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业伽》 第1章 《业伽》作者:庄玄【完结】 简介: 传闻河流的神明每千年现一次身,热爱征伐的皇帝开玩笑道:“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帝国将停止战争。” 于是业伽被献给了皇帝,作为神明的替身。 他们让她以各种手段欺骗他,而皇帝看她如看小丑。 他厌恶这个假货,厌恶到不愿揭穿,只设下一个个陷阱等她暴露。 他爱那条贯穿整片大陆,被无数国家、地区赞颂的伟大河流,它给了幼时困于宫殿的他关于自由、宽广的全部概念。他不能容忍人形的赝品。 但业伽不是赝品,她是她自己的替身,她本就是河流之神。 所以当皇帝跪下来求她不要走,求她原谅他所做的一切时,她只是摇头:“河流是不属于任何人的。” 她从不属于他。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天之骄子 西幻 史诗奇幻 替身 追爱火葬场 主角:业伽、格什文 一句话简介:他们让她做她自己的替身 立意: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以其无以易之。 第1章 纳川高原 “世界之源即在你的脚下。” 诵经声悠悠地持续着,跪立的人羔羊般散落在草面上,这是河水丰沛的季节,也是纳川高原以往最热闹的时候。 《来摩经》讲:“泽米布雅真文业伽,至神至圣的所在,将四月定为一切的开始,将十月定为一切的结束,在此期间,诸事皆兴,在此之后,灾喜由己。” 自然馈赠时,体会自然的存在,尽情地享受吧,伟大的河流应许了我们的行为,庇护着我们的身心。哪怕不去歌颂,河流仍会滋养这土地。冬季时,再走得慢些,待在屋中,感谢神灵吧。 最热闹的从不是诵经,而是万物奔腾,牛羊啃草,鹰隼展翅的天然言语。 所以现在并不热闹,而是死寂的,冬日萧条般的死寂。红色吞没了草地,硝烟覆盖了花气,河流的行进被尸体堵塞,异响嘶哑,连绵不绝。 “你们的神明是假的,世界上并无任何神灵,与其期盼那不存在的事物来救你们,不如现在求我们绕你们一命。只要你们肯合作,流血便能停止。”帝国军人的指挥官开口道。 他肮脏的战靴踏在头颅上,那死去的牦牛被割尽了肉,只余骨架空存。 纳川的人民没有回他的话,而是继续诵着经。 两月前,帝国的皇帝陛下命令开采纳川的矿石,这片高原,并不在帝国的统治范围内,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它从不参与战争,也不去做武器的研发制造,只是作为一片净土,被朝圣的人们爱护着。 可随着近日战争的扩大化,这片净土俨然已无法保留了。纳川的人民,对皇帝陛下来说毫无用处,不值得费一颗子弹去杀。纳川丰富的矿产资源,却勾起了皇帝的欲望。 几千万吨的铜、铅、银、锌,上百万吨的黄金,丰富的可燃冰,贫弱的人民,这巨额的宝藏怎能不引人窥窃。 不过贼子之心虽已世人皆知,该做的面子却还是要做的。 “陛下并不想要你们的命,只要你们顺从,所有人的命都可以保住。”指挥官从妇人手中强硬地夺走了孩子,他把那嘤嘤啼哭的幼小生命举起,“多么可怜,有一群只会诵经,迷信死板的长辈,这样的孩子,还有存活的可能吗!” 部下们将所有搜集来的经书倒在一起,形成了小山般的书堆,这里再没有完整的形,只余残存的书页。 念经的老者终于停止了诵经,他朝撕碎的典籍看去,轻声叹道:“河流的神明,每千年便会现一次身。如今,又一个千年已经到了啊。” “河流的神明?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吗,它也流经帝国,不过帝国不像你们,将心思放在虚无缥缈的事上,为一条河起那么复杂的名字。在帝国,它只被称为长河,平平无奇的名字。” “泽米布雅真文业伽不是条平凡的河。” 指挥官将孩子扔给手下,嘲讽道:“长河当然不平凡,不是哪条河都能称得上‘长’字,只有全长上万公里,流经无数国家、地区的世界第一长河才能配得上‘长河’的名字。不过除此之外,河流只是河流,没有那么多神圣的意义。” 诵经的声音在这句话说完后停止了,纳川的壮年人在军队行进的第二天,便已被屠杀殆尽,纳川的铜器、铁器都被收缴,剩下一些老幼妇孺,被看押着,失去了全部的自由。他们之所以还有命在,是源于帝国假惺惺的仁慈,及那份做给外界看的恶毒。 “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就算不那么长,也同样是伟大的!你们这些不懂得敬畏自然的贼!”人们怒吼着,他们此前还寄希望于帝国珍爱这片高原,采矿时不要进行太多的破坏行动。但指挥官的话说出口后,他们明白,自己错了。这群豺狼是只顾眼前利益,不顾自然万物的。而他们,已经无力保护这片高原家乡的所在了。继续活着,只会为帝国军人们所利用,如此,不如不活。 短暂的愤怒后,宁寂重回他们的脸上,没有人看那个被夺走的孩子,因为死局已定。剩下的时间,不如献给一直守候他们的神明。 只有孩子那年幼的姐姐对指挥官坚定地说:“泽米布雅真文业伽是真的每千年就会现一次身的。” 指挥官冷笑:“那它怎么不出现救你们?” “因为神明不光是我们的神明,也是万物的神灵呀,说不定她已经现身了,正化作鸟啊、虫啊、鹿啊、牛啊,或者草、树什么的,在点醒它们呢。” “神明忙着点醒它们,倒是不来救你。” “神明已经救过我了啊,就在这里。”女孩指指自己的心。 说罢,就继续念经了。 军人们的子弹上膛,纳川高原的人已做出最后的回答,他们不再等了,诵经声停止,夏日的草原从未这么冰冷过。 大机械随后被运进山中,巨大的轰鸣声吓得鸟再不敢飞来,只有兀鹫享受着危险中的大餐,不过很快也被士兵们击毙了。 指挥官将此地的情况汇报给帝国时,皇帝陛下正在举行舞会,巍峨的歌斯宫内,上百人的乐团吹奏着欢快的交响乐,男爵女爵们搂着舞伴,身上的珠宝流光溢彩,旋转的衣摆飘啊飘的,居然有了抹水面波光粼粼的味道。 皇帝陛下坐在一条直通顶部,长达178米的长阶梯的中段,俯视着下面人的欢乐,他们在他心中,与猪狗是无任何差别的,所以他们乐他们的,他只观看,而不参与。 这座尖顶状的建筑,暗藏着很多皇帝本人才知道的机关,三百年前的设计师早死了,上一个知道机关的女皇,也已不再呼吸。所以有人猜测,皇帝坐在那里,是因为那里安全。 但皇帝本人只是不想往上面走,哪怕有自动阶梯,无需他费任何力,他也是不愿走的。 “处死就处死吧,既然他们不愿活,那也就不用活了。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吗?他们死前还相信河流的神明?如果神明真在,怎么不救他们这些忠实的信徒。说到底,信仰就是为了控制人、愚弄人的,无法带来任何实质性的帮助。”皇帝陛下在交响乐中,与指挥官通着话。 指挥官对皇帝忠心无比,自然没有任何反驳,只交待着纳川的建设计划,末了为和皇帝多说些,才将那个不切实际的传言讲出:“他们相信河流的神明每千年现一次身,而上一个千年已经过去了。” “只有小孩子才信这种话吧。”皇帝笑着说。 指挥官点头称是,但他这顺应的表现竟像是无意中触发了皇帝的心绪,背景中的交响乐停了,脚步声响起。 辉煌明亮的宫殿中,所有人都看着那主宰。 皇帝面色如常,没有任何不愉快的意思,他开玩笑般,突然说道:“如果真的存在河流的神明,那帝国将停止战争。” 第2章 皇帝的命令 歌斯宫中的人散了,皇帝陛下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走到了这宏伟建筑的顶部,从那里的窗中,可以看到遥远的长河。 跟幼时祥和的水面不同,普通人的船已经不在河上走了,取而代之的,是排列整齐的军舰,浓烟从远处不断升腾,机油浸污了城市,空气中飘来无法忽视的重工业气息。还未走远的男爵女爵们则给歌斯宫留下了久久不散的脂粉味,维拉尔小姐家新出的那款叫做旧时代与玫瑰少女的香水最近很火,但其中浓厚的麝香叫人闻多了便头脑昏沉,与那些油烟混合在一起,恶心得很。 皇帝陛下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或许是从小便在这种环境下生长的缘故,他无视那些杂乱信息,目光专注地盯着河水。手却自然而然地从旁边的架子上摸出本落满尘灰的书来,因着高度和不允打扫上层的规定,没有人知道这些书上的名字、内容。前往纳川的指挥官不喜欢歌斯宫,来的次数屈指可数,自然更不知这里是什么。 如知道,恐怕便不会对皇帝讲那些话,因这本书的书皮上,写着明明白白的“来摩经”几字,正是他所杀的纳川人民最为看重的典籍。 第2章 将此书展开后,似乎连做出动作的皇帝本人都惊诧了一下,但马上,他将书丢回了嵌在墙壁的架上,目光也从外面彻底转了回来。 可灰尘虽厚,透着岁月,皇帝却还是看清了墙上的书都是什么,《世界河流考》《泽米布雅真文业伽》《河流与文明》《流域中的世界史》密密麻麻,全是同个主题的书。甚至在回想的瞬间,还有女皇那温柔的声音响起,指着远方告诉他,那就是伟大的长河,它有着无数名字。 茶礼乌斯的人称其为“迈轮”,意为生命之源;东戴的人称其为“塞兰措”,意为春日的来临;齐尔古拉卡的人则称其为“血拥里”,意为战争染红的不祥之地。它被赋予了极多的意思,与同它一般的自然万物联系在一起。也同历史典故,描写战争、爱情、丰收的场面相串联交织。而在帝国,它只有一个名字——“长河”,无需任何多余的解释、附加,它是一条绵延万里,数亿年来一直流淌的河流。 “不过妈妈最喜欢的,还是叫它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广阔、美丽、富饶、光明,所有赞美的叠加。”女皇的手放在他的手上,两人一起摸着书上的装饰画,里面保存了长河发源地的水,随着晃动,轻微地响着。 中央宫殿的临时会议定在了明早九点,皇帝从书架上摸出那本会响的书,它仍同以前一样,只是看它的人心思已不复当年。 河流的神明吗?这种东西哪里会存在,不过他会让人去找的,颁布一道命令,组建一支特殊的军队,嘲笑纳川的信仰,也嘲笑过去天真的自己。而且,这不失为一种有趣的杀人手段,骗子,敢于欺骗皇帝的骗子,本就是要死的。 从帝国开往德科的火车穿过战场,越过高原雪山,大片的景色在窗外一闪而过,二十三节车厢压在铁轨上,发出巨大的轰隆声,车内却静得过分。这种压抑的氛围是从初始站便酝酿开来的,许多刚上车的人还未将腿踏上铁板,就听列车员小声提示道:“前三节车厢有皇帝陛下的亲遣队。”于是惊诧与恐慌过后,想另选一趟车已成了不可能的事,他们的嘴自然而然地闭上,选择了沉默到底。 业伽是在巴托维亚上的车,听到列车员的话时,同行的格温小姐攥紧了手,面露不忿,要不是领队的兰萨尔小姐扭过身子,挡住别人的目光,她们早已被带走调查。 一行人走到座位上开始补觉,格温小姐不大高兴,但歌舞团的行程太过紧促,一场表演接着一场表演,让难得闲暇的她迅速睡着了,直到某站过后,她才被车上的交谈声惊醒,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 “那帮人下车了?” “嗯。”业伽点头,她看见了远去的黑色军装。 “又是去杀人的,这群帝国的刽子手,总是换着法子要人的命。”格温恶狠狠地骂道,声音却不敢太大。 业伽没有做声,她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平静地睁着,没有任何颤动,似乎从不需要眨眼,只有完全的开与完全的闭两种状态,但并不给人以凝滞感,甚至是凝滞的反面,江河一样的流淌不息。某些地方清澈见底,某些地方却深不可测,平缓湍急,难以追寻。 格温在十多天的相处中,已习惯了她的性格,知道自己的很多话都得不到回应,于是自顾自地说着:“肯定是为了长河的事,皇帝觉得人们的信仰很愚昧,正昭告天下,要找河流之神呢,还说找到了,就不打仗了,我看他纯粹是又找到了一个杀人的借口。偏偏有些人要上他的当,觉得如果真找到了神明,就能免于战火,怎么可能呢,先不说神明到底存不存在,就算存在,那个杀人狂魔也不会就此罢休。那批亲遣队成员,已经去过五个地方了。” 这五个地方的人都说自己发现了神明,但都没有通过亲遣队的考验,于是五场血流成河发生了,而刚才那一幕,明显昭示着第六场的开始。 格温小姐的嘴一直在动着,业伽的沉默反而助长了她的倾诉欲,直到火车广播马上将抵达德科时,她才关上话匣子,找自己的异国通行证准备下车。 人群密集,作为中立的国度,德科在这个不太和平的年代引来了许多人,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火车站的灯光昏黄,人影叠加在彩色的壁画上,将美丽的小鹿变成了长角的邪物。 “远处那里就是大剧院,很漂亮吧,树枝拼接成的宏大建筑,我最喜欢的两个剧院之一。旁边的餐馆也很棒,厨子会做一种洒满开心果的甜品,配上德科特产的蓝莓酒,非常让人陶醉。还有用果木烤出来的小牛肉,五分熟是最好的,不过第一次吃的话,我建议你吃七分熟的。虽然别人都不太喜欢,不过肉上如果浇点特制沙棘酱,那就再好不过了。” 业伽点头,领队的兰萨尔小姐却笑着摇头:“不要听她的,浇上沙棘酱会很怪。” “你看,我就说别人不喜欢。”格温小姐调高声音哼了一下。 她们慢慢地走完了所有手续,出站时,业伽看见了大剧院,它的确是所宏大的建筑,离火车站那么远,却还是鹤立鸡群一般,让人一眼便望得到。不过除了规模外,吸引人的还在于它的颜色。 德科是座五彩缤纷的城市,这里的所有建筑都被粉刷成了对比鲜明的色彩,哪怕在黑夜中,都可看到房屋的生命力。可大剧院却是没有颜色的,它的确是木头所造,但木头都被刷成了白色,没有任何装饰的,空洞的白。 邀请她们歌舞团来此的富商已在车边等候多时,看见兰萨尔小姐时,兴奋地跑过来握住了对方的手,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多看了格温几眼,格温没有表态,只把自己的衣领往上拽了拽,天鹅般昂首挺立着。 “一路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不开心的事,听说你们乘坐的那班列车碰上了帝国军人,这真是我疏忽大意了,时先没做好调查。”将舞团的部分人邀请至自己的加长汽车,富商满含歉意地说。 兰萨尔小姐劝慰道:“这并非您思虑不周,而且我们路上很愉快,没有任何节外生枝的地方。” “是,是,说什么疏忽大意,就算不大意,亲遣队的行动也是您无法预测的啊。”格温没好气地说。 兰萨尔小姐没抱怨格温不善的语气,她一如既往地平和,说道:“您看这孩子,又在耍脾气了。” “格温小姐是世界上最好的舞者,有些脾气也是应该的嘛。”富商这次终于有了机会明目张胆地看向格温。 这一看,也就发现了先前未注意到的业伽。 “这位是新来的成员吗?” 歌舞团半年前才来过德科,如果当时看见了业伽,他不会记不住,毕竟这位虽然并不引人瞩目,但看过一眼后,却很难再忘记,那是一种特殊气质的糅合存在,似乎极为常见,但当所有常见叠加,也就不常见了。 可如果是近些日子新来的,无法短时间内成为歌舞团核心,歌舞团有三百多人,他的车上只有二十个座位,不是谁都有资格上来的。 “嗯,才来不久,我很喜欢她的。”格温说,她拉住业伽的手,彰显两人的关系。 “那要把你们两个的房间安排在一起吗?”富商问。 短暂的路程已经结束,车停在了酒店门口,格温不等侍者,自己先推开了门,把行李跟业伽都拉到了车下。 “您随意。”她头也不回地说。 富商无奈地看向兰萨尔小姐:“所以新来的小姐叫什么啊?” “业伽,泽米布雅真文业伽的那个业伽。” “跟河流一个名字?倒的确有些河流的感觉。”富商沉思道。 第3章 舞台的王 “离爱格伯特那种人远一点,商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无利不图,为了钱能卖了自己的父母妻儿。”格温带着业伽放下行李,就去了练舞室,这里空旷明亮,没有任何监视物的存在。 富商在和兰萨尔小姐聊天,他们每次相见都会闭门聊上很久,其他人则因着路途的劳累选择了休息,只有格温,稍有精力,便在跳舞。 身为首席,她对自己是非常严格的。 “兰萨尔小姐也是商人吧。”业伽说。 格温没有停下动作,但语气中明显夹杂了烦躁:“没错,兰萨尔小姐跟爱格伯特是一类人,虽然她对我有知遇之恩,但那是因为我身上有利可图,如果卖了我能得到更大更长远的利益,她肯定会想方设法把我卖了的。” “抚森国家大剧院的邀请。” “抚森那种地方我才不想去,虽然建筑很美,城市很棒,人员也都更专业,但他们一年到头都在同一个剧院里,只有很少的机会去外面。长时间困在一个地方,任人摆布,真是想想就糟糕。” 抚森是世界最知名的大剧院,无数舞者心中的圣地,能成为里面的首席,是很多人做梦都不敢想的。格温小姐现在伸手就可以拿到那个位置,但她不喜欢。 “总之,我很讨厌别人干涉我的行为,业伽,你肯定也不喜欢别人干涉你吧。听我的,在兰萨尔小姐面前多长个心眼,我觉得她目的十分不单纯,从遇见你的第一眼开始,她便在酝酿什么了。” 第3章 格温说完就继续练舞了,她似乎心事重重,焦虑到整晚没再说别的话。 第二天的演出是傍晚时分开始的,出人意料的是,观众席上不光有富商,还有德科的首相,其实他并不是第一次来看剧院的演出,但那都是他未当首相前的行为,自他当了首相,已有三年多的时间不曾来这种场合了。 “是私人行为,其他官员都没有来,大家像平常一样就好。”兰萨尔是这么说的。 但格温觉得很怪,“是来看我们的新剧目?” 皇帝寻找河流之神的命令下达不到三天,兰萨尔小姐就在歌舞团内开会,要大家编个名为《河流赞歌》的新剧出来,还说这个题材接下来肯定会很流行,据她得来的消息,已经有几所大剧院开始编舞了。 虽然很不高兴,皇帝是帝国的皇帝,又不是她的皇帝,但格温还是顺从了,她也想编个新舞出来,《莱昂布尔的春天》《亚苏旦》《跳跃、接着跳跃!》已经表演了太多次,她急需个新鲜的,充满她个人特色的舞。 “是的,上次在巴托维亚的演出很成功,爱格伯特先生特意跟首相说了,首相很感兴趣。” “哼,我看他是想讨好首相吧。这里的头发编紧一点,你是觉得有碎发很漂亮吗?一点专业素养都没有,不编紧,到时候散了怎么办。”格温不再疑神疑鬼,演出快要开始,她现在的所有心思都放在舞台上,得到了答案就开始训斥化妆师,训完了化妆师又开始训斥服装师。 总之,她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对舞台更是苛刻,绝不允许别人破坏自己完美的演出。 大家都知道她有多难相处,但她是当之无愧的首席,整个歌舞团的活招牌,所以没人敢得罪她,只乖乖地听她吩咐,承受她所有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 业伽曾无数次被人拉住,倾听那响彻耳边的低声言语,“不就是个来自乡村的野丫头吗,努力把自己包装成高贵优雅的样子,其实暴发户的嘴脸遮都遮不住,稍有点权力就对别人颐指气使的,当我们是她的奴仆吗?真正有教养的贵族小姐可不会对人这样。” “书都没读过多少,所有舞蹈动作按部就班的,根本没理解里面的深意,这样也配做首席?” “别看她对富商们表面上爱答不理的,其实舞台后经常冲他们抛媚眼。”他们是这么说的,歌舞团的三百多人里,似乎没有一个喜欢格温。 业伽默默地听了那些话,没有任何反应,她和格温的关系还是和最开始时一样,而别人关于格温的话题仍在她耳边继续。 她不会把听见的话跟别人讲,而别人也不会因为她的立场就停止背后的编排,就像有些人喜欢对着水诉说,知道水不会把秘密告诉任何人,而水也的确不会说一样。 格温其实知道所有,但她依旧自我。 《河流赞歌》的乐声响起时,业伽已在舞台上站好了,她是无数伴舞中的一个,毫不起眼,舞台上还有53个人做着跟她同样的动作。 而就在第一个变奏中,格温登场了。 她的步伐极大,狂暴地切进舞台中央,将所有人的位置挤占,非常干净利落的起跳,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自信大胆,一贯而成,宛如河流刚从发源地汇集那样,所有的力量都到位了,无需犹豫,只管向下流淌,一直流畅! 兰萨尔小姐曾纠结于这个出场方式,因为长河的起源是众说纷纭的,最著名的是冰川融雪说,所以她想以更温柔的,涓涓细流的方式开场。但格温拒绝了,说长河这种存在,这么大的水量,最开始就是不平凡的,而且发源地再多,来自高原这点总是不可否认的,那么大的海拔落差,让长河的上游气势惊人,所以她不允许温柔的开场,她要以力量,惊人的力量来夺走所有人的目光! 蓝色的裙摆上没有任何装饰,这件单薄脆弱的衣服,裹在格温精瘦有力的身躯上,随四肢的舒展而荡出水一样的波纹,她的脚尖绷紧,她的肩颈放开,手臂到指尖的所有弧度都是自然的,但一个接一个的跳跃已在舞台上席卷,爆发吧!以高落差带来的势能。动力!来自柔顺之物的刚强。长达十多分钟的猛烈跳跃填满了舞台的所有角落,哪怕是看过这位首席《跳跃、接着跳跃!》舞台的观众也不得不为之震撼,在高强度的舞蹈中,所有动作都没有丝毫变形,更不会懈怠,高昂的情绪一直在持续着,而格温天生的强空间感使她不仅完成了平行的位移,更赋予了舞台的上下感,所有方位似乎都是共通的,她一直在动,但不会为了炫技做华而不实,扰乱视听的繁复动作。 至河流平坦处,她的昂扬消失了,但并不畏缩,极致的舒缓让一切都慢了下来,她可以充满斗志,也可以瞬间隐于山林,从石上拂过,冲洗鸟儿蹼足的淤泥,轻柔俏皮,滴滴水花溅落满地。 富含各种姿态的流淌被演绎,生命力在肢体间跳动,它绵长无际,哪怕不刻意彰显自己的存在,存在却仍被所有人熟知。格温的确无愧于世界第一舞者的称号,她的光芒盖过了场上所有,而接下来还有两场舞在等着她,谢幕后她紧接着就去化新妆了。 不过走到业伽身边时,还是说了句:“跳得不错。” “你跳舞时还分心看别人啊。”业伽开口前,幕后诧异地问。 格温仰着头,因这插话失去了交谈的欲望,什么都没回答就大步往前走了。