻,子弹呼啸而出。雪雾飞溅。 人影应声倒下。 她粗喘几声,深一脚浅一脚踏上前去,却愕然发现地面干净,没有血迹。她愣神间一转头,才发现子弹孔歪在旁边的石壁上。 腹部骤然一痛! 她怔神低下头,胡海庆的双手已化作森冷利刃,硬生生贯穿她的腹腔,撕开血肉。温热的血水顺着伤口喷涌而出,淌进雪地,和雪混成一片刺目的红。 “黄平川,你怎么这么眼熟呢?” 那少年脸庞逐渐扭曲。他抽出手,肠子与碎裂的内脏被扯出体外,坠落在雪上,溅起一声闷响。 血淋淋的手伸来,猛地扯下她脸上的布巾。 当他看清黄灿喜的脸时,忽然仰头狂笑,笑声在雪谷间层层回荡。 “你怎么在这?黄灿喜!” “黄工,你怎么在这?” 熟悉的声音倏然闯进耳膜。 她猛地一震,低头摸向腹部,却发现完好如初。没有血,没有伤口。 抬眼时,只见余新满头大汗站在眼前,眼里尽是担忧,像是急急赶来寻她。 “你出去太久,大家都担心你迷路了。” 黄灿喜怔怔站在雪地里,指尖还在微微颤抖,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真实无比。 余新见她神色恍惚,更是疑惑,轻声又叫了一声:“黄工?” 第41章 胡海庆要烤一辈子鞋!…… 轰然间, 雪浪倾泻而下,万千碎白奔腾直泻, 轰鸣声如雷霆在山谷间回荡,震得牙关打颤,五脏六腑都跟着颤动。冷冽的雪雾扑面而来,扑灭血肉的温度,却扑不熄心底翻涌的绝望。 黄灿喜死死咬住牙关,身体还沉溺在方才的生死之际。上一秒,她还被李仁达剖腹、肠子拖曳在雪地;下一秒,她却又回到洞口, 呼吸急促, 像是被人硬生生拽出了梦魇。 她怔怔望向余新, 想在熟悉的衣着里找出一丝不同。可这人的棉衣、羊皮袍,与刚才的一模一样。直到她瞥见他的眼睛, 眼眶发红, 像是刚哭过。 ……刚才,他的眼睛是这样的么? “余新,你怎么哭了?”话几乎不假思索地从她嘴里溢出。 这一句像是触到某个开关。余新全身一震, 手忙脚乱地抹脸, 支吾着:“什么?……被火熏的,被烟呛的吧。” 他把脸揉得乱七八糟,越是遮掩,越显得可疑。 黄灿喜心头微紧。她和余新才认识不过一天,谈的多是1959年的秘密任务。他的过往,他的执念,她竟一无所知。若不是“牺牲者”的身份烙印,她大概只会把他看作一个倒霉又老实的兵。 她抿紧唇角, 心中压着郁结,却不敢继续探究。良久,只能叹口气,把话咽下去,“回去吧,好冷。” 第56章 她抬脚迈进洞穴,火光映面,暖意扑来。火堆里柴枝炸裂,噼里啪啦,溅起星星火花。 石峰弯腰凑火,呼出的白气在火光里一闪即逝;杨米米蹲在行囊边,正一件件清点食物;胡海庆拍打着军毯上的灰尘,笑容依旧。 一切,和她刚才看到的场景一模一样,仿佛那血淋淋的幻象,只是她提前窥见的一段预知。 “黄工!休息区我已经铺好了,你的鞋子湿了吗?湿了我拿去烤。” 胡海庆咧嘴笑着走来,神情分毫未变,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黄灿喜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终究丢下一句“不用”后走到角落。 胡海庆被冷落,却并不气馁,笑嘻嘻地凑去老班长身边刷存在感。 黄灿喜窝在阴影里,余光一寸寸打量眼前的一切。 如果这不是幻觉。那么她是真的回到了1959年,成了那时的“黄平川”。 眼前这支五人小队,肩负的正是寻找人皮书下册的任务。 可她心里始终打结,李仁达在这队伍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按照时间推算,如今金古寨的人早已全灭,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黄平川难道不知道队伍里混进了一根搅屎棍吗? 而且,就在今晚,余新便要按照约定“牺牲”。 火堆旁,他正低头擦拭步枪。火光摇曳,把他眼底的不安掩盖大半。话虽少,但肩膀的僵硬泄露了一切,显然牺牲对于一般人来说,从不是轻描淡写的口号。 黄灿喜指尖攥紧,心中叹息。她既想阻止这三人的轮回,又迫切想找到办法,杀死李仁达。可问题是…… 黄平川的枪法或许神乎其技,她却不是。真要胡乱开枪,怕是子弹全数打空,也不过在李仁达的轮廓上画一圈火花。 她心里唉声连连,一时半会想不出杀死李仁达的方法。她虽有枪,却准星极差,她虽有刀拳,可李仁达的肉身比钢铁还硬。越想越烦,她只觉得胸口郁闷难当,干脆先救余新再说。 她伸手探进厚重军装的内层。 指尖一触及那书本封面,头皮瞬间发麻,仿佛有刀尖撩过骨头的异样顺着神经窜上来。那质地冰凉,细腻得近乎柔软,却又带着异样的摩擦感。几乎在瞬息之间,她摸清了上面的毛孔。 它由无数张人掌的皮肤缝合而成,斑驳的纹理一览无遗。 她心脏骤缩,呼吸都乱了。 下意识凑近,书页散发出一种呛人的辛辣苦味,带着血腥与药材腐败混合的气息。气味灼人,仿佛能直接烫伤喉咙。她才吸了一口,便觉得喉管干涩,火烧般发痛,立刻将它抽离。 指尖仍在颤抖,冷汗顺着脊背一滴滴往下渗。 她犹豫着,将书缓缓摊开。 第一页、第二页、第三页……第四十五页……竟全都是那些看不懂的文字与图案! “啊!?——”她惊呼出声。 洞里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疑惑望向她。黄灿喜眼带狠色扫回去,众人立刻低头,假装专心于手头的活。 她几近崩溃,心口哗凉。翻来覆去,竟找不到一丝黄平川留下的译注。或许为了保密不让别人窥见,他连只言片语都没写。 书上的文字不像现代藏文,却又隐隐相似。 她心里发怔,若真是古苯教遗存,那恐怕源自早已湮灭的古象雄王国的象雄语。那是早于佛教传入西藏之前的文字。佛教入藏后,苯教为了生存逐渐改用藏文写经,而象雄语随文明一同衰落,留下能作为研究的经卷残本少之又少。 如今人皮书在手,却如天书一般晦涩难解。 那些字或曲或直,断断续续地排列在羊皮书页上,如同经文,又像是诡秘的咒语。更令人胆寒的是,其中夹杂着大量插图。有人首鸟身的怪像,有巫师仰天咏唱的姿态,有人群围绕火堆驱邪除障的仪式……更有几幅怪异图解,似乎是以活人血祭的步骤示意。 种种这些,如狂风暴雨般闯进她的脑子里,然而看了半天,半个字都没能留下来,又浩浩荡荡地从她的一声声叹气中散去。 她越看越窒息,喉咙发紧得厉害。终于,她忍不住啪地合上书,爬起来,踉踉跄跄朝洞穴深处走去。 洞穴深处的岩壁上,竟也布满了与书页极其相似的图案。幽幽火光下,纹路像活物般蠕动,她只敢匆匆一扫,不敢久看。 再往前,石壁豁然开阔,一座石堆祭坛静静矗立。骨头与石块层层叠起,组成一个三角形状。乍看杂乱无章,实则稳固如一整块山体。顶端供奉着一具巨大的牦牛头骨。 空气中血腥浓烈得几乎能凝出水珠。她近前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些“石块”的颜色并非天然,而是被长年累月浸泡在血液中,才渗透出这近乎漆黑的颜色。难怪气息如此刺鼻。 黄灿喜怔怔盯着牦牛头骨,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聒噪,熟悉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她抬起手,将那沉甸甸如铁的头骨掀开。 骨骸触手冰凉光滑,竟不沾半点尘土。骨下,静静躺着一枚不起眼的黑色瓦片。 她深吸一口气,伸手将其拾起。指尖触到瓦片的一瞬间,身后突兀响起一道声音:“黄工,你这是在做什么?” 黄灿喜浑身一僵,冷汗顷刻而下。 她猛地转头,胡海庆不知何时已出现在身后,仍旧是那副笑容,在火光下格外空洞且阴森。 她死死盯着他,牙关咬得发疼,手掌缓缓摊开,瓦片静静躺在其中。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这是什么?”胡海庆依旧一脸好奇,语气轻快,仿佛只是随口问句闲话。 装!还装?! 你们金古寨不也有一枚相似的吗?! 黄灿喜斜他一眼,懒得回话,将瓦片一把塞进口袋。 “有事?” 胡海庆“啊”地一声,像才反应过来似的,笑嘻嘻点头:“黄工,吃晚饭了。” 他随意一瞥那座血腥的祭坛,转身往洞口走去。 黄灿喜望着他的背影,依旧心有不甘,指尖已经摩挲到步枪。 远距离她未必瞄得准,如今近在眼前,闭上眼也该能打中。 她仅仅犹豫了半秒,便猛地抬枪,卸下保险,子弹上膛,手指扣住扳机。 “砰——!” 火舌闪亮,枪声轰鸣,在洞窟中炸开。子弹划破空气,击中那人的手臂。血花伴着破裂的布料迸溅,他的身体一个踉跄,撞在岩壁上。 黄灿喜眉头紧蹙,心口却并未放松。眨眼又再度抬枪,可那人竟在鲜血滴落的间隙,拖着一地的痕迹疾步逼来。血色浓稠得近乎发黑,在火光下散发腥臭。 他猛地甩了甩受伤的手,血沫溅上岩壁。转瞬之间,那只手竟扭曲、分裂,幻化出如蜘蛛足般的锐利关节,生生朝她横劈而来! “铿!!!”她仓促举枪格挡,却只听得钢铁被撕裂的刺耳声,沉重的步枪硬生生被斩成两半。 黄灿喜心头一凉,跌身打滚,想要拉开距离,却依旧迟了一步。 “噗——!” 刺骨的痛感瞬间淹没一切,她小腹被穿透,血液如同开闸般涌出。她痛得两眼发黑,耳中轰鸣一片,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那人俯身而下,眼里闪烁着疯狂的光,“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他伸手扯开她脸上的布巾,似乎又说了什么。然而黄灿喜气若游丝,几乎要失去意识,只模糊听到自己的心跳在胸腔里砸响。 滑入黑暗的瞬间,眼前又回到熟悉的那片白。 “黄工,你怎么在这?” 余新,眼眶泛红的余新。 黄灿喜捂着胸口,牙齿咬紧,心里暗数:“一、二、三——” “轰——” 身后山峰间雪浪倾泻,轰鸣如雷,冷冽雪雾再一次漫天而起。 她抬头望向天空,片片雪花依旧,轻轻落在她鼻尖与眼窝,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进去吧。湖海庆铺好床铺了吗?” 洞内景象未变,三人各司其职。 “黄工!休息区我已经铺好了,你的——” 胡海庆话音未落,黄灿喜已将棉鞋脱下,塞进他手里:“谢谢,麻烦你了。” 他捧着那双沾着雪屑的鞋,笑容在脸上僵了一瞬。 “烤得热乎一点,里面好像被冻透了。” 她轻声叮嘱,又拍拍他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走向洞穴深处。 黄灿喜她不再犹豫,直接掀开牦牛头骨,将那枚黑色瓦片取出,塞进人皮书的一页之中。 回头的一瞬,阴影里似乎有谁的衣角一闪而逝。 黄灿喜眉梢一挑,却没有追上去。 反倒蹲下身,凝神研究两侧岩壁上的画。 第57章 方才失去意识时,她瞥见过岩画的内容,猛地想起,自己在何伯的地下图书里见过这符号! 有别于佛教的六字大明咒,苯教亦有自己的六字真言。 发音类同“om ma tri mu ye sa le du”,象雄语中意为【救度母亲的空间和光明】 当初她怕自己记错,还特意作下注解。其中“救度”是借咒语祈请,使人从生死与苦难中解脱。然而“空间”与“光明”的含义,她始终没能找到合适的意思,之后就抛到一边不了了之。 可如今却再也不能不了了之。 火光映照下,岩画的线条愈发深刻。她忽然惊觉,那并非单纯的神祇图腾,而是一整场活人祭祀的场景。 而那祭坛的轮廓、叩拜的形制、乃至堆叠的石骨……竟与他们所在的这个洞窟一模一样。 ——她脚下,正是祭场。 黄灿喜惊得满身冷汗,几乎是瞬间扑到石头祭坛前,一脚踹开那具牦牛头骨。 然而骨骼翻滚倒下的刹那,她才注意到被遮掩的岩壁,上面赫然镌刻着一个漆黑的三角形,突兀而森冷。 她心口骤缩,还未来得及细想,身体骤然一滞。 下一刻,她的血肉仿佛被扯裂,整个人竟溶化成一滩黑红的浓稠血浆,汩汩渗入石头与白骨缝隙。 那原本看似松散的祭坛,随着血液的浸润,竟逐渐变得更黑、更重、更牢固。 “黄工,你怎么在这?” 耳畔再度响起余新熟悉的声音。 黄灿喜摇摇头,不再挣扎,径直走进洞穴。 路过胡海庆,将湿透的臭棉鞋扔他怀里,“烧热点!” 随后在角落一缩,抱臂而坐,强迫自己沉下眼帘。 她实在没辙了,横是死,竖也是死,左右不如走剧情。至少杨米米留下的笔记里,她还能活到最后呢。 夜幕降临,洞外风雪呼啸如兽。火光映照下,五人围作一圈。 余新沉着脸,反复低声叮嘱:“都去睡,不许醒。” 那声音沉稳,却像临终的交代。黄灿喜听得心里一阵悲凉。 哪怕她知道余新后来会继续活着,她依旧无法认同黄平川的安排。 什么牺牲……牺牲为何只落在最老实、最听话的人身上。 她忽然觉得窒息。眼前摇曳的火光像是在燃烧余新的影子,也像是在燃烧一整个口口、一个时代被迫写下的宿命。 她在沉闷中闭上眼,等待着杨米米口中的“演出”。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照她的意料进行,当她再睁开眼,却依旧是熟悉的一幕。 “黄工,你怎么在这?” 她又回到了原点。 ----------------------- 作者有话说:明天周二停更一天,周三或周四补回来。 【有别于佛教的六字大明咒,苯教亦有自己的六字真言。 发音类同“om ma tri mu ye sa le du”,象雄语中意为【救度母亲的空间和光明】】出自,《苯教文化之旅》杨学政,萧霁虹。 第42章 爬吧,余新,快爬、快点…… “轰——” 黄灿喜抱臂在山间沉默, 看雪听风,一脚将脚边的雪堆踹飞, 却踢到一块硬邦邦的石头。她痛得呲牙咧嘴,凑近一看,竟然是自己来时随手刻下的三角形标记。原本还怕迷路,怕周野他们找不到自己,没想到现在竟被困在1959年,死去活来。 “……黄工。”余新局促地立在一旁,神情复杂,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灿喜抬眼瞥了他几眼, 招手让他跟来, 找了个能挡风的角落蹲下。她神情凝重, 声音压得极低,低到余新几乎听不清楚:“余新, 参加任务前, 我和你单独聊过什么?关于这次任务,我有没有让你一定要做什么?” 余新微怔,随即沉默良久。他的呼吸在冷风里断续, 打量黄灿喜数眼, 最后才开口:“黄工……是副连长和我交代的任务。我……我在这之前,从没见过你。” “什么?”黄灿喜心头猛然一紧,这完全超乎她的预料。“……你再想想?副连长叫什么?” 可余新再三强调,参加任务前,他不认识黄灿喜,而那位副连长的名字,黄灿喜亦从未听闻。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里暗骂一句, 又追问:“那你为什么哭?你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 余新面色犹豫,本不愿多说。黄灿喜却多次逼问,最后更是搬出身份让他老实交代。 “……”他轻抬下巴,视线投向远方,声音低低:“那边……是阿里的冈仁波齐。传说莲花生大师曾在这里与苯教的大师度姆多杰斗过法。附近山神无数,四面八方的山洞里,以前都是修行大佛闭关的地方。” “我们如果借住、或许能结得机缘,但是……”他眼神一闪,似是恐惧,“但是这山洞不像是修炼用、” 他吐出一句模糊的藏语,黄灿喜听不清楚,换息间,又听他说出这惊世骇俗的一段—— “我阿妈还在的时候跟我说过……苯教早期的祭坛就常设在岩洞里。黑牦牛尾挂在顶端,三角镇魔孔象征死亡,人的骨头和内脏用来取悦先祖、山里的百灵。” 他声音越说越低,喉结一颤,眼底浮出赤裸的恐惧:“我……我一靠近,骨头就跟要裂开一样发颤。” 黄灿喜头皮发麻,“……余班长,你怎么不早些说?” 她根本不敢深想,生怕下一步,自己还要回到更早的节点,去改写更多事。 “我不知道、我不敢说,最近营里退伍好多人,也许我回去……我不想离开,我是藏人,也是汉人。” 风雪的嘶吼之外,四周异常安静。 她累了,心里实在憋屈,急需一个发泄的地方。 黄灿喜垂着眼,声音干哑:“你进去,让胡海庆出来。” 不为别的,就为了练练枪法。 胡海庆一出山洞,她便在暗处偷偷瞄准扣扳机—— “脑袋。” “手臂。” “心脏。” “大腿。” “脊柱。” 李仁达的弱点到底在哪呢? 不知多少次循环,她的肠子被掏得麻木,血肉模糊成了必定的结果。 枪法一点点变准,手里的步枪不再沉重,她在一声声子弹脱离枪膛的声响中迷失,可李仁达就算被打成筛子,仍能吊着一口气,用同样的手法活生生掏空她,像年节宰杀牲畜一般。 开枪,被杀,死亡。 开枪,被杀,死亡。 开枪,被杀,死亡。 “黄工,你……你怎么……成这样了?” 终于有一次,余新说出了不同的话。 黄灿喜怔住。再次回到洞穴前,她抬眼望去,余新还是那双红肿的眼,像是刚哭过。可这一次,她却从他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憔悴、疲惫,不剩半点精气。思绪绷得死紧,却又缓慢得像一座老旧的机器,齿轮转动间伴随着呜咽与哀鸣。 “轰——”山体骤然一震,雪浪如期倾泻而下。 “够了……” “我不想玩了。”她忽地抬手,将步枪狠狠砸进雪里。保险没拉上,“砰”地走火,炸得余新双脚发麻,脸色青白交错,满是惊惧。 黄灿喜浑身颤抖,胸膛起伏,呼吸灼热。她一把扯下面巾,乱发在风雪中搅成一团。汗水和雪水糊在脸上,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冷冽。 “去!”她声线几乎破裂,“帮我把胡海庆叫来。” 胡海庆听了余新的传话,笑呵呵地放下手里的军被走出来,远远便瞧见黄灿喜站在巨石旁。她脚边,静静躺着一把步枪。 “黄工,怎么枪落地上了——” 话音未落,他看清她的脸,笑容倏然僵住。 黄灿喜缓缓转过头,嘴角却浮起一抹过分森冷的笑。她的眼神死寂,像是不再将人当作生灵,而是一具具可供解剖的空壳。这突兀的转变让胡海庆眉头一皱,却说不清她在离开的十分钟里经历了什么。 她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随即轻飘飘掠过远山雪影,声音却冷硬如山: “金古寨人追求的成仙方法,是什么?” 这话问得胡海庆措手不及,他下意识咧嘴,血液里野性的戾气随着那颗虎牙一并露了出来。 “黄工,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什么都听不懂?” “李仁达。”黄灿喜直呼其名,语声森冷,“你知道张良在金古寨死后成仙,他去了哪?” 胡海庆一滞。 “你不仅知道,还清楚得很。” 她从怀里取出那本人皮书。血腥与辛辣药草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书页的出现,令胡海庆神色猛然一变。 “张良曾到西藏阿里,”黄灿喜声音低沉而笃定,“你们金古寨人妄图效仿他的成仙之路,想方设法收集他留下的典籍。然而千百年过去,张良踪迹全无,唯余寥寥遗痕。而这本书,就是其中之一。” 第58章 话说到这里,胡海庆脸上的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森然的阴鸷。他的五官在阴影里扭曲,眉粗如山,双目漆黑,眼白几乎全然隐没。他抬起头,浑身散出的凶气滚滚,仿佛连神明都能吞噬。 黄灿喜却半步不退。她目光锋锐,语调沉稳,仿佛胸有成竹: “和我合作。我只要钥匙。找到第二本后,你把你们金古寨的圣物交给我。至于你们金古寨的命运,我无意过问。” “哼!”胡海庆冷笑,眼底寒光凛冽,直直瞪着黄灿喜,笑声在四野散去, “黄灿喜,谁会信你?如果不是你,我们金古寨又怎会——” “李仁达,”她骤然打断,神色不耐,唇间随意“啧”了一声,“少说废话,你吵得我心烦。” 李仁达面容狰狞,双目怒睁,手一挥,杀意扑面而来,恨不得当场将她撕碎。 却听她淡淡又抛出一句:“慢——着——” 她不紧不慢地再次打断,人皮书被她甩手掷下,“啪嗒”一声落在雪地里。书页被寒风呼得翻飞,晦涩古文如鬼语般游走雪间。 “你还想杀我?”她的语调带着讥讽,背影大剌剌地对着他,毫无防备,“你这文盲看得懂字吗?现在杀了我,等你拿到人皮书上下册后,又能如何?再花个几百年去钻研?到那时候,你的寨民,还来得及吗?” 胡海庆心中一震,震惊与狐疑翻涌成潮。他死死盯着她的背影,却无论如何也弄不明白,这人为何知晓如此之多! 黄灿喜仰头望着远山积雪,耐心已近极限,口中不紧不慢地拉长声调:“哎——唉、唉——”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像在催促,又像在戏弄。 胡海庆拳骨攥得咯吱作响,双眼怨毒得几乎要滴血,字字含恨:“黄灿喜,你最好别再耍花样!不然……就算你死,我也会把你的坟挖出来!” “呵呵、”黄灿喜眯眼,唇角弯起一抹宠溺的笑,转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乖,该叫黄工。” 说完,她抬手利落地将布巾绕回头上,娴熟地卷起发丝,转身径直回到洞穴。 洞中火光摇曳,众人见她回来,齐声喊:“黄工。” 她淡淡颔首,将这一声应下,不再多言,径直走向洞穴深处。 在这不知多少次的循环里,她想起那天自己未曾做过的事——取下那枚瓦片。 这次,她将牛头骨下的黑瓦片取下。瓦片冰冷,钝角透过手套依旧扎得掌心生疼。她抿紧嘴唇,抬头望向那道三角孔洞,神色复杂,最终转身离去。 夜幕再次降临,他们依旧围在火堆旁,火光将每个人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余新还是那句沉沉的交代:“都去睡,不准醒。” 黄灿喜指尖摩挲着那枚瓦片,心绪起伏。她原以为这是黄平川与余新预设的祭祀环节,如今却愈发觉得,这或许只是余新,在藏地神话的耳濡目染中,凭借本能作出的行动判断。 ——那如果,她不睡呢? 她悄然睁眼,看着其他人沉着脸,蜷缩起身躯闭目假寐。火堆渐渐低沉,暗红的火舌摇曳如濒死的心跳。她眼神空茫,想起ecs的大家,想起奶奶,想起那双白鞋……心绪一阵阵涌上,在某次眨眼间,无任何征兆地、沉沉睡去。 “咿呜呜——” 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阴冷、怪异,她从未在人间听过。 她猛然睁眼,却发现四肢僵硬,身体动弹不得。她像一具死物,只能眼睁睁接受眼前的一切。 余新。 一米六五的成年人,双腿诡异地折叠在胸前,双手在空气中拼命拉扯,像是想通过一条看不见的脐带,攀爬去往另一个世界。 他满脸幸福,笑容几近虔诚满足。 “咿呜呜——” 火光照亮四周。杨米米与石峰脸上是惊恐,胡海庆却近乎狂喜。 而她呢? 杨米米的笔记里写,她是疲惫的。可此刻,她却分明感到一种发狂的喜悦。 她竟在感谢。 感谢余新的死亡。 她快疯了。竟然开始期待这个循环继续。 “咿呜呜——” 爬吧,余新,快爬、快点爬。 她心里喃喃,衷心希望下次见到他,是在六十七年后,而不是下一眼。 哈哈哈哈。 余新的呻吟在洞穴中回荡,低沉而悠长,竟宛若最温柔的摇篮曲。 她的眼皮沉重下垂,心与魂一同失重般飘荡。 那声音渐渐化作无形的手,将她一点点拽离肉身。“咕哝”一声,世界骤然收束,坠回彻底的黑暗。 第二天清晨。 黄灿喜缓缓睁眼,天空依旧密雪,却有一抹浅浅的晨光,透过风雪渗入洞穴,冷白得像是最后的怜悯。 “班长……?班长,你醒醒?!” 杨米米的声音带着颤抖,轻轻拍打着余新的肩膀。可无论如何呼喊,他都再没有回应。 他脸上仍挂着昨夜那样的笑容,安详而怪异,身体蜷缩成婴儿般的姿势,仿佛重新回到母亲的子宫。只是胸膛不再起伏。 ——他走了。 走得过于安静,过于诡异。任谁见了,都会觉得这不是自然的死,而是某种古老巫术的召唤。 黄灿喜蹲下,仔细翻看他的身体,却找不到任何能以科学解释的异样。她闭上眼,布巾勒得她几乎透不过气,胸口的压抑逼得她只能低声吐出一句:“他走了……高寒和缺氧导致心脏出事。我们把他埋了吧。” 她的声音冷硬,像是在替这场死亡寻找一个凡俗的注脚。 “石峰,把铲子拿出来。” 最终,余新被埋在洞口不远处。 正好是黄灿喜来时留下三角标记的那块石头旁。 她来时的路标,如今却成了余新的墓碑。 【救度母亲的空间和光明】 余新去了哪里? 他看见光明了吗? 风雪依旧呼啸,冻得她的鞋子硬冷如铁,脚下的冻疮钻心生疼。可那一刻,她忽然忘了“疼”字怎么写。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弥漫开来,才转头, “我要和你们单独谈谈。杨米米,你先来。” 说完,她拖着满鞋的雪泥,踏进洞穴深处。 第43章 疯子……你他x就是个疯…… 队伍里刚死了一个人, 死得那样怪异,惨状根本无法用语言去描述。 所有人都不想再回顾, 只想尽快离开这片诡异的地方。偏偏在这种时候,却还要坐下来会谈? 杨米米两条腿直打颤,硬生生一步步挪向祭坛。他先望了一眼堆积如山的白骨,再看向那位只露出一双眼睛、头上裹着布巾的黄工。恐惧几乎把他逼哭,脸色煞白,说话一节一节地断开:“黄……黄工,我,我来了……” 黄灿喜抬了抬下巴, 示意他坐下。杨米米浑身抖得更厉害, 双腿不听使唤, 直接跪下,行了个大礼。 黄灿喜怔了怔, 竟久违地笑出声来。 “啊!”他结结巴巴地连声道歉, 爬起身,手忙脚乱在她面前端坐。 或许是因着杨华的缘故,黄灿喜对眼前的杨米米多了几分爱屋及乌, 难免多安慰几句。她细细打量, 觉得五官与杨华何其相似,可性子却怂得一塌糊涂。 她心中暗自发问,杨米米现在的母亲,会是杨华吗? 她神色复杂,眼底暗潮未平。杨米米见状更是紧张,腰板笔直,却把头低到快要垂到地面。 黄灿喜忽然问:“你家几口人?祖籍在哪?” 话音刚落,杨米米下意识应了一声, 嘴皮子颤了半天,才挤出一句:“……我爸和我妈,祖籍是五道水公社。” “帕家村?” “?……不是。”他眼里一片迷茫,似乎根本不知道帕家村是什么地方。他报出的地名完全不同,父母的名字也不是刘米与杨华。 黄灿喜心头一沉,难掩失落。转头又只能接受。不然帕家村的辈分都不知道该如何算起。 2025年死去的杨米米,档案完备,成长轨迹有无数人作证。而眼前的杨米米在社会意义上属于另一个人,可2025年的杨米米,偏偏在死亡前夕,记忆又会突然苏醒。 如果所谓的“轮回”,意味着世界照常推进,而生命却从零开始,那么这还能算是轮回吗? 杨米米一头雾水,看着面前盘腿、捂着脑袋的黄灿喜。时间一点点过去,他身上的紧张和恐惧被慢慢冲淡,腰杆正要弯下询问,黄灿喜却突然像被电击一样,猛地拍了下大腿,整个人僵在当场。 “黄工……你怎么了?”杨米米愣愣地问。 黄灿喜却不知如何开口。 她来自2026年,早就知晓了结局,所以一开始便习惯性地假设:只有杨米米、余新、石峰三人陷在轮回中;却忽视了自己的身世与三人的“轮回”相似。 第59章 她本就是女娲最初捏出的第一个人类,注定不断以有限寿命转世、收集瓦片。 她也只有在触碰到那具“婴儿”的眼睛时,才会唤醒部分记忆。 即便死亡,世界的时间仍旧往前。 如果不是周野擦去她的死亡记录,她也会和杨米米他们一样,从零岁重新活起,在另一段人生中“登场”。 也就是说,她和余新、石峰、杨米米一样,都是在某个“节点”被强行重置,换个身份继续剧本。 于老曾说在藏区两次见到余新,他都是同样的长相,似乎从未变老。这一说法让她一度以为轮回是长生不老,可现在看来,又并非如此。 轮回的个体,或许只是人物在某个时间节点重生成新身份,而并非单一连续的一生。 那他们三人进入下一个身份的“节点”,究竟是在什么时候? 黄灿喜胸腔一阵酸涩,心口发闷,觉得余新死得太早。早到让她连答案都没问出来。 她望向洞口,望向埋葬余新的方向,情绪像暴雪下的风向,摇摆不定。 一个疯狂的念头滑过喉咙:不如再死一次,直接向余新确认。 余新……她始终有个结不上的疑问。 周野为什么和余新进了洞穴深处,这么久都不出来? 黄灿喜缓缓张开手掌,凝视那空空如也的掌心,指尖僵直,半晌才叹了口气,不愿往那个答案接近。 于是转而指着旁边的石堆祭坛,换了个问题:“你有没有碰过祭坛的东西?” 杨米米火速摇头,动作快得雷锋帽上的毛边都甩得啪啪作响,像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黄工……你和班长都说这东西邪门,我看一眼都心里发慌,我哪敢动。” 顿了顿,他却还是咬咬牙,小声补了一句:“不过……黄工,我们能不能早点离开?昨天你在洞口的时候,我看到班长偷偷抹眼泪。” “抹眼泪?”黄灿喜几乎立刻想起那双红过无数次的眼睛。 “他怎么了?” 杨米米皱着眉,声音里满是无助与压抑的痛苦,不仅是恐惧,更像是心里被喇开一小口子,带着腥气。 “班长……是最好的班长。他虽然被汉人邻居养大,可身上一直带着藏人的影子。最近营里气氛怪,他害怕自己被清退,所以就总是咬牙硬撑,拼了命想要证明自己……” 火光噼里啪啦,映得两人脸上一明一暗。空气凝固,连脚边的白骨都显得没那么可怕了,有更沉重的东西压下来。 她的眼神在旁边那把枪上停留了几秒,又移开。眼底浮着倦意,嗓子干涩,却还是逼问:“你昨晚……看到了什么?” 杨米米像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抖,整个人发颤。他眼睛瞪得直愣愣的,嘴唇惨白,几乎磕绊着喊:“没、没有!我……我听……啊——我什么都没听到,我睡着了!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 “……”黄灿喜沉默着,嘴角轻抿。被他这演技折服了。虽说现在也不算是杨华的孩子,但盯着这张脸,还是让她有种奇怪的错位感。 她轻轻摆了摆手,声音无奈:“你走吧。让石峰进来。” 让能演的进来。 石峰走进来,脸上也挂着和杨米米相似的惊恐。他眉头紧锁,余光在祭坛上的牛头骨上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落在黄灿喜身上,低声叫了句:“黄工。” 随后规规矩矩坐到她面前,姿态老实,眼神却不老实。 相比杨米米的单纯怯懦,石峰十八岁就已经比油条还油。 黄灿喜照旧抛出那三个问题。 “一家三口,祖籍辽宁省口口县口口口公社。” “没碰过,看着邪乎,你说过别动,我当然不敢。” “看到了……不过也许是做梦。我梦见班长在说梦话,好像在梦游吧。我也不敢确定。这地方缺氧,又没药,出点意外,谁都救不回来。” 答案滴水不漏。 黄灿喜撑着脸,觉得无趣。这人话里话外全是模棱两可,就算继续问下去,也只能得到些真假参半的废料,简直浪费她时间。正要打发他走,却见石峰忽然抬头,话锋一转—— “我觉得……胡海庆有问题。” 火堆“噼啪”炸开火星,黄灿喜心头一震,抬眼打量石峰,有点拿不准这人的意思。 她记得,在八大公山溶洞里,这人曾胡乱拼凑一段藏地历史,还说过第一夜死的人是胡海庆。 他分明也看到了,他知道余新那诡异的死法。 他大概率也看到了,她取下瓦片的动作。 1959年的石峰,最后看到“黄工”的脸了吗? 黄灿喜努力回想自己和石峰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然而记忆模糊不清,像是被一层雾越盖越深。 她撑着脸,试探开口,“为什么胡海庆有问题?” 石峰:“我听说他原本不是我们连的,是临时被塞进来的。” 他顿了顿,补刀似的又加一句:“昨晚……老班长死的时候,他一点也不意外。这人,一直东问西问的,好像早知道会出事。” 祭坛前的空气骤然死寂。火光在两人脸上一明一暗,呼吸清晰得像是风声里唯一的声响。两人的身影贴在石壁上,僵硬如石,却随着呼吸忽大忽小。 黄灿喜缓缓抬眼,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掺着难以掩饰的震惊与复杂。 她终于明白了。 ——石峰在自保。 他不愧是条泥鳅,短短一夜,便学会了察言观色,甚至提前布局,把“怀疑”推到别人身上。在这支陷入困境的队伍里,他已经为自己找好了活路。 如今五人的队伍仅剩四人—— 黄工(最高领导) 余新(二把手,已死) 杨米米(士兵) 石峰(士兵) 胡海庆(士兵) 他在这一小队里地位并不高,没有明确的权力或保护伞。昨晚他亲眼见到余新的怪异死亡现场,心里已认定“接下来还会死人”,因此他必须找到一个方式保护自己。 杨米米是第一个谈话,会话结束后石峰立刻就被叫进来,他没有办法向杨米米确认她俩在里面谈了什么。 对他而言,活下去最好的方法就是转移怀疑和火力,不要让别人注意到自己,于是这人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挑拨离间顺序在他后面的胡海庆。 他的话里“加塞进来”“死得不意外”的说法,正好利用了黄工心里的疑虑,让怀疑点转移。 哪怕他很可能已经注意到“黄工”也存在反常之处,但他不敢直接挑明。一方面,他需要试探黄工是否也在怀疑别人;另一方面,若黄工真有问题,自己率先指出会很危险。所以他采取了影射式的策略,先挑拨胡海庆,借机观察她的反应。 他把挑拨当成一种防御性武器。只要队伍内部互相怀疑,就能把自己置于相对安全的位置。 这哥们……一路上不停拉帮结派,背后却到处说坏话。甚至在后来前往寺院的路上,还不断挑拨离间她和杨米米。 石峰,好样的。 黄灿喜无语到说不出话来,又不得不佩服石峰心眼子估计能有八百个。 到底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把一个人磨成这样?甚至他的出租屋里,满满一屋子的神像祭祀品,还有藏在冰箱里的那颗属于他爸的头颅。 她收回思绪,头痛难忍:“我知道了,你出去,把胡海庆叫进来。” 石峰退下后,胡海庆大步走进洞穴。他眼珠鼓得滚圆,看到黄灿喜背对着自己站在祭坛前,手里握着步枪,盯着那处黑色三角孔洞一动不动,仿佛整个人被石壁吸住了魂。 “怎么?还一个个问话?问出来又有什么用?”他语气里满是嘲讽,眼神带着几分怨恨,却一时半会又不能那她怎样。 他要人皮书上的内容,她要钥匙,彼此各取所需。可他不信这女人会老实,也不知道,这次他们的盟约能持续多久。 “胡海庆。”黄灿喜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得刺骨。她慢慢转身,朝岩壁旁走去,像是在寻找什么,脚步沉稳而有节奏。走到一处,她停住,抬起头,目光飘然冷淡,“你能不能,先死一段时间?” 话音未落,胡海庆像触了逆鳞般暴跳起来:“黄灿喜!你果然不可信——”他一声怒吼,杀机瞬间爆发。 但黄灿喜已没有半点迟疑。枪口抬起,扳机扣下,连声爆响在洞中炸裂“砰!砰!砰!”子弹准确无误地一颗接一颗打进他的胸膛。 鲜血像潮水般喷出,胡海庆胸口被撕裂出一个拳头大的血洞,肋骨处焦黑,心脏像被碾碎成泥。他整个人被打得向后仰去,鼻息粗重,眼里却带着惊惧与彻底的疯狂。 第60章 可死亡并未立刻带走他。他苟延残喘间,凶光一闪,又像被最后的本能唤醒,猛地扑向黄灿喜。他伸手抓住她的肩头,另一手朝她的颈项狠拧过去,动作快到几乎看不清。 两人一瞬纠成一道暗影。黄灿喜被猝然一扭,身体一侧压迫感骤显,脖颈被那瞬间的力道扯得生疼,眼前一黑,眨眼没了知觉。 …… … 模模糊糊间。 “班长……?班长,你醒醒?!” 黄灿喜心里“哐当”一声,整个人瞬间僵住。 ——坏事了。 她猛地睁开眼,脑子因刚睡醒而一片空白。眼前,杨米米正颤抖着,不停拍打余新,却无论如何叫不醒他。余新脸上仍挂着昨夜那诡异的微笑,身体僵直,蜷缩成怪异的姿势,呼吸彻底停息。 黄灿喜上前检查,心口一点点沉下去。余新身上依旧没有任何伤口。 她还有许多问题想向余新确认,可这一刻,她清楚自己已被推入下一个阶段,根本无法再“读档”回去。 她抬眼,正好瞥见胡海庆。心口的烦躁让她失笑。她居然生出“找胡海庆商量”的荒唐念头。真是活太久了。她暗暗翻了个白眼。 偏偏这个动作,被胡海庆捕捉到。那人立刻阴沉下脸,狠狠瞪回,却见黄灿喜已经转过头去,留他一个人在原地憋着火,眼睛都涨得通红。 不过三秒钟,黄灿喜已然认命。 在余新的坟前,也不问话了,挥手招呼众人启程。 她认命了。她像是终于清晰地意识到,或许连余新在洞口找她的那一刻,都不是“真正的起点”。既然如此,不如走一步算一步。 她脚步轻盈无比,显然余新的死亡并非只带来悲伤。 前方是茫茫白雪,天地间根本没有路。 她试着依循周野教过的方法辨认方向,却愈走愈心惊。这地方的风水格局乱得可怕,竟是一种无规律的、无序的混乱。 她只能依照余生前的指点,朝冈仁波齐峰的方向,一步一步破雪前行。 耳边,山峰的雪块坠落,轰鸣声伴着寒意传入骨髓。她呼吸急促,心里一阵发毛。生怕石峰那张乌鸦嘴成真,走半天又兜回原点。 黄灿喜骤然停步。她转过头,将三人逐一扫视。 石峰或许是刚说完黄灿喜的坏话,他表情自然,但杨米米脸上的惊慌浅显易懂。胡海庆在没人看到的角落,更是连演都不演,直接将厌恶烙在他的那双三白眼上。 看得黄灿喜眼烦,心里嘀咕,两根搅屎棍可别带坏她ecs的客户。 “你们谁知道‘闸机’的位置吗?”她对着三人发问,可显然这答案只有胡海庆有希望能回答上。 胡海庆挑衅似的勾起嘴角,吐出一句:“黄工,难道你不知道?” 没希望了。 黄灿喜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把手在枪身上来回摩挲。枪口磕在冰石上,“哐——哐——”作响。胡海庆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黄灿喜:“认路,当然认路。” 这话刚撂下十多分钟,他们又回到了山洞口。 “黄工,那个洞口好熟悉……”杨米米声音抖得不成样。 黄灿喜面色不改:“走累了,回去歇歇。” 于是几人又回到洞穴。余新的坟早被厚雪吞没,连掘开的痕迹也模糊不见。黄灿喜蹲了许久,直到确认雪下余新似乎还在地下躺着,她这才心里微微放松。 洞里再度燃起火堆,行李散落一地,众人无言以对。黄灿喜却时不时扫胡海庆几眼,眼角浮起一抹似笑非笑。哪怕她只露着一双眼睛,那熟悉的恶意却能精准碾进胡海庆的神经。 “你跟我过来,”她忽然冷不丁开口,语气没有商量的余地,“有事问你。” 她抬脚,径直走进洞穴深处。 石峰看着她的背影,坏笑着用肩膀撞了撞胡海庆:“嘿嘿,黄工是不是看上你了?昨天叫你出去到底干嘛?怎么死都不肯说?” “你?!”胡海庆厉声一喝,眼角狠狠一抽。他瞪了石峰一眼,憋着脸色,硬着头皮追进洞里。 洞穴深处里,黄灿喜背对着他,正前倾着身体,凝视那座血腥祭坛。火光照不到的三角孔洞黑得发深。 “你在看什么呢?”他大大咧咧地,脚步生风,一下就凑到祭坛前。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那孔洞诡异而寂静,似乎有什么从中正缓慢渗出。 他随口吐槽,“这地方以前就是一块荒地。什么事都不稀奇。” 黄灿喜没移开眼睛,嘴巴却没闲着,轻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这话?” 胡海庆脸色“唰”地沉下来,眼窝下的阴影浓得像要滴水。他沉默半晌,终于耐不住,语气带上凶意:“你到底找我干什么?” “这里好像埋了什么东西。我一个人看不清楚。” 黄灿喜慢慢直起身子,僵硬的脖子在火光里“咔咔”作响。 胡海庆半信半疑,仍旧防备,心里骂着有诈,却还是在她冷冷的催促下,探身往那三角魔孔看去。“能有什么?最多不过是法器吧?” 他突然闭了声,因为在那漆黑一团,不透光的深处,竟真的有什么在里面。 要是黄灿喜不提,他还真不会注意到。 他屏住呼吸,发现那是个人。 这洞穴看似天然,然而岩壁里竟然封印着一具尸体在里面。 不知道埋了多久,尸身竟一点腐烂的迹象也没有。眼皮低垂着,仿佛只是睡着,随时会睁开眼。 胡海庆呼吸卡在嗓子眼,额角的冷汗一滴滴落下。他硬着头皮继续往里盯, 仗着视力极好,一点点的打量墙里那人的长相。 这眼睛、这鼻子、 这……嘴巴、 五官逐渐清晰,直到那张脸彻底照进他的瞳仁。 “——!!” 他猛地回头,瞳孔缩得像针眼。 黄灿喜正慢条斯理地站在祭坛边,头上的布巾不知何时已经被取下,露出那张与岩壁中一模一样的脸。 胡海庆瞬间血液倒灌,牙根直颤,“你……你到底有几个?!” 他语无伦次,还以为她没理解他的意思,于是又急急忙忙解释:“里面埋着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女人!!!” 然而黄灿喜仍旧神情平淡,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她像是早就知道,淡淡应声:“哦,真是我啊。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说完,竟又若无其事地把布巾重新绕回脸上。 那份冷静,让胡海庆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生出彻骨的寒意。 “疯子……你他x就是个疯子!”他忍不住低声咒骂,甚至切换成苗语骂得更狠,像是借此来驱走眼前的荒诞。 “你到底什么时候来过这?!” “我不知道啊,我也没印象。好端端的成为这祭坛阵眼了。” 黄灿喜竟然笑了,轻轻一笑,却把胡海庆看得瘆人,汗毛倒竖。 她忽然侧首,轻描淡写地丢下一句:“诶……要不你把里面那个人挖出来?我再看清楚些。” 胡海庆才不上这当。他又用苗语骂了几句。 “胡士兵,你到底知不知道怎么出去。”她声音凉嗖嗖的,“你如果不识路的话,那你跟来这探险队干什么?” 她边说着,边伸手反复摩挲着那枚牛头骨,指尖划过时,发出“萨——萨”的摩擦声,让胡海庆眉毛一皱,神经瞬间绷紧,“你不知道?人皮书上没写?” “我当然知道。”黄灿喜绷着嘴,手掌拍击过一排头骨阵,力道若有若无,每一下都敲在胡海庆心尖上,“可条件不满足,就算认得路,我也带不出去。” “是什么条件?”胡海庆立刻追问。 黄灿喜却没直说,摇了摇头,“在我回答之前,你得告诉我,你是从哪里知道我们这一趟去找人皮书的?” 胡海庆:“我?不是你拉我入队的吗?” “什么?”黄灿喜一愣。 两人四目交投,竟都露出一瞬的茫然。空气随即变得更沉重。 胡海庆眯起眼,审视着她,心里生出更深的疑窦:“我是被硬拉进队的,本来想抽身。可一查目的地是冈仁波齐,就没走。”他顿了顿,冷冷吐字,“没想到在这儿遇上你……你又是怎么回事?” “应该是副连长吧,他帮我随便挑了几个人。”黄灿喜随口一敷衍,语气淡得不合时宜。 胡海庆断然不信。 她见状,不再理会,反而让他把书拿出来,指着上面的一行象雄古字,“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一直在原地打转吗?” “为什么?” “因为还没交够路费。” “路费?” 黄灿喜点头,“除非再死一个人,它是这么写的。” 第61章 第44章 杨米米受难记 “……我还以为是什么条件。” 胡海庆“哈”地笑出声, 他也是个实干派,冷笑一声, 径直往洞口走去:“这还不简单?我早就看石峰不顺眼了——” “你怎么回事!”黄灿喜猛地拽住他,声音泄出压抑不住的怒意,“我早就想吐槽了,你怎么老是打打杀杀的?!” 她咬重了字:“这只是第二步。” “我们五个人里,只有谁都死过一遍,才能走出这洞穴,找到那个寺院,找到下册。” “将上册带离寺院的三十名士兵, 以及后来破译书本的五名研究员里, 为什么只有我活下来。因为我是特权户?才不是, 因为我已,经, 死, 了。” “就在这岩壁里。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埋在这里,当看起来并不是最近的事。” 胡海庆神色阴沉,像听到一个荒诞至极的笑话。他忽然弯起嘴角, 笑得森冷, 牙齿在火光里泛着寒光:“你说了这么多,是想劝我去死?黄灿喜,在你眼里我真蠢到这种地步?” 他的长相天生带着野性,伪装一旦卸下,便更是一发不可收拾。眼角下的青筋如树根般盘布,深浅交错,宛若从皮肤底下生出的藤蔓。那张脸因而添了几分鬼气。像是在琢磨着要如何下口,将人一口吞尽。 黄灿喜摇了摇头, 忽然“锵”一声,拉下步枪保险。下一秒,她猛地将枪口抵在自己胸口,硬生生把枪塞到他手里。 “杀了我。” 胡海庆一怔,那柄沉甸甸的步枪,已被她粗暴地压进他掌心。 “你根本死不了。”黄灿喜声音平静而干脆,“不管我怎么杀你,你都死不了。” 她忽然朗然大笑,笑声里没有轻蔑,带着一种骨子的直率,“金古寨的成仙法虽不是正统,可你们若人人都像你这般,追的又是什么仙?你李仁达现在不是已经横着走了吗?成仙能上天入地吗?” 胡海庆舌头顶着牙根,硬生生压下怒火。抬手举枪对准她的额头。他眯着眼睛,步步试探。 枪口缓缓下移,掠过额、颈、心口。每一步都像在探试有什么应当被刺穿的东西。可黄灿喜像一只被放气的皮囊,无论撞击如何猛烈,都无声无息。 他咽下一口气,猛然把枪口移开,利落地拉上保险,嘶声道:“你这一世真是疯了。” “成仙……”他低声冷笑,脸色里有被揭穿的痛楚,“你若执着瓦片求长生,尽早放手。谁能成仙,谁不能,早就有人指定。就连张良也是如此。” “但有件事你说错了,我寨人所走的成仙之法,就是正宗的成仙之法。” 黄灿喜的脸色在火光里忽然一变。胡海庆见状,笑得更肮脏起来,“人皮书其实有三册:换骨、附魂、轮回。我们金古寨,拿到的就是第一册。你以为我会死?不,我已经不算‘活’了。” 战火一触即发! 黄灿喜脚下一勾,枪在空中腾起。她动作闪电般,一把抢先夺枪,可下一刻枪身竟在两人手间猛然断成两截,铁屑飞溅。 胡海庆脸色一沉,厉声质问:“你根本看不懂人皮书!可你为什么知道这些?” 黄灿喜突然大笑,笑声古怪,“看来你还没蠢到无药可救。但是不好意思,已经晚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么多。” 她像鱼般猛地一跃,冲向那堆由骨头与石块搭成的祭坛,整个人撞进腥臭与白骨混成的堆里,石堆四处飞溅散乱。火光在背后拉出她的影子,可她脸上带着一抹裂开的笑意。 胡海庆的眼里写满了惊恐,空气中像有某种说不清的力量,在他体内和四周一并涌动,胀得他几乎要窒息。 “待会儿别赖账,李仁达。” 她的声音低得像是隔着梦境,从喉咙深处一点点渗出,既不属于生人,也不像是死者的遗言,更像某种无法拒绝的咒令。 下一瞬,在胡海庆定格的目光里,黄灿喜的身形倏然松散,化作一滩漆黑的粘稠之物。那黑水蠕动着,带着血与铁的腥味,顺着祭坛的裂隙无声滑落,渗入石骨之间。 火光骤然一闪,随即被风掐断,忽明忽暗。 —— “你想赖账,猛子?” 胡海庆嘿嘿一笑,牙缝里全是狡气:“你可别瞎说,我愿赌服输。以后你有事就来找我,我没道理不答应,这总行了吧?” 石峰把自制的花牌往怀里一塞,眼睛眯成缝:“行,那你可别忘喽。” 他话音刚落,乐呵劲儿还没散,就见杨米米三魂不见六魄地从洞穴深处走出来。 两人立刻收起笑,忙迎上去:“你怎么这表情?黄工找你谈了什么啊?” “我……不知道。”杨米米神情恍惚,愣了一瞬才开口,语气像被吓散了魂,“石峰,黄工叫你进去。” 石峰“诶”了一声,拍了拍屁股,吊儿郎当地嘀咕:“这么快轮到我啊。”说罢就钻进洞里。 洞口只剩胡海庆和杨米米。胡海庆盯着他那张小脸,目光时不时往洞深处飘,“杨米米,黄工问你啥?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敢说啊。” 杨米米还没从刚才的问题里缓过神,总觉得黄灿喜问得诡异,像是比他还熟悉他的底细,心里瘆得慌。被胡海庆追问多了,他才勉强开口:“问我家几口人,户籍;问我碰没碰过祭坛;还问我昨晚看到什么。” 他说到这声音更低,眼神闪烁,又忍不住反问:“黄工为什么要问这些?她是不是怀疑我们?毕竟班长他……”话没说完,便噎住,急急地移开视线,看向洞外,心里乱得比暴雪还急。 “哼,少瞎琢磨。”胡海庆啧啧两声,“她xxxx,早就xxxx。” 杨米米掏掏耳朵,感觉听到这一串话,耳朵都脏了。 没多久,石峰出来,换胡海庆进去。 杨米米盯着他的脸,总觉得在石峰的神色里照见了自己。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低着头,一点点抠着手上的死皮,手指因为紧张都在发抖。 冷不丁,石峰悠悠开口:“羊啊,你妈……给你留过什么护身的东西吗?” 杨米米一怔,下意识摇头:“没有。” 话刚落,就有一枚十字架晃在他的眼前,在雪色照映下闪闪发光。 “我入伍前,我妈怕我和我爸一样,在战场上缺胳膊少腿回去,求了不少东西。后来村里有牧师来宣教,入教送这个,我妈拉着我爸一起去,拿了两枚。结果不值钱,也没什么用,就都给我了。你拿着吧。” 杨米米愣住了。并不是不想要,而是心里一股说不出的古怪。 因为他清清楚楚知道——石峰的妈妈,早就死了。 这人……又在撒谎。 “嗯?”石峰鼻腔里哼出一声催促。杨米米只好僵硬地接过。 然而十字架才刚触到掌心,“嗙——!”的一声炸响,把整个洞穴震得一颤。 “怎……怎么回事?”杨米米吓得险些把十字架扔出去。那冰凉的触感顺着血管爬上来,他哆嗦着低头看去,却在十字架的反光里,隐约看见石峰嘴角勾起了一丝笑。 “嗙!——” 第二枪。 他的魂魄像是被拽出了身体,空荡荡地在洞里飘。周遭全是风声火影,他却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嗙!——” 第三枪。 胡海庆成了一滩碎肉。 “他是叛徒。” 谁在说话? 谁是叛徒? 杨米米的脑子像被人硬生生扯断了一截,眼前一阵漆黑,待他回过神,竟看见黄灿喜的眼睛在笑。那笑意压根不该出现在这种场合,就连声音里都带着疯长的喜色。 她慢条斯理从胡海庆的裤兜里掏出一本书,指尖在书页间翻找,仿佛只是例行确认。最后抬起头,视线冷冷地扫过杨米米和石峰。 杨米米心口猛地一缩,惊得连退数步,一不小心踩到石峰的鞋上。 他下意识抬头,捕捉到了石峰脸上一瞬即逝的笑意。 绝望牢牢攥住他的呼吸,他根本想不通:班长为什么要笑?黄工为什么要笑?石峰为什么也在笑?? 为什么大家都在笑??? 他牙关止不住地打颤,“咔咔咔”响个不停。 “走吧。” 黄灿喜把书合上,声音里带着一丝轻快,像是摆脱了某种负担。她利落地甩起枪背到肩上,脚步轻盈得近乎诡异,“收拾行李,我们要出发了。” 他们再次启程,在洞口的石头下留下两口坡。 第62章 雪扑打在黄灿喜的眼睛上,她呼出的热气瞬间化作水,又在眼周冻成一圈薄冰。 可这一次与上百次的过去不同,她走得格外坚定,仿佛终于在混沌的白色地狱里找到了一条生路。 背后脚步声渐远,石峰大概又在暗地里编排她。她早已懒得理会。 他们越走越深,无法分辨自己现在,到底位于世界的哪道缝隙。 这不讲风水,也不讲理。天像是地,地又像是水,层层交错,无有逻辑。她一步步走着,像是个被阴风吹出的鬼影。 雪骤然停住,天地却愈发诡谲。灰云压顶的天幕上,竟猛地撕开一道口子。刺目的光像雷劈般直泻而下,正好折在一座三角形的巨峰上。 三人脚步同时顿住。 他们僵立在原地,望着那座金光七彩、若隐若现的圣峰,连气息都忘了。此刻,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只有心底震颤。它像是对勇者的赏赐,又像是对凡人的审判。 黄灿喜猛然回神,四下打量。果不其然,在冈仁波齐的斜对角,群山环抱间,孤伫着一座寺院,像寄生在雪脊上的藤壶。 他们穿过一片湖泊,在经幡下穿行,接受咒阵的拉扯挽留。直到寺院门下,才看清墙上的蜿蜒符纹。 那扭曲繁复,既陌生,又熟悉。 黄灿喜心头猛地一震,掌心攥得发疼才堪堪稳住。 ——这些图案,她见过。 六十七年后,在八大公山溶洞地宫的墙壁上,她抄下过同样的线条。 哪怕她从八大公山出来后,寻遍相关的专家,试图解明上面的意思,却无人能解。只说那确属远古部落的残留文明。 她脑海骤然抽痛,像有人在头骨里敲锣,晕眩得几乎站不稳。她不得不颤抖着掏出本子,在符文间一笔一画地描摹,拼命记录下这些乱序如迷语的痕迹,渴望从中找出与命运相似的纹路。 “锵——铛、铛、铛。” 死寂的空气里,突兀响起一阵乐声,仿佛是金属撞击,又像是某种索命的引路咒。 黄灿喜手指僵硬,死死攥着笔,每一笔落下,都像在为生命写最后的痕迹。 她听过这旋律。 在达斯木寨的寨门前,在米北庄市场街里、更在八大公山祭坛的棺材里。 它像是某种恒古不灭的循环,追随她一路,从未放过。 余光中,墙壁与柱子上的壁画经文正在悄然蠕动,符号宛如蛆虫,在缝隙里溢出,仿佛活物被钉死在石壁上,苟延残喘。 黄灿喜强迫自己冷静,可眼神逐渐空洞。笔尖在纸上乱走,写与画已经全然分不清,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记录什么。只是止不住——写、写、写。 “进去吗?黄工。” 有人在身后低声呼唤,她才猛地回神。 低头一看,本子上的内容早已扭曲成胡乱的痕迹,根本无法辨认。 然而在那些纠缠如蛇的线条深处,她却赫然捕捉到几个熟悉的字样。 她举起来,努力判别,一口一字地轻念—— “e、c、s?” 不对……这根本不是英文…… 她公司的名字,原来根本不是英文。 第45章 最后依旧是“人” “黄工, 这是东边院落的经文,我放在这里了。” 沉甸甸的经卷砸在地上, 扬起一段尘。 黄灿喜几乎整个人埋在书堆里,翻得极快,像是心绪不宁。 杨米米眼皮直跳,心底发慌。他好想回家,哪怕回营里受罚也好。 那本人皮书的油脂仿佛还粘在他眼球上,无论怎么眨眼,都甩不掉那股黏腻。 半晌,仍不见黄灿喜搭理。 “那……我继续找了。石峰说今晚吃馍馍, 待会儿给你送来。” 他腿打着哆嗦, 跌跌撞撞往外走, 眼神却不受控制地瞥向她脚边那支步枪。 待黄灿喜回神时,身前已经又多了几摞。 她一口气翻了数百本, 却只能在心里丢下短短评价——直是直、弯是弯。她想在里面找到与“ecs”相似的符号, 可难如登天。嘴上说李仁达是文盲,可她不也看不懂几个大字。 她一直以为,ecs是为了显得国际化, 硬生生憋出的几个英文字母。可某天闲聊时, 周野却摇头说不是。 那是什么? 当时嫌他解释得啰里啰嗦,话绕半天不入正题,索性全当耳旁风。如今死到临头,她才明白自己当时的敷衍有多要命。她将手套扯下,死盯着自己的掌心,左看右看,又狠狠搓了几下,最后绝望闭眼。 环顾四周, 大殿里只她一点,杵在众神之间。身前是苯教的创教祖师辛饶米沃。 与后世寺庙常见的神像不同,他并未端坐莲花,也无五智宝冠。他身披古藏长袍,腰束皮革,头戴羽冠,左手持着口字权杖,一手摇着法铃。肤色近似常人,而非后期塑像里那般通体深蓝。 在佛教传入之前,苯教更近于一种自然崇拜与巫术。殿壁与岩画历经千百年依旧鲜亮如新。大多是狩猎、畜牧、祭祀与难以归类的彩画,人在天与地之间苟活,而巫者,是人与神之间的唯一桥梁。 若张良曾到过此寺,那么寺院的历史,要比她想象的更为久远,或许上溯两千三百年前。可即便找到了什么遗迹,她也未必能看懂这些古文。 殿外是皑皑雪色,广场空阔死寂,无一丝活气。吸引他们三人入寺的乐声,仿佛从天穹与地底同时传来,却偏偏不属于人间。 她埋首经卷,沉默良久,直到一块影子落下,才抬眼。 杨米米正端着一碗馍馍和热汤,不知站了多久,汤水早已凉透。 “有事?”黄灿喜挑眉。 “黄工,你的头巾……” “啊。”她这才回过神来,刚才看得透不过气,顺手就把碍事的头巾扯走。 “竟被你看见我的脸,那你也不能继续活了。” 话音未落,地面冷不丁冒出几朵小花,汤碗一个趔趄,几乎要洒。 “黄工……” 如今吓唬小孩也无趣,心里压着更大的事,连饭都吃不安乐。 她对杨米米的感觉复杂至极。看着他,就想起杨华。他像是她与2026年的最后一根残存的线。 “你识字吗?”她低声问。 温热的汤水下肚,忽地灼喉似火,直烧得胸腔发烫。她一愣,才想通并非汤滚,而是肠胃冰冷到极致,衬得那温度如烈焰般逼人。 “会……一点。”杨米米支吾,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因为他心里清楚,真就只会一点。 “那你帮我看看,哪本书里有这三个符号。” 她看了一整日的天书,眼皮一合,脑子尽是那些密密麻麻的神秘古字,追逐着、逼迫着,像要把她淹没。 “这是蛇吗?” “哪里有蛇?” 杨米米怯怯伸手,指着“ecs”里的s。 黄灿喜神色一震,“那这个呢?” 她逼问得急,声线起伏如同压不住的浪。杨米米屏着气顺着她的指尖,看向那个缺口的圆。 “……大概是蚯蚓吧。” 黄灿喜脸色青白交错,心想原来读太多书也不是件好事。 她缓缓移到最后一个字母,声音轻得像块雾,“那这个呢?” “……”杨米米沉默良久,脑子根本不允许他揣测,黄灿喜想要什么答案,他只能被直觉驱使,颤着手拾起笔,在e的左半边补齐,“是‘王’吗?但为什么中间的这一横,像个在扇翅的鸟?” 黄灿喜却没再回答。她低下头,眼神像是被抽走,神识远远飘散。 她一直觉得名片上的e写得怪异,还当是特意设计的花体。可若不是字母,而是“巫”的残形呢? c,不像字母,反倒更像红山文化出土的祭祀玉龙。 s,到底是蛇,还是波浪? 她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或许ecs从来不是英文缩写,而是某种残存下来的祭祀符号,又或是某种咒。 可这无非是一种猜测,她也没有地方能去求证,ecs虽然挂着遗物整理所的业务,但那一纸纸报告书上的“反噬”,却实打实地悄声应验。 如今再看,张良所携的汉文化与藏地象雄文明,竟在此地交汇,而“反噬”与“ecs”,或许正是这种交融的产物。 人皮书三册,第二册是象雄文。而第一册或许是汉文,金古寨人才能凭此解读,并踏上所谓“成仙”的第一步——换骨。 那第三册呢? 这答案直到天黑都没有答案。 火光幽幽,他们三人围坐,彼此的脸都僵得不像话。 余新一走,晚上的说话的活就落在黄灿喜肩上。她看着面前端坐的两人,心里只觉得空白,什么都不想说。今晚能不能过去都是个问题。 第63章 可这空子她若是不说,石峰可就不客气了。 他说得东西南北,天上跑的地下游的全胡扯个遍,杨米米像是早已习惯,两只眼睛无神放空,不知道神游何处。黄灿喜嘴角别着,心里不断默念,死者为大、死者为大。 然而石峰的嘴,确实有几分蛊惑。他说的话真假参半,虚实交错,却偏偏带着一股神秘,诱得人忍不住往里钻。你若当故事听,他就能说得活色生香。 他说他妈妈常年带着他去拜神。今天是村尾东方的仙,明天是村头西边的神,神神鬼鬼望不到头。他不懂,也不信。只是学着他妈妈的动作,合掌,鞠躬,跪拜。重复、模仿,不知缘起,不求意义,只是一味地做。头点在地,在双手的缝隙间,他没看到神明,只看到一张张同样伏在地上的人脸。 石峰轻飘飘地吐出一句:“我不信。” 黄灿喜心里噗嗤冷笑,心想我也不信,我在六十七年后你家里可搜出一屋子的证物。 她躺在地上,看着将他们三人包围的众神,心里暗暗琢磨着,今晚能否顺利进行。 石峰的话声像风,绕耳却不入心。他拼命想证明自己的存在感,想把自己从那死亡的候选位里拉出来。可在她眼里,他再怎么努力,不过是空口转圈罢了。 她眼前越来越迷幻,思绪不可避免地飘回到周野那句“最多三天”。三天,究竟是三天,还是三年,甚至三十年?她这一滞留,到底是几年几月? 越想越烦,她猛地打断,“闭眼睡觉!” 一转头,眼角余光瞥到杨米米手里那本小红本。她心里暗叹:真稀奇,这一小队伍里,什么人都有。 也不知睡了多久,那阵刺耳的怪笑又在殿中响起,毫无意外,是石峰的。 黄灿喜没睁眼,早已熟练把这当作白噪音,权当助眠。 翌日清晨,杨米米的精神状态已经岌岌可危。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石峰的尸体,不叫,不哭,也不再抖。 恐惧是因为心里还残存希望,而眼下,他显然连希望都没有了。 黄灿喜看在眼里,也不劝。反正,大家都得死。 殿外雪原无际,白得刺目,折射进殿堂,照得一片通亮,却照不亮他们的眼。 杨米米抱来一摞摞经卷,将她困在文字的囚笼里。 书页在她指尖翻飞,声声似利刃,风雪般扑面而来。她看不到希望,只见密密麻麻的经文,字里行间像潮水一样把她推入深渊。 她的呼吸越来越艰难,像溺在冰冷水底。头巾被她烦躁地一把扯下,汗与雪混作一片。 困住她的,不再是雪,而是字。一朵朵,一片片,一刀刀。直到某个字忽然咬住了她的手指,她猛地一痛,鲜血顺势溅落,在经卷上洇开一抹红。 就在那一瞬,她才惊觉—— 这是汉字。 这是属于中原的文字。 那抹血色,像是她自己留下的提点,偏偏在无边字海中,锁住了一句话: 【文化轮回,反噬成囚,人自定途。】 她心里一沉,殿外忽然传来沉重的“铛——叮、叮——”声,如同铁器撞击石骨。 紧随其后,是那段熟悉的旋律,再度响起。 她疯也似地冲出层层门槛,一脚踏进皑皑雪原。 乐声四面八方涌来,像潮水般淹没她。她在原地彷徨,辨不清声音来自天际,还是潜伏在耳边。 狂风卷乱,云层被扭成巨大的漩涡。空旷广场上明明只有她一人,可在音符的缝隙中,却渗出无数呼吸声: 远的像自天穹垂落,近的仿佛贴在耳廓,舒缓的,急促的,像百人、千人、万人的胸膛在起伏,将她生生围困。 在哪?!乐声到底来自哪里? 她猛地抽出相机,冰冷的机身在手心颤抖,“海鸥”二字刺眼如刀,将她拖入更深的恐惧。 透过取景框,她看见了不可理喻的画面—— 广场上骤然浮现出数以千计的“人影”。 数百人披黑袍,齐齐伏地,法器堆满雪地。中心站立的,是一个仿佛从史前石壁上走出的巫师。 这一幕,她在杨华遗留下的照片中见过,可照片竟只装下这古老仪式的一角?! 如今镜头扫开,遮蔽的部分骤然拼接。 在另一侧,更多的不是祭者,而是……无数残肢碎肉,断臂缺头的“人堆”血肉模糊。他们的数量,远远超出那些黑袍人。 真正的主角,原来是他们? 可就在眼前,就在眼前。那些碎肉和人堆,竟在她眼皮底下,蠕动。血肉抖抖,随即挣出骨骼。骨头在血水里咯吱咯吱地撑开,撑开皮囊,筋脉缠绕,皮肤一点点覆盖其上,毛发如苔般疯长。它们缓慢拼合成了“人”的形状。而又在下一瞬,那些新生之“人”,背后却又伸展出蜘蛛般的漆黑足弓,关节反折,动作诡异。似人非人、是怪物。 旋即、那些多余的肢体又一一剥落,重新收拢。血污褪去,他们竟端端正正地站立,神情冷肃。 最后依旧是“人”。 是人吗? 血肉褪去,残肢已不见,那些身影站立在雪白与血污交错的广场上,脸庞清晰,眉目各异,竟然拥有属于自己的面容与身份。 他们的衣衫更不是祭坛上的残布,而是厚实的氆氇与皮袍,正是藏地游牧人的打扮。有人腰间挂刀,有人背负弓箭,活生生一词,像是为此刻而设。 这到底是什么? 是什么力量,可以让碎肉在死后,再一次成“人”? 黄灿喜大脑轰鸣,耳膜嗡嗡作响,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她被猛然拽回那个最初的问题——这一行五人,究竟是为什么来“修闸机”? 冷汗一颗颗爬满额头,她唇色尽褪,几乎与雪白融为一体。 她后悔了。 后悔石峰死得太快。 “黄工!!黄工——” 杨米米的眼里一闪一闪,他急脸上带汗,三步跨作一步地朝瘫坐在地上的黄灿喜跑来。 “我在副殿的神座下,找到了一个入口!” 可黄灿喜依旧低沉着头,她眼底的黑影比人影更浓,呼吸里全是死寂。 这哪是入口,这是坟口。 ----------------------- 作者有话说:原来是地震,我海以为是我猝死前兆。明天休息一天, 第46章 绕啊,绕啊。 入口混黑, 望不到一丝光。 它像个无底的口,什么都不吐出, 只是一味地吞,把外面的世界一寸寸往里吞。 现在是第几回? 五人的队伍,只剩她和杨米米。 电报机在她掌下“哒哒哒”地捣鼓半天,终于摸熟了用法,却苦于约定的加密电文是什么。杨米米伸着脖子,小心翼翼地问:“黄工,我是加密员,你……想发什么?” 黄灿喜眉毛反挑, “……” 迟疑片刻, 掏出纸笔给杨米米, “就说‘此地有没落文明,但任务失败’” 她想放弃了。 黄灿喜不得不继续前行, 但黄平川该止步于此。 若她没猜错, 黄平川原本只想取得那枚瓦片。为达目的,她将人皮书的力量,联系于修复战损。可她没想到, 这股力量比想象中更强, 也更不可控,而代价至今无人知晓。 无论是人皮书,还是《太公兵法》,都不该再现于世。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杨米米愣了一下。他忽然忘了电报后半句内容的数字是多少。 心虚地改了几字,将前半句敲完,庆幸黄灿喜并未察觉异样,便匆匆发出那份电文。 “黄工, 我们还下去吗?”他问,却没等回答。因为他知道,她会摇头。 五人的队伍里,虽说黄灿喜是领队,但从一开始,她似乎是唯一一个抗拒这场任务的人。 石峰和胡海庆像两只喇叭,这一路上,他总是充当那个听的角色。就算他想说,恐怕也没人愿意听,于是他只是一味地看,一味地听,看余新的眼泪,听石峰的抱怨,识胡海庆的野心。他们三一死,他的声音才出来。他知道,轮到他了。 “黄工,”他忽然开口,“我爸妈曾经想把我上交给国家。” 黄灿喜一怔,不明白他为何提起此事。那语气太过平静,像是在告别。但这话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又回到了石峰和她胡扯的那段时间。 “因为实在活不下去了。” 空气霎时凝滞。黄灿喜转头看向他。这是他第一次,没有避开她的目光。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可怖的神像,只叹神秘而陌生。他依旧不知道它们究竟属于哪一方,但在这么多天的观察之后,他隐约猜到了他们此行的真正任务。 他要阻止她。 第64章 “抗日那会儿,我老家那十万人,有一万人去打仗。有人死了,有人活着,可活着的人,魂都留在那儿了。” “指导员说,石峰他爸在五三年带着一只手和一只脚回来,但他爸的魂还在长津湖,于是时常打骂石峰,石峰也因此,脑子很奇怪,让我多让着他。” 杨米米说得磕绊,东一句西一句,没修饰,也没章法。 黄灿喜皱着眉,回想着自己成百上千次的回溯。可怎么想、怎么翻,杨米米都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名字。 他低下头,从怀里掏出那本小红本,在掌心一页一页地翻。 “指导员说我对数字敏感,可识字像个傻子,学了半年,连‘牺牲’都读成‘牛西牛生’。” 他轻轻笑了笑,笑里有一丝奇异的清明。 “可我心里明白,那才是真正的意思。”他忽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黄工,我是自愿的。” 他说得越来越快,像是问出心中一直想要问的问题。 “黄工,五十年后的孩子会认识字吗?我们会平安活到老吗?大家,吃得饱饭吗?我们,还会因为不同的身份和地域而吵架吗?” 黄灿喜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事已至此,谁也分不清,究竟谁更疯些。 她原以为所有人都是被迫入局,可此刻才发现,他们每一个人,都早已默默把自己摆在‘牺牲’的位置。那不是命令的结果,而像是某种信念的延续。 杨米米像是被换了个人。无论是1959年,还是2026年,他都从未这样过。他总是低着头、畏畏缩缩,而此刻,他竟抬起头来,眼里的光滚烫得像烈日。 黄灿喜心头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出声确认,“你——你到底是谁?你的祖籍是哪里?!” “我?我是杨米米,我家在五道水——”他话到一半,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 “是中国。” 他顿了顿,笑了,“它就是我的信仰。也是班长的,石峰的,石峰他爸的,所有人的。” 说着,他伸手朝空气一掏。 像抓住什么看不见的绳索,手指一寸寸地绷紧,青筋暴起,指节翻白。 “hie、hia——” 他笑了。那笑容纯净得近乎圣洁。 “原来是这样。” “原来班长和石峰……看见的,是这些。” “hie、hia” “我也要去了,黄工、我要去亲眼看到未来。” 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他越拉越紧。 越笑越深。 “hie——hiea、hia” 黄灿喜心里涌起一股彻骨的恐惧。她慌了,彻底慌了。伸手去拉杨米米,可那只手却湿滑如血。 浓烈的腥气猛地灌进她的口鼻,却浓到几乎化成液体,灼得她眼睛睁不开,泪水滚落,顺着面颊淌成一道咸涩的河。 她拼死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下一刻,炸声骤起。 不是血腥那么简单,是硝烟,是坍塌,是子弹撕裂血肉的声响! 世界如豆渣般塌陷!滚滚浓烟裹着火光,她被卷进一片废墟。人影在瓦砾间爬行,血肉叠着血肉,天空仍在投掷弹药。所有人都在逃,饿得发昏,腿软得几乎跪倒。 那就爬啊!快爬、快点爬啊。可爬去哪里,神呢,神在哪里? 额头磕得血肉模糊,嘴里吐着泥与灰。缘起?意义?命都快没了,还想这些做什么。 磕啊,跪啊。 头一次次砸在地上,在双手的缝隙间,他没看到神明,只看到一张张同样伏在地上的人脸——大家都成了尸体。 爸爸、妈妈、姐姐,一层叠着一层。她蜷缩在人肉堆里活下来。血肉将她死死裹住,温热而黏腻。呼救声此起彼伏,哭喊喘息,呻吟混成一片,她在其中蜷成一团,气息被一点点抽走,每一口呼吸都换进了别人的死亡。她想喊,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嘶鸣,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在以血肉去换一个看不见的未来。 