她平时当然不会分心去看别人,但业伽太显眼了,在别的剧中还好,在《河流赞歌》中却只让人觉得,她才是真正的河流,不会像首席一样抢占所有人的目光,但水声就在那里,无法忽略。 兰萨尔小姐会把业伽培养成歌舞团新的首席,还是会把她卖给别的地方?这种好苗子,她知道兰萨尔是不会放弃的,她看业伽的眼神隐隐的像老鼠一样精。 回想起十多天前,在湖边初遇业伽,听见她名字的那一幕,她却只觉得对方属于天地自然,现在是无处可去,才在歌舞团暂居。虽然天赋很好,所有动作教一遍就会,像个老手一样,但格温知道,业伽并不爱跳舞,如果一辈子都跳舞,被困在舞台上,对业伽并不是好事。 就是兰萨尔小姐那边,或许她可以再观察观察。 《新颂》的歌声从舞台传来,德科的首相却已不在台下,不光是他,还有出资人爱格伯特先生,他们两个神秘地离开了,而与此同时,兰萨尔小姐把业伽带到了地下酒窖。 谁也想不到德科大剧院的下面藏了多少东西,不过这里交通很方便,如果从正确的道路出发,五分钟就能抵达。 业伽来时,首相跟富商爱格伯特先生已经坐在那里了,他们面前有四个杯子,里面是蓝莓酒的芳香。 “业伽小姐的名字是谁起的,真是人如其名。”首相和蔼的脸上露出笑容,他起身,将酒递给业伽及兰萨尔小姐。 业伽摇头:“不知道,但大家都那么叫。” “不是父母起的吗?” “不是。” “业伽小姐从哪里来呢?” “很多地方。” “真是含糊的回答。” 首相举杯,看得出来,虽然嘴上说业伽的回答太少,但他心里是满意的,于是图穷匕首见:“不知道业伽小姐愿不愿意让名字长一些,比如将业伽改为泽米布雅真文业伽。” 第4章 密谋 “这本就是同一个名字。”业伽说。 在场的其他三人相视一笑。 “是啊,这都是河流的名字,长河是多么伟大的存在,从我的家乡流过,也从格温的家乡流过,它那么清澈,那么神圣,如今却被帝国的军舰倾倒了无数垃圾、油污、鲜血,失去了本来的面目。事到如今,皇帝不思悔改,却还要以河流的名义屠害世人,使河流不仅脏了形,也脏了名。”兰萨尔小姐握住业伽的手。 业伽没有松开,但她说:“河流是不在乎形名的。” “对,河流不在乎,但我们在乎。”爱格伯特紧盯着业伽的眼,他的眸中没有商人的市侩,只有无尽的热忱,这一切倒映在波光中,可惜无论是狡黠奸恶还是大义凛然,都无法激起河流特殊的反应,她只是看着他们。 “业伽,你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来,对不对?”兰萨尔的声音很轻。 业伽点头:“知道,你们要我做间谍。” 伪装成河流之神的样子,接近皇帝,迷惑皇帝。寻找河流之神的命令仿若一个玩笑,但世界上太多人盯着皇帝了,这些人的脑子动得很快,轻易地便从其中找到了漏洞,不是命令的漏洞,而是皇帝本人的漏洞。 这是一个突破口,昭示着皇帝不再是冷静的皇帝,他在下达命令的瞬间,露出了自己可被攻破的脆弱一面。虽然这可能是陷阱,但他们愿意赌一赌,所有被侵略的国家和地区都愿意赌一赌。 死的人已经太多了,如果能以少数人的牺牲换取多数人的存活,那他们甘愿冒险。 可是现在,该谁去牺牲? 第4章 愚弄皇帝的人已死了五批,今天消息传来,第六批貌似也失败了。 “业伽,你很聪明。”首相说,德科是长河不曾流经的国度,他当然不信什么河流的神话,他只是想用个美人计。而从业伽的名字到言行,他相信她愿意配合这一切,或许她本就是故意找上门来的,为了相同的计划。 这世界上希望帝国停战的人不在少数,而业伽就是那个有志向又有能力的,她伪装的很好,非常像河流的样子。 “我只是顺势而为。”业伽说。 “你同意做这一切?哪怕失败的后果是死!”首相面色凝重。 业伽平静地点头。 “好,明天开始会有专门的人来教你,你已经很像河流了,但对于间谍来说,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放心,不是太困难的东西,只是教你怎么对付皇帝。” 随着计划的敲定,当晚,业伽离开了大剧院,前往德科的官邸居住。 河流之神不能是舞女,也不能和凡俗的一切牵连太深,过往的经历被隐去,现在她是从河水中诞生的神明,被歌舞团的人看到,发现了她的特殊,便带往了作为中立国度的德科,而德科的人决定对她进行一段时间的考察,以判断她是否为骗子。 “太荒谬了!太荒谬了!把一个正常人说成是河流的化身,河流为什么要化成人形!河流之神就该是人的样子,不该是其他东西的样子吗?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这么荒谬的话你竟然能说得出口,兰萨尔,我以为你看她是觉得奇货可居,可培养成下一个首席,把她卖个好价钱!没想到你比我想的还要恶心!你竟然让她去做那么不要命的事!兰萨尔,你是疯了吗?你是个商人,商人参与政治是没什么好下场的!” 格温把屋内的一切都摔了,化妆盒撒在地上,里面五颜六色的粉斑驳交织,飘散在空中,让兰萨尔打了好几个喷嚏,她努力维持着自己的仪态,但满目没有下脚的地方,椅子沙发都被格温搬起来砸断了,木屑跟钉子暴露着自己狰狞的一面,险些把她的高跟鞋搞折。 “你听我说,业伽是自愿的,如果不是自愿,没有人可以强迫她。” “谁知道你们用了什么花言巧语,兰萨尔,我小的时候你也是用花言巧语骗我的,说歌舞团要坚持不下去了,一个大老板看上了我,如果我能跟他一段时间,他就能资助歌舞团,歌舞团在,我就能继续跳舞了。你说以我的水平,除了歌舞团,没有地方会要我的,如果歌舞团也不在,我就只能回乡下,那里没人会看我的舞,我的天赋跟爱好只能被埋没,你说你对我有知遇之恩,如果大老板看上的不是我,而是你,你肯定犹豫都不犹豫,直接就去了。” “格温,给你请老师真的花了很多钱。而且那个人在当地的势力很大,如果当年你不从,我们整个歌舞团的人很可能连地界都出不去,稀里糊涂就被人害死了。这件事我的确对不起你,但我也是没办法。” “没办法,业伽呢?谁逼你把她献上去了吗?我花了你不少钱,业伽花了你什么钱,我们才认识她多久,你这么急地把她卖了,爱格伯特给你很多钱吗?还是首相那个老玩意许诺了你什么好处。” “格温,正常人会像河流吗?我从来没见过业伽那样,那么像长河的人,又在这个时间点出现。相信我,她打从一开始就是自愿的,首相已经准备通知帝国这件事了,不要拖后腿,现在事情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你这么闹,只会把业伽害死,把我们都害死,甚至德科这个中立的国度,都可能遭受战火。” “如果代价真的这么大,你们为什么要冒险,德科的首相可以跟皇帝解释说自己是被骗了,世界需要一个中立的国度,而别人想利用这个中立的国度做一些不好的事,事情本身则与德科无关。德科的地位摆在这里,皇帝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你们把位置选在德科,不就是存了这些小心思吗?至于歌舞团,一群唱歌跳舞的,能懂什么?我们只是遇见了骗子,又被骗子骗了而已。真正有危险且必死无疑的,只有业伽。”格温砸了东西后,情绪稍微平静了一些,她冷眼看着兰萨尔,只觉得她在拿别人的生命赌利益。 兰萨尔靠在墙上,略显疲态。 “格温,这的确是冒险,但我的家乡已经没了,许多人的家乡也消失了,我不知道业伽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可我猜,她的家应该也没有了,不然不会同意这件事,也不会表现得那么像河流。这些年来,大家把该用的法子都用了,帝国的武器设备前进,我们的技术人员也是日夜不停地研发新武器。前线的战士死的死,伤的伤,暗地里的情报人员们有些突然就没了。大家失去的已经太多了,如果不用尽各种办法,失去的只能更多。你觉得这个计划荒谬,可只要有一分可能,大家就愿意尝试。” “你们都疯了。” “皇帝还没有女人,大家以前觉得他只喜欢战争,无心他事,但这次寻找河流之神的命令不一样,这说明皇帝的心在某些事上是有起伏的,具体是什么事我也不清楚,但他们说,这是一个好现象,是可以尝试突破的。” “没有把握就去试?兰萨尔,你最近都接触的什么人。”格温冷笑。 兰萨尔没有回答:“你好好练舞,明天还要继续演出呢,被人看出异常可不好。”说完,她推开门走了。 格温虽然恼怒,也摔了不少东西,可到底知道把门关好,在没人的地方质问。对于这个从小看到大的亲密伙伴,兰萨尔还是比较放心的,也愿意花时间去安抚她,但更多的话就没必要说了。 业伽在官邸接受训导,老师并不多,只有两人,他们中的一个本打算教她怎么伪装成河流之神,但在短暂的接触后,发现业伽自身已经非常像了,甚至比他能想到的更像,无时无刻都没有漏洞。所以此后的注意力便放到了怎么应付皇帝的亲遣队。 这支新近组建的特殊部队拥有着直接判定对方是否合格的权力,只要被他们肯定,事情便已成功了大半,此前,曾有人想过贿赂他们,但他们收礼却不干事,毕竟都是皇帝的亲信,如果能用金钱收买,也不会被皇帝看中。 不过在这么多次的试探中,他们还是稍微软化了其中的某些人,得到了测试的具体内容,总的来说,测试是随机的,但下次的题是可以透露的,因这些题都非常刁钻,完全不是人类的身躯所能承受。提前泄露也不一定能解题,亲遣队的自然愿意拿钱办事。 “放心吧,亲遣队虽然没给前面的通过,但他们泄的题都是对的,首相已经和人联络,把该用的工具都弄到了,我们提前演练几遍,到时候只要配合的好,都是能通过的。”老师们给业伽说着注意事项。 业伽一一点头。 半个月后,德科将一切汇报,亲遣队的长官接受了此次邀请。当那些黑色的军装出现在德科的广场上时,所有人都已做好了准备。 第5章 测试 他们并不是赤手空拳,而是随身携带了十七只大箱子,于朦胧的晨雾中默默抵达德科,没有要求住宿,更不曾休整,首相大臣们被从床上叫醒,要求一小时内带业伽去剧院外。 虽然是第一次来德科,但他们对这里已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样子,测试题目是随机的,测试地点自然也是随机的,这是为了防止某些人做手脚。 他们曾把地点定在河边,于是鲜血染红了鱼群。他们也曾把地点定在庙宇,残肢断臂撞了满地。首相请求将测试地点定在官邸内,免得吓坏德科那些习惯了和平的居民,但亲遣队的队长拒绝了。 “你没有权力要求这些,不过既然你要求了,我也可以变相地满足你的要求。将测试定在剧院外的广场吧,叫所有的居民都来看,我知道德科的广场很大,盛一万人是不在话下的。” “长官。”首相为难地开口,最终却在那冰冷的眼神面前败下阵来,唯唯诺诺地去下发通知了。 亲遣队队长,也是残害纳川的指挥官埃利阿斯将军十分厌恶自己目前的工作,带着对皇帝的忠诚,他将把一切圆满完成,但过程中究竟怎么执行,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是不会给这些骗子好脸的。 业伽出现在埃利阿斯面前时,他轻蔑地打量了她一番,说道:“测试开始吧。” 没有对规则的解释,也没有多余的询问,人道主义关怀并不适用于现在这个场合。大剧院的白被清晨的光射穿,木头都渐渐暖了起来,这温度却无法抵达任何一个人的心中。 格温听到安排就来了广场,她穿着华美的礼裙,脸上是艳丽而不显浓重的妆,唇极红,神色却极沉默,仿若将死前最后盛开一次的花朵。 业伽被快速检查了全身,随后带到高台上,这里已在十分钟内搭好柴堆,刑架竖在中央,现在上面捆绑着少女。 火焰在汽油的助长下瞬间暴燃,将业伽包围其中。 第5章 “天啊!”德科上次公开处死罪犯还是在百年前,这批广场上的人,哪怕年纪最大的,也没有见过此等骇人的景象,有人当下便昏了过去。 “这群可恶的混蛋,完全不配称作军人,根本就是刽子手,变相杀人!”痛骂声细微作响,帝国军人们置若罔闻。 一群在安逸环境下待久了的懦夫,连声音都不敢大声发出,更不敢上前反抗,又有什么好搭理的呢。 十分钟的时间过去,军人们将火焰扑灭,出人意料的是,业伽并没有死,甚至连烫伤都没有一点,只有些黑烟和灭火器的白色干粉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 “好神奇,怎么连衣服都没事。” “哼。”埃利阿斯轻蔑地笑了,他显然并不吃惊,但也没说什么,只告诉业伽,“这一项合格了,开始下一项吧。” 格温瞪大了眼睛,满面疑惑地看向兰萨尔,兰萨尔却装糊涂一般,惊叹道:“我就知道,看她的第一面我就知道,她就是河流的化身,河流怎么会怕这么一点的火呢,这火连她的衣服都无法伤害。” 那副瞻仰神迹的表情惟妙惟肖,但作为跟兰萨尔相处久了的人,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故意演的。 看来德科的确是有万全的准备才敢冒这个险,但帝国的军人不是傻子,他们真的会中计吗? 下一项测试很快开始,临时的玻璃屋组建在高台上,业伽被关入其中,跟她一起关进去的,还有几十条毒蛇。 格温看见的瞬间松了一口气,毒物的确可怕,可只要在身上抹些特殊的化学物品,毒蛇就不敢靠近了吧。德科连防火的东西都能搞出来,防蛇的一定也不在话下。 事实证明,她的猜想是对的,那些蛇在三十分钟的时间里,完全没有搭理业伽,甚至连靠近都懒得靠近。 埃利阿斯脸上那种轻蔑的笑再次浮现,这次他的嘴终于不再闭着:“看来业伽小姐准备得的确充分,可有一个问题是无法避开的,业伽小姐能变为水吗?” “业伽既已化作人形,当然不愿化为水,否则怎不在一开始就以水形相见呢。”业伽说着老师们教她的话,她的声调麻木,没有任何起伏,似乎本身不存在思想一般。 “可这样,谁知道你是不是骗子。” “是不是骗子,并不影响我的行为。对河流来说,信与不信的结果并无区别。” 埃利阿斯打量业伽的脸,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么多次的测试中,这个被测试者是最像河流的,当然,只是一种模糊的感觉像,大体上还是骗子的气味。 “既然如此,把最后一项改为纸面测试吧,一百道题已经准备好了,通过,就去见皇帝陛下,接受最终测试,错了,就死。记住,不光要死你一个人。”埃利阿斯威胁道。 业伽点头,这一百道测试题,已经有人尝试过,都是与河流相关的,流经哪里,在哪段发生过大概哪次战役,河流中的主要鱼类图谱,千奇百怪,涵盖的面非常广。 已经用过一次的题不会再次出现,而题目形式,也大多以问答为主,要求大量的文字回复。 埃利阿斯觉得真正的河流一道问题都答不出来,河流又不是人,怎么可能懂那些复杂的知识。帝国语覆盖面虽广,连德科说的都是帝国话,但影响力再大,对河流来说也是陌生语言,它可能听得懂,写却不大可能。 一道题都答不出来,反而比全对要可信些。 但业伽在三个小时内把题全写出来了,他将纸上内容扫描给皇帝陛下后,皇帝陛下说可以通过。 “真的假的,这些测试是可以通过的?”格温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她不觉得如果业伽测试不过,他们歌舞团的人能独善其身。 但现在那个穿着黑色军装,踩着黑色军靴的恶魔却说通过了? 她才不觉得对方真信业伽是河流的化身,也没感受到丝毫的快乐,只有一种来自潜意识的冰冷慢慢爬上了她的全身,周围的人已经开始庆祝,虽然在这个国度,没几个人信河流之神存在,但好歹不会有人死了,德科免于血腥,他们的日子还会和原来一样。 至于中央那个叫业伽的女孩,他们并不关心她日后能不能活,因为她已完成了没人能完成的壮举。 “大剧院是个好地方,就让她在剧院住一晚吧,明天我们将她带走。”埃利阿斯说,他密封好业伽的答卷,让亲遣队的其他成员将现场收拾干净,然后就像来时一样,默默离开。 到了私密住处后,他向皇帝发出了联络申请。 “陛下很满意那个骗子吗?” “当然不。只是这件事已拖得太久,渐渐无聊了起来,且我马上要派你去做另一件大事。” “我的荣幸。但是陛下,请记住她是骗子。”埃利阿斯没有放下警惕。 皇帝面露笑意:“当然。”德科的小举动是瞒不过人的,偷偷准备防火驱蛇的材料,将那些粉末融进油脂中,涂在身上,以起到暂时的效果。穿上特制的衣服,背诵河流相关的资料,这些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些人真以为他在德科这个号称和平的国度没安排间谍,而亲遣队的成员可以被收买吗?他故意让他们放出信息,只是为了让游戏更有趣些。 收到的钱财就当是游戏中的一些小惊喜,亲遣队的人乐于接受,他也乐于接受,既然有人想演戏,就陪他们演戏。 至少这些人用心了,该背的知识也都去背了,比起蠢笨的骗子,他还是更喜欢付出了努力的骗子。 虽然这骗子的身份着实有些出乎人的意料。 歌舞团成员,一个用声音、用肢体去取悦别人的也配自称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河流那么清澈,他们却每天涂脂抹粉,这哪里像河流?不过没关系,时间已过去快半年了,他的测试也已进行到第七个地方,该开始下一步了。 只是不知道今晚,骗子的歌舞团姐妹,会不会去见她。 皇帝收敛了笑意,但他无疑为接下来的事兴奋着。 大剧院内,业伽清洗着身上的化学制品,这些东西并不难洗,在火焰灼烧后已消失了大半,但头发中还有些残留。其实她并不需要这些东西,但德科的官员跟老师们认为她需要,她也就需要了。 今天的事没在她心里留下什么波澜,大剧院本不是住人的地方,为了她的到来添置了一些东西,现在整片建筑都空荡荡的,她静静听着那些溅起回音的水声,洗了很长很长时间。 就在她结束手上的动作,准备出浴室时,敲门声响起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格温的轻声呼唤:“业伽,是我。” 或许是来告别的,但当她穿好衣服,将门打开,却被拉住了手。 “业伽,你不能去帝国。皇帝说过,无论在什么地方找到长河的化身,都要乘车到离此地最近的河边,从长河流域将长河带回帝国,这段路那么远,是可以找机会逃跑的,我已经跟人联系好了。” 第6章 女皇的经历 格温急匆匆地说完这段话,仿佛生怕业伽不答应,也怕自己后悔一般。 但业伽只轻轻地将她拉进屋里,锁好门后,语调平缓地说:“跟谁联系的,应该取消。” “不能取消!我知道你担心这件事有危险,但去帝国更危险,他们根本不信你在测试中的表现,你看亲遣队队长那讽刺的笑容,他们现在带你回去,只是要以更恐怖的方式报复人,要全世界看看欺骗帝国的后果。” “格温,我不会有危险。” “怎么不会有!不要心存侥幸了,逃跑的风险都要比去帝国的风险小。你是不是埋怨我来的时机不对?其实我早想见你了,但兰萨尔每天派人盯着我,生怕我做出影响计划的事。首相官邸的防卫也太严了,根本没空子可钻。” “先前没空子,现在就会有吗。”业伽平静的双眸看着格温,随着测试结果出来,她身边那些隐秘的存在已由德科的人换成了帝国的人,帝国的人不会比德科的人松懈。 “业伽,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露空子引我来见你。”格温坐到床上,低头看自己的脚踝,白天的那股冰冷感一直附着在她身上,而现在那感觉已越来越深入骨髓。 “是帝国故意的,包括让我住在大剧院。格温,你找的人可能跟他们也有关系。” “但我跟他们没关系!”格温在听了业伽的话后紧急回了一句,虽然她是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来的,但随着对话,她发觉她已隐约将自己放在了可疑的位置,简直像是和帝国配合,来诈业伽的。 “我相信你。”业伽坐到格温的身边。 “可是,你真的不能去帝国,在那里谁会帮你。如果他们发现你是骗子,对你用刑怎么办,你为什么要说自己叫业伽,为什么要答应兰萨尔他们伪装成河流的化身,这种一看就是去送死的,还会死的很难看那种。难道你有亲人被帝国杀死吗?那更应该韬光养晦,静等适合的时机,而不是冒险谎称自己是河流,这是多么荒谬的事啊,帝国根本就是把这当成了个笑话,等着别人用生命给他们提供扭曲的快乐!” 第6章 “我是自愿的,没有亲人死亡,也没有更改名字。” “那就是被兰萨尔他们蛊惑了,我以前也自愿被她蛊惑过,那时候为了成为世界顶级的舞者,站到更大的舞台上,我什么都愿意做,包括献出自己的身体、灵魂。因为我渴望成功,但你渴望什么?”格温情绪激动起来,这几天类似的话她已说了太多,自己都要听腻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每个听见她话的人都无动于衷,天知道,她甚至去找过爱格伯特! 那个平时对她很有意思的商人,却连看都不看她,只告诉她不要说了。 她知道他们貌似在做很伟大的事,但有什么比生命更伟大吗?死的不是兰萨尔跟爱格伯特,他们才能那么冷静。她没他们那么无私,能诱导别人献出性命,像她这种自私的人,碰见这种没有利益又带极大风险的事,只会跑。 “不要怕连累人,测试已经通过了,你在帝国的船上神秘失踪,那是帝国军人的问题,而不是歌舞团的问题,你不会害到我们。这次是他们故意露空子引我们上钩的话,我们就等下一次机会,总之,跑还是要跑的!我在世界各地认识的人不少,帝国也认识一些,听我的,你没必要牺牲自己。” “格温,这不是牺牲,是顺势而为。” “够了,收起你那些屁话,等着我以后找人联络你。”格温站起来,准备走了。 白天的测试看上去顺利,但把她吓得够呛,神智都失了些,才会急匆匆地联系人,又急匆匆地想带业伽走,现在被业伽一提醒,才发现是那么明显的诈。对方是觉得她很蠢吗? 不过她的确说不上太聪明,被这么一轻视,更想带业伽走了,这群看不起人的帝国屠夫,她一定要让他们看看小人物的智慧。 “格温,我的确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业伽认真说道。 但格温哼了一声:“呵,这话还是用来骗皇帝吧。”说完,头也不回,“哐当”一声把门关上走了。 屋子重回寂静,业伽沉默地站了一会儿。最终,她什么都没有做,没有追上去向格温证明自己,也没有向众人证明自己的打算,就像亿万年来,它一直流淌,不曾救过溺死的生灵,也不曾抛还人们的祭品。 格温觉得帝国冰冷,但看似包容的长河又哪里比帝国温暖呢,它在漫长的岁月中杀死的人与物甚至远比兵器多。 只是它并非故意如此。 正午,车子停在了大剧院前,业伽最后看了眼剧院外的民居,那些靛蓝色的明亮房子是用砖砌成的,没有用水泥特意抹平,呈现出一种凹凸不平的粉感来。颜料很新,材料很旧,是河水不会有的人造质感。 送行的人挤满广场,亲遣队在浪潮中将车开走了。 他们于傍晚时分将交通工具改换为军舰,业伽登上甲板后,来了一波又一波好奇观察她的人。 “是个漂亮姑娘诶,穿着长裙,我还以为她会穿祭祀服,或者那种高帽子、从头装饰到脚、五颜六色、琳琅满目的民族服饰。” “她是从德科来的。”亲遣队队员说。 他们的黑色服饰在白色水手服中很突兀,又都是嘴极严,平常沉默不语的人。海军们本来不怎么敢和这群皇帝陛下的亲卫们搭话。但自从舰长打开了话匣,他们的嘴就闲不住了。常年在大海上漂泊,娱乐项目少得可怜,能见的风景更是除了海就是敌方的舰艇群。 这次被皇帝派来执行这么有趣的任务,他们是非常高兴的,而且陛下说了,可以把这当成一次休假,休假可不就是吃吃喝喝玩玩闹闹。 “她胆子还挺大,也不怕死,敢伪装成河流的化身。” “纳川都跟将军说了什么?他们真相信世界上存在河流的神明?” “相信,在他们的典籍中,长河拥有无边的力量。”埃利阿斯端起酒杯,跟舰长坐在甲板上吹风,这艘装备了当前世界最高科技水平的战舰体积算不上巨大,长河再宽也有窄的地方,他们还没疯狂到拿出海上作战的武器来运骗子。 说个实在话,她提供的情绪价值还不如油费。 “世界上的信仰真是丰富,据说帝国以前也信天上存在神明,那些星星都各司其职,在高处管理人间。” “花朵的盛开跟四季的轮转都归星星所管。”埃利阿斯接话道。 舰长笑了:“这话倒符合科学,可惜古人的星星是跟人类似的神。雪山下的居民也相信山都是神山呢。” 海军们嘈杂的谈笑声飘荡在山谷里,军舰驶过长河的支流,水道狭窄,恍若抬手便能摘取悬崖边的树枝。埃利阿斯站起身,打量周边的一切,他并不担心来人劫走业伽,陛下说了,要劫就让他们劫走,事后把人找出来杀了,反倒有意思。 只要帝国没人受伤就行。 业伽虽是德科安排的,但有些人看样子并不希望她来送死。那些外乡人就是这样,互相之间无法全然说服对方,做起事来便自相矛盾,自乱阵脚,自取灭亡。 “长河算是小众信仰,全世界信的人也就几百万。” 听上去是个很大的数字,但对比世界上出现过的,信徒高达几亿的旧宗教们来说,委实太少了。 “但是将军,你听说过传言吗?女皇还是地质学家时,曾探访长河的尽头,她热情地向随行的每一个人介绍泽米布雅真文业伽的神奇之处,后来在书上,还称其为神河中的神河。”舰长军衔不如埃利阿斯,年岁却长他很多,阅历丰富得很。 埃利阿斯闻言露出了惊诧的表情,显然他并不知道这些。 “女皇,她继位后没再提过地质学家的经历。” “女皇可是非常出色的学者,下过深海,去过高山,3581号上还存放着女皇用过的潜水钟,她探过长河河底,被称作‘死亡之海’的长河最低点,三千多米的水下大深坑,并写了七篇论文分析内陆深坑的产生。” 埃利阿斯的表情变得难看起来。 “将军,长河还是非常吸引人的,从海拔四千米处冲下来时,气势非凡。在深坑中,则恐怖异常。虽然是河,但意外的从上到下都很高。皇帝幼时,应该没少听这些故事吧。” “你觉得陛下因此就会信长河的传说?”埃利阿斯冰冷的目光紧盯着舰长,他从对方的话中听出了对皇帝的过分揣测,这不是一个忠心的大臣该做的。 舰长摇摇头:“不会,幼时可能在女皇的引导下信过,但现在,怎么可能呢。” 埃利阿斯沉默了片刻,最后放下了戒备,冲舰长举杯,他们都没细说这话里深藏的意思。 但在两个杯子碰撞之前,刺耳的警报声突然响起,是舰体遭到攻击的信号! 怎么可能,就算营救那女骗子也该偷偷营救,现在这动静。 “将军,请速去避难舱,是水下追击舰!速度很快,不止一艘!” 第7章 尼拉布莱奥 巨大的撞击声响起,舰体失去了平稳,开始在并无波涛的江面上摇晃。 水下追击舰以轻便的体型和特制的尖锐舰头著称,他们装备炮弹,但更多的时候是用来做自杀式攻击。 这意味着他们在帝国的军舰面前没什么胜算,但帝国想要全身而退也是不可能的。 “舰长,能看出是哪伙人吗?干死他们,竟敢毁我们的度假时光!”大副说。 “稍安勿躁,是盟军尼拉布莱奥的人。”舰长以丰富的经验判断着对方的来历跟意图,并将猜想发给了埃利阿斯将军。 副舰长不解:“怎么回事,盟军跟我们是友好状态吧,上个月还并肩作战来着,这会儿就对我们发动自杀式攻击了?” 舰体的摇晃越来越剧烈,对方的首要攻击点却是休息舱,看来他们是带着目的来的,且非常熟悉此舰结构。 “战士们的生命要紧,没必要做无谓的牺牲,把女骗子丢下去吧。”埃利阿斯的消息传来,舰长还没表示同意,就看见业伽落入了水中。 出人意料的是,虽然他在镜中目睹了全过程,确认掉下去的是个人,却未看见可怕的坠落场景,那是十多米高的甲板,本该溅起大水花的,可业伽却更像水落入水中,不对,水的动静也是很大的!业伽的动静却小到几乎没有!在翻滚的江面,她像是长河本身汇入长河般,快速融为一体,虽还是人的形态,但随水面浮动的状态却自然无比。 她没有沉下去,也没有浮上来,而是半边身体在水中,半边身体在空中,且一直如此。 追击舰停下了攻击,他们似乎观察了一会,但使命感让他们无暇多想,只飞速靠近业伽身边,带走了她,然后消失在江下。 “太邪门了,该不会真不是人吧。”大副说,他搓搓自己的脸,让神智更清醒些。 “应该是专门练过,世界上总有些奇人异士的,要是一点本事没有,也不会被选来当骗子。”副舰长安慰道,但他自己也感觉很神奇,而且水下不是一艘追击舰,而是三艘,追击舰体积虽不大,普通人被碰到,也足以致死了。这么狭窄的江面,业伽却没有受伤。 第7章 是有什么特殊技巧在吗? 埃利阿斯和舰长心中也觉得诧异,但埃利阿斯觉得那个女骗子单纯是运气好,他正和舰长商量怎么向皇帝汇报。 “确认是盟军?” “不会错的。” “那事情就麻烦了。” 业伽感觉不到亲遣队的烦恼,她被带上新舰后,就进了小黑屋,里面什么都没有,更不曾出现交谈声,他们好像生怕泄露更多的行踪。 追击舰秘密地开向了河流尽头的城市,头套罩在她的脑袋上,隔绝了一切,等恢复光明时,她已经出现在了古朴的办公室内。 这里地方并不大,充满了实用性设计,有台占了房间五分之一面积的大办公桌,上面摆满了文件,桌旁还有个废纸篓子。 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坐在沙发上,持枪警卫抵着业伽的头。 电视上放着她在水中被捕的影像。 “真是神奇,怪不得能让帝国的皇帝动心,将你留下。”中年人说话时,眼袋微微颤动,不知情的会以为他是操劳公务所致,但业伽知道,那是酒色造成的。 河流远比人们想象中知道得更多,尼拉布莱奥是与长河相接之处,河旁的闲言碎语成了情报,无需刻意,她便知道自己身在何方。 这个人的照片她也是看过的,孩童们唱着辱骂他的歌谣,将唾沫啐到他的头像上,再狠狠踩几脚,都是些生活困苦的人们,做着繁重的体力劳动,被剥削再剥削,大人们没有片刻的喘息时间,只有孩子们才有精力骂上一骂。 老独裁者看着年轻,今年却已八十多了,两年前做过换肾手术,把健康的适配者杀死,来延续他的生命。首都的权贵们也有样学样,花天酒地,奢靡无度,身体不行了就去残害别人的身体。 民怨沸腾却无可奈何,上层掌握着精尖武器,镇压起叛乱来易如反掌。随着与帝国的合作,他们捞取了不少好处,但上层过的越来越好,下层却越来越差,制造武器进一步压榨了他们的身体,有些人在没有保护的武器工场内只干了几小时,便被有毒气体杀死了。 “资料上说你的母语是帝国话?你从哪来的。”尼拉布莱奥的语言非常繁琐,帝国话中吐两个音能表达的意思,他们要吐十个音才能说清,为了不耽误办事进度,他们都训练出了非凡的语速,往往嘴动个不停。以防太累,动作的幅度还极小,导致发音含糊不清,难以辨别。 老独裁者的帝国话说的还可以,却也夹杂着母语自带的黏连感。 业伽回他时,用的是尼拉布莱奥语,吐字倒是非常清晰。 “不是帝国话,我从很多地方来。” “你会尼拉布莱奥语?” “会的,还会地方方言。”业伽用尼拉布莱奥偏远省份的话回答。 老独裁者沉默了:“皇帝知道吗?”情报中并没讲这点。 业伽摇头:“或许知道,流经地的方言河流总是能记住的。” “哈哈,流经地,真会说啊,看来的确不能留你。”老独裁者靠在椅背上,眼中杀意浮现,他早权衡过利弊,比起皇帝被人蛊惑,放弃战争,也随之放弃与尼拉布莱奥的结盟,他更愿意在事情未发展到无可挽救前,得罪皇帝。 皇帝不会因为一个还没见过面的女人就撕破脸,尼拉布莱奥却承受不起失去帝国支持的后果,他们得罪了太多的人,如果被报复,将有灭国的风险,他倒不在意国家,这个地方被灭也无所谓,但得在他死后。 战争还是好的,能带来无数利益,远比和平好。 “皇帝并不相信河流能化身成人,他只是把一切当成笑话。”业伽说着实话,但老独裁者明显觉得她在为自己开脱。 “笑话,平白无故会说停止战争的笑话吗?怕是真的存了这个心吧,不过将源头杀死就能灭掉他的心了。” 持枪警卫全身紧绷,只等一声令下,便可以开枪。 业伽说:“你无法杀死我,只会浪费子弹。” 老独裁者站起身来,打量业伽,他承认这是个好骗子,德科说自己中立,却能找来这种人。皇帝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好奇还是真的相信了她,他不愿意得罪皇帝,但现在杀了这个叫做业伽的骗子,皇帝寻找河流之神的玩笑话便永远不会实现了。 因为业伽已通过了皇帝的测试,如果她死了,可以说河流之神的化身厌倦人世,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了,皇帝也就没有理由再找下一个测试对象。就算又出现自称河流的,也可以在测试前就直接判定对方为骗子。 死去的业伽将是真的河流之神,无人可替代。 说不定皇帝也想她死,明明没有突出表现,却通过了七个测试者中最简单的测试,这就是皇帝的陷阱,随便找个通过者,杀死她,让承诺永不实现。 帝国军舰实力强悍,却未做抵抗就让他们带走了业伽,如果说之前他还有所犹豫,想到这点,却给了他无穷的信心。 皇帝的确是想杀业伽的,也默许他动手了。 “开枪。”他向警卫下达命令。 枪管离业伽的头不到三厘米,在他说完的瞬间,子弹便射了出去。但随之,神奇的事发生了。 子弹进入业伽的脑中,却好像被卷进了河里,此时业伽的头仍是人形,但他们就是能窥见其中水流的漩涡,这惊奇的一幕让老独裁者睁大了他狭小浑浊的眼,警卫在反应出异常的那刻便急补了数抢,直到打完弹夹中所有的子弹。 难闻的火.药味充斥狭小的空间,老独裁者特意设计,用来表现自己勤政务实形象的房间已失去了表象,这里就像个杀人的私刑室,可被杀的人并没有死! 业伽的手伸向自己的脑中,她的脑是个实体,上面是正常的五官。手进去时,任何皮肤轮廓都完好无损,但子弹却在所有人的视线中被从漩涡拿出,业伽将其塞回冒着热气的枪管内,枪管在某种巨大的力量下容纳一切,并冷却回常温状态。 “我说过,你无法杀死我。”业伽用尼拉布莱奥语平淡地说。 老独裁者一下没挺住,便摔倒在沙发上,腰已完全失去力量,于是下滑又下滑,身体最终整个接触了地面。 尿骚味传来,警卫却不敢去扶他,只神智丧失般,口中喃喃道:“是神明,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我向神明开枪了……” 老独裁者在最后的冷静中告诉自己要向外求救,他颤抖着想爬起来去碰桌上的警报器,却怎么都够不到。 以后不能用这种面子工程的办公室了,要装满警报器的,桌上有警报器,地上也要有警报器,还有垃圾桶,都要,都装上。还有警卫,可恨,他为什么只带一个警卫呢,一个人泄露秘密的风险,跟一群人泄露秘密的风险是等同的,他该带一群警卫! “河流啊,饶,饶恕我的罪孽吧,我会向你进贡一百个童男童女,不,一千个!一万个都可以!”老独裁者嘴唇颤抖,浑浊的眼中流出泪水,他在那祈求的话语下却得到了一股力量,让他摁到了桌上的警报器。 嗡鸣声作响,持枪警卫们大批涌进,却没看到可疑人物,甚至没有水,只有老独裁者的尿液漏在地上。 业伽已经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第8章 皇帝的藏品 镜子遍布城市的每个角落,夕阳的余晖洒下时,这里不见太阳,却处处金黄,晃眼的光照在大楼的平面上,镜子将其反射又反射,所有鸟都不敢飞来,唯恐迷失在人造的光里,粉身碎骨。 业伽不是化作水流出办公室的,她直接与长河相连,将目前渺小的身躯投入巨大的地脉中。 尽头的尼拉布莱奥笼罩在冰冷的光里,没有一个人在街上行走,只有巡航飞机密切关注着城市的动态。 河面金光起伏,在太阳照不到的阴影处,是肮脏的贫民窟,他们蜗居于城市最低点。在尼拉布莱奥,阴影与光亮是不会变化的,太阳消失后,楼层那特殊材料制成的玻璃,将把吸收的能量转为电能,霓虹灯将把城市照得有如白昼,而底层仍是黑暗中的老鼠。 为了让老鼠心里好受些,不总想着叛乱,尼拉布莱奥法律规定:“镜子只可照见外面,不可窥探里面。”所以老鼠们望向高楼,能看到的只有自己佝偻的背,稀疏的头发,上层的世界是无法想象的。 据老人说,他们有柔软的,鹿皮、狐皮、貂皮的沙发,还有永久流淌的喷泉、泳池,音乐在每个适当的时间响起,而斗兽场中不光有动物还有无家可归的人,他们撕咬在一起,老爷们看到了兴奋地连连喝彩。 但老人们的话或许是夸张了,年轻人觉得上层虽穷奢极欲,但顶多是每顿餐食都从外边运来,再都浪费掉,每周换新衣服罢了。或许一餐能有上百道菜,其中九十九道都是大鱼大肉,土豆不会摆在他们的桌上,而苹果也是想吃就吃,普通人家一年才能吃得上一次的水果,他们一天就能吃五十个。 上层听到这话时,不由暗笑,并将隐私做得更好了些。 第8章 业伽在水中观察着城市,并一连观察了四晚,第五天日落后,她上了岸,没有目标地在城市漫行,很多人看见了她,他们并不知道她是谁,老独裁者被业伽吓破了胆,连通缉令都不敢发。 只有酒馆里的人窃窃私语,谈论这件事情,他们还拿到了业伽的照片。 “帝国故意的,皇帝想借老首相的手杀了这个女孩。” “老首相那么狠,人都劫走了,最后却没敢下手?”这群最底层的人是群连老鼠都不如的臭虫,老鼠们东躲西藏,用尽力气找一些饭吃,他们觉得自己不是小偷,只是被上层轻蔑称为偷东西的老鼠,为了这样屈辱的日子能过下去,而不致饿死,他们只能承认自己的确从工厂主人手里偷了钱财食物,哪怕这食物是他们用手勤勤恳恳挣得的。如果真要说偷了什么,他们只是偷得了屈辱却不愿放弃的时日。 臭虫们不一样,他们不从事劳动,并且相当乐意被叫臭虫,觉得这肮脏的称呼正符合他们无耻的作风,很是引以为傲。 老独裁者在他们眼中也不是可恶的,这种为了私利压榨他人的举动,很多人都会做,但大多做得不好,反把自己坑没了。老独裁者是其中的佼佼者,他做得又好又突出,把所有人踩在脚下,是这群臭虫心中的偶像。 “不是,老首相下手了,他对前首相都下的了手,怎么可能不敢杀一个小姑娘。但德科,要不说他们能做中立国,在这个乱糟糟的年代免于战火呢,那手腕非常不一般啊,选出来的人也透着股妖劲,愣是在持枪警卫眼皮子底下逃走了,还把对方跟老首相都吓够呛。听说大批警卫进去时,人影都没看见。” “神,那这下,人又没死,又不知去向,该怎么和帝国那边交待。” 酒馆里陷入沉默,只听得几阵咕咚咕咚的灌酒声。 “如实说就好。”毫无起伏的清澈女声响起。 业伽走向前台,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将自己的照片拿起,然后未再说什么,转瞬便离开了。 反应快的人在她要走的那刻,立即伸手去抓她的胳膊,却只抓到一片凉意,仿佛被无边的水浸过,再看自己的手,却一滴水都没有。 所有做出类似举动的人都看着自己的身体。 “我们是不是喝醉了?” “不可能三杯就醉,肯定是见鬼了!” “照片呢!照片还在不在?” 浑浊的眼一齐瞄准前台,而照片已不见踪影,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天啊。”所有人的酒都醒了,但脑子只觉得醉了。 业伽没有停止自己的夜晚之旅,她今夜注定是要去走走的,既然老独裁者已经见过她,那再多见几个人也没什么关系。 斗兽场是她的第二个落脚点,这里的声音总是很大,空气中都快充满肾上腺素了。 狮子被从笼子里放出,它肚子很瘪,已经十天没有进食。当两个挑战者被放上舞台,狮子立马扑了上去,头却狠狠地撞在了笼上。 “观众朋友们,让我们猜猜两人中的哪一个能有幸与狮子对决!获胜者将有挑战狮子的权力!”主持人宣布规则。 两个可怜人脸色煞白,经验让他们没有直接吓晕,但显然谁都不愿意先动手。 “失败者将被当场击毙!”主持人补充道。 于是恶斗在所难免,两个人赤手空拳摔打在一起,观众席上高声呐喊。 “2695号!2695号打死他!我在你身上可压了不少钱,你要是输了,想痛快的死都不可能!” “3149!用你的拳头打爆他的头!狠点!再狠点!” 比赛进行到了白热化阶段,2695号啃向3149号的颈部大动脉,而3149号无法反抗,他的四肢已被对方牢牢锁住,连挪动脖子的力量都没有,一切在血腥中尘埃落定。 “我也是为你好,台上死了,比被人整死强。”2695号说。 押他胜利的人高声呐喊,主持人为了烘托气氛,已站上台,要在狮子面前先给2695号颁奖,再让他迎战狮子。但奖杯从盘上拿起时,一张照片也随之滑了下来,大屏幕上将一切看的清清楚楚。 很多人起哄,让主持人看上边是谁,还扬言要弄死这个破坏气氛的小鬼。可照片里不是别人,正是业伽。她直视着前方,清楚她身份的人已经叫不出来了。 他们急调监控,想知道对方去向。却只在电梯发现了业伽的身影,像是故意给他们看的,她抬头盯了监视器三秒,此外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她的影像。 这使了解全程的所有人都毛骨悚然起来。 业伽却早已离开现场,太阳就要升起来了,街上人潮涌动,忙着奔赴打工地。 她坐到车站前的台阶上,默默沉思。 人越来越少,他们必须在光出来前赶到目的地,以免被烤死。 “你是从乡下来的吗?不能在这里待着,楼都太亮了,会把太阳光放大的。”好心的妇人停留在她面前,却只来得及嘱咐她快点走,就匆匆离开了。 业伽没动,直到第二个人的腿出现在她视野里。 非常赏心悦目的腿,几乎让人忽略了那裁剪合体的考究服饰,只把视线上移再上移,最后停留在好看的嘴唇上。 这张嘴说出的任何话都引人倾听。 “你是无处可去吗?”他问。 “我在等人。”业伽回答。 “去我的店里等吧。”他邀请道。 “好。”业伽没有拒绝,她跟在对方身后,已知晓这人的身份,他有着跟他母亲相像的绿色眼睛,深邃又明亮,哪怕是落帕山脉产的宝石,都不及其万一。 暗处无数护卫紧盯着他们,对方没有暴露身份,业伽便也不去戳穿,她没有想到对方会来,但在对方前往尼拉布莱奥时,她已察觉他的行踪。等他彻底踏上这土地,她就从水里出来了。 太阳缓缓升起,业伽走到了玻璃房前,这里用的材料跟外面那些摩天大楼完全不一样,里面是恒温的,生着许多花草,跟群鸟不飞、寸草不生的尼拉布莱奥主城区迥异。 “要看看里面都有什么吗?” “好。” 皇帝搬出竖木条排列成的凳子让业伽坐下,自己则打开柜子,让满满当当的瓶子显出身形。 “这是世界各地的土壤,很粗糙的是来自沃夫纳地区的沙质土,它渗水速度很快。”将一些土放到业伽指尖,皇帝声音温柔,像是在泛着露珠的清晨与友人随意闲聊。 他将无数种土壤放到业伽手里感受,又用水轻轻洗去上面的泥土。 土壤过后是植物标本,树叶、昆虫、飞鸟还有一些罕见的化石,每一种都放在不同的柜子里。 这些柜子外表上没什么差别,里面的东西不因贵贱,只因种类而加以区别,宝石的柜子紧挨着精油的柜子,精油旁边则盛放着植物的种子。 从早到晚,皇帝不知疲倦地讲着,他的嗓音还和最开始时一样,温柔也未减半分。 直到他拿出本泛黄的书来,问:“知道里面装了什么吗?” “长河的水。” 所有平静的表象都消失了,“当然,骗子小姐,你不就是为此来的吗?”皇帝美丽的脸庞冰冷,但并未做什么,很快便恢复了温柔的样子,继续介绍着他在异国的藏品。 第9章 花店 “这是绿松鸟羽毛做成的纸,它们在帝国北部泛滥成灾,每年冬季的死尸堆得像落叶一样。当地人拿鸟的粪便做肥料,有很高的营养价值,结出来的果实又大又甜,供不应求。鸟的羽毛则被当做装饰品,点缀在头上,或缝进衣服里,与绸缎混合,历来受人喜爱。”皇帝介绍着他那装满了书的柜子,不过并不讲书籍内容,单讲书籍的纸张材料。 木制的、铁制的、玻璃制、石制的,还有羽毛、鳞片、乌龟的甲、长河的水,千奇百怪的东西被做成薄薄的片,上面写满文字。 太阳慢慢落了,黄昏映在镂空的泛着多种色彩的玻璃窗上,世界的节奏开始恢复正常,街道多了抹人气,并渐渐喧闹起来。 “到开店的时间了。”皇帝从仓库里抱出很多捆花来,并将其中一束下端柔白、上有蓝色不规则状晕染花边的桔梗递给了业伽。 “有很多人来买吗?”业伽看着堆满半个屋子的植物。 皇帝仰头,停下手中的动作,笑道:“当然。” 这家一年都开不了一次的店,难得迎接客人,怎么会没人来呢。帝国的皇帝可不是随随便便驾临尼拉布莱奥的。 四周布满了狙击手,所有地点都被排查了十遍以上,皇帝站在门边,并不说每朵花的价钱,只在有人询问时,介绍花的情况,如果对方愿意,便让业伽把花交给对方。 他似乎享受着这种与人交谈的快乐,衣衫褴褛的老妇人路过时,甚至主动凑上前去,问对方要不要,如果有看上的花,可以免费拿走。 只是从始至终,他都不曾与人发生身体接触,所有的拿花动作都由业伽负责。 第9章 天色彻底黑后,他在门边点了金色的蜡烛,昏暗的光影影绰绰照在那些花上,酒馆里的臭虫们来时,并未看清业伽的脸。 他们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并给自己喷了香水,但酒气明显不是洗澡跟香水味能盖住的。 “要一束玫瑰。”拘紧的声音响起,业伽随后做出了动作。 对方小心地用双手去接,腰都弯了下来,卑躬屈膝,谄媚地朝业伽道谢,想给皇帝身边的女人留下好印象,却在看到业伽的脸后顿住。 “怎么是你!你究竟是人是鬼?” “怎么不是她,不是你们说的她在那儿吗?”