子弹能将她击穿,她再睁眼,已是另一个人。炮弹刮下她大腿的一块肉,火焰舔着伤口,她仍死死握着那支沉甸甸的枪,无法停下,只能向前。 向前——向前。 一切的一切都在她身边崩塌、后退,世界像一张旧胶片在燃烧,灰白的画面一帧帧脱落,她几乎看不清自己是谁。可在那乱石与尸烟之间,仍有一点光,模糊又暧昧、像呼吸,那到底是什么。她被那微弱的光牵引,踉跄着、踢开瓦砾, 向前——向前。 再一眨眼,书本与她便摔进一间会客室里。 她呆呆爬起,顺着窗户往外看去。 “咚咚!” 门被敲响,外面的人推门进来,身子笔直,声音僵硬而有力。 “阿里分区工程团三连二班班长,余新。” 他站在门口,目光落在窗边的人身上。 他心想:这就是来劝退他的人。 黄灿喜倾在昏黄灯下,翻着一本奇怪的书。光顺着她的睫毛滑下,在眼底堆起一层温柔的阴影。她抬起头,眼里的光一时散乱,仿佛刚从漫长的梦里醒来。那双眼里盛着光,明灭不定,疲惫被照得几乎温柔,透出一种近乎透明的亮意。 “坐下吧。” “余新,在营里还好吗?” “很好。” “好在哪里?” “能吃饱。” “还有呢?” 他的话很多,明明是汉语,她却听得似懂非懂,这一切如此陌生。他们俩像是隔着一种时代与信念的距离感。震得她心焦,麻木,几乎无法呼吸。她仿佛被一股难以名状的力量推向未知,又被过去那些血淋淋的战争记忆拽住,动弹不得。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几乎用恳求的语气问:“余新同志……你怕牺牲吗?” 其实,她并不需要答案。 他们谈了很久,关于什么,她后来再也记不清。她只记得那种炽热的目光,穿透风雪、穿透时间,似乎要把他的信念一点点传递给她。 她哽咽着,终于轻声道:“你能……再帮我找两个人来吗?” 不日,她递上名单。 像命运早已排定一般。黄平川、胡海庆、余新、石峰、杨米米,五个名字整齐地排列着。 暴雪中,他们摸索着前路。风雪刮痛她的眼,她几乎睁不开。 身后的三人却从未喊停,谁都不知道真正的任务是什么,只知道必须往前走。为了一个谁也看不见的未来,他们咬紧牙关,直到力竭,直到倒下,直到把手中的绳索递给下一个人。 在寒冷与缺氧之间,黄灿喜忽然看到了,头顶那根随风摆动的“绳索”。 她伸手去拉,指尖几乎冻僵。 绳索滑腻、粗糙,却带着一种熟悉的温度。 她忽然笑出声来。 她一圈、一圈地绕。 绕啊,绕啊。 风在耳边呼啸成吟唱,她渐渐忘记了风雪、忘记了痛,也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 成千上百回的记忆,从脑中被抽离,如同被时间一点点卷走。 当她再次睁眼, 雪已停了。 没有寒冷,没有喘息,她的身体轻得像被掏空。 “灿喜,你怎么——” 她打断了东东的话,声音微微发颤:“我怎么在这里?” 眼前的洞口幽深、昏黑,电筒的光照进去,却照不出任何东西。 她看向周野,又看向东东与余新,神情茫然:“我记得……我刚刚出去山洞转了一圈,回来就……走到这儿来了?” 她环顾四周,眼底浮着一层难以置信的光。 “这就是那个寺院?哇——竟然比想象中的还要高大?” “但是,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 作者有话说:[合十]求生欲拉满 第47章 谨言慎行 几人你看我, 我看你,谁的眼神里都带着几分茫然。 “你们这什么表情啊?”黄灿喜皱眉, “我只是想知道,我们怎么突然在这里?” “寺院里有什么,我都还不知——” 话没说完,她心口却猛地一紧。 那股怪异感如同潮水灌入脑海。她明明从未真正来过这里,但寺院的格局、每一尊神像的样貌,她竟全都记得,就连闭着眼睛都能说清。 东东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她的肩,神情发怵:“你没事吧, 灿喜?我们早就从山洞出来啦, 都走到寺院来了。你怎么傻愣愣的……” 余新也盯着她, 眼底是同样的迟疑与忧虑。 黄灿喜:“……芳村群人欺我老无力。” 是她发病了,还是这群人在逗她?她分明记得自己在山洞里闷得慌, 出去吹吹风, 然后……然后呢? 第65章 她转头再看周野,那人却突兀地把脸拧到一边去。黄灿喜心里瞬间明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再追下去, 多半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她的视线在众人之间转了一圈, 终又落回周野身上。原本求问的眼神,渐渐化成无声的怨意。那灼灼的目光贴上去,硬是把他耳角烫出一抹薄红。 “那还等什么?”她撇撇嘴,干脆利落地说,“进去吧。把人皮书带出来,还能顺路去林芝逛一圈。” 说罢,她第一个抬脚踏进那巨大的黑坑。脚步轻快得近乎鲁莽,随即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一一跟上。 他们四人连成一线, 一寸寸向地底深处爬行。脚下的斜坡铺着石板台阶,一层接着一层,似乎永无尽头。东东自满的高科技手电,一到洞内就老实,光线在三米之外就被吞没,前方成片成片的漆黑,仿佛被一层无色无味的雾压住,光被层层折叠。脚下的石板、四壁的岩面,全像黑土般死寂,不反光,也不回声。黑暗没有形状,却在一点点咬噬他们的神经,恐惧在人心里疯长蔓延。 “灿喜,别走那么快,要是前面有危险怎么办?” 东东的声音发着抖,绞着余新的手臂,和他手拉手地往周野那咕蛹。 走在最前头的黄灿喜,被这诡异的地貌震得直不开眼。 这里只有黑色的石头,没有苔藓,没有虫鸣,也没有风,可这样氧气又从哪里来? 她伸手去摸那岩壁,掌心一滑,竟摸得一手湿漉。 她下意识抬起手,那是一层浓稠发亮的黑水,顺着指缝缓缓往下淌。 一股冷意从脚底攀上脊背。 “这地方怎么全是那黑水?!”她的声音都变了调,“碰了不会变成八大公山里的那些怪物吧……” 她手电光一晃,眼看着周野快被两人挤上天去了。 或许真是太挤,周野凉凉地瞥了东东一眼,又匀了点给余新,充当预告;接着四指并拢,手掌猛地贴上余新的脑瓜,“啪”地一声,这才将两人从他的身上摘开。 一趟下来,他这才回黄灿喜的话,“少碰点,我最多只能救你两回。” 黄灿喜看他气色正常,不似上次那般半死半活的模样,心下稍安,正经地点了点头,算是默契地表态。 “可这还得走到什么时候啊,”东东一边小声抱怨,一边往下探着灯光,“地铁都没这么能挖。”话音刚落,他便早所有人一步,看到了远处的灰尘般大小的光点,他愣在原地,“……我没看错吧?这还真说什么来什么?” 众人齐齐顺着他手电的方向看去。那片幽暗的深处,有一点微光在跳动。不是反光,也不是火焰,而像是某种生命在呼吸。他们的灯光汇聚过去,那光也似乎感应到了什么,轻轻一闪,像在回应。 余新:“难不成这地方还有别人?” 黄灿喜眉头紧皱,心叹就怕不是人。杨华的照片里,一照片的人都凑不出一张脸来。 她还纠结着,周野一句凑在耳边的“小心点”,印证了她的想法。 他们放慢脚步,光束缓缓向那一点靠近。直到脚下的台阶终于触到平地,他们才看清这地方—— 一个全新的世界。 四周一片死寂。 光与暗在空气里彼此纠缠,像两股永不相容的潮汐,在黑暗的缝隙间微微闪烁。那光并非照明,而像是某种意识在呼吸,柔软、诡秘、几乎无法用人类的语言去解释。 就在他们头顶的穹幕之上,一颗浑圆的卵缓缓浮现,从光与暗的对立中自然生出。 它悬在那里,先是微小,随后在众人的注视中一点一点膨胀,静默而有生命。 世界安静得可怕,安静到他们几乎忘记身边还有其他人。 所有人都抬头望着那颗卵,被它牢牢吸引,连“为何而来”的念头都渐渐被吞噬。 他们的到来,像是触动了某种早已等待的仪式。 那颗卵忽然颤动,表面闪过一道微光,随即“咔”的一声,裂开了一条缝。 东东的声音在黑暗里轻轻炸开:“那……那是什么?” 周野没说话,只是盯着那颗卵。 他环顾四周,忽然指向远方——“我们去坐船。” 天色骤然一暗,像坠入永夜。可在那黑之中,世界的轮廓却反而清晰起来。 卵裂开成两半,一半升上天空,化作穹顶与星河;一半坠入下方,舒展为山川与水面。 而在周野所指的方向,凭空浮起一张竹筏。 前方,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河流静静延伸,水面平得像镜。山影重重叠叠,浓淡起伏,他们却不在山洞,而是在一片无边的湖上,仿佛世界初开的那一刻。 没有人说话。 他们只是看着,看着一个世界在眼前被重新诞生。 卵壳化为天地,可壳中仍有残留的“东西”。 那东西似人非人。 它没有眼、没有耳、没有鼻、舌、手、脚,唯有一具躯干,线条起伏、轮廓未成,却在模糊的曲直间,隐约显出性别的形迹。 他们谁都无法形容眼前的存在。 那感觉像梦,又像坠入另一个宇宙——一个不属于人类理解的、原初的地方。 竹筏轻轻划开水面,留下两条纤细的水痕。 他们抬头望着那无名之物,屏住呼吸,不敢出声,连心跳都被刻意压制。 心脏的鼓动太过急促,黄灿喜胸口一闷,几乎要晕过去。 她猛地回神,指尖冰凉。一种令人战栗的熟悉感从骨髓里升起。她似乎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东东狠狠给自己一巴掌,脸都拍红了,眼神却依旧发直。 “还真不是做梦……”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发虚,“那到底是什么?一个蛋里、竟然跑出个人彘?”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被吓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地回头看黄灿喜,想从她脸上找到点常识性的安慰,可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惊异与好奇,让他彻底绝望。 “完了,”他小声嘀咕,只好去寻余新求个心理支撑,结果看到余新那张惨白如纸的脸,差点当场倒吸一口凉气。“余新,你还有气不?” 余新的声音像是被掐住,“我也许快死了……” 他吓得几乎眼白都快翻上去。让他在藏地里干这事,无异于亵渎祖灵。 “我们流传着一个传说……宇宙生于世界卵,女性原神自卵中诞生,她再生出山川、氏族、人类与鬼神……” 黄灿喜大吃一惊,她果然没猜错,她在何伯的旧书中看过这一段,甚至女神的名字她都记得清楚,“她叫朗朗玲玲?” 话音刚落,周野的神色倏然一变。他一把捂住她的嘴,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那名字落地的一瞬,天地像被抽空了声音。 风、河、呼吸,全都停顿。 原本随河漂流的竹筏,突兀地一顿,悬停在碧色水面上,连波纹都凝固。 不过眨眼,那无四肢的“东西”,缓缓抬起头。 它的身体颤抖,一对眼睛从空白的面孔里生长出来。那双眼不带瞳孔,却在空洞中闪烁着粘稠的光。它“看”着他们,又似乎看不见,像盲人般四处摸索,却精准地在他们的方向徘徊。 东东险些叫出声,死死攥着黄灿喜的铲子,拼命划水,溅起冷浪,一心只想离那女神越远越好。 待它成了一道影子,他们才敢喘气。 黄灿喜瘫坐在竹筏上,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发颤, “它……不能叫名字?”她抬头望向周野,眼神里全是劫后余生的惊惧。“我怎么老是招这种东西……” 可石峰家里被那一屋子的神像围观,都不见周野拉她。看来这一个能抵一屋子。 周野:“我们不应该在这,被发现会很麻烦。” 黄灿喜沉默半晌,才憋出一句,“我还以为你拿我铲子去,是已经埋了过路费。”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愣了。“过路费”这词从嘴里滑出时,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周野抬起一只手,掌心摊开。 一枚铜钱静静躺在他掌中,裂成两半,纹路处渗着血线。 “埋了,”他淡淡道,“但被吐出来了。” 东东见状笑出声来,“脾气还挺大。” 这么一插科打诨,紧绷的气氛这才缓解,空气终于能流通,可余新的脸色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脖子伸得老长,下巴底下几根发白的胡须都在发抖,喉结滚动了两下,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那姿势僵得不自然,像被定格。 黄灿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却不知道他在注意什么。 山在两侧耸立,像被刀削出的峭壁,从地心直插云端。 第66章 那些山的纹理粗粝,岩石层叠,嶙峋如刀,形态诡异得几乎像是活着的。风一吹,山体里竟传出细微的呼吸,让人头皮发麻。 “余新,”黄灿喜试探着问,“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我……不清楚。”余新的声音发干,“我也只在长辈口口传说里听过。” “但传说毕竟是传说,一个地方一种说法,在别的版本里,不是女神,是男性恶灵……” “幸亏……幸亏它是……” 东东闻言心里一咯噔,“停停停,余新你别乱说话。” 他话还没说完,竹筏猛地一晃。 水下传来一阵“咕噜咕噜”地闷响,像成千上万条鱼在翻腾。水流突然变得湍急,竹筏剧烈地颠簸,众人被迫半蹲稳身,手紧紧抓住竹索。 “河里还有东西?!”黄灿喜大声喊,手电光扫向水面。 她刚探出半个身子,整张脸的血色瞬间褪尽。 那水下……还真有东西。 一张死尸般惨白的人脸紧紧贴在竹筏底部,顺着水流一点点浮起。那双眼鼓得快要炸裂,瞳仁浑浊发青,嘴角僵硬地上扬,露出森冷尖锐的牙。 那张脸到脖子处戛然而止,往下,是一条覆盖着暗银鳞片的蛇身。鳞片在水光中一闪一闪,让人毛骨悚然。它盘在竹筏底部,一圈又一圈地收紧。下一刻,尾巴猛地抽起,狠狠拍在水面上。冰冷的水浪直扑上来,拍得众人脸生疼。 “啊——!!!” 东东几乎是被本能驱动地大叫一声,脚下一滑,整个人被甩飞出去! “扑通!” 溅起的水花瞬间炸开,反射出黄灿喜的一脸惊色, “东东!!!!” 第48章 原始部落竟直接进化到修…… 竹筏剧烈一晃, 余新整个人贴在湿滑的竹片上。一左一右的浪头撞来,眼前只剩白雾与泡沫。他还没回过神, 就听到“扑通”“扑通”两声,转眼竹筏上只剩他一人?! 暗水之下,黄灿喜的视线在泡沫与暗流间摇曳。她看见一抹影子,自脚下滑过,长得看不到尽头。一截白鳞闪着幽蓝的光,她以为是反光。直到那东西转头,一张人脸浮在面前。 水压让她耳鸣不止,心脏怦怦直跳。她看见那人蛇正缠着东东, 尾巴一甩, 搅出一圈翻滚的浪, 泡沫翻腾,生死悬一线。黄灿喜屏息, 身子紧贴水流, 借着惯性下潜,像一条银鱼,滑向那片黑影。 不远处水波一颤, 周野已入水。人蛇似乎立刻察觉, 眼底的蓝光骤亮,尾巴甩出,如顽童戏水,去戳他的身影。周野侧身闪避,水流裹着他,反倒借势逼近,牵制那怪物的注意。 黄灿喜趁机靠近,水流压得她胸口发闷, 手臂酸痛,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在游。余光掠过,她看到周野一脚狠狠踩上怪物的脸,借力翻身。水光一闪,他手中已握出那把熟悉的藏刀。 人蛇陡然一僵,身上的鳞片一片片竖起,竟本能地往后退。 周野的眼神穿过水层,与黄灿喜短暂相接。半秒的默契,她几乎是转瞬就抬起手,一铲刻下! “铛——!” 力道震得她虎口发麻,铲尖撕开一片鳞,没能伤到要害,却溅出一缕墨色液体,在水中缓缓扩散,像流动的影。 人蛇嘶鸣,尾巴狂抽,拍得整个湖底都在抖。 黄灿喜险险避开,一串气泡从她唇边逃出,翻滚上升。 周野的身影在水中已远,模糊如豆。然而他的刀却亮成了一道光。刀影在水下如针织成线、如线编成网,一圈又一圈,把那条怪物牢牢缠住。水流震荡,人蛇翻滚,尾巴猛地一甩,却终被那光网死死捆缚。 黄灿喜趁乱又是奋力一铲。墨色的血雾在水中炸开,世界一瞬间陷入混沌。 她的视线模糊,下一刻,瞥见了一团被蛇尾挤压、扭成泥条样的人影! “东东——!” 她的脑袋轰地一空,水瞬间灌入口中,她双眼呆滞,几乎不能思考,奋力游去,伸手将那一坨泥条状的人干给拉扯出来,揽入怀中。 周野的身影与人蛇的嘶鸣被她甩在身后,她咬牙一蹬,直冲水面。肺里一团火烧般的痛,她几乎昏过去。 可那坨“东西”在她怀中,忽然动了?!!! 从一截扭曲的泥条,开始一点点膨胀,皮肤鼓起,骨骼“咔咔”作响,竟像气球充气一般,重新恢复了人形! 东东睁开双眼,瞳孔滴溜溜一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哗啦”一声攀上她,拉着震惊得近乎木僵的黄灿喜,一把破出水面,溅起的浪花洒了一船。 “呼——” 他大口喘气,眼里满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差点就要成为蛇饲料了。” 而黄灿喜的手还在抖,视线飞快地在东东身上扫过。 余新看清浮上来的是黄灿喜他们,手里的小刀这才放下,心里着急嘴巴却哆嗦,“你们……你们没事吧?黄工、你这脸怎么这么白?周老师呢?刚才河下面……那到底是什么啊?” “我们先走!”东东一嗓子震天,急得像被火烧屁股,“老板待会就上来!”,他就要去抢那根竹篙。水面还在“咕噜咕噜”地冒泡,显然他们还未脱离危险。 他也顾不上身上的狼狈,和余新一左一右地将竹筏划远。 水花一层层打在黄灿喜身上,激得她浑身一颤,她猛地回神,一把攥住东东的手腕,声音发颤又带着一股失控的尖锐:“如果奇迹有颜色——” “痛痛痛!”东东被她掐得惨叫,几乎断魂,暗号流利地从他嘴边滑出来,“那一定是橙色的!!行了吧!橙色的!快放手啊啊!!灿、喜!” 黄灿喜这才松了手。 可她的脸依旧白得像蜡,湿发贴在脸上,双眼发亮,像个刚从阴河爬出来的水鬼。 她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点后知后觉的恐惧:“可我刚才……明明看到你都被挤成泥了。骨头都碎了。” “我是个能伸缩自如的人。”东东喘着气吐槽,见黄灿喜还在失神担心,他也收了玩笑,拍着胸口,勉强挤出一个笑,“我身上就只有一块骨头是真的,其他全是假的。幸好它没挤到我最关键的那块。” “什么骨头?”余新两眼发懵,却不敢慢下动作,“周老师怎么还不回来??” “那蛇能我把我送走,送不了周老师的,你就放心吧。”东东两三句解释完,又是两下用力,把竹筏往前推。 黄灿喜瘫坐在竹筏尾,气还没缓过来。她抬头望向那片翻涌的黑水,转念一想,她死了周野都能将她捞回来,那捞东东估计也是顺手的事。 风从远处吹来,带着淡淡的草腥气。她愣了下,惊觉这里竟有风? “黄工……又有怪东西。” 黄灿喜抬眼,竟又看到那熟悉的怪异一幕。 只见岩壁上,黑色的线条像血管一样流动。它们蜿蜒盘旋,忽然断裂成一段段的点,漂浮在半空。那一点点黑光在风中闪烁,随后缓缓消散。 余新被吓得面无人色,赶紧掏出念珠,嘴里念念有词。 “嗡嘛呢叭咪吽……嗡嘛呢叭咪吽……” 然而他的诵念还没结束,“哗啦——”一声巨响从水面传来! 黄灿喜猛地一回头,就看见竹筏边的水被生生劈开,水花炸裂,一只发青发白、骨节明显的手猛地抓上筏沿。 她几乎是下意识伸手,一把抓住那手腕。那皮肤凉得像石头,力气却惊人。 下一瞬,伴着一阵刺眼的水雾,周野从水里浮出,单手一撑,稳稳跃上竹筏。 “你没事吧。”她声音有些哑。 可他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没事。 周野全身都覆着一层浓得发灰的墨色。那墨不是血,也不是泥,像是某种无法洗净的影子,紧紧依附在他身上,渗进衣料,也渗进皮肤。 墨痕顺着他的颈侧和下颌流淌,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像被从深渊里捞出,诡得发烫,却反增几分人味。他甩了甩水,扫了一眼黄灿喜,声音低哑,带着几分哀怨与谴责, “我好像说过,” “我最多救你两回。” 黄灿喜大吃一惊,队友死里逃生。他没有劫后余生的激动不说,竟然还说起她来了?她抬起铲子,往他身边的位置敲了敲,小发雷霆一下。 “让我们说中文!” 周野听不懂,但他知道,黄灿喜故意说这些他听不懂的词。他说不过黄灿喜,唇抿得死紧,自己找了个竹筏的边角横在一边。 东东看在眼里,脑子乱成一团,榜一和榜二竟为他大打出手。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他火速探头去关心下周野,“呀,老板,你怎么伤得这么重?!” 黄灿喜听了,心里一揪,忍不住也往他那看去。 第67章 东东的弱点是一块骨头,那周野是什么? 周野仰躺在竹筏上,占了三分之一的空间,湿透的风衣贴在身上,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 他抬眼,看着天,又慢慢转过头,眼神在半空中漂了片刻,最后停在她身上。 视线相撞的一瞬,他又若无其事地移开,装作不在意。可那一眼,勾人得紧——你快点来看看我。 黄灿喜实在是吃不了这套,火速认输。 “哪?哪?你怎么浑身黑乎乎的,该不会是染上那黑水了吧?”可她在八大公山的时候就试过,那黑水并不能拿周野怎么样。 她从背包里掏出毛巾,拧干水,递过去。 他接过,默默擦了几下。身上的水被擦走,黑墨却依旧还在。 就在黄灿喜心惊这该怎么办的时候,周野把他皮肤脱了—— 他那套焊死在身上的风衣,就这么水灵灵地被脱下放到一旁。 紧接着,指尖附上耳后,轻轻一解,黑墨就与皮肤一起被他撕下,如同正在剥一层影子。 黄灿喜几乎忘了呼吸。她亲眼看见那层黑皮被撕开,下面的皮肤竟是新生的,淡淡粉色,像刚褪壳的动物。可那颜色在接触空气的几秒后,又迅速褪回青白。 周野的手一松,那层旧皮化成灰烬,随风散尽,仿佛从未存在。 空气静得只剩下她倒吸气得声音。 黄灿喜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连手里的毛巾都掉进了水里。 竹筏忽然轻轻一晃。再抬头时,四周的景象已悄然变化。河水消失不见,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山地草原。 草色深绿,花色艳烈,深蓝的天空低垂到触手可及,云气在远处的雪峰间游移。风从远方吹来,带着水汽与花香,迷蒙得像梦。他们脚下的花草在脚步间微微低伏,挠得她心间痒痒。 “余新,那是什么?”东东眯着眼,望向不远处的山。 那是一些人。 从山顶到谷底,一条由人组成的长链缓缓移动,他们全身披着黑袍,衣摆拖曳,像一条流动的暗河。 在他们遇险脱困的这短短时间里,这个新世界似乎完成了惊人的生长。 天有了昼夜,地有了山川与河流,昆虫鸣叫,草木摇曳,甚至人类都已繁衍。 再往远处望去,山坡上有几簇石块垒成的屋舍,淡蓝的炊烟盘旋而上,直融入天际的昏蓝。那烟竟带着柴火的味道。真实得叫人心惊! 余新怔怔地看着,嗓音发干:“……那是原始苯教徒。” 他说出这个词时,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记得它在藏地的传说里早已灭亡……不该再出现了才对。” “沙——” 山上的那些黑袍人忽然动作一齐。他们同时抛出某种圆柱状的鼓状器具,脚尖一点,整个人便凌空而起!那姿态诡异又流畅,不一会,便在空中划出密密麻麻的黑影。 这画面诡异到没边,原始部落竟直接进化到修仙?? 众人目瞪口呆。顺着好奇与未知一路前进,脚下的草原连着远山,风把风马旗卷得疯狂旋转,旗面上那些古老的咒纹如同活物,吵得眼花。 他们明明在地底,却仿佛又行走于地表。 忽然,一阵沉重的鼓声从天穹传来。 “砰——砰——砰——” 那声音不属于人世,像是从云端坠下,又似从地心升起,传遍三界般热闹,震得人胸腔发颤。 紧随的,竟又是那令黄灿喜熟悉的节奏。 草丛一阵窸窣,一个人影从中钻出。 他披着兽皮袍,腰间束着粗麻带,佩挂着野兽的牙与绿松石,手里还牵着几头牦牛。 他显然看见了黄灿喜几人,却神情漠然,只“嘘嘘”两声,驱赶着牛群,口中念着黄灿喜听不懂的语言,随同其他牧民的身影,朝着鼓声的方向疾行而去。 “祭祀要开始了。”余新满脸不可置信,“说是要献牲祈福。” 他话音刚落,天空骤然发暗。 黑点遮天蔽日,那是一群又一群黑袍人,脚下皆踏着圆鼓般的器物。他们衣袍鼓荡,像群鸦,又像成千上万的魂灵,全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黄灿喜眼前发昏,只觉天旋地转—— 这一幕似乎也曾在某刻见过。 第49章 献给我的王 黄灿喜怔怔地跟着人群前行。 眼前是一座恢弘寺院, 寺前广场广袤无边,几乎望不到尽头。人群密密麻麻, 千万人影汇聚成一片波动的黑潮。那些人长相各异,肤色、装束都不相同,真实得令人不安。既有方才见过的牧民模样的平民,也有披挂符纹的巫师、衣着华贵的臣子与后妃。唯独在那众臣中央,高高的王座上,空无一人。 她低声吐槽:“他们的王呢?怎么不见?” 东东眉心皱起,小声回应:“别说王了,大祭司也不在。” 黄灿喜环视四周, 才发现果然如此。黑压压的人海虽分成不同阵营, 却混杂成一片, 谁也分不清谁是谁。 等到众人齐集,一位身披黑袍的教徒才缓缓上前, 声音低沉如咒语。 他口中所诵的语言晦涩难辨, 像是天书。余新虽听不全,却凭上下文隐约推测出几分意思。 那似是一段向神灵祈祷的诗歌: “战争已息,世界的秩序待修复。伟大的神灵啊, 你的子裔愿为你献上一切, 请为我们消除罪孽。” “还有八位尚属空白。伟大的神灵,请降下旨意,昭示他们的身份。” 黄灿喜一愣,猜出他们已被认出,然而八名又是怎么一回事? “这地方还有别人?”可人海汹涌,她的目光很快淹没其中,什么也看不清。 愣神间,巨响破空而至, 所有人齐齐抬头。 天空中不知何时盘旋起几只黑鸦,振翅时落下数枚手臂长的羽毛,缓缓坠向人群。 其中一根正落在黄灿喜面前。 她心口一跳,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接。指尖触及羽管的瞬间,耳中传来一声细微的轰鸣,她将羽毛翻转过来,发现上面竟黑白交织,显出一个冠冕端坐的人形图案。 她怔了怔,回头看向身旁的三人。果不其然,他们手中也各自握着羽毛 周野那根羽上画着张臂持杖的巫者; 东东的羽上是蹲伏四足的兽形; 余新的羽上则是俯身献物的侍者。 四人的身份里,唯有黄灿喜不仅是人,还是坐着的。 “这是突然开始剧本杀了?”东东啧啧两句,推了一把墨镜,“灿喜,苟富贵莫相忘。” 黄灿喜倒吸一口气,算是服了东东这好心态,事到如今还能开玩笑。 他们来西藏的目的有三,为石峰整理遗物,取得瓦片,入手人皮书。 可天不遂人愿。途中遇暴雪,石峰家没去成;被迫入山洞避险,瓦片也没找到;她还失忆,醒来就到了寺院。如今一看,就算周野镇场,也凶多吉少。 “黄工,他们正往我们这看过来。” 余新的提醒,让四人齐齐转头。人群默然无声,只一味地望向他们,或者说,她。 那名身披黑袍的教徒缓缓走来,他面色灰红,皮肤似岩石裂纹,五官深陷,仿佛刀斧雕刻;胸前悬挂着宝石与骨片交织的法器。 他走近,在她面前俯身行礼。 “伟大的赞普,”声音低沉嘶哑,带着诡异的回响,“这是为您谋福祉的仪式。在仪式之前,请容我向您讨取材料。” 奇怪的是,那原本听不懂的语言,此刻她听得一字不差。 周野突然插嘴,语气平静,却意味深长,“赞普,多亏神灵相助,我们战胜了敌国。您应当举行仪式,向神明致谢。” 他像是在提醒她什么。四面八方的注视同时逼来,黄灿喜心口一紧,甚至真切地感觉到头顶有沉重的冠冕压下,仿佛那王位已然属于她。 “……”黄灿喜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你需要多少?” 那人嘴角微扬,声音低沉而恭敬,却带着一丝近乎愉悦的颤意。“我们需要一头长着角叉的雄鹿,一头戴着葱绿色笼头锯角的雌鹿,一千头牦牛、一千头公山羊和一千头母山羊和母羊。” 他嘴中每吐出一个要求,黄灿喜神情愈发凝重。 果真不是错觉,那颗卵生得宇宙万物,文明在眨眼间繁衍、生灭,而此刻,她们正被卷入一场远古的祭祀。然而祭祀的细节早已模糊,她只记得,这是一场为祈求神灵宽恕与庇佑的仪式。 祭司会宰杀成群的牲畜,以血作供,用万物的生命,去奉献给天神。 “我们还需要一整套的王族服饰。” “可以。” 随后,教徒又要求得到世上万物的每个样本,以及八种青稞酒和八种谷物。黄灿喜仍旧颔首。她苦苦思索,却不知这场仪式结束之后,他们是否还能轻易脱身。 第68章 那教徒露出愉快的笑容,双手合十,口中念出祭祀的日期与时辰。 一切都已经被命定。 她回头想和周野他们商量,却被其余民众臣子一同请入宫殿,只有余新相随。 望着一片躬身俯首的人群,她心里觉得怪异,被仆人指引进宫殿中。 宫殿幽深,香烟缭绕。墙壁与顶梁上绘满了日月、白鹿、鹰蛇等神兽纹样,中央设一座火坛,风卷火曳,带出周围陈列的玉斧、铜鼓与供台等法器的影子。 她缓缓走上前,取起一柄金柄匕首。刀锋映出她的眼,清澈却带着一丝化不开的忧郁。匕首在掌中沉甸甸地压着,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东东和周野他们……不知他们今晚睡哪?我看这地方鬼怪得很。” 她在一旁叹息说出,随后眼神一瞥,落在余新身上。 “黄工,你……你怎么这么看我?” “余新、你为什么叫我黄工。”她盯着他看了几息,终于缓缓开口,打算将一切敞开来聊。在寺院时,她曾有无数疑问,却迫于周野说过的三天期限,只好将它们暂时抛在脑后,可现在闲下来,那些疑问又一一浮上心头。 “因为你是我们的研究员。” 余新像个愚忠的旧臣,你指着一个坑让他跳,他都能睁着眼往里蹦。这样一个人,周野到底是怎么说服他的? “呵、研究员?余新,你们有事在瞒着我?” “我的记忆明明只到那场暴雪,我们在洞穴里休整。你和周野深入山洞深处之后,看到了什么?又找到了什么?” “里面什么都没有,”他迟疑了一瞬,才补上一句,“只有个坑。” “坑?” “岩壁里,好像原本埋着什么东西,但被挖走了。地上全是碎石,像是原来有过石堆。” 黄灿喜垂下眼,思索片刻。“59年那会,你们进的山洞,和现在的是同一个?” “我记不得了,黄工,你也知道的,我的记忆并不全。不如说……黄工你记得吗?” 余新的手指无措地摆着,这幅样子多少让黄灿喜于心不忍。如今算来算去,三人中的主谋,必定是周野。 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威胁:“余新,你可知道,对上级撒谎可要记什么过?” 余新猛地抬头,下一秒,就被她放在肩上的手牢牢按住。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她的声音冷得发硬,“说!我出去兜风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黄工!”余新声音发颤,“周老师说不能告诉你!” 稳了,周野罪状加一。 黄灿喜挑了挑眉。以余新的性子,周野要是真想瞒她,绝不会让他知道。换句话说,他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余新,你要再这样,以后别叫我黄工了。我当不了你黄工。” 余新顿时慌了,嘴唇一抖,断断续续地把话挤出来。“我和周老师……回营地后发现你半天没回来。出去一看,你晕在洞口……怎么都叫不醒。可奇怪的是,那会儿雪突然就停了。” “后来呢?” “我们没回车上,周老师说要抄近道,就……就背着你往寺院去了。” 黄灿喜听着,心里却反倒更乱。 “我怎么会突然晕倒?” “周老师说你缺氧。” “嘿!”她被这胡扯的理由逗笑了,“真有他的。” 余新一脸无辜,低头抠着手指,憋出一句:“我也觉得不像。” 她又问几句,威逼利诱之下,又让余新吐出些事来,可周野那头反倒更显神秘,她这一行来西藏,计划完全被打断,这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记得这人的羽毛是巫师,倒也真是适合他。 夜幕垂下,灯火昏黄。桌上摆满了珍馐,牦牛肉堆得像小山,蜜果与谷物散发着甜香。有人说是为庆祝战争胜利,物资丰盈,才如此铺张。 黄灿喜看得双眼放光。周野叮嘱她按身份行事,却没提这桌食物能不能吃。 她心里犯嘀咕,想起达斯木寨时周野说过的规矩,无奈只好忍痛拒食,生怕多吃两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唤人去请周野,被告知“夜深,巫师已休息”。 她不甘心,翻窗想出去亲自找他,又被窗外的一只寒鸦死死盯住。那红色的眼珠,诡异得她背脊发凉。兜兜转转,终究还是回到兽皮大床上,闭眼强迫自己安分。 可一阖眼,她仿佛又回到了何伯的地下室。昏暗的灯泡在头顶摇晃,她蜷在角落翻着那本书,何伯就在一旁。 她指着书里的句子问何伯,作者为什么将这称呼为“最残忍的仪式之一”? 何伯当时是怎么回答来着? 灿阳将她烫醒。 明明天空幽蓝无常,太阳却高悬半空,耀得人眼酸。 一番整理之后,她又被仆人前拥后簇地带往广场。她坐在高位,俯瞰人群。北方半空中,九名黑袍巫师端坐于巨鼓之上;地面的祭司,有的执刀、有的捧勺、有的合掌托着漆黑谷粒。这一幕,与她记忆中那则古老传说的细节几乎一模一样。 可奇怪的是,地面的人群远不止祭司与教徒。许多人或站或跪,脖颈上竟戴着枷锁。疑惑与不安涌上她的心头。 她打了个哈欠,懒懒招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三千头牛羊呢?” 侍从恭敬答道:“赞普,牲畜们不就都在吗?” 她的手顿在半空。视线僵硬地滑向人群。可那些被枷锁套住脖子的,不是牲畜,而是人。她的心跳乱成一团。一眼就在人群之中找到了东东。再近一些,还有杨米米?!他怎会在这?他竟又变回了人类?!! 黄灿喜脸色骤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周野。可巫师周野却神情如常,面色平静,仿佛这一切早在意料之中。 她还未来得及开口,祭祀已悄然开始,鼓声在山谷间轰鸣。教徒们吟唱着祝歌,奇怪的旋律在山谷间回荡,像风、像水、又像一条缓缓收紧的绳。 “咚——咚——咚!” 鼓声逐渐高涨,节奏竟与她的心跳一点点重合。祝歌声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汹涌如雷,压得天地一片窒息。 她猛然意识到,这场祭祀已无人可以阻止。 忽然,一名祭司高声呼喊:“独角鹿在此!” 呼喊如雷贯耳,随后寒光一闪,那“鹿”的喉咙被利刃割开。血如线溅起,溅在石地上,蜿蜒成图。 黄灿喜如梦初醒,终于意识到为何残忍,或许故事本身就写得隐晦。 她张口呼喊,想要制止这血腥祭祀,可四面八方的吟唱与鼓声如墙,将她的声音吞没。视线晃动间,她看见余新脸色惨白、神情惊惶。 一种极深的不祥,从骨髓里倒灌上来。 她睁目回头,杨米米的身边是周野!他静立风中,衣袍翻飞。那一刹,他不再像人。像是从尸壳中爬出的神明,褪去了人的皮囊,露出底下那层冷得发光的灵。 他的神情平静到近乎残酷,唇角却微微上扬,横眉压下的眼底翻滚着一种诡异的、近乎癫狂的兴奋。 只是一瞬—— 藏刀在他手间一闪,杨米米的胸口被利落划开,血光迸溅,如花盛放,心脏被周野徒手摘出! 太阳的光在血雾中扭曲,周野抬起头,眼中倒映着那轮白得不祥的日。 他眯起眼,血顺着他的手臂涎下,滴落在祭台上,声声细碎。而那颗心脏似乎还未意识到自己已离开了母体,仍在挣扎,在搏动,在不知死的幻觉中跳出生命的最后几拍。 周野微微俯身,目光与黄灿喜相接,竟像在邀功。 他开口,声音极轻,如春风诵经,温柔得近乎圣洁,渗出令人心悸的甜意。 “——献给我的王。” 黄灿喜只觉四肢冰冷,指尖麻木。空气里弥漫着腥甜的气味,像是从米北庄村那夜的血雾里飘回来的。 ----------------------- 作者有话说: 传说的原型出自《苯教与西藏神话的起源》曲杰南喀诺布著,向红笳 才让太译。有修改。 第50章 我,一共在2002年,…… 比黄灿喜更快失控的, 是余新。 他怒吼一声,声音很快被经文与鼓乐遮掩, 混在狂乱的风里,却依旧震人心魄。 他被杨米米被杀的那一幕彻底逼疯,双眼血红,眼球里的血管几乎要爆裂。猛地转身,夺下侍卫手中的刀,脚下踉跄,却死死往祭台冲去。 天地如翻覆的鼓面,混沌翻涌, 鲜红与腥臭交织成无序的地狱图景。黄灿喜头晕目眩, 几乎被声音掀翻。她伸手死死拉住他, 唇瓣发颤:“等等,余新。或许这里面有别的隐情!” “黄工!”余新怒吼, 脖颈青筋暴起, 声音沙哑,“那人可是在杀我的部下!”他眼中充血,整张脸因憋气而泛紫, 目光撞上黄灿喜的犹豫, 整个人骤然一震。 第69章 他猛地甩开她的手转身。 可就在那一瞬,他的颈侧浮现出一抹墨色。黑纹像水墨蔓延,瞬息之间布满了他的皮肤。 黄灿喜的心陡然一紧。刹那间,有什么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里,那是几段不属于她的记忆,她竟身在一个洞穴,余新、杨米米和石峰竟都在各自干自己的事,下一刻, 她又被猛然拽回眼前的血色现实,那一瞬的失神仿佛只是幻觉。 她咬牙,再一次伸手拉住他,这回几乎用了全身的力气。 “余新,相信我,这里一定有误会!” 他僵在原地,眼神痛苦而挣扎,烫得她的指尖几乎被灼伤。那黑色的纹路在他皮肤下蠕动、蜷曲,像是某种惩罚正在逼近。她几乎能感觉到无形的“秩序”在提醒他们,若偏离自己的角色,就会被吞噬。可如果扮演到最后,奖励又是什么? “别动,”她低声恳求,“再忍一忍。” 好说歹说,总归是将他劝下。片刻之后,那墨迹竟缓缓褪去,像团被风吹散的雾。可她的疑惑却并不比余新小,能做出这个选择,无非是她想要相信周野,相信他不会将东东放在危险中。 她的视线死死锁着东东。 他被困在人群之中,混在那些待宰的祭品里。而他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仿佛在一场神明的游戏里,死亡的倒计时正一格一格地逼近他。 祭徒的刀光起落,血花溅成风。成千上万的马、公牛、狗与家畜被屠杀,血与骨的臭气顺着声浪汹涌而来。彩线编织的藏毯被鲜血浸透,脚踩上去,竟吐出一层浓得发黑的血水。 片刻后,一块尚温的心脏被奉上。那团软肉安静地耷拉在金饰与绿松石装点的托盘上,像一件献给神明的珍宝。 托盘被送到她面前,黄灿喜怔住,几乎是下意识地伸手去触,那触感温热、滑腻,像一条活物舔上她的指尖。她的头皮一阵发麻,几乎是反射性地将心脏放下。 随后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假的,那只是幻觉而已,余新。”她低声安慰,可身后的指尖依旧在发颤。 血腥的味道灼痛了她的喉咙。她不忍地捂住鼻口,不断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眼前的人不过是巨卵生出的一场幻象,而杨米米早已死去,死后成了那三米的蜘蛛怪物,那已经不是杨米米。 祭祀仍在继续,鼓声一刻不停,她的心越跳越乱,不明白周野为何突如其来地变化,也不清楚这人的用意。 正当她心神剧颤,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赞普,你若再不出手,就晚了。你的朋友,可就要被献祭了。” 她猛地回头,果然是李仁达。 他就那样靠在围栏边,沾满血雾的空气让他脸色显得诡异地白。他低头俯瞰祭台的血海,大口呼吸,神情竟显得自在而餍足。 黄灿喜嗤笑,语气冰冷:“果然是你。追到这来又是何意?” “当然是提醒你该还债了,黄灿喜。”李仁达的嘴角缓缓上扬,露出一丝嗜血的笑。 “你又想栽赃我?” “栽赃?”他像是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你骗我。说只要取到人皮书,就拿它换回我金古寨的圣物。可后来呢?” 他忽地顿住,目光扫向祭台上的周野,嘴上阴阳怪气,“你俩倒是般配。你信他不会袖手旁观你那朋友,可你知道他的身份?那天在八大公山里,我与他交锋,见他眼熟,后来才想起,我在唐朝曾见过他。” 黄灿喜一怔。 “他原本是唐朝的县令,后来升迁做了礼部的官。死后被百姓供奉香火,追封神号。”李仁达一字一顿,盯着黄灿喜的脸,嘴角几乎要勾到耳根。“没错,他就是地府里,负责审定亡魂、生死与轮回的判官。” “命理与生死对他来说不过寻常,你凭什么以为,他会在意人,或畜生的命?” 黄灿喜脸色瞬间发白,“呵”地嘲弄一声,毫不客气地戳他痛点,“原来你比他早八百年,都没能当上神仙?你们金古寨人到底练的是哪门子功法。” 李仁达盯着她的眼,骤然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笑声越来越凶狠,在血气的空气里乱撞。 他忽然出手,一掌拍向黄灿喜的头。她闷哼一声,侧身避开。 拉开半米距离,怒火才各自压制下来。 像是在印证李仁达的话,东东的脸色几乎白成纸,嘴里不停求饶。 他身前的祭品被一一放血、割肉,血流如注,呼吸与哀鸣交织,活像地狱的回声。 而周野仍无动于衷。他不再挥刀,风牵衣袍挽留,却撼不动他半分心意。他双手捧起经卷,唇齿微启,低声施咒,俨然是为赞普祈福的巫师。 转瞬之间,刀锋已抵在东东的颈边。 黄灿喜屏住呼吸。耳畔的声音再度响起,阴魂不散:“黄灿喜,你还在等什么?还是说,你未成仙,便已丢了人性?” 鲜血喷溅,热雾翻卷。 一颗头颅滚落地面,墨镜孤零零地坠在一旁。 心脏仿佛被重物碾压成泥。她双手紧攥石栏,几乎要将它捏碎。那一瞬的恍惚,再次把她拖进记忆深处。她清楚地看到自己,正立于祭台之上,手持屠刀。杨米米、石峰、余新三人跪伏在脚边,是她的祭品。 那记忆的震荡将她拉向更怪的时间线,呼吸与心跳不可压制地狂跳不止。 “李仁达,”她沙哑地开口,“你总该告诉我,我们的赌约是什么?我才能还你。” 李仁达冷哼一声:“你还有脸提?你说要两人死亡才能出洞。石峰、杨米米有用,死不得,最后反倒劝我假死。”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重复了两遍,声音低沉,像在咀嚼咒语。 一道寒光猝然闪现!她灵巧翻身,手中已夺去余新手里的刀,嘴角挂起痛苦的笑,落下笃定的猜测—— “所以你也在急。杨米米也有弱点,不是无坚不摧。李仁达、你又何尝不同?你这么想救杨米米,那你去不就成?可要快些了,再晚点,他就要被剁成碎肉了,哈哈哈、、” 她的眼底泛着血光,冷意如锋。 李仁达下意识皱眉,想开口,却被那目光逼得噤声。 银光掠过,他本能地偏头闪避。 可刀尖并未刺向他,而是划过别处。 空气被利刃割开,血线骤然喷薄,伴随肌肉撕裂的闷响一同炸裂。 李仁达的瞳孔一缩,震惊尚未来得及化开。 下一刻,黄灿喜的灵魂像是被强硬从躯体内抽离,投掷在那片熟悉的海域之中。 祭台、血海、经文一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粘稠、无声的海域。天地空无一物,只余下她与那具婴儿的身体。 她坐在那具柔软的躯体上,指尖拨动瓦片,眼前的景象如梦般闪烁,转瞬即逝。 熟悉的气息忽然出现在身后,她的动作停住。 那声音低沉,带着克制的怒意。 “黄灿喜,我说过,我只救你两回。你自杀,是怎么回事?” 她抬头望向他,眼底闪着疑惑与怒意,“周野,你最好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这次之后,东东能完整地走回ecs。” “否则……”她的怒气顿在喉咙,因为她发现,并没什么东西能威胁到周野,就连他最在意的事,竟也是收集瓦片——这一属于她的任务。她无奈叹出一口气,话是软的,却也脏,“不然你就滚回你原本的地方。” 周野的脸色多少有些难看。这是黄灿喜第一次与周野说重话。哪怕她将金古寨的瓦片丢在红河里,他逼她去干不愿意的事,也不过是两人大眼瞪小眼,互相不顺眼。 可现在不同了。 此刻已经不是说理的时候,她与他相通的,能传达的,唯有情绪,她唯有恐惧,唯有痛。 “周野,”她的声音在海的回音里散成几层,“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那么熟悉我的一切。熟悉我的选择,熟悉我下一步要走向哪里。” 她的呼吸微颤,目光却没有躲闪。 “现在看来,这并不是偶然,也不是你神算。” 沉默在两人之间扩散。海浪在在他们脚下起起伏伏,像记忆的脉冲。 “那本生死簿里,”她低声问,几乎带着喉音,“到底写了多少次关于我的记录?” “我死了多少次?……不,或许不该这么问。” 她望着海面下那些若隐若现的魂魄,烛火在暗流中摇曳,像千万个自己。 她攒足力气,再度开口。 第70章 “我想问的是,我,一共在2002年,出生了多少次?” 第51章 这多不卫生 名字如咒, 自她降生的那一刻起,那未知的任务便压在她身上。她是人, 却又非人。 岁岁年年,无数个黄灿喜在时间的绳索上打下不同的结。然而在近代,某处发生了意外。那意外究竟始于何时,已不可追溯。但也正因如此,那条原本笔直的时间之线,被横生的另一条线割裂。 她不再是顺流而下的水,而是被困在一个永恒的漩涡中。 若收集瓦片是是命中刻下的指令,那她的一生, 便是为了在期限之前完成这道程序。而眼前的残魂, 就是最好的证据。 周野, 则是在那两条时间的交点上,被孕育出的意外。 “你说我死得太多次, 扰得地府不得安宁。”她的语气带着一点讥讽, 一点倦意。“那你倒是告诉我,具体是多少回?我给你赔礼道歉。” “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说嘛,说说, 周野。” “两千二百三十次。” “这么多?怪不得劳您尊驾, 亲自来帮我收拾烂尾。” 这句话像一把钩子,轻轻一撩,便把他的冷静挠碎。“我不喜欢这话。”他的声音低哑,“你不能好好说话吗?” 黄灿喜抬眼看他,眼里空空,心也空空。“你在这里开心吗?周野。我收集完瓦片,你会回去吗?我会死吗?” 他没再回答,嘴角紧绷着。他根本说不赢她。 黄灿喜仰着脖子, 仰得眼酸。 周野,周野。他来得毫无理由,在这片土地上强大得陌生。他并不属于这里,他对人类的好奇、他的温柔、他对文明的赞叹,都不过是神明心情好时的垂怜。而他的冷酷,才是他本来的形态,恰好代表着另外一片世界对人类的态度。对待蝼蚁,为何要解释?为何要怜悯? 她喉咙里滚出一串吃吃的轻笑,猛地将他掼进海浪。浪花四溅还未落下,她冰凉的手指烙上他细腻的脸颊,指腹在那片起伏的肌肤上蜿蜒,带出一路的水痕。“说话呀,你的舌头没有了?嗯?” 话音未落,食指与中指已撬开他的唇齿,长驱直入,在湿热的唇齿中翻搅。“嗬……这不还在吗?” 或许是她异常的举止让他迟疑了。他大睁着双眼,眼球在剧烈的震颤中攫取她的危险,散乱的发丝、泛红的眼眶、每一寸肌肉都在诉说着濒临破碎的挣扎,迷得他挣不开眼。心脏猛地一缩,仿佛被烫了一下。 他喉结滚动,垂下眼中的复杂,伸手去擒她的手腕。她却就着被束缚的力道,得寸进尺,“那是没有牙?还是没有嗓子?” “黄chang喜,你疯了——不chen?” 他压制的怒意被再度点燃,牙关骤然咬合,皮肉闷响。 她猝然抽回手,怔怔望着那几乎被咬烂的指尖,鲜血沿着掌心蜿蜒而下,她再抬眼,望向他染血的嘴角与视线。 那股操纵着她的疯狂,又退潮而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湿痕。 她望着他的喉结滑动,自己也好奇地将手指擦过干涸的嘴唇,只触到一片火辣。“周判官,我的血甜吗?” 他竟有一瞬的怔忪,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片灼人的气息。尽管它短暂的如同错觉。 回神时,他已伸手,将她的手腕牢牢锁进掌心,像缴械一般,低低叹出一口气, “帮你,是我自己的选择。” “你死过五百多次之后,我注意到了你的存在,也清楚了你的身份。但你……实在太能闹,把地府搅得天翻地覆。我一气之下,将你……”话到嘴边,他却没继续,盯着眼前的人,抬手用袖口擦去她唇边狼狈的血迹。 “都过去了,这两千多次的回溯,或许不全是命运的操纵,更多是你自己的执念。可你来到 ecs 之后,我才渐渐觉得……也许并非如此。” 黄灿喜的表情一寸寸暗了下去,而他指间的力道却无声收紧。 “是你吗?” “是你。” 他答得极笃定。片刻后,他轻舔去唇角那抹猩红,目光灼灼,几乎烫人。“我倒希望不是你。” 这地方本就没有别的声音。两人一旦沉默,能听到的,唯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黄灿喜觉得有道鼓,直接敲在她脑子里,她支棱起腰杆,挪得远些,才发现那鼓声音量不变,她心想坏事了。 她强行扭转话题,“我失败了两千多次,你就没发现问题出在哪吗?” 他一愣,“这也是我带你来西藏的目的。” “你之前不是想看石峰的本子吗?” 话音落下,他掌心一动,那本熟悉的小本便凭空出现。纸页在风中轻轻翻动,草书潦草而狂野,字迹像要从纸上跃出。她眼看着它被一页页地翻开,上面写满的却不是石峰,而是她的生平,粗可见人生轨迹,细能看到她在厕所门后偷听八卦的片段。 黄灿喜觉得自己没有任何隐私,她还曾担心沈河嘴巴不拉链,结果发现自己瞎操心了。 “这玩意儿,我这种普通人也能看?” “嘘——” 黄灿喜瞥了他一眼,收回来,又瞥了他一眼,又收回来。 他的指尖在她的每一条条死亡记录上停留,虽都只是寥寥几字,却让黄灿喜背脊发凉,仿佛亲历过那些生死时刻。若没有周野,没有ecs的众人,她又怎能平安走到今天? “问题就出在西藏里,你在这里死亡的次数尤其多。” 有些是因为和李仁达缠斗,有些是因为触碰禁忌,还有的是自我了断,原因纷杂,西藏像是她走不出去的一团阴影。至于原因,他也不清楚。毕竟生死簿只记行为,不记心念。 “你问我,不如问你自己。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死了这么多次?” 黄灿喜一时答不出。 洞穴里的记忆与那些书页上的记录,像鬼魂一样追逐着她的呼吸。“是和余新他们有关?杨米米,他明明就在我眼前变成了怪物,为什么现在又变回人类的样子?” “是你。” “我?” “你在西藏获得了人皮书的下册之后,却没有带出去,可你又用书里的方法,将他们从死亡的路上拉了回来。黄工,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黄灿喜脑子乱成一团,记忆与幻觉层叠,找不到一个出口。 周野却不急。 “我始于汉土,藏地的文明和信仰神秘而危险,佛教入藏之前,这里的仪式带着泥与血的味道。我也只是略知一二。 “但我在你的死路里,看到了这个仪式里活下去的方法。那就是,别做多余的事。做你身份该做的事。万事万物的变化,早已有它的命数。” 话一出口,他自己也怔了怔。那味铁锈在舌尖蔓延,他轻轻舔了舔唇角,余光落在眼前那张因思索而苦恼的脸上。 “黄灿喜,”他低声唤她的名,语调平稳得近乎诱惑,“取出人皮书,带上钥匙,跟我一起回广东吧。” 这话带着魔力。 他看似对世间万物都无兴趣,可那不知从何而来的傲气,总在无声中泄露,惹得她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藏刀只斩妖,不杀人。”他神情淡淡。 “但李仁达,还不够让我亲手写下他的名字。” 他想要借规则,将那只阴影般的跳蚤一并送走。 谜题解开大半,可她心里依旧沉重。 逃避不是办法,她清楚得很。 她望着周野,一寸寸地打量。猜测周野会怕什么?她望着他眼里的自己,鬼使神差地开口,“我刚来ecs的时候,是东东陪我吐槽,带我融入。是因为他,我才知道你的好,他说你这人看起来冷,其实心里正气又善良,我信了。” “周判官,我信了。” “东东会死吗?” 周野的神色动了动。 “他不会消失的。” “只要你还在,他就不会消失的。” 她眨了眨眼,想分辨他语气里的真假。却又不得不感叹,同一个人都死过两千多回,生死对他而言,早已轻得像尘…… 周野忽然伸手,一把又将她拉近,“你又在心里编排我?” “没有。” “没有?我警告你,你不能再往……别人嘴里塞手指。这多不卫生。” 黄灿喜眼睛一翻,愁眉苦脸,开口催周野放她回去。可她心底发怵,她怎能眼睁睁看着刀再次落在东东身上? 第71章 她望着小本上跑出来的【自刎】两字墨迹,像是某种阴影。 画面骤然一转。 血腥的味道重新扑面而来,刺鼻而浓烈。伴随而来的,还有那阴魂不散地经文吟诵。可与刚才不同的,是李仁达眼里的疯狂。 “呵呵、呵呵呵呵”他笑得急促而尖锐,让人毛骨悚然,还未等黄灿喜出声制止,他已贴近,眼神凶亮,呼吸灼热。 “原来真不是错觉。” “黄灿喜,你竟然能死而复生?” 他越说越快,语调像疯。 “到底是什么原因?难不成你也把命献出去了?” “但不该啊,你明明没有把人皮书带出去,你能让他们三人复生,但谁替你举行仪式落入轮回?” ----------------------- 作者有话说:时间过得好快,从开始写小说到现在,快一年了吧?我竟然才写了一百万字。比起第一本的《流浪》,《遗物》应该是有一点点进步的吧。最近《遗物》的收藏一直在涨,我码字软件的线条上都长出了一朵小花。但在我发现专栏里少了两个作收后,那朵花火速枯萎。 我们、我们商量个事吧。人应该不会越写越烂的,我下一本《梦核》和作收,能不能支持一下老贝比。 因为听说在作话聊私事会影响追读,我平时都不敢哼声,但一周年了,让我多说两句,过几天搞个抽奖,庆祝一下,再多说两句、两句,我爱你们啊啊老贝比们,谢谢你们出现在我的前一百万字里。 -收拾收拾去码明天的字— —回头再看你一眼— —明天见[玫瑰]— 第52章 为何你……总与我们不同…… 黄灿喜嫌恶地向后撤了一步, 李仁达却猛地欺身逼近,双手如铁钳般扣住她的肩膀。“是谁?”他嘶声问道, 随即眼中迸射出恍然大悟的光芒,“啊!我知道了,是那个男人!这几千年里从未有他,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他像是窥见了某种惊世的秘密,脸上交织着狂喜与癫狂,“怪不得……怪不得在洞穴里时,你上一刻与下一刻简直判若两人。难不成你——” 黄灿喜冷汗涔涔,心头警铃大作。他知道得越多, 她的处境就越是危险。局势在数秒内急转直下, 快得如同飓风过境。 “难不成你在上一次, 除了人皮书,还掌握了别的方法?”李仁达紧逼不放。 黄灿喜心头一凛, 下意识就想将李仁达拽到一旁。然而余新的动作更快。 只听一声闷响, 一记重拳已狠狠砸在李仁达脸上,将他掼倒在地。也许是出其不意,李仁达竟毫无设防, 颧骨应声凹陷下去, 眼球恐怖地凸出,整张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可他即便遭受如此重创,他竟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痛楚。 “胡海庆,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余新双目赤红,语气中混杂着疑虑与高度的警惕。黄灿喜这时才猛地回过神。 1959年的那批人里,唯独还差石峰未曾现身。她急速环顾四周,猜测石峰是否是那第八人。 可就是这仓促一瞥,她心底猛地一沉。人群里, 再也寻不见东东的踪影。 黄灿喜的脸色瞬间冻结。 四周诵经与祝歌的声响正逐渐低伏、消退,她慌乱的目光急急扫过弥漫的血雾与散落的肉块,恐惧如潮水般淹没了她的双眼。就在这恍惚之间,几片彩色的影子竟从猩红血影中浮现出来,一如他们接近冈仁波齐时偶遇的七彩磷光,带着一种令人无法直视的、神圣而狰狞的威压。 诵经声彻底沉寂了。 偌大的空间里,死寂得连一丝呼吸都听不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几片悬浮的七彩神迹牢牢攫住。 下一瞬,七彩影子悬空破裂,像薄膜剥离,笑声从裂口涌出,混沌,却愈发清晰、刺耳。 “hie——hie、hehehie” “hia、hia——hiahie” 不对! 一股寒意猛地爬向黄灿喜的后脑勺,那诡异的笑声,竟像一根穿线针,将她迄今为止所有噩梦惊悚地缝合在了一起。 一旁的李仁达却对她的惊骇不依不饶。他仿佛彻底疯魔,任凭那墨色的黑水如藤蔓般爬满全身,任凭余新的重击让他躯体凹陷、形同破败的人偶,他仍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黄灿喜,执拗地撕扯着她,固守着一个扭曲的执念。 黄灿喜在拉扯中猛地回神,那句“轮回已经开始”如同无形枷锁,将她牢牢罩住,几乎窒息。不知是直觉的迸发,还是体内陌生记忆的翻涌,一个可怕的猜想破土而出,在她心中疯狂滋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不容置疑。 她稳住颤抖的声音,厉声问道:“李仁达,1959年的时候,你拿到的是什么身份?” “当然是王!”他笑得狂妄而恣肆,眼中翻涌着对过往权力的无尽回味,“黄灿喜,当王的滋味如何?被万人惧怕的感觉如何?” 黄灿喜的双手难以自抑地颤抖起来,眼睛落在祭坛前的地狱。 因那诡异的笑声,教徒们陷入了极致的狂热,欣喜若狂。他们将祭祀品的血液浇灌在身上,浑身浸染着同一种癫狂。 他们不停地重复着,齐声的呼喊如九天惊雷,轰然劈下: “是神明的回应!感谢伟大的神明!” “感谢伟大的神明!” “感谢伟大的神明!!” 看着众人脸上那幸福而满足的、近乎餍足的神情,一股熟悉的战栗感让她全身的血液瞬间倒流。 她明白了。 1959年,“黄灿喜”虽然活了下来,但那场仪式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仪式有它自己的秩序,也有属于它的结局。无论是她曾读过的那本传说,还是眼前。 她是祭司。 余新三人,是祭品。 李仁达,是王。 她完成了自己身份该做的事——杀死三人。 余新三人完成了他们的身份——献出生命。 唯独李仁达,身为王,却没有完成“王”的使命。 所以仪式失衡。她活下来了,他们四人也“活下来”了。但她们从此被囚于同一个轮回,在无数个时空的漩涡中反复上演着同一场祭祀。 ——她不能让李仁达死。 黄灿喜陡然出手,攥住李仁达的喉咙。她的声音低冷而坚硬:“你给我安静点。” 说完,她面对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万千目光齐聚于她。那一瞬间,她的心口被震得发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李仁达每一次都拒绝不了这份权力的诱惑。那是万人俯首的幻觉,是神明最残忍的考验。 周野与东东的到来,将原本五人的身份彻底洗牌。 而如今,身为“王”的她,只能做一件事。 将这古老的祭祀,彻底埋葬在土中。 可偏偏,这一轮里,李仁达抽到的身份,竟是喇嘛。 她究竟要如何,才能让一个骨子里嗜血的人,放下屠刀? 黄灿喜扭头质问众人:“告诉我,这残忍的仪式,究竟带来了什么益处?!” 她的目光扫过祭坛上的血肉,声调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与斥责:“即便是牛,是羊,为了取悦你们口中那虚无缥缈的神明,就该用如此虐杀的方式献祭生命?你们这种居高临下的‘奉献’,真是高傲得令人作呕!” 此言一出,教徒间顿时一片哗然,脸色骤变。一位为首的教徒踏前一步,厉声诘问:“仪式是为赞普您谋得神恩,您怎能肆意亵渎!难道伟大的赞普自身,竟无半分信仰了吗?” 黄灿喜气得浑身发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打颤。 李仁达在她耳边发出“呵呵呵呵”的嗤笑,声音里满是毫不掩饰的嘲弄。 这笑声让一旁的周野眉头紧锁。他紧盯着黄灿喜阻拦黑水彻底侵蚀李仁达的动作,仪式因她的干预而迟迟未能推进到最后一步。他眼底闪过一丝疑虑。 他隐约察觉到黄灿喜另有所图,但相比之下,让李仁达完成“污染”,并且结束仪式,才是他当下更迫切的目标。 “赞普,放开喇嘛。” 话音落下,黄灿喜下意识地抬眼望去。刹那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交会。尽管没有任何言语,周野的目光却锐利捕捉到了她内心的计划。他没有再催促,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权衡与抉择。 黄灿喜心急如焚,必须尽快终结这场地狱般的仪式。她倏地凑近李仁达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字句却如惊雷炸响:“李仁达,真有你的。原来你们金古寨,求的根本不是成仙。” “而是想炼成你这样肉身不坏的怪物?”她顿了顿,吃吃一声,“你说是我毁了金古寨?不,是你们那吞天的野心,早将那片土地化作了废墟!” 第72章 方才还癫狂扑腾的李仁达,眼神骤然清明。他嘴角仍挂着那抹扭曲的弧度,眼尾危险地一挑,斜睨过来。那笑容变得极其古怪,眼底翻涌着被戳穿秘密后的邪戾与震怒。 黄灿喜毫不退缩,目光如铁钉般将他钉在原地,一字一顿从齿缝间迸出:“给我老实点。” “别挡着我回广东。你的野心与我无关,自有后来人戳破你的白日梦。李仁达,安分一点。” 李仁达眉头一皱,这神情,这命令的口吻,刹那间,他仿佛又被拽回1959年那个洞穴。那时她也是这般表情,逼他配合演出一场中枪的戏码,随后引领两人步入寺院的祭祀之中。 “你……究竟又知道了什么?”他声音沙哑,混杂着惊疑与一种近乎病态的嫉妒,“黄灿喜,真让人嫉妒。明明同是凡人,为何你……总与我们不同?” “那你便嫉妒去吧。”黄灿喜眼见缠绕他周身的黑水逐渐散去,冷冷收回目光。 只差最后一步。只要最后一步,她就能终结这无尽的轮回。 她倏然转身,面向黑压压的信众,声音掷地有声: “我厌恶这种血祭。” 全场哗然,信徒们面面相觑,难以置信地惊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黄灿喜的嘴唇张开了,那句宣告已抵在舌尖,却硬生生断在了半途。 她看见东东了。 就在那片猩红的尸山血海中,那道独一无二的眼角疤痕,刺入了她的眼帘。那个和她一起,度过半年时光的东东,如今只剩下一块巴掌大小、模糊难辨的肉块。 刹那间,所有声音都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一股汹涌的、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憎恨,碾碎了悲伤,充斥了她的胸膛。 她憎恨这整个异化扭曲的祭祀,憎恨这群愚昧野蛮的信徒,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视生命如草芥的傲慢之徒。 但最深切的恨意,却指向了她自己,指向了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她本该终结这场轮回的。 可是……万一呢? 万一轮回的终结,意味着在此地逝去的灵魂将彻底湮灭,再无未来? 东东最关键的那块骨头,到底是哪一块? 她猛地望向周野,眼中不再是之前的理智,而是破碎的、近乎绝望的求助。 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仿佛用尽了灵魂全部的气力,终于将那句话掷向地狱: “世界……当立新的道德秩序。以血沟通神明已是腐朽的过去,从今开始,当以心沟通!” 话音未落,她将手中的李仁达猛力推出,两个冰冷的词语如同最终的判词,响彻祭坛: “杀业、无明。” 瞬间,天地易形。 眼前的众教徒如同被无形之力碾碎,砰然炸开,化作漫天猩红的血雾。浓稠的血色在空中急速盘旋,汇成一道巨大的、哀嚎的漩涡。当这令人窒息的一切终于消散,祭坛上只余下两座沉寂的肉山。 然而仪式结束了,它们却并没有任何回应。 余新连滚带爬地冲下祭坛,扑在杨米米那摊已成肉泥的残骸前,双手疯狂地翻找、挖掘,指尖却触不到半分完好的形体。 黄灿喜只觉得四肢百骸的血液都被冻结,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的目光死死锁在肉块中那道熟悉的疤痕上,内心卑微地祈求着,期待着东东能像往常一样,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 没有。什么也没有。 等待如凌迟,回应她的只有余新的哭声。 直至这方天地间所有原初的存在都被吞噬殆尽,那个没有五官与四肢的女人朗朗玲玲,再度浮现。在众人的注视下,她的体表开始剧烈地蠕动、塑形。眼睛、鼻子、舌头……接连冒出,双腿迅速延展。她成了一个完整的女人,发出清脆的笑声,一蹦一跳地奔来。 可这成长忽然发生了倒放。在她奔跑的过程中,成年女性的身躯开始收缩,曲线消失,化作女童,又迅速坍缩成蹒跚的婴孩,最终,竟回归成一团被脐带紧紧缠绕的、血红的初生胎儿。而那脐带的尽头,正牢牢握在黄灿喜的手中。 它嘻嘻笑着,最终轻盈地落入她的掌心,凝固成一颗仅有掌心大小的、蜷缩的胚胎。 那是人类?不。那更像是万物最原初的、未分化的形态。它丑陋地蜷曲着,拖着一条尾巴,头颅与双脚几乎相接,形成一个残缺的圆环。 既像一条匍匐的虫,也像一条蛰伏的龙。 可这关她什么事? 她的东东、东东。 “东东,到底是哪块骨头?” 第53章 她完美得像个人 她踉跄着向前冲了几步, 脚下一绊,整个人重重摔倒在地。身体与冰冷的地面紧密相贴, 震得她五脏六腑都在发颤。视野在晃动中逐渐清晰。就在前方,静静躺着她那把五六式步枪。 这把本是寻常兵器,却因恰逢建国纪念而变得特殊,枪身上清晰烙印的钢印若隐若现。当那颗闪闪红星映入眼帘的刹那,她下意识瞥了眼不远处的周野。 一抹恶意在她唇角绽开,闪瞬即逝。 “喂!黄灿喜,把那东西给我!”李仁达话音未落便已扑上前抢夺。他的脑袋仍然没有恢复过来,可动作却依然迅猛。就在他逼近的瞬间, 五六式步枪的枪口已稳稳对准了他的胸膛。 黄灿喜握紧枪托, 无数记忆碎片如潮水般冲击着她的脑海, 一次次轮回,一次次在洞穴、在寺院的死亡。起点在哪里?终点又在何方? 她熟练地拉开弹匣, 六发黄澄澄的子弹整齐排列。将枪托抵上肩窝, 枪口纹丝不动地锁定李仁达:“你有什么想狡辩的吗?” 这话明面上是对李仁达说的,但真正要听懂的,恐怕另有其人。 “刚才是什么玩意跳到你手里的?!”李仁达又急又怒。 “砰——” 子弹精准地击穿了他的心脏。 李仁达却没有倒下, 他双目圆睁:“你找死?” “砰——” 这一发打进了他的头颅。 下一刻, 劲风扑面,李仁达的双手化作利爪向她袭来。然而未等逼近,周野已如铁钳般将他牢牢制住。 “砰——” 子弹射穿了他的左大腿。 这已近乎一场单方面的处刑。 她始终沉默,只是不断调整瞄准, “砰——” “砰——” “砰——” 直到六发子弹打完,她才缓缓放下滚烫的枪管。 “余新,还有子弹吗?” 四下一片死寂,无人敢应。 不过是短短几秒, 李仁达已不成人形,化为一滩蠕动的血肉。然而那团东西竟还在挣扎,生命力顽强得令人作呕。 他无法真正死亡,可周野如一座屏障立在这里,他同样永远无法触及黄灿喜。意识到这一点,那团血肉几乎是带着一种绝望的仓皇,拖曳着长长的血痕,消失在了阴影里。 无人去追。所有人都被眼前这超乎常理的终局,攫取了最后一丝气力。 黄灿喜下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枪,脸上是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反倒是那一贯如深潭静水的周野,先一步失了方寸。 他想伸手碰碰她,指尖刚抬起,她却极其细微地侧开了肩膀。他的手落了空,最终只轻轻压在了她尚未完全离手的滚烫枪管上。她随即彻底松开了枪。 一股陌生的、汹涌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周野的心脏,数千年未曾有过的慌张沿着他的脊椎急速攀升。他看着她,她却已移开了目光,不再看他。 “黄灿喜……”他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他自己的。他素来不擅安慰,更不懂如何解释。漫长的岁月磨蚀了他太多属于“人”的能力,而在这一刻,他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极为珍贵的东西正在他指缝间飞速流逝,他却连抓住它的姿态都不会。 “……去找钥匙吧。” 话一出口,他便知道不对。这不是现在该说的话。可他该说什么? “黄灿喜……”他又唤了一声,这呼唤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求救的意味。 “好。” 她应了,声音平静无波。