皇帝替业伽回答,并做出了送客的手势。 对方一脸扭曲,却不好再说什么,只深深地鞠了一躬,离开了。 “我不久前见过他们。” “还拿走了自己的照片,送到斗兽场里,对吧。”皇帝绿色的眼眸凝视业伽,里面没有狼的凶狠,只有深深的宁寂。 业伽点头:“都是人多却又见不得人的地方,我知道你们会注意到的。” 帝国的情报体系在两百年前就建立完善了,近一百年更是与时代接轨,进行了新式管理,这使得偏远的冰川地区都有皇帝的眼线,只要他想,可以知道世界很多角落正在发生的事。 而酒馆与上层聚集地,毫无疑问是经典的情报获取来源,虽然众所周知,但还是防无可防,轻易便可渗透。 皇帝笑了:“你很狡猾,最后一朵花卖完后,陪我去见尼拉布莱奥的首相吧。” “好。”业伽答应了。 买花的人里有的眼熟,更多却是生面孔,不过总的来说,生意是络绎不绝的,半小时后,他们就卖完了全部花朵。皇帝将钥匙拿出,侍从已把车停在了店门口,红毯摆好,只等关店。 这时却匆匆来了个小男孩,气喘吁吁地,跑到跟前才发现氛围不对,但众人的目光都看着他,爸爸又交待了任务,所以他还是犹豫着,小声问道:“您好,还有花吗?” “没有了。”皇帝耐心回答,似乎并不觉得对方打扰了自己的行程。 但业伽把自己的花递了出去:“这里还有一束。” “是您给自己准备的吗?这样我不能要的。”男孩摆手,谢绝时却发现身边另一个人的脸已经变了。 他在心中炸起的危险警告下快速离开了现场。 皇帝当然不会追着去为难一个小男孩,虽然他的确坏透了,但还没低劣到那个程度,不过他确实生气了。 “我的礼物你不喜欢吗?为什么把它送给别人。” “没有喜不喜欢,礼物就是来到了河里,又会被冲去其他地方的。如果没人要,那可能永远属于河流,但中途被要走,河流就无法左右了。”业伽看着手中的桔梗花,这虽然是皇帝送的,送出后却不由皇帝负责了。 “好啊,真是好,一个好骗子。”皇帝没有笑,他冷着脸上车,让侍从把业伽手里的桔梗花拿去烧了,“既然如此,它就不该是你的。” 金色的蜡烛被取下,成了垃圾桶里燃烧花朵的火焰。 业伽被安排在了离皇帝很远的车里,她心中没有波动,虽然理解皇帝生气的理由,但人和河的生存状态本就是不一样的,用人的行为准则去要求河,只会徒增烦恼,用河的行为准则去要求人,则委实虚妄,虚妄的话,便不该想。 首相官邸那破旧的小楼已经到了,老独裁者带着一帮大臣在门口等待帝国皇帝的大驾光临,他们并不敢把排场做得太大,因皇帝此次是秘密出行,知道的人虽然很多,但毕竟不是以正统的外交形式,便没法铺张。 “老首相还是一如既往的节俭。”皇帝没有把脾气带到其他场合,他脸上泛着温和的笑,哪怕是讽刺的话也说的好像真心的夸奖。 更何况这似乎真的不是讽刺,拉吉普特混迹政坛六十载,都无法判定皇帝的话夹杂恶意。 “哪里,民众们还在受苦,我怎么好享受。”老独裁者颤巍巍地,他的眼袋在深夜的疲劳中更显下塌。 不知情者会以为这是操劳国事所致,但连乐于维持体面的皇帝都没有握那双沾满酒色的手。 他们一同进了楼,来到议会厅,大臣们跟首相坐在右侧,皇帝带着亲遣队坐在左侧。 到了隐蔽的地点,老独裁者拉吉普特终于忍不住向皇帝道歉。 “陛下,尼拉布莱奥劫河流的化身只是为了替帝国分忧,怕皇帝被其所迫,不得不兑现承诺啊。” “确是一番好意。”帝国跟尼拉布莱奥是战时盟友关系,皇帝也没打算说难听的话,不过他不喜欢别人背地里做小手脚,“首相的追击舰也未对帝国的军人造成什么伤害。” “陛下。”拉吉普特的冷汗一下便出来了,他感受到了这句话中的锋芒,打着为皇帝好的名义,暗地里不顾帝国军人的死活,放在哪里都是重罪。两国现在关系好,皇帝不追究了,但他得给个明确的交待。 泪水夺眶而出,拉吉普特八十多了,哭得却宛如孩子:“尼拉布莱奥哪里敢伤害帝国的人,陛下明鉴,我早就告诉了他们,只劫人,不动武!尼拉布莱奥对帝国,绝对是实心实意的。” 皇帝让亲遣队队长埃利阿斯递给拉吉普特纸巾,“不要再哭了,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业伽被贵国所劫,此后又发生了什么呢。她不是该身首异处吗?首相却让她溜走了?” “不是溜走!不是溜走!”说到业伽,老独裁者的眼泪更止不住了,“埃利阿斯将军,你就没发现那个东西的可疑之处吗?她被从那么高的地方扔进水里,一般人早昏了,她却如履平地,在水中随意飘浮。” “能做间谍的,当然有几个本事,她水性很好。” “不是水性!就在我那间办公室里,没有任何机关,她却躲过了枪子,子弹在我眼前被打进了她的脑袋,她的脑袋你们敢相信吗,像大海一样!把子弹卷住了,然后又扔了出去,里面有个漩涡!这个诡异的东西,表面看着是个女人,背地却可能真是河流的化身啊!不,也可能是借河流之名出现的其他邪物!” 老独裁者把当时跟他一起目睹了全程的警卫拉到众人面前,那个人哆哆嗦嗦的,嘴里只会说:“我向神明开枪了。” “首相,那可能是一场梦。”皇帝说。 老独裁者摇头,为了隐蔽,他让业伽走的都是没有监控的路段,如今百口莫辩,唯一的证人已经疯了,而疯子是没人信的。 “真的不是做梦,要是做梦,怎么警卫会变成这样。” “被人暗算了,他们给您用了致幻药,又在旁边催眠,才让您见到了那可怕的一幕。至于这可怜的警卫,明显是心理承受力太差,一时接受不了,得疯症了。”深夜里,皇帝温柔的话音仿佛要将他蛊惑,但老独裁者的脑子在常年的政治斗争中保持着惊人的清醒,所以他知道,自己看到的不是梦,是现实。 “酒馆里的人也说看到那个东西,她当着所有人的面把照片拿走了,别人抓她时,只感觉自己碰到了水,手却是干的。”老独裁者辩解道。 皇帝笑着看他:“酒里被下了药,对方连首相都能催眠,一帮酒鬼当然不在话下。” “可是照片随后出现在了斗兽场,监控拍到了,那地方跟我这里不一样,时不时就出事,到处安满了监控,却只排到她故意看摄像头的一幕,再没拍到其他的,跟在我办公室消失的方式非常像,神出鬼没!” “摄像头只能拍到表象,放照片的未必是业伽,有人化妆成了她的模样,故意看摄像头,以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来过。但在镜头外,便把妆卸了,如此当然找不到人。”皇帝给出了解释。 但老独裁者根本不信。 皇帝垂眸,安慰道:“这样吧,我让她来见您,您知道,我已经找到她了。” “不!不要让我见那个怪物!” 第10章 帝国 皇帝没再听老独裁者的话,他冲埃利阿斯比了个眼神,埃利阿斯将军了意,跟看守业伽的人吩咐,让把她带来。 于是两分钟后,老独裁者抖得更厉害了。 “是她,就是她!” “您好,首相。”业伽平静地面对与会众人。 “她是妖怪!”老独裁者躲到了皇帝身后。 皇帝站起身,以保护者的姿态将老人笼罩在自己的身影下。 “不用害怕,首相,她只是个普通女人,如果您实在不想看,可以把她击毙。”皇帝掏出枪,交到老人手里。 可是老独裁者一辈子只用嘴杀人,还没用过枪,虽然学过,却不曾真正动手,连杀普通人都未必敢杀,又怎么敢杀业伽。 他甚至害怕自己一枪射出后,对方会恼羞成怒,把他杀了。 她已经给过他一次机会,如果他不珍惜,不知道悔改,那是不是就会彻底丧失一切。 “陛下,还是不杀她了。” “尼拉布莱奥把她劫走,不就是为了杀她吗?”皇帝说。 第10章 老独裁者摇头:“我已经杀过她一次了,她没死,就不动第二次手了。” “这样啊。那对世界的承诺怎么办,认定她是河流,停战?” “陛下!”老独裁者跪倒。 皇帝用枪抵住业伽的头:“还是动手吧,首相,决定权不光在帝国手里,也在尼拉布莱奥手里,如果您下定决心,我现在就可以开枪。” 业伽没有动,她此刻命悬一线,但眼神仍是河流般的。老独裁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人们虽爱用蛇蝎形容坏人,但蛇蝎是可以对付的,长河却不可以,它带着自然界的伟力,平坦处状似无害,遇及狂风暴雨,却是惊涛骇浪,着实恐怖,更勿论高山悬崖边的了。 他原本并不畏惧河流,见到业伽后,却再无法止住心中的恐惧。 “饶她一命吧,停战可以是暂时的,陛下并未说停战多久啊。诸位,你们说是不是。” 尼拉布莱奥的大臣们随之也劝道:“陛下不如将计就计,先留下这人吧。”他们都是老独裁者拉吉普特选拔上来的亲信,拉吉普特现在虽状似受惊,但仍牢牢地把控着国家,他们也就没有不从的道理。 “既然这样,就不杀她了。”皇帝放下枪。 老独裁者也终于站了起来,他的腿太长时间没做过这么剧烈的运动,如今麻痹不堪,摇摇晃晃地歇了一会儿才回座椅。 “老首相累了,帝国还有很多事在等着我,就不停留了。” “陛下现在便要走?” “临时决定有时比计划要安全很多。”皇帝笑笑,转身带着业伽离开了破旧的老楼。 汽车已换了一辆,司机也变成了埃利阿斯将军。 “你刚才表现得很好。”他夸业伽。 业伽歪过头来看皇帝:“我并没做什么。” “不做也是本事,你们训练的时候经常被枪指吗?头都不晃,也不怕走火。” “没有训练,枪远不如干旱可怕。” “好,优秀的间谍小姐,你时刻记得自己的伪装。去另一辆车上坐吧。”皇帝温柔地说。 业伽立刻走了。 车内安静下来,埃利阿斯说:“倒是个好间谍苗子,可惜先被别人看上了。” “是啊。” “陛下刚才真准备杀她吗?如果老首相要动手,她在那种情况下就没活路了。”埃利阿斯不喜欢业伽这个女间谍,但皇帝陛下的举止很怪,明明不信任对方,却跟对方待了一整天,还送了对方花。 虽然这花对方并不珍惜,也不主动和皇帝说话。但皇帝似乎不大在意,是觉得对方有趣,还是有了利用对方的计划。 如果事先不准备留,店里的一天是对将死者的宽慰吗? 埃利阿斯从来搞不懂皇帝的深层意图。 “拉吉普特老了,人越老越不想死,你看他那眼神,就知道他根本不敢杀业伽,他觉得这是个邪物,沾上要倒大霉的。不过他的确老了,老到不敢冒险。”皇帝把枪拿在手里把玩。 埃利阿斯意识到了什么:“帝国跟尼拉布莱奥。” “战争是最冒险的行为,有些人已经不配站在舞台上了。埃利阿斯,你知道吗,这把枪是空的,里面根本没子弹。”可拉吉普特却不敢动手,于是连验证真伪的机会都没有。 这座丑陋抽象的城市,这个为了面子,不光委屈自己,还胆敢委屈皇帝的人,仍有些利用价值,却注定不会长久。 更何况他们竟敢在不请示皇帝的前提下,抢帝国的人。 汽车慢慢远去,他们随后乘坐火车抵达边界,帝国经过几百年的发展,累积了丰厚的家底,在轮船上,无数风景映入眼帘,高伟的城市、原野的风力发电设备、平整的公路、挺拔的树木、还有那穿梭在河里的舰艇,无一不诉说着帝国的富足。 而贵族们还不知道皇帝秘密远行了一次,知情的大臣全是皇帝的亲信,他们守口如瓶。 当确认皇帝平安抵达,才透露出些风声。骤然听见这种消息的贵族们惊慌失措,更有甚者直接吓倒在地,哀责皇帝的冒险。 他们紧急安排迎接仪式,而皇帝也给了他们充足的准备时间。他给业伽挑选着宫廷礼服,一件又一件衣服裹到身上,还有与礼服搭配的珠宝,将业伽所有的自然感都抹去了,好似一位天生长在宫廷的贵族小姐。 “喜欢吗?” “还可以。”业伽回答。 皇帝微笑:“等着吧,很多人会羡慕你的。” 他说的对,当轮船靠岸,业伽出现在众人视线中时,所有的贵族都震惊了,他们没有看清业伽的脸,却看清了她颈上的珠宝,是女皇曾佩戴过的,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誉,不是金钱可以买来的,女皇生前只把珠宝借给过莱顿亲王的女儿——索菲亚公主,还只是一枚简单的袖扣,上面有颗小钻石。而业伽佩戴的却是女皇的心爱之物,由九颗十二克拉重的蓝钻,以及九颗十二克拉重的白钻镶嵌而成,辅以镂空设计,精雕细琢的宝石项链。 “女皇看到会生气吧。” “幸好只这么一件是女皇的,但其他宝石也都很贵重,她头上戴的,是塞西莉亚皇后的王冠吧,我在书里见过,皇后的占有欲非常重,死前下令将自己的所有东西都封藏,不许传给后人,没想到皇帝会拿出来。” “天啊,皇帝是故意的吗?” “难不成真的被蛊惑了,想方设法把最好的给对方?” 男爵女爵们感叹着业伽身上的所有,直到业伽来到他们面前,他们都没有看清她的脸,只注意到繁复的裙摆,上面的所有花朵都是手工编织而成的,用料考究,袖口处的线泛着隐隐的光,一看便知是莹蚕吐的丝,这种蚕饲养条件非常复杂,稍有不满意,便不会吐丝,就算吐了,也不及普通蚕万一。且数量稀少,繁殖意愿底下,饮食要求苛刻,所以价格奇高。而眼前这件,不知道要了多少莹蚕的丝。 “万幸您没事,陛下。这就是河流的化身吗?长河再尊贵,也不值得您亲自去接。” “当然。”皇帝拉着业伽的手,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在火热嘈杂的环境里得到了一丝意外的愉悦。 他们质疑业伽“她真的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吗?看着十分平常。”的话语更让人感觉快乐。 他在每一个人面前展示这位骗子小姐,并满意地看到骗子小姐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 “陛下,皇室的珍藏不该随便借给外人。”礼仪大臣说。 皇帝只是点点头。 “陛下,她虽通过了亲遣队的测试,但不一定便是长河,您该把她交给审查院。”公安大臣说。 皇帝也点点头,但根本没有放开业伽的打算,他表现得像个昏君,被一个来历不明,连父母家人都没有的可疑女人夺去了全部心神,并一路把她拉往皇宫,在庞大的宫殿群里走了数个小时,还要求所有人都侍候左右,直到日影西斜,尚没有结束的意思,毕竟建筑只看了五分之一。 终于有结束意向的时候,是他问业伽:“累了吗?” 那个疑似间谍的可恶女人明明看出了大家的疲惫,却还是顶着所有人渴望的目光,说道:“不累。” 公爵忍不住抗议:“我的脚肿了,再也走不了了。”的时候,大家都表示事情应该结束了,但皇帝竟表示拒绝,而他的权威是无可撼动的,于是所有人只能跟着一起走。 直到建筑看得差不多,皇帝问那个可恶的女人:“还继续看吗?” 那个女人说:“不继续了。”他们才终于得到解救。 但对业伽的所有善意都在那第一次回答中烟消云散,他们从此恨上了业伽,并发誓决不能让皇帝跟她在一起。 可皇帝对业伽突如其来的宠溺却迅速传遍了整个帝国,第二天的时候,连三岁孩童都知道皇帝身边多了个坏女人,她必须穿最好的衣服,也必须戴最好的首饰,而皇帝对她言听计从,并相信这个俗气的,泛着贪欲的毒蛇是滋养万物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 第11章 公爵 业伽知道帝国民众对自己的看法,不过就像千万年来面对洪泛区受难者的责骂一样,她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皇帝在参观完后,将她交给了宫廷主管——黛米女士,并为她分配了一名侍卫——新连为小姐。 黛米女士年纪有些大了,眼神却并无老态,她穿着规整的礼服,满头银发盘在脑后,耳上没有环坠,颈上也没有项链,脸盘很大很温和,气质舒展,听了皇帝做的荒唐事后,只微微一笑,感叹陛下还是小孩子脾气。 对于业伽,她按照宠妃的待遇,将其安排在了皇帝附近的希赛利亚宫。 这是间充满了艺术感的殿宇,四十多米高的宏大建筑以各种穹顶塑造了足够的空间分割感,无数壁画、雕塑排列在不同方位,上面有着人们祭祀、耕种、丰收的场景,也有鸟、太阳、神、麦穗、鱼、树等各种象征性形象,底座的两百二十三位哲人姿态各异,他们是帝国历史上光辉卓著的一笔,而二百二十三这个数字则出自帝国最早的长篇叙事诗《薄旦纪》,里面有二百二十三颂,是古人艺术与智慧的结晶。 第11章 “很漂亮吧,这是陛下最喜欢的宫殿了。”黛米女士向她介绍着墙上每一副壁画所讲的故事,在长河那副前停的时间最长,“伟大的长河是帝国的母亲河,不同于齐尔古拉卡境内的波涛汹涌,决堤成性,长河在帝国的这四千多公里都是平静的,除非遇到地震、台风、特大降雨,否则不会给人们带来什么灾难。这也有赖于地势,开阔的平原总是利于人类文明的发展,长河的灌溉则给一切锦上添花。” “嗯。”业伽点头,她这一路都是沉默的,陪皇帝时不说什么,面对黛米女士也不说什么,黛米女士却在她这长久的沉默后,问她是否累了,她摇头,却还是被带去洗漱、就寝。 像影子一样跟在他们背后的新连为就住在她的隔壁,她是个很高的姑娘,戴着副眼睛,刚从军校毕业不久。据黛米女士介绍,她是优等生,年年都拿奖学金,在战场上的表现也非常亮眼,所以才破格提拔来给皇帝当侍卫的。 本来这是贵族跟皇族亲信才能干的工作,新连为家过去也是贵族,但已没落很久了。 她讲到这一切时,业伽注意到新连为的耳朵红了,似乎是个很容易害羞的人。 帝国历史悠久,而一个统治维持的时间越长,便越容易出现阶级固化,虽然皇帝们会有意清除大家族,但其本身与这些家族便盘根错节,想除尽除非把自己也除掉。不过除虽除不净,权势却是可以限制的,枪打出头鸟,涉及军事的家族总是无法长久,但专注文化与技术的家族却绵延了下来。 黛米正是这种老牌贵族家庭出身,又16岁就进宫的。所以家族血脉意识非常强,业伽这种来历不明的人无论如何都入不了她的眼。 如果只是来参观,她还不会表现出什么,但皇帝带进宫就不对了。提新连为的出身,不知是她的有意敲打,还是无意的习惯问题。 业伽觉得人类的变化真的很快,六十年前的自己和现在没什么区别,六十年前的黛米却是个背着父母,偷偷去河边捞蝌蚪的活泼女孩,她让侍女给自己打掩护,跳上小船,去遥远的江中,虽然也有主从意识,但不会像现在这样,把出身挂在嘴边。 而且那时的笑容明显更自然些,绝非现在这种状似温和,实际模式化的笑。 在床上睡了一觉,河流的睡眠深沉,既不会想到过去,也不会做光怪陆离的梦,只是与大地紧贴着,感受万物轻微的生命活动。 里面有花梗、碎草、鲤鱼、蜗牛,远处的地平线颜色变化着,酒瓶从上游跌入了下游,腐烂的樱桃机缘巧合之下进了罐中,混着水,在里面漂浮不定。后来被江边洗衣的妇女看到,涮了涮,丢给孩子,说这个瓶不错,浇花使正好。 孩子把瓶拿走了,樱桃留在了河里,它的所有果肉都没了,只剩下个光秃秃的核,在某个地势平坦处,陷在土里,不知还有没有发芽的可能。 腐烂的水草、拖着树枝建水坝的河狸,长河沉浸在自己身躯里,直到侍女的声音将她唤醒,说皇帝来了。 她迅速进入人类世界,无需半分适应时间。黛米派来的女孩们手脚麻利,等皇帝来时,她已经穿戴整齐了。 “睡的好吗?”皇帝坐到业伽身边,他优雅挺拔,看着赏心悦目。 可惜业伽不懂欣赏,她说:“还可以。” “打扮一下吧,今晚要去公爵家,他说他十分想和你交谈。” “昨天那位吗?”业伽记得他的抗议。 皇帝点头:“是的,我大概是惹恼了他,他不敢冲我发脾气,便想冲你发脾气,不过不用担心,我会陪你一起去的。” “前线战事不用操心吗?”业伽问。 皇帝似乎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温柔地笑了下:“你关心这个吗?前线的事总是操心不过来的,短时间内无法改变什么,不如陪陪你。” 新连为和侍女们在旁边听着,业伽没有再说什么,她点头,表示可以。 皇帝拿起粉饼、眉笔,开始在业伽脸上描描画画,他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十分不熟练,虽然纸上绘画水平可以,但脸上的就不一样,他只能请教着侍女,用水把画坏的地方擦去,再重新描绘,耐心得很,等一切完成,已经两个小时过去了。 他拉起业伽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车,前往公爵的宅邸。 “你说公爵会欢迎我们吗?”他用熟稔的语气问业伽。 业伽摇头:“不会。” “也不欢迎我吗?” “嗯,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你。女皇的阴影笼罩在他心头,他从马上摔落,跌断双腿,才勉强逃过了死亡的威胁。现在腿虽已接好,坏的时间却太长,走路跟正常人全然不同,他平时为了遮掩这点,尽量不走,昨天你却让他走了很久,还是当着众人的面。中间他恳求你,你却不愿施舍个面子给他。格什文,不光他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他。”业伽平静地看着皇帝。 皇帝的脸冷了下来:“你知道的倒很多,河流该知道这么多吗?” “该的,事情发生了,河流听见了。” “听见了就能听得懂?那你昨天说不累,是想借我的名义去为难人吗?你知道,我不会当众回绝你。”短暂的冷脸后,温柔的表情重回皇帝脸上。 业伽平静地注视着他:“格什文,人们总是把过错推给天地,推给自然。贪污了修河堤的款,造成堤坝倒塌,他们只会说是今年的水太大。你知道我作为长河是不会累的,作为伪装成长河的骗子也是不会说累的,无论如何,答案都只有一个,所以这是你在为难人。” “你是想承认自己是骗子吗?” “我是长河,你是骗子。”业伽的声音没有起伏,她是在陈述事实,没有质疑,也没有逼迫,只是单纯的陈述事实。 “真是棋逢对手。”皇帝笑了笑。 车子向前奔驰,皇帝没有责怪业伽叫他姓氏的问题,这是种非常新奇的感觉,因为从来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他们只会叫他殿下、陛下,妈妈会叫他亲爱的路德维希、我的宝宝、孽子,不会有人叫他格什文。 这称呼简直新奇到他不想和业伽过多讨论。 公爵府邸已经到了,这位叔叔,他爷爷现存的唯一一个孩子,本该被女皇偷偷害死,就像女皇害死的其他人一样,权力的宝座总是太窄,容不下第二个人的染指,甚至容不得自己的孩子。 公爵能活下来,只胜在对自己、对家人够狠,他把自己的腿搞断了,生育能力搞没了,孩子、夫人也因意外的火灾去世,让他失去了拥有继承人的可能,也将自己的继承权彻底断送,自此得到了苟活的权力。 不过他是否活腻了呢,要知道,皇帝是不需要叔叔的。 牵着业伽的手,皇帝下了车,公爵已在门前等待了,喷泉的水哗哗响着,一场亲密见面就此开始。 席间只有三人和一些侍卫在,公爵不断劝着皇帝慎重考虑和业伽的关系:“到底是来历不明,虽有德科作保,但德科中立国的地位不见得便可靠,且他们也说不清这女孩到底来自哪里。要是抚森派来的呢。” “叔叔如果和尼拉布莱奥的拉吉普特首相聊聊,便知道业伽的神奇之处了,她的确是长河的化身,不是一般的女孩可比的。人们见到伟大的事物后,难免不为其心动。” “拉吉普特那种人的话哪里可信呢,这女孩又哪里像长河了,长河会画这么艳丽的妆吗?” “庆典时人们还会朝长河泼洒装饰物呢,公爵,这是我亲自为业伽见您所画的妆。” 第12章 女皇的野心 公爵不言语了,他悲哀地看向皇帝,仿佛觉得这是他走入歧途的开始,放着手中繁忙的国事不管,却去为女孩化妆,这在皇帝身上是多么难以想象啊。 他以前虽也爱举办舞会,但更多的是为了观察贵族们的潜意识行为。酒精、歌舞、香水、旺盛的荷尔蒙,这是让人沉醉麻痹的最好场合,也是猎人最乐于看到的。 可化妆呢,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在一起,进行肌肤上的亲密触碰,这绝不是猎人观察猎物的好方式,太深陷其中了,最后只能害了自己。 公爵拄着拐,走到业伽跟前,试图看清她的模样,可这两次见面业伽的妆都太厚了,照片上的女孩倒是气质特别,但动起来的人跟静物总是不一样的,而人们能相信的,是动态的鲜活的人,而非刻意的瞬间。 “公爵,坐下吧。”皇帝说道。 公爵点头,却没有坐,只问业伽:“如果小姐真的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那你看过我的姐姐吗?她曾是个地质学家。” “看过的。”业伽回答。 公爵问:“她在河流眼里是什么样子?” “是个野心家。” “她没有当皇帝前,很温柔,只喜欢看书,看天地自然。” “那时已经是个野心家了。”业伽说。 皇帝也来了兴致:“我以为妈妈在河流眼里是个狂热的地质爱好者。” 第12章 “她见我的第一面,问身旁侍女‘大河跟小河有什么区别?我看长河和其他河流差不多’那时她三岁,只见了我的一小部分,并未表现出什么兴趣来。后来她长大了,看到了更多的世界,说长河的确体量非凡。再后来,她去了我的最高处,也去了我的最低处,探访了我的发源地,也探访了那些山,在我的入海处停留时,她看着大海,说这一切真好。”业伽讲述女皇,她对她的看法在文字中,但不在语气上,听描述感觉在评判,听声音时感觉那只是普普通通的话语。 “这不能说明她是个野心家啊。”公爵感叹。 业伽摇头:“她从出生便是,当她的眼界小时,世界不足以灌满她的野心,所以她看不上世界。当她逐渐长大,她的眼界越来越开阔,她看了所有她能看的,并开始遥望自己不能看到的。小时她不知道自己的权力,以为只能指挥侍女,以为长河只有那么大。长大她明白自己的权力,也明白了长河的确是大的。再后来她不满足自己的权力,就像长河流到大海便结束,虽然长河已让人感叹,却能穷尽,大海却是不能穷尽的,以人类目前的技术,无法探到海底,只能抵达水下八千米左右的地方。她拥有着作为皇女的权力,这权力却远远不够。” “你这么评价女皇吗?陛下,这是赞扬还是贬低呢?”公爵用拐棍敲了下地面,沉闷的响声是在警告业伽,她逾越了。 但业伽回答:“这是赞扬,历史上的伟大帝王都是野心家。只有野心家才能开疆辟土,非野心家最多只可做个守成之君。” “你喜欢野心家还是非野心家?”皇帝托着自己的脸,语气中满溢的温柔。 业伽思索了一会,这两种对她来说,实在没什么区别,她经常接触死尸,也跟大坝相处习惯了,不过硬要选的话。 “喜欢守成的,野心家总对河流动手。建设工程对人类有好处,对河流却是个不定的变数。” “唉。”公爵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倒不是为了业伽的话,而是他明白,这的确是个不好惹的女人了。如果河流不喜欢工程,那帝国是不是要把正在建的水电站停掉呢。间谍们总是狡猾的,如果陛下真中了计,那帝国的命运就风雨飘摇了。 “我敬陛下与长河一杯吧。”他说着,将酒倒入业伽跟皇帝的杯中。 皇帝轻抿了下,业伽则是全喝了。 “不管姐姐是野心家还是地质学家,她总是我的姐姐,她的孩子也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的人。陛下,我虽贪生怕死,对帝国的忠心却是日月可鉴的。这人的杯子我早已做了手脚,如果她是长河,当然不会因为这点毒就死。如果死了,只能说明她是骗子,是敌国的间谍。”公爵直视着业伽的脸,他没有跪下做认错状,仿佛相信业伽肯定是会死的。 皇帝面上的温柔一如既往,他拉住业伽的手,问:“公爵的毒大概多久发作?” “三分钟。” “那时间很快,我们静静等待吧。” “陛下真觉得她是长河?”公爵又倒了一些酒在业伽的杯中,他让侍从拿出只老鼠来,老鼠喝了泼在地上的酒,立刻便于笼中抽搐不止,不多时便死了。 三分钟已过,业伽还没有动静,公爵感到了一丝不妙。 “或许是剂量太小了,毒死老鼠总比毒死人快,陛下再等等吧。” “好。”皇帝悠然地说。 业伽的手就在他的手中,没有颤抖,温度也未变,半小时后,公爵的脸却灰白了。 “不可能,她是不是事先吃了什么药?” “公爵,我早说过,她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不是普通的人类女孩,河流当然不会被毒死。” “可是陛下,”公爵颤抖着,他的拐棍倒在了地上,骨碌碌地滚了好几圈,宝石都滚掉了,“陛下,我是为了帝国啊。” “公爵,你不相信她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吗?”皇帝质问。 公爵肿胀的腿在没了拐棍后已彻底失去了力量,可他终是说:“不相信。” “那剩下的酒就由公爵喝了吧,这酒只毒死得了老鼠,毒死不了人,业伽以为您试过了。” “陛下!”所有的随从都跪倒,他们的膝盖与地板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 “好,大家都看着,这么多目击证人。公爵,你是想毒死业伽,还是想毒死我呢,你不怕杯子拿错,毒死不该死的人吗?无论是质疑皇帝的选择,还是意图毒死皇帝,都是大罪。” “陛下,我只是怕你被人蒙蔽,我是你的叔叔啊!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怎么会想害你!” “你是帝国的公爵,我是害了你全家之人的儿子。”皇帝正视着眼前比实际年龄大上了二十岁的男人,他的衰老已无法遏制,但不会继续衰老下去了。 那杯酒被人端到了公爵嘴边,公爵抗拒着,嘴角却流下了水,眼中也流下了水,他在这水中痉挛,而后失去了所有生命迹象。 皇帝交待了一番后,拉着业伽的手离开了,与离开一场普通宴会并无什么分别。 “这个人是没必要杀的。”业伽在车里说。 皇帝看着漆黑的窗外:“这个人的确不结党营私,但因为身份,总被人在不适时宜的时候喊出来说话,留他会平添很多烦恼。杀了他,别人会说三道四,但他到底跟他们没有关系,所以酿不成大祸。” “而且还能把错推给我,是吗。” “是的。”皇帝露出了带着些狡黠的笑,他不问业伽为什么没被毒死,公爵的回答就是他的回答。 夜深了,帝国的首都却迎来了不眠之夜,公爵的死迅速传到了所有贵族耳中,他们来到公爵的家,看到的是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老公爵他做了什么错事啊,难道皇帝连唯一的叔叔也不放过?” “公爵想用毒害死陛下带回来的业伽小姐,陛下震怒,命他喝下自己的毒药。” “那那个女人呢,死没死!” “业伽小姐是长河的化身,自然是不会死的。”侍从们说着统一的话,当钱被塞进手中,他们的话才变了些。 “真的很奇怪,那杯子是沾毒的,我们亲眼见她把整杯酒都喝了,她却一点事都没有,实验的老鼠死了,公爵也很快就毒发了。” “还有呢,陛下他们都聊了些什么?”又一些钱被塞进手里。 “聊到了女皇,业伽小姐说女皇是天生的野心家,还提了一些女皇野心大的证明,公爵很生气,斥责她不该逾越,皇帝却很受用的样子,事事都依对方,仿佛业伽小姐说什么都是对的。” “真的聊到了女皇?”贵族们的身体僵住了,虽然女皇已去世六年,但他们还深深记得那个杀死了自己17位兄弟姐妹,并把其家人一并处死的血腥存在。 皇帝平时是不允人们谈她的,她生陛下的年纪太晚,陛下长大时她已太老,老了就怕地位不稳,权力的欲望彻底吞噬了她,她杀了每一个存在威胁的人,甚至想对陛下动手,如不是仅有的理智拽着她,恐怕陛下早已尸骨无存了。 公爵作为兄弟姐妹间唯一的幸存者,在陛下登基后终于得到了放松的可能,这才聊聊女皇,且他在常年的死亡压力,及后来侥幸生存的巨大喜悦中,已对女皇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联想,觉得女皇必然是心里有他这个弟弟,才没杀他,于是常感叹女皇与自己的姐弟情,死去的妻子孩子都被他忘得一干二净,大概只有腿伤偶尔会提醒他真实的历史。 陛下平日对这个可怜的老男人是不说什么的,但那个叫业伽的可疑间谍,竟也得到了陛下的宽恕。送她女皇的项链,还允许她随意谈论自己的痛处,甚至为她杀死自己的叔叔,难道陛下已被她蛊惑至此吗? 第13章 议和 接下来的日子里,皇帝带业伽去了很多地方,有的是王公大臣的家,有的是贩夫走卒的街道,他们手拉着手,向所有人展示彼此间的亲密关系。 业伽的服饰每天都在变,妆容也每天都在变,皇帝像得到了最珍爱的宝物,恨不得将所有都献给对方。但对旁人来说,他们甚至记不住业伽的具体长相,只知道她身上的所有都是帝国的民脂民膏。 帝国的日子过得虽不错,前线毕竟在打仗,这边他们付出了鲜血,那边却任意挥霍,任谁都忍不了。皇帝还是个皇子时,便有了贤名,登基后,更是励精图治,带着帝国蒸蒸日上。一切变数都是那个谎称自己为长河化身的女人引起的,他们看得很清,心中便不恨皇帝,只恨业伽。 可惜皇帝无视了所有人的话,他甚至准备带业伽去慰问前线。而这背后的深意,很可能是他要跟抚森议和。 帝国与抚森已打了三年,战事僵持,双方消耗着人力物力,却难分胜负。帝国百姓也有些不想继续了,但他们不想做先认输的那一方,抚森虽是大国,综合实力却是远不如帝国的,只要多耗几年,赢的定是他们。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可能服软。 第13章 皇帝这些年来征战无数,屡战屡胜,又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女人去跟别人议和,明明帝国未有颓势。 但皇帝就是下了决心,并在某个深夜,悄悄出发了,等消息传来,他已到了帝国东部的亚苏丹省。 这是军事重地,也是海军的大本营,无数舰艇跟战斗机由此去往另一个国度,普通人的身影基本消失不见了,目之所及的所有道路都进行着军事化管理,而这里的七成人都穿着海军军装。白色,一望无际的白色填充了亚苏丹省,舰艇是白的,战斗机是白的,军装是白的,医院里的医生跟护士们更是白的。 “怎么样,我跟抚森说明停战的打算了,他们答应五天后在红屿进行双方会谈,你跟我一起去吧,长河不介意在海上待会儿,是不是?” “是。” 业伽跟皇帝抵达亚苏丹后的第一站是驻军医院,从前线拉回的伤重战士,每一个都打着厚厚的绷带,身体完整的很少,多是缺胳膊断腿的,倒在床上不断呻吟着。看见皇帝时,颤颤巍巍地要起来,看见浓妆艳抹的业伽时,又忍不住冷哼一声。 听见皇帝真要议和时,有些人甚至哭了。 “陛下,不能认输!我们还可以打!” “对!绝不向抚森的臭虫们认输!” “本来已经拿下冈察维洛了,要不是抚森插一脚,战事不会变成这样,我们也不会残疾,不能饶过抚森的人!他们要做英雄也要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我看他们纯是狗熊!” “是的,狗熊!诶呦……”因太过激动而扯到了伤口的士兵叫了一声,护士赶紧给他包扎,让人好好歇着,别加重伤势。 皇帝对着满屋殷殷期盼的目光,却说:“我们本就是不义之军嘛,总不能一直错下去。”并在众人失望的眼神中,拉着业伽的手离开了。 亚苏丹省的风很大,远处海面掀起层层波浪,皇帝走在路上,问:“长河知道抚森吗?” “知道,歌舞团的时候听他们说过,格温小姐的舞跳得很好,被抚森大剧院邀请去做首席。” “她没有同意吗?” “嗯。” “我以为你会避讳歌舞团的事,他们可告诉我,你只是被歌舞团遇见了,跟他们并不熟,也不曾参与其中。” “他们怕你因此不信我的身份,实际我短暂地在歌舞团待过,工作是给格温小姐做伴舞。” “怎么总是格温小姐。”皇帝觉得业伽发这个音时,跟发格什文的音很像。 业伽没有察觉皇帝的不快,河流虽与人类相处了万年,因而知晓了其特性,但一些极细微的东西她还是不了解的。 “格温小姐对我很好。” “嗯,对你很好。”所以同意你来当间谍,“不谈这个了,你对抚森还有其他了解吗?” “还有一些,平时河边的人们偶尔也会提起抚森,那是另一个大陆的国家,以前板块相连时,我有一部分在上面,后来板块裂开,我跟那部分的联系就越来越弱了。” 皇帝微笑着看业伽,如不是现在有外人,他恐怕早要讽刺她谎话说得太过。 “河流失去支流,跟人失去腿一样吗?那是什么感觉。”他顺着业伽的话问,仿佛十分相信她的样子。 随从的军官们面色如常,但眼神深处暗流涌动着。 “大概一样,就是丢失了,没联系了。时间会长些,从板块漂移算起,有无数个日夜交替,起初还能凭海中的部分连接,后来自己都忘了还有这部分,不特意想,就想不起来了。那部分在大陆没有水源供应,应该也枯了。” “就算不枯,也找不到了,时间过去太久,长河自身发生了很多变化,入海口跟以前已经不同了,凭板块拼接,是找不到另一块应该对接的方向的。不过硬要用现在的长河方位去拼,对应的该是冈察维洛地区。” 皇帝跟随从的军官要了地图,他指着上面的红圈说:“就是这个地方,妈妈跟我提过你说的话,两个大陆还连接在一起,板块未漂移前,长河的流域应该更大,而从现在的入海口找,就是这里。” 更详细的冈察维洛地图被摆开,业伽看到那条叫苍河的河流时恍惚了一下。 “这条本来叫白河,据说水很清,但冈察维洛这个国家太穷了,只能靠给别的国家做代工厂,挣高污染企业的租金、污水排放费来挣钱,当地人民的生计也主要靠在这些企业干活维持。污水排放多了,白河都变成黑色了,所以改叫苍河。” 业伽不说话,她看着地图。 “不过冈察维洛几年前挖出了石油,足够他们这小国家发财了,苍河应该能清回来。”皇帝语气温柔了些,虽然他觉得业伽实在是演得太过。 “帝国是为了石油,才攻打冈察维洛的吗?” “嗯,一天就打下来了,只是抚森马上插手,局势才复杂了起来。其实冈察维洛交给帝国,要比他们自己管强上很多,帝国接管的话,就算没有石油,二十年内冈察维洛也该富足起来了。”皇帝无耻地解释着他的侵略行为,这个石油储量,根本不值得他冒险打仗,但当这个消息出来时,他似乎有了发兵冈察维洛的借口。 或许在幼年听到苍河这个名字,及它跟长河可能具有的关系后,他就想占领那里了。但这理由太荒谬,没有人会支持他的,那地方物产说不上丰厚,又在另一片大陆上,帝国打它是得不偿失。 抚森插手后,就更成了错误决定,但国内反而扬起了战意,他们对抚森不满已经多年了,虽然抚森与帝国并无矛盾,但一个飞速成长的大国,就算处在另一片大陆,也足够叫人警惕。现在它还不够强,不如趁此把它扼杀在摇篮里。 皇帝起初要攻打冈察维洛时,便有人猜测皇帝是想试探抚森的实力,毕竟冈察维洛虽小,却离抚森不远,抚森是不会坐视不管的。而在第三国起战,远比在帝国和抚森两国本土安全,只是没想到战事会僵持至此。 “这并不是我的那部分,虽然地震跟侵蚀作用会大幅度改变地貌,但我可以肯定,不是这里。远处的山不对,冈察维洛国土太平了。”业伽说,她把地图还给随行的军官,并不评论战争的事,只告诉他们,那里跟她没关系。 皇帝于是也不讲了,他默默陪业伽走着。 五天的时间里,基地里的绝大部分人都见过了皇帝跟他心爱的女孩,他们不得不承认,帝国的流言是真的,皇帝的确陷入了爱河,至于头脑被冲昏到什么境地就不得而知了。 但他们觉得,能相信河流中存在神明,这本身就是神志不清的。而另一个无时无刻不伪装成河流,也是本事不小。 会谈时间到时,业伽随皇帝踏上了红屿的土地,这是个小岛,位于大洋上,并不属于两国的控制范围内,但现在岛上全是两国的驻军,直升机一直在天上盘旋着,舰艇也填满了小岛周围。 抚森的总统是军人出身,现年五十四岁,精神抖擞,面容古板。他与皇帝几乎同一时间上岛,彼此见面后,各走几步,握住了对方的手。 “皇帝陛下。” “总统阁下。” 两国的重要大臣都来了一些,有男有女,业伽站在皇帝身边,她今天没有化妆,服饰也换成了抚森的简约风,在人群里并不突出。抚森的总统没有多看她一眼。 皇帝介绍时,总统只点了下头,仿佛并未听到传言,相信皇帝肯停战是出于多方考虑,而不是被一个女人迷惑。 整场会谈的氛围是严肃的,各方不断争论着议和条件,帝国虽同意停战,却要了高价赔偿,而抚森无法同意这个数字,冈察维洛的代表在此次谈话中没有发言权,战争虽是在他们境内进行的,他们却只能任由别人摆布。 最后还是皇帝发话,说他承诺过,如果存在河流的神明,就停止战争,现在河流的神明已经找到,出于对其的尊重,他是真心议和的,所以帝国无需那么多条件,如果抚森也同意,他们双方罢兵即可。 帝国的大臣们嘴松了,他们在皇帝的话语下再不敢咄咄逼人。 抚森的总统却还是紧绷着,他问:“陛下怎么确定她就是河流的神明,如果不是,陛下会随时毁约吗?” “帝国当然有自己的方法去判断,就算判断错了,也不会毁约。”皇帝回答道。 总统接着问:“那这个女孩会怎么样,她再怎么看都只是个人。如果在两国面前撒谎,抚森尚可饶她,帝国又会如何处理。” 皇帝面色未变,但已有些不耐烦了,他能提出议和,本就是给了对方天大的面子,原以为对方会马上同意,罗德里克做人也向来懂得哪些地方该严,哪些地方该松,可他今天却不肯松口。他明明知道,放任战争打下去,再打三年也不会有太多进展,双方只会陷入战争的泥潭,互相捞不到半点好处。而如果打到十年后,那帝国必赢,抚森必败,它的国力无法抵住这么大的消耗。帝国现在停战,无非是放过抚森,也减少自己的消耗。 第14章 “阁下说笑了,她不光是真正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也是我心中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无论如何都不会死的。” “陛下是为了河流停战,还是自己便想停战呢。” “开诚布公地讲,两方面原因都有。”皇帝将协议推向总统那边,示意对方尽快下决定,不要消耗他的耐心。 抚森的总统看了业伽一眼:“会后我要单独和她聊聊,请陛下给我们二十分钟时间。” “好。” 协议又谈判了番,最终被双方签订。 皇帝握住业伽的手,轻声嘱咐她小心些,然后带头走出了议会室。 唇枪舌剑的声音消失了,业伽和抚森的总统罗德里克先生面对面坐着。 “您有什么要问的吗?” “业伽小姐,你是从哪里来的,被德科的人献给帝国前。”总统先生神情严肃,不怒自威,说话就像审犯人一样。 业伽没觉得这有什么,她淡然地回答:“从很多地方。” 总统先生居然叹了口气,仿佛这答案在他的意料之中,又在他的意料之外。 “你长的很像我女儿,她八年前失踪了,如果还活着,应该就是你这么大。”总统先生掏出一张照片来,照片里的女孩羞涩地看向镜头,非常乖巧听话的样子。 业伽看到照片时发现,这张脸,她的确是认识的。 第14章 抚森的邀请 不光认识,还可以想象出她八年后长大的样子,近似于自己现在这张脸。 可是,“这不是我。”她说。 总统先生审视业伽的表情,从中未看出半点弄虚作假的成分。 “那谈话就到此为止吧,如果愿意的话,我能否邀请你去抚森看看。那里的语言风俗跟帝国不大一样,但会说帝国话的人很多,你到了那里,应该不会陌生。” 帝国根基深厚,所在的整片大陆,有七成国家都是讲帝国语言,用帝国货币的。抚森虽与其相隔甚远,但学校的外语教材,用的也普遍是帝国语,总统先生的帝国话就说得很不错,虽然偶尔有些地方的语序会颠倒,但不会让人理解不了。 “这要看格什文是否同意。”业伽说。 总统皱眉:“你怎么可以直呼皇帝的名讳,现在他用得着你,可以容忍你这么叫他。等你对他来说没用的时候呢,你对他的称呼就是罪大恶极了。” 业伽没有说话,她叫皇帝的先祖时用的也是格什文,没有哪个因此对她发火。 时间在沉默中悄然流逝,最终总统败下阵来:“我不是想指责你,但皇帝们的喜欢总是短暂的,带着诸多限制条件的,不要相信他们有多爱你。” “嗯。” “我会和皇帝说带你去抚森暂住的事。”总统打开门,留业伽一个人在屋里。 海浪拍岸的声音很大,舰艇群随着浪轻微摆动着,海鸟们震惊于这片嘈杂,在空中盘旋着,不敢下来。 业伽从门中看到了皇帝跟总统交谈的场景。 “她不能跟您去抚森,您知道,我跟她现在是热恋状态,一天也离不开对方。”皇帝拒绝了总统的请求。 两国的大臣在一旁看着,他们中有些人明白总统突如其来的行为,有些人却感到十分费解。 “长河是属于帝国的,也是属于我们这片大陆的,怎么可能去抚森。” “河流是可以流动的,来抚森看看很正常。” “刚议和就要把人借走,难道她不是河流的化身,而是你们抚森派出的间谍?任务完成就要离开?”帝国的大臣们从业伽通过测试的那一刻开始,便怀疑她居心叵测,无奈皇帝一直护着,致使他们的很多话都没有出口的机会,现在好不容易有了证明她是间谍的可能,当然不肯放过。 总统无视他们的攻击,对皇帝说道:“陛下,我只是感谢长河对此次议和做出的贡献,想让抚森人也看看这位救星的模样,亲眼见到神迹,他们才能明白议和的原因。一周后便会把她送还帝国。” 皇帝笑了笑:“当然,总统阁下,我们进屋去和业伽聊聊吧。其他人就不要参与了,免得一直怀疑我的女孩是间谍。” 大臣们低下了头,明白皇帝准备再一次无视他们的话语。而这位独断专行的陛下一旦下了决定,就不喜欢别人提出反对,明知故犯又没有足够依据,那就要倒大霉了。 门被再次关上,皇帝坐到业伽身边,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腿上。 “现在没人妨碍我们了,总统先生,说您的真实意图吧,您想带我的女孩去抚森,不是因为她对和平有什么贡献,而是单纯的,您觉得她长得像您失去多年的女儿,是不是?” 