然后,她从背包里找出一个漂亮的塑料袋里,开始极其专注地收拾地上的碎块。她先装入大块的肉团,再拾起小块的,动作机械而精准。在骨与肉粘连的一处,有一小块骨头格外不同,它异常洁白,即便浸在污浊的血泊中,依然白得刺眼,白得惊心动魄。 黄灿喜呼吸一滞,几乎是凭着本能,伸手去拾那块骨头。 可或许是她的动作太急,心太乱,指尖刚小心翼翼地将那小块白骨捧起。只听一声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咔哒”声。 第73章 一道裂痕,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骨头中心。 随即,在眨眼之间,裂痕迅速蔓延、扩大,在她掌心骤然断成了两半。那微弱的、残存的生命气息,就在她眼前,如同最后一缕青烟,在她试图抓住之前,彻底消散了。快得只够她一次绝望的呼吸。 可绝望并未将她坠入自怨自艾,她好起来了。 快得像一阵掠过荒原的风,她站起来了,将东东的碎块全装进登山包里。 她路过余新和杨米米时,脚步轻轻一顿。 余新瘫坐在那里,脸上早已没了血色,一片死白中透出窒息的青紫。他的嘴唇喏喏动着,却拼凑不出任何一个有意义的音节,巨大的心理创伤已剥夺了他言语的能力。 黄灿喜没有开口。她只是慢慢蹲下,垂着眼睫,望着那个在废墟里颤抖的身影。她的神情平静得近乎温柔,眼底却藏着深深的悲悯。若说那像神性,反倒不够—— 她完美得像个人, 也因此,比神更完整。 而也只有人,才懂得疼惜另一个人。 她伸出手,将余新轻轻拥入怀中。那一刻,彼此的体温缓慢渗透、交换,如同两条在废墟中复燃的生命脉流。余新在她怀里微颤,终于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叹息。 两人相拥无言。寂静如死,风声似有若无。 在这一片沉默的天地间,唯有那道真正的神明身影,独自立于阴影之中,格格不入。 风起雨止。 卵裂生天,地孕万物。 人出现后,带来了火与文明。 也许就在她们相拥的那一瞬间,人类完成了从狩猎到畜牧、从畜牧到农耕的跨越。 人与神的沟通,不再是野蛮的祭祀,而是对秩序的理解。神明的存在,也被重新编写,拥有了哲理、经典与体系。 赤松德赞为了稳固王权扶佛抑苯;而民众在苦难中,则渴求救济与超脱。于是苯教的“世界被神掌控”,渐渐让位于佛教的“世界的规律可以被理解与超越”。世界一直在变,信仰似乎并非永恒不变。 她望着旭日东升,望着山巅上苦修的藏僧,直到看见朝圣的人群,从她与余新身旁叩首而过。 那一刻,黄灿喜想:不能再停下了。 她低声提醒余新:“走吧,我知道路在哪了。” 她站起身,顺着朝圣的人群,坚定地迈步向前。 这一次,走在最前面的,不再是周野,而是黄灿喜。 是人。 他想去牵她的手,可她的手都没有空。左手握着手电,照亮前路;右手牵着余新,一点点向前。世界正在被她所探索。她的脚印浅浅落在地上,而他紧随其后,每一步,都与她的步伐恰好重叠。 直到一条由草木紧缚而成的绳索自虚空中垂落,悬于黄灿喜眼前。绳索散发着烟火与古老草药混合的气息,她伸手握住,一股莫名的安心感竟从掌心直抵心底。 周野的视线同样落在这根“穆绳”之上。 他认得它。在朗朗玲玲的祈祷诞生了穆氏,而穆氏之中诞生了一位原始神祇,正是以此绳连接天地,从而孕育了人类的始祖与最初的文明。 然而,眼前的穆绳光华黯淡,看上去摇摇欲坠,仿佛在漫长的时光里已被磨损到了危险的边缘。周野眉头紧锁,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潮水般澎湃涌来,让他的脸色愈发难看。 黄灿喜用余光瞥见他凝重的神色,心里暗叹,原来即便是神明,也并非全知全能。 就在她的手指攀上绳索的瞬间,高天之上仿佛收到了确切的回应,两件物事随之轻轻飘落。 一本人皮书,一块瓦片。 一切正如她所推测。 人皮书第三册所记载的轮回,并非成仙三册的终曲。它所揭示的,是人类历史一次又一次无可奈何的重蹈覆辙。书页之上,没有功法,没有秘术,只是密密麻麻、写满了无数曾经藏地战士的姓名。 那真正的成仙终章,藏于八大公山的《太公兵法》之中。 张良赴藏,与当时的黄灿喜,以及苯教始祖辛饶米沃,共同交流星象、医道与巫觋之学,三人合力著成此三册人皮书。 第一册《换骨》,以生命奉献,置换万物生灵之骨; 第二册《附魂》,使灵魂困于同一路径,往复循环; 第三册《轮回》,则令世界周而复始,□□与灵魂永无消散之日。 李仁达并不知《太公兵法》的存在,他的野心也非成仙。他只想独占三册,将整个金古寨炼制成不死不灭的战争族群,以此称王。至于他们掌握了《换骨》却依然失败的原因,至今成谜,而杨米米的成功,无疑给他带来了新的惊喜。 黄灿喜指尖刚触到那片瓦,周遭世界在眨眼间退去。他们不再身处那诡秘的空间,也非寺院之中,而是立于一片无垠的雪原。面前,是一泓违背常理、永不结冰的湖泊,湖水清澈,净如天鉴。 风雪已驻,乌云散尽,天空澄澈得暖意融融。远方,冈仁波齐山依旧圣洁、美丽而神秘。 背包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是东东留下的那部手机。她犹豫片刻,按下了接听键。 “喂,是你们叫的拖车吗?人被困在哪儿了?” 她们回来了。 回到了人间。 …… … 黄灿喜将人皮书第三册交给了余新,委托他全权处置,只嘱托他,切勿向任何人透露她与周野的真实身份,以及此行的惊险遭遇。 余新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面容憔悴。他双手捧着那本沉重的人皮书,嘴唇翕动,一遍又一遍地念诵着无人能懂的古老经文,她听不懂经文,但看懂了周野的表情。 她们在雪原上分别。 那是黄灿喜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余新。 她与周野没有去林芝,反倒马不停蹄地逃回广州。那袋碎肉没法过安检,黄灿喜托了关系,让人开长途顺路捎回广东。 等到两人回到办公室时,竟恰巧是周野说的三日。 所有的坚持在抵达安全之地的瞬间土崩瓦解。黄灿喜几乎无法忍耐,心脏狂跳着冲上颅顶,攫取了她全部理智。什么坚强,什么冷静,不过都是她在绝境中强行支撑的假象,只为将这场崩溃延迟到此刻。 她猛地抓住周野的手臂,强忍着翻涌的呕吐欲,像是要掏空自己的肺腑般,从怀中捧出那两半断裂的、苍白的小骨头。 “周野……周野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她的声音因极度恐惧和期盼而颤抖,破碎不堪,“你说过会救我两次……我还有一次机会,是不是?求求你,救救东东……” “求你了,周野。” ----------------------- 作者有话说:下一个单元去海南。 第54章 车米米,祝你投个好人家…… 他揣了一路的不安, 此刻终于到了不得不言的时刻。 可黄灿喜濒临破碎的恳求,死死堵住了他的喉咙。 他早知她与东东亲近, 却未曾想,这份亲近竟在他心底剐蹭出如此陌生而剧烈的酸意,酸得他丑陋,酸得未出口的话都带了刺。 “东东是妖,非人。生死簿……不载妖物。”他避开她的视线,声音干涩,“他只是死了,并非永逝。他会安好的。” 他陈述着事实, 话音却越来越轻, 末了只剩一丝心虚的余音, 在寂静中盘旋。 “那你……”黄灿喜的声音很轻,她收紧拳头, 却又担心捏碎骨头, 急急松开手掌,盯着那几道紫红的掐痕不知所措,“为什么不救东东?为什么偏要带他去西藏?” 她低声质问, 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 这百平的空间里,处处是东东的影子,却唯独少了本人。 “为、什么?”她又问了一遍。 话在他心口滚了一圈肉,竟将他带出些不知来处的怒意, “要结束轮回,就必须有牺牲者。东东在这一轮中的死亡,是让轮回闭合的必要条件,他不过是做了他的身份该做的事, 而你黄灿喜,拿到钥匙,也是你命中注定的事。” 这番话是说给她听,又更像是在告诫自己,必须用规则的铁律,镇住心底那不该有的动摇。 “身份?”黄灿喜眼眶通红地笑了,“那你周判官,为何不端坐你的森罗殿,偏要踏入这人间?!是可怜我吗?!”她眼眶通红地嘶声质问,双眉紧锁,嘴唇却失了血色,一片惨白。 周野一时语塞。他过往所有的言辞,此刻都化作回旋的利箭,扎得他体无完肤。“对,我就是可怜你。”近乎口不择言,他将那莫名的怒火倾泻而出,“看你轮回百世,次次不得善终。你在我的生死簿上吵吵嚷嚷,碍眼得很!烦得我心绪不宁!” 第74章 一股深切的悲凉,瞬间将黄灿喜掏空。她望着他,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周判官,你救我百次,为何独独不愿救东东一次?”她声音颤抖,“沈河说得对,你不需要朋友……你不需要,也不配。” 周野却执拗地攥住她的手腕,“东东并非永逝!魂魄入轮回,十年,百年后——” “你还不明白吗?!”黄灿喜猛地甩开他,声嘶力竭地打断,“你是神明,可以等无数个百年!可我是人!我的百年就是我的全部!下一个百年,我不再是我!我只有这一个东东!周野,你听明白了吗?我只有这一个!” 周野如遭雷击,被她眼中纯粹的悲伤与控诉逼视得节节败退。 “黄灿喜,我……”他试图开口,却发现自己声音干涩。 黄灿喜却已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门口那不知所措的快递员。 她沉默地签收了那个贴着动漫贴纸的快递。箱子很轻,拆开,里面只有三本同人本。 她第一次如此痛恨“预售”这个词。 半年前在保利漫展门前排队的场景,东东没买到同人本的失望,收到她与周野当作礼物送出的同人本时的雀跃……所有的过往,此刻都化为穿心的利箭。 “我要辞职。”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却让周野脸上瞬间血色尽失。 “不行!”他几乎是脱口而出,慌乱中竟搬出了最拙劣的借口,“工资、我可以再加,你说多少?” 黄灿喜气得发笑,笑声里带着哽咽。她为什么会喜欢上这样一个傻子? “周野,”她将箱子放在一旁,抬手,指尖轻轻触上他的脸颊。 “你说我从未变过,无论百年千年,黄灿喜始终是我。”她语速极慢,呼吸在两人之间游走,轻而热。 那气息擦过他颊侧的皮肤,像火,又像雪。 他不动,定定望着她近在咫尺的脆弱与决绝,那双眼近得能看清睫毛的颤抖,脆弱与狠意交织成一种危险的美。看着她缓缓贴近,直至彼此的唇瓣相触。那不是吻,更像一种带着怨与狠的诉说。温度与呼吸纠缠在一起,她的齿几乎要咬穿彼此的界限。 他的呼吸一瞬紊乱,心潮湿得一塌糊涂,几乎是本能地回吻,掌心贴上她的后颈,掌纹烫得要融进她的肌肤。却在情迷意乱之际被她猛地推开,那力道冷硬,几乎让他踉跄。 她的手指点在他胸口,正对着那颗被扰乱的心,发出诛心之问: “那你和其他的‘黄灿喜’接吻时,心跳也这么快吗?” 周野猛地僵住,所有意乱情迷在此刻戛然而止。然而他的思绪转得飞快,从茫然的刺痛到骤然领悟自己的心意,竟只需要这短暂的一瞬。 她得意地笑了,恶意在她眼中无限蔓延。原来,被拉下神坛的神明的慌张,竟是如此美味。 转身,她便抱起快递箱决绝地离开。手一扬,那张入职第一天东东亲手递给她的工作证,轻飘飘地挂在了椅背上。 “黄灿喜,别走!从前是我不懂,但是现在,但是……”他徒劳地伸出手,话却散在空气里。 她没有回头。 眼与心早已死去。 黄灿喜的目光如冰,声音却带着一种近乎报复的平静。 “我恨你,周野。” “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下辈子我管不着,但这一生,但愿我们永不相见。” 周野怔在原地。脚却像被钉住,动弹不得。他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去,直到那扇门彻底合上,空荡的办公室里,最后只剩下他一个人。 —— 黄灿喜抱着快递箱走下旧居民楼。 风里有灰尘的味道。 楼下那棵树在冬天也依旧精神,她看见那辆熟悉的小面包车,透过窗玻璃,能看见里头两个趴着的纸人,睡得像没了气。 她盯着看了很久,直到视线一点点发散,才发现自己竟下意识地走到了东东家门前。 她从包里找出备用钥匙,拧开门走进去,一脚踢到一个气球。 啪。灯亮。 她抬起头,呼吸在那一瞬间被掐断。 满屋的彩带、气球、纸花、墙上那行彩字亮得刺眼 ——「灿喜,生日快乐!」 她站在原地,手里的箱子坠在地上。 原来那句“三天后”,指的是今天。 她明白了,也彻底塌了。 她像被诅咒的人,一旦靠近幸福,厄运便会顺着脉搏而来。 眼泪一颗又一颗掉下来,砸在地毯上。报复周野的那点快意,瞬间消失。只剩下空洞的自责,在胸腔里翻滚。 “周野……你没有心。” “东东这么信你,我也信你——” 灯光昏黄,空气寂静得像祭日。她缓缓倒在地毯上,仰面望着头顶的气球和彩带。 不像生日宴会,像她的告别会。地毯的绒毛贴着她的皮肤,像草在吸取尸体最后的温度。而房间四周那些熟悉的手办与摆件,仿佛成了这场告别的来宾。 她的脑子嗡嗡作响,像一台已经生锈的机器,再也转不动。 可就在此时,手机响了。 她整个人一震,在手机屏幕上看到东东的电话号码时,心脏猛地一停,可下一秒,却又突然想起——东东的手机还在她手里。 她深吸几口气,手抖着点开那条定时短信。 【老板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但我是自愿的。 在去西藏前一晚,老板来找我,说需要一个人,会有危险,问我去不去。 我没有理由不去啊。 我早就死了,是老板让我继续活着。 是他让我再见到你。 他让我对你保密,所以我又没来得及和你告别。 我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但我也好庆幸——没能和你告别。 灿喜,祝你生日快乐。 二十四岁,许个愿吧。 愿你心想事成,岁岁平安。】 她哭得一塌糊涂。 等身体里的水分都流出去之后,她反倒轻松,赤裸裸地像是灵魂已经脱离了躯体,她找到了东东留给她的生日礼物,一个录音笔。她几乎忘了自己原来是记者。看着那枚小小的录音笔,她忽然笑出声。笑着笑着,又哭,哭着又笑,像个疯子。 她一路笑着哭着回到家,抬头看见窗户亮着,开门一看,她看见沈河,还有何伯手里那块生日蛋糕。奇怪得像是一场幻觉。 “……”黄灿喜傻在门口,目光在两人的脸上徘徊,最后还是何伯先开的口, “说来话长。”他拿出他房间柜子的那块瓦片, “灿喜,你可能得暂时离开。最近家里……有点乱。” “不要。” 她的声音空空的。 沈河倒显得淡定。 打火机“咔嚓”一声,火苗跃起。蜡烛被点亮,微光摇曳。 “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你把我拉黑名单了?” “不管了,赶紧吹蜡烛吧,再晚点你就过不去二十三这个槛了。” 黄灿喜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可她话音刚落,电闸“啪”地一声跳了。 屋子陷入黑暗。只剩那根蜡烛孤零零地燃着,光微而亮。 她抬起头。 烛火照出三张熟悉的面孔,她奶奶、沈河、何伯。他们围着蛋糕,笑得温柔。 然而在他们的身后—— 是各路神明。 ——《卖鬼集》完—— · · · · 下一站:海南昌江县-《舍老窟》 沈河:去海南给神整理遗物咯。 黄灿喜:我都辞职了。 沈河:那去吃海南椰子鸡。 黄灿喜:正宗海南椰子鸡在深圳。 沈河:……你是不是失恋了,心情不好。 黄灿喜:压根没恋…… 第55章 个个武状元 “你是说……你在那皮包公司里卧底半年, 毫无收获?” “……也不是完全没有,”黄灿喜汗流浃背, 虚笑几声,“至少知道了他们没有逃税漏税。” 谷星愣了愣,继而笑出声:“哈哈,这是重点吗?”末了声调都滑上去,她斜睨着黄灿喜,目光在她明显消瘦的脸颊上扫过,已到嘴边的话终究是咽了回去,转而叹口气:“算你运气好, 组里最近缺人缺得厉害, 只要是长腿的都得给我顶上。” “我看看什么活适合你来着。”她一边嘀咕着, 一边哗啦啦地翻动着手边的资料。 黄灿喜悄悄松了口气,视线越过主编, 落在她背后那盆半死不活的富贵竹上, 越看越喜欢,觉得自己此刻的状态跟它也差不多了。 第75章 “有了,”谷星抽出一份文件夹, 推到她面前, “军坡节,海南的。我给你留几页版面,去拍点像样的民俗特辑回来。” 黄灿喜听到民俗两字,心瞬间死了一半。 一个月前,她从ecs离职,决心和周野老死不相往来。 可也是那天起,她身边就没再清净过。 以前在ecs上班,最多也不过是被三只鬼跟着, 如今倒好,各式各样分辨不出是鬼是怪还是什么东西,都像闻着味似的聚拢到她身边。 或许多半是些山野小庙里的野神。形貌粗糙,带着一股原始而狰狞的美感。眼睛不像眼睛,嘴巴不像嘴巴,彩塑的身躯历经风吹雨打,面容上淌下彩色的水痕,漆皮剥落,断手断脚。 吓人倒是其次,主要数量惊人。一不留神,她上个厕所都开盖有惊喜。 编导拍摄用的各式道具本就塞满这个大通铺的平层办公室,鬼鬼怪怪们一粘上来,四周拥挤得空气都难以流通。 “灿喜,你的快递放桌上了啊!” 同事抱着一摞海南专题的物料经过,把几个大箱子堆在她桌边。 黄灿喜从各种鬼怪、以及快递里,愣是找不到一个下屁股的地方。 正打算挪开那些箱子,她的视线忽然一顿。 其中一个包裹的收件人,写的竟是她的名字。 这就怪了。 发件地址同样是海南。可她去海南采访的事,几分钟前才敲定下来,是谁能如此未卜先知? 黄灿喜心头无名火起,想也没想,抬脚就把那碍眼的快递踢到墙角。 “嗙”的一声闷响从箱子里传来,不像普通物品。 她蹙起眉,挣扎几秒,还是耐不住疑虑,动手拆开了纸箱。 可待看清内容物的瞬间,她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是一张完整的人脸皮。 从额际到锁骨,五官轮廓清晰起伏,甚至连毛孔与细幼的汗毛都根根可见。更骇人的是,皮面上布满了青紫色的繁复纹路,竟似是从皮肉深处生长出来。 “哟,吓死我了!”路过的同事瞥见,惊得后退半步,“这又不是万圣节,你摆弄这假脸干什么?这玩意儿能过审吗?”他还想再调侃两句,已被旁人叫走。 只留下黄灿喜僵在原地。 可这绝非什么道具假面,而是真真切切从人脸上剥下来的皮。 那皮肤的毛孔、细纹都清晰可见,连微微翘起的边缘都微微粘手,富有弹性。 且上面的纹样……她凝神细看,心头一紧。 竟与海南黎族的纹面极为相似。 这种纹面传统因仪式残酷、血腥而早被叫停。自建国后,几乎无人再延续这门习俗。如今只有极少数年迈的黎族阿婆脸上,还留着这种纹痕。 而眼前这张人皮,质地紧实,纹理清晰,分明属于一个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生命。她强抑着恶心凑近,一股若有似无的、新鲜的血腥气钻入鼻腔,仿佛刚从谁的脸上剥离下来。 她心底一阵恶寒,翻过快递单再次确认寄件地址,地图显示是海南省昌江县下辖的一个偏远乡镇。 黄灿喜手忙脚乱地将那张脸皮塞进文件柜,试图专注于工作,却如坐针毡。与同事匆匆交接完出差事宜后,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回到家,何伯正蹲在院里摆弄他的摩托车,舒嘉文也在旁边。 见黄灿喜脸色苍白地冲进来,舒嘉文愣了一下,随即面露同情:“您这……又失业了?节哀顺变。” “你怎么在这儿?”黄灿喜没好气,“又来蹭饭?” “我来探望我师父。”他说着,顺势倚在何伯刚擦得锃亮的摩托车上,瞬间留下几个清晰的手指印。 何伯额角青筋一跳,“啪”地打开他的手。 “蹭吃蹭喝还没个正形,”何伯瞪他,“迟早让你交伙食费!” 黄灿喜没心思再闲扯,直接从包里掏出那张人皮脸。 舒嘉文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下一秒,“哇啊——!”一声怪叫,整个人从摩托车旁弹开,屁股直接滑出二里地, “广州地铁的安检员没拦下你?!!还有你放冰箱里的那袋肉,什么时候送走?!!” 他惊魂未定地指着黄灿喜,声音都在发颤。 上周他来蹭饭,在冷冻柜里翻冰棍时,赫然发现一大袋肉,第一眼,还以为是何伯冻在冰箱里的僵尸肉,第二眼,没想到真是僵尸肉。 他做了半天的思想斗争,最后只敢隔着网线,劝黄灿喜去自首。 黄灿喜白了他一眼,捏着那张面皮的边缘,前后抖开,展示其完整的轮廓。“我骑小粉回来的。”她转向一旁同样面露惊色的何伯,“有人把这东西直接寄到我杂志社了。寄这东西的人,是你认识的吗?” 何伯放下手中的抹布,眉头紧锁,“你还记得我上个月回来时,跟你提过的事吗?” “你上大学不常在家后,我就到处去追查钥匙的下落。线索多半指向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途中凶险难料,总多得相助,但最近我有事想问,却不一定有回响。” “问谁?”一直在旁边听得云里雾里的舒嘉文,终于忍不住插嘴。 可这事其实并不难理解,从古至今便一直有通天地的角色。称为巫,称为道士,称活佛,称神算。追其原因,大多是受了某种神明指示,而与常人不一样。何伯如此,沈河如此,张良亦如此。 “你这面皮是海南寄来的,而下一枚钥匙的线索,指向海南。你去吗?”何伯问得小心翼翼,目光紧紧锁住黄灿喜。 “当然去。”黄灿喜不知在盘算什么,眼珠滴溜溜一转,“再不去,杂志社真要把我炒鱿鱼了。” “不过——你们别跟着来,我是去工作的,没法带你们。” 这话说了也白说。 一周后,当她坐在轮渡的按摩椅上整理笔记时,一抬眼,就看到何伯和舒嘉文两人,在一边玩纸牌。 黄灿喜只觉得脑仁隐隐作痛,倒吸一口凉气,猛啃了两个汉堡,才勉强缓过劲儿来。 原本社里安排了一位六十多岁的民俗专家带她实地走访,临行前却接到通知,说老专家身体突发不适,换成了他的博士生来接应。黄灿喜反而松了口气,说什么都不能带着六十多岁的专家去爬山。 听说专家的爱徒是戴眼镜的,一米八六的斯文小帅。 让黄灿喜狠狠期待了一把,小帅到底有多帅。 等下了船,港口外人山人海,全是来接船的队伍。 黄灿喜眯着眼,在接船的人群中搜寻了半天,也没找到符合描述的人。 直到舒嘉文用手肘碰了碰她,指向某个方向:“斯文小帅哥,该不会说的是他吧。” 黄灿喜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人群之中,沈河正握着手机打电话。见到他们三人,他笑着挥了挥手。 黄灿喜:“……” “我听说,来接我们的,是海南民俗田野专家的爱徒。” 沈河走上前来,推了推眼镜,笑得坦然:“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这下倒好,四个人都互相认识,省去了所有磨合与客套。车门一关,舒嘉文难得尊老一回,主动揽下了开车的活儿。 事已至此,黄灿喜也乐得清闲。毕竟放眼望去,一车四人,个个都是武状元,这免费的劳动力上哪找去? 一转头,记者、摄影、助理、司机齐全排排坐。 “家人们,爬山和还脸皮倒是其次,这次最重要的事是稳住我的工作。” “十页的海南专题,选题是海岛民俗文化,军坡节六页,黎族峒主庙四页,别到最后让我空手而归。” 她循循善诱,以理服人,特别用眼神提醒沈河,别干不该干的。 可当沈河真的回过头,她反倒心虚地先移开了视线。 “行程总共六天,前四天去探峒主庙,后两天赶军坡节。” 偏偏舒嘉文这个爱凑热闹的,一听说“军坡节”有热闹可看,立刻来了精神。原定两小时的车程,他愣是一脚油门,风风火火地压缩到了一个半小时。 可她们按照导航到达目的地,黄灿喜推开车门,双脚踩上梆硬的泥地时,一股不对劲瞬间涌上。 “我们不是去十月田村吗?这是哪?” 抬头望去,尽是荒山野岭,不像是活人住的地方。 第56章 这不好吧……(熟了)…… 薄雾散尽, 阳光顺着山谷的轮廓斜斜铺洒,照得四下都泛着湿亮的光。 第76章 偶尔有飞鸟或小虫的身影一掠而过, 风穿过林间,挟来潮湿的草木气息。 虽有残屋与断檐,却早已荒废多时。 “我也不知道,就是按导航开的……你们也看到了啊。”舒嘉文越说脸色越苍白,话没说完就猛地弯腰蹲了下去,嗷呜一嗓子。 “你怎么了?”黄灿喜赶紧上前。 “拉肚子……高速上憋了一路,还以为一下车就能找到厕所。”他抬起头环顾四周,满眼只有黄土与绿林, 脸上渐渐浮起绝望。 黄灿喜一时无语, 后退两步。 她瞪向沈河, 对方只无奈地耸耸肩,“有脏东西。”四两拨千斤, 顺手就将这锅甩出去。 海南不大不小, 沿海地带人挤人,中部山区也大多开发成了景区,能找到这么荒凉的地方, 甚至手机都没信号, 实在不容易。 河伯在车上翻出药,再回来时却找不到舒嘉文了。 正要开口问,密林深处猛地传来一声呼喊: “你们快来啊!救命!” 众人虽不情愿,却也怕他上野厕会被蛇来上一小口。于是一行人循着声音往里走。 可那声音像放风筝一样,忽远忽近,他们越走越深,地势也渐渐升高,林子密得扎人, 可谁也不敢放慢脚步,只能一步步踩进湿软的泥土里。 何伯脸色发紫,心急如焚,“嘉文——”他一边喊,一边拨开枝叶往前疾走。 就在这时,一座灰败的野庙,毫无预兆地从密林深处迅猛长出来。 上百级石阶蜿蜒向上,台阶上苔藓斑驳,枯枝杂陈。庙宇依山而筑,破败得几乎要与山体融为一体。墙面的红漆大片剥落,一根粗壮的榕树根横拦在门前,薜荔藤蔓密密地爬满了墙壁。 淤泥与灰尘在湿气中混合,滋生出丛丛蕨类和杂草。 不见牌匾,亦无碑文,无从知晓它的来历年月,唯有屋顶的砖瓦形制隐约透着年数。 黄灿喜心中暗惊,连忙举起相机拍摄。 虽与她这次的主题不同,但拍错到总比没拍好。 “真是撞邪了,走错路还被一路引到这儿来,”何伯定了定神,又喊起来,“舒嘉文!——” 庙宇规模不大,却显得幽深。几人缓缓上前,目光穿过门口,勉强辨出黑暗深处似乎有香油蜡烛的痕迹,还有供台的轮廓。可里头究竟供奉的是哪路神明,沈河摇头说不知道。 野庙多乱灵,忌讳胡乱祭拜。海南本土神明众多,千百年来又从四方迎请过各路仙佛,一时间,谁也猜不出这野庙中栖身的是哪一位老人家。 忽然“哐当”一响,庙宇深处竟隐约有个模糊的影子缓缓逼近。众人心头一紧,青天白日的,难道还真能遇见鬼怪? 下一瞬,那影子却猛地一矮,晃晃悠悠地—— 庙口吐出一个舒嘉文来。 他满身蛛网,t恤下摆被撩起,露出一小块白五花。衣摆里不知兜着什么,圆鼓鼓地被他搂在臂弯里。他站在台阶上,看着底下三人,一脸茫然。 黄灿喜一时语塞。 何伯几步冲上石阶,顺手从旁扯下一根枯藤,手腕一抖便朝舒嘉文身后抽去,“喊你十几声不答应!我还以为你被野狗叼走了!” “师父!别打——!”舒嘉文一边抱头躲闪,一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解释,“我刚才在草丛里……正、正方便呢,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还以为是蛇,裤子都没提就往前跑……结果一回头,那影子又像个人!可这荒山野岭哪来的人啊?” 他踉跄着往旁一跳,又接着说:“我想叫你们一起来看,可那东西跟鬼影似的,越追它跑得越快,三拐两绕就把我引到这破庙跟前了!” “那人呢?”黄灿喜急急追问。 “不知道啊!”他刚仰起脖子回答,脚下却猛地一滑!青苔湿滑,他整个人顺着石阶一路溜了下去,“啊啊啊啊啊——!” 惊惶中他手臂一扬,原本裹在衣摆里的那件东西倏地飞上半空。黄灿喜视线下意识追了过去,只一眼,便看得清清楚楚—— 那像是一尊从石块中生长出来的怪物。 通体不过成年女子手臂长短,并非人形。面部线条极简,几乎不见五官,唯有眉骨与鼻梁高高隆起。下身竟是蛇尾,与石台浑然一体。它或许是某位女神,面目身形却不似汉地观音或妈祖那般慈柔,反而原始粗犷。 石身布满水痕,不知何处褪了色,染着污浊的深斑。最令人心惊的是那双朦胧的眼眶下,竟凝结着两道血泪般的暗红痕迹。 诡异非常,令人脊背生寒。 黄灿喜原本下意识伸出的手,猛地缩了回来。 这东西谁敢伸手去接?! 几人眼睁睁看着那神像直坠而下,应声碎裂。就在石块崩开的刹那,一股阴风自内部窜起,呼地卷过地面,打着旋儿冲上天际,仿佛这野庙里最后一点灵息,硬生生被他们四人给掐断了。 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盯着地上四分五裂的碎石,发不出半点声音。 “嗷呜!”又一藤条抽在舒嘉文屁股上,“你捡这玩意儿干什么?!” “我不知道啊……”他声音发颤,“我看见那个人影闪进庙里,我跟进去,然后就听见师父您喊我……再回过神,它就已经在我怀里了。” 黄灿喜眼皮一跳,心想还真是中邪了。 舒嘉文面无人色,沈河却在一旁添油加醋,“你完了,你惹上不干净的东西了。怎么什么都敢捡?那人呢?” 舒嘉文答不上来,他眼神都被吓直,嘴唇哆嗦半天都没个下文。 黄灿喜一掌拍下去,将他魂拍回来,“别想了,解决完就快回车上去。天要是黑了,这山里蛇虫鼠蚁全都出来,更走不成了。” 他们立刻动身,刻意绕开那堆碎裂的神像残骸。 可黄灿喜每走一步,脚步就沉一分,仿佛不是踩在泥土上,而是陷在某种粘稠的阻力里。直到走出一段距离,她终究没能忍住,侧过头,用眼角余光飞快地扫向那座野庙。 模糊间,她看见一个身影正坐在横亘庙门的榕树根上。 那影子没有清晰的五官,可她偏偏“看”清了它的容貌…… 不是用眼睛,而是某种直接烙进她意识里的映象,清晰得令人胆寒。 她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被沈河一把扶住手臂。 她转头看向他,在他带着询问的目光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然而四个人面面相觑,竟没有一个人想得起来时的路。按理说,即便身在深山,只要顺着下山的方向走,就算回不到停车点,也总能遇到山脚的人家。可他们沿溪而行许久,山脚的景色却始终没有出现。何伯俯身探了探水流,脸色骤然一变。 这溪水,竟是自下而上,朝着山顶倒流的! 更令人胆颤的是,这一带分明处于热带雨林区,沿途长臂猿、坡鹿等珍稀动物时有出没,植被也本应是层层叠叠的灌丛、乔木与古树。 可眼下,落叶与腐殖质堆积的地表间,竟半埋着许多刻有蛇形纹路的石墩。它们散布在溪谷附近,或圆或方,表面平整,旁边还散落着炭灰与碎陶残片。俨然是某个古老部落曾在此祭祀的痕迹。 黄灿喜心惊胆战,担心她们迷路,走到保护区来了。 真出什么事,她们上哪说理去? 舒嘉文脸色青白交加,嘴里反复念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咒语,每念一句,就看一眼手机信号格。如此重复了几十遍,他终于死心,抬头望向另外三人,一个比一个淡定,他抠破脑袋都没想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天色愈发昏沉,林间雾气渐浓,细密的雨丝如针一般落下。雨势不大,却一点点带走体温。黄灿喜一张嘴,呵出的热气便混入白雾,迅速消散。 白日里尚能说笑壮胆,可随着夜色降临,林中各种声响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步步将他们包围。 他们仍然找不到出路。 何伯甚至开始考虑在野外过夜,一边走,一边四下寻找适合扎营的地方。尽管沿途不缺水源与野果,可野外的夜晚从来危机四伏,更不要说那破碎的石头神像,像一块阴影抹在四人的心头。 天色在湿雾中昏沉难辨,正是将暗未暗之时,前方林隙间却跃出了一点暖光。不是山野间常见的幽蓝磷火,而是实实在在的橘色火光,在浓重的水汽里晕开一团诱人的暖意。 “这地方……还真有人住?”舒嘉文喃喃道,一转头却发现黄灿喜已快步向前,何伯与沈河也紧随其后,自己反倒落在了最后。“喂!是人是鬼都没分清,你们就敢直接闯?” 第77章 火光渐次亮起,一点、两点、三点……最终连成一片,竟在这片潮湿的密林深处,藏着一处人烟聚集的村落。 黄灿喜在距村口约二十米处停下脚步,仔细打量这山谷中的聚落。村子依山势散落,村口用荆棘丛围作防兽屏障,两侧竟还立着几个眼熟的石墩。 四人正迟疑着是否上前,已被守在村口的村民察觉。那人张口一喊,不多时便引来更多村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警惕与审视。 待对方开口,黄灿喜心里顿时一沉。 他们从环岛高速转入山路不过半个多小时,按理说这片山区应该属于昌江县境内。 黎汉杂居多年,不通汉语的村落早已少见,除非他们误入的是白沙的深山区,又或者,现在根本不是2026年。 转眼间,十几名举着火把的成年男子已将他们团团围住,个个神情不善。 舒嘉文目光直勾勾地挂在村口大树上的图腾上,怔神打量一圈回来,人已经少了半边魂。 就在此刻,沈河突然站出来,操着一口流利的黎族语与众人交谈。 村人闻言吃惊,随后紧张的气氛骤然消失,每人的眼尾都弯出褶子,朗声大笑。 沈河转身朝三人笑了笑: “我们运气不错,这里是哈那村,村民愿意收留我们。正巧过几天村里有人要办婚事。灿喜,你不是想拍民俗题材吗?这可是难得的机会。” “这就给我安排上备选方案了?” 事情变化得太快,黄灿喜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可眼下林深夜黑,一行人又饿又乏,她也只能无奈叹口气:“明早赶紧走吧,改方案还能这么随口的吗?” 她跟在沈河和村民身后进村。 草长得几乎没过小腿,椰子树高高矮矮,人与屋、树,风等自然浑然一体。沿着土路前行,还能看到不少木雕与黎锦,在火光与夜色交织中,美得让人恍惚。 “没想到海南现在还有这样的地方。” 黄灿喜快走两步,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沈河,“博士,帮我问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沈河眉梢微挑,转头向那位看似村中长的女性问了句, 片刻后,他回过头来,“2026年。” 黄灿喜倒吸一口气,“这像2026年?” 她脸色灰白,觉得这事不靠谱。四人里就沈河会方言,可这人花花肠子并不比石峰少。 “你怎么会黎语的?” “你叫我一声沈博,我自然有这套本事。” 黄灿喜脸上的嫌弃毫不掩饰。 深感她们迷路进山里这事,少不了沈河在背后推波助澜,也不知道这一耽搁,最后能不能平安出山,能不能顺利拍到照片,拿到采访的内容。 这事压在她的心头上几乎无法呼吸,烦心事一件接着一件,却找不到能商量的人。 ……要是东东还在就好了,她这么想着,心里更加悲哀。 夜色笼罩下的村落光线昏暗,湿气在空气中游移,为万物披上一层薄薄的纱。 一位村民举着火把,引他们前往住处。 哈那村的房屋多为船形茅屋,狭长低矮,分为内外两室。外厅昏暗阴湿,内室更是伸手不见五指。 偏偏床头正对的墙上,设着一座神龛。微弱的火光映照下,能看见其中供奉的神像。眉目粗犷,气息野性,竟与先前野庙中的那尊石像有一丝相似。 可再仔细一看,又觉得哪里都不同。 舒嘉文怂得当场搂着何伯的手臂,认下了室友。 黄灿喜正专注拍摄,忽听身后有人唤她。应声回头,迎面撞见一张布满纹面的脸庞。她瞳孔骤然收缩,又迅速压下惊异,恢复了神色。 舒嘉文却没这般镇定,他直接两眼一翻晕了过去,直到晚饭时分才悠悠转醒。 暮色四合,村民们为招待远客燃起篝火、聚作一团。舒嘉文在恐惧与食欲间挣扎良久,最后食欲战胜了一切。 跃动的火光为每张面庞勾勒出深邃轮廓,平添几分神秘。 村中绣面纹身的女子不在少数。 这里的女性只要年满十二岁,便会经历这项古老习俗。双颊与下颚刺着繁复的圆纹或几何线纹,纹路越密,越被视为美丽与福气的象征。地位尊崇者,甚至遍体皆纹。 然而人群中,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却格外醒目。 她的身上并未纹有图案。 而她,正是几日后婚礼的主角。 更巧的是,就在明天,村里的人即将为她纹面。 黄灿喜端着陶碗,指节微微发白。 “这不好吧……” 话说出口,她又低头,将碗中的南瓜糯米饭一口口扒进嘴里。那股甜糯的香气混着木柴烟味,缠绕在舌尖,也缠在她的心头。 她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让沈河把那句话转达出去。 本不该多嘴的。 她们毕竟只是哈那村的过客。村落的民俗与信仰体系自成一格,若以外来人的价值观轻率介入评断,反而可能扰乱那种维系了几百年的秩序。 她原以为这话就这样掠过去了,然而当她抬眼时,余光却捕捉到村民们的神情,如风卷死水,泛起层层不悦的涟漪。 黄灿喜心里摇摆,觉得这村子怕是还有未曾显露的秘密。 可他们为什么要装作听不懂汉语? 而且……舒嘉文为什么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那边的小姑娘? 酒过三巡,众人学着唱了几句山歌,欢笑声中,夜色更深。他们带着一小包槟榔、几分醉意与倦意回到住处。 这顿饭下来,四人干脆挤在同一屋檐下。 黄灿喜睡在内室,三人歪在外厅。她洗了把脸,在外厅和其他人瞎聊,屋内没窗,只有一扇门,她往门外看去,四处黑得发亮,空气里有潮腻的树叶味,雾厚得连近处的人影都被抹去轮廓。 她拿起烧火棍,拨动灰烬中发红的木炭,火星噼啪飞起,映亮一瞬间的墙壁。 “在海南也就六天,”她提醒沈河,“这村子的婚俗,怕是赶不上的。” 沈河一口一个真可惜。 几人又闲聊了几句,话音渐稀。困意劈头盖脸地涌上来。 黄灿喜躺在硬木板上,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一点将熄的电量和信号格,眼皮越来越沉,呼吸与雾气交缠,灵魂都变得轻飘。在某个瞬间,她分不清自己是陷入了梦,还是正被梦吞没。 再睁开眼时,她已不在屋内。蓝墨夜色晕染成一团,冷冷粘在身上,而雾中仍旧带着潮土的腥味。 她赤脚站在村子的草地上,脚下是一层浓稠雾浆,模糊的线条犹如活物般在她脚间、万物间徐徐穿梭。 那不烟,也不是绳,而是某种限制,柔软又坚硬,缠绕在她周围,逼得她几乎只能在允许的空间里活动。 四处无人,她只好顺着那些线条划出的方向走。一团团小火悬在半空,她穿梭其间,火光却带不出她的影子。 就在那黑白交错的尽头,草地上出现一个人影。 她半跪在泥地中,身披筒裙,织锦上水波、草树、昆虫的纹样在月光下流动着异样的光。那是一种几近原始的美,潮湿、静默、妖冶。她低着头,双手缓缓插入泥土。月光沿着她的手臂流下,在湿泥上折射出细碎的银光。 然而下一秒,气氛陡然断裂—— 女孩猛地抬头,五指如爪,狠狠将一把湿泥拍在自己脸上! 那声音脆得像骨头碎裂。泥浆与草屑糊满她的面颊,她继续一遍又一遍地拍、揉、抹,像疯魔一般将脏土往脸上狠狠搓入。 指骨从皮肤下撑出尖锐的弧线,粉、白与黑在她脸上混成一团可怖的花纹。 黄灿喜瞪大眼,下意识向前跨出两步,却在此刻,一道更快的影子从暗处闪出。 “阿蓝!” 舒嘉文一把抓住女孩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怒声低斥:“你疯了?你脸本来就够丑的了!” 女孩名叫阿蓝,正是明日要纹面的准新娘。 这一出让黄灿喜的心几乎悬在喉咙口。她没有上前阻止,反而猛地收回脚步,身子一侧,躲在椰树的阴影里。 她心里惊呼:舒嘉文果然和阿蓝有过一面,但到底是什么时候? 再一细想,瞬间就联系上破庙那一段。 “放开。” 阿蓝语调生涩,却分明是汉语。 舒嘉文的声音又气又急,嘴巴坏得无比,开口就透出火气,“你看看你的脸,好好的一张脸被你糟蹋成这样?!” 阿蓝又说了几句,语调忽高忽低,随后转回黎语。 第78章 雾气模糊了她的轮廓,黄灿喜看不清她的表情,却清楚地记得那张脸。 晚上的迎客宴上,阿蓝身形修长,肤色细白,与其他黎族姑娘一样,歌舞织锦皆出众。唯独那张脸上,暗红的小花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肆意蔓延。 这也正是黄灿喜那句“这不好吧……”最直接的原因。 可如今看来,阿蓝十五岁仍未接受纹面之礼,竟像是她刻意为之。 两人低声争执。 舒嘉文气得浑身紧绷,却终究败下阵来,甩下一句“随便你!”转身气愤离去。 火光一闪,雾散片刻,阿蓝的影子在椰林间微微晃动,像在和谁低语。 黄灿喜正想上前问清,脚下忽然一空!整个人像被抽走骨架似的,瞬间软塌下去。 她趴在地上,心脏几乎停摆。脚下的草地变得冰冷又潮湿,四周的空气稠得像要凝成泥。她惊恐地四下张望,黑暗中浮出几块石墩,星星点点像某种古老的阵。 什么回事?! 她拼命挣扎,想要冲破某种桎梏。下一瞬,她猛地一拳砸出,击中一块软热的肉。 “啊——”熟悉的嗓音炸裂在耳边。 舒嘉文怒不可遏:“黄灿喜!我和你拼了!!” 黄灿喜猛地坐起,满身冷汗,心脏狂跳到胸口发疼。 等视野逐渐清晰,舒嘉文和自己都手脚俱全时,她才险险松一口气。 但这村子到处透着一种古怪的味道。她有一种预感,再不走就真的来不及了。 “何伯呢?” “出去晨练呢。” 黄灿喜三下两下套上防晒服,声音冷静却带着慌乱的颤: “收拾东西。叫上沈河,赶紧走。” 舒嘉文却像是有话要说,端着个破陶碗失魂落魄地凑到她耳边, “灿喜……不知道该讲不该讲,这村子满地都是红色不明液体……” 黄灿喜脑中浑白,咽着气跟过去一看,“……你不去干营销号真是屈才了。” 那看起来并非血迹,反倒像是吃槟榔吐出来的红水,经年累月,哈那村就没有一块好土地。黄灿喜看得头皮发麻,心情说不上的复杂。 阳光刺眼,连阴影处都照得清楚。风拂过,椰叶沙沙作响,草屑与潮腥的气味混入鼻腔。船形茅草屋散落在疯长的野草间,隐约能看见深埋于草根的石墩,在光下泛着浅浅金边,一派宁静平和。 她与舒嘉文蹲在门口漱口,她索性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开口:“你追去破庙里的人,是不是阿蓝?那尊神像是你自己要带的?” 舒嘉文呆看黄灿喜两秒,盐水憋在嘴里,随即“呸”地吐出半米远。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硬得发直:“说来话长……” 黄灿喜瞪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拷问。远处便传来一阵悠长的葫芦乐声,紧接着层层叠叠的歌声与人声涌来。 他们循声而去。 穿过一片片摇曳的树影,发现昨晚聚会的那片空地早已挤满了人。好不容易挤进人群,在何伯和沈河身旁找了个落脚处。 一抬眼,祭坛赫然位于广场中央,坛上摆着鸡、鱼、美酒与花果,香烟袅袅。 阿蓝盛装跪在坛前。她的脸比昨夜更为可怖,红斑肿胀,几乎掩去了原本的五官。 她面前站着一名年长女性,听说是哈那村的“娘母”,村中通天地的巫者。 那人面与手足皆布满蓝黑色的纹身,比阿蓝略高,背微微佝偻,年约七旬。双眼漆黑深幽,看谁都像在下咒。 她口中念着晦涩的咒语,声音断断续续,与礼乐一同在人群里穿行。 随后娘母举起一柄掸子,以翠叶扎成的柄,尾端垂着细长的藤。她一边诵念,一边轻掸地面,驱逐邪祟,嘴上念着向祖灵汇报的祈文。告知受文者的名字,请神保佑平安。 人人脸上都带着同一种诡异的喜悦。无论男女老少,曾经受文的老妪,又或是刚站稳的女童。大家对这场即将来临的仪式,有种近乎虔诚的崇敬。 除了那个跪在泥地里的女孩。 阿蓝低着头,雾气在她的面容上萦绕,模模糊糊,脸上的红花像是随时会活过来。 沈河一边翻译,还一边带注解。 “这是黎族村里延续下来的成年礼。” 每个村都有自己的图腾,纹在脸上,代表身份与归属。 纹得越多、面积越大,就被认为越美,也越受敬重。 “灿喜,你怎么不记下来啊?” 每一条规则落下,几人的脸色更加凝重,尤其是舒嘉文。 黄灿喜心里一沉:完了,她们一时半会出不去了。 舒嘉文死死盯着祭坛旁的阿蓝,额角青筋隐隐跳动,声音里带着一股压抑的怒火。 “这是谁规定的?” 沈河却像没听见他的怒气,只轻轻笑了笑。 “是神灵。” ----------------------- 作者有话说:各位老板们,长出来了,长势喜人。 突然发现营养液已经七百多了。我一整个从=v=变成o。o! 仿佛误入萨莉亚,在畅饮水吧里喝汽水喝到饱的幸福。 第57章 哈那村,不是也有自己的…… 祭坛中央, 果蔬与牲品围成圆环,供奉着那尊神像。 他似乎来自山林与火焰的交汇处, 是黎族先祖的化身。 神像赤裸上身,肌肉结实,胸膛宽阔而有力。背后一圈燃烧的火焰光环,将他的轮廓映得通红,象征太阳与生命。腰间缠着叶片与羽毛编织的裙饰,胸前挂着兽骨与牙齿制成的项链。 面容坚毅、果敢、带着冷峻的威风。仿佛仍在注视众生。 鼓乐骤然止息。黄灿喜下意识收回视线,空气停滞了一瞬。 仪式进入下一个阶段。阿蓝在众人注目下起身,身旁几名年长妇女拥着她, 朝远处走去。 舒嘉文想跟上, 却被村长挡下。沈河上前与之交涉, 笑得客气,也被简短回绝:“他们说接下来的仪式, 不许男人, 也不许外人进入。” 舒嘉文身形高大,稍一踮脚,就能越过人群的波浪, 却也只能远远望见阿蓝被带走。 她正被引往村后那间狭小的木屋, 听说那是“笼闺”,专为未嫁女子睡觉而设的房子。 而此时,阿蓝的未婚夫正笑着,与人举杯。 黄灿喜冷冷瞥他一眼,抬手,一肘卡住舒嘉文的脖子,将他往草丛里一拽。 “怎么?武状元,”她压低声音, “在别人家的地盘也想打人?” 舒嘉文闷声不语,撇开头,一脸不服气。 “大哥,你二十三,不是十三。”她咬牙低骂。 话音刚落, “啊——!”一声惨叫忽地挣裂空气。 声音竟来自阿蓝的笼闺?!两人猛地抬头。 那不是寻常的尖叫,而是被压抑到极致的痛呼,一声又一声,令人胆颤。 舒嘉文脸色瞬间铁青,几乎要冲过去,却被几名黎族壮汉死死拦下。 他愤怒地挣扎,黄灿喜一边去拉他,一边被那惨叫震得头皮发麻。然而惨叫声断断续续,却没有人出面阻止。村民反而对舒嘉文的硬闯脸色不虞。 黄灿喜连忙用刚学来的黎语连声道歉,一边伸手死命拽着舒嘉文,把他像拽一头野牛似的扯回那片湿漉漉的小草丛。 可那惨叫声仍在回荡,像一张无形的网,从木屋深处一层层铺开,缠住他们的神经。每一次呼喊都生生扯着两人的心魂。 黄灿喜心里同样焦灼,却不能像他那样莽撞。 她压低声音,尽量让语气平稳:“你想救阿蓝出去?” 舒嘉文满脸通红,怒火从眼底一点点涌上来:“你难道坐视不管?黄灿喜?!你不支持我这个做法?” 黄灿喜咬牙闭上眼,末了又叹了口气,“支持,当然支持你。” 她顿了顿,眼神冷静下来,“可你想过她离开之后怎么办吗?阿蓝有身份证吗?十五岁,义务教育上了吗?家里多双筷子倒是容易,可她出了这个村,她拿什么养活自己?她连普通话都不太会说,社会化从哪儿开始?” 话说到这地,舒嘉文脸色惨白一片,她却不退让,一字一句地提醒, “最重要的,阿蓝愿意离开吗?” “我听说黎族并非包办婚姻。她和未婚夫的感情似乎还不错。” “我没那个心思!”舒嘉文几乎是打断她,语调里夹着焦躁与羞赧,“我只是觉得她像个妹妹。她才十五岁,为什么要受这种苦?” “你倒是挺热心肠。”黄灿喜看着他,微微一笑,像是看到了半年前的自己。她靠在一棵椰树上,目光浅浅落在他身上,声音转柔:“你还没告诉我,你追阿蓝进野庙之后,到底遇到了什么?” 第79章 错过了牙口最松动的时期,这下想再套出话来可不简单了。 黄灿喜等了片刻,见他沉默不语,拍了拍他的肩膀,神情无奈,得像早已料到。 “你不愿说?” “那我自己去看,”她说完就站起身来,利落地将中午剩下的两大口糯米饭用叶子包好,塞进衣兜。 “照顾好何伯,”她头也不回地叮嘱,“沈河那边也给我盯着点。” 舒嘉文一怔,刚才的怒气全化成担忧。“你要去哪?该不会是那破庙吧?” 黄灿喜点了点头。两个犟种,谁也劝不下谁。 她悄悄躲过人群,等惨叫声渐息,阿蓝房门内的女人们陆续散去,她才轻手轻脚靠近那间笼闺。 她翻窗而入,脚尖刚触地,便被一股浓烈得刺鼻的气味冲得几乎睁不开眼。那味道厚重、湿腻,像是药汁与血腥混合发酵后的腥甜。激得她眼眶一酸,泪水险些夺出。 借着窗外斜进来的光,她循着气味摸索过去,看见角落里摆着一只陶盆。 盆中是青蓝色的液体,表面还泛着黏稠的光泽。那味道,一部分源自药液,一部分像血,更深一层。像是从泥土里渗出的某种东西,阴暗、古老、又无法命名。 阿蓝听见动静,却只是淡淡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头忙自己的事。 她的脸本就因长期的自我破坏而变形,此刻又添了几道新痕,皮肤在青光中浮出诡异的纹路,像榕树根肆意攀上她的面颊,缠绕、延伸。 在通往“多福”、“尊贵”、“归属”的路上,黎族的女人必须先跨过这一道荆棘。 就连城里用麻药纹身的人都会痛得哭天抢地,而这青蓝的汁液是草药,还是什么?她不敢想。 “是那个野庙里的神,让你们不得不纹身吗?又或者是今天祭坛上那位黎祖?” 阿蓝不回话,她坐在牛皮凳上,双手反复雕刻着一块木头。可那小木人并没有脸,和那位摔裂的倒霉野神一样。 黄灿喜绕着她缓缓踱步,四处打量屋内的一切。 木屋低矮而阴湿,光线断断续续洒在地上,反射的光源隐约照出一排排小木人。坐的、立的、躺的……姿态各异,体态高大修长,却男女难辨。那些无脸的神像伫立在墙边的角落,恰好藏在暗面,让人心惊。 “可那野灵的神像,不是已经被我们摔碎了吗?你还有什么好怕的?既然不愿意纹面,那就趁早走。我看你那天能跑到破庙,也不是走不出这个村的样子,你倒说说看,到底是因为什么?” 黄灿喜贴上前去,阿蓝闻声抬起头,眼神空洞如一潭死水。 可更让人心惊的,是那张脸的皮肤被破坏得不成样,暗红与灰白交错,像是龟裂的旱地。 黄灿喜的喉头一紧。 同为女人,她心里升起的那股情绪复杂得近乎疼痛。怜悯、害怕,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属于女性之间的同情。她蹲下身,擦了擦掌心的汗,轻轻托住阿蓝的下巴。 “你想不想去城里?”她的声音几乎成了一种哄劝,“那里能治好。” 阿蓝的嘴唇动了动,语气磕绊却分明。 “我,不,出去。” 她轻轻把黄灿喜的手推开,又低头去磨手里的木雕。 “你宁愿和村子共存亡,也不肯纹身?” 黄灿喜的眉心紧锁。她想起早晨那场祭仪,原以为阿蓝是怕痛。可事实远比她想的复杂。 这女孩多年来以毁容对抗纹面,一旦皮肤恢复,就重新糟蹋。这绝不像是懦弱,可到底是什么原因? 阿蓝依旧低着头,一下又一下地磨着。黎族女子擅织锦,而她偏爱木工。哪怕工具简陋、手上尽是伤痕,她手下的木雕仍凝聚着生命的执念,粗粝、野性。 黄灿喜沉默许久,最终别过脸去。“嘉文是我弟弟,我不会眼见他往火坑里跳的。” 说完,她攀上窗台。屋外的风卷着潮湿的气息,拍打在她的脸上。 阿蓝没回头,依旧低着头打磨木块,神情虔诚得,几乎与早晨那些膜拜祖灵的村民无异。 黄灿喜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喉咙发痒,一句话就那么咳了出来: “你为什么信那野庙的野灵?” “哈那村,不是也有自己的神吗?” 阿蓝倏地仰头,目光中闪过怒意。 黄灿喜嘴角微扬,像是赢了一局赌,却不再多言。她轻轻一跃,落在笼闺外潮湿的草地上。泥土溅上衣角,空气里弥漫着那股药腥味。 趁着四下无人。她穿过杂乱的木屋与晾晒的织布架,顺着一条隐蔽的小径悄然溜出村子。 走出村口的那一刻,风从山缝里灌来,带着潮腥与草木的湿气。 四周是陌生的山谷。对一个外乡人而言,要在这层层叠叠的绿色褶皱里找到某样建筑,简直如同瞎子探路。甚至,她们昨天走了一整天,也没能走出这片谷地。 然而在这山中,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远比找到无数个错误的方向更难。 她按照周野教的寻路方法。好不容易消停的脑子,又不可避免地想起很多ecs的点滴。甚至左手的掌心,都在隐隐地发热,它愈发灼热,甚至热得她心角隐隐作痛。 她顺着山势溪流,逆源一路向下,山风在灌木间呼啸,水声在脚边蜿蜒。她一边辨认着树叶的形状,一边凭直觉与口诀来寻找山谷的脉络。草木间的风声似乎在回音,像是山在回应她。 脚步越来越快,步伐轻得几乎离地。她拨开杂枝,跃过湿滑的石块,几乎是在奔跑。泥土的气息、藤蔓的阴影、手心的灼热,全都交织成一种令人眩晕的节奏。 顺着脉络,一路前行—— 直到她忽然停下。前方,一节被苔藓覆盖的石阶从泥土中探出。 她抬头,猛地心头一震。 昨日还能看出寺庙轮廓的地方,此刻已被榕树的根须团团缠住。 树根粗如蟒蛇,从屋檐攀到塔顶,纠结、盘旋,如同困兽。阳光透过枝叶缝隙落下,打在野庙身上,却显得野庙更加破败,如同废墟遗址。 黄灿喜惊得唇色铁青,双眼一眨不眨。 “……野庙,被榕树吞了?” 第58章 这竟是神明的停灵间 那株榕树庞然矗立, 足有三十米高,狰狞的根系如巨爪般从山体裂隙中强行挣出, 遮天蔽日的树冠层层交叠,浓稠得滤不下半分天光。 上百条粗壮如蟒的根须蜿蜒盘绕,将整座野庙里三层外三层地死死缠裹。庙宇破败不堪,宛如一具被巨大藤蔓寄生、吸吮殆尽后的空壳,而榕树正从它的每一道砖缝与每一片碎瓦中贪婪汲取养分,以一种近乎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地膨胀、生长。 仅仅半天,那根原本就粗壮得惊人的主根, 竟又膨胀了一圈, 甚至旁生出数条新的分枝, 如缓缓收拢的五指,更加牢固地攥紧了掌中石匣般的庙宇。 黄灿喜蹙紧眉头, 向前走近几步。 脚下传来轻微的“噗嗤”声响。 她低头, 看见青绿色的苔藓在鞋底被碾碎,缝隙间竟渗出一线暗红的黏稠液体。 喉咙瞬间发紧,一股寒意爬上脊背。 但那色泽、那质地……绝不是槟榔汁。 她刻意绕开那些不祥的苔痕, 脚步放得更轻, 却终究没能避开那尊横亘在路中的无脸神像。 神像保持着昨日摔碎的姿态。人身蛇尾,身躯十几处整齐的断口,大块的石质身躯被夜雨冲洗得异常干净,泥垢剥落,露出底下光滑而苍白的石面。断裂的颈口内里沁着湿漉漉的水汽,仿佛下一刻,就要再度“活”过来。 她忍不住低声抱怨,朝一旁的野神魂魄道:“我来这里, 是不是你们在捣鬼?” 四周响起低沉的气音,“呜……诶……”声声回荡。 那些散落在庙周的阴影开始躁动,仿佛听懂了她的埋怨,又像只是风过林间的错觉。 风尘扬起,落叶乱舞,吹得她衣摆猎猎作响。 “别闹。”她磅磅几拳挥去,空气才随之安静。 她抬脚,犹豫半秒,还是弯腰,将那几块断裂的神像一一拾起,放进衣兜。准备回庙时再拼好。 离得越近,榕树越显得庞大。树干如墙,根须如蛇,从地面攀上屋檐,再缠向后面的山体。阳光被遮得几乎全无,只剩几道稀薄的光线在台阶上游走。 她仰头看见那些根须的表层,刻着密密麻麻的符号。粗看是刻痕,细看却是图案。 她眯起眼,越看越熟,便从怀里掏出那张脸皮对照。 果然。 榕树根上的线文,与脸皮上的纹路相似…… 有祈福的符号,有象征财富的铜钱形纹,也有护身的槟榔树纹,种种这些,全都是黎族的图案。 第80章 像语言与口音一般,黎族各个村落都有属于自己的纹样。像是血脉的印记。凭图案便可分辨出一个人来自哪一片山、哪一处水。 哈那村图腾的样式最为独特。族人会在脸颊两侧镌刻三道平行的锯齿纹,从耳后发际起始,一路延伸至眼下方寸之地。那是族群的标识,也是归属的象征。 而此刻,黄灿喜在盘虬的榕树根上,看见了几乎一模一样的纹路。 那锯齿状的线条在粗糙的树皮间隐隐搏动,如同呼吸,又似在缓慢爬行。它们从幽暗的地底延伸而出,顺着粗壮的根系蜿蜒攀升,最终没入枝叶交错的深处。 她怔在原地,一个冰冷的认知瞬间贯穿全身。 不只是这棵树,整座山谷,甚至脚下这片土地,或许都已被刻上了哈那村的印记。这图案,竟是所有权的宣告。 一阵麻意自脊椎窜上头皮。 她强迫自己冷静,可再一仔细比对,纹样确实相似,却又微妙地不同。人脸皮上的三道线同样平行分布,却非凌厉的锯齿,而是更为柔缓、流动的水波纹。 仿佛是历史的洪流在某个节点的分支,又或者,水流和锯齿是前后的关系。 目光扫视,她在交错纠缠的树根间发现了一个仅容一人钻入的洞口,往里探去,野庙里的摆设依旧。 她担心榕树又活过来,于是不再犹豫,草草将脸皮收回口袋,凝神屏息,下一瞬,如一尾灵活的鲤鱼,“唰”地钻入了野庙之中。 就在她双手撑地、双脚离地尚未完全稳住身形的惊险刹那,身后的榕树根竟真如她所料般猛然收紧!洞口被彻底封死,野庙内部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黄灿喜心跳如擂鼓,火速点亮手机的手电筒。 冷白的光柱骤然照亮黑暗,不偏不倚,正对上一张粗糙得如同孩童简笔画的脸。是她从广东一路带来的那群野神鬼之一! 她吓得几乎双脚离地,声音发紧:“离我远点!等我搞清楚怎么收拾你们,一个都别想跑!” 然而这一次,它们非但没有退却,反而躁动得更加厉害。这些无形的存在如同受到感召的千军万马,前赴后继地碰撞、推挤着黄灿喜,汇聚成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一点点、坚定不移地推向野庙更深、更暗的腹地。 她没有立刻行动,反而屏息凝神,借着手机微弱的光线仔细打量四周。先前她推断这座野庙始建于秦汉,可内部的景象却远非如此单纯,仿佛在漫长的岁月中被不断翻新、叠加,各朝各代的痕迹杂乱交织。 供台上歪倒的神像尤为诡异:不仅有海岛本地的黎族神祇,更有面目凶悍的佛像、巾帼英雄冼夫人,以及许多无法辨认的陌生神像,与无数以汉字写就的经文混杂一处。 积满尘埃与蛛网的室内,有一处痕迹格外扎眼。竟像是舒嘉文昨日在此摔倒时蹭出的一片空地。看来他极有可能是看见了某样东西,才惊骇倒地。 她啧啧两声。 仿佛是在嫌弃她的磨蹭,刹那间,一只带着湿冷泥泞触感的手猛地攥住了她的脚踝! 黄灿喜瞳孔骤缩,还未来得及看清,一股蛮横的力量便将她狠狠拽倒,朝着未知的黑暗深处拖行而去。 “啊啊啊——!” 惊恐的尖叫冲破喉咙。她双手在空中疯狂抓挠,却只捞到满怀冰冷粗粝的石墩,大的、小的、棱角分明,却无一能成为她的救命稻草。她像坐了滑梯般,在一条狭窄的甬道里失控下坠。 风与石壁在身侧呼啸刮过! 然而就在半秒之后,一点幽微的火光倏然亮起。紧接着,第二点、第三点……瞬息之间,万千星火接连燃起,汇成一片无声流淌的光河。她的滑行戛然而止。 也就在这片骤然降临的光明里,她看清了这个洞穴的真实面貌—— 这竟是神明的停灵间。 成百上千、跨越不同朝代与信仰的神明,尽数汇聚于此。有些是彩绘斑驳的塑像,有些是古朴的木雕石刻,更有一些,仿佛直接从山体岩脉中生长出来,轮廓模糊,周身散发着岩石与尘埃的古老气息。它们不知朝代,不明来历,唯有破败于此。 黄灿喜被这劈头盖脸、铺天盖地的神明法阵惊得魂飞魄散。她瘫倒在地,双目圆瞪,瞳孔在极致的震撼中迟钝地移动。 她在凝视着众神。 而众神,亦在无声地凝视着她。 这些究竟是哪个朝代的遗存?哈那村附近,为何会聚集着如此众多的神祇?它们尽皆蒙尘,香火断绝,与她口袋里那尊神像一般,正不可避免地剥落、粉碎,终将归于尘土。 无人再记得它们曾掌管哪片山川河流。 她心中震撼,却又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不知几百年后,周野是否也会落得如此下场?凡人死后尚有一方石碑供人凭吊,而死去的天神,却连一块刻着名字的牌位都无法留下。 她瞥向身边那群从广东跟来的、躁动不安的野神,心情复杂:“怎么?你们把我拖到这里,就是为了让我看这个?我一个人,可负担不起供奉你们这么多神明的开销。” 没有香火愿力支撑的野神,与荒野游魂又有什么分别? 她叹了口气,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身上的碎石随之“啪嗒啪嗒”地滚落。 目光扫过那些石墩上刻画的纹路,她脑中灵光一闪,如遭雷击! 等等……或许,它们是有碑文的。 这些石墩上的刻痕,也许正是这些神明的墓碑的信息?! 可这洞窟究竟如何形成?是人为搬运,还是某种不可知的力量所为? 她飞速回溯着出发前查阅的所有资料,却找不到一丝与眼前景象相关的记载。 “呜……诶……” “呜……诶……” 她转向那群躁动的野鬼神,实在无奈。随手捞起一尊神像,扬声问道:“这是谁的?” 一位身着金袍、头戴冠冕、手持笏板的翻版城隍爷应声上前。 黄灿喜:“……” 心想怪不得你会被丢在这儿。 她又拿起另一尊:“那这个呢?” 一位面色青黑、形象威武的断手地府童子侍官默默出列。 黄灿喜:“……” 忍不住怨乌及乌。 她挪了挪位置,再次拿起一尊:“那这个又是谁的?” 野鬼神的队伍里却一片寂静。她又催促一遍:“这是谁的?没人认领吗?不是你们当中谁的吗?” 她皱起眉,心生疑窦,正欲低头细看。 却见眼前的野鬼神们如潮水般“簌簌”退开,露出了始终被它们遮挡在深处的那个身影。 黄灿喜心脏骤停,猛地低头看向手中的神像。 那眉眼,那轮廓—— 竟然是她奶奶的?! ----------------------- 作者有话说:因为公告会随时改,所以这里和大家说一下。今天《遗物》被造谣了,原文是:“日本小说翻译过来的,不看 不支持不搜索 不要给热度”。 我的评价是:……(震撼。) 第59章 野庙没了,神明也没了…… 黄灿喜连连上前, 仔细检查奶奶的魂魄,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 却始终找不到任何纹身的痕迹。 眼睛又落回手上的塑像,哪怕岁月剥蚀,颜料褪尽,灰尘在塑像表面刻下无数细纹,那熟悉的神态依旧无法被掩盖。 材质像木头,可在她眼里,又软得几乎像泥。她不敢大口呼吸,生怕一阵气息就将它吹散。指尖一点点拂去尘土, 那抹熟悉的纹理便愈发清晰。 指尖的温度透入塑像, 又被微微回映回来, 融融暖暖,仿佛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奶奶, 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回应。 她原以为奶奶迟迟不肯离开, 是因为心愿未了。可如今看来,也许并非如此。 黄灿喜回望自己的整个童年,忽然发现, 奶奶从未提起过身世。 人自坠地, 至六岁方才生出道德与逻辑,十岁始通智,懂得因果、责任、时间与自我。 而她十岁那年,奶奶就离开了。走得仓促,她甚至记不清这十年里奶奶都说过些什么。 只记得那双宽厚的手,满是皱纹;那头细软的白发,和总带着洗衣粉香气的枕巾。 她笑时,奶奶也笑。到底是谁先学的, 又是谁传染了谁?她已记不清。 地上溅起一朵朵细小的水花,她的眼也盛不下水,更盛不下心绪。 忽然,她想起了一件极远的事。 奶奶去世后,她被送去何伯家生活。 可……是谁收拾了她和奶奶的旧屋? 那时她从何伯家离家出走,回去时屋子早已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难不成……是周野? 第81章 她清楚周野与何伯之间似乎有某种联系。 那奶奶呢? 难道他们三人早已认识? 那么奶奶究竟是人,还是神? 又为什么,会有一尊以她模样塑成的神像,与一众野神并列于这石窟之中? 而这石窟的来历,又从何而来? 野庙的外观虽是秦制,然而细观历史脉络,海南自古便是边缘中的边缘。 秦始皇平定百越后,在此设南海郡,随后汉地文明也由此向南渗透。哪怕到了今日,仍能在哈那村里看到古老陶器的制作技艺。 然而秦亡之后,海南再度沦为流放之地。群山之间,多是黎等土著部落的自治之域。 直到唐代,佛、道二教相继渡海。 官员带来了庙宇,僧道带来了法器,而岛民以自己的方式,让它们留下。 于是海边长出佛塔,山中生出庙宇。信仰在海岛上生根发芽,黎峒信仰与汉地宗教并存。原住民与汉人杂居,儒学文化交融,彼此渗透,终难分你我。 怪就怪在,海南四面环海,三面濒临南海。 水汽丰沛,风可入亦可退;风水上讲“藏风聚水”,而此地恰恰是汇聚与吸纳的一隅。 海风携来外界的神灵与文明,潮湿的土地将它们一一留存。 这片土地上的野庙或许寻常,但千百神像共处一堂的奇观,恐怕在整个中国,也唯海南独有。 庙宇修修补补,早已无人记得它最初的朝代;神像涂涂改改,也早忘了它们最初的面貌。 海南的神明,也许与汉地的神明同根同源,却早已与本土信仰、岛屿的呼吸、潮湿的泥土融合为一。 如此看来,所谓正版与翻版也失去了意义。人人心中,都有一座神明的容貌。 黄灿喜拿出那尊倒霉神的残片,一块一块地拼。可到最后,仍有几块空处缺失,不知道落在哪里。 她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四落,留下一片潮意。 那尊神像的头部残缺无面。她取出笔,按着昨夜那一瞬的模糊记忆,笔油在白纸上缓缓蔓延。 弯曲、横竖、相连,一笔笔交错,终在纸上浮现出一张小像。 她从未见过这个女人,却感到一种莫名的熟悉。 心头酥麻,血脉都在轻颤。 倒霉神是人身蛇尾。而她失踪的母亲女娲,亦是如此。 这惊人的重合让她怔立良久,却找不到更多证据去验证。 思绪又一次陷入死胡同,像她此刻的处境。困在这山洞里,四面封死,连空气都在瞎打转。 都说不拜野神,可退一万步来说,她奶奶怎么能是野神? 她将那尊小手办似的塑像塞进口袋,又啃了两口糯米饭,咽下去时胸口发涩。逼自己冷静,开始重新盘算出路。 目光一转,忽然发现石窟一侧似有可以攀爬的凹口。 她伸手去摸,掌下的触感凹凸不平,粗糙得几乎要割破皮肤。可那种质地,又奇异地生动,像是人的五官在掌心下缓缓流转。 这里的神像密密麻麻,数以千计,层层叠叠。 在石壁的缝隙间,竟还流淌着一股细瀑,水声哗啦啦地坠下,轻盈如喘息。而在更深的暗处,似乎还有风声回荡,显然这山洞并非完全封闭。 可她在石窟中逗留的时间越久,呼吸便愈发急促,胸口涌起一股说不清的躁动。连自己都无法说清,那是什么。 攀行至三百多米时,前路已尽。 离石窟顶尚有三十余米,壁上仍密布着神像,密得令人窒息。那些面孔似被非自然的力量嵌进岩石深处,神情凝滞,却隐隐带着某种痛苦。 她伫立高处,居高临下。 神明的躯壳悬于她的四周,而神明的灵魂,却坠在她脚下。 未见神宫,却仿佛误闯异界。昔日的神祇,尽数俯伏在她的双脚之下。 她忽然笑了。 笑得刻薄、清冷,目光俯向脚下那些被岁月侵蚀的面孔, “我听说神有考课,三年一小考,九年一大考,考不过的,要被裁员降职,你们是不是也一样?” 她俯身,将身上携带的四枚瓦片一一摆在石头上。 “一、二、三、四。” 顿了顿,她又倒着数了一遍, “四、三、二、一。” 那双眼在昏暗中闪着光,不知是被水汽折射出的碎光,还是源自她自身。 那光像是荒原上的一场突燃烈火,以燎原之势逼近一个答案—— “原来,你们有求于我。” 她的语调幽幽,却像在审问,“可你们求人的姿态,就这般?” “想让我替你们安葬?留名立碑? 还是收拾遗物、满足心愿,好去投胎转世? 若是后者,那你们找错人了。那是ecs的活,我早不干了。” 话音落地,群像激荡。众神的影子蠕动着,冲撞着,用残破的躯体与灵魂猛击她。那气势汹汹,却更像徒劳的怨念。 这不像请求,更像逼迫。 “难不成都不是?”她手掌利落一扫四枚瓦片被她尽数抄起,在掌中往上一抛。黑色的碎片带着微光,在空中翻转起落,所有的视线都追随着它们,仿佛那才是救赎的所在。 下一瞬,瓦片尽数坠回她掌心。 “难不成、如果我不把这些碎片收齐,你们就要遭殃?——那真是大喜事一件。” “哈哈哈哈——既然如此、” 她垂眸,唇角轻勾,肚子里憋满了坏水,语气中带着冷冷的快意。 “我只教一遍,你们看好了!” 她双手合十于胸前,动作庄重得几乎像在举行某种仪式。 “双膝跪地,双手合十,头叩三次。” 她声音清亮地落下,“跪啊,你们怎么不跪?” “人在地上伏首,神在天上垂顾。” “不对不对、这不对——” “神在地上伏首,人在天上垂顾。” 轰—— 众神怒啸。 那本应早已死寂的野鬼神魂,竟在一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愤怒。它们没有七情六欲,却仿佛被她这句话刺穿,魂魄翻涌、怒气成潮。黄灿喜本能后退,心神混乱,可这一切,却像是在借着场合在装疯,不然她怎么还挡在她奶奶身前? 下一瞬! “嗙——!” 一声巨响震彻山体,她本能抱头。 还未看清,又一声“嗙——!”更猛烈的冲击扑面而来。 整个石窟,在这一刻彻底崩塌。碎石如豆渣般倾泻,榕树破壁而出,根须翻卷、撕裂、吞噬。一尊尊塑像被震落,坠地成粉;神识与魂魄在乱石间搅成风暴,愤怒、挣扎、继而化为灰烬。 黄灿喜僵立其中,呼吸几乎停滞。 无数石块砸落在她背上,她却不敢松手,怀中紧紧护着那尊塑像。 直到榕树的生长停下,一切归于死寂。 她借着月光看去,野庙没了,神明也没了。神明的停灵间,在这一刻化作了神明的冢穴。 她粗喘着,后背的肌肉僵得发疼。 望着一旁奶奶的灵魂,又低头看向手中安然无恙的塑像,才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 月光洒满废墟。 她忽然不知道该往哪走,只能机械地在林间踉跄。 走走停停,脚步被夜色吞没,直到她忽然想起,何伯他们,还在哈那村。 她擦去额角的冷汗,抬脚迈向林间更深处。 一步,两步—— 当她跨进哈那村的边界时,眉头一皱。 今晚的村子里,没有一处火光? 她心生不安,强忍背上的痛,翻墙而入。 黑暗之中,一个身影忽然从阴影里探出, “灿喜~” 黄灿喜猛地一惊,几乎要挥拳。 可定睛一看,是沈河。 她无力地瞪了他一眼,气若游丝:“……” 沈河却像没看见她的怒气,反倒笑着凑近,近得连月光都被两人的影子隔断。 那并非亲昵,而是一场密谋的交换。 “你看,这是什么?” 黄灿喜的目光下意识追随过去,瞳孔骤缩。 