皇帝漂亮的嘴唇露出温柔的弧度,总统却如坠冰窟。他在看到业伽的照片时,就知道皇帝不可能不将业伽与舒格联系起来,他思虑良久,最终还是准备铤而走险,直接向皇帝提出邀请业伽的打算,这是一步坏棋,却是他不得不走的。与其假装不认识,不如直接了当地表明他对业伽身份的好奇,这反而能帮业伽一些,免得他们的行为像是间谍的欲盖弥彰。 他不信世界上存在什么河流的神明,也不觉得皇帝能信那虚无缥缈的说法,业伽的测试内容他看了报告,业伽在尼拉布莱奥的经历他也没有漏过,那并不能证明业伽是河流,皇帝留下她,可能仅是为了其他目的。但他没想到皇帝会直接挑明业伽与舒格面容的相似度问题。 “陛下。” “不要隐瞒了,我有你女儿的照片,一开始就有。”皇帝拿出证据,上面果然是那个小小的,乖巧羞涩的女孩,她的粉裙子湿了,忍着泪站在总统面前,听他对自己的训斥。 跟前一张照片的年龄不一样,但一眼看去,便知是一个人。 “我在德科的测试开始前,就有您女儿的照片了,真的很像对不对?简直让人怀疑您就是幕后主使,牺牲自己的女儿来创造停战的可能。” “陛下,我的女儿舒格非常胆小,如果她还活着,我是不可能放心让她去做间谍的,她只会把一切搞砸。” “放轻松,总统阁下,我明说这些便意味着我知道业伽不是您的女儿,她只是长得和您那个不成器的女儿像。” 罗德里克桌下的右手在听到皇帝的话时攥紧,声音却是平稳的:“陛下能理解便好,业伽姑娘总是无辜的,不该背负这种猜测。只是帝国的其他人,不知他们是否会多想。” “测出业伽的确是长河后,我便把您女儿的信息设为机密文档了,放心,他们一时半会儿不会知道的,毕竟我也不希望河流承受无端的猜疑,把人说成河流,把河流说成人,都不是愉快的事。” “是,陛下,所以您同意我带业伽姑娘去抚森看看吗?”罗德里克再次询问,他堂而皇之,他必须用不避讳的口吻帮这个疑似舒格的女孩摆脱嫌疑,而且,他打从心底里希望对方能跟他多接触些时日,能跟他一起回家看看。 “您是为了公事还是为了私事呢,总统阁下,告诉我您的真实想法吧,如果您和我虚以委蛇,我便没法把业伽交给您。”皇帝好以整暇地看着罗德里克。 罗德里克只好说:“是为了私事,我的妻子非常想念小女儿,常为了小女儿失踪的事自责,我想她看见业伽姑娘会不会开心些。” “您要怎么和妻子说,说业伽是您失踪的小女儿,只是为了抚森和帝国的关系,不能承认吗?您的小女儿已经死了,妻子也已接受这事实多年,现在让业伽回去,说她只是长的像小女儿的姑娘,这究竟是为妻子好,还是在妻子伤口上撒盐呢。罗德里克夫人的伤口愈合了,现在伤疤虽在,却不疼。您找出一剂药来,说这有几率让夫人的伤疤消失,但几率非常小,且用的时候需要把伤口重新揭开,让血淋淋的一切露出来,夫人是否愿意冒险呢。”皇帝握住业伽的手,“关键是我的女孩,她究竟要以什么身份去见您的妻子,您欺骗夫人,我的女孩当然能得到夫人友善的对待,还能得到抚森做靠山,可我的女孩不是您的女儿,她只是她自己,您要她做您女儿的替身吗?这我不同意。您要公然揭开夫人的伤疤吗?这我倒是同意的,反正是您愿意让您的夫人伤心,与我并无什么关系。” 罗德里克古板严肃的脸紧绷,皇帝的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已经没有了选择的余地。 “我的夫人是愿意冒险的,她也想见伟大的长河,哪怕这是把伤口揭开,她只要能再看看这张脸。” “那便好,可不要说我的女孩是您的女儿,她是河流,不该承受这污蔑。业伽,你说是吗?”皇帝轻柔地问。 业伽没有点头:“格什文,你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我的确是河流,但把河流说成人算不上污蔑,这程度太深了。” 皇帝的神情微妙起来,鉴于罗德里克在场,他没有发作,只无奈地说了句:“好吧,随便你。” “我不是他的女儿,这点是肯定的,你不该疑神疑鬼。去抚森一周也算不得难事,但你要是不愿意,我就不会去。” 第15章 “你想去吗?” “想去。”业伽直言不讳,倒不是她对自己流经过的大陆有什么思乡之情,只是能扩大流域的事她向来喜欢,一直往前流动是河流的本性,现在有机会摆在面前,当然要往前流。哪怕只是暂时流经,也是快乐的。 “好吧,让新连为他们跟着你,外面太危险了,记得早点回来。”皇帝当着罗德里克的面抱住业伽,他想宣誓主权,但在抱住的瞬间,他感受到了奔腾的水花,非常清凉,大到无际。 这使他下意识地多抱了一会儿,内心深处甚至不想松开。 或许她的确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真是奇货可居啊,他们究竟从哪里找来的这种女孩。 皇帝到底是松了手,她把业伽郑重地交给罗德里克:“我相信抚森会保护好她的,如果她出了事,我不保证帝国是否还会遵守和约。” 虽然长得像罗德里克的小女儿,但他思考过这个问题,业伽可能的确是抚森派来的,也可能不是。帝国周边的国家故意找了这么一个满足他条件,又像抚森总统女儿的人,想以两个大国的力量来确保世界局势的安全。抚森会明晃晃地派总统的女儿去当间谍吗?虽然那女孩已死去多年,去世的年龄又太小,信息被保护得非常好,但总有一日会被查出来。罗德里克的样子看上去也的确不知情。 可这万一是阳谋吗?抚森知道他会猜疑,便利用他这份猜疑。 不过他觉得最可能的,还是罗德里克的女儿的确失踪多年了,而这女孩是流落到了另一个大陆,又没了记忆,被帝国的敌对方捡到。他们在得知她与罗德里克的关系后,觉得业伽身上有利可图,便引导着,篡改了她对世界及自己的认知。 罗德里克八年前虽不是总统,但已是抚森的总司令,掌握抚森军权,他的女儿,身份当然不一般。 只是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对方的保密工作未免做得太好。 “说到底,总统阁下,抚森民众心中,业伽会是什么身份呢,长河的化身?议和的功臣?抚森的救星?” “皇帝陛下以为如何?” “我看那些身份都不好,世界上的无神论者太多,他们不可能理解我的行为,到时候业伽的身份会多么尴尬啊。”皇帝担心地看着业伽,“这样吧,说她是帝国未来的皇后,正在进行婚前旅行,旅行完我们就举行婚礼。” 第15章 最后的祭品 “你不能相信皇帝的话。”总统专机上,抚森的罗德里克语重心长地对业伽说道。 业伽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我希望,你能像怀疑我一样,去怀疑皇帝。他的那些甜言蜜语都是假的,他是无神论者,哪怕见到真的神明也只会开枪射死对方。他说他喜欢你,他要立你为后,这更是不可能的。” 红屿已消失在眼前,从这里到抚森的边界,再没有一片土地可着陆,新连为跟随行官员们被安排在另一架飞机上,她本是拒绝的,但罗德里克去征求了皇帝的意见,皇帝同意了,所以她不得不离开业伽。 业伽也就只能和罗德里克待在一起,她上了专机后,便没有说过话,之前去帝国,去红屿,都是与地面大海相连接的,现在却彻底脱离了那熟悉的一切,飞上了高空,天空她在飞溅时常常接触,这种高度的却还是头一次,所有的水都远离了,她靠在窗边,望着大海,生出了一股陌生的抽离感,因此并不想理那些人间的事。 “虽然皇帝说这是婚前旅行,但世界上唯恐不乱的坏人还是太多了些,他们巴不得抚森跟帝国一直打下去,而你现在的身份太敏感,万一在抚森出了事,抚森就要承担巨大的后果,所以我不能放你去外面。你在抚森的具体行程,就是总统府、歌剧院、动物园、费奥拓战争纪念塔这些,除此外,你有想去的地方可以进行申请,但被批复的概率非常小。” “没有河流参观吗?”业伽问。 罗德里克板着脸:“河流是不能化身成人的,这是科学的世界,皇帝一个人疯了,不能带着其他人一起疯。” “嗯。”业伽被拒绝后没有再问。 她这顺从无疑与罗德里克那小女儿的顺从是一致的,因此罗德里克心中的念头愈发多了些。 “我们等下直接去总统府参加私人晚宴,算是你的欢迎仪式。你有喜欢的菜吗?我可以让人安排。” “没有。”业伽的脸贴在玻璃上,谈话过程中一次都没有转过来,罗德里克想批评她这行为没教养,但想到小女儿失踪的缘由,总算是忍着没把话说出口。 如果业伽真是他的女儿,也不怪会被皇帝那种口蜜腹剑,永远把温柔挂脸上的坏蛋吸引,毕竟家里的气氛总是太凝重了些,他虽有意克制,但为时已晚。 还想和业伽再说些什么,可该说的话都已说尽了,舒格小时,他也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只有在她做错了事时,他才能自然地开口,扬增为此批评过他很多次,但他实在改不过来,舒格失踪后,他很是怨恼自己的行为,发誓如果能把舒格找回来,就再也不对她说狠话了。 可业伽,这疑似舒格的女孩站在他面前时,他能想到的还是训导,这已在多次实践中形成了固定的行为方式,远不是他想改就能改的,为此他只能尽量少说话。 总统专机平稳地降落,抚森的大臣们已等待多时,他们在见到业伽的面容后,热情地跟她打招呼,完全是接待贵宾的模样,只有一个女人默默地看她,不敢上前。 业伽从罗德里克的眼神中,知道了那就是他的妻子——扬增。 不同于抚森人年轻时过于高挺,年老后则显肿大的鼻子,扬增的鼻子是非常小巧的,挺的幅度刚刚好,柔和又精致。配上她那纤长的睫毛,深邃的眼睛,给人一种忧郁的破碎感。罗德里克面对她时,声音都放轻了很多。 业伽看了几眼,倒没什么感受,只觉得她可能不是抚森人。 晚宴在府邸召开,大臣们说了很多恭维她的话,也送了她很多礼物,新连为把那些一一收下,警告他人要保持合理的距离,不能握手,也不能过多交谈。业伽看着新连为紧绷的脸,这里需要应付的人太多了,新连为虽然是优等生,但毕竟刚出军校不久,她参加过的晚宴少得可怜,在座的又都是大人物,这无疑给了她很大压力,让她一直处于警戒的状态。 幸好抚森这边怕旅途劳累,并未安排舞会、参观、谈话等活动,新连为也就得以在短暂的劳累后进入休息状态。 “未来的皇后殿下,我们就先行告退了。”晚宴随着大臣们的散场而结束,罗德里克亲自把业伽送到了卧室。 这里完全是给小女孩住的样子,倒不是颜色多么粉嫩,而是新奇的小东西实在太多了,光玩偶、洋娃娃就有上百种,堆积在床边、桌上,彩带也是一条条的,装饰房间的每个角落。 新连为看见的时候,虽然神色未变,但业伽知道她犯难了。 “不用检查,我没什么秘密,也不会有危险。”作为贴身护卫,新连为是要把业伽用的所有东西都排查一遍的,所以虽然业伽说不用,她还是细致地检查了每样东西,并用仪器确保现场不存在监听设备。 等一切忙完,业伽洗漱后上了床,她才准备离开屋子,去隔壁住。 只是,“殿下,总统夫人扬增看您的眼神不对,如果她诱导您单独谈话,您千万不要同意。”新连为罕见地说了公事以外的话。 说完后,她直直地看向业伽,似乎觉得自己逾越了,不该管对方的私人行为,因此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业伽点头:“好的。” 新连为于是关门出去了,只是这一晚虽平安度过,第二天的剧院之旅,扬增却明目张胆地做起了业伽的向导。 她是抚森的文化大臣,此前做过国家美术馆馆长,业伽的旅行计划里不包含美术馆,但对方以歌剧院也归□□所管为理由,堂而皇之地与业伽近距离接触了。 “抚森大剧院是世界公认的大剧院之一,这里的历史虽不如帝国悠久,但建筑更大,选拔更多样化,每种职位都做了细分,半年为一次考核期,来督促人们进步,防止其僵化,且积极从世界各地寻觅有天赋的人,向他们发送邀请函。听闻殿下与格温小姐相识,她是非常优秀的舞者,剧院也曾向她发出过邀请,但她拒绝了。”扬增笼统地介绍着大剧院的情况,她的女儿舒格是不会跳舞的,那个内向的孩子在别人的注视下,会手足无措,连摆手的动作都忘得一干二净,业伽在影像里却跳得很自然,拥有完全不输于顶级舞者格温的天赋。所以虽然罗德里克说业伽非常像他们的女儿,她也觉得业伽光看脸,完全可能是舒格长大后的样子,心里却非常戒备,唯恐这是一场误会。 是会让她陷进去,最后残忍将她溺死的误会。她想离业伽远些,又想近距离看看她,犹豫与期盼几乎完全摧毁了她的心理防线,最终她来到业伽身边,和她说些公式化的介绍,但相处的时间只是长了那么一点,心里就软了一大截,觉得这个眼神纯净的姑娘和自己的女儿越看越像。 第16章 觉得舒格或许是失忆了,又被人以另一种方式养大,没了罗德里克的教训和那个压抑的家,她终于释放了天赋,才会是现在的样子。 “格温说她喜欢自由,不过她也说过,抚森各方面条件非常不错。”业伽坐在台下,看舞者们的演出,哪怕以河流的眼,也能看出谁跳得更好,格温如果肯来这里,必定是首席。 “殿下喜欢舞蹈吗?”扬增问。 业伽说:“还可以。” “那殿下喜欢画吗?” “也还可以。” “这样的话,我能否邀请殿下去家里看看,这虽不在殿下的日程安排里,但我敢保证,它是安全有趣的,我家里有很多画,而且没有外人。”扬增说到这里,看了眼面色凝重的新连为,“殿下喜欢画,可国家美术馆的人太多了,临时清空也容易造成骚乱,所以我才想,是不是可以去家里看看。” 业伽点头,新连为想阻止,却实在没有理由,毕竟来自总统夫人的善意不是那么容易拒绝的。 汽车秘密开进罗德里克位于总统府外真正的家,庄园里没有喷泉,只有一丛丛的灌木,扬增打开私人美术馆的大门,隐秘的小空间跟外面的美术馆完全不同。 画非常密集地排列着,各种风格混杂在一起,不加任何区分,但竟罕见的和谐,雕刻作品跟颜料在昏黄的灯光下发着柔和的光,一切都是有生命的,不是死板的、跟冰冷的建材紧挨的画框。 “夫人是抚森的吗?”业伽竟然问。 扬增愣神:“殿下觉得我不像抚森人。” “嗯,夫人知道齐尔古拉卡吗?”业伽凝视着眼前的画作,非常明显的风格,她虽不曾用人类的画笔,但见过的画作不比人类少,常有些在河边绘画的,他们以真挚的感情看她,她也回看过他们。 齐尔古拉卡是个不幸的国家,处于长河泛滥区内,几乎每年都要遭受洪水的袭击,生命、财产完全没有保障,因此,他们的画作是悲观的,不是描绘死前的场景,就是人在巨大挫折下扭曲的脸,哪怕是鲜艳的色彩,也要悄悄注入破碎的瓶子。 扬增收藏的画便有这类显著特点,而且很可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业伽看着那些死物,心中有了些猜测。 “我长得像齐尔古拉卡人吗?您还是第一个这么说的,我妈妈的确是从齐尔古拉卡来的,六十年前她旅行到这里,遇见了我爸爸,从此定居,而我和她长得的确有些像,但齐尔古拉卡人的面部特征并无突出之处,我大体上又更像爸爸,殿下是怎么判断的,根据画吗?这些都是我妈妈的画。”扬增抚摸眼前的画布,她愈发觉得业伽可能是自己的女儿,这些画作唤醒了她深藏的记忆,舒格小时,最喜欢盯着她外祖母的画看了,往往一看就是一整天。 “的确是画,夫人的母亲还健在吗?” “几年前去世了,她虽然是齐尔古拉卡人,但非常痛恨那里,也痛恨自己的画,说这些都带着死意,齐尔古拉卡人是世界上最不适合画画的人,齐尔古拉卡也是世界上最不适合生存的地方。”扬增悠悠地叹了口气,“但我很喜欢妈妈的画,偷藏了许多,只是我从来没去过齐尔古拉卡,那里太远了,妈妈也不肯带我回去,她在那里留下了非常多不美好的记忆,她的双胞胎姐姐,被当做祭品献给了血拥里。” 业伽听到自己的别称,明白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她记得那个女孩的样子,当时世界已进行科学革命了,很长的时间里,都没有人向她抛撒那些她并不需要的杂物。但在齐尔古拉卡,她的确收到了目前为止,最后一个祭品。 第16章 辞金 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穿着被污水溅脏的连衣裙,直直跳了下来。 那一年的雨下得太多了,齐尔古拉卡境内,到处在发大水,他们说这是河神的报复,科学知识有点道理,但太片面了,世界上的事没法全用科学去解释,而老祖宗们的经验就是用来处理非科学事件的最好方法,洪水就得靠进献贡品,取悦河神才能停止。 此言一出,发生了小规模的暴动,大家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儿女成为祭品,有的跑了,有的拿起武器反抗,有的发表演讲痛斥此行为的荒谬、野蛮。可齐尔古拉卡毕竟是个小国家,洪水越来越大,民众们流离失所,挤在脏乱的救济棚里等待上面施舍的一点稀粥、黑面包,困苦造就英雄,也催逼人心中的恶,当生存都出了问题,理智便从身上流逝了。 二十多年前,他们还每年都向河神祭祀,旧有的传统存在于中老年的记忆里,取消祭祀时他们便不太同意,如今洪水滔天,他们的喊叫声立刻大了起来。而直到救济棚都被冲走,溃烂的死尸布满大地,人们为了防止瘟疫焚烧那些亲人的死尸时,他们的观点彻底疯狂了起来。 扬增母亲一家便是这个时候被人推到前面的。 “就是她的丈夫鼓吹什么科学,科学能救得了人吗!科学有用,我们怎么会死!就是她丈夫的话引得我们不祭拜河神了,河神才降下罪来,这么久都不退去,河神在等着我们的祭品呢!” “她有两个女儿,就拿她的女儿当祭品吧!” “她那个该死的丈夫,偏偏这个时候出去了,不然该一起扔给河神!” 悬崖边,母亲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哀求众人给她的孩子一条生路,孩子是无辜的,河水不会因活人祭祀就退去,他们应该加固堤坝、栽种树木、兴建水利工程,而不是相信虚无缥缈的祭祀。如果祭祀管用,齐尔古拉卡不会时不时就发大水,只有科学才能永除后患。 业伽非常赞同她的话,因为河流只是河流,她会被坚固的工程挡住,改变流向,但不会被祭物打动。 可那些昏了头的人并不信这些,业伽觉得就算自己化身,告诉他们河流不需要祭品,他们也不会听,他们想要的,就是牺牲他人的生命。在决定祭祀物时隐藏的对他人性命的控制权甚至会激起他们隐藏的兴奋,河流祭祀催生了一个微型的权力部门,他们拿不会言语的河流做说辞,来实现心中丑陋的欲望。 失去亲人的痛,对自然的愤懑,这本是无处发泄的,但祭物被决定的那一刻,连这点都可被满足。他们向女孩跟她们的母亲施以毒手,本该插进土里的铁锨、镐把挥到了人身上,将可怜的母女三人推向悬崖。 “住手!”年纪似乎稍大些的女孩擦干眼泪,顶着铁片的冰冷站到了前面,“以往只祭祀一个人对不对?你们分明是公报私仇,才想用我们全家去祭河神!” “谁说是公报私仇,你们一家没一个人肯站出来,我们才只能全家一起逼。”铁锨停在了原地。 “那好,我来祭河神。但你们要答应我,放过我的妈妈跟妹妹!”女孩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狠狠扫过。 却有人说:“河流这次明显生了大气,你一个人的命抵不了它的愤怒怎么办。” “多少人都是不行的,从一开始就不该用活人祭祀。你们说爸爸那套是骗人的,但帝国从未祭祀过长河,长河也不作乱!纳川从未祭祀过泽米布雅真文业伽,泽米布雅真文业伽也不作乱,为什么血拥里就作乱?虽然名字不同,但这是同一条河啊。我看不是河流因缺少祭品才恼怒,而是河流得到了祭品才恼怒!河流需要的是水,根本不是人!”女孩大声喊道,喊给民众,也喊给长河,她的眼泪虽早前擦净了,此刻却又忍不住地流下。 妹妹跟妈妈就在她的身后,她希望能保护她们。她一直是姐姐,虽然是长相相似的双胞胎,但所有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她是姐姐,姐姐就要更有担当一些,毕竟只是早出生了几分钟,却要妹妹一直做妹妹呢。 “邪话,你这是污蔑祖宗们!” “快把她献给河神!让她自己问河神到底喜欢什么去!” “姐姐!”妹妹伸手,女孩的母亲也伸手,告诉她:“大不了一起死,回来吧。” “凭什么一起死,我告诉你们这些拿迷信当幌子想害人的东西!河流祭祀向来只需要一个祭品,我来祭河神!如果你们把我的妈妈、妹妹推下来,超过河神的要求了,我化作水鬼也要缠死你们!”女孩说完,一个箭步就扎入了水中。 江河奔流,霎时便将她吞没了。 业伽从她的眼中没有看出太多悲伤,只有义无反顾与浓重的担忧。她没有收下这个祭品,就像樱桃跟玻璃瓶掉入水里一样,她裹挟他们,将他们带到河底,被泥石陷住。或带到河边,露出他们已溃败的身体。 后来女孩的母亲跟妹妹没有死,人们在争吵后,本来准备把她们也推下去,可女孩的父亲来了,他从外面借了很多兵来抗洪抢险,得到的却是支离破碎的家,工作还是开展了起来,人们被安置,洪水被抵御,房屋被重建,可这个家,再也不是完整的家了。 业伽记住了这个女孩的样子,其实每个被献祭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这个故事在里面平平无奇,唯一特殊的点大概就是时间离得足够近。所以业伽在化成人形时,参考了女孩六成的样子。扬增一家的母系基因很强大,生的女儿大多能隔代遗传,扬增的女儿舒格,模样的确和业伽现在的脸有些像,但以业伽丰富的人类观察经验看,长大后她们最多只会有七成像,可惜正是这份不确定性,让本不大的相似性被人脑理解成了极为相似。 第17章 哪怕长着同一张脸,气质不同,给人的相貌感觉也会完全不同。反之,长着完全不同的脸,气质相似,也会让人觉得这两人很像。业伽与舒格便是如此,舒格离奇的失踪跟业伽离奇的出现,让中间的空白引人遐想,气质改变给人带来的影响便让扬增跟罗德里克脑海中小女儿长大的模样与业伽重合了九成。 他们察觉到的那些业伽跟舒格完全不同的点,完全可以用这些年未知的经历给人造成了改变来解释。 “很抱歉跟您说这些,殿下,您还要继续看画吗?”扬增问,她睫羽低垂,小心翼翼地压制住话语间的渴望。 业伽点头:“嗯,再看看吧。”她知道扬增跟罗德里克肯定对她的身份产生了不切实际的联想,罗德里克那里她已经否认过,扬增这里她还没有开口。 新连为说不要单独和扬增交谈,那她应该当着大家的面解释这一点,可扬增没有主动提,她也就不便说。 河流总是遇到他物的推动阻挡才能做出反应,这是天性。 业伽仔细看着屋里的画作,最外层的都看完了,最内层的则是扬增自己的画,她没有去过齐尔古拉卡,不曾见过那里压抑的氛围,画里便没有死亡。抚森这些年国力一直在上升,处于蓬勃的发展期,扬增的画便也是充满生机的。 她虽敏感忧郁,脸上总有抹化不开的哀愁在,就像绵绵的雨夜,这可能与她母亲的哀愁是一脉相承的,但她生在优渥的环境里,便不致陷得太深,总能敏锐地察觉事情的坏处,又从其中挖出它的好处。 这使她的画跟她的人迥异,用色完全是大胆的,题材也极其丰富,线条活跃地从一个点跳到另一个点,毫无僵滞。扬增指着自己22岁时的获奖作,跟业伽说自己便是从这幅开始形成了个人风格。 “我的运气早年有些过于好了,求学很顺,轻易便考进了抚森艺术学院,画作被人赏识,毕业举办了自己的画展,后来破格成了教授,又被委任了国家美术馆馆长的职位。”扬增轻轻地笑了,眼里没有骄傲,只有无尽的痛苦,“很多画得比我好的人,成就完全不如我。运气真是个说不准的东西,让我这德不配位的人坐了自己不该坐的位置。罗德里克和您说过,您像我们的小女儿舒格吧,她失踪3158天了,自她失踪,我就在想,是不是我在事业上达到了自己不该达到的高度,家庭生活才会那么失败,舒格她才要离开我。” “夫人,这两者之间并无什么关联。”业伽没有评价扬增的画,河流的审美虽与人类不同,人类的喜好她却是明白的。扬增技法很好,是普通人中的佼佼者,可远称不上大师水平,因为灵魂的色彩太单一了。但艺术虽远离政治,却受政治影响,抚森在国家意识上追求积极进取,舞蹈上追求新浪潮,在美术上当然也是,他们要的就是生命力,要的就是焕然一新。扬增刚好符合要求。 “殿下,很高兴您安慰我,如果愿意的话,您能否看看与我女儿有关的作品呢?” “可以。”业伽带着新连为走进暗门后的屋子,这里全是舒格的生活痕迹,从她的婴儿期一直到失踪前,里面有舒格哭泣的样子,害羞时攥着裙摆的样子,还有她呆呆地、趴在池塘边的样子,这个很少微笑的小女孩,真实地活在她妈妈的记录里。 “罗德里克根本不知道怎么和孩子说话,他只会训人,我说过他很多次,让他不要那么凶地对舒格,可他这次答应了,下次却完全不改。舒格很怕她爸爸,我把舒格害怕爸爸的样子贴在罗德里克的桌面上,希望他看着女儿委屈的脸能有所收敛,但完全没用。后来舒格也怕上了我,怕我跟她爸爸吵架,怕我把她出丑的样子拍下来,怕我叫她拿起画笔。她害怕一切,甚至被人说完全不像我和罗德里克的孩子,可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的。”扬增把舒格所有的照片都摆到业伽面前,希望业伽看着这些能想起点什么。 “您看,这是她第一次跳舞的样子,老师说她太僵硬了,怎么都舒展不开。那天回家后,她悄悄跟我说,她感觉自己没什么天赋,但还是愿意多去试试几次的,不过她希望我能在晚上给她讲《绿叶林与小巫女》的故事。”厚重的画本被打开,扬增想和业伽概括下本书的内容,但庄园里的响声惊断了她的所有思绪。 “好像是辞金回来了,只有他才喜欢搞出这种动静。” “那是谁?” “我的儿子,比舒格大九岁,看来战事真的停了。”扬增脸上的郁色一扫而空,她下意识地拉住业伽的手就往屋外走。 庭院中,挺拔的青年人穿着军装,神情冰冷,看见母亲时没有任何表示,看见业伽时眼神则明显更冷了些,出于业伽的身份考虑,他最终还是上前打了个招呼。 “您好,殿下。” “您好。” “辞金,我亲爱的儿子,真的是你!万物保佑,你没受什么重伤。”扬增抱住儿子上下打量,确保对方的胳膊、腿还在,就放下了心来。 “当然,妈妈,抚森的战士是不会被帝国击倒的。” 新连为反应出对方的不善来,她把业伽掩在自己身侧,直直看着对方,警告对方务必放尊重些。 辞金仰着头:“不要这么紧张,帝国人,抚森已经跟你们议和了。对,理由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 “辞金,你怎么能对着殿下的脸说这种话。” “妈妈,你难不成觉得她是舒格吗?”辞金嘴角扯开,英俊的脸上浮现出讽刺的笑,他高大的身躯靠近新连为,说道:“让我和你的殿下说句悄悄话,相信我,她不会愿意被你听到的。” 新连为没有动,她随时准备干倒面前这个充满威胁的男人,哪怕他是总统之子,也不该对皇帝陛下的人这么无理。 “嗯,让他说吧。”业伽却道。 新连为犹豫了一瞬,最后在业伽淡然的语气中选择遵命。 “辞金。”扬增担心地拉住儿子。 “放心吧妈妈,我只是说句话,并不会做其他事。”辞金身上还沾着战场上的血腥气,他毫无疑问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全程,从停战原因到业伽与他妹妹相似度极高的脸。 当别人把照片拿给他看时,他们不知道他还有个妹妹,而妹妹和照片上的人很像。给爸爸打了电话后,他才知道爸妈在想什么,以及业伽难测的身份。 可是,“我已经亲手把舒格埋进土里了,你究竟是谁。”他贴近业伽,轻声问。 第17章 大桥 出乎辞金意料的是,业伽没有任何反应,她那双江河一般浩渺的眼看着他,说:“我不是你妹妹,我是业伽。” 她自然而然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但这荒谬的答案无法令辞金满意,他面色狰狞地克制住了自己暴动的心,转身上楼了。 扬增浓墨一般的脸上流下了泪水:“对不起,殿下,他可能是刚从战场回来,心情不太好。” “嗯。”业伽点头,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新连为已提出结束今天的行程。 扬增想邀业伽再多待会儿,可新连为警告的眼神让她没法把话说出口。 车驶离了总统的家,抚森大街上现在热闹非凡,目之所及的所有建筑上都挂了气球、彩带,仿佛过节一般,穿着军装的人回到了自己的家,战斗机跟坦克都喷上了红漆。 许多店门口挂着打折、免费的滚动招牌,而有些被轰炸过的地方,则在焦土上摆起了临时摊位,鸽子成群地飞着,嘻哈摇滚乐的旋律响彻耳边。 业伽听不懂抚森人的语言,她能懂流域周边国家的话,全赖相处时间长,但人们表示欢乐的行为是差不多的。 “晚上想出来吗?我可以偷偷带你出来。”新连为问,她在几天的相处中,已经跟业伽较为熟悉了,知道她跟传闻中完全不同,并不会主动提任何要求,只是按照别人说的,去这个地方那个地方。大人们虽然也问业伽愿不愿意,但好像心中早已有了答案,问业伽只等业伽点头而已。 业伽自己则像个温顺的木偶,这感觉简直太糟糕了,新连为觉得。所以当业伽长时间注视窗外的景色时,她动了恻隐之心,问对方有没有想做的。 “罗德里克说我不能去外面。” “不用听抚森人的话,我已经问过皇帝陛下了,他说你想出去就可以出去。抚森安排的行程太糟糕了,他们甚至不给你看当地的河流。”新连为给业伽看皇帝的回复。 业伽沉思。 “你是帝国的河流,不是抚森的,皇帝陛下的话当然比总统的话优先级高,为了照顾总统的面子,我们可以乔装打扮,放心,不会被发现的。”被发现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新连为学生气的脸偶尔会显得呆呆的,但她决定一件事时,倒是很果断,眼神也很坚定。 于是业伽点了头。 司机是从帝国带来的,听了两个女孩的话,只表示会配合。 当晚10点,业伽跟新连为打扮成总统府的服务人员,摆脱了抚森的视线,总统府的护卫着重观察有无外来者,对这两个出去的人倒没有太注意,也可能是事先花钱打点好了关系的原因,业伽听新连为跟他们说早晨六点会来接班。 第18章 走出府外三公里,新连为自然地拉起业伽的手去了停车场,她们换了衣服,扮做一对情侣,都是黑色短裤跟半袖,头上戴着棒球帽,新连为用假发把自己的长发遮住了,业伽则把头发彻底散开。 钥匙插进外表普通的甲壳虫汽车里,抚森还在狂欢,所有灯都亮着,商场里、街道边、楼顶上全是人,新连为一路风驰电掣,带业伽沿着抚森的主干道出了城。 灯光渐渐暗淡了,只有路灯还在两旁亮着,十二点的敲钟声响起,新连为把车顶打开,让风浪席卷脸庞。 远处树影昏沉,溪流的声音却已渐渐明了。 烟花在丛林深处绽放着,“那边肯定是河道,抚森有节日时在河边放烟花的习俗。”新连为车速未减,她要在热闹停止前将业伽带到波金纽特大桥,那里的烟花最盛大,视野也最开阔,是观河的最佳地点。 轿车的马达竭力工作着,她们以150迈的速度冲向明亮处。 抵达时,那里果然还人声喧沸,远没有停止的迹象。宽阔的青蓝河奔腾着,河岸边堆满了男男女女,波金纽特大桥入口处排着长队,显然已经堵塞。 “一点时会放一波大烟花。”新连为站在队伍末尾,跟人打听烟花信息,业伽的手被她紧紧攥着,她希望能赶上下一波,但目前看来希望不大,因为二十分钟过去了,她们还一步都没动。 “这里每到庆祝日都这么多人吗?”新连为用抚森话问。 排在旁边的男生说:“嗨,兄弟,平常哪可能啊,这里离主城那么远,还不是总统家的儿子,我们的辞金中校突然要看烟花,才把河边的人都引到波金纽特大桥来了。” “他在桥上吗?” “没有,听说过会才到呢。” “那一点的烟花。” “能排上三点的烟花就算不错了,不过辞金中校离开后,这里的人肯定会少一大半,到时候队伍就能挪得动了,说不定两点就能排上咱们。耐心等着吧,你看你还有女朋友陪,我可是孤家寡人。” “你年纪还小,以后会有女朋友的。”新连为说,她觉得对方肯定不到二十,不然就被抓上战场了,而从战争刚回来肯定要陪陪父母。 当然辞金那种东西是不用陪父母的,新连为心中暗暗贬损对方。 她已经在想要不要带业伽去别的地方了,只是在她想出下一个目的地之前,辞金已带着一帮人下了军用越野车,她压低自己跟业伽的帽檐,往暗处挪了挪,免得被注意到。 但或许是军人的直觉,辞金还是注意到了这边。 “大晚上的戴什么帽子呢?” 这里戴帽子的不止她们,可新连为毕竟在军校待了十多年,她甚至六岁后就没上过普通学校,所以气质虽然还有点学生,却跟普通人差别太大了。 辞金高大的身躯走到她们身前,人群有意地避开,刚才跟新连为说话的男生好奇地看着这一幕。 “你好,中尉,晚上带着你的骗子殿下偷偷出来,不怕惹事吗?”辞金凑到新连为身边,低声说。 “我们并不显眼。” “是,你们伪装得还可以,但从总统府出来,行踪就已经暴露了。你的殿下对抚森那么感兴趣吗?总统说不让她随便参观,她还出来。” “是我怂恿她的,陛下也同意此次出行了。”新连为警惕地盯着辞金,这东西给人的感觉冰冷又危险,虽然自己搏击术还可以,但对方毕竟人多,如果发疯,场面就不好收拾了。 关键这东西对殿下的态度很恶心。 “哼,拿皇帝说事吗,也对,这毕竟是他的人。走,一起去桥上看看吧,你们是来看烟花的吧。”辞金最后的话恢复了正常音量。 他那群穿军装的朋友似乎不知情,听到这里还以为两人认识,熟络地攀上新连为的肩膀,就招呼她跟业伽一块上桥了。 没有人对他们不排队的行为说三道四,倒是有不少人渴望巴结辞金。 “你们把车开上大街,往这个方向来时,我就知道你们要到哪里看什么了。”辞金站在大桥上,俯视下面的滚滚江水。 新连为对他的自信默不作声。 “其他人都先离远些吧,我要和这两位单独聊聊。”辞金下令,周围的人马上散开了。 他这才开始说到主要话题。 “中尉,你的殿下是个间谍吧。” 新连为目视前方,仿佛辞金是空气。 “好,那骗子小姐,你自己说说吧,是谁命令你来的。我听说帝国的人都觉得你是间谍,只有皇帝不那么觉得,你究竟是别人派去骗皇帝的,还是皇帝派来骗别人的。和我妹妹长得那么像,皇帝觉得我家里出过祭品这点可以利用吗?所以他才让你伪装成河流的化身?这倒也说得过去,毕竟河流的确可能化身成祭品的样子,而我可怜的姨外祖母,是已知的长河最后一个祭品。这奇异的关联性,是不是让他既想用河流的身份去骗你们那片大陆上的人,又想用这张属于我家的脸,来骗我父母呢。真是个巧妙的计划,别人怎么想骗子小姐都没问题,她可以是带来虚假和平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也可以是抚森总统疑似失踪的女儿,无论哪种身份都能派上用场。说到底,皇帝的和平背后是不是掩盖着见不得人的阴谋。”辞金言语拷问着业伽。 业伽摇头:“不知道,但我的确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 “不是我那个失踪的妹妹吗?” “我和总统说过了,我不是他女儿。” “他能信吗,你越否认,他越觉得你是遭遇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样,本来面貌没那么像,这下因为经历都填补那份不像了。” “中校,你都不信的事,总统阁下当然也不会信,殿下的确是长河的化身,也是皇帝陛下最喜欢的女孩,请你放尊重些。”新连为说道。 辞金嘲讽地笑:“那是因为有些秘密只有我知道,如果皇帝知道事情的真相,就不会想出这种离奇的计划了。”他把身体搭在护栏上。 一点钟到了,烟花前所未有的盛大,那些炸开的火焰点亮了河面,也暂时性地花了辞金的眼,他记得看到妹妹尸体时那惊悚的一幕,也记得自己为了家庭的稳定,选择将死亡说成失踪。这可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幸好他那时已经21岁了。 “中尉,听说你曾经获得过帝国全军比武第一名?”他突然话锋一转,不再追问业伽的事了。 新连为犹疑地点头。 “虽然两国议和了,帝国也从冈察维洛退兵了,但友谊性的比武还是可以的吧,我们比试比试?”辞金说。 新连为看向业伽,没有得到业伽的指示前她是不会擅自行动的。 “骗子小姐,我想您不会拒绝,我们打起来就不会再有人揪着您不放了。”他说着,不等业伽答复,已向新连为发起攻击。 是狠厉的一拳,打出时甚至响起了破空声,在新连为格挡住后,他马上调转身形,快速地锁喉,直取新连为的要害,才第二招,就用这种损手,新连为不敢大意,顺着这姿势便擒拿住了对方。 辞金虽高大挺拔,浑身都充满了力量感,却发现自己无法挣脱新连为铁一样的双手,但对方是没有攻击意向的,制住他后便不再有下一步举动。 军队的人看到这架势已准备上前,他言明这只是单纯的比试后,他们就停在近处观战了,而新连为也把手松开,准备接他的下一招。 真是个优秀的军人,可惜他的目标从不是她,而是一旁的业伽。 他挥出了跟第一次时同样的一拳,只是用的力气更大,好让新连为觉得这是在测试不同力道的反馈,但在新连为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时,他凶猛地向业伽踢去!这一脚不是为了击打,而是给一个向下的力,业伽如他所想,在力的作用下飞出了桥面,直直掉入水中! 新连为本能够及时作出反应,但她的手在业伽被击打的一瞬间便被周旁的军人们控制住了。 “你们。”她反应过来这帮人正是罗德里克说的反对议和派,辞金就是个不想议和的疯子。可为时已晚,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自己还能动的腿狠踢向辞金,这在愤怒状态下的暴击让辞金的骨骼发出了“咔嚓”的断裂声!而他的身体已模拟了业伽的轨迹,周围人拉他,也只触到了他的衣角。 雄伟的波金纽特大桥,足有五十多米高,人从上面掉下去,很可能被水的压力拍死,更何况下面的江水奔腾湍急。辞金将业伽踢下去,就没准备让她活,但当他自己也掉下去时,他只感到了呼啸的风,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他睁开眼时,整个人都被水裹住了,可并不是普通的水,而是一股巨型的,大力量对小力量的夹击,青蓝河这在抚森排第二的大河,瞬间就渺小了,他无法形容那种感觉,水呛进了他的肺里,但他看见业伽时,是发现那股大的力量汇集,凝成了人形!不是死前的走马灯,是真的!他奋力浮出水面,根本来不及庆幸自己还有意识,只看见业伽在这湍急的江河中如履平地,已到达了岸边。 第19章 该死的,她好像真的不是人! 第18章 摊牌 辞金身上的意外让军人们的手松了,新连为趁此瞬间,挣脱了束缚,整个人飞奔下桥,她拨开所有阻挡,速度奇快,心中却一片冰凉,只觉得太迟了,可等她的脚触及地面,她看见了完整的业伽。 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面色如常,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湿。 人群紧盯着辞金的方向,根本不曾注意到她,她站在岸边,仿若一开始便在这里。 新连为急忙赶过去,检查业伽的具体情况。 “有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业伽摇头。 河里吵吵囔囔的,因着今天游览的人多,辞金中校又来,周边便安排了些救援设备以免发生意外。可想不到第一个需要被救的,就是辞金。几个专业人员乘着救生艇想法把他拽上来,但青蓝河水流湍急,一时不易操作,幸好辞金意识清醒,自救心强,积极配合,才得以施救成功。兵荒马乱中,有在河边赏烟花的医生给他做了简单诊断,他除了被新连为踹断的骨头跟轻微溺水外,竟然没任何事。 “好奇怪,这么高掉下来的。话说上面发生了什么?”摩肩接踵的人群聚拢着,他们都听见这边巨大的响声了,一问,还是辞金中校砸出的声,于是瞬间议论纷纷。 “还掉下来其他人了?那人伤势严重吗?辞金中校是军人,身体素质好,那人也是军人吗?天太黑了,当时又正赶上烟花放尽,完全看不见具体情况。” “不知道,只掉下来中校一个人吧,没看见其他救援的,也没听见两阵落水声。”抚森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那几个军人围在辞金身边,不善地看着新连为。 辞金却已没了待在这里的心情。 “你们几个留在这里善后,记住,没有别人掉下来,只有我不慎跌落。”辞金站起身来,走到新连为跟业伽身边。 “一起去医院。”他说。 新连为没有拒绝,这里人太多了,万一有人泄露业伽的身份,事情会变得非常糟糕,毕竟她们是从帝国来的,而帝国和抚森的关系人尽皆知。 留下的军人们以天黑为掩护,否认了业伽的存在,并以不能泄露军机为由,检查了每个人的设备。 辞金在车上给他的父亲罗德里克去了电话,那里显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父子俩商量了一番应对策略,罗德里克告诉辞金,事情由自己来办,他不用管。 从始至终,这位冷面的总统不曾关心过儿子一句,也没有问他的伤势。他甚至不曾过问业伽的情况,仿若业伽真的是河流,从那种高度跌落是完全不值一提的,她在尼拉布莱奥已落过一次水,当时毫发无损,现在在抚森落水,当然也不会有事。无论业伽是不是舒格,罗德里克对她现在的间谍伪装水平都是基本认可的,为了对方的安全,他理应不去询问。 而辞金虽习惯了他对儿女的冷言冷语,心中却还是烦躁。 在军医院处理完伤,天已蒙蒙亮了,辞金没有困意,他看着医生给业伽的检查报告,突然低低地笑了出来。 抚森的夏日清晨,乍霜花在窗外盛开着,它们洁白硕大的花朵饱满芬芳,香味飘出很远。这抚森本地的花种,喜欢在潮湿的土里生长,一旦阳光过多,便只长叶子,不开花了。 辞金原觉得自己那个秘密,一辈子隐瞒下去,哪怕生根发芽,越长越难以释怀,也比讲出来让别人知道强,毕竟那可不是乍霜这般好看的花。但现在意外地淋了很多水,一条江的水,所以盛开的姿态已无法遮盖,只能说服自己接受了。 “让业伽进来,我有话跟她说。”辞金跟医生嘱咐道。 医生点头出去了,五分钟后,不光业伽来了,新连为也来了。 “我想单独和业伽聊聊,放心,你看我这裹着绷带的样子,为难不了她。”辞金说。 新连为拒绝了:“你的伤并不重。” “的确,但我不会做什么了,你看到晚上的具体经过了吗?真神奇,我们两个都没事。” “殿下是皇帝陛下选中的人,当然能逢凶化吉,你只是沾了殿下的光。”新连为说,她等着辞金像昨天那样出言不逊。 但辞金这次竟然只点点头:“我的确是沾了她的光,不然不死,也要多碎几根骨头。所以中尉,让我们单独聊聊吧,你知道你是局外人,不该听某些话。” 新连为看向业伽,业伽在辞金的请求下点了头,于是新连为忐忑不安地走出去了。 她觉得业伽比自己想象中厉害很多,毕竟是能被皇帝殿下青睐的人,又能在水里毫发无损,受了伤的辞金应该是奈何不了她的,而且辞金,的确像是死心了。 屋门被紧紧关上,辞金坐起身来。 “你是长河?”他开门见山。 业伽点头:“我说过的,我是。” “之前我不信,现在有点信了,晚上在水里时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为什么没事?” “你将我踢下青蓝河,我是长河的化身,与青蓝河碰撞时,将其高度激涨了,落差变小,所以你才没事。”业伽没有救人的心,辞金能得救,全赖他自己幸运。 “这太荒谬了,你是长河的化身,坐飞机过来时怎么没把飞机压塌?” “化成人时的水量是可以控制的。” “我踢你时,你不是该像水一样溃散吗?为什么要掉下去,怕人知道你的身份?”辞金语带讽刺。 业伽却是平和的:“我想和青蓝河接触试试。” “试试?试什么,吞了它?” “只是接触,没有任何意义、也不交流的接触,不会吞了它,它离得太远了。” “如果离得近,你会吞了它?” “是的。”业伽直白地说,她在自己前方看见水,当然是把水变成自己的一部分,这是非常自然的过程,不像人类那样血腥,中途也没有拒绝挣扎,而是你情我愿的,我愿意接触你,你也愿意包容我。 但青蓝河不一样,她猜到会发生排斥,也真的发生了排斥,毕竟实在是太远了。 “好,你们河流有自己的行为模式。我再问你一遍,你不是其他河,也不是单纯的水,而是长河?别名血拥里的那个长河?”辞金把外祖母口中那个充满不祥的名字叫出,耳朵听到的瞬间,觉得这实在太怪异了。 他竟然相信一个人是一条河?难道皇帝也是见到相似的一幕,才停战的吗? “我的确是血拥里,你的姨外祖母便是献祭给我的。”业伽平静地说出这残酷的真相,没有怜悯,当然更没有骄傲。 她是伟大的长河,哪怕没学过地理的孩子,也知道她的存在,毕竟是世界第一长河,也是世界第一大河,她的影响力超过任何先贤。 