沈河的掌心,正躺着一枚瓦片。 ----------------------- 作者有话说:迟到了orz,跪下求原谅 第60章 灿喜,我要成神、我要成…… “这是海南的, 还是湖南的?” 话音刚落,黄灿喜便俯身, 仔细一看,那纹理、那形状,她太熟悉不过。分明就是她亲手扔进红河的那一枚! 第82章 一瞬间,血液仿佛都逆流了。 “不是说金古寨的东西带不出红河吗?周野后来还特地去找过,连影子都没找到。怎么会在你手里?你竟然还能将它带出来?!” 她越说越震惊,语调里掺着不可置信的颤抖。伸手想去确认,却只见沈河嘴角轻抿,手腕轻轻一翻, 瓦片已被他收回。 “嘿!这可不能白给, 你得拿东西来换。”沈河眯眼一笑, 原本亲切的邻家大哥气质倏然褪去,眼底闪着精明的光, “至于我怎么带出来的……你就不必操这个心了。我自有门路。” 黄灿喜心里又急又恼, 牙关咬得咯咯作响:“那你想要什么?” “你在西藏,不是得了一团肉吗?”沈河语气轻描淡写,目光却紧紧锁住她, “把它给我, 这枚钥匙就是你的。” 黄灿喜一怔,随即明白他指的是朗朗玲玲化成的那个缺口圆环。 她眉头紧蹙,静静凝视他数秒,“第八人果然是你……我就说石峰和李仁达关系向来不对付,他们能合作一次,绝不可能再来第二次。” 如今阿里的循环已结束,1959年的成员却再也回不到过去。石峰下落不明,杨米米与李仁达一样, 成了永世不死的怪物,余新则继续在世间流浪。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一个句号? “你提的条件,若是跟周野谈,他或许眼都不眨就答应。”黄灿喜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坚决,“但对我,它没多大诱惑。” “我猜也是。”沈河不但不失望,笑意反而更深。月光细细碎碎地撒了一地银光,却一丝也没有映亮他的双眼。他那双眼里盛满的,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欲望,赤裸而灼热。黄灿喜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河,或者说,她从未见过任何人,能这样毫无遮掩地将渴望摊开在他人面前。 他和周野,像是两个极端。 他再次倏然逼近,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像要与她密谋一件连天地神明都不容知晓的事。 “灿喜,那如果我说……我能帮你复活东东呢?” 不过眨眼之间,那份原本只属于他的欲望,竟仿佛顺着月光的轨迹,悄然渗入她的眼底。她缓缓掀起眼帘,望向他,望进他那含笑的眼,看穿他那明晃晃的算计。 她不禁想着,人类果然都逃不过欲望的罗网。沈河这条一心追寻的成仙路,最后真的能通向他想要的终点吗? 黄灿喜稳住心神,开口时声音带着质疑:“你真的识得人皮书上的字?你说金古寨墙画的内容是假的,可李仁达却笑我天真,说他们练的是正统。” 沈河浑不在意地摆摆手:“他们知道真的,不代表就非得把真的画在墙上。” 黄灿喜一时语塞,此刻竟说不出李仁达和沈河,谁更无耻一些。“那地方几乎与世隔绝,他们费那么大心思留下假货,图什么?” “李仁达和金古寨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人皮书的内容流传出去。” “倘若第二、第三册落在他手里,他绝不会让第二个人看到其中的内容。” 黄灿喜沉默着,未置可否。 “怎么样?”他继续蛊惑,声音里带着诱人深入的魔力,“你一直留着东东的尸骨,不就是在等一线希望,盼着有一天能让他重获新生吗?你读不懂人皮书,但我可以。我能为你翻译,破解其中所有的密码。” 他的话充满诱惑,黄灿喜面上看似呆愣,头脑却异常清醒。只因每一条可能的路径,她早已在脑中推演了千百遍。 “你就算译出第二册又如何?第一册还在李仁达手里。他连张良墓穴中的墙画都作假,又怎会让我们知晓人皮书第一册的真正内容?”她语气冷静,直视着沈河的眼睛,“再者……如果第八人当真是你,或许轮回还未终结,毕竟石峰还未真正入局。是不是只要找到更早的时间节点,我就能扭转一切?” 这些思绪夜夜缠绕着她,她反复探寻着每一条可能的出路,却每每发现,前方皆是断崖。 “但我不知道代价是什么……也不知道东东是否愿意。”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左边是变成怪物,右边是继续轮回。他说他自愿,可他从未想过,那些在乎他的人,究竟会如何承受。”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落在沈河脸上,“……我进入管道后,我们就分开了。之后你去了哪里?找到《太公兵法》了吗?” 沈河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神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没有。”他回答得干脆,“我找不到《太公兵法》。” 你当然找不到,黄灿喜心想,因为书早被烧了。 “但是……”沈河顿了顿,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片刻,才继续道: “你进去之后,八扇门中的其中一扇,突然打开了。” 那时管道里正传来黄灿喜的惨叫,他刚要追上去找她,八扇门中的其中一扇,却轰然开启。 而门内的景象,竟比他面前湖水的景象更加摄人心魄。刹那间,黄灿喜的生死已被他抛诸脑后,他不由自主地抬脚,向那门内走去。 “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神仙……很多神仙。” “那扇门通往的,竟是天宫……” 这话犹如一记重击,让黄灿喜猝不及防。她眉头缓缓蹙起,追问道:“难道不是你产生的幻觉?就像之前我们在湖水中看到的假象一样。” “你以为我会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他语气中透出不悦,但很快又沉浸在那段回忆带来的震撼中。 自从踏入那扇门,地图在手,一路畅通无阻。那里再也没有金古寨人的成仙壁画,取而代之的是腾云驾雾的景象,是真切可见的仙人面容与形体。 黄灿喜默然无语。 可沈河忽然变得喋喋不休。 他面带笑意,目光穿透虚无,像在凝视某种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幻象。那笑里掺着陶醉与狂热,整个人几乎被一种异样的亢奋吞没。 “我不想成妖,也不愿继续做人。” 声音低沉得像是从喉咙挤出,却带着一种近乎痴狂的笃定。 “我只想成仙!!我要长生不老,与世同存;我要亲眼看历史的潮水起落,亲手干预命运的脉络。我要推动文明一代代演变,看万千智慧生命在轮回里诞生、灭亡、再度燃起。我要受万人尊敬与崇拜,听他们在庙前叩首,在风中呼唤我的名字。” “灿喜,我要成神、我要成仙!” “忠臣、孝子、义士,死后可被奉为神明;无名孤魂、冤死之人,亦能显灵成庙,受人香火。为何仙籍之上,不能多我沈河一个名字?” 他猛地抓住黄灿喜的手臂,力道大得让她生疼。他像是中了某种无法挣脱的咒诅,被彻底卷入其中。黄灿喜只觉心慌意乱,她清楚地知道,沈河这般执念,早已超越了寻常的痴迷。 “李仁达和石峰就算活过百年千年又如何?我与他们不同,最终能成为神明的,唯有被神明选中的——” 黄灿喜的眉头越拧越紧,野庙中的种种涌上心头。她终于忍无可忍,毫无预兆地一拳挥出。这一击没有丝毫犹豫,几乎碾着风狠狠砸在沈河脸上。 拳头触及皮肉的瞬间,沈河整张脸都扭曲变形,空气中爆出骨裂声。他整个人被打得向后踉跄,全靠及时用手臂撑住墙壁,才没彻底摔倒在地。 冷汗瞬间从他额角渗出,汇成豆大的水珠,沿着脸颊轮廓滑落。经过那片被打得通红的位置时,水珠仿佛都滞涩了一瞬。而就在这瞬息之间,那片红色已经转为深紫发黑的淤痕。 他强忍着阵阵头晕和耳鸣,舌尖在口腔内试探着牙齿,却只尝到满嘴铁锈味。刚想呼吸,血沫就从嘴角溢了出来。 余光瞥见黄灿喜站起身,他心头怒火翻涌,想开口斥责这个施暴者,却疼得半个字都说不出。刚抬起手想抓住她,就被黄灿喜冷声打断: “怎么,右边也想挨一下,凑个对称?” 沈河动作一顿。他在心里默默记下这一笔,层层追溯,最后把这笔账全算在了周野头上。 正要收回手,一双带着薄茧的手却突然覆上他的手腕。那手掌根部厚实有力,指骨轮廓分明,每处老茧都诉说着常年练习积累的力量。 她猛地将他拽起,语气已然恢复平静: “说了半天,你还没告诉我,村里今天为什么没点火?这时候不该是做饭的时间么?” 她心底其实惴惴不安,生怕哈那村的人发现她不在,转而去找何伯他们的麻烦。 沈河勉强站稳脚跟,“因为村里死人了。” 第83章 黄灿喜一怔。真是不赶巧,来时还在说吃席,没想到红事之前先遇白事。这下哈那村的村民别把她们当作灾星赶出去才好。 “谁死了?” “阿蓝。” 待他视线重新聚焦,黄灿喜早已跑得不见踪影。 …… 草丛在她脚下簌簌分开,枝叶层叠遮蔽了月光,四下本就昏暗,此刻无灯无火,万物像浸透了浓墨。 她明明踏在泥土地上,脚下却传来“噗嗤、噗嗤”的黏腻声响。竟与那时野庙石阶上踩过湿滑苔藓时的触感一模一样。 她头皮一阵发麻,不敢细想。空气中隐隐飘荡着一股怪异的气味,似曾相识。 循着那味道往前摸索,越靠近,答案便越清晰。 直到浓雾中渐渐显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人影,被雾气扭曲得纤细如枯枝、如蛇影,偏偏不似人形。 那……究竟是什么? 她的心跳得又重又急,几乎要撞出喉咙。 就在她整个人被那诡异气味包裹住的一刹那,竟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味道张开了无形的臂膀,将她接纳了进去。也正是在这一瞬,她终于想起曾在何处闻过—— 是阿蓝屋里那盆纹面用的蓝黑水! 那水中隐晦的、难以分辨的第三种味道,正是眼前这股!此刻它竟从草地里满溢而出,甜腻中混杂着腐朽与铁锈的气息,紧紧攥住了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的脚步越来越缓,直至看见前方那道熟悉的身影,才猛地停住。 “舒嘉文……发生什么事了?人怎么会说没就没……” 那人应声回头,确是舒嘉文无疑。 可黄灿喜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目光便骤然凝固。 舒嘉文手中紧握着一把桃木剑,剑身上密密麻麻贴满了黄符纸。 那是何伯从不离身的桃木剑。 黄灿喜一见此物竟在舒嘉文手中,便知大事不妙,冰冷的汗珠瞬间爬满了整个背脊。 ----------------------- 作者有话说:《画饼》我都不敢放在推文栏里,为什么收藏库库长,甚至还有宝订阅(谢谢老板)。虽然写每一本我都会使出当时最高的水平去对待,但第一本确实,很稚嫩,很青涩,什么都没考虑……[爆哭][合十]谢谢,但是—— 第61章 三点成一线 “何伯呢?!” 舒嘉文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抬起手中那柄桃木剑晃了晃。 “他说村里气氛怪怪的, 去看看是怎么回事。临走前让我拿着这玩意防身。” 剑锋一转,带出一阵淡淡的木香,清凉如泉。那股气息穿透湿热的腥臭,黄灿喜只觉脑中的昏沉被刮去几分。 舒嘉文低头端详手中的剑,又装模作样地摆了个架势。 “怎样,帅吗?” 他这一笑,竟带着几分少年气,看得黄灿喜眉梢一挑, 气血直往上涌。 “你疯了吗?阿蓝死了你竟然还笑得出来?” 此话一出, 舒嘉文脸上淌过几分不自然, 却又一闪而逝,眨眼只剩下不解, “谁说阿蓝死了?但下午确实有一堆人去了她家, 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话音未落,手中桃木剑再度挥出。朱砂晃着黄影,在雾中里一闪一闪, 映得人眼晕心慌。 黄灿喜下意识顺着剑势望去, 他们竟已站在一棵巨大的榕树下。树冠层层叠叠,气根如须,阵阵腥味蔓延而下。她抬头的瞬间,冰冷的液体啪地落在脸上,顺着发丝一路滑进脖颈。 一股令人作呕的黏腻凉意顺势染上她。 “那是什么?”她皱眉仰头,只见枝桠间叼着数不清的鼓鼓布袋,袋口用绳子吊着,微风一吹, 影子竟如蛇般蠕动。 刚才看到的黑影,竟是眼前这一幕?! “我也在想,”舒嘉文皱起鼻子,神情说不出的古怪,“可到现在都没想出来。” 他低声补了一句,“我看这村子里的鬼气不小,最邪门的,还得是今天祭坛前作法的那个仙姑。” 听得阿蓝没事,黄灿喜心头一松,胸口的紧绷终于散开几分。 情绪像坐了趟山车,一上一下。 “什么仙姑……”她叹了口气,忍不住吐槽,“在这地方,应该叫娘母吧。” 她抬眼望着榕树的方向,低声补充:“听说黎族村落里,有能传达鬼神旨意的人。要是生病、遇上不祥,他们就会请道公或娘母来查鬼、赶鬼,祈个平安。只是,道公那一脉多半是从汉人那儿传来的……这哈那村这样古怪,也不知道有没有道公。” 她正说着,忽觉舒嘉文表情发怔,像根本没听进去似的。脑壳猛地像是被谁拍了一掌,她怎么也染上这爱科普的毛病了? 黄灿喜心情复杂,转身刚要离开,又倒车回来,语带恶毒,“说起来舒嘉文,你真是脖子硬了,在山洞里见到我奶奶的塑像,竟一句都不提?” 一想起舒嘉文和她在同一个地方被拽入石窟后,看到她奶奶的塑像只字未提,反倒抱了个不知来历的无脸野神出来,心头的不满又翻上来。 “是阿蓝叫你拿的?”她皱眉追问,又立刻否定自己。 阿蓝和舒嘉文语言不通,哪有那么大本事在短时间里哄得这怂鬼替她扛神像出去? 她正要再问,舒嘉文已双手投降,“我就算说了,你也不会信!还不如让你自己去看看。” 他小时候和黄灿喜去鬼屋,吓得尿裤子。黄灿喜因为这事笑了他一星期。不仅胆破了,脸也没了。 黄灿喜怔了怔,半年下来,她觉得自己像换了个人。 “这世间到底有没有鬼神?” “废话。”舒嘉文推了推她的肩膀,“信者有,不信者无。” “倒是你,把你奶奶接回来没?她怎么会在那种地方?” 黄灿喜眯了他一眼。四周雾气翻滚,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冷得像有手在抚。 只是那一眼,她就看出来——舒嘉文心里有鬼。 这人明显在岔开话题。 她白了他一眼,“何伯呢。我正想去找他问呢。” 话音未落,“哒、哒、哒”一阵急促脚步声从雾中传来。 声音忽远忽近,像有人在雾的另一端挣扎着穿行。 还没辨清是谁,那团浓得像浆的雾气忽然被搅开,一个人影跌撞着闯了出来。 何伯手里紧握一面古铜镜,镜面晦暗无光,却隐隐映出流动的光影。雾气绕着他打旋,却始终不敢靠近。 他眉间那道川字深得像刻上去的一样,神色惊惶:“这黎族村有问题!” “我听懂一些黎语,哈那村的娘母刚才说,村里有禁母!” “禁母?”黄灿喜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忽然“刷——”地一声,一团黑影砸了下来。 风声突至,雾气立刻搅乱。她本能地往后一躲,却被白雾遮住了视线。舒嘉文还来不及反应,那团东西已经“啪”地一声撞在他手中的桃木剑上。 “嘭!” 藤编的刀囊被利刃戳穿,一股灰烬猛然喷出,火辣辣地呛得人睁不开眼。三人几乎同时捂眼后退。 可就在这电光火石间,破口里又掉出一团黏腻的东西。 黄灿喜只觉胸口一沉,低头一看,怀里竟多了一团沉甸甸的血红之物。 起初那重量扎实,可当她定睛再看时,竟在她怀中慢慢变轻—— 那是一团胎盘。 湿滑、温热,红中带紫,黏糊糊地贴在掌心。 筋膜、血丝、尚未干透的脐带都清晰可见。 空气凝成一团死寂。 “啊——啊啊啊啊啊!!!” 舒嘉文几乎是反射般,桃木剑带着黄符光影朝她劈去,却被何伯一把夺下。 “冷静点!”他低吼,目光死死盯着那团胎盘,“别乱动!!” “哪来的肉?!”舒嘉文喉咙发紧,声音都变了调。 黄灿喜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怔怔看着手中的东西,胎盘、胚胎、脐带,三者在此刻串成一条线。 她凑齐了。 何伯蹲下身,看了眼地上破裂的刀囊,脸色瞬间沉到极点。 “别的黎族村都是把胎盘树种在村外山岭,他们怎么把这东西吊在村中?!” 他迅速起身,压低声音:“走,马上离开这里。” 可黄灿喜仍旧一动不动。 “你傻了?”舒嘉文声音在颤。 黄灿喜没有回答。她只是盯着那团胎盘,突然伸手,用指尖轻轻一搓。 “滋——啦——” 血色的膜在她掌中一点点拉长,雾气骤然旋起。 舒嘉文瞪大眼,喉结艰难地滚动。 她也屏住了呼吸,头皮发紧,几乎不敢眨眼。 第84章 那团东西黏糊糊地贴着掌心,温热而湿滑,像还在微微颤动。 她忍着从颈后一路爬上的寒意,只因内心有个声音在轻轻催促:里面有东西。 可到底在哪? 雾太浓,看不清,她只能凭着触觉一点点去摸。 手指在那层血膜与筋络之间缓慢探行,指腹摩擦、撕扯、又被滑腻的组织粘住,呼吸一寸一寸地乱。 终于,在一片软烂之中,她摸到了一块冷硬的东西。 她屏着气,将它一点点掏出。 并非瓦片,而是一块泥质碎片。 她小心地抹去上面的血肉,指尖在粗糙的泥纹间摸索,那凹凸的线条渐渐拼成了一张脸。 她怔住。 那张脸,她见过。 就在她口袋里,那张被剥下的脸皮上。 “咦??这不是你那张脸皮吗?怎么这也有?难不成是从村里哪个女人脸上割下来的?!” 舒嘉文的声音发抖,脸色青白。 他就是这种人。想象力越旺盛,胆子就越小。 他越想越害怕,整个人几乎贴在何伯身上不肯撒手。 何伯被他搂得喘不过气,脸色却也不比他好多少。 他抬头看天,冷不丁倒吸一口气,低声喃喃:“……这地儿,走不了了。风水阻塞冲阵,是凶煞。” 话音未落,一阵疾风从山口灌入,雾气被撕出一道口子。 榕树枝丫猛烈摇晃,绳索一根根“嘎吱”作响,像是下一秒又要掉下更多看不见的东西。 “何伯,”黄灿喜沉声问,“你刚才是在哪听到他们说禁母的?” 她把怀里的胎盘甩到一旁,血迹在地上溅成一片暗红,随即将那陶脸迅速塞进口袋。 不管舒嘉文怎么阻止,她的眼神已经告诉两人答案——她要去找阿蓝。 三人踏进浓雾,沿着小径一路往村深处走去。 雾中传来断断续续的野兽吼叫声,村民的影子若隐若现。 那些哈那村的人一个个神情警惕,眼里闪着光。他们手里举着镰刀,刀刃暗锈斑驳,在月光下反着冷意。 可诡异的是,他们并未上前,只是目光紧紧追着三人的背影。 顺着村中的小河逆流而上,雾愈发浓重。水声在脚边盘旋,忽然,舒嘉文停下脚步。 “……那是,什么?” 河面被风掀起,水花翻滚。借着微光,他们看到黑暗的水面上,正漂着什么。 一截、两截……手臂大小的影子,顺着湍急的水流,一个接一个,从上游滚落而来。 “哗啦啦——哗啦啦——” 那声音细碎而密集,伴随着一股越来越浓的血腥气,在雾里缓缓弥散开去。 直到他们看清河里漂浮的东西,呼吸几乎同时停顿。 那不是尸体。 是阿蓝雕刻的木头神像。 那些神像浮在水面,手臂大小,一具具顺流而下。 顺着河面望去,他们在村中唯一的一把火把的火光映照中,终于看清那场荒诞的仪式—— “铛——铛——” 锣声震天。 阿蓝被绑在一副竹制抬架上,四肢被绳索死死勒住,动弹不得。 那位为她纹面的女人娘母,披着满是血渍的麻衣,手持竹瓢,一瓢又一瓢,将桶中的血泼洒在阿蓝的身上。 血水顺着阿蓝的颈项流下,蜿蜒进她的发丝与眼角。 娘母嘴里念着什么,那声音不是咒语,而像一首哀婉的山歌。旋律古老,带着泥土的腥气与旷野的节奏,仿佛来自久远的记忆深处。 每一次泼血,都伴随着红藤叶的回应,“飒飒”叫嚣着。那些藤叶环绕在阿蓝周身,似乎正将她“封印”其中。 原本的诡异,在这一刻竟被神圣化,那血、那歌、那藤叶,都像是一场庄严的与神明祖先的对话仪式。 “铛——铛——铛——” 其余的族人围成一圈,敲着鼓、击着铜盆,声音错乱,却又整齐得可怕。 何伯俯身凑到黄灿喜耳边,低声急语: “他们在驱鬼!娘母说有不洁的鬼神附在阿蓝身上。娘母查出禁母后,必须举行仪式,把鬼逼走。” “驱鬼?”黄灿喜喃喃,这哪是驱鬼,分明是在杀人。 等到桶底的黑血快见底,娘母口中的歌声终于停歇。她轻轻一点头,周围的族人立刻上前,抬架一齐抬起,脚步整齐,向河边走去。 “嘭——” 木架被抛入河中。阿蓝半个身子没入湍急的水里,可她却并未呼救,眼神平静得像是一具木偶。 黄灿喜眼前一黑,几乎没思考,便扑了上去。 “阿蓝!!” 她拼命拉扯那竹架,水花溅进眼里,腥味呛得喉咙作痛。终于,她把人死死拖了回来。 可岸边顿时乱成一团。方言的咒骂、木棍的碰撞、拳脚声、女人的尖叫混成一片。 舒嘉文一边护着她,一边也被推搡得踉跄。 黄灿喜被迫后退几步,猛地转身,一拳打在一个靠近的村民身上,却在抬手要打第二拳时, 她的余光扫到了娘母的脖颈。 那一瞬,血液全都凝住。 她看见娘母的喉结。 黄灿喜瞳孔猛地收紧,心跳如鼓。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那张满是纹身的脸, 哈那村的娘母,竟然是个男人?! ----------------------- 作者有话说:《中国民俗大系——海南民俗》刑植朝,王静 第62章 目光近乎慈爱 “轰隆——” 一声巨响, 他们三被打包扔进一个漆黑房间里。 门锁一关,尘土翻起, 屋里只剩一股草药和灰尘的味道。 黄灿喜看着两人,又敲敲四处的墙壁。 这地方不似村里的其他木屋。墙是泥与砖砌成的,坚硬、冷实。茅草顶下还覆着一层黑色的焦灰,却泛着一层湿冷,折腾一圈,又坐回原位。 三人一鬼,在这巴掌大的封闭地方大眼瞪小眼。 舒嘉文:“我……” “你,有, 问, 题, ”黄灿喜忽然出手,五指一伸, 擒住舒嘉文的腮帮子, 逼得他下巴一歪。 她嘿嘿两声,暗藏怒气,“你是故意引我去那座野庙的?谁教你的?舒嘉文, 你没有这个胆和脑子。” “啊啊啊!疼疼疼!” 舒嘉文惨叫着, 手脚乱挥,眼神死命向何伯求救。 何伯似乎早就见怪不怪,待两人打得差不多了,才像是终于注意到这一块,慢吞吞地开口劝架。 “灿喜啊,出去再打吧,眼下我们还困在这山头,连怎么出都不知道。” 何伯说得对, 这破屋子和哈那村的村民拦不下他们。 可奇怪的是这座山,山像活的,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兜回原地。 她眼神一晃,将野庙与石窟的经过一一道来。 当说到那尊神像时,何伯神色骤变,额角青筋浮起,余光缓缓掠向黄灿喜身后的那道魂魄。 他缓缓合掌,虚虚一拜,方才低声开口。 “灿喜……你虽是人,却要替神明完成使命。” 他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诡异的敬畏。 “可你原本并不孤单,古传女娲之肠化十神,为人间十守。据说那十位,是女娲在末劫前留下的守护神,以护其血脉不绝。” “但——”他顿了下,深深叹了一口气,“只是……从什么时候起,我也不知。那十神逐一幻灭,如尘归壤。唯独你奶奶土胥,还在人世。她能留到如今,大约也仰赖她的众多相识,偶尔的一炷香,吊着她那点气息。” 他修道多年,山川之间识得灵脉,在云岫深处初识土胥。 那日清风过岭,白纱曳影,她立在水石之间,发丝散作泥土的颜色。指尖轻触,山势便有起伏,草木循她的意志生长,又归于寂静。十年如一日,她于一方地貌上司生息、重塑、归土之职。 她不似凡间之神,更像是天地行走的一缕念。 旧时她亦有庙宇、有塑像,香火曾炽盛,山民称她“地母娘娘”,凡有新坟必焚纸祭告。 然世代更迭,香火日寡。新路开山,旧庙湮没于林。泥像风化,供桌倾塌,连最后一柱清香,也被风吹散。 人死归土,魂经她引渡而入地府口;万物腐坏,她以温柔覆之,使之再生。 可神若陨落,又有谁来为她送终? “神随香火生,香绝则神隐。” 土胥的一生,漫长得没有年岁,却几乎是整段文明的缩影。 文化的兴衰、信仰的流变,从爆发到扩散,从交融到凋零;万象轮转,数千年后,一切归于尘埃,名字在风中呼呼回响,却无法判别,到底叫什么。 第85章 舒嘉文虽然听得发懵,但他隐隐意识到,现在不是他该插科打诨的时候,他挪到何伯身边找了个位置,静静地听着,像是在听一顿天书。 她的神情淡而凝,眉目里混着迷惑与倔强。 何伯望着她,又望向那一缕若有若无的魂魄,神色复杂,似有话要说,又一再犹豫。 “灿喜,”他低声开口,“我知道你自小主意大,喜恶分明,认定的事就会去做。可是——” 她挥手打断,语气平静得近乎无情:“我收集瓦片,也不过是为了早点恢复正常生活的无奈之举。” 她想的,不过是真相。 八扇门后究竟是什么?七枚瓦片拼齐,又会发生什么? 如果不是被命运推着走,如果不必用生死去换答案,她或许早已不再挣扎,而是选择留在那奇诡的循环里,慢慢看清世界的另一面。 何伯沉默良久,只是抿着嘴。 他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叹息一声。 “也好……也好。” “……”黄灿喜喉咙一紧,把脸别去一边。 她突然想起那件冲击力十足的发现,“这地方的娘母怎么是男人??” 她仍不敢相信那一幕。 那人身形矮小,手脚纤细,身着彩织的无领对襟衣,短筒裙下的腿线条分明。两颊、手臂、大腿、乃至胸口,密密麻麻的线条纹身交错成一张网,紧紧缚住身体。银饰叮当作响,骨簪将发髻高挽于后,几缕碎发贴着鬓角。 那模样艳丽诡异,几乎令人不敢直视。 这谁能看出是男人? 娘母本是村中的被选之人,凡突生异状、语出惊人者,被认为通神。 村人便会将其安置于火炉旁,以酒启契,供其与神明缔约,自此受香火供奉。 看哈那村人对那尊神像的敬畏与惊惶,恐怕并不是他们隐瞒祖先神明偷改,更像是娘母自己隐瞒秘密,男扮女装,伪装在哈那村里主导一切。 何伯补充道,“我下午在村里四处转了一圈,他们见我听不懂黎语,就当着我的面闲聊。哈那村表面上殷勤招待,其实早有预谋,他们对外人起了歹念,打算等时机成熟,将我们一网打尽,夺钱献祭。而且,他们像是以前和汉族人生过冲突。” 黄灿喜倒吸一口凉气,“难怪他们明明会说普通话,却偏要假装听不懂。” “难不成那男人是因为无法成为道公,所以才伪装成娘母?阿蓝察觉了真相,他才急着以禁母之名灭口?” 舒嘉文在旁边听得直冒汗,终于忍不住插嘴:“那我们出去的时候得带上阿蓝。她知道太多,这村子根本不是普通的黎族村。” 黄灿喜斜他一眼,“怎么带?她既不愿纹面,又不肯离开,就证明她既不承认这文化,却又不愿走,这么扭曲一人。我们将神像带出去然后勾引她走吗?可那神像不是被你摔碎了吗?” 她话里夹枪带棒,直指舒嘉文。 舒嘉文一愣,脸色古怪,“哼”地一声,三秒又火速求饶,“我确实一路追着一影子,追到野庙里。” “可石窟里有什么,你不也看到了吗?我再一看清她的脸,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又觉得她脑子好像不正常。” 他挑挑拣拣,犹犹豫豫,死到临头还不愿把话说全。 “你脑子才不正常,你会黎语吗?”黄灿喜气不打一处。 “嘿,我还真会!”被她一激,舒嘉文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翻译笔,得意地一晃。 “我来海南可是有备而来,最新技术,能识别多种方言,带口音都不怕,超远距收音,准确率高达99%。还能扫描手写体,不工作的时候还能当手电筒。” 黄灿喜胸口发闷,瞥一眼眼何伯,又看向舒嘉文。感情这两天下来,真正听不懂的只有她。 她不是什么女娲的天选之人吗?竟然受这窝囊气。 “没收。”黄灿喜手一扫,将翻译笔收入囊中,“说回来,沈河呢?” 聊了半天,沈河竟然没被抓进来。 屋内又陷入一瞬寂静。 舒嘉文摸摸鼻子,“大概……是去筹钱赎我们吧。” 黄灿喜的目光近乎慈爱,带着想把这傻子脑袋掰开,看看是不是真的空心的冲动。 她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路上摘的野果,整整齐齐放在地上。 随后,她靠近墙壁,指尖在粗糙的泥砖上摸索着,耳朵紧贴墙面。隔壁一片死寂,连虫鸣鸟叫都停了。 她稍一回想被押进来时的路径,觉得旁边的屋子一定是村子最重要的地方。 她回过头看着两人, “这么久都没送饭,估计今晚不会有人来了。” “我得出去看看。要是出事,我们在野庙汇合。” 话一落,她脱下外套,叠好压在墙角。 深吸一口气,退后两步, “嘭!” 一脚猛踹,墙壁震动,灰尘簌簌而下。 “美女,这房子比我爷年纪还大,你悠着点。”舒嘉文惊慌失措,四处乱看。 黄灿喜仿佛没听见,又连续追上两脚。 “砰——砰——” 第五脚落下时,泥墙终于崩裂,硬生生凿出一个头大小的洞口。 她弯腰探头往外看,冷风扑面,带着草木与土灰的味道。外面一片漆黑,却没有动静。 “当心。”何伯叮嘱。 黄灿喜点了点头,俯身钻出洞口。然而她脚刚落地,就愣住了。 外面并不是她以为的室外,而是一间更大的屋子。墙体与方才那间泥屋相连,造势相似,却平整得多。屋顶覆瓦,桌椅摆设精致,显然是全村最讲究的建筑。 她屏住呼吸,举起翻译笔的手电光照去。光线掠过梁柱,只见梁上悬着密密的香灰和绸缎,香火气混着血腥与檀香,在空气中凝成厚厚的一层。 这地方像是哈那村的中心,峒主庙。 她缓步向前,指尖拂过一面挂满刺绣的布幔。 黎锦的丝线在光下闪着微光,金丝、云母片折射出细碎的流光。绣面上是成排的图腾、花纹、神兽、眼睛、蛇、山与人,一针一线织出一个完整的世界。 她几乎被那片繁复的纹理吞没。 走过刺绣屏风,又是一堆堆堆叠的吹奏乐器、竹管、骨笛,还有几箱密封的书籍。 黄灿喜取出一本,轻轻拂去尘土。书皮发旧,纸页泛黄。她正想用翻译笔扫描,却在第一页就看见熟悉的字迹。 竟是汉字! ----------------------- 作者有话说:今天才知道,原来黎族那边无论男女都可以叫娘母,而且都穿女装,真巧啊…… ——11月9日留 第63章 可这还没完。 她怔了怔, 又翻开第二本、第三本。无一例外,全是汉字。 内容大多是关于哈那村的神话、图案花纹的释义、还有村史的传承。 她心头一凛。记起黎族自古以口传为主, 民歌与巫歌由记忆代代流转,从无完整的文字系统。直到建国后,才由专家整理,记录发音与歌谣。 因而这份笔记由汉字来记录,再正常不过,可哈那村的态度来看,显然在这本书之后,村子里又发生了些什么。 她皱着眉火速察看, 终于在其中的一个角落里, 找到了原因。 她的瞳孔骤缩, 呼吸乱了。 一张又一张纸,她飞快扫过去, 视线像被卷进风暴, 心底卷起说不出的震惊。 哈那村以前竟是汉黎住一起? 嘴一酸,翻译笔“噗嗒”地垂直下落,可落地时, 却砸出一滴滴的“水花”。 水花? 黄灿喜一愣, 还以为是眼花。 可下一瞬,她清楚地看到那并非水,而是一条条从黎锦上流下来的线。 那些图案原本静止,此刻却像被唤醒。 线条从刺绣的缝隙中蜿蜒溢出,柔软、细密,带着温度。它们一根连着一根,如同一群无声的水蛇,滑入地面, 交缠、盘绕。脚下的地面也开始变得柔软,她抬脚想退,却发现裤腿被那些线条缠住。明明是线,却像水。冰凉、顺滑,却有一种吸力,像要将她拖入某个深处。 她猛吸一口气,伸手攀住一旁的木架,踩上一张木椅。 那一刻,她几乎要怀疑这世界的质地,那些线条在地上疯狂交织、叠合,像墨水晕开成一片黑暗的漩涡。 她怔怔看着这一切,胸口的恐惧一点点攀升。那种恐惧并非来自未知,而是似曾相识。像是达斯木寨里祭屋的外墙,像是阿里寺院外墙上的文字,也是这样跳动、蜿蜒,仿佛在呼唤她。 椅子忽然动了。 “咯吱——” 她脚下的木椅开始轻轻漂浮,晃晃悠悠,仿佛有一只手在她身后推着。 第86章 “水”位越来越高,线条化作的液体没过她的小腿。 那些符纹像活物,在流动、在呼吸。 木椅像一叶小舟,缓缓漂移。 她僵直着身体,蹲在椅面上维持平衡,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胸腔。 翻译笔的灯光摇晃,在那无尽的黑色纹路上闪烁。 “哗——哗——” 水声渐起。 “咕咚……咕咚……” 液体之下似乎有什么在蠕动,气泡一个接一个地浮起,又碎裂。涟漪蔓延开去。 她捂住口鼻,被那股浓烈的腥气扑得猝不及防。气味里混着血、生肉和湿泥的味道,灼得喉咙发酸。 她伸手去掏口袋,那张面皮仍在,冷凉黏腻地贴在掌心。 如果她没猜错,哈那村真正的守护神,原本就是那尊无脸神。 而显然,村子里现在还有一尊无脸神的分身。 可在哪? 这个疑问在她脑中盘旋不去。她抱着那团思绪,在摇晃的黑潮中一晃一晃地向前,翻找、摸索,几乎是凭着本能。 忽然,她看见在手电微弱光芒之外,有一处更温暖、更摇曳的亮。 那是一团火光。 火塘还在燃烧。 火光将四周的黑水照成一片晦暗的波动。 而火塘前跪着一名女人,跪在一尊神明前。 她被粗绳死死绑缚,双膝跪地,身上满是黑红的血痕,发丝凌乱,黏在脸上。血与灰混成一层厚壳。她的眼帘低垂,神情麻木,像是一具被供奉的尸体。 那是阿蓝。 黑水翻腾着,将她整个身躯包围。它顺着她的皮肤,一寸寸地爬上去,腿、臂、胸、颈、面。那不是水,而是带着意志的线,像有生命的咒文。它们在她的身体上游走、缠绕、刻印。 那些她费劲心思躲避数年,却仍被紧紧束缚的古老线条,在她的肌肤上留下印记。 她的身体终将成为族谱的一部分。 黑水仿佛有灵智,它渴望靠近火塘,却又畏惧。 每一次试探,都会被火焰灼出焦黑的一角,发出低微的噼啪。 黄灿喜惊得额头发凉,看向眼眸半垂的阿蓝,确认四周没人之后,唤了声名字。 可她却没有反应,只是跪在祭坛前,而祭坛上供奉的,则是今早所见的哈那村的祖神。 无人应答。 她又唤了一声。 阿蓝一动不动。双眼空茫,皮肤苍白如纸。 火光舔舐她的脸,照出一种死白的宁静。 “阿蓝!”黄灿喜咬牙,猛地从椅子上一跃。 “扑通——” 黑水溅起。那一瞬间,她的脚踝与水面接触。刺痛瞬间贯穿全身。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意志才没喊出声。疼痛沿着皮肤蔓延,像无数根绣花针在血管里穿行。她的呼吸被硬生生卡在喉咙里,眼前一片白。她挣扎着往椅子爬,手指抓破了木沿,却被那股水意拉扯着,那些纹路缠上她的脚、腿、腰,像在挽留,像在合理化眼前的一切。 世界仿佛在旋转,她听见耳边传来惨叫声,可那不是她的声音。 她闻声寻去,火光跳动间,她看见墙上、地上、梁间,全都映出她的身影。 一具又一具,层叠交错。 每一个影子都在张嘴尖叫,每一个影子都在痛苦挣扎,每一个影子……都像在被灼烧。 一阵风忽地吹过。 火光骤闪,那些影子被风撕散,化作更多的剪影,层层叠叠。 黄灿喜几乎在同一瞬间,看见另一个世界的叠映。无数人影将一个女孩的四肢死死按住,粗绳缠绕,绞得血迹斑斑。 然后—— 娘母嘴里念念有词,手中白藤尖端蘸着蓝黑色的黏稠汁液,另一只手执木棒。 “邦——!” 木棒击在针柄上,空气震得颤。 “伟大的祖灵,请保佑哈那村的女孩平安健康——” “啊啊啊啊啊啊——!!” “邦——!” “祥图覆面,赐她多子多福——” “啊——啊——!” “邦!!!”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族人,请您赐她美丽与聪慧——!” 一声声咒,一次次敲打。 蓝黑的汁液渗入皮肤,与鲜血交融,渗出灼人的气味。 皮开肉绽,血珠一颗颗跳出,女孩痛得翻滚,却在众人搀扶下,被再次按回地面。 那条通往被认可的路,是由疼痛与服从铺就的。 她们哭着、笑着,泪水与汗水混成一团,那声音里竟掺杂着一种奇异的喜悦,仿佛唯有献出疼痛,才能换来族群的拥抱。 黄灿喜怔在原地,面色惨白。 她眼前的世界像被火焰灼化,过去与现在重叠交织。 仿佛有无数针,从皮肤穿入血管,直抵灵魂。 她恍惚间甚至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那一幕幕仪式的画面,像无形的手将她拖入过去,过去花花绿绿地又贴回此刻。 她嘴唇颤抖,几乎是求生本能地往上爬。可就在身体即将脱离那片黑水的一刻,她猛地转身,拍向阿蓝的后背。 “阿蓝——!” 阿蓝的身体猛地一震。她胸口一鼓,喉咙鼓胀,一团黑色的腥臭猛然从口中喷出。 “啪!” 那团黑影落地,尚未看清形状,便融入地上的黑水,与无数图纹交织,化作流动的符号,继续流淌。 黄灿喜不顾一切,扯住阿蓝的衣领,吸气一提,将她硬生生从那片黑水中拖出。 可这还没完。 黄灿喜像疯了一样,用脚蹬着那把木椅,一点一点逼近祭坛。火光照着她通红的眼。 她死死盯着那座供奉的神像,那尊尊贵的祖神。 阿蓝却突然醒来,她挨在黄灿喜的肩上,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黄灿喜的锁骨,明明脸是冷的,眼泪却灼得惊人。 “百百” 这一句喘息一样的气音冒出,惊得黄灿喜浑身一颤,猛地看向阿蓝,可那一句只是开端、她继续念着、“百……” 黄灿喜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沸腾、却是一种将她逼近窒息里的惊恐。 她来海南前,找资料找了一本黎族语速成,学了三小时,最后记下的单词寥寥,“百”这词就属其一。 只因为这个发音对应的意思是“妈妈。” “百百、” 声声如针,刺进黄灿喜的骨、抽着她的神经,她像是又回到了米北庄村的夜空,数不清地纸人贴着她、拉扯着她的血肉、钻进她的毛孔。 到底妈妈在哪?!!!! “哗啦、”她弯腰,一把抓起那本村史。书页劈啪作响,被她猛地塞进火塘。火舌迅速攀上书册,纸张瞬间燃烧成一束橙红的火把,那些原本蠢蠢欲动,不断缠绕的图纹,惊慌脱离、避让。 “刷——”地火光划出一条线,凭尺划界。黄灿喜几步跨出,一把抓住祭坛上的祖灵神像。 那神像烫得惊人,仿佛是被烈火炼出的铁块。掌心被灼得翻红,她却仍死死攥着。汗与血顺着指缝蜿蜒而下,她咬紧牙关,额角青筋鼓起。火光在她身上狂跳,衣料紧贴肌肤,线条分明的肩膀随呼吸起伏不定。 若甜是她的皮,艳是她的骨,那么此刻一切都被投入烈焰的深处。她在极致的痛楚与狂热中,被提纯、被熔化,沸腾成滚烫如铁水的灵魂。仿佛在燃烧的瞬间挣脱一切束缚,向着无边黑暗泼洒出一场惊天动地、瞬间即永恒的光雨。 她猛地一挥手,神像应声砸向坚硬的泥墙,轰然巨响致山崩地裂,整座屋宇为之震颤。 “嗙!!” 祖灵神像应声碎裂!! 碎片四散,雄壮的男性轮廓倾塌,层层剥落的石屑露出更深一层的面孔。那张粗糙而古旧,雕法已非近世。那是明清时的匠工模样,额线方正、神目威严,显然是后来被汉人重塑过的男性神明。 她眯起眼,再度一击,“嗙!”碎石迸射,如利刃掠空,火星四溅。 神像又脱了一层皮。里面竟是更早的形制。泥胎未干,线条柔和,神情慈爱,双目低垂,仿佛在注视怀中婴儿的母亲。 那是典型的母神像、掌火、护生、司育的女祖形象,正是黎族早期所祭的谷母、火母。 尘土飞扬中,她再挥臂砸下。 一层又一层,直至最后,神像只剩掌心大小,只剩那尊陶偶,人首蛇身,雌雄莫辨,神态安宁。 那是更古老的神。山与水之母,掌生死与万物轮回。 这才是哈那村、也是这座山最初的神明。 它并非被人创造,而是被不断改塑、遮蔽、覆盖。 神明在人的双手间诞生,也在人的双手间被改写。 从蛇身女祖,到抱子的母神,再到披盔束甲的男神,每一次改塑,都是社会结构变迁的投影。 第87章 她怔怔地望着阿蓝斑驳红肿的面孔,不明白为何要以痛与血腥去换取通往祖灵的凭证。 那既残酷,又狡黠。 整个族群的历史,都被迫刻在女性的皮肤上。 她失神地从怀中摸出一支笔,笔油顺着陶像的裂痕缓缓流淌。 女神的轮廓在尘埃中复现,她竟是如此的熟悉,仿佛百年前、千年前,曾有无数个“黄灿喜”在此纹面、在此停步。 她的神情专注而平静,像一位为神纂像的匠人。 或许并非匠人,而是一位入殓师,为这被尘世遗忘的母神,重塑她初生时的容颜。 直到最后一笔落下。 “百、” 背后传来一声气音。 阿蓝猛地扑过来,泪水与血混在一起,她的脸上带着惊讶、痴迷与依恋。 她伸手欲夺走那尊神像,指尖颤抖,笑意疯狂。显然她所跪拜的,竟一直是这层层外壳之下的母体。 火光映出她脸上的红斑,那笑容近乎崇拜。 她蹦跳着、哭着,嘴里仍在喃喃着那句“百、百……” 门缝里渗出一股暗红的血水,悄然蔓延,将地上的图纹一点点稀释开去。 黄灿喜站在原地,只觉世界都模糊起来。她以为自己是个疯子,但对比之下,自己竟正常得可怕。 她皱着眉,低头望向阿蓝,阿蓝忽然一蹦,铁头撞得黄灿喜发懵,可那一撞,反倒让两人都清醒几分。 黄灿喜无奈叹气,奈何解释不通,于是干脆做起无赖,“不好意思,我也要找我妈去。” 话落瞬间,她猛地一敲,手中的神像化为碎片,溅出一阵血雾,又在刹那化为灰,最终只剩下一块黑色的、发着青磷光的瓦片。 “哈。”黄灿喜一把抓住那枚瓦片,边角嵌入她的掌心,嘴角慢慢勾起一抹笑。 然而,阿蓝像是受了巨大的刺激,整个人一蹶不振。 “喂喂、你醒醒,我背着你打不过。” 外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可黄灿喜反倒平静,对她来说,拳头砸人,总归有个具体的目标。 她环顾四周,一眨眼,竟一把抓住地上的线条,她狠狠一扯,线在掌心滑出青痕。她用牙齿咬断那根线,将阿蓝稳稳绑在自己背上。 村子里黑乎乎一片,却藏着各式各样的怪人,四面八方的从不知那个缝隙中钻出来。 他们嘴里喊着听不清的话,手里举着猎枪,“砰——”地子弹射偏在她脚印上,却步步相逼,又是“砰——”,泥浆飞溅。 黄灿喜低声咒骂,冷汗顺着颈侧滑下。 论枪法,在场没有一个人能比上她。 她摸黑逃跑,脚下处处是凶机。直到一阵旋风突袭,胎盘树的枝条摇晃,悬挂的“果实”一个接一个坠地,在地上砸出闷响。 她心头一紧,猛然转身,却在看清来人后,表情瞬间变成嫌弃。 “呀!看到我就这么失望?” 沈河的声音从树上传来。他一脚踏枝,一脚悬空,笑容依旧那副懒散的样子。 “你怎么才来?失踪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又得十天半个月才重新出现。” 黄灿喜咬牙冷声质问,“你说阿蓝死了,这不是好好的吗?!” 沈河却噗嗤一笑,随手捡了个石头,致力一扔,射向黄灿喜脚跟的子弹便偏了原来的轨道,“她是死了,可耐不住别人把她又改活了。”语气含笑,满嘴阴阳。 黄灿喜皱眉,冷冷地瞪向沈河。 她从下车那一刻起,胸口那股异样的感觉就没消过。一种模糊而清晰的直觉,扎在她脑子深处。 周野,也在这座山里。 她甚至怀疑,那次舒嘉文被拽进石窟,遇到的根本不是阿蓝。 而是周野。 一切巧合都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起来。她还没来得及细想,一股浓烈的香烛味却突然钻入鼻腔。 抬头看去,见到沈河手指一甩,三支香笔直插入湿草之中。 香火稳稳立着,烟雾升起,细细缭绕,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盘旋在几块石墩周围。 只听“滋滋”声响,石墩表面闪烁着湿光,她眯眼一看,石墩上面似乎糊着一层血肉?! 她的胃一阵翻腾,浑身寒毛倒竖。 而那几块石墩,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鼓动、裂开。血肉渗入石墩的缝隙之中,竟长出躯体而来,烟雾像筋脉一般缠绕在它们周身,那些石墩,一个个长出手脚、肩膀和脸。 “哈哈哈哈哈如何啊、灿喜,我让你考虑一下的事,你考虑好了吗?” 村民见状惊恐万状,纷纷驻足,手举猎枪,却不知道如何是好。 黄灿喜趁混乱掂几下阿蓝,踉跄着往村口冲去。 她心脏跳得快要炸裂。脚下像是踩在无数软糯、湿滑的苔藓上,每一脚都换来“噗嗤、噗嗤”的回声。 待离村口越来越近,却隐约见到有一个矮小身影竖在地上。 那人静静地等着,身上密密麻麻的线条交织成网。如果按照繁复的程度来看,她显然是哈那村里最尊贵的人。 娘母、不对,男人怎么能称作娘母。 那本燃成灰烬的村史,说了一段造鬼的历史。 这个村子里曾经出现过鬼胎。为了驱逐着一不祥之兆。哈那村竟将本是村口的胎盘树,改为村内。 而那鬼胎,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在哪? 男人举着猎枪,“把那女人放下,你们也要死在这里。” 他的普通话流畅得近乎母语的程度。 话音刚落,“砰——!” 枪声在耳边炸开。 子弹擦过黄灿喜的衣角,带出一缕焦糊的布屑。 她的心脏几乎提到嗓子眼,却咬着牙,不愿在这节骨眼里认输。 在这里死,她就又要上一次周野的小本子! 男人脸色阴翳,眯着眼,像是发现了什么,将准头瞄准黄灿喜身后的阿蓝。 “砰”地又是一声。 第64章 两人才 子弹从猎枪的枪管中以迅雷之声脱出, 照着轨迹直袭而来。 黄灿喜咬牙,猛地一个侧身。子弹擦过阿蓝的头发, 发髻被热浪烫碎。刹那间,发丝四散,在空中化作一阵细密的黑雨。 她的心脏跳得厉害,几乎逼得唇色发白。 身后的阿蓝虽瘦,却毕竟是个活人。她怎能带着一个人逃脱枪口?千百种法子在脑海里闪过,却无一能两全。 还未想透,枪口又重新抬起。 “你这个怪胎!快滚出我们哈那村!” 黄灿喜闻言猛然一震。 身后的阿蓝仿佛从呆滞中被唤醒,却脱口而出一句又一句生涩的普通话咒骂。 那咒骂声不重, 却像直击持枪男人的神智。 他的手抖了, 弹轨开始凌乱, 子弹一颗颗描着两人的影子擦身而过。 “闭嘴!你这个村里的叛徒!” 黄灿喜满头大汗,心里竟还抽空感激——幸亏这俩哈那村人吵架还用普通话。 阿蓝:“就是因为你的祖先, 哈那村才变成这样!” “母神才会被遗忘!” 男人脸色阴寒, “你这个不守族规的人,凭什么说这些话!” 又是一声枪响。 男人再按扳机,却发现弹尽。 他迅速抽出新的弹夹。就在那一瞬, 一阵风影掠过视野。黄灿喜不知何时已将阿蓝放下, 疾步逼近。 他吃惊猛退,尚未来得及举枪,便被迎面一拳打得脸几乎扭曲。 枪口“嗙”地一声空响,没有子弹,震得他虎口发麻,几乎脱手。 黄灿喜一个翻身,趁势踢飞猎枪,双手反扣, 将他死死压在泥地上。 男人拼死挣扎,几乎以命相搏。 “你到底是谁?!你这个外乡的汉人,凭什么来插手我们的事!” “什么外乡的汉人,”黄灿喜冷声道,“你不也是汉族人吗?” 男人的脸色在一瞬间僵硬、塌陷。所有伪装都在此刻被戳破。 ——哈那村的娘母,不仅不是女人,更不是黎族人。 他们一行人跟着导航误入这座无名山时,草草看到的那片村落废墟。 谁都不清楚以前这里住过谁,但从散落的瓦片与残砖推测,那或许是一批汉商遗民。 早在秦汉时期,便有成片汉族在海港聚居。而其中有一支商贾,遭遇水患,被潮水卷入山谷,最后在这无名山脚落脚。谁料深山密林之中,竟还藏着一座黎族的哈那村。 最初,他们山顶山脚各守一方。后来因土地与祭祀纷争,互起冲突,时合时分。可在漫长的岁月里,贸易、婚姻、疾病与信仰的流动,又让他们彼此交融。那座山腰间的野庙,便是在这样的分合里生出的。 第88章 来自各地的神像被供在同一片庙堂中,汉的、黎的、藏的,不问来路,皆被请来,挤在这片巴掌大的圣土上。 众神共居,香火分食。偏偏每位神都远洋而来,水土不服,逐渐改了面貌与职司。正神化为野神,仪轨散佚,人心妄改,信仰开始歪斜。 歪着歪着,黎汉通婚里,生出了一个怪胎。 那孩子天生发育不全,不分男女。两村人见之色变,皆视为不祥。尤其是哈那村,认定这是恶鬼降下的惩罚。 自此,两村人心怀戒惧,夜里互设防备,火光常在山口闪烁。 恰恰在这紧要关头,汉人村落里竟有两名人才,管不住口手脚,摸黑来到哈那村前,爬上那棵胎盘树,来摘这天下大补进肚。 窸窣声惊动了守夜人。哈那村人提着火把赶来驱野兽,谁料跑出村口,火光与月色交织,一冷一热,映得那株榕树的影子愈发漆黑。众人循着根须抬头望去,只见树上悬着两条细长的东西,在一排排干瘪的胎盘之间轻轻晃荡。 摇啊摇、 摇啊摇、 风一过,那两条东西随风摆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在夜里怪异得像刀尖刮骨。 众人壮着胆走近,火光一映,才看清那究竟是什么。 ——是两条人。 脖颈缠着绳索,双眼圆睁,舌头垂得细长。血水顺着下巴滴落,胸口还黏着未吞完的胎盘残肉。风过之时,他们的身体僵硬如铁,却仍一下一下地晃动,像还在呼吸。 而这,仅仅是开端。 两人死得诡异。 若说是意外,怎会两人都以同样的方式惨死?汉人愤而上山讨说法。 哈那村众人又惊又怒。那胎盘树本是他们黎族的祖灵信仰,怎容外人亵渎?如今竟被人攀折采摘,简直是将刀架在他们头上。如今再一看,果然是你们汉人将这怪异的信仰和文化带来,所以才生得怪胎!! 汉人说你们真是不知好歹,若不是他们,哈那村还是个未开化的莽荒之地,治病靠邪术,连自己的文字都没有、甚至遮顶的屋檐都是茅草!! 矛盾一触即发。 你杀我两人,我屠你全村。 黎族勇士誓死守护,血战连日,尸横遍地。山路被鲜血染成黑红,气味久久不散。墓碑不够立,便用石墩代替;石墩多了,山也成了坟。 就这样厮杀了半年,谁也未分胜负。 这场战争,最终以汉人撤离为结局。 他们本就以经商为生。山外的世界正繁荣。咖啡、橡胶、樟脑种植兴起,而这山深林密,路不通、地难垦,无一丝经济价值。 于是汉人擦擦血迹与尘土,举村搬走,只留下一座野庙。 还有那怪胎。 那孩子此时不过半岁,因早产而瘦小,骨如柴。父母惧祸,将他夹在两片芭蕉叶间,顺河放走,任其生死。 谁知这山中的河,竟诡异地自下而上流淌,竟将那孩子托着,缓缓送至哈那村的门前。 正巧被一对失去幼子的黎族男女发现。二人脑子一热,竟将这怪胎当作女儿收养。 孩子在成年那年,终于知晓了自己的身世,也知晓了自己的性别。 若说纹面,是黎族女人以血与痛换来的族谱与身份。 那他,正好需要这样一个归属。 “邦——!” “伟大的祖灵,请保佑哈那村的女孩平安健康——” “邦——!” “祥图覆面,赐她多子多福——” “邦!!!” “她是你的孩子,是你的族人,请您赐她美丽与聪慧——!” 鼓声震山,香烟袅袅。 无数线条在他脸上、颈项上、肩头与胸口间交织。血液与蓝黑色的汁液混合,在皮肤上凝成族谱。 泪从他的眼中涌出。不是痛,而是久违的幸福。 他越纹越多,越纹越深。 终于,他成了“娘母”,成了这村子里最受敬畏的人。 十二岁到七十二岁,六十年间竟无人察觉。 因为那胎记,不在脸上,也不在四肢。 而是在头顶。 直到她年老掉发,这个秘密才被阿蓝无意间发现。 可阿蓝在知道的那一瞬,反倒自己先疯了。 她什么都没说,像是早就明白。哈那村的命运,早已和这座荒山、那座野庙一样,只剩最后的残喘。 她无法改变村子,只能一点点追溯,去寻找哈那村“原本的样子”。 在外来与融合之前,在被污染和遗忘之前,哈那村原本的守护神、原本引以为傲的巫、神、自然,究竟生于何处? 她在山中冒险,将一路捡来的神像,一尊尊摆进石窟:残缺的、破碎的、无人祭祀的。 十个、百个、千个。 那些神明的尸骸,就这样被她一一葬在野庙后的石窟里。 可即便如此,她依旧找不到那最初的源头,神明的脸,到底长什么样。 这么多年来,阿蓝这行为竟无人发现。 “如果哈那村的娘母是你,我才不要和你有同一片纹面!” 阿蓝愤怒地咒骂着,趁着黄灿喜制住那男人的空隙,冲上去又踹了两脚。 纹面带来的红肿尚未退去,她的面容此刻几乎狰狞。 黄灿喜的心中乱成一团,她的身份尴尬而危险,她不过是一个迷路误入的外人。 就在此时,男人手腕忽然一闪,寒光掠过。 黄灿喜的心几乎同时缩成一点。她下意识一拽,将阿蓝往后拉开。 可那刀并非砍向她们,而是直直划向他自己的脖颈。 “噗——” 血珠如同风掠红雨,疾射而出,热辣且凌厉,瞬间洒满她的半边身。 那一刻,她几乎分不清是血还是雨。只觉滚烫如炭,腥味直冲喉口,带出一阵甜腻的痒意。 她怔怔地盯着。 那疯癫男人又抄起刀,低头往自己月夸下猛刺,一刀、两刀! 黄灿喜喉头一紧,胃里翻腾,只有心跳“咚——咚——”地撞着耳膜。 可那男人似乎嫌还不够。 他弯腰去抓石墩,血滑得几乎拿不稳。 “啪——!噗嗤——??——!” 黄灿喜猛地后退,脚底打滑,一屁股坐在泥里。 血水溅上她的鞋面,温得渗人。眼前天地翻滚,红与黑混成一团,一种荒谬的恐惧将她吸进去深渊。 直到那男人断气,仍在下意识地抬手,落下,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胸腔里的空气像被抽空。她踉跄站起,喉头一阵干呕。 可就在她想转身时,身侧的阿蓝忽然弯腰,拾起那把刀,一声不吭,一刀又一刀地捅向男人的胸口。 黄灿喜呆立在原地,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 那个她从始至终都忽略的事实…… 第65章 这不是女娲 她去野庙的时候, 村子必然出了什么事。 阿蓝死过一次,又忽然复活。 而舒嘉文更是因此为转折, 从一开始挥拳要讨个公道的少年,变成了阿蓝坠河时也毫不担心。 开车的是舒嘉文,拉肚子的是舒嘉文,引他们上山的,还是这小子。 可他那点胆量,连夜路都不敢走,孤身追鬼的勇气又是从哪儿来的? 种种数来,原以为他是因为被周野一时收买, 才误入歧途。如今细想起来, 才发现不仅如此。 ——舒嘉文认识周野, 不仅认识,还清楚周野能修改人生死的能力。 但他俩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反复推想, 脑中一阵阵轰鸣。 自己在生死边缘挣扎, 且舒嘉文也在的时间点。只有她奶奶还在世、她因先天性心脏病住院手术的那段日子。 原来她与周野的相遇,比记忆更早;她欠周野的债,也比想象更深。 这认知如雷贯耳, 震得她脑子嗡嗡作响, 心脏每一下跳动,都像敲锣打鼓似的。 热血翻涌,轰然作响,仿佛有千百条讨债的烟火自胸腔里噼啪炸开。 可还未来得及细想,更深的疑问便袭来。 她昨夜半梦半醒间,在室外看到阿蓝和舒嘉文在争执,舒嘉文走后,阿蓝却像在对某个人说话。 她起初以为阿蓝疯了。 阿蓝最后自言自语着什么, 她听不清,只记得那条河,黑得发亮。 此刻天地昏蒙,暮色如墨。 村口那棵曾经悬挂过胎盘的树早已枯死,虬曲的枝桠如骸骨般伸向漆黑的天空,枝干上镌刻的图腾却依然深刻入骨,根须在风中晃动,像是仍悬着无数未解的谜。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中轰鸣,一声,又一声,沉重如擂鼓。那些日复一日锤炼出的肌肉与力量,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脆弱。 第89章 她身体里最坚韧、最不肯屈服的,反倒是这一颗惶惶不安的心脏。 她垂下眼,望向脚下的阿蓝。 阿蓝手中的刀尖正缓缓垂落,如笔锋轻触纸面,沿着娘母肌肤上纹身的路径,划出一道道殷红的线条。阿蓝眼中一闪而过的疯狂,此刻只让黄灿喜感到一种蚀骨的悲哀。 她带不走阿蓝。 这认知清晰得如同梦醒,冰冷而确凿。 血水自阿蓝与娘母的身下缓缓汇聚,凝成一洼暗红的水泊,随即被散落的碎石引导,如一道纤细的血色溪流,蜿蜒着没入河渠。 那抹鲜红触水的刹那,便被湍急的河流迅速吞没、稀释,不过转瞬,就已澄澈如初,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 “阿蓝,我要走了。” 哗啦啦的水声将她的告别冲得七零八落。 黄灿喜压下眉宇间的沉郁,那无奈几乎要凝成实质。她猛地转过头,眼神在刹那间锐利而坚定。 几步跨到河边,深吸一口气,纵身跃下,“噗通”一声,她像一尾决绝的鱼,砸开水面,激起一簇转瞬即逝的浪花。 河面看似不宽,水下却深得骇人。湍急的暗流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拽着她的脚踝,要将她拖入深渊。脚下再也触不到坚实的土地,一种彻底的悬空感攫住了她。水、风、亡魂、记忆……在此刻仿佛融成了一体,化作一股无可抗拒的洪流,裹挟着她,冲向那片未知的、幽暗的前方。 黄灿喜掏出翻译笔,借着手电的微光一点点探照,却在水底看见了奶奶。 即使身体化为灰烬,即使只剩薄如相纸的厚度,一张张泛白的照片重叠,叠出往日的厚度。死亡带不走她,梦里有她,红河里有她,现实里也有她。她似乎从未离开。 就在这一瞬,那双熟悉的手伸来,宽厚而温暖,顺着水流握住了她。 黄灿喜的手臂剧烈抽搐,牙关死咬,视线模糊,唯有眼泪在水中乱飘,她分不清这究竟是幻觉,还是什么。 就算那是女娲十肠“土胥”,那也先是她的奶奶。 无数白骨在她身边漂过,轻盈、迅疾,它们在水中更替,一路从身后被水流推去山顶的某个终点。 她恍惚望着那些白骨,忽然想起沈河的话。 如果真能复活东东,是不是,是不是……也能复活奶奶? 水流裹挟着她,胸口的闷痛几乎要炸开。氧气被抽干,连那一点翻译笔的光也被撕碎,化成细细的银线。意识渐渐坠入昏暗之中。 就在那时—— 不远处气泡骤然炸裂,一条熟悉的黑影破水而来,疾速逼近。 时间像被折叠了一下。 下一次眨眼,那道黑影已经贴近到眼前,唇齿一软,温热的气息渡了过来。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清醒,想拉开距离,可那人却不依不舍,反而更近。 他一向温和冷淡,此刻那双眼却幽深得近乎诡异。 那突如其来的靠近,让她几乎被那张放大的神迹般的面孔扰得心神震荡。 她怔着,眼睫微颤,视线被那双黑瞳牢牢钉住。 他望着她,她也没有闪躲。 这一瞬的恍惚,让他误会了什么。 他靠近,在她耳边吐出一声低语: “黄老师,你教教我。” 气泡随那句话生出,又破散远去,可他的目光,却把那句话镌进了她的眼里。 黄灿喜心里骂道:周野你这个学人精! 她暗暗咬牙,可一开口,水就灌进喉里。冷流顺着鼻腔钻进脑中,搅得她理智混沌。她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轰鸣,强劲有力,像是在敲悔。 她猛地推开他。 可眼前一片昏黑,水底像无边的夜。她只能靠双手摸索,盲人般辨认着周遭的存在。 指尖触到冰凉坚硬的东西, 是骨头。 人骨。 一具、两具……成百上千。 那些白骨在她掌下堆叠、滑落,如同河流下的白潮。 她的呼吸几乎要停。 忽然,一样长条的东西被塞回她手中。 是那支翻译笔。 她抬头,是周野。 那人一脸无辜,目光干净得几乎荒唐。 他伸出手指,压在他自己唇上,低声道: “要多少,有多少。” 黄灿喜胸口一堵,气得几乎窒息,一脚踹过去。 她紧握翻译笔,从身边一点点扫开水流,光线穿透,水底的景象逐渐浮现。 在山体的尽头,成千上万的骨头堵在一口洞中。 细小的碎骨被水冲过,较大的残骸却被卡住,层层叠叠,堆成一道白色的坝。那些身躯交织在一起,黎与汉、老与幼,几十年前的惨剧凝成了这座墓。 河流日日冲刷,他们却依旧卡在原地,被水保存,被时间囚禁。 在一片黑石与白骨之间,竟静静伏着一抹彩。 黄灿喜的心猛地一紧,怦怦作响。她伸手,在万千枯白的手骨之间摸索,指尖一触那块黎锦的瞬间,一个答案几乎破壳而出。 是她了。 是她了。 那张被剥下的纹面之皮的主人。 不是锯齿,而是水纹。那是山间最早的信仰,从溪流诞生,自云雾降生。 最终,她与村子一同被改变,坠入河底,被信民的白骨层层压覆,动弹不得,与他们一同葬在这座山里。 黄灿喜的胸腔被激动与窒息同时充满。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扯那块布。可那黎锦像被混凝的水泥浇封,纹丝不动。这被封存的历史与过去,谁也撬不开。 氧气再度被榨尽,胸口灼得发痛。她一下一下地拉扯,力气却在水压下迅速流失,一切挣扎都似是徒劳。 她死死攥着那块黎锦,指节绷白,眼前早已模糊成一片。 猛然回头:“愣着干嘛!快搭把手啊,周野!” 愤怒被水流吞没,只剩一串急促的气泡翻涌而上。 周野被骂,反而笑了。笑意在水光里一闪即灭。他伸出手,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指尖轻触,与她一同紧握那片布料。 水流被搅得浑浊,气泡攀着他们的臂弯狂乱上升。 那块黎锦终于被一点点扯动。随着布料的松动吗,一只手浮现出来。年轻、柔韧,布满象征身份与荣誉的纹面线条。 两人仿佛在与时间拔河,却不知另一端是谁。 水势愈急,衣摆缠绕在一起,翻卷的布料让两人几乎贴合成一个影。时间在气泡的升腾与破裂间凝滞 忽然, “哗”地一声,某处暗流崩塌,骨骸纷纷坠落。一具尸体滑出,直扑进黄灿喜的怀中。 她低头瞬间,看见那具无脸的女尸,下半身覆着蛇鳞,在微光中回应着冷冷碎光。 水流一卷,黄灿喜倒被那具尸体牢牢裹紧。 她怔住,只是一瞬,心下忽然明白。 ——这不是女娲。 ----------------------- 作者有话说:点棒棒糖.jpg,最近果然还是累了,熬夜写文,白天看了想手撕的程度。 第66章 我们白头过。 水下骤然明亮。 拉扯她下坠的重力倏然消失, 胸口不再灼热。 她怔怔地意识到,自己竟能在水中呼吸。气息轻盈如鱼, 胸腔间浮起奇异的安宁。若非四周景象仍和刚才所见一样,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已去往他处。 眼前的女人美得无法用语言去形容。 她没有脸,眼窝深陷,鼻骨高耸,宛如一具完美的骨架。 黄灿喜一眼便明白,这不是她要找的女娲。 她掏出那张脸皮,指尖微颤,目光在女人与脸皮之间游移。 “我……给你贴上?它能回去吗?” 女人没有答话, 神情平静, 似在默许。黄灿喜咽下一口气, 伸手,小心地将那张脸贴上她的头骨。 脸皮覆上, 女人顿时更显圣洁。那原本古老、粗粝的纹面线条, 此刻如神迹般流转着柔光,让黄灿喜忘记了呼吸,只是一味地无声惊叹。 然而她一松手, 脸皮便轻轻滑落, 漂浮在水中。 黄灿喜:“……” 那一刻她才察觉,眼前的女人并非实体的“人”,而是如她奶奶那样,只剩一缕魂魄,却出奇地鲜活。 女人的存在能被看见、被感知,却终究握不住。 “她已经死了。” 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某种平静的知晓。 “你看到的,只是她最后一口气。” 像是某种心有灵犀, 还未等黄灿喜开口,周野便主动解惑。 脸皮像一块布料,轻轻飘回她手心,湿冷的触感压得她心口发酸。 第90章 忽然,那无脸的女人俯身靠近。她的额头贴上黄灿喜的额头,动作温柔得近乎亲昵。 就在下一瞬,女人的脸上掠过一阵风。春风般细微,却在刮磨中,女人的脸上浮出一道道纹理。裂纹交织、扩散、重叠,竟在呼吸间刻出眉眼鼻口,如鬼斧神工般在顷刻生成。 黄灿喜双眼骤睁。 她看见那张脸,像是在看镜中的自己?! “灿喜。” 那一声低唤几乎贴着她的皮肤传来。 “哇——”她惊叫出声,猛地后仰,脖颈一紧,双手飞快地捂上自己的脸。指尖触到自己的眼口鼻时,才一点点放下心。 可那无脸神明并未离开,反倒更近一步。她似乎在依附、信赖地贴着黄灿喜,轻盈又坚定。那种贴近让她心脏骤跳,像有雷霆在胸腔炸开。 可当她察觉其中没有恶意,身体反而渐渐松弛。 “灿喜。” 那声音再次响起,低柔而亲密,如梦如泣。 黄灿喜怔怔地望着那女人。看到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心底涌起一种说不出的怪异与惊奇,西藏的山洞里,也有这么一张和她一样的脸…… 女人的声音平静,却藏着掩不住的欢喜。 “你终于再来了。” 黄灿喜一愣,目光越过她,落在身后那一具具白骨与散乱的残骸上。 她似乎来过这里,到底是多少年前? 她记不清了。或许正是那时,“黄灿喜”亲手将奶奶的塑像从内陆带来海南,在这山间暂住的几日里,第一次见到了这位守护神的模样,从此在灵魂上刻下了这位神明的容貌。 “你是想让我替你延命?” 黄灿喜眉头微蹙,语气带着迟疑与几分无奈。无脸神明也不过是野庙里众多苟延残喘的神灵之一。 如今野庙塌毁,两尊神像都被她们砸碎,只余这一缕残魂还在人间。 “我自知命数已尽。” 女人的唇轻动,声音温柔又寂静,如风过枯叶。 “想请你、替我整理遗物。” 黄灿喜脑中一空,下意识转头去看周野。 “请你……善待我的信民。” 女人忽然靠近,声音在黄灿喜耳畔轻轻散开,一滴温热的水就这么落在黄灿喜的耳旁,顺着脖颈一路滑下。 话音未落,她的身体便在光影中一点点破碎,化为无数细小的碎片,无声消逝。 一阵无形的风骤然掠过。 风?在河底? 黄灿喜的长发被卷得翻飞,灰烬迷得她无法睁眼,天地似在反转。 再次睁眼,河已经干涸。 水底化作了黄土地面,裂纹纵横。四处无一点生气。她与周野并肩立于河床,抬头一望,才发现自己仿佛身处一座巨大的墓坑。 天光微亮,破晓的第一缕光沿着断裂的岩壁滑下。 四野一片死寂,没有鸟鸣,也没有虫声。巨榕的根须像死蛇般蜷绕,将整片废墟牢牢缠住。 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味,像是烟火未熄。 她在海南见到了第一场雪。 风像火一样,卷着万物的灰烬与枝叶,在空中旋转碎裂,最后化作无数细屑飘散。那些灰屑落在天光下,像极了她曾在西藏见过的雪,静谧空灵,天地在同一瞬间屏息。 斜照下来的光线将那一片片飞雪映得更亮、更幻。 “真美。” 黄灿喜忍不住低声叹道。 “扑簌——扑簌——” 背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音。她回头一看,周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折叠伞,笨拙地撑在她头顶上。那动作突兀得几乎荒谬,将她这从死里逃生后好不容易剩下的一点闲暇浪漫,也压灭得干干净净。 她下意识咬紧牙关,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周野的手悬在半空,不知是该撑还是该放下,“……你以前说过的,下雨不知道躲的人是傻子。” 话是玩笑话,此刻又觉得格外贴切。 黄灿喜被他那眼神里的认真逼得说不出话。那一个吻又在脑海里野蛮出现。 似乎有些事越想逃,越无处可逃。 她伸手,将伞接过,轻轻收起,又放回他手中。 “你会一直是这个样貌吗?百年、千年?周野,像你这样不缺香火的神明,是不是永远都不用担心终局?” 周野低头看着伞,沉默片刻,才轻轻点了点头。那回答几乎听不到声音,却在他眼底晕出一点失落。 他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但她眼中的无奈,他看得清楚。 “那就别打伞了。” 她的语气淡淡的,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我没法和你一起白头。或许只有这一刻,也还算不错。” 话落,她抬脚要走。 周野心口猛地一紧,下意识伸手拉住她。 那一瞬间,他的手心是烫的。他怔怔望着她,目光在她脸上游移,小心翼翼地分辨着她是否又在开玩笑。 “你……” 你原谅我了吗? 那句话在喉间打了转,终究没能吐出。 他心慌,却又不知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可黄灿喜那种淡淡的疏离,让他惶恐。 他想解释,却说出了更惊人的一句话: “我们白头过。” 黄灿喜的呼吸一滞。 无数荒唐的念头从脑海深处翻涌而出,却没有一个能带来好结果。她努力压下胸口那股躁动,声音低得几乎发颤。 “什么时候?” 周野垂下眼,声音微哑。 “一千年前。”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那时我还是人,你也是人。我们有婚约。可你去月老庙时出了意外死了。” “我们——” 话没说完,黄灿喜的记忆忽然一闪。联系上在婴儿海里回收的记忆,似乎还真有这么一段。 唐朝的时候,她曾有过婚约,曾带着仆从去月老庙求签,求两人“桃花散尽,各安天命”。 那天月老确实听到了她的心声。她出庙门,砖瓦忽然塌落,将她砸个半死,都没撑到第二天天明,便呜呼驾鹤西去。 黄灿喜几乎绝望。 喜欢上个神仙,是她造的孽;被神仙赖上,更算他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猛吸一口气,克制着自己的火气,要不得素质,戳着周野的肺管子质问, “那你找那个‘黄灿喜’和你白头去。找我干什么?” “你分明知道,我是我,其他的黄灿喜是其他的。”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周野脸色一阵发白,急急伸手握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把她捏碎。 他生怕她再一次转身离开。 可他说多错多,话越急越乱。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事实的真伪,不如情绪来得重要。 他低垂眼睫,声音几乎是哀求。 “……黄灿喜,你告诉我,我该怎样,你才肯原谅我,回ecs。” 声音在风中颤着,他的手却死死不放。 或许正是这份执拗让她迟疑。 若说以前她还愿意和他斗几句、耍点心眼,如今经历了这一连串的荒唐与离散,她只剩疲惫。 他们之间并没有对错,有的只是两人身份的不同,带来的错位与矛盾。 她越明白这一点,越觉得悲哀。 “那我想……” “我想再见到东东,再牵一次我奶奶的手,把李仁达送进监狱,把瓦片全都收集完,送到我面前。” 她一口气说完,便低下头。 不用抬眼,也知道周野的脸此刻有多难看。 果不其然,他松开了手。 四下安静得可怕,明明太阳才刚升起,墓坑中却弥漫着一种昏暗的气息。光线浅淡、苍白如覆灰。黄灿喜胸口一阵发紧,心跳声在耳边放大成一阵阵闷雷。 “哗——哗——” 书页翻动的声音骤然响起。 她愣神抬头,那本生死簿再次出现在周野手中。 晃神间,竟发现这半本小册,比她初见时要薄上许多。她心里没底,心想难不成是她死太多次,周野本子都快写穿了? 周野指尖微顿,书页停止翻动,稳稳停在一页。 他抬起眼, “去看吗?东东已经在广州的一家医院里降世了。” 黄灿喜脑中“嗡”地一声炸开。 时间的洪流像是将她一路往前推,再难回头。 第67章 祝你们哈那村都投个好人…… 小册上的字如刀锋刻入纸面, 骨气森然。 第91章 笔走龙蛇的字迹仿佛活着,在纸上游走、蜿蜒。她的眼睛追不上, 只能在密密麻麻的笔划里捞起几个字,碎片般拼成意义。 胸口像被塞了一口热石,滚不上来、咽不下去。 喉咙也痒得厉害,一声压不住的呜咽从她嗓子里漏出来。 她不说话。 只是抬起眼皮,死死盯着周野,等着这个神仙再来气死她一次。 “东东是妖。虽有灵识,修得形,却仍归众生之道, 随功过轮转。他投得好胎, 书香人家, 父母宽厚,衣食不愁……” 他边说边看她。看见她脸色一点点灰下去, 看见她两颊鼓起、喉头颤动, 快要炸锅。 于是声音又幽幽转小,拿着小册的手都颤了颤。 最终无言。 黄灿喜:“?” 她从难以名状的情绪里回来,慢慢眨眼, “那他……还记得之前的事吗?” “会记得的, 在某一年会突然醒来。前缘未尽,自会来寻。东东没告诉你?” 黄灿喜一愣,“告诉什么?” “……”周野略微吃惊,随后嘴角一点点向下,半晌才继续,“他本来就是你……‘黄灿喜’随手救下的一只小狗,后来被我点化,修得人形, 在ecs帮你收集钥匙。” 他暗自内省:以前未曾想过原因,如今再看才明白,为什么她对东东的依恋比对他深。 东东比他更懂她,甚至她未说出口的喜恶,东东也知道。 周野胸口又酸又堵,却又无处宣泄。 黄灿喜把头轻轻一甩,把混乱甩出去。 “这事我多少猜到了。” 可她对东东的记忆,是从ecs楼下的那颗树下开始的。 秋风落叶,“沙沙”坠下,阳光正好。 那个戴墨镜的潮流小胖轻敲车门,“黄灿喜!上车!” 一切从那一声开始,轻轻落针,穿线缝合。 隔着一次眨眼,却像隔了一生。 “你不会懂的,周野。所以别再来烦我了。” 这话轧得周野浑身僵硬。 黄灿喜心浮气躁,懒得跟他再纠缠。她伸手拉开周野的风衣,从内袋抽出一张报告纸。熟悉的字眼跳进眼底,心头闷得发痛,只能暗暗叹气。 不再多看一眼,她顺着斜坡往上爬。 刚抬头,就见黑白双煞杵在坡顶,顾添乐和沈河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各杵一方。 她每次和周野打得难舍难分的时候,怎么都这么多观众? 顾添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一个眼神拍回去。 “灿喜,你们终于说完了?” 沈河缺德笑笑,弯腰伸手来拉她。 黄灿喜气笑了,反手抓住他的手腕,死劲收紧,捏得沈河脸红脖子青。他咬牙一扯,便将黄灿喜拉回地上。 “沈河,你自己走歪道别带别人。”周野厉声警告。 “你少说两句吧。”沈河嘴上怼回去,说完又心机地一偏脑袋,恰到好处地歪去灿喜耳畔,“对吧灿喜。” 黄灿喜翻他一个白眼,将周野那张阴得滴水的脸收入眼角,然后径直往村外走。 山色褪去。翠得晃眼的草纷纷枯黄,春天却散着死气。 路上连半个影子都没有,就连那棵胎盘树,都不知何时空了,只余一具干裂的树壳。 村里没人,山里无水。 没有水,就没有生命。 她与沈河一路下山,远远看见那座矗立于山腰的野庙。 此刻就连以野庙为养分的榕树,也根须落尽,枯萎败落。 她站在高处,看到野庙废墟前有两点模糊的影,在向她招手,她也轻轻挥手回应。 “你到底为什么执着成仙?” 黄灿喜偏头看沈河,像看一个固执的疯子,“现在神仙都难自保。” 沈河却笑:“我倒觉得你奇怪。你怨周野无法理解你不能再见东东的痛,可你为什么不修成仙?和他一样,与世长存不好吗?” “与世长存?” 黄灿喜怔了下,像被那四个字噎住,半晌才轻声道: “未必吧。” 她抬眼,看向那座灰败的山与塌掉的野庙废墟。 “门后面的那天宫,真如你看到的那样?” 气氛骤然急下。 她从口袋里摸出那块缺口圆环,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断口。 “自从知道我必须收集钥匙,我就在想,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事?” “可鬼神的事,本来就是无解。” “解释不了,就叫超自然;理解不了,就封成神话。我想破头也只会得到一个自我安慰却无从证实的答案。” 风吹过她发尾。她抬起眼,眼底黑得像块墨,让人心惊, “可正因为无解,我反而明白了。也许人,才是其中最重要的那一环。” “我由黄土而生,可神明,不也是从石头、河水、泥巴里爬出来的?” 一代又一代的黄灿喜,在时间里跌撞、奔走、死去又醒来。 从始至终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 救神明。 信仰不是天上掉下的,是人走出来的。 神明的诞生与衰亡从不是运数,是时代、是王朝、是芸芸众生的呼吸。 而她只是漫长历史里,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角色。 找钥匙,救神灵,走下一轮。 这道理想通了,她忽然轻笑出声。 红唇皓齿,笑得明媚,又危险得像把利刃。 眼底带着点坏心,可风吹乱发,却帮她遮去了尖锐,让她看起来几乎善良。 她伸手搭上沈河手臂,指尖顺着肌肉滑落,最终落在他的掌心,把那块缺口圆环塞进去。 “沈河。” 她眨眼,狡黠得像只狐狸,“你原名就叫沈河吗?” 她退一步,语气漫不经心,却带一点命运边缘的洒脱: “你要真成仙了,百年后再遇见下一个‘黄灿喜’,替我跟她问声好。” “好吗?” 沈河耳畔轰鸣。但很快他发现,那声音不是来自外界,而是从胸腔里炸开的。像心脏撞在肋骨上,一声又一声。 他张着嘴,眉心越皱越紧。 他说不上哪里变了,只知道眼前这个他看着长大的人,早已在无数场生死中,默默蜕成了另一种东西。 他低头,看着手里那块玉石般的东西。细碎光芒透骨而入,他不过指尖触碰,背脊便一阵冰汗滑落。 “……你想做什么?” 黄灿喜:“不是你说的吗?我给你胚胎,你还我钥匙。” 沈河怔住。沉默片刻,他还是把瓦片递了过去,“还有东东——” “东东就算了。” 她没等他说完便截断。将碎片们一块块汇拢,望着那块缺口,不知道在想什么, “你的办法多半不靠谱。” 沈河收回失态,将胚胎放进衣服的内袋,并不反驳。 黄灿喜又问:“沈河,你原名就叫沈河吗?” 话音落下,沈河已恢复原样,“当真。” —— 四人在野庙前汇合。 何伯左看右看,见黄灿喜和沈河一脸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 几人草草交换了各自的经历,话没说几句,黄灿喜一句话甩出,眼刀随之而去。 舒嘉文被她那眼一划,连连惨叫,老实全招。 果然,正如她猜的那样,周野和舒嘉文早就认识。 舒嘉文竟在她身边悄无声息地当了这么多年二五仔。 他们顺着河道下山,这次没有再遇到任何阻碍。 山风寂静,整座山像是睡着了。几人一路无言,直到在山脚找到那辆熟悉的小车,才瞬间都松了口气。 车门一拉,手机接口一一插上,屏幕亮起光。 舒嘉文边插充电线,边翻自己兜里的东西,掏出一本破旧的本子。 “天,我怎么把他们的族谱带出来了?” 他嘟囔一句,正要往窗外一扔,电光火石间被黄灿喜伸手拦下。 她翻开一看,抱怨道,“怎么这么多人?” 纸页上密密麻麻,全是名字。 那些人早就死了。黎汉冲突之后,哈那村已走向尽头。 无脸神明让她善待它的信民,可它自己恐怕也不知道,那座村子其实早就消失。连哈那村的村民也不明白,自己早已死去。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书上记录的某段过去。 她被舒嘉文引去野庙的那会,周野来找过舒嘉文,舒嘉文也是因此知晓真相,于是一改态度。 车平稳地驶下山。 第92章 窗外风景一点点变亮,音乐在车厢内流转,众人又累又饿,心思各异。 舒嘉文一边开车,一边心惊胆战。他余光瞥见副驾驶的黄灿喜,她正低头写着什么。 心里一突,偷偷仰头想看得再清楚些,只见光斑乱窜间,纸上似乎印着“反噬”两个字,而黄灿喜正在那一栏里,写下大量名字! “看路。” 黄灿喜一声轻啧。吓得舒嘉文脖子缩回,乖乖看前方。 荒山渐远,被他们抛在车后。 导航忽然“磁”地轻响,像信号重新接通,自动切回语音,“高德地图持续为你导航——” 黄灿喜微微一愣,他们果然是在海南昌江县里。 前方是高速路口,车流源源不断,可当她回头再望,那座山已不见,只剩下一整片被阳光灼亮的槟榔园。 “现在去哪?”舒嘉文小心问。 黄灿喜低头继续抄写名字,“沈河说他请客吃汉堡王。” ——《舍老窟》完—— · · · · 下一站:陕西宜川县-《转生咒》 黄灿喜:“干票大的,去黄河边上干票大的。” ----------------------- 作者有话说:有两个番外orz,大概早上才施工完,大家早点睡。 第68章 这是个盗墓村 狂风猝起, 带着绵绵雾气。 六月天,却冷得像入秋, 风一层层往骨缝里灌。 火星在湿风里跳动。 黄灿喜将鞭炮脱手甩向半空,噼啪炸响,碎红如一瓣瓣血色花雨,落在青苔和泥地上。她一个接一个点,足足放了十多分钟,脚下的鞭炮才耗尽。 何伯见时机到,将一炷特制的长香伸到焚纸的火口。 火苗被风一吹,两声呼啸后便萎了, 留下最后一点橘光, 在湿漉漉的绿色间顽强吐着烟。 他把香递向一旁身穿军绿色外套的石永皮。 石永皮道谢接过, 对着供桌前的神像拜了三拜,再将香插入香座。 “开土——”他沉声道。 众人随即操起工具。 柴油味起, 电钻轰鸣, 碎石飞溅,水泥层一点点剥开。钻头触到泥土后换成铁锹,挖得越深, 泥土越腥湿, 像掺着血气。 黄灿喜踩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喉咙黏得难受。 她侧头,看向摆在一旁的墓碑。 遗照上的人不过四五十岁模样,愣是比他儿子石永皮看起来,更加年轻。 她还在研究这人的面相,耳边忽然传来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抬眼看去,石永皮嘴里的烟蒂掉在地上,他整个人僵住, 死死盯着棺材里的景象。 她视线追去,一股腥腐味扑面而来,她差点被熏得后退半步,连毛孔都想堵上。 “……化了。”有人低声说。 棺内之人穿着黑色寿服,银线绣纹在天光下闪着寒意,头戴宝帽,但衣服里只剩空空白骨。 没有一丝肉。 据说一年前才下葬。 按理说宜川县靠黄河,水气重,尸体化得比别处快,可短短一年成这副模样……实在少见。 黄灿喜心里一凛,上下打量。 这趟她不过是顺路跟来,对这事本就一知半解。只听说何伯的好友石永皮,上一年老父亲咽气前,死活不肯葬进村落祖坟,非要选这黄河边的地方长眠。 这地方确实环境不错,山清水秀,几株老树撑天,地势开阔,脚下黄河滔滔,水声奔腾不息。实在是个热闹地。 老爷子能不能睡得安稳不好说,石永皮倒是差点先顶不住。 听他自己说,自老爷子入土那天起,他隔三差五就看见老人家站在床头,像是等他说话。可每次惊醒时,却发现自己竟然穿着拖鞋,走到了坟地边。 村里人都说石永皮孝。 可他心里却怕得要命,夜不能寐,最后实在撑不住才拨电话求助何伯。 何伯到这地方后,脸色当场变得灰白,毫不犹豫让石永皮立刻请人来挖坟。 可看眼下这情形,还是来晚了。 “当初老爷子选这地,也是无奈,”何伯语气沉重,“可如今压不住……还是搬出来,换个地方吧。” 含蓄的劝,却把石永皮吓得唇色发白,像受了极大惊吓。 黄灿喜左右扫一眼,没从这副白骨中看出什么端倪。可她隐约觉得,这事绝不只表面这么简单。她心里痒得厉害,恨不得找个没人角落,堵着何伯问个明白。 “也、也只好这样了……”石永皮声音发抖。 话刚落,又一阵阴风劈头刮来,香台被直接掀翻。 众人吓得全身一抖,落脚都收着点力。 —— 石家村深藏在宜川县境内,属于梁山山脉东段。村子盘踞在一千二百多米的山腰上,虽已通了电,但村里设施陈旧,反而衬得这山里格外荒凉。 石永皮原本在县城订了间小旅馆,盘算着让他们好歹有个地方歇脚。条件虽比不得正经酒店,总强过困在这荒山野岭。 可几人刚从坟地出来,天光就肉眼可见地暗了下去。林间树影乱晃,不知何时漫起了更深的雾,灰蒙蒙地缠着人的五感。石永皮心里一紧,不敢再多耽搁,连声催促着下山,怕夜里山路难走。 谁知还没赶到落脚点,行李还没顾上拿,天上就突然“哒哒”作响,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又密又急,打在皮肤上隐隐生疼。 黄灿喜掏手机一看,信号只剩半格。 “这雨得到半夜才停,而且越下越大。” 结论很简单,他俩走不成了。 几人被大雨逼得只能掉头回村,步子越走越急,最后几乎是狼狈地被雨水驱赶着,逃回了村里。 石家村依山势而建,院墙多用山石垒砌地界,再以石墙混合着黄土夯实,本是冬暖夏凉的结构。但此刻山风卷着冰凉的雨丝扑面而来,一股混杂着土腥与草叶的气息,顺着陡峭的巷道向上弥漫,浸得人从后背心开始发冷。 她和何伯只好暂住在石永皮家。等仓促分好了住处,才算暂时安顿下来。 石永皮让人烧了热水,又翻出一小叠干净的旧衣服,递给黄灿喜换下湿透的衣衫。 待一切稍稍妥帖,黄灿喜便去找何伯。 她顺着风向望去,看见何伯正站在牲口圈前,嘬着嘴逗弄圈里一头小羊。 圈里的气味并不好闻,但比起日间墓坑里那股腐臭,竟也算得上鲜活。 黄灿喜走近,目光落在小羊身上时,不自觉地柔和下来:“真可爱。” 那小羊黑白花色,不过膝盖高,像是出生才一周,一身卷毛软乎乎的,眼睛湿漉漉地发亮。 她递了两根草叶过去,趁四周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切入正题: “是不是棺材没盖严?漏风进水了?” “应该不是。”何伯眉头锁得死紧,“我开棺时看得清楚,棺盖比平常多钉了两倍的钉子。棺体内部也没有破损。” 何伯说得简略,但黄灿喜已经完全明白了他的意思。 问题不出在棺材上。 那……又会是什么呢? 她还在斟酌该如何委婉地探问,何伯却先开了口。 “老爷子当年走得极为低调,我是在葬礼结束后,才收到老石的消息。不过在他去世前,我曾去见过他最后一面……” 他顿了顿,像是在犹豫些什么。 勾得黄灿喜心痒,羊都不喂了,转过头去盯着他。 “他几乎已经看不到,也听不到什么。” 黄灿喜愣住,“他是什么慢性病走的吗?” 何伯却摇头,“是活活憋死的。眼睛、鼻子、耳朵……身上的皮肤一点点向内收缩,骨头却还是原样。所以遗照,只能用他五十多岁时拍的那张。” 两人同时陷入沉默,只剩下那只小羊,可怜巴巴地叼着黄灿喜指间忘了递出的草茎。 “……是什么原因?” “诅咒。” 黄灿喜无力地哈出一口气,一团白雾在阴湿的空气里迅速消散。她感到背后牵扯的事情,恐怕复杂得超乎想象。“那迁坟能解决吗?” 何伯尚未回答,土屋那头便传来了石永皮的呼喊,招呼他们过去吃饭。 雨夜里,那窗口透出的暖黄灯光显得格外分明。 石永皮的身影被灯光切去了一半,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影子,质朴,带着山间的潮气与风霜,笑起来与寻常的农村大叔并无二致。 黄灿喜却忍不住想:这样的人,究竟是如何与何伯产生交集的? “这诅咒会不会传给下一代?” 第93章 何伯沉默。喉结滚了滚,没有给答案。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灶屋,热气扑面。 石永皮夫妇正在灶台前后忙碌,四面土墙被常年烟火熏成深黄色。一盏暖黄色的灯悬在房梁下,光线柔和,照亮了锅中团团升起的白雾。 黄灿喜头一回进真正的窑洞,一双眼睛好奇地四下打量,亮晶晶的。 “这地方旧了些,灿喜你要是住不习惯,只管和姨说。”石姨边擦手边笑,语气温和。 “一点也不,我特别喜欢。我以前就想住一次窑洞,这次算是圆梦啦。”她说着,乖巧地接过碗筷,眉眼弯成柔和的弧度,那模样讨喜得让人心软。 灶膛里火声咕噜,锅中的香气填满屋子的每个缝隙。 桌上摆着一锅炖得喷香的水盆羊肉、色泽鲜亮的地三鲜,热气腾腾的烧馍馍……浓郁香味扑鼻,勾得黄灿喜也顾不上客套,端着碗筷大快朵颐。 她吃得专注,一碗接一碗。 连何伯在一旁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茶余饭饱,何伯留在屋里与石永皮细细商讨迁坟的细节。 窗外的雨声渐渐稀疏,黄灿喜便陪着石姨到檐下洗碗。 她天生会跟长辈打交道,笑意柔软,话不多,却一句比一句贴心。 石姨洗着洗着,神色黯了些:“要是露露还在,估摸跟灿喜你一样大。” 黄灿喜这才得知两人原来还曾有个孩子。 她望着手里的碗,还是没问下去,露露是为什么没了。 但第二天,这个答案便揭晓。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透,雨倒是停了。 村里的狗却不知为何发了狂,此起彼伏地汪汪乱吠,叫得人心发毛。 隔壁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有人扯着嗓子高声喊石永皮。 黄灿喜睡眼惺忪,胡乱套上鞋走出去,只见来人满脸惊惶,上气不接下气: “我、我早上去林子里摘点蘑菇,顺路往老爷子那坟地瞟了一眼,就怕昨晚雨太大,把原来的坟给泡塌了……” 他咽了口唾沫,喉结紧张地滚动着,“结果……泥是真给冲开了,里面的……东西,也冲出来了。” 停顿好几秒,才继续说。 “老爷子那坟的底下……还压着另一座坟。”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花了半小时才接受,这是个盗墓村。 第69章 黄河女尸 一行人连脸都顾不上擦, 抓起几支手电便匆匆赶往坟场。 黄灿喜上下眼皮还黏糊睁不开,只能踩着鞋帮, 迷迷糊糊地跟在何伯身后。 天光初现,树杈的轮廓映在一片青白朦胧之中。晨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点亮山下层叠的梯田。空气里仍团着散不去的湿雾,昨夜暴雨将黄土地洗刷得泥泞不堪,坟地周围的土质变得格外松软,她一脚踩下,冰凉的泥浆混着露水,瞬间浸透了裤腿。 黄灿喜强忍着困意, 正暗自计算着昨晚睡了几个小时, 忽听前方传来一声惊叫, “哎呀!” 她抬头望去,心脏骤然一缩, 眼前的景象荒诞得如同一个尚未醒透的噩梦。 她暗自庆幸自己跟来了。 这根本不是能用语言轻易描述的场面。 暗绿色的草地上, 散落着鞭炮的红色碎屑,像一片片诡异的花瓣,和着一些碎陶片, 蜿蜒指向那座被暴雨淹没的墓坑。浑浊的泥水已将坑底灌满, 可那黄汤般的水面却并不平静,正“噗嗤、噗嗤”地冒着黏稠的气泡,仿佛有什么活物在下面呼吸。 众人屏住呼吸凑近。 只听“扑通”一声轻响,泥水中竟猛地鼓出一条毫无血色的莹白手臂! 黄灿喜惊得双目圆睁,几乎要叫出声来,猛地看向何伯,生怕是撞见了什么凶杀现场。 然而,何伯与石家村众人的脸色虽同样灰败, 对这具突然现世的尸体,却并未流露出过多的震惊。 这一番折腾下来,太阳已爬至半空,却被一团湿冷的雾气紧裹着,透不出半分暖意。 黄灿喜双眼发颤,余光不安地在四周扫视。何伯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凑到她耳边低语:“早叫你别来。记住,别乱摸,更别乱说话。”一下子将她所有的疑问都堵了回去。 不一会儿,第二批人带着工具赶到,这才开始动手,将那坟池中的尸体缓缓打捞上来。 那手臂的主人是一具身长不足一米六的女尸,皮肤呈现出一种浸泡过的青白,紧贴骨骼,干瘪得诡异。她身着一套色彩华丽、纹样繁复的织服,形制虽古,可面料与做工更像一件精心制作的仿古殓衣。 铁锹在水下搅动,浑浊的泥水顿时旋出涡流。一件件铜镜、陶瓷器皿,便如同昨夜那锅水盆羊肉里翻滚的肉片般,接二连三地从泥浆深处冒了出来。 黄灿喜看得眼皮直跳,心里已隐约有了个模糊却骇人的猜想。 她紧蹙眉头,回想起何伯先前的话。他只说朋友的祖业特殊,可没料到,竟是这般特殊。 待到墓坑中的物件被尽数转移,众人早已饥肠辘辘,无言返村。 而那具女尸,则被临时安置在牲口圈旁的一间堆放杂物的土房里,直接横亘在一个旧木柜中。 黄灿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最终仍是无奈地关上这无解的柜门。她看见何伯在柜旁设下简单的香坛,并郑重嘱咐石永皮,香火绝不能断。 等四下无人,黄灿喜才将满腹的疑问尽数倒出。 何伯见事情已到这一步,也不再隐瞒。 “你可知道,关中一带,什么最多?”何伯低声发问。 “古迹多,文物多。”黄灿喜几乎不假思索。这是常识。“可这和宜川县有什么关系?” 帝陵王冢大多分布在西安、咸阳一线,而眼前这片地域,历史上至多是一些地方豪强、富农地主的墓葬区,向来是个颇为低调的地方。 “墓不会长脚跑掉,但不代表里面的东西,不会被人带出来。” “我与石家村关系最深的,并非石永皮,而是他父亲石泊丘。建国初期,文保体系尚未健全,陕北民间冒出不少盗掘团伙。石泊丘当年就领着全村的青壮,在黄河边的崖壁上干起了开冢的营生。” 然而正如黄灿喜所想一般,宜川一带并非帝王陵寝所在,多是黄河崖壁上的古洞墓穴。 往往是由几个好手先行探明位置,一旦确定,便全村青壮出动,借着夜色掩护,悬索下崖,盗取些便于携带的铜器、陶器,换来粮食,勉强糊口。 而让他们最终决定收手的转折,发生在六六年。 那时,石永皮的父亲石泊丘与一胖一瘦两名村人,一同摸到了壶口瀑布附近的一道悬崖边上。那处山势极其险峻,脚下泥土因水汽常年浸润而松软不堪,耳边是黄河滔天的巨浪轰鸣,每迈出一步都像在命弦上行走。 正当他们以为今夜又将徒劳无功时,瘦子却眼尖地瞥见崖壁上有一处圆拱形的裂口。 起初以为是早已被光顾过的旧盗洞,凑近细看,才发现那是因常年风蚀和雨水冲刷,导致墓室外部结构裸露所形成的缺口。 此时天边已泛出微光,本是该撤走的时候。 可一夜奔波才寻得这一处,若不进去看个分明,任谁都不甘心。三人一合计,便抄起铲子将那洞口扩至能容人钻入的大小。 他们前后依次钻入,墓道狭长,深约两米多,才相继落地。 墓室分为前后两间,墙体平整,显是经过修刮,顶部呈规整的拱形。室内空间颇为局促,放眼望去,陪葬品多是些土陶、铜器与玉饰碎片,看似只是一座寻常墓穴,处处透着一股简约的荒凉。 三人依照规矩,在角落点上三炷香,随即开始在陪葬品中挑拣,心下还盘算着东西不多,一次带走。 而在主墓室的中央,赫然端放着一具棺椁。 与周遭陪葬品的朴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棺木不知由何种木材制成,历经岁月却不腐不坏,周围不见丝毫虫蚁踪迹,甚至还隐隐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冷香。 瘦子灵光一闪表示,这莫非是什么极其珍贵的木材?说不定真正值钱的宝贝,全在这棺材里头。 他们历来有不惊扰棺椁的规矩,石泊丘心生退意。 可三人中的另一个胖子求财心切,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决意开棺。 棺盖掀开,三人纷纷惊叹出声,里面竟躺着一具面容如生的女尸。 她口中不见惯常的镇魂玉,反而塞着一团色泽暗沉的布绢,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古字。瘦子大失所望,三人都是文盲,只有石泊丘略识几个大字。 就在这时,墓穴外传来“轰隆”一声巨响,黄河的怒涛仿佛骤然加剧。 第94章 几人心中一凛,暗叫不好,再回头看那三炷香。明明还剩三分之一,此刻却已无声熄灭。 恐惧瞬间攥住所有人。 三人连滚带爬地扑向墓道出口,手脚并用地在狭窄的通道里拼命向前。石泊丘在最前,瘦子居中,胖子体硕,落在了最后。 当石泊丘终于看到洞口那点微弱的天光,猛地扑出去,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听得身后传来胖子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叫! 他回头一看,顿时惊得魂飞魄散。 那洞口竟像活物般正在自行收缩!肉眼可见地挤压、合拢。 千钧一发之际,石泊丘死命将刚好钻到洞口的瘦子往外一拽!瘦子几乎是擦着闭合的岩壁被硬生生拖了出来,而身后的胖子,则被彻底封死在了墓穴之中! 两人发疯似的喊着“胖子”,用铲子拼命挖掘,可崖壁土质过于松软,每一铲下去,周围的泥土就簌簌落下,重新填满空缺。徒劳挖掘了二十多分钟,面对彻底封死的崖壁和死寂的回应,绝望的寒意浸透了四肢。 “瘦……瘦猴……”石泊丘声音发颤,面如死灰,几乎要站立不住,“你背上……背着个什么东西?” 那具本该躺在棺中的女尸,此刻竟如同藤蔓一般,紧紧地攀附在瘦子的背上,跟着他们一起从那个地狱般的洞口出来了。 “之后呢?”黄灿喜觉得这事实在太过离奇,“这都赶上恐怖故事了。” “听说瘦子当时吓疯了,直接在悬崖上就把那女尸掀进了黄河里。” “可回到村子后,他还是大病一场,没几天就跟着胖子去了。” 何伯摇了摇头,目光忌惮地瞥向那间杂物房, “石泊丘和我师父是故交,这故事传到我这里已是第三手,其中的真假,谁也说不清了。” “要是那块布绢还在就好了,”黄灿喜脸上不见惧色,反而流露出几分探究的惋惜,“那恐怕才是关键。” “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何伯沉声提醒,随即话锋一转,“不过,那布绢……确实还在。” 黄灿喜一愣。她原以为,这群求财的盗墓人,绝不会带走这不值钱的物件。 “石泊丘认得些字,当时就瞥见布绢上写着几行字,似乎是另一处墓穴的方位。但因为这事太过邪乎,折了两个人,他不敢声张,一直偷偷藏着。直到有一天,村里的女人像往常一样去井边打水时……” “又把那女尸,从井里给捞回来了。” 黄灿喜知道那口井,方才回村时路过,口渴浅尝了两口,还觉得山泉水就是甘甜。 此刻知晓了缘由,喉咙止不住地发痒。 她两眼发直地瞪向何伯,“你怎么不早点说。” 第70章 张良的快乐老家 “你都住这里了, 喝的哪一口不是泡尸水?”何伯重重叹了口气。 黄灿喜却说什么也不依,软磨硬泡, 定要何伯答应在众人商议时捎上她。她被那谜团勾得坐立难安,无论如何都要往这漩涡里踏进一只脚。 午饭后,村中各家派了代表,聚在石永皮家堂屋那片空地上,旁边还晾着一地长得参差的土豆。 七张椅子围成一圈。石永皮、何伯与黄灿喜三人坐在一侧,对面则聚着另外四位村中叔伯,界限分明。 当年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那批人,如今大多已不在人世, 要么断了香火, 要么早早搬离了这是非之地。 几十年风雨涤荡, 石家村早已物是人非。 家中长辈对此事向来讳莫如深,此刻坐在这屋里的, 多是因各种缘由未能远走的四五十岁的叔伯辈。 他们大多只隐约听过女尸的传闻, 却也直至今日才骇然知晓,那具女尸,竟就压在石泊丘的棺材之下。 当年女尸被捞上来后, 村里就炸开了锅。 石泊丘闻讯匆匆赶去, 只一眼,便惊出一身淋漓冷汗。当时一同行动的三个人,只剩他一个还苟活。而现在,这女尸怕是专程来索他上路的。 他回家翻出那块布娟,在祠堂里默默传看,又将当初和瘦子带回的几件瓷器陶片放在一处比对。 村里读过几年书的,加上尚健在的老辈聚在一处,抽丝剥茧, 渐渐拼凑出一个令人脊背发凉的真相—— 悬崖墓穴的主人,本身也是个盗墓贼。 但与石家村这般零敲碎打的散户不同,那人很可能是清末民初活跃于陕西的某个秘密结社的成员。那样的组织多有庞大开销,其钱财来源之一,便是盗掘古墓,变卖冥器。 这方布绢与这具诡异的女尸,或许最初便是他们误得。而那悬崖上的墓室,恐怕并非为了安葬,而是为了镇护这具女尸,令其安息。 石泊丘三人的误入已是大不敬;开棺惊扰,更是自寻血债,需以命来偿。 女尸让石家村人心惶惶。 村里能通天地的,只有个平日给人取名、定红白吉日的半仙。瘦子嗝屁前,半仙听听他说完来龙去脉,当天便下了断语:此事绝无可能善了。 如今女尸扔下黄河急流都能游回来,且尸身不腐不坏,更是无人敢动分毫。 最终只能将她安置在祠堂旁那间空屋里,纸钱香火日夜不断地供奉着,烟气缭绕整夜。 正当众人还在为如何处置女尸争论不休时,第二天,瘦子那年幼的女儿,竟在一处水深仅没过脚踝的溪边,溺亡了。 盗墓这行当,本就凶险异常。被塌方活埋、遭毒虫咬伤,每年都能送走几个,但向来祸不及妻儿。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半仙厉声说必须将女尸还回去。 石泊丘倒真是条汉子,竟趁着夜色深沉,独自将那具女尸背出村子。 一个多月后,他安然返回,说已经委托个道士,将那女尸镇压,送走了冤魂。 自那以后,石家村确实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再无异事发生。 再后来,国家严打盗墓,村民们也就此金盆洗手。宜川县推广种植苹果,可石家村这片土地却像是被诅咒了,种什么死什么,终究没能赶上这趟致富的风潮。村里的年轻人,也一个接一个地迁走了。 但真正不对劲的,是石泊丘回来之后。 他变得异常沉默,用石永皮他娘的话说,就是“半天憋不出一个响屁”。 两年后,有村民渐渐发觉,石泊丘的面相似乎变了。 他双眼间的距离在悄悄缩短,鼻梁、人中,都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朝着面部中心拉扯、聚拢,整张脸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扭曲变形。 又过了几年,大家才确认,这绝非错觉。石泊丘的五官,当真随着岁月流逝,在一点点地收缩。 起初只当是怪病,去县医院看了,医生含糊地说是“可能是基因病”,建议去大城市查查。 可看他儿子石永皮长得机灵俊俏,面容端正,这事便一拖再拖,众人也渐渐习惯了这副尊容。后来石泊丘摔断了腿,便愈发深居简出,不再见人。 直到他咽气那会,村里人去见他最后一面,才发现这面见不上了。 原本三庭五眼的正常比例,在他脸上彻底崩塌,整张脸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向内揉捏、收缩,最终只剩下几个扭曲的黑孔。看不见的力量疯狂拉扯着他的脸皮,因力道过于猛烈,皮肤下的深筋膜与肌肉轮廓都模糊可见,根本无法用语言和理智去形容得恰当。 每个进屋的人,宽慰的话还未出口,就被那非人的景象惊得天灵盖发麻,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石泊丘临终前坚持不入祖坟,众人闻言,心底反倒松了一口气。 谁也没想到,那具引发一切祸端的女尸,几十年来竟一直藏在石永皮家的地窖里。 石永皮他爸直到咽气前,都让石永皮将这秘密兜着,石永皮憋了这么久,本就憋出一身病来,这会儿有了这么个空,脚一蹬就借坡下驴。 “我爹当年说,他去找过那位朋友,对方告诉他,这事就算把他的命赔进去也解决不了。” “只能先将它请回家中长期供着,希望能慢慢消磨其怨气,以后再解决。” 这解释听得黄灿喜头大,何伯的师父怎么还仰赖后人的智慧。 一人一搪瓷缸子,黄灿喜也分得一个。她刚摸上那铁疙瘩,周围的叔伯们便唉声叹气起来,纷纷追问石永皮接下来如何是好。 那语气,不像是要齐心协力寻找办法,倒像是急于让石永皮赶紧把这烫手山芋连同女尸一并带走。 “我爹将坟建在她之上,就是想找个地方死死压住她,让她不能再造孽。” “可不到一年,我爹就给我托梦,让我必须换个地方。” 石永皮满脸愁苦,他像是许久未曾安眠,脸色青白,自己也半只脚踏入了棺材。 第95章 黄灿喜静静听着,低头嗅了嗅瓷缸里的泉水,抿下一口,一股透心的凉意直渗脏腑。 也不知道是不是所处的土地的特殊性,自踏入陕西地界,她便感到全身血液都在隐隐躁动,她身后的那些看不见的孤魂,都在怂恿着她往坑里跳。 “那块布娟还在吗?”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这才恍然注意到,这位风水先生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娃。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一身运动服从头罩到脚,长发简单地扎成高马尾,一双眼睛大而明亮,眼底却带着几分仿佛没睡醒的朦胧。 “我侄女。” 何伯赶在众人发问前解释。 众人对此并未多在意,只瞥了她两眼,便又回到原先的话题上。讨论来讨论去,终究绕不开让石永皮将他父亲和那女尸都葬得远些,话里话外甚至带上了几分强硬,仿佛若他不从,往日情分便也顾不得了。 通牒下达之后,就连忙走出去,水都没喝几口。 黄灿喜帮着石姨收拾散乱的椅子,心里正杂乱地想着事,忽然被石永皮一声“灿喜”叫了过去。 她一进屋,便看见何伯手中拿着一块灰褐色的布料,边缘仔细地锁了边,布面上用更深色的墨迹,密密麻麻写满了难以辨识的文字。 石永皮声音发虚,带着担忧:“灿喜,你何伯说你想看这个……可这事,实在是凶险得很。” 黄灿喜眼皮一跳,目光转向何伯,见他捏着那布娟,脸上带着些许无奈。 “本来联系好的搭档临时出了状况,所以这次换了人。灿喜,你也认识的。这样你还愿意吗?” 黄灿喜一时语塞,立刻想起何伯之前提过联系不上某些神灵。现成的人选,倒确实有一个。 她花了三秒钟理清这层关系,又用了两秒下定决心:“我想再加一个人。” 何伯眨了眨眼:“小沈?他不是最近都联系不上吗?” “谁找他了。”黄灿喜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厌恶,“他玩失踪是常态。” 一旁的石永皮听得云里雾里,但他年事已高,又是个彻头彻尾的普通人。若非他父亲与何伯的师父有过命的交情,他这样的寻常人,恐怕根本活不到今天。此刻何伯愿意能接手,他们夫妻除了千恩万谢,祈求他们平安归来,也实在帮不上别的忙。 那方布娟被递到黄灿喜手中。 只一眼,她便确信,这事必然与她一直在收集的瓦片有所关系。 布娟上的文字,与她在金古寨地宫、冈仁波齐寺院墙上所见到的,明显同源。她一路追寻,但凡遇到特殊的文字与图案都会拍下,事后四处寻人翻译,久而久之,自己也摸出了一些规律。 她的目光飞快扫过布面,随即惊得两眼发直,答案脱口而出:“墓室在秦岭?” 黄灿喜顿感头疼,这地方可是张良的快乐老家。 “陕西是出土文物大省,估摸地下都快挖空了。这墓室现在还在吗?” 何伯脸上浮现出犹豫之色,缓缓道,“我倒希望开发了。” 次日天刚蒙亮,黄灿喜便将那具女尸塞进她的二十六寸行李箱,单手一提,就这么扛着下了山。 石永皮执意要送,何伯几番推辞,终究拗不过他。一路送到县车站,又往他们手里塞了好几袋刚蒸好的馍馍,这才红着眼眶,目送那辆破旧的大巴车摇摇晃晃地驶离。 车是辆普通客运大巴,稀稀拉拉地没几个人坐。 冷气也几乎没有,路平但车依旧颠簸,估摸着再过几年就该彻底报废。 何伯在前面找同车的当地人攀谈、套取信息。 黄灿喜则在后排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把将车窗推到底,让山风驱散车内闷得发酸的汗味。她倚在窗边,望着路边售卖苹果的散户,那些果子个个饱满红润,心下懊悔没买几个在路上解渴。 车子在一个临时停靠点刹住,又上来一位乘客。后面空着一大片座位不坐,这人偏偏一屁股落在了黄灿喜旁边的空位上。 如此不通人性,黄灿喜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她连头都懒得转,压低声音警告:“这位置有人了。” 身旁的人沉默了一瞬, “不算人……” 黄灿喜深感无力,一股洪荒之力聚集在双拳之中,“你也知道我奶奶坐那啊?” 她猛地转头,差点撞上两颗又大又圆的东西。 周野举着两个苹果凑她跟前,她鼻尖一动,那股清甜的果香便扑鼻而来。 她眼睛上下一扫,感觉不对劲。 周野竟把他的祖传风衣都脱下了,可她的运动服还焊死在身上呢? “你怎么了吗?” 周野:“脆弱了。” 这话从周野嘴里说出来,一股诡异的违和感直冲黄灿喜的肺腑。她震惊地望向这个不仅听懂了她的梗,还会精准回击的男人。 黄灿喜:“谁教你的?” 周野却抿紧了嘴,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回答只是个意外。 他把两个苹果不由分说地塞进黄灿喜的外套口袋,鼓鼓囊囊跟两地雷似的。 随后便抱着手臂,直接在椅子上赖着装睡,再也不理人了。 车子颠簸着驶向汉中市客运站,又转车前往留坝县。 黄灿喜在车上睡得昏天暗地,每次醒来,都见周野还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他肩头的衣料上多了几道可疑的水痕。她赶紧伸手偷偷擦掉,销毁罪证。 抵达预定的目的地时,天已黑透。 留坝县早年间被开发成旅游区,秋季能看到层林尽染的枫叶连绵不绝,美得令人屏息;即便是夏季,来这里避暑的游客也不少。 三人一鬼一尸跟随着导航的指引,在渐深的夜色中前行。离民宿尚有一段距离,便看见拐角处立着一个人影,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热情挥手。 “她怎么会在这里?”周野的语气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讶异。 黄灿喜却像是早有预料,扛着行李箱便快步向那人走去。 “怎么还特地出来等我们?” 那人微微仰着头,细长的眼睫在灯下落下一道柔影。高鼻梁勾勒出清晰的面部线条,却因那一抹温和的弯唇而柔润下来。 她仍围着那条黑色迎春花丝巾,细致的花纹被夜色吞去大半,像一团雾系在脖间。 见着黄灿喜,她嘴角一弯,手便搭上行李箱的把手,顺手接过,“怕路太黑,你们看不清路。” 她侧过头,看见周野与何伯也已走近。 便浅浅一笑,向两人颔首致意, “你们好,我是杨华。接下来的这段路,还请暂时互相照应。” ----------------------- 作者有话说:出大事了,晚上出门取钱的时候,钥匙不知道掉哪了,今天更少一点,看哪一天有空补回来。我接着下楼继续找。 第71章 早已被人提前挖走 杨华的突然现身, 让何伯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 他原以为,即便来的人不是沈河, 也该是舒嘉文那样的圈内人,黄灿喜怎么会让一个对此毫不知情的普通人,来蹚这趟浑水。 何伯刻意落在队伍最后,却注意到不单是自己,连周野显然也没想通这层,直到一行人抵达民宿前台办理入住,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黄灿喜的背影。 四人订了两间房,何伯与周野一间, 杨华和黄灿喜一间, 门对门。 刚关上门, 杨华就忍不住凑近黄灿喜,压低声音问:“是他?” “是他, 我前老板。”黄灿喜连连摆手, 一脸疲惫,“饶了我吧。坐了八个小时颠簸大巴,现在感觉全身骨头都散架了。” 杨华了然一笑, 适时收了话头。 “希望这次去, 能把最后一把钥匙顺利拿到。” “只盼这一切能早点结束。”她轻声叹道,语气中带着几分伤感。 黄灿喜直接将行李箱放倒在地,拉链才刚拉开一角,一股异样的香气便从箱中弥漫出来。 杨华眯眼望去,箱中的女尸蜷缩着身子,若不是亲眼所见,她很难相信一具尸体能保持如此柔韧的姿态。 除了肤色青白,尸身竟未见丝毫腐坏或尸斑, 俨然像一位陷入浅睡的少女,那身繁复层叠的服饰覆在她身上,更添了几分诡谲的神性。 杨华定了定神,从随身的背包里取出几张照片。 “舒嘉文查过文物资料库,西安一带出土过不少公主、女将的记载,但现存所有肖像画中,没有一张与她的容貌相似。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黄灿喜闻言,挽起袖子,戴上向前台讨来的橡胶手套,伸手探向女尸的头骨。颅骨完整,毫无破损。她又小心地掰开女尸的口腔细察,牙釉质完好如初。 第96章 如果有其他典籍或陪葬品存世,或许还可一猜,可这么多年过去,仅剩一个指明地点的破布绢还留着。 她心里哀怨,手指不自觉地探向女尸的后颈,顺着脊椎缓缓向下抚触检查。忽然,指尖触到一条细密、突兀,如缝合线般的凸起。 黄灿喜动作猛地一顿,下意识抬眼看向杨华。 杨华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发紧,“怎么了?” “女尸身上还藏着秘密。” 黄灿喜喃喃自语,手上动作却干脆利落。 她将女尸从行李箱中抱出,轻轻翻转,褪去那身繁复的绣服。 当尸体的背部完全展露时,一条长约四十厘米的缝合线赫然显现,自颈后一路延伸至尾椎上方。最令人惊异的是,原本应是脊柱的位置空空如也,身体里似乎还塞着一些草药。 “……竟然是木乃伊。”黄灿喜震惊,顺手摸出一把军刀,想要划开一看究竟。 杨华眼皮一跳,急忙拦下黄灿喜的手,“等一下,说不定有危险呢。” 话锋一转,“我来剖,你拍照记录。” 话音刚落,门口就被人敲响,何伯在门外招呼她们去吃晚饭。 两人也只好就此收手,打算吃完饭再做打算。 民宿提供餐食,五菜一汤在转盘上一转,热气把众人的脸都熏得柔软几分。乍一看,不像是去挖坟的,倒像是来乡村采风写生的。 黄灿喜吃得那叫一个痛快。相比之下,旁边的周野就跟靠喝露珠续命似的。 吃到半饱,她歪着脖子,又不死心地试探:“那女尸的来历,你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有?” 周野罕见地在赌气,声音又干又直, “没有。越到后面,你坚持下来的次数越少。我掌握的信息就越少。” 话说到一半,似乎终于憋不住,他的目光在黄灿喜脸上停了一瞬,又冷不防地瞥向杨华那头:“我也没想到,你竟然和杨米米的母亲有联系。” 黄灿喜捧着饭碗坐直身体,怼回去, “早该如此,我的隐私被你偷窥得一干二净。” 周野绷着脸,沉默两三秒,又侧头看向杨华的方向,冷言冷语,“你自己离开,我们这次下去,不是去玩,生死自负。” 幸亏他们来得晚,饭厅里也就他们这一桌客人。周野这话扔出来,桌上的饭菜都凉了大半。 杨华闻言微微一怔。这是她第一次正式与周野打交道,没料到竟是这般性情。心是善的,嘴是笨的,眼也是瞎的。 “我也是深思熟虑后才做的决定,我的丈夫和孩子都因这件事遭遇不测,若不能亲手解开谜团,余生如何得以安宁?” “而且……灿喜说小羊还活着,既然如此,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必须去。” 黄灿喜举着的筷子停在半空。自那次茶楼初见后,她与杨华一直保持着联系。可内心深处,她始终怕杨华会怪她。 毕竟,若依照周野那套说法,杨米米遭遇不测,根源多少与“黄灿喜”这三个字脱不开干系。 然而,杨华比黄灿喜预想的更为平静地接受了儿子已非人形的事实。或许这么多年,她早已从生活的蛛丝马迹中窥见了某种可怕的端倪,她的坦白,不过是终于有了一个能与自己共同背负这沉重真相的人而已。 头顶上的吊扇缓慢地转着,影子在众人的脸上流动着,明暗交错。 何伯听着,原本已到嘴边的劝阻之词,终究是咽了回去, “你……不后悔就好。” 吃完饭后,黄灿喜就借口坐车发困,推掉何伯出门散步的邀请,与杨华一同返回房间。 刚推开房门,黄灿喜便感到脑袋“嗡”的一声。 原本应该合拢的行李箱,此刻竟大敞着,里面空空如也。 杨华快步走到窗边检查,“窗户是锁着的。” 这就蹊跷了。 窗户紧锁,房门也是反锁状态。房间不过二十多平米,一眼望去并无任何可以藏匿的角落。 “要去找周老师他们帮忙找吗?”杨华问道。 黄灿喜沉默地将行李箱盖合上,“不用……丢不了。女尸就算真长腿,要不追着我,要不自己回石家村。” “今晚早点睡吧,明天照常出发。” 洗漱完毕,黄灿喜便感觉眼皮耷拉得厉害,她几乎是昏迷般地跌进床铺,被子一拉,杨华的声音便隔了一层浓雾,遥远而模糊。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瞪着天花板。 房间里只有一盏小夜灯散发着幽微的光,耳边传来杨华均匀浅淡的呼吸声。 一股怪异的感觉爬上脊背。 方才还困得如同坠入深渊,此刻却清醒得可怕。 她想抬手揉揉眼睛,却发现身体沉重如铁,尤其是右臂,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压住。 她蹙紧眉头,艰难地朝右侧看去,一团浓重的阴影正压在她的手臂和周边的床铺上,将床垫压出一个清晰的凹陷。 有什么东西……站在她的床边! 心跳如擂鼓,呼吸骤然停滞。她的视线拼命上移,与此同时,一阵“窸窣”的布料摩擦声响起。 那具女尸,此刻竟就蜷在黄灿喜的床头,双眼半睁,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一双冰冷彻骨的手蓦地抚上她的脖颈。下一瞬,尖锐的指甲骤然刺破皮肤,向两侧撕扯,仿佛要将她的皮肉活活剥离开来。 黄灿喜想要尖声惊叫,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半点声响!! “灿喜、” “灿喜,时间到了。” 杨华轻柔的拍打和呼唤在耳边响起,紧接着,手机的闹铃也开始嗡嗡震动。 黄灿喜猛地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眼球急速转动着,试图辨清眼前的现实。 穿戴整齐的杨华,以及显示着凌晨三点的时钟。 方才那骇人的一幕,仿佛只是一场过于逼真的梦魇。 “怎么了?做噩梦了?”杨华见她唇色惨白,递过一杯温水。“如果你身体不舒服,我们可以改天再出发。” 她话都没说完,黄灿喜已经翻身下床,径直走向浴室。 两人偷摸离开民宿。 经过何伯与周野的房间时,隔着隔音不佳的门板,甚至还能隐约听见何伯沉稳的鼾声。 凌晨三点,街道上空无一人,几盏昏黄的路灯在氤氲的夜雾,圈出一股股模糊的光。 她们沿着民宿一条街一路向外,走到尽头。杨华开出一早准备好的车,油门一踩,便将周野他们的民宿远远抛在了身后。 车辆从主干道逐渐偏离,驶入偏僻的小路,两边的杂草树木化作幢幢黑影,被车身和风撩得飒飒晃动。 黄灿喜心神不宁,仍在反复回味那个梦境。不仅因为其荒诞离奇,更源于一个盘旋不去的疑问。 这具女尸,究竟是为什么而存在? 更离奇的是,这样不腐不坏的尸体,她并非第一次见到。 早在1959年,西藏那个诡异石洞深处的祭坛背后,她就曾见过一具。 而2026年,周野和余深进入后声称未发现祭坛与尸体,也并非谎言。 因为那具尸体,早已被人提前挖走了。 被她,黄灿喜。 “杨姐,”她忽然开口,声音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之前托你寻找的那具尸体,有眉目了吗?” 第72章 墓穴 杨华面带犹豫, 似是陷入回忆。 “你和我说了之后,我就顺着地址找到那家疗养院, 所幸还有一位老员工记得些许,她说89年黄平川醒来后,曾经问她,哪里可以长时间存放东西。” “她建议黄平川去银行办保险柜。之后没两天,黄平川就消失了。” “所以我推测,黄平川醒来之后,很可能去琶洲把尸体挖了出来,然后存进了银行的保险柜里。” 杨华顿了顿, 又继续说道, “那时候广州有保险柜业务的银行不多, 沙面那边的外资银行可能性最大。可惜后来那片区域改建,废弃的保险柜无人认领, 东西都被转移到别处保管。我已经托人去查了, 暂时还没有消息。” “……我们得抓紧了。”黄灿喜轻轻揉了揉太阳穴,“我要是死了,周野马上就会知道我们私下做的事。” 她所做的“行为”, 几乎都会在死亡后, 事无巨细地被记录在周野的小本子上。 但周野永远不会知道她脑子里转过的每一个念头。 即便在他的眼皮底下,她依然偷偷布下了这个局。许多事她无法亲自出面,只得让杨华替她奔走查探。 西藏的经历如一场支离破碎的梦,那些残缺的记忆片段在她脑中反复闪现,却让她逐渐拼凑出一个惊人的真相。 第97章 黄平川最初因李仁达的不配合而困守洞穴。为了破局,或许连黄平川自己都不清楚,她竟然在阴差阳错之下,把2026年的黄灿喜召唤到了那个时空。 起初黄灿喜并不知道, 这一切不过是沿着既定世界线的重演。 她冒充黄平川的身份,在一次次的试探中寻找生机,最终哄骗李仁达配合,以五个人的“牺牲”为代价,换取了进入地下世界的资格。 她们五人虽然共同完成了当时的仪式,却未能达成真正的仪式结局。 但她还是成功取得了冈仁波齐的瓦片,重新回到洞穴,破坏了祭坛,并将那具与她容貌如出一辙的尸体一路颠簸地带出了西藏,最终抵达广州。 可她在当时的时间点里无亲无故,又带着一具尸体,随时都有可能被送回2026年。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紧迫,她当时随手就将那具尸体埋在了琶洲。 后来黄平川醒来,得知尸体的存在后,正好赶上琶洲拆迁改建会展中心,只能仓促将尸体转移。 可她究竟把尸体转移去了哪里?这人竟没能留下半点线索。 更让人不解的是,在将《太公兵法》烧毁后,她还特意让苗寨帕家村的巫师来记录并传达信息,自己半点不留。 “真是麻烦。黄平川也这么不让人省心——” 黄灿喜忍不住低骂了一句。 话音未落,车身猛地一颠,像是碾过一块巨石,剧烈的晃动让她整个人从座位上弹起又落下。 她眯眼看向窗外,原本平整的山路不知何时已被一片密林取代。车子失控地冲进林间,枝叶噼里啪啦地抽打着车窗。 “灿喜,抓紧!”杨华大喊,双脚死死踩住刹车,一只手猛拉手刹,但车子依旧不受控制地朝着暗坡滑坠。 “砰——” 刺耳的刮擦声撕裂空气。车身像一具铁皮玩具般在山坡上翻滚,车窗玻璃应声炸裂,碎片四溅。黄灿喜分不清划伤她皮肤的是玻璃还是树叶,只觉五脏六腑都快被甩出胸腔。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车子最终停了下来。 可车尾卡在了两道巨石之间。 黄灿喜慌忙摸索全身,骨头似乎完好,脑袋也没有受伤。 “灿喜,你没事吧?”耳边传来杨华虚弱的声音。黄灿喜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没事,杨姐你呢?”残存的车灯在尘土中摇曳。一股血腥味突然钻进鼻腔。 黄灿喜解开安全带,伸手扶住驾驶座靠背探身望去。杨华额头上裂开一道口子,鲜血正顺着脸颊往下淌。 杨华勉强笑了笑:“还好。至少没伤到眼睛。” 担心车辆漏油爆炸,两人顾不上其他,抓起行李就跌跌撞撞地爬出车厢,却一头扎进了更深的密林。参天古木拔地而起,层叠树冠如涌动的绿色浪潮,月光从枝叶缝隙间漏下,照得两人面色惨白,满眼惊惶。 杨华草草包扎了额角的伤口,再三保证身上再无其他伤势,黄灿喜紧绷的脸色这才稍稍缓和。 她拿出东东之前留下的卫星地图,心头一沉。 她们竟从东沟口西北方向摔下,坠入了一片地图上未标注的原始密林。 四周寂静得可怕。按理说,刚才那么大的动静,即便有巡山人也该被惊动了,可此刻除了风声,竟听不到半点人声。 她正凝神思索下一步对策,不远处忽然传来杨华的低呼。 黄灿喜循声赶去,在车辆坠落的陡坡下方,竟发现一处山体塌陷。泥土剥落处,赫然露出一口幽深的盗洞,洞口还用木架搭起了简易的支撑结构,显然是为了方便运送物资。 “早听说陕西一带盗洞多,可也没想到多到这个地步。”她忍不住低声吐槽。再细看四周,但见山脉蜿蜒如龙,背靠峻岭,谷中藏风聚气,一道溪流环绕而过,此处的植被也与来时路上所见大不相同。 她暗暗吸气,低头比对布娟地图上的细节,又想起石永皮提过的那个秘密结社的活动范围,心头猛地一跳。“邪门……说不定真就是这里。” 杨华闻言,立即取出舒嘉文交给她的地质雷达。屏幕上,灰度图像清晰地显示出一片规整的几何结构,与周围天然岩层截然不同。 那是一个规模惊人的地下空间轮廓! “找到了……”杨华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这下面不是天然溶洞。结构太规整了,有直角和通道。看这深度和规模,绝不可能是普通民墓。” 就在这时,四周树丛突然传来哗哗作响。 两人猛地转头,可浓稠的夜色里,只有黑黢黢的树影摇曳,分不清那声响究竟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 天色将明,时间不容她们犹豫。 黄灿喜转身望向那半人高的盗洞,洞口幽深漆黑,勾得人心底的恐惧翻涌。 “我先下去,”她将绳索紧紧系在腰间,“你在上面接应。” 说完,便一头钻进洞穴之中。 洞口以三十度角倾斜向下延伸,脚下的泥土干燥而坚实,与上方的土层质感迥异。在穿过一段令人窒息的狭窄通道后,四周豁然开朗。 当她终于踏上平整的地面,借着手电筒的光束缓缓打量这个空间时,心中的震撼难以言表。 眼前是一片断壁残垣,满地都是破碎的陶片。那些盗墓贼看不上、带不走的物件,就这样被随意弃置在原地。 杨华曾说这座墓室规模宏大,可如此规模的遗迹,怎么可能至今都没被巡山人发现?这实在太不合常理。 她失神地向前走了几步,不料脚尖踢中一件青铜器。那器物哐当作响地滚向前方,最终停在了一堆碎石旁。 碎石间,隐约露出一具被掩埋的尸骸。 黄灿喜心头一跳,快步上前。 尸体早已化作白骨,从衣物的制式判断,似是民国时期的装扮。她伸手探入衣内摸索,指尖触到一块木牌。取出一看,上面清晰地刻着“兄老会”字样及成员信息,俨然是一块身份令牌。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迟迟不见回复的杨华已经顺着绳索下到墓室中。 “灿喜,”杨华气喘吁吁地赶上来说,“周老师他们发现我们不在房间了。” 话音未落,来时的洞口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随即整个墓室剧烈震动,滚滚烟尘扑面而来。 杨华脸色瞬间惨白。 她刚下来,退路就被封死了。这一切都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转头看向黄灿喜,见她仍在发愣,急忙上前问道:“你怎么了——” 话才说了一半,她的目光凝固在黄灿喜手中的那个陶土头像上,惊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到底怎么了?” 第73章 太初元女 黄灿喜猛地回过神, 将手掌往杨华面前一伸:“你看,这像什么?” 那是一枚陶土烧制的头像, 显然是从某个完整塑像上断裂下来的。五官柔和典雅,眉目间……竟隐约与那具不腐女尸极其相似! “难道这盗洞当真如此巧合,直接通向了那具女尸的墓穴?” 杨华瞠目结舌,几乎不敢置信地伸手接过,指尖真实的触感才让她确信这不是幻觉。 黄灿喜面色凝重。 心中埋藏已久的猜测,此刻在恐惧的滋养下如藤蔓般疯狂滋长。她低头看向脚下,无数陶俑碎片散落其间,不知哪一片才属于这个神秘的头像。 尽管疑虑重重, 两人还是决定继续前行, 沿着一条狭窄的夹道向前探索。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土腥味, 墓室时间古远,尘土遍布, 却依然掩不住墙壁上曾经鲜艳的彩绘壁画。 那些斑驳剥落的颜料上, 偶尔能看到乌黑顽固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迹。 脚下遍地都是陶罐、青铜礼器和破碎的陶俑,碎片如鱼鳞般层层铺开, 每走一步都发出令人心悸的嘎吱声, 在墓道中格外刺耳。 就这样走了半个多小时,眼前依旧是重复的景象。 这处路径错综复杂,东绕西弯,越往深处走,越觉得像是在原地打转。直到抬头细看,她们才惊觉自己一直在这片耳室群里兜圈子。 虽然手握地图,但也只知道大致的轮廓方位。 杨华猛地脚步一滞,眼前的去路被一扇厚重的石门所阻挡。 可幸运的是, 石墙上有一口小洞,像是被盗墓贼强行破开,经过探查后又放弃,转而寻找其他路径。 黄灿喜蹲下身,将手电光柱探向砖洞后的黑暗。 那黑暗浓郁得异乎寻常,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视野里只剩一片幽幽。 可她毕竟师承周野,即便实战经验匮乏,肚子里的理论却装得满满当当。 她拧紧眉头,努力回忆周野曾教过的口诀,低声背书:“水口闭,阳不入;浊气困,阴煞出……后面是什么来着?” 第98章 正沉吟间,脚下地面似乎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 她下意识抬头,却见杨华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了那个拳头大小的砖洞上,一动不动。 “灿喜,这里面……有人。” 杨华的声音虚浮得几乎听不见,黄灿喜还是第一次从她语气里捕捉到这样的情绪。 她立刻警觉地环顾四周,果然看见尘土正扑簌簌地从顶上落下。 耳边似乎真的传来了脚步声,初听像是错觉,却在每一次呼吸间歇,变得越来越清晰。 “你……看看。”杨华的表情绝非玩笑,她脸色惨白,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东西。 黄灿喜半信半疑地接替了她的位置,凑近那个小洞。 一小股阴冷的寒气,“呼”地,从小洞的另一边撒上她的皮肤,激得她汗毛倒竖。 她强压心悸,迅速举起手电朝里照去—— ? 一双眼睛? 对面竟然也有一双圆睁的眼睛,正死死地回望着她?!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求生本能却让她猛地向后弹开。 一记惊雷仿佛直劈心口,她吓得魂飞魄散,踉跄着跌坐在地,满脸难以置信。 方才那惊悚的一幕在脑中不断闪回,她却再也没有勇气凑上前确认。 古墓里出现活人已是骇人听闻,然而那东西绝非活人! 那是一尊等身比例的陶俑。 五官灵动如生,姿态自然,身着飘逸的汉代官服,若非陶体上那些烧制的缝隙,与真人几乎别无二致! “咚、 咚、 咚、” ——它竟然在敲门。 可一尊陶俑,敲的什么门啊?! “快跑!!”黄灿喜嘶声大喊,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 下一瞬, 一只带着土腥味的手,突然从洞口侵入。 空气仿佛凝固,那五指灵活地攀上石墙,原本坚硬的砖石竟如豆腐渣般被捏得粉碎。 拳头大小的洞口,正被一点点扩大。 两人顾不得多想,在甬道中夺命狂奔。 身后的脚步声依然不紧不慢地跟随着,听起来不似一人,更像是许多……但究竟有多少,却无从分辨。 冷风如刀刃般刮过脸颊。尽管拼尽全力奔跑,双腿却愈发沉重。 她们本就迷失在耳室迷宫中,还没找到出路,又被那些诡异的陶俑追赶。 此刻每一条路都像是通往死亡的绝路。 “镇脉逆,龙首附,还有、还有、、、”黄灿喜急促地念着口诀。 “灿喜!看那里!”杨华突然惊呼。 黄灿喜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瞬间呆住! 石墙上竟被炸开了一个半人高的洞口,这群盗墓贼怕不是把整个墓室都炸穿了! 两人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刹那间,脚下传来的触感却不是石板,而是木质。 眼前赫然出现一座摇摇欲坠的木桥,不知那群盗墓贼是如何修建而成,木桥宛如悬在半空的一根细线。 桥下深不见底,只能听见风声在巨大的空间中呜咽盘旋。 身后的脚步声仍在逼近,甚至越来越近。 黄灿喜试探着踩了踩桥面,确认还算稳固,便壮着胆子在前探路,杨华紧随其后,两人都不敢有丝毫松懈。 穿过弥漫的尘土,大约数分钟,前方竟出现一个坚实的石台。 平台长宽约三十多米,中央矗立着一个巨大的长方体石块,远看像是倒地的石碑。 但随着她们一步步靠近,才发现那根本不是石碑。 “棺椁?!”杨华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 这原本是一块素面巨石,但四周布满了炸药爆破的痕迹。 碎石散落一地,棺椁足有十余米长。或许是顶盖石料太过坚硬,盗墓贼转而炸开了侧壁。 如今侧壁上裂开一个半径半米的焦黑大洞,隐约可见里面层层叠叠的彩绘棺木,竟有三层之多。 最外层的黑漆棺椁上绘满繁复纹样,生灵百兽在水波日月间奔腾游走。 第二层则绘着黄河地域的山川地图,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龙形纹路在云气间若隐若现。 而最内层更是精美绝伦,各路仙人在缭绕的云气纹间载歌载舞,俨然一派仙境景象。 “这棺椁里葬的,当真是那具不腐女尸?” 杨华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无论身份何等尊贵,怎配使用这等只有天子诸侯才能享用的龙虎云纹?” 光源扫过棺椁上那些令人目眩的图纹,她只觉头皮阵阵发麻。 黄灿喜指尖轻抚过斑驳的彩漆,“难说。辛追夫人的棺椁上也有龙纹,” 她顿了顿,“而且古人向来龙蛇不分,龙本也是由蛇融合其他动物演化而来……” 话虽如此,连她也觉得此事透着诡异。 当务之急是查明女尸的身份。这处墓室考古价值极高,即便她们是顺着盗洞进来的,但若是被别人发现,她们就是行走的二等功。 她一边思忖,一边不由自主地将头探向那个炸开的洞口。手电光扫过的刹那,内棺上层的棺壁内侧,似乎绘着什么图案。 黄灿喜蹙眉爬进洞口,手掌刚触到棺底,就听见“噗嗤”一声轻响。 掌心传来冰凉的触感,竟沾上了不知名的液体。 “哇啊!!” 她浑身汗毛倒竖,猛地缩回手,大脑一片空白。 那熟悉的黑色液体让她心跳骤停,血色迅速从脸上褪去。 她僵硬地打量着破洞周围焦黑的痕迹,这才发现那些深色的污渍更像是棺内黑水渗出后,在石料上留下的浸染痕迹。 “灿喜?!” 杨华凑近一看,顿时恍神,“这……这就是你说过的黑水?” “这里怎么也会有……”黄灿喜喃喃自语,一边将散落的发丝全部塞进帽子,一边又往棺材深处探进半个身子。 黏稠的黑水浸透了她的冲锋衣,她却浑然不觉,只是眯着眼仔细辨认棺盖上绘制的图案。 依旧是云间仙境,仙人与瑞兽在一片祥和中起舞。 她心头涌起一阵失落,正欲退出,余光却瞥见棺壁内侧一行汉隶刻字: “天授神女,主司元气……太初……元女、统御开化?” 黄灿喜蓦然怔住。 “啊!!!!” 杨华的惨叫声骤然响起。 黄灿喜慌忙钻出棺椁,只见杨华双手死死扒住石台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慌乱中手电光柱乱晃,倏地照亮了杨华的双腿。 无数条肤色状的手臂正从黑暗中伸出,如藤蔓般缠绕着杨华向下拖拽! 黄灿喜头皮炸开,愣了一瞬。 “啊啊啊!”杨华又被拖下去几分。她脸上布满血污,眼神灼灼燃烧着求生意志。 “抓紧!”黄灿喜嘶声大喊。 话音未落,她小腿一凉,一只油亮的手已攀上她的脚踝。 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第五只……转眼间无数手臂如潮水般涌来,除了这些诡异的手臂,黑暗中再不见其他肢体。 黄灿喜双臂发酸,牙龈几乎咬出血来。 在力量的极限拉扯中,两人终于支撑不住,双双坠入深渊。 “啊啊啊啊——” 凄厉的尖叫在黑暗中回荡。 然而预想中的粉身碎骨并未到来,黄灿喜只觉后背重重撞上坚硬的斜面,随即开始沿着数层陡峭台阶向下翻滚。 她死死护住头部,将身体蜷成一团,在油腻腥臭的雾气中不断加速下坠。 不知滚了多久,她猛地撞上一个坚硬的物体,终于停了下来。 天旋地转间,她勉强睁开双眼,视野里却只有一片雪花般的噪点。 待心跳稍平,视线逐渐清晰,她才发现自己除了几处淤青擦伤,竟无大碍。 刚松一口气,手电光扫过身侧,她竟躺在一尊陶俑的怀抱之中! 黄灿喜牙齿打颤,缓缓抬头…… 这陶俑俨然与石墙洞口和她四目相对的陶俑属于同批。此刻它跪坐在地,而她恰好跌入它的怀中。 她胡乱抹去脸上的灰尘,却挥不散鼻尖萦绕的浓重土腥。 这气味不像来自某个方向,而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光点忽上忽下,忽大忽小,颤颤巍巍地划出点线面,光亮所及之处,竟是无数跪拜的陶俑。 每一个都栩栩如生,肤色宛若活人,神情恭敬,姿态自然,不像是批量烧制的俑像,反倒像是活生生的人被覆上了泥衣。 她从背包里摸出闪光弹,毫不犹豫地拉开引信。 第99章 在刺目的三秒白光中,她看清了…… 这是一支规模浩大的祭祀大军。 她所在之处,赫然是一座巨大的祭坛。 数以千计的陶俑俯首跪拜,朝向着祭坛中央的神女,太初元女。 第74章 黄灿喜坑黄灿喜 三秒的光明转瞬即逝, 四周只剩下风声穿行的呜咽,不知擦过了什么, 带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碎响,仿佛有无数人正在黑暗中默念古咒。 手电的光源洒去,陶俑的容貌在明暗中隐现。 这些俑像男女各异,彩漆历经千年却未见蒙尘,肤色如凝蜡,五官惟妙惟肖,竟是千人千面,无一雷同。 男礼官们弓眉炯目, 玄色长袍旋入绛色深衣, 头戴进贤冠, 腰间佩着朱红绶带。 而女侍们则弯眉圆眼,上着乌衣, 下穿深色布裙, 发髻高挽,或执香焚祝,或捧壶斟酒, 更有担任巫礼之职者, 作奏乐伴舞之姿。 或许是好奇压过了恐惧,黄灿喜竟伸手触碰了面前陶俑的面颊。指尖传来的冰冷与土腥让她猛地清醒,心头却泛起说不出的违和。 她强压下不安,仔细摸索着陶俑的每个细节。 从泥土的质感,到烧制时留下的细微缝线,一切都表明这不过是一尊寻常的陶俑。 方才与她对视、一路追逐她们的,难道只是两人的幻觉? ……幻觉? 不,她看得清清楚楚。 “哈啾!” 黄灿喜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她搓着双手, 却发现手掌冰冷如铁,指尖更是冻得发麻。四周的温度似乎在急速下降,却看不出其他异常。 她眉头紧锁,忽然惊觉:“杨姐!!!” 她慌忙扶住那尊跪坐陶俑的肩膀想要起身,掌心触及陶俑的瞬间,一股灼热竟从陶俑的“肌肤”上传来,烫得她猛地缩手,手心里已然留下了一道红印。 心脏鼓颤,她连退数步。可那陶俑依旧静默如初,仿佛刚才的灼热又是一场幻觉。 “杨姐!”黄灿喜只犹豫了半秒,便转身奔走,在陶俑群中穿梭呼喊。她不断摆弄着对讲机,试图调出一丝同频信号。 杨华与她一同坠落,理应就在附近。可在这片布满陶俑的广场上,除了这些奇怪的俑像,竟寻不到半点活物的踪迹。 呼喊声在空旷中飘散,久久无人回应。只有她自己的声音传得很远,又在很久之后,似乎撞到什么,轰然反弹回来。 于是声音就在这陶俑丛林间来回碰撞,回声大大小小,高低错落,竟诡异地编织成一篇乐章,宛若祭祀中的奏乐,在这怪怪奇奇的景象间往来如梭,将她的神经磨得愈发纤细。 黄灿喜闭嘴了。 脚步也放轻几分,却抑制不住乱颤的呼吸。 寒意如影随形,水壶里的常温水咽下去,竟如滚烫的铁水灼烧着她的喉咙。 即便再迟钝的人,也该察觉到这环境的诡异了。 几乎是本能反应,白光如虹,她手中的铲子划出一道凌厉弧线,快如闪电般劈向身旁的陶俑。 “砰——” 一声巨响在寂静中炸开。 然而陶俑坚硬异常,反震得她虎口发麻,手臂肌肉几近扭曲,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 又是“砰”的一铲。 这次,一块泥片应声剥落,随之而来的是更多泥土簌簌而下。 就在这一瞬间,黄灿喜猛地收回铲子,目瞪口呆地踉跄后退。 那坚硬如石的陶泥之下,露出的竟是一块人类的皮肤?! 被削落的那片陶泥下,自额角至鼻梁,那片肌肤就这样突兀地暴露在空气中。光线落在陶俑的眼部,仿佛为它点睛。 原本毫无生气的跪坐陶俑,突然发出了“呼、呼”的轻响,如同初生婴儿正在尝试用肺部呼吸。它的胸膛开始起伏,脸上、身上的泥片以惊人的速度剥落。 那股土腥味愈发浓重。 原来那并非来自陶土或墓室尘埃,而是眼前这正在“苏醒”的陶人从体内散发的气息。 这个陶人,正在活过来! 仿佛触发了某种连锁反应,砰砰作响声中,周围的陶俑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异动,一连十、十连百……不计其数。 千年前的古怪,竟以这种方式被保存至今。 黄灿喜捏紧铲子,拔腿就跑。 她算是知道,那群天不怕地不怕、一路炸进来的盗墓贼为何会屡屡收手, 这邪乎怪阵谁看不胆颤!!! “杨姐!!” 她嘶声呼喊,双腿却不敢有丝毫停滞,在纷纷苏醒的陶俑群中夺路狂奔。 陶俑如同没有灵智的傀儡,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试图挡住黄灿喜的去路。 黄灿喜一脚踏上陶俑肩头,借着冲劲轻盈掠过。 风驰电掣间,她眼角瞥见高处垂落的一道长布,想也不想便伸手抓住,掌心传来刺绣纹路的粗砺触感。 她将布条在腕上飞快绕了三圈,屈身蓄力,猛地蹬离陶俑,整个人如飞燕般荡向半空,轻盈地掠过数米,将那些试图阻拦的陶俑尽数甩在身后。 她稳稳落在一处高台上,却并非方才落下的中心平台。 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利落地又射出一枚闪光弹。刺目的白光再次降临,在这珍贵的三秒里,她将脚下的景象看得真切分明。 这片空间的规模与形制,分明与她手中布娟所记载的主棺室吻合。可眼前的一切似墓非墓,倒更像是……一场封神大典。 “天授神女,主司元气;太初元女,统御开化。” 然而她从未在汉代典籍中见过“太初元女”这等神祇。 如此劳民伤财修建的宏伟地宫,怎会仅仅深埋于地下,不见天日? 耳边轰鸣不休,她分不清是回声,还是自己狂乱的心跳。 金古寨人为张良在八大公山修墓而非庙,可她被困八大公山的地宫里那几天,却未见任何墓葬应有的形制与器物。 况且仙人本应无尸无冢,若需葬仪,至多不过衣冠冢而已。 张良何需让金古寨人世代守护秘密?他这一路天南地北,抖下多少神鬼莫测的怪事。 她无意识地舔过干裂的嘴唇,尝到一股铁锈味,不知是唇瓣开裂渗血,还是尘土入身,自己方法也将化作那半泥半人的鬼将。 脚下喧嚣如沸,无数苏醒的陶俑层层涌来,试图攀上她所在的高台。 她绷紧面容,对讲机依然死寂。 既然此处不见杨华,或许她已先一步醒来。想到这一层,黄灿喜毫不犹豫地转身,钻进了身后幽深的洞穴。 不想洞穴的另一端竟是个极其狭窄的通道。 低矮的天花板几乎压到头顶,通道漆黑狭长,上下左右全是冰冷的砖石。手肘膝盖在地面滑行,闷得人几乎喘不过气。 这不像墓道,反倒更像是个换气的口。 黄灿喜心头直打鼓,暗暗祈祷千万别突然喷出什么毒雾瘴气。 或许是一线希望使然,她艰难地向前挪动了半晌,竟意外发现墙面上似乎有一处涂鸦。 她精神一振,仔细辨认,那痕迹竟像是古代工匠留下的签名标记。 她急忙想退回查找其它被遗漏的痕迹。 可通道实在太过狭窄,先前一口气向前还算顺利,此刻却根本无法转身。她只好咬紧牙关,凭着触觉和一股说不清的执念,一点一点地往回咕蛹。 还真给她找到了什么。 指尖轻轻拂去一块砖石上积攒的尘土,一段跨越千年的留言赫然呈现—— “我辈匍匐泥土之间,与宿命角力,惶惶苟存。天神非自九霄而降,乃人手所铸,铜胎石骨,内藏虚妄之愿。” 她心头剧震,迅速又向后挪了几寸。 旁边刻着的时间,距今两千一百多年,赫然是汉武帝时期。 史载西汉时,汉武帝曾广收天下神话故事,将其整理纳入官方体系,许多重要神祇正是在这个时期有了编制。 从此各地无形无序的精怪鬼神,才开始有了统一的人形模样。 人类也从原始的混沌崇拜中逐渐挣脱,对日月山灵的敬畏,一点点转化为对财富、平安、姻缘等更为具体的祈求。 可她万万没想到,汉代君王不满足在纸上创神、修改仙籍。甚至利用巫术祭祀,欲亲自捏出一位神仙?! 黄灿喜无言以对。 遥想东汉之后,神仙谱系又历经修改。就连女娲也被与伏羲结为兄妹,通婚配对,从独立的大地之母,逐渐变成了男性的附庸。 可这一切发生的时候,张良在哪里?这事几乎就发生在他家门口,他怎么可能不知情? 第100章 她“哎”地叹了一声,恨不得立刻瞬移回金古寨,揪着李仁达问个明白。 这念头刚起,她却猛地愣住。脑海中那些零碎的线索,竟在这一瞬间严丝合缝地拼凑成形。 她知道了……她知道张良那个时候在哪里了。 他就在西藏,和“黄灿喜”一起,编写那三册人皮书。 这突如其来的猜想,几乎在瞬间被无数细节佐证。 太初元女是如何被造神的,已不得而知。 但若张良和“黄灿喜”知晓这种方法,并且将其用在作为人类的“黄灿喜”身上,将她塑造成不腐尸身,禁锢于洞穴石墙之内……布上祭坛迷阵。 那事情的起点,会是哪里?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黄灿喜”或许……是自愿的。 彻骨寒意骤然攫住了她的四肢。 她试图大口呼吸,却被接踵而至的诡异真相冲击得头晕目眩。 然而那冰冷的触感却愈发清晰,心脏猛地一缩! 这不是错觉。 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她的脚踝蜿蜒而上! 粗糙的鳞片擦过皮肤,带着阴冷湿气,一点点收紧。 第75章 好痛、好痛,好痛,好、…… 在金古寨管道里压下的恐惧猛地卷起。 然而这次连看都看不到,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逃什么。 她踢脚挣开,四肢乱爬。 爬爬爬, 越爬越湿。 指尖一触,都是噗嗤的水迹,黑水干涸后又被渗出的潮气润开,沿着石缝蜿蜒成无数条暗痕,像尸腐后的油脂在墙里爬行。 她忍不住左右摸索,却眼前一阵发黑,额头几乎撞个扎实。 是死路。 而死路的尽头,横着一具干尸, 正缩在角落。 原来石砖上那些粗糙的刻痕, 是工匠临死前的遗言。 而她, 在工匠的墓里,读着像是写给自己的预言。 “刷”地、 那冰冷又湿滑的东西又蜷到她的脚腕。 黄灿喜眼前天地倒转, 光线忽然从四面八方逼上来, 她被猛地拽离墓道。 “哇哇哇哇啊啊啊————” 眼前世界骤然变化。 无数盏长明灯不知被谁点燃,光芒在虚空里刹那铺开,宛如一座倒悬的星盘。灯火下, 千面陶人如同豆兵般浮在黑暗, 每一具都仰望着天上的黄灿喜。 有的裂着笑,有的眉目空洞,有的像呼喊,有的像在惊讶。神情千差万别,又在同一瞬间一致凝固,仿佛全部在等待她落下。 她在半空中停滞半秒,那短短的刹那,她竟生出一种荒诞的错觉。像是自己真被这些陶人奉作升空的仙人。 下一刻, 蛇尾再度抽来,她猝不及防,手脚乱抓,跌跌撞撞地逮住一块半空悬着的布帛,这才没让自己的脑袋当场开花。 她稳住身形,看清那怪物。 竟和海南荒村里所见的神明竟撞上几分巧合。 怪物脖子上空空如也。 它高得像在山巅栖身,胸前丰隆,腰下却是男性/器官,雌雄同体得不近人理。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鳞片在长明灯光里泛着潮光。那条尾巴柔韧又致命,甩到哪儿,哪儿就成废墟。 “嗙、嗙”几声。 甚至连那坚不可摧的陶人,都碎裂成一把骨屑,几滴黑血冷不丁地溅在黄灿喜苍白的脸上。 她原本的慈脸被彻底剥落,血点溅落的痕迹,宛如谁用指尖在她面上点下古旧祭纹,将深埋在她心底的魑魅悄然唤醒。 黑睫轻轻一颤,眼底黑如深潭。 她抬手,不带情绪地抹去脸上的血迹。那一下冷静得不像活人,更像是被什么沉睡多年的东西重新借了身。 她怔怔地望着地上碎裂的陶人残骸。 从破碎的躯干里散落出肠道般的丝线布条,犹如心脏般微微反光的铜镜,还有那仿佛胃囊形状的丝绸袋子…这一切,竟隐隐对应着人类的骨架与脏器。 似人,却非人, “hao、好、、” 黄灿喜猛地一惊! 那破碎的陶人竟在发出声音,碎片随着音节轻轻震颤。难道是碎片摩擦产生的错觉? “好、、好、——好痛。” “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用力揉了揉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陶人竟你来我往地哭诉着疼痛。 怪诞的景象接踵而至,她已无法分辨这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 她置身于这片星河仙境般的地宫,却无路可去,无路可回。 目光转向那人首蛇身的存在,它对这些此起彼伏的哀嚎毫不在意,只是俯视着黄灿喜,像是在仔细观察着什么。 它弓着背,脊背上显出一道山脊般隆起的骨骼痕迹。 微弱的影子落在黄灿喜脚边,那缺失头颅的脖颈投下的阴影,恰好止在黄灿喜的脚尖。 黄灿喜琢磨着,都说打蛇打七寸,这人首蛇身的怪物又该打哪里? 不如直接剖心吧。她这么想着。 她后退几步准备助跑,却突然转向一侧,试图拉开距离。 人蛇像是突然回神,发出簌簌的爬行声,蜿蜒逼近。 黄灿喜随手抓起一块陶片,如流星般掷去。 “砰”的一声,砸落两粒尘。 人蛇那看似柔软细腻的皮肤,竟比陶俑还要坚硬数倍。 “哈哈、”她无语到笑出声。 也不恋战,拔腿就跑,顺路还踢走几盏油灯,灯油泼洒在垂落的布帛上,火舌瞬间窜起,化作一道道翻腾的火墙,暂时阻隔了人蛇的来路。飞溅的火星落在陶人散落的内脏上,噼啪燃烧起来。 “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hao” 哀鸣在烈焰中扭曲、蒸腾。 火焰原本只局限在眼前这片区域,那人蛇却骤然停下追击之势,仿佛在忌惮着什么。 黄灿喜无法判断,究竟是因为油灯倾覆扰乱了法阵,还是—— 忽地,一股疾风凭空而起! 风本无形,却在这巨大广场上卷起悬挂高处的无数布帛,刹那间狂风大作,飞沙走石,所有东西都被卷上半空,哗啦作响。 陶人的残骸仅在瞬息之间,便在接连的碰撞中化为齑粉,黑色的血雾弥漫开来,连成一片。 人蛇的长尾紧紧盘绕成一团,固定自身。黄灿喜也死死抱住身旁的石柱,才勉强没被这诡异的狂风卷走。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凝聚、生长,逐渐勾勒出模糊的血肉轮廓。定睛看去,却又似乎只是一道由烟雾与尘埃组成的虚影。 那影子逐渐清晰, 竟是周野! 他虚抱双臂立于风中,面容虽看不真切,那股强烈的不满,却已如实质般铺天盖地朝黄灿喜压来。 黄灿喜自知理亏,尴尬一笑。 谁死了?谁上周野的小本了? 杨华还是这群陶人? 也不管对方到底能否听见,张嘴就是颠倒黑白的一句, “看您睡得太深,不忍心叫醒您。” “您醒啦?” 九野寂寂,明明狂风呼啸,却听不见丝毫风声。那些呼痛声、碎石声、人蛇追袭声,全都诡异地消弭无踪。 唯有周野那道黑影与她共存于这片混沌。黑色烟雾无定形地飘摇,其中蕴含的力量却仿佛能倾覆日月。 人的躯壳,反倒像是禁锢神明的最后一道棺椁。 倘若凡人当真能够修成神祇,无论是《太公兵法》、人皮书三册,还是那些早已失传的汉代尸解秘法,无不讲究先死后蜕,由鬼成仙,自腐朽的肉身中解脱。 若死亡并非终点,而是转化的开端。世人攒钱大办葬礼,不止是为了告慰亡灵,更是为了炼形飞升,或者说,是为了换骨、附魂…… 那她那由仙人之姿陨落成鬼的奶奶,是否尚存一线希望,能再度由鬼成仙,如此循环轮回? 想到这里,她几乎要笑出声来。 若汉代秘法真能令人登仙,而张良与“黄灿喜”又以此为灵感撰写《人皮书》三册,“黄灿喜”并因此由人成仙—— 那她算是什么? 仙人的一缕残魂吗? “你在气什么?”黄灿喜朝着那片黑影高喊。 无形的黑雾依旧聚散无常。就在她以为周野不会回应时,一句低沉压抑的话冒了出来, “你又在气什么?” 黄灿喜舌尖抵住上颚,暗暗骂了句学人精。 “周野,我到底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她不再掩饰,径直问出心中最大的困惑,“如果我是人,人妖相恋尚且没有好结果,你我就算有婚约又能如何?更何况,那还是在你身为凡人、‘黄灿喜’也为凡人时,由叔伯长辈定下的命?” 第101章 “倘若我在某一世已然成仙,你是仙,我也是仙,为何我仍要低你一头?为何你能全知全能,我却要在人间以命换真相?” “你说过要帮我找钥匙。那么最初,在你尚未遇见我的时候,你究竟为何要帮我?” 一切都安静得可怕,让黄灿喜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活着。 她心里叹气,却听得那人突兀开口, “因为……”下半句迟迟才来, “因为内疚。” “因为生气。” 黄灿喜闻言一怔,眼底泛起几分茫然。翻遍继承来的记忆,都没翻出能配上这两个词的。 “你不讲礼数,不通情理,死去活来,我一怒之下将你投入了畜生道,所以内疚。” “你自畜生道归来,大闹一场,将我打得头破血流,所以生气……莫非我还气不得了?”他越说,语气越是古怪。 本就因黄灿喜半夜私自离开而心生不悦,此刻那些不愿回首的旧事涌上心头,更是火上浇油。 那团黑雾仿佛灼热的石灰,每一次翻涌都炸出一把火花来。 黄灿喜挥挥手,得、得,看来她现在还是人,也行、也好,总好过是畜生。 她心里暗骂,转身丢下一句,“不说了,何伯就拜托你了。” “灿喜,如果你不想收集钥匙——” 话到一半,他忽然噤了声。 他向来笨于情事,可那一吻像把他从某种蒙昧里扯了出来,自那以后,他身上每一处细微的异变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称呼的取舍、话语的生硬与退让、占有欲、嫉妒……若说这些看不见的变化,是他一步一步踩中了她故意留下的坏心思,那、 那他此刻肉/体上的破碎,便是再无法辩白的铁证。 是他真心动情的痕迹,是他避无可避的代价。 千里之外,周野立在民宿的阳台上。夜风吹着,他却像被钉死在原地,只能直直看着自己的左臂,从皮肤、骨缝到指尖,一点一点粉碎成灰。 像是那一寸寸崩塌的,不是手臂,而是他在她面前竭力维持的冷静、体面,以及那点无处安放的心意。 黄灿喜:? 他话说一半便歇火,她也不再追问,于是诡异的静默反倒在两人间筑起了城墙。 她越走越远,周野曾教过她的寻路破局口诀,此刻在脑海中格外清晰。 伸手探去,摸准水口位置,用力一掀,竟将这诡魅异界撕开一道缝隙。她俯身钻出,再度回到了现实。 蛇尾如鞭劈来。 刚才还只是在旁观望的怪物,这一刻仿佛突然反目成仇。 热浪灼人,黄灿喜咬牙,顺势就地一滚避开攻击。 火星擦着她后背炸开,她整整滚出去好几米,背部压灭几缕火焰,冲锋衣却一丝火痕都没沾。 她余光一瞥,发现自己滚出来的地方,竟露着一把铁疙瘩。 那一瞬,身体比意识更快。她下意识地伸手捞起,手感竟熟悉得如同身体的一部分。 定睛一看,果然是一把猎枪,似是盗墓贼遗落在此。 她抽出弹夹,一看,还剩一枚子弹。 下一瞬,脸颊已贴上冰冷的枪管。 她屏息凝神,扣动扳机, “砰!” 子弹破膛而出,直贯人蛇胸膛,心脏瞬间炸出了血花。 ----------------------- 作者有话说:明天断更一天,学业拉红灯了[合十]头大,等顺利过去找一天补回来,不好意思 第76章 不仅人滑,话也滑溜溜…… 紧随一声凄厉的惨叫, 人蛇胸前猛地炸开一团血花,浓稠的黑血如泉涌般倾泻而下。 然而这精准的一枪并未将它彻底毙命。 它发出阵阵哀嚎, 仿佛遭遇了难以承受的背叛,哭诉着无人能懂的语言,只能通过不断加剧的尖叫与扭动来宣泄痛苦。 它本无头颅,这声音不知从何发出,未等黄灿喜细想,人蛇已陷入更深的狂暴,一边疯狂碾来,一边发出尖细如婴孩啼哭的嘶鸣, 震得人心脏发颤。 黄灿喜只觉耳膜欲裂, 头痛难顶, 四周石壁竟被音波震出蛛网裂痕。 蛇尾挟着凌厉寒风一次次劈来,黄灿喜在手忙脚乱的闪躲间, 心脏几乎跳出喉咙。生死关头, 她竟分出一半脑子,走神困惑这人蛇到底在委屈什么。 “砰!”又一声巨响,蛇尾携着劲风险险擦过她的轮廓。 千钧一发之际, 熟悉的声音卷着碎石和厉风劈来:“灿喜, 这边!” 黄灿喜浑身骨头仿佛瞬间炸开,她猛地转头,却被迎面甩来一道布帛,底部似乎裹着什么重物,此刻像流星锤般向她砸来。 她侧身惊险躲过,耳边接连响起几声枪响,霎时间逼出一身冷汗。 所幸子弹的目标并非她,而是那人蛇。 中枪后的人蛇又被逼退数米, 地上拖出黏腻的血痕。 陶人碎尸遍布,一声声呼痛此起彼伏,裹挟着火浪充斥整个广场,宛若人间炼狱。 “好痛、好痛、好痛——” “啊、hao、痛,好痛。” 趁人蛇中枪受制,她拔腿朝人影方向狂奔。 身后天崩地裂,她越跑越快,忽然—— “mama……” 一声微弱的气音,钻进耳膜。 她猝然刹住脚步,体内的骨头犹如坠入油锅,窜起细细密密的沸泡。 胸口剧烈起伏,周遭一切仿佛瞬间放慢,可目光所及,却无法分辨那声音来自何方,抑或只是她的错觉。 来不及深想了—— 她揣着那颗狂跳的心,听着骨头嘎吱嘎吱地摇着,终于摇到一处洞口,与那颗人影汇合。 那人身材高大,肩宽背厚,高挺的鼻梁与深陷的眼窝在昏暗光线下轮廓分明。 甚至……四肢健全,面容完整。 确实是那个“爱探险的峰哥”没错。 “你竟然活着?” “你竟然是黄平川?!”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话语中的惊愕不相上下。 石峰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紧盯着她追问: “可你为什么没有那时的记忆??” 两人面面相觑的刹那,轰隆——! 烟尘滚滚,那人蛇竟硬生生卡在了洞口处,它疯狂扭动身躯,显然已彻底失去理智。 黄灿喜深知它那蛇尾的威力,连连后退几步,只见石峰果断举起□□,又是几声枪响。 “先撤,这东西打不死。” 他说着便收起枪,带头向墓道深处跑去。黄灿喜只犹豫了半秒,便紧随其后。 石峰见她跟来,嘴角咧开一个笑容,“你老板呢?” 那笑容将他内里的黑白搅混一片。黄灿喜一阵恍惚,望着他的侧脸,又想起他家冰柜里的那颗头。 她不露痕迹地移开视线,回话,“杀过来了。另外,咳、那已经是前公司了。” 估摸要不是因为何伯得靠腿走,周野说不定早就出现在墓里了。 “啧啧、你怎么认识那种神仙的?”石峰嘴里带着几分探究。 黄灿喜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嘿嘿一笑,“我可是专家,你们不是去我家参观过了么?” 他边说边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怎么样,我爹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那话语凉飕飕地钻进她耳朵,石峰脸上依旧挂着笑,却无端让人脊背发寒。 黄灿喜不说话。 石峰自顾自地捡回话来,继续说道:“八大公山那次,我俩不是分头行动了吗?就是那会儿,我发现你老板身体若隐若现的,我原本还以为是我看错。” “后来他说出我的名字,我才反应过来。” 他噼里啪啦地说着,黄灿喜却抓住了其中一个关键点, “‘若隐若现’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石峰随手一捏,捏出一座巴掌大小的泥人神像。色彩鲜艳,看起来不像老东西。 “你看这是什么?”他话音未落,那泥人竟如同被注入了生命,颤巍巍地在他掌心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迈开步子。 仅此而已。 但仅是这点,却已让黄灿喜目瞪口呆。 她一抬头,正对上石峰得意洋洋的眼神。 “我不像你老板那样,能操纵生灵替他卖命。但我擅长捆住那些只剩一口气的落魄神明,让它们讨我欢心。” “所以我很好奇,你是怎么把那么厉害的一位神明‘捆’在身边的?” “难不成是你以色——” 话都没让他说全,黄灿喜便一拳抽过去,石峰狼狈地偏头躲开,嘴角还是被擦破了一块,火辣辣地疼。 口水混着血丝,沾了几滴在黄灿喜的拳头上,恶心得她呲牙咧嘴,“你少抽点烟吧,嘴这么臭?” 第102章 石峰收敛几分,但没过两秒又恢复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反正我没这本事。高位神明不能随意降临人间,除非是天命召唤,或者缘分到了。再者,香火越旺,愿望越强烈,神与人之间的联结就越牢固,请神也越容易。” “它们降临人间的形态无非三种,肉身、无形、或者依附于某件载体。你老板虽然有实体,但看起来并不结实,而且估摸八大公山也并非是他的地盘,所以才始终吊着一口气行动。” “啧啧、等他没气,能不能借我研究研究?” 听得黄灿喜直皱眉,又赏他一脚回旋踢。 不过,石峰不愧是专家,这套理论听得黄灿喜茅塞顿开,如上一节大师课。 她虽对周野的来历有所猜测,却远不如石峰对此道精通。 转念一想,她忽然觉得这事颇有意思,忍不住笑出声来—— 若是沈河知道石峰对驭仙之术如此狂热,不知会作何感想。 见黄灿喜眼底泛起笑意,石峰嘴角一勾,将泥人收回口袋。“你要是早说你就是黄工,我也不用跟你绕这么大圈子。” 他哈哈一笑,末了还不忘巧拍马屁一小下,“黄工,这么久不见,你枪法还是如神啊!” 石峰不仅人滑,话也滑溜溜,听得黄灿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在幽深的墓道中边跑边谈,阴冷的空气裹挟着千年尘土扑面而来。 墓道兜兜绕绕,长得望不到尽头。这座地宫的规模远超她的想象,甚至妖魔鬼怪的数量,也难以计量。 两侧石壁上的仙人神兽,在摇曳的光线下明明暗暗,那些斑驳的壁画仿佛活了过来,像在审视着她们,一道挥之不去的注视感如影随形,始终萦绕在脊背。 直到身后的动静彻底消失,他们总算将那条人蛇甩得不见踪影。 黄灿喜历经激战,又全力奔逃了十多分钟,即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了。 她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一间堆满青铜礼器的耳室中,扶着墙壁微微喘息。 石峰也跟着停下,寻了处相对干净的地方利落地架起一个小火堆,甚至还有闲心向黄灿喜推销起他背包里的瓜子、泡面和矿泉水。 黄灿喜正低头处理手脚上的伤口,被他吵得心烦,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石峰耸耸肩:“来凑个热闹。” “哈?”黄灿喜几乎气笑,五个人的队伍里出了两个魔鬼,她后槽牙都要咬碎。 “杨米米好歹曾是你战友,你怎么能对他既谋财又害命?现在和李仁达也翻了脸,你出现在这里,究竟又抱着什么目的?” 她说着,缠绕纱布的动作微微一顿。 既然石峰在这里,那杨米米和李仁达会不会也在附近? 杨华的生死她有赌的成分,却并不忧虑是否会输。她唯一担心的是,万一杨米米在杨华面前显露出那蜘蛛怪物的形态,对杨华而言,恐怕比剖肉刮骨更难以承受。 “行,你觉得我坏,我就坏。” 石峰滑溜溜的,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就是不乐意,那傻子凭什么稀里糊涂地命这么好?”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显然,道德和法律在他心中并无多少分量。 他三下两下就把话题给引到别处。 自己出租屋的那堆神像祭祀品、又或者是那颗与他有着无法割裂关联的头颅,还有他早逝的母亲,似乎只是他身上的一层皮,轻轻一蜕,他是石成峰,而并非石峰。 黄灿喜虽然对万事万物背后的规律与起源充满好奇,却不愿去揭活人的伤疤。 就目前来看,石峰虽然知道1959年西藏任务中的黄工就是她,但他似乎并不知晓,她与他、杨米米、余新他们三人并非同类。 然而在这三人中,恐怕唯有石峰的记忆恢复得最为完全,并且,他知晓如何恢复记忆,掌握了这场游戏中更多的规则。 黄灿喜斟酌片刻,问他:“你还记不记得,五九年我们在西藏寺院的地下世界完成仪式后,我们五个人,各自去了哪里?” 石峰闻言一怔,正在拨弄火堆的动作戛然而止。 跳跃的火光将他的脸庞映得暖黄,高挺的鼻梁和眉骨投下的阴影,让他的眼底更加幽深。 他嘴唇微张,还没发出半个音节。 黄灿喜便冷冷吐出一句威胁, “你要是还敢瞎编你就完了。” 石峰嘿嘿一笑,又随手拨弄了两下火堆,火光在他眼中明灭不定。 “黄工,”他抬起眼,语气带着一种了然于心的调侃, “你其实是想问,山洞里那具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尸体,后来去了哪里,对吧?” 黄灿喜眯眼,脑袋一歪,知道问对人了。 第77章 有人模仿我的脸,却模仿…… 石峰知道尸体的下落, 不过是个偶然。 1959年,事情停在西藏, 寺院下的五人,由一点散成五条方向,各自扯出自己的生命线。 石峰却不知道往哪儿去。他就这么走着,像个被掏空了魂的木偶。他走、走、继续走,仿佛只剩脚底板知道方向。 脚最后把他带回了家,在辽宁省米米市米米米公社。 他走到村口时,迎面飘来一个人。那人没了下巴,喉咙眼吊在外头, 上颌牙齿露着, 舌头还在往外抖。 那人一抽一抽地往前蹭, 越走越近,近到呼出的白气几乎贴上他的脸, 可两人的眼都对不上。 人说三魂七魄, 可眼前这俩人加一起,都凑不够一个完整的。 石峰问:“村里人呢?” 那人喉咙漏风,发出的声儿又粘又碎, 野呜呜哼了半天。石峰一句也没听清, 只好继续走。 他走到一座秃了皮的土坡上。坡上的树全冻死了,分不清哪棵是哪棵。他弯下腰,从干裂的地缝里摸索,想找找那住在地下的他娘。 可他娘没找着,倒是找着他爹了。他爹也在找他娘。 风呼呼地吹着,土地被冻得梆硬,可他爹像是不知疲惫,用她娘割猪草的弯镰一下一下地刨。 石峰问他爹在挖什么。他爹没理他, 他后来才想清。 他爹肚子饿了。 他刚恍神,一个眨眼的工夫,冷不丁飞来一块石头,砸在他脑门上。 血哗地流下来。但就是那一石头,把他从三个人里最先砸回了清醒,也砸回了记忆,在西藏的种种,洞穴里的所见,随着不断流出去的鲜血愈发清晰。 他认得他爹,可他爹不认识他了。既然如此,他也不认他爹。 他抬手,一把夺过那弯镰,朝着那又细又长的地方劈下去。 这么多年的千刀万剐,总算换来他这一刀。 弯镰落下的一刹那,一颗圆滚滚的东西落地,“哒哒哒”滚了几下,掉进阴沟里。 石峰躺在血水里,枕着自家人的命,靠着他娘的坟,一家三口齐齐整整地望着天。 天灰地灰,烟雾像云,被风刮得老远老远。 他却像块真正的石头,一动不动。 直到一个影子悄然靠近。 他眨眨眼,那一瞬,他真看清是他娘回来了,来接他。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嘴里叨叨,“娘、娘,我也好痛,你带上我。” 可他娘会飞,他四条手脚都用上,都没能追上,呼地一下,他娘一眨眼又飞远了。如此情形,往复往复再往复,他终于接受,他娘成了留不下的飞仙。 没过多久,那地方闹了洪涝,家彻底没了踪影。于是他离开了米米米公社,开始在全国一点点流浪,也不知道终点究竟在哪里。 那段记忆格外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黄灿喜让他老实交代,可谎言若是没被拆穿,那便不是谎。他表情自然,像是在回忆,口中的每一个细节都经得起推敲。他悄无声息地将“石峰”隐去,将过去隐去,只从八九年开始交代。 话说八九年那会儿,他流浪到广州琶洲,坐在琶洲塔旁的怪石上,听着浪拍岸边,风划过他脸上的皱纹。 他正琢磨着还得活多久,余光却瞥见一个人影。抬眼望去,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人,正在不远处的土坑边挖土。 细细一看,不像埋,倒像在挖。从蛇皮袋里抖出来的,是张格外新鲜的脸,像是刚死不久。 海浪拍得惊奇,愣是给萧瑟海岸的这诡谲一幕,配了段惊心动魄的乐。 他看着她把尸体装进一个木箱,捆了无数个死结才停手,随后便拖着箱子离开了。 直到他死而复生,又熟练地找回记忆,恰巧在拍卖行打短工时,看到一家倒闭的外资银行正在拍卖物品。那个捆满死结的木箱,又一次出现在他眼前。 第103章 这或许是某种特殊的缘分,他直勾勾地盯着,脑子里已经想好该把它摆在家中的哪个位置。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那人像撒钱一样扔下一笔巨款,带着箱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谁?”黄灿喜听得两眼发直。 “不是你熟人?”石峰笑着瞥了她一眼。“我还记得那时的细节,因为那银行是外资,都说里面有流落在外的文物,价格攀得离谱。” “要是那人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只是一具尸体,你说他会不会恼羞成怒?” “……”黄灿喜脑子飞速转着,几乎要转冒烟。 如果是熟人拿到了尸体,怎么会没有一个人通知她?可无论如何,这总比落在石峰手里强。 黄灿喜利落地处理好伤口,仔细包扎妥当,又简单补充了些水分。待休整得差不多,她刚站起身,石峰便忙不迭地熄灭火堆跟上,一副铁了心要同行的架势。 黄灿喜无奈:“……你之前不是一直在找那黑色瓦片吗?” “我那前老板这趟就是冲着它来的。你要是能找到,卖给他,说不定能换来个长生不老、无病无灾、财源滚滚。” 她可不认为石峰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凑热闹”。早在八大公山时,这人就对瓦片表现出了异样的兴趣。 这么一琢磨,恐怕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出现在这里。 五九年时石峰的满腹算计她早已领教过,如今六十多年过去,这人不知已修炼成什么道行。 石峰却全然没听进去,张口就来:“他是我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既然如此,我们就是敌蜜。跟着你说不定还能安全点。” 黄灿喜张了张嘴,想纠正他“敌蜜”不是这么用的,恍惚间又想起这词还是东东给她科普的。嘴唇翕动半晌,最终换了句话:“……那你把那捆仙的法子教我。” 她原本只是随口试探,没想到石峰竟爽快应承:“敌蜜,你也对这手艺感兴趣?” 黄灿喜彻底没辙了。 正当她琢磨着如何应对时,忽然察觉到四周有些异样耳边似乎隐隐约约飘来某种奇怪的声响。 “你听到了吗?”她警觉地环顾四周,“有种奇怪的声音。” 她飞快地扫视四周,可怎么看,这都只是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耳室。墙边的角落静静堆着无数青铜礼器。就连石壁上的墙画,也没有作妖,似乎只是一副普通的众民朝仙之景。 石峰也仰着脑袋上的矿工灯,观察一圈回来,“什么声音?我有点鼻炎,难不成是我鼻塞的声音?” 他话音刚落,声音变有了形,窸窸窣窣地从角落里爬了出来。 两人齐齐震神望去,还未看清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四周猛地晃动,她原本靠在门口休息,和石峰一耽搁,两人越走越深,此刻哪怕她察觉不对立刻冲去通道,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原本的路,被一块移动的石墙彻底堵上! 黄灿喜心口一紧,听得石峰惊呼。她回头望去,终于看清刚才爬出来的是什么? 是一团肉脂。 拿东西仿佛有自己的意志,在地上缓缓蠕动,拖出一道猩红的水痕。 若是在别的地方,黄灿喜还能假装没看到,可眼下和石峰一起被困,偏偏是最糟的局面。 石峰架枪,一枪轰出,肉脂被打得炸开,溅起成片肉沫。可那枪不仅没能阻止它,反倒像助长了什么。那些飞溅的肉沫居然各自蠕动起来,像突然长出了独立意识,纷纷往黄灿喜挤压过来。 “大妹子,你不仅招虫子,还招怪物啊。” 生死关头,石峰的嘴从不让人失望。 黄灿喜眉头紧皱,不敢轻易下手。 她顺手点燃一根木头,猛地朝其中一块肉脂上压去。肉脂被烫得发出尖锐的吱吱声,空气里瞬间弥漫出一股烤肉的味道。 两人以为这样就能解决时,那吱吱声非但没弱,反倒越发清晰,清晰得像是婴儿凄厉的哭叫。 黄灿喜心头一震,猛地收回手,仔细再看,竟并非错觉。 肉脂分为肉沫,肉沫却又在不断地分裂、扭动、聚合,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肢体、形貌…… 最后,化成了一个“人”,化成了黄灿喜的模样。 而那原本的吱吱声,也在形貌成型的一瞬间,变得无比清晰刺耳。 像是贴着耳边叫来的一声声, “妈妈。” ----------------------- 作者有话说:之前忘记给石峰家打码了,火速跑去码上米米米 第78章 一切宛如人间地狱 不过是一个恍神, 那些由肉沫聚成的小人,竟已围成一圈, 将黄灿喜困在中央,绕着她转起圈来。 “妈妈、妈妈!” “妈妈!” 它们欢喜得没了眼,肢体手舞足蹈,跳着奇怪的祭祀之舞。虽无攻击的意思,却令人脊背生寒。 黄灿喜高举火把,火光摇曳,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这么多诡异生灵和她共享同一张脸。 跳动的火焰将它们的影子投上石壁, 扭曲、拉长, 像一场挥之不去的梦魇, 一帧帧刻在石壁上。而那壁画,竟在两千年前, 就已预见了此刻的景象。 “……怎么不长我的脸?”石峰放下枪, 惊得合不拢嘴,小心翼翼地挪到黄灿喜身边。 “因为我长得好看。”黄灿喜随口胡诌,噎得石峰喉咙发痒, 却无从反驳。 石峰:“走吗?” 黄灿喜:“走去哪?” 石峰:“……也对。” 搓搓手, 心里暗骂两句。他从一开始就在黄灿喜找到同类的气味,眼下这人终于露出真面目。 “那我找找出路?”他压低声音试探着,见她不理,便自顾自摸索起周围的石壁,“我寻思这门能关上,那就一定能再开。说不定有什么机关。” 可他也不敢随便乱碰脚下的那堆陶罐和青铜器,谁知道会不会又跑出些什么。 黄灿喜沉默片刻,忽然收回火把, 竟朝那群小人发问: “孩子们,你们谁知道,长得像这样的东西在哪儿?” 她掌中俨然是一块黑色的瓦片。 石峰脚下一滑,险些又踢翻几件青铜器。 问话一出,小人们面面相觑,似是不解。它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随后发出呵呵的轻笑,频频颔首,再度围拢,跳起那古怪的舞蹈。 下一瞬,空气仿佛凝滞。 时间仿佛被拉长,就连心率似乎都在这一瞬慢下来,唯有眼球还能缓缓转动,她们不安地扫视四周,等待着未知的变故。 猛地,“嗙!”一声。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脚下坚实的地面突然开裂,一道深不见底的大口骤然张开! 两人甚至只来得及惊呼,便在彼此惊骇的目光中,直直坠入脚下的黑暗。 “扑通”一声,液体瞬间包裹全身,他们双双落入了深水之中! 诡异的是,手电分明没有打开,黄灿喜却能将水中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可视野又在慢慢地变得模糊。 细密的气泡不断从周身升腾,眼膜传来隐隐刺痛,冰冷的水体正一点点侵蚀她的皮肤,渗透进四肢百骸。 石峰紧跟着她坠落,炸开一团混乱的水花。他死死捂住嘴,瞪圆的眼睛里写满惊恐,发出“呜呜”的闷响。 “说话吧,别憋死了。”黄灿喜的声音在水中竟清晰可闻。 她将手电光打向他脸上,石峰连连摆手挡光,“哎哟别照!”随即一愣,“我去!真的能说话?我们不是掉进水里了吗?” 他嘴碎个不停,又瞥见黄灿喜手中握着两架对讲机,“怎么?要分我一个?” 黄灿喜摇摇头,将对讲机收回背包,心中暗惊杨华竟能一路摸到这里来。 不知触发了什么机关,她们竟通过地面直接滑入这片水域。 而水域的远方,静静矗立着一座荒芜的国度。 擎天高塔耸入幽暗,万里长廊蜿蜒逶迤,整座城池依山而建,仿佛悬浮于云海之中。 更令人心惊的是,这座城池中仍有居民。那些熟悉的陶人,被定格在街巷之间。它们姿态自然,神情生动,如同被时间暂停的活物一般。 若说上层墓室还只是汉人捏造神明的现场,这更深的一层,竟直接筑起了一座完整的天宫。 而这座天宫并非仿古,反而展现出超越时代的建筑形态。那些即使用现代眼光审视也堪称新颖的结构,宛如人类将想象力推至极致,向某个更高维度的文明发起的探索。 黄灿喜静默地注视着一切,几乎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形容眼前的景象。 石峰则在一旁不断惊叹,脏话与感慨交替而出,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平息胸口的起伏。 第104章 天宫看似近在咫尺,可越是向前靠近,视野却越发模糊。远眺时那清晰的轮廓,随着距离拉近反而化作朦胧的幻影,如同镜花水月,一切不过是诱人深入的遐想。 终于,黄灿喜停下了靠近的尝试。 水体似乎已将她的眼角膜侵蚀殆尽,她只能依靠微弱的光影勉强辨认石峰的方位。 “你知道这些黑水……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吗?” 黄灿喜突然开口,嗓音沙哑得厉害。 石峰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编来编去,突然不愿编了。 “人心吧。”他低声说。 黄灿喜又说,“我第一次见到这黑水,其实在哀牢山,在人的身上,在脚边。” “第二次,是在米北庄村的梦里;第三次,在八大公山……” 这些黑水时而稀薄如雨,时而黏稠如血,时而无味,时而腥臭,时而死寂,时而仿佛具有生命。它们形态万千,让她几乎无法归纳、溯源。 可是。 “你说,这些散布各处的黑水……彼此之间是不是相连的?” 她说着,竟在完全的黑暗中无畏地伸出手,用指尖去触摸城墙上的精美雕花。指纹早已被腐蚀殆尽,而她像是在变。 皮肤一寸寸地收紧,骨骼也在缓慢改变,只是皮肤的变化更快。不似人类衰老的褶皱,反而变得更加富有弹性,更加紧绷。 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五官在移动,仿佛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向中心聚拢,渐渐地、渐渐地,她仿佛和石泊丘生前一样,身体在进行一场诡异的“还童”。 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了那具女尸坠入黄河,又因为水与水相连相通,女尸奇迹般地回到了石家村的那口古井中。 那接下来,是什么? “咕噜噜、咕噜噜” 不知是她的耳朵已听不见,还是石峰说不出话了。 声音像是隔着一床厚重的棉被,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传进她的耳中。 她明明置身在一片漆黑的水中,却能够自如呼吸。身体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循着某个未知的吸引,不由自主地摸索着一根看不见的线,向前游去。 她忽然想起了沈河,想起他曾说过,八扇巨门中有一扇通往的正是仙界。 恰恰是他的这段话,让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想。 如果说汉人创造了“九重天”这个神话观,道教又将这九重天系统收编,张良入谱。 那张良在八大公山下达修墓非庙的命令,以及金古寨人守护的秘密所指, 很可能只有一件——守护九重天。 而其中一重,恰恰是水。八扇巨门与红河,共同构成了完整的九重天。 黄灿喜越想越疯,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跃出胸腔。她的骨架挂着残存的□□,却仍执拗地朝着那个方向爬去。 “扑——” 她终于触到了一道边缘,几乎是本能地,开始一点点向上挪动。 她失去了听力,听不见任何声音;失去了视力,眼前只有一片虚无……毕竟她如今只剩一副骨架与一团模糊的血肉,可骨架之中,那颗心脏竟仍在跳动。 一下,两下。 然后它停了。 视野恍然切换,她又回到那片婴儿海域。 她望着那个仍在酣睡的婴儿,又茫然地看向自己的身体,以及下方浩浩荡荡、与她容貌如出一辙的无数灵魂。 等了好一会,也没等来周野。 叹息还没从喉咙出来,她又安然复活,回到八大公山,回到她死之前所在的那个平台。 听觉、视觉、嗅觉……所有感官重新回归。 她再次成为一个完整、健康的人。 眼前的杨华也同样无恙。 但黄灿喜最担忧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眼前矗立着一只三米高的蜘蛛怪物。它足肢锋利如弯刀,八条关节之下,隐约藏着一道矮小的身影。 偏偏那怪物长着一张扭曲的脸,一张和杨华有几分相似,杨米米的脸。 杨华喉咙哽咽,泪痕在她脸颊上留下细碎的光,泪水不受控制地顺着眼尾的皱纹滑落。 “羊羊、羊羊……你看看妈妈,妈妈好痛啊。” 她一声接一声地呼唤着儿子的小名,试图从那可怖躯壳下唤醒一丝属于“杨米米”的理智。 可哪怕是李仁达,也很难在变成蛛人后保持理智。 杨米米此刻虽然还顶着一张人脸,内里却似乎早已变成了别的东西。 他不仅眼睛装着杨华,肚子里也装着一份。 他一口、又一口地啃噬着杨华的血肉,以这样的方式回应杨华。 更为骇人的是,杨华的生命每随着啃噬流逝,却在下一瞬违背天地常理,血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再生。 她就在这死亡与重生的边界上,承受着永无止境的循环。 黄灿喜跪坐在不远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宛如人间地狱。 她确实猜对了。 周野确实因为东东的死和自己的抗议而发生了变化,开始在意她以及她身边人的性命。 可他似乎依然离“人”很远,非常远。 那是一种源于本质的、无法跨越的距离。 第79章 故意的 “咔嚓…咔嚓。” 那是血肉被反复撕扯、搅动的声音, 听得黄灿喜四肢发冷,手臂皮肤下仿佛钻进了无数细虫, 一跳一跳地啃咬着她的神经。 那战栗感从手臂窜上头颅,又猛地炸向四肢百骸。眼前花花绿绿的,混乱无法聚焦,她人却已猛地站起,攥紧铲子,带着一股狠厉的劲风,直直朝杨米米的面门劈去! “砰——!” 一声轰然巨响震彻地宫。 那一铲又准又狠,锋利的铲边甚至因巨大的冲击力而迸出铁屑、微微翘起, 硬生生在那张扭曲的脸上砸出了两个血窟窿。 杨米米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嚎, 终于松开了杨华, 转而看向了身旁的黄灿喜。 黑红混杂的浓稠血水在他脸上糊成一团,从眼窝到鼻梁, 再到撕裂的嘴角, 像无数条狰狞分叉的河流,在那张可怖的脸上起伏、蜿蜒淌落,滴答作响。 黄灿喜浑身一颤, 几乎是不假思索地, 第二铲再次卷着风声劈下!然而胳膊却被一股力量猛地拉住。 即便杨华已失去了半边肩膀,她竟仍用剩下那只手死死揽住黄灿喜,阻断了她的攻势。 她双眼赤红,面容因极致的痛苦与守护欲而扭曲,宛如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兽。此刻黄灿喜反倒是看起来,像那个正在伤害她幼崽的猎人。 “灿喜,别伤害羊羊……他本性不坏的,他只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啊。” 黄灿喜胸口剧烈起伏, 死死盯着杨华的疯狂,感觉杨华在一瞬间变得无比陌生。她忽然有些理解了石峰那句“傻子凭什么稀里糊涂地命这么好”。 如果她也有母亲,她的母亲会不会也这样不计代价地保护她?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冲上鼻腔,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红。那份惯常的冷静与理智仿佛漏了一个角,各种混乱的情绪稀稀拉拉地漏个没完。 正如女娲曾赋予她的祝福与期盼那般,她本应承载万物之爱,亦以爱回馈万物。然而身为凡人,她终究无法免俗地执着于自己不曾拥有过的东西。 她反手用力一推,将杨华从身边推开。愤怒如燃料般让她下手愈发狠厉,一铲又一铲地砸向杨米米异变的身躯。 但异化后的杨米米也绝非善类。 即便他身为人类时如何显得单纯无辜,化作怪物之后,这三米巨蛛的可怖形态,又怎能与可怜可爱扯上分毫关系? 他被砸碎了眼珠,剧痛反而激发出更深的凶性,只剩下腐烂的骨子里深埋的嗜血本能。 “嗙”的一声巨响,他硬生生挡下了挥来的铲子,一人一怪竟僵持了数秒,最终以黄灿喜翻身跃上铲柄,一记沉重的肘击狠狠砸向它的喉咙,才勉强分开。 “灿喜、灿喜——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放过我们母子吧!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把羊羊唤回来的……” 那个曾经干练利落的杨华去了哪里? 她佝偻着身体,头发凌乱披散,颈间那条黑色的迎春花丝巾,早已被血污浸染得泥泞不堪。 黄灿喜胸口闷着一口气,牙关不受控制地打颤。额角的冷汗滑至眼角,随即失控地啪嗒落下,砸在杨华的脸颊上,在那满是泪痕的脸上又添一道水痕。 “你告诉过我,我们有着共同的敌人。除了帕家村的村民,旅游街的贪心商人,还有李仁达和石峰,这些谋害了你丈夫和孩子的人。” 黄灿喜的声音里带着悲戚,却并非为了诉苦,更像是在倾泻心头积压的不甘, 第105章 “你说,因为帕家村的陈旧习俗害得你家破人亡,所以你不再祈求鬼神,转而寻求法律的庇护。” 一阵夹杂着浓重血腥气的猛风袭来,黄灿喜几乎是下意识地拉着神情恍惚的杨华向旁躲避。 明明三人近在咫尺,却在弥漫的烟尘与飞溅的碎石间,模糊得看不清彼此的身影。 “法律给了你一个结果,却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那个。于是你又找到我,说要亲手去求得一个结果,一个你认可的结果。” “那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 这些字句几乎是从她紧咬的牙缝中一颗颗迸出来的,每个词都带着冰冷的倒刺,刮过喉咙,一下卷出一口肉。 杨华的嘴巴和鼻孔剧烈地张合着,双眼瞪得几乎要裂开,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眉宇间凝聚的两道恨意,随着她濒死般的呼吸愈发浓重。 她恨、她恨自己的无能。 “黄灿喜,我这么多人里头,就佩服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一道熟悉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 黄灿喜闻声心瞬间沉到谷底,转头望去,只见李仁达不知何时已找了个角落,咧着嘴鼓掌。 他的目光在触及黄灿喜正脸的刹那,笑容骤然消失,气得嘴角扭曲,“早就说过,下次见面一定让你知道死字怎么写,你这就来我的地盘送死了?!” 然而在场的远不止他们四人。一阵怪异的窸窣声正由远及近,仔细辨听,竟是从那唯一的入口处传来。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蠕动前行,一层叠着一层。随着声响逼近,那东西的轮廓也愈发清晰—— 是那群变异失败的金古寨人。 但与黄灿喜上次所见不同,他们不再是一滩骨肉交融的泥水混合物,而是像李仁达和杨米米那样,成功异化成了蛛人的形态。 显然杨米米的变异成功,给李仁达指明了一条明路。这些金古寨人在地府门口排了两千年,临门一脚又被拉回来。 黄灿喜无奈地将视线转回李仁达身上,只觉得脑内嗡嗡作痛,眼前的混乱几乎让她失语。可转念一想,李仁达耗费数千年就为了等来这么个结果,倒也透着一股执拗的傻劲。 坏事接踵而至,将她的身心磨得疲惫不堪,可她偏偏不愿在李仁达面前落下风。 “胡海庆!”她突然大喊一声。 李仁达的脸色瞬间铁青,仿佛预感到什么,双眼写满警惕。 果不其然,这疯女人张嘴就是一句:“海庆啊,我认识这么多人,就数你烤的鞋最合我心意。” 这话一出,李仁达的脑袋已然沸腾,他放声狂笑,“哈哈哈哈哈”。笑声又戛然而止,歹毒的目光死死钉在黄灿喜身上,一字一顿地咒骂: “你、找、死。” 霎时间狂风卷地,一抹黑影追至眼前,李仁达的拳头裹挟着千钧之力砸向黄灿喜。 她抬臂卸力,嘴上仍不饶人:“怎么?不变了?就凭现在这样,你可打不过我。” 话音未落,她一记凌厉的腿风已劈向对方脸面,狠厉的力道踹得李仁达脸庞扭曲,唾液混着断齿从嘴角溢出。 自西藏归来后,她日夜加倍苦练,等的就是这一刻。 “李仁达,我最后劝你一句,收手吧。若在从前,你这一百人或许还能寻个地方偷偷当土皇帝,但是现在成功的可能性是多少?” 她凑近他耳边,如说悄悄话般,“是零呀。” “砰!” 黄灿喜余光瞥去旁边杨米米和杨华的动静,瞳孔骤然收缩。 只见金古寨人正疯狂围攻杨华,而杨米米竟凭着残存的意识挡在母亲身前,一次又一次地将扑上来的寨人砸开。可那些寨人却如同无穷无尽的蚁群,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她呼吸一窒,艰难地转过头,发现李仁达趁着空挡掐住她的脖颈,手指深深陷进皮肉,鲜血汩汩涌出。 他终于现出了蛛人的本相,双眼赤红如血,理智几乎荡然无存,却还保留着最后一丝忌惮,不敢直接取她性命,害怕将更恐怖的东西招来。 “黄灿喜,钥匙收集齐了吗?你那相好呢?怎么,谈不拢了?” 他虽未下死手,满腔恨意却无处宣泄。而黄灿喜始终面不改色,仍是那副从不将他放在眼里的神情,两千年来,这眼神如影随形! 他单手攥住她的手腕,听着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看着她因窒息而唇色发紫,心中的暴戾才稍稍平息。 “你劝我,那我也劝你。” “神仙都是这般德行,听得见你的祈愿,受得起你的供奉,却未必兑现承诺。若未能如愿,便说是你心不诚;若侥幸实现,又要你偿还愿债。” 黄灿喜猛地一脚踹向他下颌,踢得他怒不可遏,嘴角迸裂渗血。 “……偏偏这等神明,还是人造的。” 他话音未落,最后一丝理智彻底崩断,手上力道失控。待他回过神来,惊觉黄灿喜的左手竟被他生生扯断! 黄灿喜眼前阵阵发黑,瘫倒在地望着自己的断掌,连胆大符的印记都已模糊难辨。 呼吸愈发艰难,剧痛几乎令她昏厥,心中却荒谬地庆幸,好在不是右手。 狂风骤然呼啸而起! 原本平静无波的红河水面竟掀起惊涛骇浪。那浪尖细碎如沙,却又锋利如针,带着刺骨的寒意扑面而来。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动作,一种深植于骨髓的本能让他们对这股未知的力量心生畏惧。 砰!! 地宫四角震颤,八扇巨门中的一扇轰然炸开一个巨洞。烟尘尚未散尽,一道身影踩着碎石踏出, 是周野。 碎石滚落,万籁俱寂。众人屏息,周野亦不语,四周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断臂倒地的黄灿喜,脑袋被揍得变形的李仁达,奄奄一息的杨华,以及被她紧紧抱在怀中的杨米米…… 当视线最终又落在李仁达身上时,李仁达心头猛地一颤,“不、不是我——” “飒飒”两声,是笔落纸页的声音。 巨门旁的机关骤然启动,瞬间万箭齐发,直取李仁达!他惊恐万状,双脚却如灌铅般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利箭贯穿心肺,直至咽下最后一口气。 可他并未死去。 他复活了。 还未等他从死亡的恐惧中抽离。 又是“飒飒”两声。 他的双手突然不受控制地扼上自己的脖颈,如同拧毛巾般死死收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他连挣扎都做不到,只能用绝望的眼神哀求。 周野看到了,面容依旧平静,平静得令人胆寒。 他看着李仁达断气。 然后改写结局。 “啊啊啊啊!救命,我错了、我——” 李仁达嘶喊着,脸色惊恐得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东西。 下一秒,千斤巨石自他头顶轰然砸落,将李仁达深深压入平台凹陷的地洞中,只剩一颗头颅露在外面,面容因极致的恐惧而扭曲。 “啪”地一声,周野看向手中突然断成两截的毛笔,他沉默一会,随手一抛,就将那断开的笔扔河里。 他脸色愈发阴沉,却依旧不语,只是死死瞪着黄灿喜。四目相对间,无声的情绪已在彼此间汹涌。 “嚓嚓”两声,是他以血为墨,写下的咒。 第80章 杀、了、我 究竟发生了什么? 眼前满是黑白噪点在狂乱飞舞, 耳畔的声音模糊不清,只隐约感到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压迫感。 黄灿喜奄奄一息地躺在一旁, 耳边只能听到李仁达断续的求饶声。可她已无力推断周遭正在上演着什么。 或许是回光返照,她的视线陡然清晰,涣散的意识也在那一瞬被强行拽回。 她遥遥望见周野,他的皮肤竟如同那群陶人的彩漆般片片剥落;再定睛时,他竟似一尊被遗弃的残破塑像,半边脸沉入阴影,另外半边暴露在光下。 周野似乎被她的目光碰到,眉尖几不可察地压下, 眼皮却固执地扬起。抬眸的刹那, 他脸上的裂痕如同被浓墨重彩地点出般惊心动魄, 碎屑簌簌而下。 然而,羞恼、委屈与愤怒全都挤压在那只眼睛里混乱不堪。他眼白亮得骇人, 湿意在边缘徘徊, 却偏生不肯落下,仿佛一旦流泪,就再也抱不住那点骄傲。 眉骨下压着怒火, 眼眶里却藏着一根柔软的刺。像是在怨自己在她心中轻若尘埃, 又恨她与自己竟成了同等分量。 黄灿喜心头一悸,下意识地别开视线,可眼前的景象让她怀疑是否死期将至的幻觉。 一具遍体毒疮、脓液横流的尸体蜷缩在地,周围洇开一滩浑浊的油状液体。李仁达的面容已不成形状,扭曲得狰狞可怖。她一怔,回光返照的清明转瞬即逝。 第106章 “噗嗤……噗嗤……” 骨肉黏连的诡异声响萦绕在耳边,可却逐渐低沉。 在意识彻底消散的前一刻,她仿佛又听见了明明已经死去的李仁达, 发出那熟悉而凄厉的求饶声,在黑暗中断断续续地回荡。 不知道过了多少次,李仁达又一次活了过来。 却不再是人的形态。 他变成了一只蜘蛛。 即便他奋力站起,拼命挥舞着长满纤细绒毛的蛛肢,此刻也不过巴掌大小,弱小得近乎可爱,往日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 一缕干草细绳自周野指尖无声滑落,“呼”地自行缠绕成牢,瞬间便锁住了那奋力逃窜的小蜘蛛,随即飞回周野手中,化作一张单薄的纸片。 事情仿佛就此尘埃落定。然而周野的躯壳已破碎不堪,碎片间汹涌地逸散出黑色雾气。唯独他的右手,在最后时刻,仍隐约可见上面描画着两道浅浅痕迹。 一阵怪风卷起,更是加剧身体粉碎的速度,可他只是眼看着右手在风中逐渐消散。 直至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 而在婴儿海域里,黄灿喜等了又等,始终不见周野的身影。她将瓦片数了一遍又一遍,七块终究没能凑齐。 随手一翻,手肘下压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 她眼神发直,脑中一片空白。最后对视的那一眼惊心动魄,抠得她心口发麻。思绪从一开始琢磨该对周野说些什么,最终化作了困惑,困惑他为什么迟迟不来。 以前不想和这人说话,现在倒是说不上了。她枕着手臂,翘着二郎腿,脚尖一下下的晃动,倒是暴露了重重心事。 不知过了多久,待她回过神,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八扇巨门前的平台。 眼前是战后的死寂与狼藉。 周野和李仁达已不见踪影,金古寨人和杨米米则被禁锢在一角,忌惮着脚下那片以大地为纸、鲜血为墨画出的咒图,龙飞凤舞的线条勾勒出繁复而神秘的图案。 满地废墟乱石,油灯明灭不定,一切皆笼罩在阴影之中。周野曾走出的那扇巨门,依旧保持着破开的大洞,深不见底,内有阴风呼啸而出,引人遐思其中究竟藏着什么。 杨华的双眼红得滴血,脸色却惨白发紫。她的目光死死钉在黄灿喜身上,看着她在那张纸最后的缝隙里,缓缓写下了杨米米的名字。 或许是血缘深处某种本能的预警,杨华猛地一把夺过那张纸,狠狠揉成一团。动作却在下一刻骤然停滞,仿佛被惊雷劈中。 她死死盯着纸上的“反噬”二字,声音发颤地问黄灿喜:“他会死吗?” “也许吧。”黄灿喜并不急于抢回纸团,她的目光扫过周遭的断壁残垣,思绪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我第一次写报告时,以为是我写了他们的名字,才换得他们惨死。” “但后来我才想通,他们一开始就自知死路。” “杨米米已经和普通人不一样了,他随时可能变成失去理智的怪物。你再心疼,又能护他多久?”黄灿喜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深深叹了口气,“你怪自己干什么。” 趁杨华心神恍惚,黄灿喜轻轻取回那张皱巴巴的纸,缓缓展平。 她的目光掠过纸上金古寨一百多人的名字,仿佛看到了他们曾经的影子。那些被统治者驱赶、步步南迁,最终隐入深山的过去仿佛就在眼前。 “金古寨人就从不内耗。”她说着,嘴角泛起一丝复杂的笑意。 下一刻,纸张无风自动,猎猎作响,倏地升到半空。 上百个名字化作一道道纤细的黑线,纷纷扬扬地飞向它们各自的主人。 金古寨人的脸上不再有恐惧,反而露出了释然平静的笑容。他们伸手牵住属于自己的那根线,任由它缠绕周身,引导着走向另一个世界。 他们的身体逐渐恢复人形,随后开始缓慢地蜷缩。皮肤的毛孔中沁出黑色的液体,形态各异。 有的紧紧蜷起四肢,如同回到母胎中的婴儿;有的皮肤收缩,返老还童至半途便戛然而止;有的身形不断缩小,最终化作一个通红的婴孩,却在一次呼吸间,又散作一抔尘埃。 一条尚带温热的、肉乎乎的绳子轻轻飘落。 杨华认出了它,连忙捡起,紧紧捂在心口。她牙关紧咬,把所有的呜咽都堵在了喉咙深处。 尘归尘,土归土,风过之处,万物终得安息。 黄灿喜撑着身旁的石头艰难站起,身后忽然传来沉重的“轰轰”巨响。一扇巨门忽然缓缓开启,散出千年的尘土泥腥。 她望向门内,并未见到沈河描述中的仙境。那里只有一片昏沉,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像是一间久未有人踏足的老屋。 在那片朦胧的蓝绿色雾气中,一个身影缓缓浮现,由远及近。 黄灿喜屏住呼吸,待看清来人是沈河时,心中情绪起落。 沈河的状态不似寻常。 他面容僵硬,浑身伤痕累累,左腿迈步,右腿无力地拖行,一瘸一拐地从门内挪出。仿佛魂魄还遗落在门后的世界,直到看见黄灿喜,他才像是找回了一点方向,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挪到她面前。 他瞪她良久,颤抖着伸出手,掌心里躺着那枚胚胎玉。 “杀、了、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 “什么?”黄灿喜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低头看去,那枚胚胎玉上还沾着未干的血迹,他的手更是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 看来这次去仙境,远非坦途。 “杀了我。” “……晚了,下次请早。”黄灿喜挥挥手,扭头不想再理会。 沈河却骤然失控,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杀了我!黄灿喜!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里面有什么,才这么轻易地把这东西给我?!” “我……哈哈……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公兵法》无论如何都找不到了……” 黄灿喜闻言一怔,停下了脚步。 她看着沈河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皮肤,精神几近崩溃,“成仙?成仙?这根本就是个骗局!一个骗了我这么多年的弥天大谎!” 她喉咙发紧,沉默片刻,还是取回了那枚胚胎玉。犹豫着开口问他: “你之前不是还说,亲眼见到仙人漫天飞,仙兽遍地跑吗?怎么这次进去又变了一个样?” “杀、了、我。杀、了、我,杀……” “杀了我……” “杀了……我——” 他依旧疯癫,完全无法沟通,只是死死抓着黄灿喜的双臂,苦苦逼黄灿喜给他一个了断。 手臂的疼痛让黄灿喜眉头死皱,她忍无可忍地捏紧拳头,带着尘土一拳砸在他脸上,打得他脸颊瞬间红肿,又逐渐泛紫。 然而这一拳并未让他清醒,反倒像是加剧了他的疯魔。他依旧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请求,仿佛那是他残存理智中唯一的执念。 “好好说话!”她厉声喝道,目光从他扭曲的脸庞移向那扇敞开的巨门。门内原本朦胧的蓝绿色调,正一点点地暗沉下来。 “……仙界居然也会天黑?” 可这话语听起来不像是疑问,反倒带着几分嘲讽。 语调像一根尖针,刺入了沈河濒临崩溃的神经。 他猛地一个激灵,像是突然被点醒了什么。 “仙界当然不会天黑!” 他惶然抬头,目光先是落在黄灿喜脸上,嘴唇剧烈哆嗦着,最终定格在她身后的某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存在, “可没有神仙的地方……哪里还配叫做仙界!” 第81章 你……你疯了! “全没了……全没了……”他失神地喃喃自语, 轻轻摇着头,目光却死死黏在黄灿喜奶奶那抹虚影上。那身影淡得几乎透明, 仿佛仅凭最后一缕执念,勉力滞留在这人间。 沈河忽然怪异地安静下来,可脖颈下暴起的青筋依旧狰狞。 “你奶奶是土胥,你知道吗?那个强大得足以让万物万灵起死回生的神明……可她现在为什么只剩这一缕残魂,你难道从未想过?!” 黄灿喜沉默不语,乌黑的眼睫低垂,将翻涌的心事沉沉压下。 像是再也无法忍受她的沉默,沈河抢着嘶吼:“因为她没用!她——!” 话音未落, 他眼前猛地一黑, 后知后觉地感到脸上火辣辣地灼痛。他踉跄着摔倒在地, 茫然抬头,鼻下传来湿意, 随手一抹, 满手猩红。 他盯着那片血色,忽然咧开嘴吃吃地笑了起来。 鲜红的血混着惨白的牙齿,显得格外刺目。此刻的他, 比金古寨那些异化之人更像一头失了智的怪物。 “哈哈……你就算捂住耳朵、蒙住眼睛又如何?事实就是如此!” 第107章 黄灿喜向前迈了两步。 沈河见状慌忙护住头部, 却见她只是在身前蹲下。一道刀锋般冰冷的声音擦着他火辣的脸皮撞来: “神本就是人造的,自然该为人所用。”她略作停顿,声音压得更紧,“但你这张嘴如果忘了怎么说人话,我不介意帮你记住。” “赞普为巩固王权,扶植佛教,抑制苯教。人也需要在苦难中得到救济与超脱。” “那些古老的、血腥的、野蛮的,一切不合时宜的, 被时代抛弃不过是必然。” “你难道是今天才知道?活了这么久的岁月,难道一直活在梦里?” 她与沈河自幼相识。 尽管这人接近的目的从不单纯,但那些年岁里的照顾并非虚假。他活得太过长久,又习得了那些禁忌的咒文古语,早已与常人不同。 可也正是这份不同,让他深陷泥沼。知道得越多,反而越是糊涂。 他的崩溃映在她眼里,像一道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难题。 “……黄灿喜,你到底为什么能如此冷静?”沈河脸色灰败,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她,从皮到骨,竟觉得这副样子比他在门后所见的一切更令人心惊,“就好像这一切……都与你毫无关系……” 胚胎玉本是世界起始的缩影,但只有他知道,它真正的作用是扭曲时间的尺度。 “我用它、去看了未来,门后面的、未来。” 他所向往的仙界天宫并未出现,眼前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昏沉。 天空泛着氤氲的蓝靛色湿气,与大地模糊了界限。 厚重而浑浊的绿色沉淀下来,成了脚下踩着的土地。天地之间,唯有一条蜿蜒的光路在缓缓流淌,那光路由碎金、霜银与破碎的星辰拼贴而成,在幽黯的荒野上无声蔓延,不知终始。 可这异界并非只有他一人,光路上行走的身影漆黑而静默,轮廓大半被湿漉漉的雾气吞没,只留下一抹抹坚硬的侧影。 他茫然四顾,手中的胚胎玉烫得像一团火。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否去错了时空,便随手拦住一道身影,想要问个明白。 然而,当他的目光真正落下时,心脏骤然漏跳了一拍 那竟是一座道院里香火鼎盛供奉的上仙! 他曾亲眼见过那间道院,信众络绎不绝,香烟缭绕梁柱。 可此刻,这位上仙只剩一道虚无的影子。风从不可知的深处吹来,将影子拉得很长,最终又消散在碎金流淌的长河中,无影无踪。 直到这时,他才惊觉碎金路的两旁,早已堆积如山般挤满了神明的尸体。 武神赤红的面容在幽光里褪色,如同蒙尘的供桃;披着红袍的瓷娘怀抱空洞的襁褓,阴森地低着头;还有那些失了头颅、断了臂膀、胸膛开裂的山神神像……偏偏它们的脸上,却凝固着笑容,欢迎的、热烈的、慈祥的笑容。 唯有双眼下方裂开的两道缝隙,像是无意中泄露了天机。 原来神明也有了不愿示人的心事。 “救救我……救命啊——”幽深的哀鸣层层叠荡,神像藏在神像之间求救、诉苦。仿佛唯有在此地、此刻,隐去身份,它们才敢吐露最真实的恐惧与痛苦。 他颤抖着摸索自己的双臂与胸膛,直到确认身体依旧完好,才稍稍平复了那阵心悸。 可当他一步踏入那片神像的尸山,脚下的陶片突然“哗啦啦”地躁动起来,像是被踩痛般发出疯狂的尖叫,瞬间就在他腿上割出数十道伤口。 那些碎片仿佛窥见了他与它们有着相似的裂痕,竟发出“嘻嘻”的窃笑,宛如一群脱离了秩序、彻底扭曲的生灵。 他越陷越深,脚下却探不到底。 直到瓦片淹没至膝盖,他才猛然惊醒,拼命想要抓住什么爬上去。可伸手所及,只有那片看似璀璨却无法握住的碎金长河,以及那些早已化为一缕残影的神明魂魄。 一面是不断拉扯着他、要将他拖入神像尸海的野神;一面是拼尽全力,却只抓得满手虚空的光痕。 他的手一张,一合,什么也留不住…… 仿佛眼前所见并非尚未降临的未来,而是早已注定、无法挽回的过去。 他几乎把骨头都撑断了似的,把自己从那片缠人的神明深潭里生生扯出半块理智。浑身像被千只手往下拖,他却咬着牙往上撑,指节在混沌里刮出一道道血痕。 尸潭嘶嘶作响,像是不愿放人,他猛地一甩肩,整个人狼狈而怒火灼灼地跌在地面上。 “开什么玩笑!!” 沈河惊魂未定地喘息着,怔怔地望向黄灿喜。 她那过分的冷静在此刻显得格外刺眼,相比之下,自己方才的癫狂倒像是个可悲的小丑。 “你根本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你永远都找不到第七枚瓦片!” “所以呢?” “所以?”他猛地一噎,随即被更深的怨妒吞噬,“所以你将永远困在这个循环里!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毫无意义的寻找!哈哈……哈哈哈——” 他的笑声在地宫中疯狂回荡,甚至被自己的气息呛到,咳得满脸通红。 没有等到预想中的回应,他眼角余光瞥去,却看见那女人嘴角竟微微扬起,甚至能清晰地看到笑纹往上挤得眼下微微鼓起。 “沈河,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她问得突兀。 “……”沈河眼神发直,完全无法理解这问题的用意。 见他懵然不解,她竟笑出了声,声音清脆如铃,“那应该不是你了。那时候你才刚搬来呢。” 她一边继续问道,一边不慌不忙地将六枚瓦片取出,在地面上排列组成一个圆,唯独缺了一角,无法圆满。 “关于1959年的事,你知道多少真相?” “我曾回到过去,在西藏的一个洞穴里死了无数次。每一次死亡,都让我更加怀疑,我究竟是谁?” “如果说‘黄灿喜’存在的意义,就是收集钥匙、唤醒母亲……可我早就隐隐感觉到,这第七枚瓦片根本无法集齐。我不清楚这种直觉从何而来,或许这样的轮回我已经经历了无数次,或许在限定的时间内无法完成任务,我就必须从头来过,而每一次,都比上一次更加艰难。” “这就像个无解的诅咒。” 她轻轻拨开沈河额前被血黏住的碎发,发丝下露出一小块带着血痂的皮肤。 沈河静静地听着,黄灿喜的声音仿佛有种奇异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听下去。然而他心底的恐惧却愈发汹涌,几乎要冲垮他最后的理智。 “可两千年前的‘黄灿喜’,却给了我一个至关重要的提示。”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洞穿时光的透彻, “她或许也曾窥见过未来,一个任务注定失败、神明终将消逝的未来。但这并非坏事。” “沈河,你听好,这真的不是坏事。” “真正可悲的是,我们恰好生存在这个青黄不接的时代。旧神垂暮,新秩序却尚未建立。” “真正可悲的是,我们活在‘现在’,而且……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我,黄灿喜,存在的意义,竟是要在每一次信仰更迭的洪流中,充当摆渡人,将那些被遗忘的神明送往下一个轮回。” “仙籍被收录成册,小庙因失修而倾颓,大庙被纳入规范统一管理。” 她说到这里,忽然轻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决绝, “所以我觉得,不如就此让这条神脉,彻底断绝。” 沈河如遭雷击,浑身一震,“你……你疯了!” “没错,‘黄灿喜’从来不是什么善茬。”她眼底闪烁着近乎狂热的光芒,像是迫不及待地分享一个惊天秘密,“因为我抗拒这所谓天授的使命,因为我非要在这死局里,闯出一个破口!” “我甚至特地回去洞穴里,把那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自己挖了出来。但你知道吗?” “我或许早已不是时间的见证者,我的任务在很久以前就被篡改了!” “无论是我,还是八九年醒来的黄平川,甚至是两千年前的那位‘黄灿喜’……‘我们’早已预见了这个未来。那位‘黄灿喜’与张良等人编写人皮书三册以警示后人,她甚至自愿从‘人’被改造成禁锢于山洞的‘邪神’。 “这一切,只为一个目的。” “‘黄灿喜’必须活到最后,亲眼看着这群神明死去,然后……为它们收拾遗物。” “ecs,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处理人类的遗物。它象征着巫凭借绳索沟通天地与神明,跨越远古与未来,将神灵与文明传承下去。” “既然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我不想延续旧神的命运。所以我选择让神脉在此终结。” 第108章 “你……你难道早知如此,一直就在旁边,看戏一样看着我挣扎?”沈河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四肢冰冷彻骨,不知是源于恐惧,还是某种异变已经开始。 黄灿喜总说他心思深沉、变幻莫测,那眼前这个冷静地宣判神明死刑的存在,又究竟是什么? 黄灿喜是谁? 他突然伸出手,死死掐住黄灿喜的脖子,指节逐渐收紧。 可黄灿喜的嘴角竟勾起一抹笑意,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对死亡的恐惧。 她为什么不怕?她凭什么不怕?! 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虚空,“你……看、不……到吗?” 随着她指尖轻点,沈河猛地感到全身肌肉被无数无形的力量撕扯。 在看不见的维度里,仿佛有成千上万不可名状之物正缠绕着他。他惊骇地松开了手,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物?! 他满心疑窦地转回来,却见黄灿喜正低头揉着颈间的瘀痕,抬眼对他笑了笑:“没看见?你再仔细看看?” 到底有什么? 这里除了杨华和他们俩,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他皱着眉环视四周,心下认定这不过是黄灿喜的心理战术。 目光不经意扫过红河,却见平静的河面上泛起无数细微的漩涡。他本不愿多看,生怕再次被迷惑,可那些漩涡实在太过密集,仿佛……水下藏着什么东西。 他屏住呼吸,凝神望去,竟发现红河中的景象似乎与先前不同。转念一想,如今仙宫已逝,自己此刻的欲望又是什么?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越看越入神,鬼使神差地再次靠近河边,几乎大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 河水中是一片浑浊斑斓的色彩……不对…… 这不是他的欲望。 那是一双双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水下有人? 不, 不是人,是陶俑…… 水下挤满了密密麻麻的陶俑,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因为无需呼吸,甚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若不是黄灿喜提醒,他根本不会察觉这诡异的景象。 就在他与水中陶俑对视的瞬间,一个脑袋歪向左侧的陶俑缓缓从水中爬上岸边。 河水从它身上流淌而下,经水浸泡后,它显得格外崭新,宛如刚从热泉中出来,周身还蒸腾着热气。它双目泛着异彩,手指不安地搅动着,怯生生地唤出一句: “妈妈……” 沈河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嗤笑出声:“你管她叫妈妈?看清楚了,这可不是女娲!” 黄灿喜却从容不迫地后仰着身子,双手撑地,笑得云淡风轻:“哈哈哈怎么不算?” “女娲照着自己的模样造了我,如今女娲不在了,长姐如母,这话没问题~” 她轻轻扬起下巴,水下的万千陶俑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哗啦啦地破水而出,层层簇拥在她身旁,此起彼伏地呼唤着,眼中满溢着难以言喻的眷恋与依赖。 原本还算宽敞的平台,瞬间被挤得水泄不通,几乎无处下脚。 油盏的火苗被阴风扑灭数盏,地宫陷入更深更密的昏暗。 沈河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一股郁结之气直冲心口,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猛地咳出一口鲜血。他勉强撑住地面,盯着地上那摊暗红的血迹,浑身冰冷彻骨。 “可你这些反抗……真的有用吗?”他强撑着抬起头,声音嘶哑,“帮你的人,护你的神,一个接一个消失。如果你在时限内集不齐钥匙,到时候连周野也保不住你,他现在自身都难保了。” 见黄灿喜神色微凝,他抹去唇边的血迹,冷笑道:“怎么?难道你没发现,周野已经不见了吗?” “估计是撑不住,不得不回他的老巢等死了吧。” “他虽香火鼎盛,或许还能在世间存留很久,但八大公山本就不是他的地盘。山神虽无力管辖,可他在这里肆意妄为,本就违背了规则。如今这样……恐怕也是被你那些蠢事气得连再见都不愿说了。” 黄灿喜下意识地捂住耳朵,目光游移,仿佛想将这些话隔绝在外。 但沈河并不打算放过她,言辞愈发尖锐,句句如刀: “黄灿喜,你生来就是孤寡命,克尽所有人!所有靠近你的,无论是人是神,最终都会离你而去!” “……或许吧。” 她轻声应道,缓缓躺下,枕着那些孩子们,仰望着地宫顶部精妙绝伦的构造,目光掠过壁画上描绘的天宫幻景。半晌,她又干涩地重复了一遍: “或许吧。” 沈河心头猛地一沉。 当了黄灿喜这么多年的心理医生,他自然清楚该往哪里捅刀子最痛,可这绝非他的本意。胸腔里像是堵了块巨石,向来能言善道的他,此刻竟哑口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今日的争执似乎只能以此惨败收场。失去信仰让他迷失方向,只想了断残生。但黄灿喜的做法,又让他不甘心就这么结束。 她说她要最后一个死。 那他偏要活着,亲眼看着她如何走向终点。 他撑着身子站起,抱紧受伤的手臂,一瘸一拐地朝洞口挪去。 黄灿喜却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沈河,时间的期限……具体是什么时候?” 沈河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声音冷得像冰:“你的死期?周野没告诉你?” “你和张良当年推测过,换算成现在的时间……是2030年11月吧?” 他终于侧过半张脸,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哈……好好珍惜你最后的日子吧。” 黄灿喜望着壁画上那些早已褪色的天宫与仙神出神,思绪沉在真假对错之中,直到杨华的声音轻轻传来,才猛地将她拉回现实。 她睡了多久? 杨华发根几乎全白,脸庞仿佛失去了支撑的骨架,皮肤与血肉似乎已然分离。那双眼睛凝固如雕塑,一动不动,反倒她身后静立的陶人,比杨华还多了几分活气。 黄灿喜缓缓眨下眼,气息在喉间几经辗转,最终嘴皮子开开合合,将一句话完整抖出来, “周野……去哪了?” ----------------------- 作者有话说:金主们[玫瑰][鸽子][泪]700字先欠上,完结后我另起一章,和营养液的加更x2一块放段评里。感谢各位金主的支持。 第82章 穿着能舒服吗? “周野他去哪了?” “周老师……我也不知道。来吧灿喜, 给你奶奶上一炷香,和她说说话吧。” 何伯将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 轻轻一晃,火焰便化作三缕青烟袅袅升起。 他把香递到黄灿喜手中,看着她用拇指抵住香尾,熟练地举至眉间,朝奶奶的墓碑郑重一拜,而后将香一支支插进炉中。 香灰簌簌落下。 黄灿喜怔怔地望着墓碑上的照片,目光掠过那苍劲有力的碑文: …… 公元二〇一一年歲次辛卯 九月廿九日巳時仙逝 廣州金鐘墓園安葬大吉 黄胥之墓 孝孫:黄灿喜 …… 时间仿佛被压缩成了一瞬。脑海里空茫茫的,掠影般闪过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东东走了、沈河疯了、周野不知所踪……好在奶奶还在。 直到何伯轻声提醒, 她才恍然回神, 低声回应:“说好了。” 何伯嗯地一声, 用抹布细细擦拭着墓碑,又去旁边的水槽清洗。 黄灿喜默默地将供品收进塑料编织篮里, 目光落在那个汉堡上, 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墓碑轻声说: “这是肯德基新出的香菜汉堡,你尝尝。要是喜欢, 我下次多带几个来。” 话音刚落, 恰巧拂过一阵清风,墓碑前的丁香轻轻摇曳,散发出阵阵清雅的芬芳。 黄灿喜揉了揉鼻子,眼睛却还盯着手里的汉堡,声音轻轻: “奶奶,下辈子……我还能遇见你吗?要是能,我带你亲自去店里挑口味。” 又是一阵风掠过树梢,像是在回应。 她点点头, 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正要站起身,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世界都在颠倒摇晃。 她慌忙扶住墓碑大口喘气。模糊中看见何伯快步从台阶上赶来,焦急地唤着她的名字。过了好一会儿,耳边的嗡鸣才渐渐散去,呼吸终于平稳下来。 她咧开苍白的嘴唇,摆了摆手:“没事,低血糖。” 何伯的脸色却比她还要难看,显然不信这番说辞。 她从地上撑起身子,拍了拍衣裤上沾着的尘土,正想岔开话题:“下次缴管理费是什么时——” 第109章 话音戛然而止。 一股异样的第六感比视觉更快,本能的惊慌让她的心跳骤然加速。她猛地环顾四周,目光惶急地扫过墓园的每个角落,最后骇然定格在何伯身上。 “我奶奶呢?”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是扑过去抓住何伯的手臂,“刚才明明还在这儿的,奶奶去哪儿了?” 跟来的管理员面露惊恐,视线不由自主地瞟向何伯,又慌忙移向墓碑上那几行刻字。 “你们等着,我这就去叫人来帮忙。”他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黄灿喜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一遍遍地追问何伯,声音里带着哭腔。 何伯心疼地轻拍她的后背,温声安抚:“灿喜啊,你奶奶早就走了。就算她的魂一直跟着你,也只是个没有意识的影子。现在她安心离开了,是好事啊。” 可她根本听不进去。那些话语仿佛被什么过滤了,传到耳中只剩嗡嗡的杂音。 眼前仿佛伸出无数手脚,即便没有那副金古寨面具,她似乎也能看见那些如烛泪般层层堆叠的“黄灿喜”,在扒着她的血肉。 从某个瞬间开始,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如此陌生。 她不停地问,何伯不停地答,到最后,她连远处传来的救护车声都无法听清。 待她再次睁开眼时,已经回到了中山三院的病房。 这一次她被严严实实地束缚在病床上,拘束衣的扣带勒得她动弹不得。 她瞪大双眼,死死盯着天花板上正在搬运糖屑的蚂蚁,专注地追踪着它们的轨迹。 过了许久,眼皮撑到极限,才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着一合,随即又强迫自己睁开,重复着这个没有意义的循环。 直到窗外传来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夹杂着金属摩擦的异响。 下一秒,一只手猛地抓住窗台边缘,顾添乐咬紧牙关用力一扳,悄无声息地将防盗网掰开一个大口,随即利落地翻身跃入室内。 他似乎刚结束演出,那身布满金属铆钉的服装还未换下,每走一步都带起哐当作响的金属碰撞声。 人未靠近,食物的香气和包装袋的细碎声响已经先一步填满了这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 他走到床边,低头打量着黄灿喜。 她眼里布满血丝,嘴唇脱水蜕皮,全身被约束衣紧紧包裹,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活像一具被禁锢在病床上的木乃伊。 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嘴上也实诚:“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穿着能舒服吗?” 黄灿喜没有作声,只是缓缓将眼珠转向他。 “是什么?” “shakeshack,高级货。特意走了公账的。”他边说边掏出纸袋里的汉堡,一个个展示给她看,“想吃哪个?” 可她的目光丝毫没有停留在食物上。 顾添乐抿了抿嘴,自顾自撕开一个汉堡的包装纸,狠狠咬了一大口。 牛肉饼浓郁的酱汁瞬间在口中蔓延,他慢慢咀嚼着,直到咽下后才开口,“饿死我了。那群人庆功宴肯定又去喝酒,乌烟瘴气的。你怎么又把自己折腾进医院了?” “真不吃?我特地赶在关店前跑去买的……不吃算了。” 空气中弥漫着酸黄瓜和蔬菜的清新气息。 黄灿喜静静望着他坐在床边刷手机,腮帮子随着咀嚼一动一动,絮絮叨叨地说着最近的微博热搜。 她看了好久,像是终于攒够了力气,轻声问道: “周野呢?” 顾添乐瞥了她一眼,急忙咽下嘴里的食物, “我把他带来了,要看看吗?” 他说着,从脚边的背包里翻找片刻,取出一块人形的木牌。上面用细腻的笔触勾勒出五官轮廓,竟真有几分神似周野。 “老板回地下去了,他本来也待不久。” 他斟酌着用词,心里泛起一阵怅然。 “吃点东西吧,别浪费了。” 黄灿喜服用的药物让她的反应比平时慢了好几拍,眼神涣散无光,像一盏耗尽了电的灯泡,无论照向哪里都是一片漆黑。 “……我被绑着,怎么吃?”她缓缓说道,话音末尾带着一丝凉意,冻得顾添乐浑身一颤。 他嘴角一歪,露出两排白牙,在昏暗的房间里与双眼构成一个闪亮的三角。 “怪我忘了这茬。你可别把医护人员招来啊,我怕被报警抓走,影响我妹妹考公。” 他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动手解开了固定在床边的拘束带。 也不知道绑了多久,身体像是已经在床上扎了根,稍一动弹,四肢百骸的骨节都嘎嘎作响。 汉堡递到手中,还带着些许温热的触感。 她低头看着那两片面包中间夹着的牛肉饼,煎得微焦的边缘泛着油润的光泽,手指稍稍用力,汁水便吱吱地渗了出来。 一股莫名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头,恍惚间,无数记忆的碎片如玻璃碴般刺入脑海。 那些属于她的、不属于她的过往重叠碰撞,她甚至分不清哪些是亲身经历,哪些又是继承而来的。 “我吃不下。” 尽管胃里正火烧火燎地翻腾着酸水,她却无法再咽下任何东西。 将汉堡塞回顾添乐手中,她用力按住愈发抽痛的太阳穴,趁着理智尚存,低声道:“沈河说我的期限在2030年。我猜……周野不会真的放手不管。他如果能来见我,一定会想尽办法催我找钥匙的进度。” “他肯定也清楚第七枚钥匙的难度……但他既然愿意帮我,就一定还有别的方法。” “……别的方法。” 她的目光落在那块木牌上,喃喃自语:“他有说过……具体什么时候会出现吗?” 顾添乐听着,把最后一口汉堡塞进嘴里,含糊道:“这我就不清楚了……说到底,我也不常去公司。不过老板既然让我把这木牌交给你,说不定线索就在这上面。” 他擦了擦嘴,甚至还有心思开玩笑:“说不定你得像供神仙一样伺候它,每天上香供奉,给它穿衣擦身,好好供着。等它吃饱喝足有了力气,就马上来见你了。” “……”黄灿喜一时语塞,默默扫了他好几眼。 窗外的观赏树枝叶繁茂,将大半月光筛得细碎。 她轻轻摩挲着那个小木人,指尖能感受到木料本身的温润质地,竟隐隐有种让人心绪平和的功效。她不自觉地放慢了呼吸,只觉得世界从未如此安静,安静到能清晰听见隔壁房间传来的鼾声。 就在这片只有呼吸声的静谧中,顾添乐利落地收拾好汉堡包装,起身去洗了条热毛巾。 温热的毛巾覆在脸上,黄灿喜恍惚地眨了眨眼:“……我又发呆了?” “没。”顾添乐将她的异常尽收眼底,心里止不住地担忧。 来时他还觉得何伯没照顾好她,此刻亲眼所见,才确信她确实不适合独自待着。 他用舌尖顶了顶上颚的金属钉,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灿喜,要不要……去看看东东?” 第83章 诺大的三院竟没有我的位…… 话掉地上咚、咚两声, 屋子里的活物就剩那一排蚂蚁。 两人东躲西躲,走了半天, 才溜出三院的地盘。 然而这地方深夜根本打不到车,好不容易加价摇人,总算盼来一位勇夫。 夜深林密,风呼呼大作,她俩在路边蹲着等车,纷纷感叹这地方比别地都要阴凉许多。 车子距离他们还有二十多米,两人就敏锐地捕捉到那动静,双双行目注礼。 车子越驶越近, 明晃晃的车灯猛地打在这一钉子精一捆带怪上。 下一秒, 车灯骤灭, 车子就这么打了个完美的旋,从两野怪身边掠过。 “诶!诶!!在后面呢。”两人追赶着, 可他两越喊, 滴滴司机的油门踩得越死,带着某种恐惧狼狈撤走。 不到三秒,“三院有两疯子逃出来了”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司机群, 这下他们更是寸步难行, 三个app一起挂都没人愿意接单。 最后只能各自扫了一辆共享单车,高高低低地蹬着踏板,踏上去往东东家的漫漫长路。 这一路堪称历尽艰辛。 直到顾添乐喊了一声“快到了”,黄灿喜才猛地回神,松开紧握的车把。 抬头望去,眼前竟是一片别墅区。 她迷迷糊糊地跟着顾添乐,看着他七拐八绕,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在躲什么?” 他一脸这还要问? “当然是躲监控, ” “我们现在这算私闯民宅。” “想想我妹……” 他走得忐忑,回头一看,发现黄灿喜身后还有一尾巴,衣服上的扣带拖了一路,拖出一条蜿蜒的蛇尾,显然要是被人发现的话,警察估计立马就能找上门。 第110章 他花了半秒钟放弃挣扎,直接招呼黄灿喜翻墙,抄近路穿过一片花丛,却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花茎,最终停在一扇窗前。 “东东就在这房里。” 黄灿喜闻言,透过玻璃向里望去,看清了室内的景象。 五十多平米的房间被布置得仿佛一个微缩的主题乐园。浅色的爬行垫一块接一块铺满地面,像连绵的软云,把每一寸坚硬都吞没。各种颜色的积木堆成了小山,木马、布偶、摇铃、软胶绘本挤在墙边的收纳架里,怎么数都数不清。 她的视线慢慢扫过这一切,从墙上贴着的身高贴纸,到角落里半倒着的婴儿推车。可当目光触及婴儿床那一隅时,却像被什么烫了一下般骤然避开。 她眨了眨眼,心口被无形地拉紧。也就在这时,头顶忽然落下一句: “好了吗?” 黄灿喜吃惊,怀疑是自己犯病站了好久,都没怀疑顾添乐带她千里迢迢跑来,难道只是为了看一眼东东家的装修? 顾添乐满脸无辜,指着一边的角落提醒,“那儿有个监控正对着婴儿床,看见没?”他又指向旁边的大人床,“保姆也快回来了。” 黄灿喜再次陷入沉默,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顾添乐叉着手,觉得公司里一个两个都对他爱答不理。 他手指在窗玻璃上叩了两下,“只要他以后别想不开去创业,安安分分当个富家阿宅,家里的钱够他挥霍几辈子。不仅有财,还有爱。家庭美满,无病无灾。” 见黄灿喜仍懵着,他心里着急,凑近压低声音: “老板亲自走了后门,给开的绿灯。” 眼前的人果然眼皮一颤,瞬间回神,心中五味杂陈。 然而顾添乐的目的显然不止于此。见天色将明,他这才切入正题:“灿喜,”他唤了一声,语气里带着罕见的无奈。 “该让东东入土为安了。上一世的肉身若未归尘土,灵魂就不完整,转世后身子会弱,容易生病。” “……真的?” “假的。但难道你还想用人皮书上的方法把他复活?我看他肯定不愿意。” 黄灿喜默默听着,眉头渐渐蹙起,又朝屋里望了两眼。 “那我看一眼才算不亏。” 话音刚落,顾添乐浑身一凉,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下意识回头,却什么也没看见。余光里,黄灿喜正望着月光洒落的方向—— 地上突然出现了一只脚印、两只、三只…… 他心头猛地一缩,再眨眼时,那些湿漉漉的印迹已在月光下蒸发消散。 脚印延伸的尽头……竟是那个监控!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监控镜头被无形的力量转向,对准了门口。 顾添乐心中一震,回头时发现窗户的锁扣不知何时已被从内推开。黄灿喜早已脱下那临时充当鞋子的纸袋,灵巧地攀上窗台,身影一闪便钻进屋内,快得像只夜行的鬼。 越靠近婴儿床,她的脚步越发轻缓,小心翼翼地拢住拘束服上松开的扣带,眼神却透出前所未有的急切。 直到看见婴儿床里那个蜷缩成海星形状的小小身影。 他正均匀地呼吸着,浑身散发着新生儿的鲜活气息,仿佛刚喝完奶,身上还带着淡淡的奶香。 “哇啊,天生cosplay圣体。”她指着东东的迷你小鼻子,比划着他长大的样子。 顾添乐一愣,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神情古怪地看向身旁的黄灿喜。 他觉得自己在ecs待久了恐怕也会变得不正常。 此刻的黄灿喜,神态间竟有周野的影子,口吻却像极了东东,而属于“黄灿喜”的那部分特质,似乎正在一点点消融。 “这下他可真是人生赢家了。”他随口附和,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东东肉嘟嘟的脸颊,“小昊总,快点长大,大家都等着你上线开黑呢。” 两人没逗留多久,便听见保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见黄灿喜一步三回头,顾添乐轻声劝道:“走吧,以后还有机会。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黄灿喜静静地看了东东一眼,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名字,随即毫不犹豫地跟着顾添乐翻窗离去。 两人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在别墅区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那理直气壮的模样连巡逻的保安都面露迟疑,等反应过来时,两人早已走远。 一夜奔波,顾添乐肚里的汉堡早已消化殆尽。 恰巧路边的早餐店刚开门,蒸笼里腾起滚滚白雾。走进店里,几乎坐满了赶早课的学生。他们随便找了个角落坐下,各自埋头对付面前的肠粉和豆奶。 顾添乐扒拉一口肠粉,含糊地问黄灿喜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抬头却见她已经吃完一碟,不禁纳闷,别人熬完夜都半死不活,怎么这人反而越熬越年轻? 待整份肠粉下肚,她才慢条斯理地擦擦嘴:“还没想好,不过我想让何伯帮我办出院了。” “我昨天听到护士说隔壁房的大爷当众飞翔,那个瞬间我觉得我在那格格不入,诺大的三院竟没有我的位置。” 说着又喊了老板再来一份。 顾添乐见状,也抬手追加了一份肠粉。“你这情况……不需要医生签字才能出院吗?我——” 话还没说完,他猛地反应过来当初是谁把黄灿喜送进医院的,瞬间释然,撇嘴甩出两句评价,“他还是这么小人。” 仅仅过了一夜,黄灿喜正常得几乎反常,仿佛全身细胞都被彻底更新过一轮,脱胎换骨,连胃口也恢复了往日的旺盛。 “你真的没事吗?别硬撑。报社那边,何伯已经帮你请了长假。” 黄灿喜吸了吸鼻子,“你倒提醒我了。” “我打算去报社辞职。” 顾添乐筷子上的肠粉“吧唧”一声掉回碟子里,酱汁炸开,溅得他脸色一僵。 别的事他不敢说,但从这一刻起,他清楚地感觉到,黄灿喜正离“正常”的轨道越来越远。 吃饱喝足,早餐店里的学生也差不多走光了,两人这才挥手道别,各奔东西。 黄灿喜一路收获了几百道好奇的目光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问题不在顾添乐那身铆钉服,而是自己身上这套没换掉的病号服。 她摸出向顾添乐借来的十块钱地铁费,什么都买不下来。甚至手机也不在身上,纠结半天,最后只好硬着头皮走进地铁站。 好在安保大哥也是身经百战,多看了她几眼,倒也没太为难。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过上班高峰期,地铁上空位很多。 风从隧道里推着凉意涌进车厢,车门一合,所有人便齐齐低下头,埋在各自的手机里。 她找了个位置坐下,目光落在小电视循环播放的烹饪教程上。 一次、两次…… 是她的错觉吗?这个节目仿佛承包了整条线路的广告,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相同的菜谱。 看到第五遍时,她终于移开视线,却猛然发现整节车厢空无一人。 只有无数个“她”,整整齐齐地坐在一排排座椅上。 地铁仍在黑暗中疾驰,穿越隧道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她抬头看向头顶终点站的嘉禾望岗,终于意识到最奇怪的地方。 2号线怎么可能这么少人? 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别的地方她还能当不知道,但广州……她可是听着这座城市的怪谈长大的…… “轰隆隆——” 她望着头顶的嘉禾望岗,猛地想起,她小的时候去过那里…… 第84章 在我的地盘上搞我? 【下一站, 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嘉禾望岗,可换乘——】 冰冷的广播声在车厢中回荡, 两侧广告屏的电子光依旧闪烁。 紧急报警器始终无人应答。 无奈,黄灿喜只好朝着驾驶舱的方向迈开脚步。 她穿过一节又一节的车厢,可四处依旧空无一人,只有破碎的白色虚影安静地坐在座椅上,模仿着她生前的姿态。 黄灿喜的目光扫过它们,像是看到自己在地铁中度过的每一个瞬间,如此的熟悉,又如此的怪异。 走了大约五分钟, 却仍未见到尽头。 她盯着车门上跳跃变化的车厢序号, 心头猛地一沉。 ‘有没有搞错……在我的地盘上搞我?’ 仿佛是某种回应, 列车陡然加速,就连小电视上的广告也如同被按下了三倍速键般疯狂闪烁叫嚣。 她死死抓住扶手, 车速快得刮起一阵又一阵地怪风, 将她吹得整个人双脚离地。 第111章 头发如海草般狂乱飞舞,约束衣上的扣带敲击着金属扶手,车厢内不断回响“铛铛铛铛”的声响。 她毫不犹豫地一拳砸向车门的紧急装置!塑料盖板应声碎裂。 拉下制动拉闸的刹那, 一阵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劈头盖脸而来! 列车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巨墙, 速度骤降。巨大的惯性让她脚底一滑,整个人被狠狠卡死在车门与座椅的夹角之中。 脚上那只纸拖鞋不知甩飞到了何处,她眼睁睁看着它翻滚着消失在下一节车厢的黑暗里。 惊叫还卡在喉咙,世界骤然陷入一片漆黑,电力系统彻底瘫痪。 她如同被活埋于地底,四周只剩下死寂与纯粹的黑暗。身上传来的剧痛,反倒给这场怪异的梦注入一点真实。 好在列车终于停稳。 空气里只剩下她粗重而断续的喘息声,混杂着一丝微弱的气流。 她循着那风的来处摸索, 指尖终于在车门中间触到一道狭窄的缝隙,是紧急制动时强行撑开的一线生机。 她深吸一口气,几乎调动起全身残存的力气,拼命想要掰动车门。那金属门扇却坚固得让她恍惚,自己是在徒手掰山。 “嗙——!” 一声巨响,车门竟被猛地撕开!巨大的反作用力将她瞬间甩出车厢。 她脸上写满惊愕,踉跄着跌出好几步才勉强站稳。耳边骤然涌入一片嘈杂人声,几名乘客正从她身旁自然地擦身而过,步入车厢。 震惊浇透全身。 方才惊出的冷汗,此刻被站台的冷气一激,瞬间带走了她体内所有的温度。 她僵硬地回过头,一切如常。列车静静地停靠着,乘客上下穿梭。 可是…… 她原本的目的地,根本不是嘉禾望岗啊…… 这样的怪事,她八岁那年也曾经历过。 那时她只是想去车站给奶奶送伞,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被人发现在望岗村。 大人们都猜测她是被人贩子拐走,只有她自己清楚地知道, 不是人贩子, 也不是人。 这件事她只告诉过奶奶。 奶奶听后,紧紧抱着她轻声安慰,并嘱咐她不要再对任何人提起。 直至今日,她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望岗村。 哪怕这一块被误传是乱葬岗,也不过是旧时村落聚集,杂乱坟地成片环绕着座座村庄。 远远望去,除了田亩与水塘,便是连绵的坟头,于是一传十,十传百。 乱葬岗…… 她边走边想,刚走出地铁站,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倒吸一口—— 好臭! 她手下意识地死死捂住口鼻,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空气中那股浓烈的腥臭。 高楼与车流之间,稀疏行走着身披破布的人形“东西”。 那令人作呕的气味,正源自它们身上蔓延的溃烂。 它们腹部鼓胀,皮肤泛着青黑,一块块腐坏的疮口如同绽开的花,似乎还有什么白色的米点在花上蠕动。 再定睛细看,那身破布又像是旧时的短褂,上面打满了数不清的补丁。它们的双脚和她一样,赤裸地踩在地上。 不像是活人,倒像是死去多时、却未曾入土为安的尸体。 更令人心惊的是,她目之所及,一边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另一边却是挑着扁担、步履蹒跚的行尸。 两者并行不悖,彼此视若无睹,诡异地构成了一种扭曲的和谐。 她身处其中,奇装异服、赤足踏地,竟也显得稀松平常。 这极具冲击力的画面让她大脑几乎停转,她随手拦住一个看似正常的行人问话: “你看到了吗?” “看……看到什么?” “街上这么多……丧尸,你没看到吗?” “哪里有丧尸?” 对方眼中满是困惑,反倒被黄灿喜脸上惊骇的表情弄得有些不安,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 黄灿喜连退两步,开始怀疑自己的病情是否已经严重到分不清幻觉与现实? 可那股异常的恶臭实在过于真实,一闻便知绝非寻常。 就像她曾在余米米家门口闻到的那样,那不仅仅是垃圾发酵的气味,而是……人的尸体融化成油脂后散发出的味道。 此刻整条街道,仿佛被一群活死人悄然侵占,令人头皮发麻。 她向路人借手机,从何伯到顾添乐,一连打了十几个电话,却始终无人接听,直到手机主人都等得面露不耐,才道歉还回去。 本以为逃离地铁便能捡回一条命,却没想到这只是另一个噩梦的开端。 她回头望向车站,在“立刻坐地铁逃走”和“留在这里等待何伯捞她”之间权衡,哪个存活率更高一些。 答案不言自明—— 条条大路通死路。 正发呆,小腿突然一沉。一个小丧尸抱住了她的腿。 她心头猛地一跳,生怕他下一秒就会张口喊妈。 “姐姐……” 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在磨一根缝衣线,又轻又闷,“我肚子……好痛……” 他说着,撩开身上那件破布般的衣服。 那几乎就剩几根布条勉强挂在身上。衣衫褴褛之下,一截灰败青紫的肠子拖在地上。 他的腹部破开一个大洞,如同胀到极致后炸开的气球,内脏已糜烂成糊状,根本分不清原本的模样。 “……”黄灿喜凝视了他数秒。 他看起来可怜又无助,虽说是丧尸,却比金古寨人更多了几分人性。 她移开视线,扫过那些在正常表象下行走的异常,这才转回头低声问他: “你是哪里人?” 他努了努嘴,费力地吐出两个字: “望、岗。” 黄灿喜心头暗惊,盯着他身上的破旧衣物追问:“现在是什么年份?” 小孩苦恼地歪过头,掰着手指算了半天,才迟疑地答道: “光绪……二十年……?” 这下彻底逃不掉了。 “你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这句话一出口,只换来小孩更加茫然的神情:“我死了吗?” 他说着,低头看向自己破开的腹部,“怪不得肚子这么痛。” 话音刚落,“咔嚓”一声脆响,如同竹节断裂。 一颗黑色的圆球砸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两米远。 黄灿喜望着衣服上溅开的几点血梅,又看向那具无头的小身板,语气镇定得反常:“要帮你捡回来吗?” 她不再惊讶,仿佛已在呼吸之间接受了眼前的一切怪奇。 滚落在地的头颅上,眼睛眨啊眨,嘴唇动啊动。 无头的身子抬起手,黑黢黢的指甲缝里塞满了泥垢,摸索着脖子上血肉模糊的断口,一遍遍地确认: “我死了吗?” “我死了吗?我死了吗?我死了吗?我死了吗?我死了吗?” 他机械地重复着,嗓子明明已经干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仍能榨出最后一丝气力,锲而不舍地挤出那四个字。 “我死了吗?” “哦。” 那只摸索的手突然僵住,脸上恍然大悟, “死了。” “我死了。” 随即又陷入新的苦恼:“可我既然死了,为什么还能看见姐姐?” “姐姐你也死了吗?” 黄灿喜连忙摆手:“姐姐死不了。” 她也想知道自己为何能看见这些丧尸。据她记忆,这一带虽有不少怪谈,却从未听说过闹鬼的传闻…… 等等。 黄灿喜死死盯着小孩身上的衣物:“光绪二十年??” 她猛地捂住口鼻连退几步,试图拉开距离。可她能躲到哪里去?整条大街挤满了这样的丧尸! 嘉禾望岗虽非真正的乱葬岗,但清末时期,这一带确实曾爆发过大瘟疫,死者数以万计。许多人来不及置办棺木,只用草席一卷,便层层垒入大坑。 “你都死了,为什么还留在这里??” 问题脱口而出,她急出一身冷汗。可仔细看去,街上那些丧尸并不全是清末装扮,古今衣饰混杂,死状也各不相同。 这些东西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死了,我死了。” “死了,我死了。” “死了,我死了。” 小孩一旦确认了自己的死亡,对话便卡在了这句不断的重复上。 魔音灌耳,黄灿喜只觉得精神和耳朵都岌岌可危。心念电转间,顺手将身上仅有的两件东西之一掏了出来。 第112章 小木牌一现世,小孩的念词竟突然停止。 下一瞬,哗地一声。 他整个身体竟在眨眼间融化成地上的一滩黄浊油渍。 ----------------------- 作者有话说:最近卡文严重,更新都不大及时,非常不好意思。 第85章 真是人间至味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 快得令人措手不及。 待她回过神,脚边只剩下一滩污浊的油渍。周围行人神色如常地穿梭往来, 仿佛根本不曾留意到方才那骇人一幕。 她下意识地捏紧了手中的小木牌,牌面上那简单的五官线条依然清晰。看得她满心羡慕,感叹周野在驱邪镇鬼这方面,确实术业有专攻。仅仅一瞬,就能将一个能说会道的活死人化为一滩尸油。 可眼下又岂止这一个活死人? 她放眼望去,整条街道熙攘喧嚣,明明是最熟悉的景象,却又处处都见异常。 她又拦下几名活死人问话, 大多与那小孩一样, 记忆停留在光绪二十年的那场大瘟疫中, 且对自己早已死亡的事实浑然不觉。 她边问边送,半晌下来, 街上的活死人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她口干舌燥,却依旧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送到这个地方。 恰巧身旁有一口被荒废的老井,井口宽达两米。探头向内望去, 只听得风声在其中打着旋的呜咽声, 如同被囚禁在异界深渊的怪物在咆哮。 她朝井内丢下几个名字。不多时,那呜呜的风声中竟夹杂进几声“噗嗤、噗嗤”的冒泡闷响,宛如聚集了一池子张嘴待哺的锦鲤。 又过了几秒,一只肉色的陶土手臂猛地搭上井沿,紧接着,一个泥巴脑袋娇羞地从井中探出,随后又有几名陶人紧随其后,很快便将两米宽的井口挤得水泄不通。 它们一个个瞪圆了眼睛, 精神奕奕地望着黄灿喜,满脸喜色。 反倒是黄灿喜半阖着眼皮,心情复杂,仍旧没习惯这等大礼。 “你们知道这附近,哪里埋的人最多吗?” 她盘算着,若能找到历史上真正的“乱葬岗”的位置,查明根源解决问题,或许就能顺利离开这个鬼地方。 几名陶人面面相觑,纷纷摇头,身上冒着一股不谙世事般的傻气。 黄灿喜见状,也不多言,随手在地上画了个范围,示意这些陶人前去搜寻。 陶人们脸上不见半分怨色,忠诚得如同她麾下的兵,扑通几声,便陆续钻回水井之中,水面很快恢复了之前的平静。 树荫之下,蓝紫色的光斑轻轻晃动,四周陷入一片诡异的宁静。她寻了一个安静地方瘫坐。 没一会就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正想顺势眯上一小会儿,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锣鼓声猛地惊醒。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升起一缕炊烟,像是那地方正在举行庙会祭祀,但空气中弥漫的却不是熟悉的香火或草药气味,而是…… 一股诱人的食物香气。 那香气仿佛拥有灵智,隔着两条巷子,带着明确的目的性袅袅飘来,瞬间勾走了她大半心神。她眼神凝望着那缕妖娆的青烟,不自觉地一步步朝目的地走去。 锣鼓声愈发喧闹,她心中生疑,最近并非各村年例祭祖的时节,怎会举行如此大型的活动? 更诡异的是,周围现代打扮的路人对这幅奇景视若无睹,甚至无人驻足观看。 越是朝着锣鼓声靠近,活死人就越是密集。它们个个面色黑紫,双眼空洞,彼此推挤着,汇成一股翻涌的人潮,将狭长的村道堵得密不透风。 她见状,手脚并用地攀上身旁一棵老树,借势向祠堂门前望去。 只见神坛上整齐摆放着三牲、五果六斋、米酒等祭品…… 一块红布被固定在神坛一侧,如同一面静止的幡旗。狂风呼啸,吹得树枝乱颤,卷得香烟时断时续,那幡旗却纹丝不动。 主祭人正将纸钱投入火中焚烧,带着红光的烟灰随风飘散。 黄灿喜下意识伸手,一片灰烬恰好落在她的掌心。未燃尽的黄纸上,朱砂写下的字迹隐约可辨,祈求的是神明保佑家族繁荣、身体康健。 她心中泛起一丝荒谬的笑意,目光冷冷地扫过底下密密麻麻的活死人。 都这般境地了,还求什么繁荣康健?不如祈求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她轻嗤一声,指尖摩挲着那片灰烬,意外地辨认出焦黑边缘处写着“宜弟”二字。 正若有所思间,那头的祭祀仪式已然结束。 围拢在前方的人群渐渐散去,她重新溜下树,看见每个人手中都捧上了一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肉汤。 排到她时,锅里只剩亮铮铮的锅底。一对青年夫妻端着那口大锅,费力地刮了半天,才勉强刮出一点汤的浮沫和半碗清汤,笑盈盈地递到她手里。 她嘴角微抽,额角渗出细汗,低声道了谢,接过那只碗。 碗边还有个破口,她小心翼翼地转了一圈,才找到一处不扎嘴的地方。 凑近一闻,心里不禁纳闷:这汤里到底放了什么,竟能香得如此勾人? 可惜她来得太晚,一口实实在在的食材都没分到,只能从汤与碗壁接触处漂浮的彩色油泡和少许油渣判断,用的该是脂肪含量较低的肉类。 她踮起脚尖向旁边张望,一缺牙的老头正用他那柔软的嘴唇,一点点吮吸着肉汤,神情怡然自得,如同品味着上好的佳酿。他眯缝着双眼,嘴里发出满足的“噫呜噫呜”低叹。 黄灿喜刚凑近些,老头便敏锐地惊醒,警惕地望向她,反倒把她吓了一跳。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问道:“爷爷,再来半碗不?” “……你不喝?”老头面露怀疑,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瞟向她手中的碗。 “来来来!”黄灿喜咧嘴一笑,爽快地将自己碗里的汤尽数倒进了他的碗中。 老头浑浊的双眼顿时亮了几分,嘴里不住地夸赞黄灿喜懂事。 两人之间的距离瞬间拉近,他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戒备,捧着碗一小口一小口地酌着,没有牙齿,舌头倒是灵活。 “爷爷,这户人家是为什么办祭祀啊?” “为什么?当然是主人家有喜事,添了个男丁,”他说着将碗朝她面前一伸,向黄灿喜展示碗里的食材,“你看,这不就是为了庆贺,才分肉煮汤,让大家沾沾喜气。” “真意外,”黄灿喜眉毛一挑,“我还以为是因为生了女儿,才需要‘宜弟’。” 她说着,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碗里,终于看清了这汤的庐山真面目。 老头运气不错,碗底沉着几块拇指大小的肉块,煮得发白,没什么脂肪,看起来不像是常见的鸡鸭。 不知怎的,她看得牙酸,眉头下意识地皱起来, “这家人还挺阔气啊,竟然能吃上猪羊肉。” 清末这般动荡的年月,竟还能因为生了儿子,就请贫苦百姓喝肉汤。她啧啧称奇。 “哪来的猪羊肉?” 老头闻言却满脸困惑。 “……”黄灿喜被问得一愣,“难不成还是牛肉?这么奢侈?” 老头:“你是外乡人?” 黄灿喜:“……哈?” “不然你怎么会连这儿的习俗都不知道,”他伸出枯瘦如柴的两根手指,指向一旁。 黄灿喜顺着方向望去,看见方才递汤的那对夫妻正在收拾神坛旁的幡旗。 隐隐约约间,那幡旗上似乎悬挂着什么东西。 她凝神细看……黄色,像是某种风干的东西所制成的图腾——? 那竟像是一块……皮? 一张人皮?! “人皮?!怎么会是人皮!” 她悚然望向老头,目光又猛地钉在他手中那碗肉汤上。 一股寒气自脚底猛地窜上脊梁,冻得她牙关止不住地打颤。心中暗自庆幸,得亏胃口不好,没有随意下嘴。 那对夫妻竟还笑吟吟地,将他们亲生儿子的肉递到她手中?! “这算什么习俗?!我在这生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说过这种事!” 老头见她反应如此激烈,顿时面露不悦。但念在那半碗汤的份上,还是耐着性子多说了两句:“将最珍贵的东西献给神明,你看这汤,难道不香吗?” 黄灿喜一时语塞。想到周野每日饮用的或许就是这汤,难怪他脑子如此不同寻常。 自己和东东吃榴莲却被他误认为有异食癖,现在看来,这特殊癖好另有其人。 “……您多喝些。” 老头不满地瞪了她一眼,嘴里又神神叨叨地嘀咕起来。 黄灿喜强忍着恶心继续追问,这才得知,此地自古便有献祭并分食长子的习俗,以此祈求神明保佑后续子嗣健康成活,家族人丁兴旺。 第113章 这件事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在这样的环境背景下,究竟是对神明的痴狂战胜了父母之爱,还是千百年来根深蒂固的规训使然? 她忍不住刨根问底。即便身处如此荒诞的境地,依然改不掉在不合理之处寻找合理解释的习惯。 而这一问,竟真让她窥见了几分真相。 “这里的女子婚前不要求守贞,长子说不定是别家的血脉,男主人自然不愿家财落入外姓人手中。” “你猜如何?” 黄灿喜深受震撼,这才明白“宜弟“二字的真正含义。 老头见她神游天外,等不到回答只好自己揭晓谜底:“自然是要将头胎男婴分尸祭神,以此保全弟弟们的继承权。” 话音未落,他双眼眯成一条细缝,嘴角咧开,露出空荡荡的口腔。 黏腻油滑的舌尖上,赫然卷着一小截指骨状的肉块。 下一秒,舌头灵活地一卷,如藏珍宝般将那肉块咽入腹中。 “噫呜、咿唔——真是人间至味。” 第86章 吃啊——吃啊、吃,快c…… 空气里忽地笑出两声, 轻飘飘地敲在人心口上。 “好吃吧。” 时间已偏晚,树荫下的碎光像老了似的, 失了劲,在空中结成一片灰白的雾,把四周都照得虚虚的。光影落在她身上,竟把她的轮廓削得更淡,像一层披着丝绸画皮的鬼。 她站在那黑紫肤色的老头前,更衬得皮白如月,又冷又孤。 可偏偏她嘴角那道轻轻抿出的弧度,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一见便心生欢喜。 她用指尖指向碗里的肉, “这的人都这么吃吗?” “当然。”老头答得干脆, 可目光撞上黄灿喜的视线时,却像忽然失了胆气似的, 话尾含糊得往回缩。 不仅是他, 他身边挤着的小孩、青年、壮年,人人手里都端着一碗肉汤,热气往上冒着。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喝着汤、祈着福, 却又像下一刻就会整窝整窝地, 脸生黑花,遍身溃烂,没入巨坑里。 “你看我干什么?” 老头用袖子抹嘴,那块早已泛黑的袖口又添了个油亮的新污点。他眼睛死死盯着她,像要从她脸上想起什么。 “你怎么……还挺眼熟的。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他眯着眼,“长得像你的神像。” “你猜对了。”黄灿喜笑意轻柔,“我就是那地府里的阴魂使者。” “来勾你魂下地。” 老头突然像被火燎到似的蹿起来。 从过了三十岁后,他命里就避着“死”字, 可此刻脸色乌黑,只有两只眼睛涨得通红,一口闷气从胸腔里硬压出来:“你拿你洪爷开玩笑?” 他抡拳砸来,急狠得像要拼命。 黄灿喜身形一偏,轻轻让过,动静冷静,像在躲一只野猫。 她手肘一翻,在他身上挑了个位置,最后只用三分力敲在他胸口锁骨中央。 老头像被抽去骨头似的,整个人哐地倒在地上。 “洪爷?哪个洪?” 老头眼冒金星,趴在地上动也不动,演得跟真死了一样。 她见他不吭声,便背着手慢慢蹲下,影子压在他半张脸上:“哪个?” 不见他答,她手指探进他后颈衣领那块泛黄的布料处,摸到一个名字。 随后断言,“洪米米,你早就死了。” 地上的身子猛地一抖。 “你死在光绪二十年的米米村。” “人肉汤当然好喝。但那汤带着病,熬一锅,能让半条村都丢命。” 她起身,拍了拍掌。 “再喝两口吧。你该上路了。” 话音刚落,地上却突兀多了两滴水——老头竟哭了。 “你把我带走吧。” “我确实死了。” 他满脸悲戚,那个名字像是带着某种魔力的咒语,她一念,他整个人就塌了。 可事出反常,一股不知来处的直觉,让黄灿喜觉得并非如此。 “……洪米米?” 名字再次出口,老头肩膀更低了几寸。那件破布似的衣裳贴在他身上,像是他的第二层皮,每一次呼吸都像风在吹动尸布。 而那三个字依然刺眼。 一瞬福至心灵,她像真修炼成巫,从面相掌纹里能看出了人的命脉曲折。 “洪米米原来是你儿子?” 这句话像惊雷,从头劈到尾。 老头整根脊梁都塌下去,瘦得像竹竿一般的人被硬生生劈成了两截。 他扑通跪倒,整张脸埋在她腿边,像是要把自己磕进土里。 “洪米米是我……你把我带走……我替他下地府……” 声音耶耶呜呜的,黏腻又散乱。 他抓起黄灿喜腰间的扣带,往脖子上一缠,像一根用力扭出的麻绳,把那处勒得发白。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像是想用这一绞把自己送进阴沟里。 但他死不了。 或者说,他去不了该去的地方。 活人有活人的地盘,死人也有死人该去的世界。 而他此刻,和许多鬼一样,卡在中间,无路可走,在街上乱撞。 空气里僵着一股挣扎的劲儿。 街上的人流依旧来来往往,好像全看不见,又像都看见了,只是不在意。 附近高楼里恰好响起放学的铃声,一群穿校服的小学生哗啦啦地冲出来,把街道一下冲得热闹而新鲜。 黄灿喜看着那些孩子,老头也看着。 他们的視线落在同一个方向。 “你看得到吗?” 她随手指了指其中一个瘦瘦的男孩,那眉眼里有几分老头的影子,随口胡诌,“你儿子死了,他投胎去了。” 老头的手终于松开扣带,他抻着脖子往那孩子的方向看。 只听“啪嗒”一声,脖颈那几块腐肉先撑不住了,脑袋歪向一边,这回整个人成了三折。 “但你不说实话,导致你儿子这辈子短得很,活不到十岁。估摸着明年,就得先你一步再下地府。” 她声音温温的,带着一点无可奈何的惋惜。 寥寥两句,直白简单得足够。 他信了。 泪水一下涌满整张脸。刚喝下去的汤水,从眼角、从鼻腔,又往外倒似的渗出来,像身体在反悔。 “洪米米是我第三个儿子……我、我明明给神明祈福,烧香、跪拜、磕得头破……它为什么还是要带走我的孩子?我把能省的全省了,把最好的都送出去,为什么……我家老二还是病死了……” 黄灿喜望向那个小瘦孩。 小孩全然没看见这边的角落,眼里心里只有小摊上的火鸡面和正噗噗冒泡的关东煮。热气一冲,把他整个小脸都熏得红亮。 她问:“那洪米米呢?” “我记不得了……” “我已经死了、我死了……死了……” 他嘴里不断地重复着那句话,忽地,他整个人撑着那口汤站起来,身影从树荫里摇晃着走出去,一步步朝那个埋头吃热食的小瘦孩逼近。 夕阳将他的背影涂得漆黑,似乎是怕吓到小瘦孩,他将脑袋推上脖子,晃晃悠悠地挪到孩子身旁。 小瘦孩看不到他,只抱着几块钱念念叨叨,盘算等下要吃什么。 他端着那碗汤,凑到孩子嘴边。 “喝一口吧,饿不饿?喝多点。” 他用仅剩的三根手指插进汤里搅,搅出一圈浑浊的水纹。热气翻上来,带着一块红亮的肉,像从什么温热的洞里刚掏出来。 那块肉上,还覆着白花花的二尖瓣。 又是谁的心脏? 老头的三根手指瘦得像三根点燃的香,夹着那块宝贵的肉送到孩子嘴边,硬往里塞。 “吃点、多吃点——” “吃多点,病就好了……乖,吃多点……算命说你吃了这心头肉,病就好了……” 小瘦孩正好收起钱,对老板说:“不吃了,我饱了。” “乖仔,你怎么不吃啊?你不吃……你不吃怎么对得起你娘?” 他靠得更近,声音发疯, “吃啊——吃啊、吃,快chi啊。” 他突然暴怒,眼睛红得滴血,暴躁地往小瘦孩的嘴边塞,像头失智的野兽,一遍遍把那块心头肉往孩子嘴边塞。 脖子上那颗流着黑血的脑袋摇得更厉害,像随时会掉。 最终,“嗙”地一声、断了。 那颗脑袋像皮球一样在地上弹了几下,直接滚到黄灿喜脚边。 第114章 两人四目相对,一瞬间竟谁都没说话。 半晌。 黄灿喜抬脚,脚尖轻巧一挑,在他连连尖叫中,精准地把那颗脑袋踢进大锅里。 她趁着夫妻两不在,将锅盖顺手盖上。 锅里“砰砰砰”地乱撞,像一只浑身长刺的大耗子在里面撞锅沿。 她充耳不闻,快步走向关东煮的小摊。 “借你的炉子给我热一热。” 她把手里的钱全塞进老板的手里,老板才“啊?”了一声,炉子上的关东煮就被她整个撤下。 火苗嘿嘿地窜着,被从旁边挪来的大锅盖个老实。 老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整个人都傻了,嘴巴张着,正要飙两句脏话,却被锅里那种不对劲的动静给生生吸住了眼。 那锅不是什么好锅,边缘和锅盖之间留着一道窄缝,老板忍不住凑近。 然而—— 缝隙里,一只浑浊发黄的眼正直直盯着她?! 她倒吸两口凉气,尖叫声撕开一片人潮! “啊——!” 随着她这一声,破烂的锅像被什么顶爆似的,“啪啦”裂成碎片。 锅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只有炉子上的火突然“歘”地一声窜起爆燃,却又在几秒后离奇熄灭。 老板回过神的时候,那疯子早就没影了,只剩下手心里被塞下的六块零钱。 黄灿喜大笑着钻进人群里,像刚做了件恶作剧。 她混在那群衣衫破烂、缺胳膊断腿的鬼里,鬼影同影,人影混影,没有人能分出谁是活着的。 跑了没多久,她又奔回那口井前。 好几个陶人已经爬出来,歪着脑袋等她。 “找到那个坑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 黄灿喜眼里亮起一点兴奋,“在哪?” 陶人指向她刚来的方向。 天空幽幽发黑,最后一抹灼红的残阳挣扎着贴在天边,像被火烧过的橘皮。 风一阵一阵刮过来,像是在唤醒更可怕的东西。学校里又传来悠然的铃声,督促学生离开。 黄灿喜半眯着眼,背着手转身,下达新的命令: “帮我找一双三十六码的布鞋,还有一把铲子。”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 “要锋利的,坚硬一点的。快点!” 话音刚落,她背后腰间的扣带像被什么轻轻扯了一下。 她回头。 土里伸出一只手,像猫一样勾着她的衣带子,一下一下地玩。 那动作调皮,却让人看了不寒而栗。 黄灿喜没慌,只是扬了扬眉, “十几年前你们把我找来,不就没能解决吗? 现在还是干这事?” 第87章 排排坐 一块灰云不知从哪飘来, 眨眼间便把那抹烧得橘红的残阳遮得干干净净。 稀疏的路灯藏在遮荫树后,光落下来只剩下一层昏沉发冷的雾, 几粒飞蚁围着那点光瞎转悠。 那爪子的主人像是没听见她的问话,只顾着自己的兴趣,一下一下专心致志地挠。 手指的关节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像被什么东西在地下拉长扭断,不像是人类能抵达的角度。 带子尾端的金属扣,被它每一次挑拨得摇摇晃晃,亮起一片碎光,落在地上又投下一串晃动的影。 安静得过分, 甚至有点和谐。 地下传来一阵不明显的闷响, 似乎谁在土地下吟唱着什么, “啪啪、错,嘿果……。” 曲调幽幽, 似曾相识。 黄灿喜将鞋子穿上, 又将鞋跟一敲,尘土簌簌落下。 她盯着那只残缺的手,伸手相握, 竟意外地温度相似, 分不清谁才是活的,谁是勉强撑着的死人。 她顺着手掌往上一点点往上攀,最终停在手腕处,用力一拔。 失神间,竟以为自己拽着一束花生苗。泥土下根脉层层缠绕,密密麻麻分布,她只靠蛮力,反倒先把那只手给拽断了。 手掌与手臂骨肉分家, 鬼手像是瞬间断了气,露出腐肉里一根白生生的骨头。 但不过一瞬,那断掉的手臂忽地暴躁起来,用着根本没有手掌的前臂,一把缠上扣带。 绑带“嗡”地绷紧! 黄灿喜脸色一变。 哪容得它拖着她往土里走?! 铲子当即落地,她双手一翻,一铲狠准落下,削去半铲湿土。 紧接着又是几铲,每一下都把地下那怪物逼得更往外抽伸一寸。 她嘴上冷冷威胁:“你还扯?你再扯我衣服试试?” 又是一铲落下,却并非硬土,铲尖倾斜时,带出来的竟是一团肉乎乎的东西。 翻到光下,是半截婴儿的头,像刚出生没几天,大小不过一颗铅球。皮薄得能照见血丝。 黄灿喜舔了舔干裂的唇,心里轻轻道一句抱歉。 她往坑里探头看去。 土里还埋着那个婴儿的另一半脑袋,里面的脑子裸露,腐烂到一半,像豆腐渣泡在豆水里,浑浊又泛酸。 不仅如此。 她方才那一铲,像割破了土地的大动脉。 土坑里“咕咕”地往外冒着红色的液体,一口一口,带着热气。 “出来。求人也要有求人的态度。你要是不想出来,那我就走了。” 话音落下,她已经迈开了两步,连一瞬犹豫都没留给地下的怪物。 那怪物急了,急忙用胳膊夹住她的腿。 黄灿喜低头,脸上全是不耐。裤脚一捻,看见自己小腿上多了一块乌黑油腻的污印,像一枚被残秽亲下的烙痕。 她抬手去擦,把小腿擦得发红,却越擦越糟。 那块黑渍像一滴墨落进水里,一圈一圈缓慢扩散,蔓延成大片阴影,转眼染黑了她半条腿。 地下的声音也随之变得清晰。 她眯起眼,仔细分辨。 那竟是一道娇滴滴的童声。 “请你快、些来——” 那语气里带着喜悦,竟在欢迎她? 黄灿喜冷哼一声,手一探,再次抓住那根黏腻的手臂,狠狠一扯! “啪啪——哒哒——!!” 地面立刻裂开一道缝,从细裂到粗裂,再到整个土地像张着巨口一样豁开。 黑得深沉,黑得像底下埋着火。 缝隙里不断喷出焦热的风,把她脸上的绒毛都烫得发卷,反倒激得她浑身一阵好奇。 巨口越张越大—— 一群活死婴儿被她顺着那条手臂“连根拔起”似的牵连出来。 肩搭着肩,腿挽着腿,每一只都像一粒粒缠在同一根苗上的干瘪花生,被她活生生从土里拖出来。 “你一个来——我一个——” “大家快乐笑呵呵——” 并非所有婴儿都有完整的头部。 但他们都在笑,眼睛笑、鼻子笑、耳朵笑、脸上某一块肉笑,甚至头皮缺口都在笑。 只要能笑的部位,全都在笑。 黄灿喜把她们一一拖出,终于看清了这群东西的原貌。 也明白她们刚才哼的歌谣,到底是哪一首。 她抬头望向那缺手掌的女人,也就是这群婴儿的源头。 “我们见过。”黄灿喜说,“你记得吗?” “见过——?” 女人的脸在自己脸皮里搅动,似乎在苦恼,“……啊,” 半晌突然顿悟,“我见过你,你是黄灿喜,我在光绪年间见过你。” 黄灿喜却无奈一笑, “没那么早。是十五年前,那时候我还这么小。” 她随手比划一个高度。 对面疑惑不解,掰着时间,嘀嘀咕咕的。 黄灿喜一看,便知道自己白问,这群活死人连自己哪天死的都搞不清的人,怎么可能记得十五年前遇见谁。 她只好说得再具体些: “那时候我七八岁吧。醒来就莫名被招到这地方来。” 她当时醒来,这一块还没修路灯,黑漆漆一片,她连自己伸出的五指都找不着。正巧感冒,脑子昏昏沉沉,五感都不通。 冷不丁的,旁边果树丛里躲着的东西开了口, 问她是不是黄灿喜。 那可是2007年,人贩子的传说正嚣张的时候。 广州几乎人人都听过“梅姨”的故事。 街坊们千叮万嘱她,天一黑就回家,别跟陌生人说话,别告诉陌生人自己的名字。 所以黄灿喜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应了一声,就再也见不到家门。 可她越不出声,那树丛里的影子越躁动不安。 影子慢慢往外伸,越拉越长! 第115章 在一个才七岁多的小孩眼里,简直像从地底里爬出的巨大怪物。 黄灿喜吓得失声尖叫。 可怪物却呜咽不止。 她说她孩子不见了, 她刚出生的孩子不见了, 她十月怀胎的大儿子——不见了。 “你孩子找着了吗?” 她一问出口,那女人像被人猛地拧醒。 黑漆漆的眼洞里流下两道血泪,胸腔呼呼地隆起。 “是你、黄灿喜。” “我的孩子呢、” 十五年前她因为害怕,见到这怪物的真面目后,恐惧攻心,直接将脑子热得宕机。 可十五年后再回首,事情却有了新的推测—— “你说现在时间是光绪二十年左右?” “而且听你口音……你本来不是这个村的人?” 女人呆怔地点下头。 一套望闻问切下来,黄灿喜终于找到病灶。 “那事情简单。” 她拍了拍手上的土,“我猜你大儿子被你丈夫拿去煮了。你后来那阵子也死了,所以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她说话时,目光扫过脚边满地的“花生”。 那些孩子有大有小。有的像刚落地的红皱婴儿,有的像一两岁,会跑会爬的模样,还有几个,看起来已经三岁多。 可死状却诡异一致。脸泛着青紫,像被什么活活憋死。 “你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也不能把别人的孩子全拢来吧……” 她叹气,“报仇也该找那些把你孩子杀了的人。” “找了。” 女人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 她举起那根失去手掌的手臂,向天高举过额头,一下一下在半空中勾着什么,举止和刚才玩弄黄灿喜扣带时一模一样。 黄灿喜挑眉,顺着方向往上看。 只见她身后的那棵树已不复当年模样。 十几年前只是比小孩高一点的果树,此刻竟长成了两层楼高,果实累累。 奇怪的是,这到底是什么果树? 每一颗果实的“柄”长得不像柄,更像绳索。绳索尽头吊着一颗圆鼓鼓的球。 风一来,绳索摇,球也跟着轻轻晃。 女人依旧在空中勾着勾着。 突然一阵风翻动树叶,把藏在树叶深处的路灯光漏了一缝。 那些果实的面孔明明灭灭地浮出来。 一个个都是人的头颅。 一张张惊恐的脸在密叶间晃荡,被长长的发辫倒吊,随风荡起一阵又一阵细浪。 “排排坐、吃果果, 你一个来我一个—— 大家快乐、笑呵呵——笑呵呵——” 女人和孩子们又齐声唱起那首童谣。 黄灿喜低头看她。 女人另一只完好的手正提着一条发辫的尾巴。 发辫连着的人头在她手里被摇得来回晃,像在准备递给别人手中的果子。 她笑着念完童谣: “吃果果——” 耳边那尖得刺耳的童谣一遍又一遍,像有根细针在反复扎进黄灿喜的脑海里。 熟悉得可怕。 她嘴唇蠕动,想劝女人不要以暴制暴,早日收手投胎。 树叶飒飒地晃,让出一道光落在她脚下,她站在光里,话却哽在喉咙。 她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在不久前,才将谁的头给煮了。 眼前荒诞离奇的一切,让她一度怀疑自己陷进梦魇。 可偏偏这梦魇是真的,而现实比梦更荒诞。 古老的人,手里握着中间断层的习俗,脚却站在新长出来的土地上。 黄灿喜缓缓蹲下,看向那女人。 风吹过,树上的人头齐齐轻轻荡开,像在侧耳倾听。 她轻声说: “我找着你儿子了。” “在这呢。” 第88章 黄灿喜,我想通了………… 话音刚落, 女人的目光便触到黄灿喜掌心的木牌。 女人生生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串尖叫,浑身也抖得厉害。 像是仇还未报, 心愿还未了,想要努力地留在世上。可那点执念再强,也抵不过肉身已经破裂的命。 她的皮肤像被利刃从里面划开,筋脉一条条炸裂,撕开一道道口子。 眨眼不到,她整个人被自己的骨肉煮化,化成一摊黏腻的尸油,流在地上, 黑得发亮。 树上的“果子”随之齐齐松动。 一颗颗如冰雹般砸落, 带着重量, 卷着风声,生生撞进土地, 只留下碎屑和尘土、以及那条长长的发辫。并最终尘雾落定。 黄灿喜鼻子一痒, 抬手揉了一下。 她捏着木牌,环顾四周。 夜色愈发深了,活死人比活人更多些, 仍在各自的角落徘徊, 重复着死前的执念。 偶尔有一两个下班的人,骑着自行车从旁边飞快掠过,头也不敢回,谁都不愿在这附近停留半秒。 而刚才拉扯出女人与婴尸的那条裂口,还张开着。 黄灿喜探头往里看,什么都看不到,只是一片黑。但黑里有热,热里有风, 风像是从地脉深处卷起,打着旋冲向她的脸。 她心里一跳。 周野现在估计自身难保,留下这么一群活死人在人间,要她亲手一个个送走,保不准短时间内他不会来找她。 可偏偏,她想见周野。 想得厉害。 如果东东能转生,那么她的奶奶是不是也能?她总会在某些事上难得糊涂,似乎怎样都觉得有遗憾,怎样都觉得有亏欠。 她看向那裂口。 猜想这裂口如果通向学校地下的乱葬岗,或许能找到逃出这一片地脉的水口。 于是,她不带一丝犹豫。握紧木牌,脚后跟一蹬,径直跃入那通向地底的巨大黑口。 地下黑得不正常,却又比想象中的要宽敞许多。 黄灿喜用铲子当盲杖,前方每敲一下,都在空气里“铛——铛——铛”地回响。 除此以外,耳边还有一阵阵不规则的哼叫。 像是人声,却不是任何一种人类语言。无论她怎么努力分辨,都找不到能对照的语系,带着一股被埋进地下太久,没晒过阳光的潮气。 这地方叫乱葬岗确实名副其实。 她一边探索,一边走,一只手空着,不知道摸到谁的手,又在下一瞬,摸到一只冰凉的眼球。 她像在和无数个死去的人擦肩而过,一次次无意碰触,一次次打交道。 世界虽然黑到极致,可地上却清清楚楚,有一双淡淡的脚印在前方延伸。 她越靠近,身后那些残魂越兴奋,像是闻到了久别的气味。 这反倒让她更好奇,前面究竟有什么,值得让那些过去的“她”兴奋成这样? “嚓……嚓——” 某种声音突兀响起,她后脊一凉,猛地停住,往声音来处看去。 那一刻,黑暗深处亮起一束火光,由远及近。火光推开黑暗,让她终于看清所处的世界。 两侧的墙是被堆叠、挤压、层层叠上来的无数尸体。干枯的、溃烂的、皮肤与石头黏成一团的。延伸得无穷无尽,宛如一道用死人砌成的长廊迷宫。 火光落地,带来一行湿痕似的水。水淹过她的布鞋,冰凉中却带着河沙的土腥味。随着她抬起脚,水从脚跟滴落,荡起一圈圈涟漪。 空气里像是突然多了一道视线,死死黏在她背上。黄灿喜猛地瞪回去,脚下动作也跟着急促起来。 然而,那一双脚印开始一点点消失,她只好追着那束火光跑,那火光越逼越亮,亮到像在燃烧。热风顺着那一端涌来,灼得她脸颊生痛。而那些跟随的哼叫声,反倒越来越小,像被什么镇住了。 她心脏跳得越来越响,敲在自己的肋骨上。眼前的黑幕逐渐变薄,她像是正一点点穿破蛋膜,终于看见世界的真实轮廓—— 一个以天地为纸,河流为墨的世界。成千上万的“字”在石壁上流动,像一条条血管闪着微光。数千根香烛同时燃烧,火焰高低起伏,如同连绵的山脉倒置在地下。 十几个由石块与肉脂捏成怪物小人散落在火星之间,它们低着头、跪得笔直,像是在守护中心那具尸体。 那具她从西藏带离、后来在拍卖会上又被神秘人买走的尸体,竟正安放在这所小学的地下?! 她忽然想起自己七岁那年,感冒发烧时无意识地往这里靠近。 难道那时候,除了那位活死人的召唤,还有此刻这一层原因在牵引着她? 然而视线再次落在那具尸体上时,她立刻察觉到一种不对劲的“活气”。和西藏洞穴里那具被封印的存在不同。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此刻的它像是真的在“活着”! 第116章 它似乎盯着你的一举一动,并隐隐回应你?! 黄灿喜只是凝望,眼睛就被灼得发痛,像是盯着烈火中心。耳膜被一阵嗡嗡的蜂鸣震得发麻,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 她心里轰地一震,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被香火滋养到全盛时期的神魂,会强到这种程度。 可围绕四周的那些咒文又是做什么的?那些线条、那些笔触,那种锋利劲儿,她一眼就认出来,是周野的手笔。 她忍不住靠近,双脚刚踏进阵文的范围,心口便猛地抽了一下。 一种荒诞又冷得发骨的念头钻了出来——世间的“黄灿喜”,同时只能活一个。 如果尸体醒来,她就不存在了。 回顾继承来的记忆。无论是哪朝哪代,身份虽然多变,但却永远只有一人在任务堆里打滚,就连试图为下一次的“黄灿喜”留下点什么讯息,也必须借他人之手。 想到这里,黄灿喜猛地把脚收回来。 就在这时,“刷”地一道疾风从脚侧掠过。 下一瞬,一只冰冷湿漉的手猛地攀上她的脚踝! 黄灿喜瞳孔骤缩,下意识举起铲子劈去! “嗙!!——” 铲尖狠狠砸进地面,反震力震得她虎口发麻。那只抓着她的手竟是由水汇聚成形的。 她怔住的那一瞬,整个人已被那只手狠狠往前一推,她在空地上翻滚一圈,顺势借力稳住。 她抬头一看,心里几乎凉了一截! 竟是那具黄河女尸?! 原来一路上若隐若现的视线,就是它在盯着。 黄灿喜倒抽一口凉气。虽不知它此刻的来意,但绝不是什么好事,她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女尸显然也急,它本是不腐之体,可在这洞穴中,竟慢慢浮现出尸斑,似乎……似乎格外忌惮这阵法! 黄灿喜心头一跳。 没想到这阵法还有驱邪之力。怪不得越接近中心,越不见那些瘟疫死者的尸体。 女尸方才试图勾引她靠近,目的已呼之欲出! 它想借她之手,破开阵法,逼近那具“黄灿喜”的神魂本体。 黄灿喜一边后退一边思索,瞄准时机挥起铁铲狠狠砸向女尸。 半块腐肉被削飞,落地时像一朵血色灵芝,啪嗒一声黏在地面。刚落下,那团肉又软软地蠕动着爬回原位。黄灿喜心头一沉,这东西怕是削不死。 “嘿嘿……hie嘿……” 仿佛听懂了她的顾虑,女尸的嘴忽然咧开,露出一种发自深处的欢喜。 更糟的是,脚边原本一动不动的小人们竟齐齐抬起头,五官慢慢显出形状,一个个像年画里的胖娃娃,额心点着红,举着细长的香在地上游走,笑得油亮亮的。 “嘿hie……嘻……” 那笑声灌进耳朵,带着一股凉意顺着头皮往下淌。她心神一晃,为闪躲又不小心踢翻脚边的香烛,火星跳起,在地上打滚。 前面有扑来的女尸,背后是那具无法靠近的“自己”。 每一次攻击,都像是要把她往中心那具尸体推去。女尸分明就是要她撞上那里。 不能让它得逞! 她脑中灵光一闪,想起万金油一般的周野,立刻把小木牌当沙包一样抡起,用尽全力砸出去。 女尸见东西飞来,本能抬手去挡,直到看清木牌上的内容,面孔骤然扭曲成惊恐,双眼瞪得像要从眼眶里滚落。可一切已经太迟。 空气里一股黑烟猛地卷起,墨色的细绳从烟里生出,将女尸层层扣住,画地成牢。 她在绳中疯狂扭动,尖喊声撕裂耳膜,伸出去的一截手臂刚探出一道缝,就被墨绳绞得断裂,暴力又干脆。 她一次次撞击,却只被压得更紧,直到整具身体被挤成薄薄一片,像纸一样,被最后那根墨线吞没。 黄灿喜擦了把额头的冷汗,看得心惊肉跳,暗骂早知道就早点把周野拿出来。 她靠近查看,却发现小木牌已经裂成四分五裂。心里猛地一缩,正要弯腰捡起。 身后却忽然传来一股力量,无声无息地将她往后拖。 她心脏骤停,余光一扫,只见抓住她脚踝的,竟是刚被绞断后遗落在地的那只手。 “周野!!!” 心里有一群野马乱奔! 她身体完全不听使唤,被那力量拽着朝祭坛中央的尸体拉去,速度快得像整个人被甩出去。 “轰隆——!!” 她被砸得晕头转向,急促摇晃几下,只想让意识快些回笼,却越摇越晕。 寒意顺着脊背一点点往上爬,像要将她整个人抽空。视线渐渐塌陷,明亮的世界只剩下一圈边缘还撑着,而在那灰暗的边缘里,祭坛上的“她”缓缓直起了上半身。 那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正对着她笑? 她心里一凛,瞳孔骤然收缩,世界随即被彻底按灭。 黑暗汹涌,一阵巨大的力量卷来,她像被海浪抡起,猛地拍进婴儿海域之中! 她倒吸一口气,狼狈地咳出一串无色无味的水,整个人还沉在刚才那张笑脸带来的惊吓里。 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点消失。像积木堆成,每迈一步就会掉下一块。脚腕开始散,腿上剥落几片肉屑,组成自己的积木越来越少,剩下的形体薄得像风一吹就散。 她还是站了起来,仅靠两根露在水里的腿骨和几块在海风里飘着的碎肉支撑。灵魂像被扯开的丝线,从骨缝间慢慢散出去,留在海面上的涟漪还未来得及扩散就被吞没。 她没走多久,就看见一处阴影。 那道孤零零的、立在海的最深处的影子。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就在这一瞬,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这一幕似乎早就已经来临。 周野回过头。他的神情疲惫,好像已经等了太久,可嘴角仍带着一丝温柔。 “来了?黄灿喜。” 她怔着,过了一会儿才想起点头。 想伸手去抓他,却发现只有两根孤零零的指头,伸出去怪难为情的,正想换另一只手,周野已经抬手,把她那残破的指节稳稳扣住。 他的掌心很暖,把她剩下的那点形体都包住了。 “黄灿喜,我想通了…… 或许一开始,我想帮你收集七枚钥匙的念头,就是错的。” 第89章 世界的运转自有它根深蒂…… 海风卷着浪花, 一遍遍地抹开天地。 “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说是‘帮我’?” 黄灿喜歪着脑袋, 嘴上开着玩笑,眼神轻飘地上下打量周野一番,“你们神仙架子真重。找女娲是我的使命不假,可我要真找不着,你们不也跟着遭殃?” 这话落在海面上,被浪一卷,似乎觉得话重,又把它搓开。 她懒洋洋地抬腿, 那双只剩下骨架的腿骨在海水面上画圈儿、划线, 一笔一画, 像在给这片地界刻下暗号。 周野怔怔看着她,恍惚间, 似乎他与黄灿喜的孽缘, 已经纠缠得不知多少年。 在那地府里,当判官是最不缺“事”做的,一炷香能来三十个新死的, 永远有人死, 也永远有人活。 他按规矩判卷,一笔一划写着人的悲喜枯荣。 偏偏就在某个瞬间,他在卷宗堆里发现一串死法各异,却名字一样的案件—— 黄灿喜。 死一遍,来一次;死一遍,来一次。 死法五花八门,每一世都像是故意往危险去撞。 周野心里犯了嘀咕,把人叫来问话:“你到底图什么?” 黄灿喜却翻了个白眼, 吊儿郎当地说:“闭嘴啊,快送我去投胎!我赶时间!” 周野觉得这人简直没把阴间当回事,他翻着卷宗,越查越心烦,竟查出某一世他们成过兄妹,本该成亲,可她偏偏在月老庙前遇难。 他看她那副倒霉样,越看越不顺眼,当场拍案,破天荒徇私,给她判了个畜生道。 结果黄灿喜听了,哈哈一声:“判得好!我早想当猫摸鱼了!” 周野:“……” 说完,她像只野猴,被激起了的野性扑腾一下,竟抬脚把他桌上的墨砚踹翻,墨水一股脑泼了他半身。 他闭眼深吸,再睁眼时,跟她的梁子算是结死了。 她在牢里,他在案前磨笔,想来想去,想把她按哪条规矩整一整,让她记住这地方的规矩。 却没想到正犹豫着,就有上头的人来传口信—— 这女子有使命,必须转生做人,去找女娲。 他只好放人。 可放了之后,他就被迫见证了她的百次死亡。 她一次次死,一次次活,魂光被磨得像月光的倒影,摇到最后剩一丝亮,一口气吹上去就灭。 第117章 有一回,他终于忍不住:“你为什么一次次的死?你不怕?” 黄灿喜沉默了很久,像是把所有语言都翻遍了,找不到一个能概括的。 “我也不知道。” 她一头乱发,湿的、硬的,看着又倔又狼狈。“只要我还是个人,人就有尽头的寿数,有些事不知道意义,可也不得不去做。” “可那又如何——” 她抬头冲他笑了一下,那笑里有太多东西,野心、倔强、千百次死过来又活过来的狠劲。 “人间碌碌,终归尘土。我不归土,我归我自己。” 她的嗓音有股泥土味,像春天犁过的地。 那些狼狈,那些死法,反倒像她身上的功勋。她用命,把自己的脚印刻在世界上。 周野下意识地舔了下干渴的喉咙,舔了一口的沙。 突兀陷入梦中,琢磨自己当这判官又是什么意义。 她说,“这是最后一次了。” 结果,她失败了。 她说,“这真是最后一次”, 她又失败; “这肯定是最后一次”, 她还是失败; “这一定一定是最后一次。” 她失败得麻木了,麻木得笑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这次……真的最后一次了。” 命运压着她,她还笑。一笑又死,一死又来。 周野原以为,自己看多了生死,心早该硬得像城墙。 可看着她的命魂一层层被风削掉,他突然发现自己看不下去了。 他拉不住她,骂不醒她,却在某个不起眼的瞬间,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神仙不再像神仙了。 过了许久,他才明白,是他的身体先他一步承认了他的心。 某一天,他不再写生死,竟将那本生死簿一分为二,留下半本和印章在阴间,自己踩着云雾,往下界狠狠一跃,终于把自己摔回了人间。 他与黄灿喜之间的孽缘,如同古树深埋在地底的盘根,早已纠缠难解。究竟是谁在帮谁,实在难以说清。 偏偏当事人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认下这笔账。 “那些记忆,你想要吗?” “要来做什么?万一继承了,李仁达那笔账可就不好赖掉了。” 周野罕见地笑了,那笑意隐忍而克制。 换来黄灿喜几个白眼,她实在捉摸不透他为何而笑。 她正莫名其妙,却听见身后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哗啦啦——” “哗啦啦——” 她怔住,疑惑地望向周野。周野面色如常,回以她一个微笑,仿佛早已预料到身后的变故。 “黄灿喜,别管什么钥匙了,快跑。”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她僵硬地转过头。 那只亘古不变的巨型婴儿,竟从海面上缓缓撑起了身躯。 它复活了?!! 它浑身青紫,宛如新生的婴儿,布满斑驳的胎记。那只放置钥匙的眼窝依旧空洞,而另一只眼则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最终死死锁定了黄灿喜的身影。 “嘿嘿、hie——嘿。” 它挥起巨掌,带着凌厉的疾风拍向黄灿喜与周野的身侧,卷起千层巨浪,瞬间将两人吞没。 海浪退去,露出两人一前一后在汹涌海面上划出的两条白线。 周野紧拉着黄灿喜,而黄灿喜惊骇地回头,望着那正朝他们爬来的巨婴。 “它居然会醒?!!” 黄灿喜的声音因惊骇而嘶哑,惊讶远胜过恐惧,“糟了,我没带铲子来。” 转念一想,带了也无济于事。从前她曾朝着它的脖颈劈下八百刀,最终换来的却是自己身首异处。 为此她还苦恼过一段时间,这巨婴会不会就是她自己? 可如此丑陋的东西,怎会是她? 它脸上皱皱巴巴,甚至还挂着黏腻的油脂,面容狰狞可怖。血盆大口张开,肿胀的眼睑间只留下两条细缝。 它似乎认出了黄灿喜,每一掌拍下都带着对她过往所作所为的愤懑,动作狂暴得如同在拍打领地里的两只蝼蚁。 与沉睡时的安宁截然不同,苏醒后的它显得格外暴躁。 周野闻言回头一瞥,“确实丑陋。” 脚下的动作却丝毫未缓,“但它与你同源,你是女娲的孩子,它也是。” 黄灿喜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她再次回头望向那挥舞着巨掌的婴孩,目光最终落在那镶嵌着七枚钥匙的孔洞上。 “……原来、” “原来女娲,就在这婴儿的腹中吗?” 世界原来是一个巨大的子宫。她在母亲的腹中,而她的母亲,也被它们吞噬入腹。 她曾以为人皮书三册,不过是张良等人对怪力乱神的胡乱再编,如今看来,其中记载的竟是返璞归真、回归最初的秘辛。 如此一来,第七枚钥匙的所在,她已然明了。 她猛地拉住周野,停下了奔逃的脚步。 周野嘴角的笑意早已消失无踪,面色沉郁,却固执地不肯回头。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种迟来的顿悟,“原来答案竟如此简单……原来它一直就在我来的路上。” 她终于明白,为何原本敦厚善良的杨米米会说出那番诡异的话,为何“反噬”不仅降临恶人,连善者亦无法幸免,为何周野会带走那具不腐的女尸,并将其长久封存于广州。 原来,只要她甘愿成为那第七枚钥匙,所有的困局都将迎刃而解。 随着答案的揭晓,“嗙”的一声震天巨响,巨婴的手掌已朝着两人轰然拍落! 千钧一发之际,周野那本封面写满咒文的生死簿骤然变大,硬生生挡下了这毁灭性的一击。 黄灿喜抬头望去。初次相见时,那生死簿便已只剩半册,而这一路颠沛流离,不知不觉间,竟唯余这最后一张残页,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如同周野此刻即将燃尽的神魂。 真巧。那日泼下的墨痕,竟成了今日的血迹。 周野的嘴角不断溢出鲜血,在他脖颈与胸膛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脸上的皮肤正寸寸剥落,黄灿喜紧紧盯着,内心仍残存着一丝微弱的期待,盼他能如西藏寺院地下那般,再次蜕下旧皮,重获新生。 然而并没有。周野的身形正在虚空中逐渐消散,过程缓慢却无可挽回,如同沙漏中流逝的细沙。 她渴望终结这延续千百年、如同诅咒般的使命,可若如此,周野亦将随之湮灭。 她已经失去了太多珍贵之人,此刻蓦然回首,是否与周野的缘分,也终将在某个注定的时刻戛然而止? “周野,欠了你这么多次,这次一次性还清。” 她绽开一个爽朗却决绝的笑容,伸手猛地将生死簿上那最后一张残页撕下,用尽力气紧紧按入周野掌心。 两人仅凭一个眼神便洞悉了彼此的意图。他眼角滑下血色的泪,仿佛积攒了千年的不甘与怨怼。 他不愿接受,她亦固执不退,互相僵持,谁也不肯退让半分。 可若论疯癫与决绝,谁又能胜过黄灿喜? 她指甲扣入血肉,深深扎进周野的掌心,扎进了最初在米北庄村时,她私心留下的那两笔“人”上,纸张被彼此交融的鲜血浸透,再也难分你我。 “你要好好活着,我在末日的尽头等你,” “别当逃兵,周野。” 她留下这最后一句话,与一道不舍的回眸。随即挥手掀开一道滔天巨浪,纵身投入浪涛之下,重返人间。 可她不再是“黄灿喜”了,她化作了芸芸众生中的任何一个,她是余米米、是陈米、是杨米米……是黄米米。 而代替她存在的神格“黄灿喜”,虽然仍在报社工作,但所有同事都隐约感觉,她似乎哪里不一样了。 可具体是哪里变了,却又没有人能说得清。 糊涂间,时间竟已悄然滑过四年。 某日。 谷星在办公室加班至深夜,邮箱里忽然弹出一封定时邮件。 正文只有寥寥数语,却令她心头一震。 附件中还附带了一份资料,记录的,是这片土地之下,不为人知的过往。 …… … 算算日子,我和他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那段记忆却越来越远。我答应过不会将这些事公之于众,但此时此刻,我却想留下点什么。 如果你看到这些,请只当作是一个故事,不要深究,也请不要打扰故事中的人或怪。 世界的运转自有它根深蒂固的规则。 —2030年8月1日 黄米米 第90章 我们才是一家人! 第118章 “各位观米米友, 晚上好!” “今米是8月26日,米米天, 农历七月米米,欢迎收看新米米米。首先米米米绍今日要闻——” 火塘里的木柴噼啪作响,跃动的火舌让周围的空气都微微扭曲。 一阵刺骨的寒风猛地撞开木门,卷着雪花灌入屋内,伴随着老旧门轴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尖锐吱呀声,一道身影突兀地出现在门口。 来人竟是五年前在哀牢山中,遭“反噬”后离奇失踪的徐圭山。 他抬手拍落肩头积存的雪花,目光在温暖的屋内快速扫过, 最终定格在火塘边那个头戴厚实皮毛帽子的女人身上。 “灿喜, 你要的书, 我带来了。” 持续书写的笔尖应声顿住。黄灿喜从满纸复杂晦涩的符号与文字间抬起头,望向门口的来人, “啊……你什么时候来的?多谢。” 她伸手接过那几本皮质封面的旧书, 跳动的火光映亮她的侧脸。 那面容乍看有几分过去黄灿喜的影子,眉眼口鼻单独拆开都似曾相识,可组合在一起, 却分明是另一张脸。 ”吃过饭了吗?“ 徐圭山应了一声, 顺手一巴掌拍在旁边那台老式大肚电视机上。不见恢复,又连着拍了好几下,满屏的雪花噪点才慢慢消退,画面渐渐稳定下来。 电视里正在播报新闻,两位主持人的样貌却诡异非常。 一位生着青蛙似的宽嘴凸眼,皮肤似乎还泛着湿滑的光泽;另一位则是覆着细鳞的蛇脸,猩红的信子随着播报不时快速吞吐。 画面一切,转到户外现场。只见既有长着三个臃肿躯干的怪物, 又有顶着狗头人形的生物,更有一手一足的扭曲怪人…… 都说建国之后不准成精,可如今这些光怪陆离的存在,竟自然地混杂在普通人群之中,大家围坐在一起,笑语盈盈地将肉馅包进擀好的面皮,气氛融洽得如同一户寻常人家在准备晚饭。 两人对屏幕上这荒诞的一幕似乎早已见怪不怪。 徐圭山甚至笑着回过头,另起一个话头,“灿喜,我闺女这次月考英语又拿了第一。” 黄灿喜嘴角一卷,可就在刹那间,她忽然浑身肌肉一紧,像是捕捉到了某种极其细微、不属于此间日常的异响,眼神瞬间变得锐利,猛地转向门外。 除了电视机持续的杂音与火塘里木柴的轻微爆裂声,屋外呼啸的风雪中,似乎还掺杂着一丝极其微弱、却绝不自然的鸟雀啼鸣。 仅仅交换了一个眼神,甚至无需言语,两人已默契地扑灭火塘,黄灿喜随手捞起一尊神像塞进口袋,抓起铲子冲出屋外。 明明只是八月,哀牢山的山顶却异常的银装素裹。 鹅毛大雪覆盖了山间小径,土墙石屋隐没在连绵的雪林中。 他们躲在一处屋檐下的灰墙后,背靠着墙上“全国大普查”“土壤大体检”等斑驳褪色的标语,警惕地四下张望。 狂风骤然加剧,卷过林间。 令人惊异的是,那些在暴雪中本该落尽叶片的枯枝上,竟有无数“树叶”在同一瞬间脱离枝头,腾空而起。 原来那根本不是树叶,而是无数只伪装巧妙的飞鸟! 它们密密麻麻,振翅之声汇成低沉的轰鸣,顷刻间遮蔽了天光,如同灰色云层,在两人头顶盘旋一周后,又秩序井然地朝着远山深处掠去,俨然仅仅是来侦查一样。 “这里不能待了。”黄灿喜放下望远镜,面色凝重,“今晚必须走。” 她藏身于这哀牢山深处的护林村,隐姓埋名,试图避开所有视线,但显然,山中的那些“存在”还是捕捉到了她的气息。 前路被风雪吞噬,举目皆白。 黄灿喜却仿佛对这条险峻山路了如指掌,似乎嫌走路效率低下。她踩上一块塑料板,身形一矮,“刷”地一声便如离弦之箭般向山下疾驰,百米的陡坡在几个呼吸间便被甩在身后。 寒风如刀,刮过鼓胀的棉服。视线尽头,几个原本如同岩石般的黑点骤然放大。 她猛地减速,塑料板在雪地上划出深刻的弧线。那些“石头”齐刷刷地转过头来。竟是几名脸上涂满赭红与靛蓝咒文的人,他们的眼神空洞,如同没有灵魂的石像。 黄灿喜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那些繁复诡异的咒文线条,瞬间明了他们在此的意图。 她眯起眼睛,非但没有畏惧,声音里反而透出一种近乎兴奋的跃跃欲试:“需要帮忙吗?” “接生的话,我也略懂一二。” 雪花砸在地上又沉又响。而那些脸上绘着咒文的人,依旧紧闭着嘴唇,如同真正的石头般沉默。 落在后面的徐圭山气喘吁吁地跟上,看见黄灿喜已毫无惧色地走入那群村民中间。 他急忙上前,一面绣有龙虎争斗图案的幡旗在众人中央猎猎作响,随即如同拥有生命般,顺从地落入黄灿喜摊开的掌心。 她口中低声念诵着晦涩的咒文,另一只手抽出一支用特殊叶片卷制而成的笔,在那面幡旗上飞速勾勒出复杂而古老的线条。 面对这突然闯入、干预祭祀的外来者,村民纷纷震惊,却又被黄灿喜的行为惊得不能动弹,只能将目光死死地聚焦在她身上。 寥寥数笔,仿佛触发了某种无形的力量。 祭祀圈中心,那块形似磨刀石的黝黑巨石,表面突然传来细微的“咔嚓”声。 一道裂痕凭空出现,迅速蔓延,紧接着,一股浓稠如血的猩红液体,从那裂口中汩汩涌出,无声地浸润了周围洁白的雪地,晕开一片刺目的红。 徐圭山这才意识到。 这群人正在这荒山野岭、大雪纷飞的空地上,进行着一场以“分娩”的祭祀。 “好了。”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块黝黑的巨石应声彻底裂开,露出了内里一团既无头颅、也无四肢的肉色组织,兀自微微搏动。 周围村民那原本如同石雕般僵硬的脸上,刹那间爬满了无法掩饰的惊恐与慌乱,“这……这是怎么回事?!” 黄灿喜却不慌不忙,从腰间束带中“唰”地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藏刀,继续说着玩笑,“别急,难道你们没读过这本传说吗?” “本来是观音娘娘来为你们指点迷津,但如今它不在,我来替它代班。” 手起刀落! 在众人尚未回过神的刹那,锋利的刀尖已精准无比地劈砍在那团蠕动的肉块上。一刀又一刀,动作快得只剩残影,直将那肉团剁得粉碎。飞溅的组织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犹如绽开的红梅。 “说吧,你们想要几胎?” “我个人建议少要一点。太多了,下边估计也安排不过来,现在底下当差的鬼估计也没剩几只了吧。” 雪地瞬间被染红,她立于其间,犹如一尊嗜血的凶神。 然而面对这堪比地狱的景象,周围的村民们反倒奇异地逐渐平静下来。他们面面相觑,眼神交换间,竟真的开始认真思索起“要几胎”这个问题。 徐圭山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即便已目睹过数次类似场面,他依然无法完全适应这片土地,正变得越来越荒诞的现实。 他本在五年前就因所谓的“反噬”,化作了哀牢山中的一具非人怪物。求死不能,却又无法恢复人形,只能躲藏在幽深的山涧里绝望苟延。 直到某天,他发现山中像他一样的怪物越来越多,自己反倒成了大多数。 他不知山下的世界变成了何等模样,冒险下山探查,却迎面遇上一个高挑的蒙面女人。 对方开口第一句便是:“徐圭山,你女儿徐豆子,英语竞赛拿了全市第一。” 正是黄灿喜, 将他从那种非人的怪物形态重新逆转回了人类。他触摸着自己恢复如初的血肉之躯,也正是在那时,才断断续续知晓了她这些年的离奇经历。 她一直在国内各处躲藏,试图推演胚胎玉背后隐藏的终极秘密,同时,也被无数“难、以、理、解”的存在追杀着。 “快跑,杀过来了。” 黄灿喜忽然低喝一声。 徐圭山猛地从回忆中惊醒,循着她的视线望去。 方才被剁成肉糜的那摊血肉,就在他晃神的这片刻工夫里,竟已化作一个个白白胖胖、能爬会哭的婴孩,在雪地里活泼地翻滚、蹦跳! 更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原本那些“石头人”村民所站立的位置,景象扭曲变幻,竟在眨眼间化作了一片炊烟袅袅、人声隐约的村落! 徐圭山叹为观止,赶紧跟上黄灿喜的脚步,忍不住在她身后嘀咕:“过了这么久,我还是不敢相信……怎么我在山上就躲了几年,再下来,这世界就彻底变成这幅模样了?” 第119章 与此同时,天色仿佛被掐灭,四周昏暗无比。 远处鸟群似受邪意牵引,自山谷深处扑簌而起,成百上千乌影翻卷,遮天蔽日,若腐夜倾倾,卷着雪片压下。 “啪啪——”翅羽击风的声响杂乱如雨,听久了竟似万鬼叩响天灵盖,呼吸不畅。 徐圭山仰首望天,脊背寒意宛若冰针乱刺。 恍神之际,足下倏然一滑。绵雪顷刻化作覆霜冰脊,他整个人被摔入雪间,滚落数圈,额角撞上河中冰石。 “嗙”的一声,闷震钻入耳鼓。 他支颤着爬起,吐出一口铁腥气,抹去面上的冰水,才敢再定睛四望。 目光所及,天地已非方才之貌。 黑羽如雨,却一层叠着一层,竟织出一片幽森之林。其余地方皆为汹涌激流,水色阴沉,浪声涛涛。 他门立足之处不过半步之宽,稍有踉跄,便要被吞入不见底的深潭之中。 这呼风挟影、改天换地的神迹,在这山中也就只有山神可行。可如今山神本体迟迟不现,只余阴羽满空,景象愈发诡谲。 鸟群一阵疾过一阵,扑击之势狂乱似疯魔,不得不前赴后继地冲向黄灿喜。其羽尖利,挟风而鸣,密不透息。 黄灿喜却似无惧,神色冷淡,抬臂挥铲。鸟群撞上铲子,发出“噗啵”诡响,溅起腥湿浆液,触目惊心。 “咣——!” 一声震野巨响,黑羽之中猛然迸散出一团惨黑尸浆,如腐血翻涌,自空洒落,滴入寒河。 短短几年,她像是脱胎换骨。如今仅凭几息,就能以风水推断鸟群异象的命脉所在,铲子力道一倾,本冲向她的黑鸟竟被她击中反砸回去,击中鸟群中心某一点。 鸟群爆发出一片凄厉的惨叫,无数黑羽簌簌落下。 它们仿佛对黄灿喜心存忌惮,万千飞鸟竟硬生生止住了俯冲的势头,在半空中焦躁地盘旋数秒后,终究还是呼啸着散去。 来去皆如疾风,不过转瞬之间,四周重归死寂。被短暂改变的地貌也如同幻梦般消退,河川与土地恢复了原貌。 徐圭山拍打着沾满羽毛和血污的衣裤,摸着屁股,踉跄走到黄灿喜身旁。 “是我错觉吗?怎么比上一次看起来更凶了。” 黄灿喜没有回答,只是眉头紧锁。 她向前几步,立于悬崖边缘,目光穿透翻涌的云海。在那云雾深处,竟隐约可见一修长巨物,身披七彩鳞甲,鹿角犬爪,正悠然逡巡于天际。 虽是2030年,却像是回到了那个依靠血与肉堆砌祭祀、荒蛮未开的远古时代。 她知道,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收拢手指,紧握住怀中那枚胚胎玉。 它依旧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温热,甚至有些烫手。 她忽然笑了笑,回头看向惊魂未定的徐圭山。 “徐圭山,回家去吧。我并没帮你什么大忙,谈不上需要你报恩。” “走吧……再过几天,一切应该都会有个结果了。” 她的声音很轻,眼神却依旧温暖而坚定。 这番话里透出的诀别之意,刺得徐圭山鼻腔发酸,满眼都是不舍。他嘴唇嗫嚅了几下,终究没能说出什么。 他身形高大,胆却小得像颗酸枣。平日里帮黄灿喜传递个口信、带几本老书,都足以让他心惊胆战,夜不能寐。 这样的他,自然无法跟随她踏入下一个险境。 “你真的要去弑神?” 黄灿喜将食指轻轻压在自己唇上。 徐圭山立刻意识到失言,慌忙捂住嘴巴,可那双眼睛里盛满的忧虑却无法掩饰。 她没有解释。 这些年过去,她的话似乎更少了,或许是在深山老林中独自躲藏、鲜与人交谈的缘故。 她只留下一句“有缘再见”,两人便在雪地上背向而行,踏出截然不同的路径。 没有了山精野怪的阻拦,黄灿喜几乎是凭着本能就能找到前路。 随着海拔不断降低,耳边开始传来更多属于人间的声响,荒芜的雪景也逐渐被盎然的绿意所取代。 她摘下厚重的棉袄,身体顿时感到一阵轻盈。感受着这熟悉的暖意,她恨不得当场在地上翻两跟斗庆祝一下。 她信步穿行在县城清晨的集市里,随手买了个鲜花饼,边走边啃。 耳边忽然传来“嘀嘀”两声熟悉的汽车喇叭声,循声望去,只见一棵老槐树下,停着一辆眼熟的面包车,上面还印着“ecs遗物整理所”的logo。 黄灿喜脸上瞬间绽开笑容,几乎是跑着过去,一把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 “哟,顾添乐,三年不见,你怎么白成这样了?” 顾添乐手忙脚乱地把副驾上堆着的杂物扔到后座, “士别三日还刮目相看呢,咱这都三年了,有点变化不正常吗?” 黄灿喜欣慰地笑了笑,可当她的目光扫过后视镜上,那张摇摇欲坠的黄色符纸时,笑容顿时僵在脸上,“那你车牌考下来没有?” “没呢。” 话音未落,引擎一声轰鸣,油门已被他一脚踩到底。 三年未见,两人肚子里都憋了无数话,此刻哪里还有半点沉默寡言的样子。 原来之前的冷淡,不过是没遇到对的人。 黄灿喜细细一问才得知,那个替代她生活的神格“黄灿喜”,竟然真的老老实实替她上了三年班。 她不禁感叹,神仙果然才是最适合打工的体质,不用吃喝睡觉,还不老不死。 “这么看来,我还真得谢谢她。要不是她,我哪来这么多时间专心破解——” 车子猛地一个急刹,黄灿喜眼疾手快地抓住头顶的扶手,才没一头撞上挡风玻璃。 “你这喜欢急刹的毛病,是真不打算改了?” 顾添乐却没接话,只是甩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看向车外, “……看来,你能亲自向她道谢了。” 黄灿喜迅速转头望去,只见原本人声鼎沸的集市街道,此刻竟陷入一片死寂。 远处静静地站着一个身影,而在她身后,是由陶俑组成的千军万马,它们无声地占据了整条长街的每一个角落,一直蔓延到视线的尽头。 仿佛感知到了她的注视,那个女人缓缓转过身来。 她顶着与黄灿喜一模一样的脸,却勾起一抹妖冶的笑。明明是同一张面孔,却透出截然不同的气质。 当那笑意抵达眼底的瞬间,女人已然端坐在了面包车的后座上。可身陷在一堆杂物之中,脸上的笑意又霎那间变质。 前座的两人透过后视镜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不约而同地干笑了两声。 黄灿喜转过身,双手作揖,朝着后座的大佛好声好气, “神仙姐姐,放过小妹一马。想把你杀了的另有其神,脸我都不要了,你还看不到我的诚意吗?” 女人闻言,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抚上黄灿喜的脸,看着五官歪七扭八地摆在一张脸皮上。 她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薄怒,竟像是揉捏橡皮泥一般,亲手在那张脸皮上重新塑形。 不过半分钟光景,她满意地颔首,凝视着掌心下那张已变得与自己别无二致的面孔,由衷赞叹:“真漂亮~” 话音未落,她手臂一环,竟直接将黄灿喜从安全带里拔萝卜似的拔了出来,轻巧地带到后座,紧紧揽在怀中,又重复了一遍,“真漂亮。” 短短三字,响彻车厢。 黄灿喜:“……” 顾添乐:“……” “你竟然帮着外人来欺负我?” 女人的声音陡然带上了几分委屈,下唇被牙齿轻轻咬住,眸中蒙上了一层落寞,一下又一下抚着手掌下的脸。 这一幕惊悚至极,却又仿佛并非空穴来风。 第91章 我们这趟也不是纯来旅游…… 她们本就同出一源, 注定只能有一方存续。 如今占据她身份的神格,替代她活着。表面看来与常人无异, 却终究只是一具不会腐烂的躯壳。 能思考,能辨别善恶,对于神明而言,这便足够了。 此刻,一人一神隔着千年的距离,竟莫名地达成了共识,共同维护着着诡异的和谐。 可黄灿喜万万没有料到……这位神仙,骨子里竟还是个极度自恋的主。 黄灿喜伸手摸上自己的眼口鼻耳, 确认它们竟纷纷归位, 十分不满地白了它一眼, 又鬼叫一声,打嗝似的将胸口的怨气喊出来。 “能不能捏回去, 我花重金特意定制的。” 神仙的指尖依旧悠闲地穿梭在黄灿喜的发丝间, 仿佛全然没有听见她的抗议。 黄灿喜深吸一口气,正想再次开口,却忽然感到耳畔一热。它凑得极近, 像是在说着一件秘闻, “你打算去腾格里沙漠?” 第120章 黄灿喜的身体猛地一僵,霍然转头直视它。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去内蒙的计划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这神仙……难道还能窥探她的想法? “这不难猜,”它轻轻一笑,目光落在黄灿喜脸上,可它两眼空空,一丝东西都装不进它的眼,连带嘴角的笑意都冰冷。 “‘我’的愿望从始至终都没有变, 就是从这这份命运里逃出来。” “但我要提醒你,现在的你已经回不了头。” “你一旦失败,下一次轮回开始的节点,将不再是你2002年出生的那一刻。而是回溯到世间万物尚未诞生,只有你,只有我,存在于虚无之中的最初起点。” “你怎么一点都不害怕?”它歪着头,左看右看,甚至抱着黄灿喜,安抚般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我还想着要好好安慰你呢。” 黄灿喜:“……你该不会每天就用这种语气,和我的同事、还有亲朋好友们打交道吧?” 神仙缓缓松开了手臂,定定地凝视了黄灿喜片刻,终究什么也没说,默然下了车。 面包车缓缓启动,将那神仙越抛越远。从昆明的国道出发,一路向北。 两人轮流驾驶,颠簸了整整两天一夜。还没见到西北沙漠的影子,顾添乐就已经快被折磨成一条干尸。 在历经三天跋涉,远方终于出现了那座红砖砌成的标志门。 顾添乐如同咸鱼骤然还魂,兴奋地拍打着方向盘,连声高喊:“到了!真到了!” 一边忙不迭地推醒身旁熟睡的黄灿喜。 黄灿喜悠悠转醒,眯眼望向车外,视线落在大门上的“梦想沙漠公路”几个字里。 她翻开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对照着地图仔细研究片刻,“好消息,确实快到了。按现在的车速,再有大半天就能抵达乌兰湖。” 顾添乐闻言,如蒙大赦般长舒一口气。 他熄火停下车,说去隔壁补给点那放水,顺便买点吃喝,说完连蹦带跳地钻进那群忙着拍照打卡的游客堆里。 黄灿喜独自留在车内,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游戏。 忽然,一股莫名的心焦袭来。她探身出窗,举起望远镜向远处眺望。 只见天际处,滚滚黄沙如浊浪排空,层层翻腾而来。 原本晴朗的天空刹那间被浓重的乌云吞噬,云层间电光隐现,一道狰狞的闪电如银蛇般盘踞其中。又一声闷雷轰隆炸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她刚放下望远镜,便看见顾添乐脸色铁青地走了回来,那阴郁堪比此刻的天色。 他手中还捏着一面在风中胡乱飘扬的红色小旗。 “怎么回事?” “景区工作人员说天气恶劣,所有车辆必须由向导带领才能进入。”他闷声说着,将手中的塑料袋扔在座椅上,从里面掏出一根煮玉米递给黄灿喜,“没有汉堡,只有这个和烤肠,凑合一下吧。” 这哪里需要凑合? 握着那根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玉米,黄灿喜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两人在车厢里一左一右,埋头啃起了玉米。 黄灿喜咂咂嘴道:“不行,我们时间紧迫,拖不起。这鬼天气也不知道要持续多久。” “况且我们这趟也不是纯来旅游的,找个向导反而不方便。” 手中的玉米还剩小半截,远处的雷声却愈发密集震耳,空气中弥漫着不祥气息。果然,很快便有游客陆陆续续返回停车场,嘴里骂骂咧咧的。 黄灿喜竖着耳朵偷听,听说“天气不好”,“能见度低”,“景区今天不对外开放”。 两人对视一眼,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弃车往前走。玉米嗦到尽头,才不情不愿地从车上下来。 他们在门口找到一个兜售户外装备的散贩,花高价买下了一张号称本地人才知道的宝藏路线。凭借这张图,巧妙地避开了监控和人群,悄无声息地溜进去。 此时虽是下午两点十五分,天色却比傍暮更沉,只剩昏黄一层。 天空灰蒙,像旧时代的黑白电影,风起处沙如潮涌,在二人脚下涨退不休,能见度低得惊人。 那一片枯黄里,只透着微弱的灰暗,难辨眼前到底是人是影,抑或荒原里的某只野鬼精怪。 顾添乐紧随黄灿喜,咬牙迈步。 嘴里不停找黄灿喜搭话,自我打气般驱逐心底的恐惧,“以前你还是人的时候,我就服你的体能了。如今你都……不太算人了,更是逆天得很。” 话音未落,一把细沙随风兜头砸在他脸上,隔着面罩,他都嗅得到砂砾干涩的气息,那股荒凉像要从呼吸里生根,把他体内的水分一点点抽去。他眼前发窄,视线隐隐摇晃。 “你倒是提醒我了。”前方传来黄灿喜淡淡的嗓音,被风切得残碎,“你还想留级到几时?还没毕业?” 顾添乐胸口一闷,怼得有气无力:“我们搞音乐的……毕业,也是灵活就业。” 他窸窸窣窣地抬眼,忽觉腿上一沉。一只沙鼠竟顺着他裤腿爬上来,小小一团,尾巴长得像一根旱草。他反手一抓,正要甩开,灰蒙的光影忽在他身后微微一动,似乎藏着什么。 “黄灿喜!”他嘶声喊出去。 前方的黄灿喜被腰间系绳忽然一紧往后拽,眉头微蹙,回身望去。 眼前唯有黑、白、灰三色交错,风沙如墨散在水中,层层晕开。呼啸声里,竟混着沉闷的雷声,各种声响叠加成一种大而不祥的气势。仿佛远处的尽头,有某种庞然之物缓缓醒来,步步逼近。 黄灿喜一把扯过顾添乐,将他塞到身后,眯起双眼,死死盯住那处迷离之影。 那声音愈逼愈近,脚下的细沙不断上涌,没过小腿,冲击着,推搡着,像潮涌将他们一点点蚕食吞没。 顾添乐死死握住登山杖,杖尖深陷沙中,才勉强稳住身形,不至于被风一口卷走。 那声响渐渐逼近,其间最先破出的,是一声悲厉的马啸! “呜——”声绵长,似穿越千载尘沙。 紧接着一声连着一声,声中夹声,乱如战鼓擂动,竟仿佛千军万马正自远方扬旗突袭。 黄灿喜心头微颤。 下一瞬! 只见一匹灵魂状的白马破风而至,径直从她胸前穿体而过。 时间于此刻仿佛被拉长,她甚至清楚看到那白马半透明的皮肤下,血管如暗纹般隐现;鬃毛飘舞,宛若烟雾;蹄踏黄沙,如雷声震心! 那马与蒸腾的天色相融,若有若无,如被风吹散的亡魂,又像某段古史残影重现。 然而那不过是开端。 成群结阵的魂马自沙海尽头接踵而来,滚滚奔腾,如潮如阵,却全然无视二人,皆朝同一方向狂奔。风声与马啸交织,间或夹杂着奇异的哀嚎,仿佛千百亡灵藏在砂石缝中哭啼。 “我记得这地方以前是古战场,埋着很多士兵的魂也说不定。” 顾添听得黄灿喜这么说,心死了一大半,“那之后我怎么一个人回去?” “说不定一会就没了。”黄灿喜开着玩笑,可谁知这话说出去没一会,天地竟真像被某种无形力量抚平。风沙渐息,乌云解散,连漫天昏黄都缓缓退散。 但二人的脸色反而愈加铁青。 因沙漠的尽头,正有一只短而肥、皮色惨白的脚,从起伏的沙丘中露出。 明明相隔不知多远的距离,那只婴儿的腿,却奇异地以正常的大小比例呈现在他们眼前,仿佛无论多远,它都看起来像是一个在酣睡的寻常婴儿。 顾添乐第一次见这幅怪象,震惊合不上嘴嘴,喉咙被风沙割得发痛。 那只腿虽只一截,却如山脉般压得他呼吸发沉。 他紧跟在黄灿喜身后,一步步逼近,只见那怪物随视线靠近而愈发巨大。 待靠近几分,他才猛然明白,那不是埋在沙里,那是从乌兰湖中长出来的。 湖面像一潭血红的琥珀,平静无波,又像一面血色镜子,映得他像一只慌张的野鬼。 而在中央,一个乌青色的婴儿半身静静在镜面破出。 昏黄的天地包裹着两人,这地方荒寂得不像人类踏足的地方。 黄灿喜举着相机,对着那庞然异婴不断取景拍照。 顾添乐伸手颤巍巍地拽了拽她的肩:“这个婴儿……?到底是什么怪物?” 她闻声放下相机,循着他的视线望向那血色湖心。 “你还记得,我来这的路上,说过我在死之后,总是会被传送到一个只有海水构成的地方?” 顾添乐艰难点头。 “我找来找去,发现它不存在这世界的任何一角,后来才推断,它或许在腾格里沙漠的地下。” 第121章 顾添乐咬牙,狠狠摇头,“不是,我、我问的是……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他又重复一遍,声音里颤抖得几乎不成句。 下一秒,他竟在某个眨眼瞬间,看到那怪物的手指,像是突然动了一下。 第92章 如果不想被绑cp千百年…… “这东西的另外半边, 一直在那片海域里。” “周野说它算是我的兄弟姐妹,四舍五入, 也算是你的亲戚朋友了。” 黄灿喜寥寥数语,便把眼前诡象又推上了另一个不可名状的层次。 顾添乐呆立原处,两根登山杖杵在风里,像两根快被吹歪的生命线。 他只能任由风卷着砂砾在他们周身打旋,那些细碎砂砾被风捏成形,如一层锈蚀的蕾丝轻纱,在巨婴庞大的身躯上轻轻舞动,模糊不清, 神秘也可怖。 作为少数“意识到不对劲”的人类之一, 他只能强迫自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把钝感当生存技巧。 “我就只有一个妹妹。” 湖水红得出奇,像是把天空倒扣进了盆中, 云影在血色水面上漂浮, 而那条看不清全貌的巨龙又在云间游动。庞大得不可想象,让人连心跳都慢半拍。 顾添乐低头,看着趴在自己手背上的小沙鼠。那微小的温度、微小的重量, 让他总算抓住了比自己更弱小的存在, 理智才一点点回笼。 他不过是个实习生。 黑水会吞人、门会杀人、仪式会害人,他听着ecs其他人带回来的故事,一口一口地伴着外卖吞下,故事越听越熟悉,却又庆幸离自己很远。 “灿喜,我只能陪你到这了。” 黄灿喜却不意外,只抬眼看他,“你半小时前还说陪我到最后的。” 她挑着眉, 语气黏黏糊糊,像是学着某人的口吻,顾添乐浑身一抖,鸡皮疙瘩都出来。 可这一招实在有效,顾添乐张着嘴,半晌挤出一句,“……那我……再待一会。” 黄灿喜手上动作不停,将背包里的一尊木头塑像摆放在湖面上。 那塑像怪得很,本体是上好的木料,但面容像是被强行擦去过,如今的脸明显是后来补上去的,像是来自黄灿喜的手笔,她亲手画下的一张脸。 又一个微型供台被放出,供品一件又一件摆上。三支香火点起,青烟如线,直直往天空牵去,隐入云海之中。 她望着塑像那张脸,长长吐出一口气,将所有的心事都压在这一息里。 她轻声唤道: “奶奶……你再帮帮我吧。 别的神仙老欺负我,这几年东躲西藏,我连一顿安稳的饭都没吃过。 我虽是黄土造的,却不是黄土的傀儡。你最疼我……也再疼我一次吧。” 说完,她恭敬伏身,将三炷香稳稳插入血色湖面。 湖水竟像被香火点醒,泛起一圈又一圈红色涟漪。 谁也说不清这其中的关联。心有所愿,告了祖灵;心有所惧,倾诉神明。 只这么模模糊糊的一个动作,天地便像被拽住了脉搏,再次掀起异变。 原本如镜的湖面轻轻颤了一下,接着不断扑簌冒泡。 顾添乐死死盯住那血红水面,生怕眨眼就错过什么。他抬手揉了揉眼睛,只见水底那条巨龙的影子正一点点褪淡。可随之而起的,却是另一群黑影正在逼近。 他望向黄灿喜,望着她的冷静,望着她手中的藏刀,在水中划出那一刀刀神秘古老的刻纹。像是在重复某个千年来不曾遗失的仪式。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天命本职”的熟练。 “扑通——” 一声轻响,湖面竟长出什么来。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尊断了胳膊的神仙像,被湖水缓缓吐出。 紧接着第二尊、第三尊……无数断肢残缺的神像自湖底升起,浑身泥斑,皆无面目。 顾添乐看着那些神像身上的腐蚀、残留的道具。脸孔涨得发紫,努力去回想它们原本的名字。 其中一尊他甚至觉得眼熟,像是四年前陪妹妹考公时拜过的那位。可他如今却想不起名字,也想不起脸。 像是被刻意抹去一般。他想得头疼,心中万般奇怪,转头就放弃。 因为更奇怪的东西出现了。 脚下似乎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小点”,像是一群扎堆的蚂蚁。 顾添乐低头细看,却发现那群蚂蚁竟然是人?! 那他是什么?!! 他猛地抬头,愕然望向黄灿喜,却没注意到,刚才那些无脸神明,正逐渐铺展开,慢慢化为新的地貌,融入脚下的大地。 就在他意识濒临断裂的时候,黄灿喜微凉的手便攥上他的。 “顾添乐,你想不想看看造神的现场。” 他还没选择,甚至还没来得及思考。 下一瞬—— 那只沙鼠竟猛然变得巨大,如山岳般拔地而起,尖爪锋利,阴影遮天。 顾添乐“啊啊啊——!”地反抓住黄灿喜的手,吓得连魂都快抖出来。 可当一群人类高举火把、利器与石头朝沙鼠围攻时,他突然明白。 沙鼠没有变大。 是他变得渺小了。 他和黄灿喜在一刹那,加入了那群豆人。 而也是这个刹那,他看清了豆人们。他们成群结队,火焰摇晃,石器寒光闪动,正驱赶着那只庞然的沙鼠。 黑夜浓密,火团“刷——!”地贴着顾添乐的眼皮飞过,狠狠砸向那巨沙鼠。 沙鼠惨叫一声,尾巴灵动如鞭,将火团反甩回去。 那火星落在山林之间,瞬间点燃一方林木,火光腾起,照亮了半个夜空。尾巴余力落地时,大地轰然一震,甚至将顾添乐砸得脚跟脱离地面。 双方僵持已久,都疲惫不堪。 土地染着未干的血,火把照亮每一张绝望的脸。 忽然!! 一个身影猛然从人群深处掠出。 那速度快到几乎看不见,只能在火光晃动中捕捉到刀锋闪过的一线寒光,下一刻,那刀已深深插入沙鼠腹部。 沙鼠发出凄厉惨叫,受惊的它踩踏着河流与林木,一路冲撞逃遁,溅起的泥沙火屑四处飞扬。 豆人们震得说不出话。齐齐望向站在火光中的黄灿喜,眼里是惊惧,也是难以名状的崇拜。 她手中的藏刀本来有她半身之高,如今却在众目睽睽下仿佛施了法,只眨眼间便缩成了匕首般的长度。 顾添乐认出那把藏刀,是周野身上的,不知怎的现在竟在黄灿喜手里。 黄灿喜突然开口,将他从恍惚中拉回现实: “这刀也就看着吓人,杀不死人的。” 可即使她这么解释,顾添乐却难以抹去刚才那一幕,他呆在那里,一言不发。 接连不断的奇观,让他失了魂,开始后悔是不是接触太深。但如果让他再失去黄灿喜,他又无论如何都无法转身离开。 就在此时,他浑身一震,一只冰凉的手猛地攥住他的手腕。 他抬头的那刹那,只见寒光破空。那把藏刀快、准、狠,直直劈向他的手臂,没有任何预兆,速度快得像闪过一道雷。刀锋甚至穿过了他的手臂!! 他看得清清楚楚,可他的手臂却毫发无伤。 黄灿喜眼底埋着一丝恶作剧的光,那光芒浅浅,竟一直都没变。 “别怕。” 豆人首领终于回过神来,战战兢兢凑到黄灿喜身前,吚吚呜呜地说着什么,眼里交错着恐惧与敬畏。 黄灿喜张口,说出的是同样叽里咕噜的古老语言。 他们问黄灿喜,是谁,来自哪里? 黄灿喜说,她没有名字,来这里只是听到了众人的呼唤。 她话音落下,那群穿皮草兽衣的人们,竟开始诡异地手舞足蹈、奔跑、集体呐喊。 众声此起彼伏,狂热原始、又莫名诡异。 “hiehe——嘿嘿!” “嘿嘿!heh——嘻嘻!” 顾添乐脸色铁青,后牙根几乎快咬碎,脚步不受控地往黄灿喜身后缩。 可黄灿喜斜睨了他一眼,凑他耳边小声说,“你离我远点,” 停了半秒,又补充一句,“如果不想被绑cp千百年的话。” 顾添乐没听懂这句话,捏着登山杖的手,抹了下额头淌下的冷汗。 那群豆人望着黄灿喜,眼神里先是惶然,继而迷惑,再到惊惧。 只因在月光的照耀下,她竟变得透亮,像是薄薄的一层雾上,长出一副身体。 明明容貌与他们无异,却掌着这片土地从未见识过的力量,操着超越时代的器具。 那器物的质地光泽,不似金、不似玉,像是从另一个世界被带来,令人不敢直视,不敢揣度。 第122章 “hiehe——嘿嘿……!” “嘿嘿!heh——嘻嘻!” 他们战战兢兢端来不知名的酸果。黄灿喜摇手。 他们再端来黍与稻。她仍摇手,眉间微生不耐。 他们愈发恐惧,不敢怠慢,只得捧出珍贵的兽肉,手都抖得不成样。 黄灿喜见时间已到,抛下一句: “记住我的脸。” 风沙忽然暴涨,顷刻间,他们二人的身形在天地间拔节似的长起。 比沙鼠还大。 比山峰还高! 再高下去,竟像顶起了整片夜幕!! 那一刻,茫茫黑夜被撕开一线,一口橘色自地平线上缓缓吐出。 日光升起,照在豆人呆滞的脸上,他们仰望着那两道犹如梦幻般的巨影。 来时如从天降,去时又似撑着天空远去。 沙鼠“吱吱”地爬回顾添乐身上。他凝望脚下那宛如心脏的乌兰湖,除了黄灿喜放置的那一尊她奶奶的塑像,竟又多出了一尊,紧紧挨在旧像旁。 一尊泥巴捏成的古老神像,人身蛇尾,面容却与黄灿喜一模一样。 这是这片土地上最后一尊有脸的神像。 也是第一尊。 黄灿喜微微一笑。 仿佛提了很久的心,终于落回原处。 她拾起那尊神像,回首望向顾添乐。她的眼神一落,他只觉血液在体内四处奔突叫嚣,浑身沉得像块铁。 而她却轻盈得如一张纸,在逐渐天明的日光中几近透明。顾添乐甚至能看见她皮肤下的淡淡的血管,看见她那以竹编成骨的清晰内里。 她轻声道: “顾添乐,我走了。别把公司弄破产。” 说完这句短短的告别,她来去如同风中之影。 下一瞬,她的身形骤然收束,如一尾银鱼破空,“扑通”一头扎入巨婴前方的湖面,溅起的水花像是她的热血,扑得顾添乐心头慌乱。 “黄灿喜——!” 顾添乐撕裂喉咙大喊,扑向湖水,用尽全力挖去,却惊觉湖面如幻,指尖轻易便触到冰冷的湖底。 第93章 你在看什么? 身后有人呼唤她, 声音像隔着好几层水传来,她却决计不再回头。 那条与顾添乐相缚的绳索忽然松散、消失。取而代之的, 是一条湿滑的脐带,从她掌心拖落出来一截温热的、像刚被剪下不久的生命残痕。脐带在她指间滑过,卷着、缠着、绕着,牵着她往更深的黑水里走。 黑水翻涌,像一片被搅动的子宫。水光一闪,她看到了许多影子,陌生的、熟悉的、被剥离的、正要重生的……那些影子并不来自旁人,而是她自己无数次站立过的地方。 她看到全部, 看到她自己。 水光又一次跃起的时候, 画面悄然转折, 将她折回了西藏寺院外的河边亭子。 层层叠叠的经书像堆起的山,油灯摇动, 将未干的墨迹照得发亮, 也把坐在灯下的两人照得格外生动。风卷过经幡的位置,发出轻轻的颤音。 “黄灿喜”坐在男人面前。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隔着千年传向未来的自己。 她说:“张良, 将我按照那方法做成神吧。我想帮自己一把。” “刘彻命人编神籍, 造神。” “但那只是开端。人的欲望满足不了,就会不断造神、弃神、找神,最终灭神。” 她像是在说一个不合时宜的玩笑,语气凉丝丝的,却没有恶意。 “千百年后,等你死了,黄灿喜会替你收拾遗物。” 张良似乎被逗笑了,嘴角微微一弯。 “我的遗物只有一本书。” “那你可别忘了。” 就在这时, 一只蚂蚁爬上了旁边的甜糕。张良伸手,本想按下去,却在指尖触到空气的瞬间忽然停住。 他的手指只轻轻一弹。 小小的蚂蚁竟抱着一小块比自身更沉重的甜糕,跌跌撞撞冲向亭外的河水。 河水湍急,它轻得像一粒尘,却不肯松手。 水花一轮轮拍下来,那小东西随波起伏,挣扎、坚持,最终被浪砸落,携着那块甜糕沉入水中。 “黄灿喜”望着他的侧脸,轻声问:“你在看什么?” 张良这才回过头来。 那张脸皮肤冰凉,骨意却温柔,在月光下生出一种穿透时间的熟悉。 “看虫子沈河。” 画外的黄灿喜身心仿佛通了电般发麻,脑海被塞得满满当当。她握着的那根脐带猛然一紧,像被某种力量拽回深渊,下一瞬,她重新坠入那片海域。 火舌划过她的皮肤,留下刺痛的炙痕。黑色的海浪偕着火焰翻卷,将天地一同熔成赤红。 无数沸腾的黑水从天际倾落,带着火点如灼雨般砸下,其中一滴击在她的脚边,余温把她的皮肤烧出焦黑的孔洞,“滋滋作响”、升起一缕细烟。 她环顾四周。 这个不断崩毁、又不断从灰烬里重生的域界,终于在此刻显露终章。每一次火海的翻涌,空气都散出腐朽与重塑交叠的气味。 海的尽头,山脉轰然隆起。 那如巍峨巨峰般的婴儿忽然睁开眼,目光直勾勾落在她的脸上。 没有思考,没有迟疑,像被骨髓深处的本能骤然牵动,它撑起身体,从地脉中拔出自身。 它所拔出的地方,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黑水奔流,疯狂地涌向那凹陷之地,以水为界,将两个世界缝接在一起。 巨婴的眼里只剩下她。 它攀爬、靠近、挣扎着向她的方向爬行。 似乎嫌弃速度不够,它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朝她奔跑而去,眉眼笑得皱成一团,像年画中的娃娃,在找着母亲讨乳,它一边笑,一边张口发出破碎的音节,“miu—mie、ma”。 跌跌撞撞,含糊湿黏又逐渐清晰,“ma、、ma、mama——” “妈妈!” “妈妈你deng等我,妈妈、我hao爱你,”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像潮水一样,一声声呼唤淹没四野。 “我好爱你,妈妈。” 黄灿喜低头,轻触怀中的女娲神像,那泥塑的温度已与她掌心同热。 火焰卷住她的每一寸肌肤,舔过发丝、骨骼,她成了一只正燃烧的纸人,可眉目依旧稳如山。 恰恰灵验那句命定的期盼,于荒世浊夜之中,灿若明火,照彻黑暗。 耳边听着那一声声的爱,可她却一步也不敢靠近。 只因下一刻,它成长得更为巨大,骤然再度拔高数倍。 它挥舞那肉团似的小手,一爪排山倒海般拍落。风势凌冽,锋锐如刀雨,带着爱腐变后的狰狞与占有,眼中想要的不再是乳,而是血,它向母亲讨要血。 “妈妈,我好爱你、把你的血给我,你能不能把你的肉给我。” 黑水将它染得通黑,它原来的模样是什么? 已经无人知晓。 “你没用了、你该死了。” 黑水翻涌四散,击地如雷。嘶鸣轰响,碎裂、崩溃之声在天地间混成一片,甚至从那巨大凹洞深处,还传来无数人类的尖叫与哭喊。 “嗙!嗙——!” “刺啦——刺啦——哗啦啦——!” 人间瞬息变作炼狱。 大楼根基被地底涌出的黑水吞噬,轰然折断。无数车辆在水中漂浮,人与怪在洪涛里被卷成一团,彼此不分,你的手臂缠上我的脚,统统被黑水囫囵吞下,尖叫像潮声,一声未落又一声接起。 洪水再一冲,学校、医院如石头一般裂开,露出里面空荡荡的巨坑。那巨坑深不可见,人们尚未来得及看清其中藏着什么,又被黑水无情灌满。 千米高楼倾斜的瞬间,整座城市像重生了一遍,以毁灭的方式。 而神格“黄灿喜”立于角落高处,俯瞰着所有呼号与绝望。 千万人的哀求,犹如风吹过她的耳垂,只留下一点细不可察的红痕,转瞬又被神性抹平。 在她眼中,人类的枯荣如四季草木,与她无关。 ……真如此吗? 风砂掠过,卷起她的发丝,在遮住她半张脸的刹那,似乎……哪怕是神,也终究有为孩子落下一滴泪? “妈妈。” 那是带着沙土与血腥味的声音,拉扯着她的喉管与命脉,是千年不散的执念。 “妈妈,我们来接你了。” 陶人们从废墟中走来,举着一副古旧石棺。他们的表情真挚得如同活人,那份诚意甚至能欺骗苍天。 “妈妈、我们不需要神仙了。” “请你去死吧。” 石棺尘埃厚重,封着曾经鲜亮的祭祀图腾,日月、星辰、山河、野兽、草木……全部被血垢掩住,不见旧痕,只见新尘。 第123章 “请你去死吧!” 陶人不知从哪里抓起一柄铲子,怒吼着朝神格“黄灿喜”的颈侧砍去。 “嗙!” 却在离皮肤还有数寸处被无形之力挡住。 “我们不需要神仙了!”又是一铲挥来。 她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尊未完工的塑像,静静看着这群陶人如何疯、如何痛、如何试图亲手杀死自己曾经的信仰。 “嗙!” 陶人们彻底沸腾了。原先的敬畏被大火烧得干净,剩下的只是一片黑炭般的贪念。原来所谓的恭敬,不过是恐惧养出来的孝顺与敬意,既然恐惧消失了,那还怕什么神? “嗙!!” 一颗头滚滚落下,却是陶人的,圆鼓鼓的眼睛瞪着,诧异问天。 神格“黄灿喜”缓缓站起,从地上捡起那柄铲子,放在掌心掂了两下。 下一息,她轻巧一挥—— 一铲削掉另一个陶人半个脑袋。 断裂的陶壳四散飞溅。可陶人的惊惧只有一瞬,他们随即冲得更猛烈,热情近乎狂信。 “请你去死吧!!!我们不需要神仙了!!!” 她再次后抬手臂,蓄力,准备将那陶人的嘴也一并削掉。 “灿喜!这边!” 铲子的锋刃在空中猛地停住。 她缓缓回头,只见杨华扶着断裂的废墟,一步步撑着碎石,拼尽全身之力向她伸出手。 而杨华身后,何伯坐在破废的驾驶座上,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舒嘉文半个身子挤出窗子,对她喊得声嘶力竭: “黄灿喜!还磨磨蹭蹭干什么?傻了吗?” 杨华将手伸得更近,脖颈上的黑色迎春花丝巾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摘下。她整个人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肩膀向前拉,尽头是那只坚定伸向黄灿喜的手。 “灿喜,把手……拉紧我。” “黄灿喜,过来。” 火炽如雨,噼里啪啦地在黄灿喜身上砸出无数的洞。 她望着那只手,顺着手的方向,又望向周野,那个已经看不见五官的周野。 他失去了躯体,只剩一团黑色烟雾在风中飘摇,形若无迹。她只能靠记忆去拼凑他的眉眼,靠想象去还原他的笑与叹息。 “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轻声问。 “你也没好到哪去。满身火星。” 他的声音发冷,却又熟悉得像平日里嫌她麻烦时的口吻。 她竟笑了,笑得明亮,笑得肆意。一手探出,径直抓住了那团黑色烟雾。 脚尖一蹬,她扑了个满怀,怀里却仍旧无味无形。下一瞬,那烟雾却反过来紧紧勒住她,将她从地面拽起,托入半空。 地上只剩那巨婴在嚎叫。 而它并未停下。 它疯狂生长。 肉眼可见地拔高、延展、撑大,每一次呼吸,都让它往天空逼近一尺。它的影子遮住天地,像要把整片世界吞入腹中。仿佛连神仙,也已无计可施。 黑烟牢牢裹着黄灿喜,隔绝火光。她身上的火逐渐熄灭,却也露出半张焦黑的脸皮。另一半皮肤剥落,露出竹节般的骨架。 她抬眼看向周野这团烟,伸手在烟雾中摸索,终于摸出一张破旧的纸片。 那是四年前,她塞给周野的生死簿最后一页。 【黄灿喜;卒年:丙午年九月十二;因果:熟睡中心疾骤发,神气悄散,安然离世。】 残破的纸张在她手中哗哗作响,撒娇一样贴在她的皮肤上。 周野:“你怎么最后一天才来?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怎么可能。” 她撇撇嘴,像是想逗他,却又觉得现在不是斗嘴的时刻。 “你催了我这么久,最后一刻还催?……就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的吗?” 那团大黑烟沉默半晌,依旧八竿子打不出半句话。 黄灿喜实在没辙,口袋一掏,把那把漂亮的藏刀掏出来,压在那张命簿纸上。 “你看到了?” 像某种默契般,不需思索,周野几乎立刻答道: “没有,怎会。我该看到什么?” “学人精。” 她自从再见到他,嘴角便没真正放下来过。 她一遍遍盯着那团黑烟,一遍遍在脑海里描摹他的模样,生怕下一次重逢,会再一次忘记。 她忽然问“周野,你所掌握的记忆,真的是全部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灿喜笑笑,没有继续说,眼光灼灼。 他虽无形,她却凭着熟悉的直觉,轻轻踮脚,亲在他的眉心处。 “下次再见,还记得的话就告诉你。” 仿佛回应她一样,那藏刀轻轻一震,随即剧烈颤抖。 下一刻,刀身竟开始拔长,生生长到半人高,沉重的刀柄压入她掌心,刀尖自动指向那团烟雾。 蓝色的火光沿刀身生出,比漫天黄火更纯,更亮。 它并不灼热,反而温暖,卷着她的手,助她一步一步将刀逼近烟雾。 刀随主人。 每靠近一寸,刀锋上的光便越发亮烈。 锋面反射出周野坚定的轮廓,也映出她眼底深深的犹豫。 这刀不杀活人,却能斩妖、弑神。 狐妖死在刀下,她的奶奶亦在消散其中。 周野说过,他们在刀下倒下后,会投胎去别处,是宽慰?抑或是真相? 她眨了眨眼,再问了一次:“你真的……没有什么事要交代?” 黑烟沉默良久。 直到那巨婴已长至天边,五指朝他们扣来;直到世界的裂缝都逼近眼前;周野才终于开口, “我以为你不想再见到我了。” 黄灿喜微微吃惊,眼睛紧紧望着他,胸口的竹节打着皮肤,一下又一下敲得响当。 “……行了、好了。知道了。” 她指尖收紧,夹着自己的命簿残页,也握紧了刀。 带着一丝几乎听不见的心跳,她轻声道: “再见。” 她偏过脸,将刀一举贯穿周野的胸口。 蓝色火焰像焰火般炸开,“轰”然一声,巨浪般轰鸣在她耳边,火光滚滚,温暖如光,却也尖锐如雷。 火焰劈裂巨婴伸来的那只巨掌,烧得皮肉倒卷,发出嘶叫狂嚎。 蓝火彻底吞没黑烟。 它燃尽、再燃尽,直至周野的形体、蓝火的余焰、生死簿的碎影……一切都被光吞掉,什么都不剩。 失去支撑的下一瞬,她感觉重力猛然回返,整个人直直坠落。 疾风割脸,沙石狂啸。而就在她跌入空隙的刹那,那只巨婴的胖手,猛然狠狠地朝她抓来! 巨婴的手指粗如山梁,一把将黄灿喜捏住。 它咧开嘴,露出幼稚却阴森的笑: “终于抓到你了。” 它盯着她,目光却越看越疑惑,像是有什么地方对不上号。 左右打量,脸上的褶子里满是求索与怪异。 黄灿喜深深叹了口气,肩膀轻轻一抖,笑意里藏着苍凉。 “你自己看清楚,我到底是谁。” 话音落地,她怀里的六枚黑色瓦片突然跳出,像是带着生命一样,蹦蹦跳跳,你追我赶,纷纷跳到巨婴的眼睛那里,可还缺一角,永远填不满的那一角。 巨婴触着自己的眼睛,那缺失的部分像在疼。疼得它狂躁,疼得它发狂。 它仰头猛吼,五指一收,掌心欲将她握成一团纸浆。 但黄灿喜早已经预判,它的手一紧,她便翻身从指缝间跃下,脚下轻得像烟。她贴着它庞大的身体奔走,顺着搏动的血脉,一寸寸靠近。 “别跑!” 它怒吼一声,声音震得天地乱颤。 它越怒,她越快。 她怀里紧紧抱着那尊神像,像抱着一团还未熄灭的火。 巨婴的喉咙一张,如深渊地狱,就在它快要合上之际,黄灿喜突然纵身跃起,抓着那尊神像直直冲入它喉口。 “咕噜”喉间一声巨响,她整个人被吞入巨婴腹中。 ----------------------- 作者有话说:倒数第二章了,估计明天就能完结,可现在这个榜单还差4400字,应该写得完吧…… 第94章 全文完 名字 在黄灿喜被吞入的瞬间, 婴儿的眼睛忽然爆出一缕金光,它吃痛般捂住眼眶, 白色烟雾自指缝间不断泄出,像某种被高温融化后又骤然蒸散的残渣。 烟雾渐渐消退,那原本缺失的一角竟在其余六枚瓦片重新融化、凝固后,被完整填补。 婴儿像得了满足,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原本顶天立地的巨大身形开始慢慢缩小。它的面容愈发皱巴,似老人,又似仍浸在羊水中的胎儿。而它那双缠绕折叠的手, 像是在重复一个未出生婴儿最初的动作, 在母腹里玩弄脐带时的梦。 第124章 它在外绕着, 缠着。黄灿喜却在它的腹内,也死死拉着那条脐带。她明明是钻入巨婴的口中, 可四周的一切却仿佛回到了母亲的子宫, 温暖、包覆、安全,四周尽是水,却又无需呼吸。 到底是先有人, 还是先有神? 这是无解的命题, 正如她此刻的处境。孩子浮在母亲的羊水中,母亲又在孩子腹内。 她在水里,看到了她所谓的“兄弟姐妹”。各式各样的小泥人散布在地上,摆着千奇百怪的姿势,似跳舞,似祭祀。她从他们之间穿行。 地上没有留下脚印,她踏入了一段过去的“黄灿喜”也从未走过的路。 终于要见到女娲了吗? 这么想着时,她的呼吸随着心跳急促到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 她望向泥人聚集最密的角落, 每迈出一步,水底便传来一声沉闷的震响。 每一声都像在告诉她,这并非梦境。 三步、两步—— 一步。 可泥人围成的那片中央,却什么也没有。 像是意料之外,又像是理所当然。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空地上触目惊心的人形印记,心口猛地发紧,似曾相识。 原来人无法永生,如此强大的神仙也有这么一天。 皮肤会腐烂,骨骼会塌陷,灵魂会飘散。 可死去时,总会遗落许多东西,没吃完的薯片、舍不得丢的收藏、放了许久的空白电影票、地板擦不净的油渍,以及…… 那些不得不带着记忆继续活着的人。 黄灿喜将怀中的神像轻轻放在地上,与所有泥人守在那道印记与神像旁。 时间仿佛凝固,像做了一场漫长而绵密的梦。五千年很长,可若将一个人只活到五十岁来算,也不过是一百个“黄灿喜”手拉着手相连。 然而人类终究是人类。 记忆总会出现偏差;嘴巴会学会撒谎;写下的字也会有错漏。 于是神明在不断变化,明明谁都不曾真正看见过她,却又人人心里都有一张“神”的脸。 那张脸是在绝望中捏出的愿望,是渴望被爱、被庇护、被原谅的影子。 而她,也只是这影子的一部分。 “我是黄灿喜。” 她顿了顿。 喉咙里挤满千百句话,像在翻涌,又像堵塞,她一时间什么都说不出。 只能让呼吸从那些沉重的语言缝隙里一点点挤出来。 良久,她才攒够力气,让声音重新落在空气上。 “现在是2030年8月31日……” “孩子们坐在干净明亮的教室里读书写字; “人的寿命变得很长,长到去医院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汉堡很好吃,便宜的有,贵的也有; “我和周野经常吵架,我们两观念不合,怎么也吵不完。” 她一句一句断续地念着,像在说梦话。 上一句和下一句毫无逻辑,像个玩了一整天的小孩,傍晚坐在厨房灶台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今天摸到的小花、看到的小鸟、牵到的小伙伴。 “我现在是一名记者,在一个杂志社上班。工资不高,事情却很多。” 在她不得不承担的这条命运之旅上,是否也曾闪过一个微小的“意外”? 她选择当记者,是不是因为喜欢观察,因为拥有一种永远用不尽的好奇心? “但我想在那里,听更多人的故事,看更多的风景。” 她和神明如此相似。 都用眼睛、用镜头去记录人间的一切。 她和神明又如此不同。 她所记录的枯荣里,总会留下自己的一道印记,像风经过水面时留下的一圈圈纹路。 这个小意外,就像偏离轨道的列车,让她驶向一条未曾铺好的道路。 而“我想”这两个字,像是撕开了一道缺口,欲望从里面汩汩溢出,像无数凡人在神像前跪地哭诉着未能实现的心愿。 可这些心愿,又小得可爱,像孩子对母亲撒娇时的梦语: “我想和奶奶一起吃汉堡, 我想和何伯、嘉文一起去旅游, 我想和周野、东东他们一起吃火锅, 我想……” “我不想……我不想再做那从天而降的使命了。” “这是最后一次来这里了。” 说完,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或许这一声太重,支撑着她的那几张纸皮肤也随之簌簌剥落,纷纷落在神像旁的印记里。 她望着那些掉落的纸皮肤,一点也不觉得惋惜,反倒心里默念:掉吧、掉吧,快点掉吧。 如今黑水已散,瓦片也已齐全,她与朋友们用命换来的终局已达成。她必须快些,趁记忆还未彻底散尽之前,赶紧追上他们。 纸皮纷落,其中一块恰好落在神像的脚边,上头写着她的名字。 她当初找吴道源为她做一具能容身的纸人外壳,在最后题字时,她死活不准吴道源将“吴道源”三个字写在她身上。 吴道源最后让了步,说:“那就写你的名字——‘黄灿喜’吧。” 黄灿喜、黄灿喜…… 她下一辈子还会叫这个名字吗? 拒绝使命的她,是否还配继续拥有女娲赐予的名字? 她身上已经只剩下几节竹棍,一只眼,和眼周薄薄的皮肤。 她望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条,喉咙痒得厉害。人在弥留之际,总会想做点任性的事。 “……ma、ma。” 生涩的音节从她口里吐出来,她自己都难以置信。 “妈妈,我要走了。” 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明明无风,那张写着她名字的纸,竟突然轻轻飘起。她伸手去抓,却还是从指缝间逃脱,从她眼旁掠过,飞向身后。 “灿喜。” 她的竹节骨架轻轻摇晃,“飒飒”作响。 她不敢回头。 眼泪比理智更快地涌了出来,顺着那张画出来的眼眶不断滑落。她紧紧闭眼,却无论如何也锁不住那些背叛似的泪水。它们氤氲在眼中,把画出来的眼湿得模糊,像是对她不坦率的惩罚。 身后传来的声音,是她魂牵梦萦的人。 明明连躯壳都不剩了,为什么魂魄仍在?为什么总是在她最不敢回头的时候出现? “灿喜,过来呀。” 黄灿喜依旧绷紧身体。 她怕自己一旦回头,自己与朋友拼命换来的结果便会前功尽弃。 她抖着手,一根一根掰断身上的竹骨,宛如将自己羽毛啄下的疯鸟,疼痛似乎离她很远,像隔着水。 可徒劳终是徒劳。 一只温暖的手扣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一带,带进一个更温暖的怀里。 那手轻拍着她的背,像安抚刚做噩梦的稚儿。 “汉堡好吃吗?妈妈也想和灿喜一起去吃。” “但只要灿喜吃得开心,妈妈就开心。” 黄灿喜的泪水无声落下,泪痕冲刷着她那斑驳的纸脸,红的、绿的、黄的,全都混成糨糊。 她的心也是一团混色的乱。 她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忘了女娲,好不容易才把名字的咒语拆下,好不容易…… 最后一张皮肤轻轻落在地面。 她像找到倾泻的缺口,竹节做的骨头紧紧搂住女娲,将脸埋入她怀里。 一个只剩一缕魂,一个只剩一具壳,却恰好能拼成一个完整的拥抱。 “下次别来了,灿喜。” 黄灿喜猛地一怔,像从梦里被点醒。 她抬头望去,那女人的脸已模糊不清,被雾一般的光遮住,无法辨识神情。 “因为,妈妈会去找你。” 话音刚落,黄灿喜的竹骨“呼哧”一声碎开,簌簌落在地上,与土地融为一体。 她带着那句话,往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她继续往前走。 前方再无脐带,也没有脚印。她恍惚地往前,记忆像落叶般一片片掉在身后。 可前路上出现了几个模糊的影子,她不由自主地加快脚步。 直到她触到他们的身影。 眼前是一个陌生人,陌生得让她怔住。 “你干什么呢?眼巴巴看了我好几天。” 戴墨镜的小胖抱着漫画,眼角瞥向那个攥着他衣角的小女孩,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女孩穿着干净的运动服,一双白鞋在日光下亮得刺眼。 车昊东心里嘀咕:这人看着也不像疯子啊? 他抿了抿嘴,又问:“你是新搬来的那户?” “怎么最近搬来这么多小屁孩,就不能来几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吗?” 嘴上嫌弃得很,可他不过也只是刚上初中的小屁孩。 第125章 “放——手——” 女孩还是拉着那串衣角,上下打量着他,目光一寸寸地游移、确认,最终停留在那本漫画书上。 她的声音颤着,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 “……你、你也喜欢动画片吗?” “?!” 车昊东像被电了一下,瞬间瞪圆眼睛,仿佛听见了某种暗号: “你也喜欢动漫?!你也?!” 可他像是敏锐地发现了什么,立刻摇摇头,“不对不对,你说的该不会是喜羊羊灰太狼这些吧!啊啊啊啊啊天啊,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 但他崩溃不过三秒,又像被重新点燃了生命之火,将怀里那一摞漫画全塞进黄灿喜的怀里: “这几本你拿回去好好品鉴一下!明天告诉我读后感!” 说完,他又扭头朝桌角,“还有你,我昨天让你看完之后感想呢?!” “……你瞪我干嘛?我又没犯错!” 原来桌角还坐着个孩子,大热天披着长外套,整个人被漫画书堆成小山。脸冷得要命,五官又正,又板,头顶偏偏竖着一根乱翘的呆毛。 那双眼凉丝丝地扫过车昊东,再凉丝丝地落在女孩身上。 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一股不知道从何而来的怨气又慢慢往上升。 车昊东背脊发麻,只能硬着头皮打圆场:“你别看他这样,其实人挺好的。” 回过头来,他认真叮嘱:“周野,你别这么看人家女孩子——” 话到一半突然卡住。 聊了半天,他才意识到自己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他又转向女孩,被那双小白鞋在阳光下的反光刺得瞎眼: “我叫车昊东,他是周野,你叫什么?” 银杏叶在她脚边轻轻落下。 她仰起头,看向头顶的天空,惊叹于天竟可以蓝得如此明亮。 竭尽全力睁着眼,像要把世间所有层次的黄都收入眼底。那些黄在阳光里化成发亮的白,化成微微颤动的光雾。阳光比一切都更温暖,她仿佛在那一寸流动的光阴中慢慢融化。 车昊东等了半天没等到回答,撇嘴不耐烦地催: “你到底叫什么啊?” “黄灿喜。” “我的名字……叫黄灿喜。” “黄……灿喜?诶!你哭什么?!喂喂喂!” “周野!!周野!!!快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