辞金的姨外祖母只是她漫长生命里微不足道的一个存在,辞金在听完业伽的回复后,明白了这一点,是的,不光姨外祖母,他的妈妈,他,还有舒格,以及他们的父亲罗德里克,在长河眼里都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甚至皇帝,他简直像是演独角戏。 “如果河流有意识,它接受祭品后,不会有任何表示吗?既然没有,为什么要用我家的脸!”辞金心里得出了答案,但他还是问了,因为不甘心。 “祭品是像树叶一样卷入河中的,用你家的脸,是你自己说过的理由。因为你可怜的姨外祖母,是长河的最后一个祭品。”业伽重复着辞金在桥上的话。 辞金被自己的话击中了,他愤恨地看向业伽,为她的冰冷,她拥有力量却对万物无情,这无情合理,但这份合理却加重了他对河流的厌恶。当河流只是河流时,他可以承受河流的无情,因为人不与物斗。可当河流变成人形,那在人的眼中便不是单纯的物了,它变成了无作为的恶神,是该被怒火烧死的。 辞金现在要做这个执行人,他猛地抓住了业伽的胳膊,用了足以拧断的力,但他的力却没有作用在业伽身上,而是作用在了他自己身上。那瞬间,业伽的胳膊化成了水,而辞金的力落空,变成了掐住自己,他在那团水里将自己的力放松,手被温和地包裹住,就像小时候他带舒格去水边。 没错,虽然眼前是人,但河流的本质还是河流。辞金的心绪被这阵水激了回来,他丧失了自己的全部力量,感觉一切都被水带走了,他的愤怒、他的怀疑、他的志向统统不剩,只余过去的回忆还填充着他的身体,让他的形不至于倒塌。 “河流不会在意我冒失的举动吧。”他瘫在床上,伟岸的身躯在无边的水域前缩小了。 业伽点头。 “我的妹妹也不在意我冒失的行为,有一次教她算术,她怎么都学不会,气得我把笔摔在地上,说不教了。她很委屈地跟我道歉,说自己太笨了,她很伤心,我也很伤心,她觉得自己笨,我觉得自己对她没耐心,不是个好哥哥,不过她原谅了我。” “嗯。” 第20章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如果她是死在你们那片大陆,你可能就通过水知道了。”辞金看着业伽平静的脸,这张脸和舒格的一点都不像,舒格怯生生的,什么都怕,最后这怕击倒了她,而业伽的眼神只会让人觉得无奈,那种无法攻击到她一丝一毫的无奈。 “爸妈跟我都很优秀,对她的要求都很高,别人对她的要求也很高,可惜她什么都不擅长,最后心理压力过大,跳进水池里自杀了,是一处废弃的水池,位置非常荒僻,还是我带军犬找到的,拉上来时整个人都泡发了,军犬呕吐不止,我却一眼看出,她的确是舒格。”辞金沉默了一会,后来接着说,“我不知道我后来的举动对不对,但看到妈妈哭泣的脸,听到她说如果舒格出事她就不活了时,我选择了隐瞒舒格的死,因为她如果真死了,妈妈一定会承受不了的,我怕家里再死第二个人,我怕自己不光要失去妹妹,还要失去妈妈,那样或许我也没有存在的价值了。” 或许齐尔古拉卡人天生的悲观心理还是遗传到了后代的身上,哪怕他们从未去过那个陌生的国家。 业伽在一旁默默听着,辞金感谢她的沉默,因为他不需要任何同情与安慰,他讲这些,只是因为一切在心中埋藏了太久,而现在刚好看见了发泄地而已。还有,他发现业伽是河流的话,那的确是个非常好的结果,因为河流要比摇摆不定的人好用太多,而且河流是不会为自己解释的。 “爸妈如果觉得你是舒格,那没什么不好,最起码你的存在让他们相信舒格或许还活着,昨晚妈妈多吃了半碗饭呢,还罕见地和爸爸聊了聊。长河,你总归接受了我家的祭品,礼是要还的,不主动还,也要变相地还。”辞金的眼神冰冷,毒蛇一样思考着业伽身上的可利用点。 第19章 纪念塔 业伽没有说什么,总有人想从河流身上得到些东西,他们成功的不少,失败的则更多。 敲门声响起,随后罗德里克总统走进了屋子,他全程只扫了辞金一眼,剩余的时间用在了给业伽道歉上。 “殿下,是我们招待不周,今天的参观活动要取消吗?” 按计划,歌剧院的下一站是动物园,那里饲养着无数珍稀动物,很多都是本大陆独有的。 业伽点头,表示所有活动维持原样即可。 辞金插话道:“我负责安保工作吧。” “你的身体条件恐怕不允许。”罗德里克嘴上这么说,潜台词却是对辞金的动机表示质疑,毕竟他刚刚在大庭广众之下袭击业伽,虽然有黑天遮挡,看清的人很少,但闹出的动静肯定会传往帝国。 如果皇帝陛下不开心,那局势就很难说了,辞金犯下这种近乎于叛国罪的大错,本该关进监狱,如今侥幸不予追究,竟然还敢提出请求。 “只断了两根骨头,没大问题。总统阁下,向您保证,我会保护好业伽的。此外,您给她安排的行程实在太少了,明面上的活动不能安排太多,私底下总该放开些。三天后我会前往冈察维洛,进行战后救援工作,希望能把业伽殿下悄悄带去。” 皇帝跟业伽关于白河、苍河的对话已传入他们耳中,那毕竟是公开场合的言语,谍报专家们试图破解里面有无深意,他现在却觉得,皇帝可能单纯是投长河所好。 “中校,这不是你的等级能决定的事。”罗德里克板着脸说,他对昨晚的冒险已非常不满,还不知道要怎么跟帝国那边交待,又怎么把辞金摘出去,辞金却想让事态更严重。 冈察维洛不是抚森,他们直接承受了帝国的火力攻击,整个国家生灵涂炭,二十年内绝无恢复的可能。那里的人已恨透了帝国,如果业伽的身份被他们发现,他们可不会管业伽是否推动了停战,也不会管业伽是哪一方的人,他们只知道她是帝国来的,是皇帝的人,他们会杀了她的。 “我的确只是个中校而已,但业伽殿下作为长河,总想看看其他河流吧,否则怎么会偷偷去青蓝河。总统阁下,正是您的过度保护,才使她不得不冒险。如果您在活动安排中直接加上青蓝河,便不会发生几个小时前的事了。为了防止这种事再发生,我们应该问问殿下的意思,”他转过头看业伽,“殿下,您想去冈察维洛看苍河吗?” 业伽自然地点头。 罗德里克无视了她的动作,斩钉截铁地说:“不可以。” 辞金只好把视线移向新连为,新连为觉得他不安好心,但业伽看样子又实在想,而她作为业伽的护卫,该以业伽的指令为准则。 “我们问问皇帝陛下吧,帝国现在正是下午,陛下应该有时间。”她说。 罗德里克整张脸已严肃得不能再严肃,但他终是同意了:“那跟陛下商量商量吧。” 新连为拨通了联络器。 皇帝那温柔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怎么了,业伽有事吗?” “向您献上永恒的效忠,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新连为说完开场白,开始交待事情经过。 皇帝静静听着,直到新连为汇报结束,他才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些许慵懒:“听说我的女孩几个小时前被总统阁下的儿子辞金中校踢落了大桥?” “皇帝陛下,我会严惩辞金的。”罗德里克已无法推脱他跟辞金的关系。 辞金则面色冷凝地一言不发。 “放轻松,总统阁下,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的女孩没有受伤,她毕竟是长河的化身,您的儿子也没承担责任。只是一切毕竟发生了,帝国可以不追究,但您总不能什么都不表示,连我可怜女孩的卑微请求都拒绝。”皇帝的声音仍是温柔的,但里面夹杂了点沮丧,好像是在为业伽鸣不平一般。 罗德里克放下了所有姿态,小心翼翼道:“那皇帝陛下是同意她去冈察维洛?” “当然同意,多么难得的机会,她和我结婚后,想有这种机会就不容易了,让她在外面多流淌会儿吧。辞金中校经过前面的事,想必已知道业伽的神奇之处了,相信他会保护好业伽的。”皇帝看着手中的报告,他的声线未变,心里却觉得对方这是串通一气来骗他的,无非是将业伽包装得更像长河,从五十米高的桥上掉落,业伽没事,辞金也没事吗?抚森编出这种慌来,真是可笑得很。现在去冈察维洛,无非是证明业伽为长河的另一种手法,让其以长河的喜好为喜好。 他之前还怀疑业伽是帝国周边某国派来的间谍,想将两个大国玩弄于鼓掌,但现在看来,抚森无论是先前便知,还是事后谈明,现都已和业伽一心了。 辞金在皇帝那温柔的话语中,却只感觉对方和自己经历过相同的事,因此相信业伽的身份。 个人有个人的猜测,业伽随后上了去动物园的车,辞金陪同于左右。 “长河附近没有银羽鸦吧。”辞金问,他给业伽介绍着园内的动物,不光是本大陆特有的,还有处于长河未流经地区的飞禽走兽。 银羽鸦属于鸦科,和渡鸦长相相似,胸前和鼻须的羽毛都长,体型也较大,只是羽毛不同于渡鸦的黑,而是白的,喉部的羽毛更是闪亮。 “没有。”业伽看着笼内数不清的鸟们,银羽鸦不怎么爱叫,看见游客时也不搭理对方,动物园内的动物都有这个特征,每天看的人太多,又被困在一个小空间里,因此失去了部分活力。 如果是野外的鸟儿看见长河,早就凑到旁边去喝水了,它们的眼睛亮亮的,羽毛也更光鲜。但这里的鸟哪怕看见的是长河本体,而不是人形,恐怕都会不为所动,因为笼子跟水是两个世界,尝试而被阻挡后,就没有探究的心了。 业伽以前也在岸边看过很多失去自由的动物,它们比动物园里的更可怜些,关在非常小的笼子里,受着人们的皮鞭,稍有不听话的时候,便是一顿毒打,但它们数量不多,就那么几个,动物园里的则异常多。 她跟辞金从早走到晚,才将将把动物看完,有些还未看得太仔细。 人类进步的速度真的很快,找乐子、学习进步的方法也越来越多了。 “就差不多这些吧,国家动物园的面积不太大,胜在物种齐全。但我觉得这安排没什么意思,你在史前看过的动物比这多多了吧。” “嗯,有些动物很多年都没变化。”业伽指向远处,辞金顺着她的手看过去,啧啧称奇了一番。 他想到,或许可以让业伽帮帮古生物学家们,但长河估计并不愿做这事。 晚上将业伽送回总统府,妈妈已经在那里等待了,虽然全程没什么话,几个人还是秘密地吃了一顿饭。 扬增还不清楚昨晚的事,只听下面人讲辞金看烟花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把骨头摔折了,她在席间关心地问他疼不疼,还告诉他受伤了就不要逞能,陪业伽的事可以交给别人。 辞金一口回绝,说想和业伽多待待时,罗德里克默不作声,扬增却哭了。 无非是感动于兄妹俩的关系回归正常。 第21章 她越看业伽越觉得这就是舒格,辞金心里却是悲哀的。 第二天去费奥拓战争纪念塔的时候,他默不作声,听工作人员给业伽讲着塔的由来。 这是两百四十年前,为了庆祝抚森推翻神权统治而建造的,塔身高35米,分为九层,每层放置着抚森不同历史时期的文物,外层则雕刻着费奥拓革命中的几次重要战役,石头上的人脸充满斗志,手举武器、旗帜,远处的修道院被推翻,那些奢靡成性的神职人员在战火中四散逃窜,犹如过街老鼠,最后被衣着褴褛的普通民众夺去了性命,他们的金银则成了这个无神新世界里的建设材料,不再属于神明,也不再属于那些借着神明名义大肆敛财的神职人员。 “费奥拓是典籍里世界中心的名字,也是那时的都城,军队将胜利的旗帜插在费奥拓最高处时,便代表战争胜利了,神权统治被推翻了。” 业伽从高处俯瞰纪念塔所在之地,工作人员在简短的介绍后,就放她自行游览了,新连为也退到角落里等待。业伽看看塔里的文物,又看看墙上总统的图像,她发现,抚森跟帝国是没多大区别的,虽然位处不同大陆,虽然一个非帝制,一个则是帝制的巅峰,但都有些高度集权。 罗德里克的父亲便做过总统,罗德里克还是总统。 “太爷爷做过参议员。”辞金突然说了句,业伽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光荣的家族,近几十年还未从权力的宝座上掉下来过。 “抚森的总统任期很长,是八年。且可以连任一次,做十六年总统。抚森民众从未对总统任期提出过疑异,帝国的例子摆在面前,他们相信高度的集权才能最大限度地调集资源,让国家快速发展。这里以前是神权统治,大家没有经历过帝制。抚森在一千年前,统治权便被神职人员牢牢控住了,他们的称呼从大祭司到大主教,形式发生过变化,实质却是不变的。人们长时间困苦着,从出生便要赎罪,神职人员告诉大家,富裕是病,是对人性的摧残。饱食是恶,只有腹中空空,人才是干净的,可与诸神接触的。所以哪怕是孕妇,都只能三天用一次餐,婴儿出生便缺少奶水,死亡率达到了惊人的七成,那些神职人员却说这是死去的婴儿身上罪孽太重,没有经过神的认可。但父母可为这些婴儿赎罪,只要高价购买净水浇灌所生谷物制成的面包,母亲每日服用两次,婴儿身上的罪孽便能消散一些,也能正常喝奶水了。那些可怜的父母,只能努力压榨自己的所有价值换取金币,好购买那昂贵的垃圾面包,什么净水浇灌下生长的谷物,只是个说辞而已,三天一顿饭,母亲营养不足,怎么来奶水。” “把普通面包说成是高价买来的净水面包,每天都吃,是会被打成异端吗?” “伟大的长河,看,你什么都懂。你的那些信徒做的事想必同样荒唐。” “神职人员有自己的军队吗?” “当然,他们有金币,也有足够的护卫,贫苦瘦弱的普通民众难以翻身,而且他们从出生起,便被那些话诱导了,相信神职人员真的可以与天、与诸神接触,相信自己的确是天生有罪,他们没机会读书,更不懂科学。后来外面的科学传入,帝国的富庶震撼人心,一次次革命,终于用鲜血换取了自由。这自由得来的太不容易,抚森人在推翻了神权后,便对神权极为抵触,我们这代人还好,我曾祖父那辈人往上,听说你是河流的化身,只会朝你这骗子身上吐口水。你就算化成水形,他们也会觉得你使了什么歪法子,总之,费奥拓革命后的人,是非常厌恶你这种存在的。” “我是河流,以人的形态存在本就是不对的。” 业伽不卑不亢的态度反倒让辞金不想纠结于此了,他望向墙上的祖父,说道:“抚森对神权厌恶的同时,对科学,对强大富庶的帝国也产生了迷恋,一方面,按照先贤书中所讲,帝制与神权都是残害人的,抚森不愿意走帝制的老路。但另一方面,他们又觉得帝国的全部都是对的,都是值得效仿的。只有像帝国一样,他们才能强大起来,而且抚森是非帝制国家,也没有帝国那种王朝发展时间长了后形成的积弊,所以他们会比帝国更优秀。这种想法深深植入了每个人的心,神权统治虽已过去很久了,但那贫苦屈辱的岁月还在历史书上被反复且深刻地提及,老师从小便告诉我们,要想彻底摆脱迷信愚昧,只有足够的富庶。人在吃不饱饭时,在思想感到迷茫时,才会祈求神明,而神明不会有所作为,神明背后的人则会压榨我们,所以我们必须靠自己的力量积极进取,比过去强,比帝国强,比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国家都先进,神权统治才能彻底从我们的脑海中除去。不过大家都忽略了一件事,过犹不及,抚森对那千年的黑暗太在意也太紧张了,为了不重蹈覆辙,大家愿意用尽所有方法,甚至是发动战争。长河,你仔细观察过抚森吗?过去大家为了神明疯狂,用火、用剑杀死那些无辜的异端,用贫穷、饥饿争当神明最虔诚的信徒。现在大家为了先进,为了拥有超越帝国的富庶,可以压榨自己的灵魂,也可以牺牲他人的性命,这个地方,总是由一个极端迈向另一个极端,而这两个极端的本质是相同的。” 业伽沉默了,她看着远处,一言不发。 “你回去后要和皇帝结婚吗?”辞金换了个话题。 业伽点头。 “结婚是件重要的事,你真的愿意吗?” “我和很多人结过婚。” “也对。”辞金想到了自己的姨外祖母,长河接受过那么多祭品,有男有女,皇帝在其中也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存在。 “我想做一件事,”辞金把兜里的纸掏出来,知道业伽不懂抚森的文字,就解释道,“这是dna亲子鉴定报告,当然,是伪造的。” 他声音放低,业伽问:“我和你家的?” “是,我会把它交给爸妈,他们看了这份报告,就会百分百相信你是舒格。” “你没必要这么做。” “不,有必要的,我想证明一些事。你不会拒绝的对不对,就像你没有拒绝皇帝一样。放心,不需要你做什么,你只要顺着河岸游走便是。” 第20章 冈察维洛 业伽的确不会拒绝,她高调地结束了自己在抚森明面上的所有日程,随后乘坐战斗机偷偷地跟辞金去了冈察维洛。 这个可怜的小国,几乎失去了自主权,看见抚森的飞机后没有任何检查就放任对方在自己的领土上盘旋了。 为防止意外发生,战斗机上的人员做了最简化,也就是由新连为担任驾驶员,业伽跟辞金坐在后面。 辞金对新连为明明近视戴眼镜却还能学战斗机驾驶感到很好奇。 “帝国的标准这么松吗?” “皇帝陛下批准的。”新连为没有说更多。 辞金见此也没再问。 他们停在了冈察维洛的临时首都,也是冈察维洛仅剩的几座城市之一,现代化战争的强火力攻击,让这个国家尸横遍野、满目疮痍,就算是临时首都,也没有像样的建筑,唯剩瓦砾堆积。 瘦骨嶙峋的人们目光呆滞,他们在苦难的长久折磨下,失去了哭泣的力量,只沉默地望着不知名的某处,眼睛完全无法对焦。 辞金将救援物资搬下来,救济棚前排起了长队,先前派发的碗捧在麦秸秆样的人体上,有些连麦秸秆都掉落了的,就只能叼在嘴里,每个人的碗都是脏的,河流就在不远处,但洗碗的力气,或者说生存的力气早被榨取干净了,既然人都是空白的,那么碗脏与净就没有区别了。 帝国的战斗机也参与了救援,这批流血事件的造就者,已在议和后给自己披上了救世主的身份。冈察维洛一些有骨气的人,不愿意接受他们假惺惺的善,但在几声枪响后,有骨气的人就失去了骨气,也失去了呼吸,此后活着的人愈发麻木了。 抚森跟帝国的士兵在两方阵营前画了分界线,这种小孩子才用的简单线条一旦被放大,便连权力都放大了,业伽站到抚森的线条内,帝国的人看都不愿看她一眼,不过他们也不知道她的身份。 “下一批救援器械预计明天送来,我的伤怎么弄的?晚上没注意,摔了一跤,正巧站的地方比较高,恰卡他们手又慢,愣是没拽住我,搞得我把骨头摔断了。”辞金跟营地的人聊着。 对方没问业伽跟新连为的身份,这鬼地方的人,都是人精,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而且辞金嘴上的话虽然说得轻松,眼神却极为冰冷,明显是警告他们闭嘴的意思。 他在短暂的交接后,带业伽跟新连为上了军用越野车,坑坑洼洼的道路没有几处是平整的,士兵们搬运尸体的画面不断出现在眼前,死人被丢进了大坑里集体掩埋。腐烂严重,可能传播疾病的则被焚烧。大片浓烟升腾,开几公里都看不到清晰的景色,倒是带防毒面具的人不少,业伽看到路边有些人的伤口非常奇怪,像是被剧毒药物烫过一样。 第22章 “以前没见过这样的吧,是生化武器。”辞金说。 业伽摇头:“见过的。” “也是,近些年帝国打的仗太多了,作为长河肯定见到过他们的作战方式,毕竟长河流域面积那么大。”辞金直视前方,说道。 新连为对皇帝陛下坚信业伽为长河化身的言语已非常熟悉了,所以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辞金对业伽的说话方式,但不同意他话的内容。 “抚森的作战方式跟帝国不遑多让。” “这倒是。”辞金开车绕过前方道路塌方引起的巨型断裂,同是军人,哪怕新连为经验尚浅,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车子深深浅浅地向前开进,中途关卡处的士兵一看车牌号,就知道对方的身份了,他们立正敬礼,辞金则打开车窗给每人盒烟抽。 “不是该他们给你烟吗?”新连为不解。 辞金英俊的脸上露出个讽刺的笑:“这种东西作为稀少战争物资,他们哪有,倒是我那里很多,给他们几盒没什么大不了的。别以为我是收买人心,这种站岗小兵可没收买的价值,我纯看他们可怜,混一辈子也混不出来,还要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忍受风吹日晒,没法回家。” “你可怜他们,为什么还要害殿下,殿下如果出事,他们永远都不用回家了。”新连为对辞金充满了警惕,她觉得对方的行为处处都显露着怪异,几天前要杀业伽,现在又对业伽和颜悦色,不知是不是换了战术。 皇帝陛下说放任他去做,不用管。但她作为业伽的护卫,没法真的不管。 “我是觉得皇帝的决定太突然了,想试探试探,现在理解了,当然就不为难业伽了。新连为,你是在埃利阿斯手下混过吗?埃利阿斯那种人,最喜欢用恶意去揣测别人了,我敢说,皇帝能相信业伽是长河的化身,但埃利阿斯完全不可能信,而且跟抚森反神权的意识不同,他不信完全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的冷血固执。” “你不该妄议将军。”新连为没在埃利阿斯手下待过,但看过对方几次,心中敬佩对方是个优秀的军人,不管是生活作风还是指挥能力,包括对陛下的忠诚,都没任何可挑剔的地方。 “当然,但他就不会可怜底层士兵,他跟我爸爸一样,在上面待太久了,整个人好像密不透风的墙,戒备又缺少人情味。我就不同了,还是有心软的一面的,且敢于接受新事物。”包括长河能化成人形这种荒诞不经的。 车被石头隔得颠簸了一下,辞金没有得到新连为的回应,他觉得对方是个非常不错的姑娘,所以愿意找话题聊聊,但对方明显不愿意,他也就不勉强了。 苍河已进入视野范围内,辞金在平坦的地方把车停好。 江面的风有些大,他把军帽扣在脑袋上,邀请业伽下车。皮靴将地面踩出了深深的鞋印,苍河本就脏污,经过了战争的摧残,就更是泛着股难闻的混着汽油跟化学物品的味道,辞金踩过的地方,土不是褐色的,而是一种五彩的黑,像是整片大地都被肥皂水浸过般。 业伽无视这些不堪的表象,她向苍河走去,新连为要跟着,却被拒绝了。 “淤泥容易陷住。” 不知是辞金找的地方不好,还是苍河已全面沦陷,眼前没了下脚的地方,目之所及都是险滩。 业伽倒是不受影响,她默默走到河边蹲下,用手轻触泛着黑沫的江水。 真是条虚弱的河流,再不治理,放任污染的话,不久就会干涸了。业伽也看过无数消失的河流,甚至她自己的支流就消失过不少,地球可以断断续续下几百万年的暴雨,也可以几百万年不怎么下雨,这种干涸是必不可免的,人类的活动在其中都是少数因素。但伴着脏污死去,到底可怜了些,只是河流间不会互救,如果两条河离得近,还能在偶然的接触中,为其注入新生命,现在这么远,是不用多想了。 “这不是我的那条支流。”业伽站起身,说道。 辞金颔首,虽然不知道判断标准,但他相信长河有自己的法子,毕竟是那么久远的河流,见过的风霜比人类多多了。 “要回去吗?” “回去吧。”业伽说。 越野车奔驰着,战斗机在深夜起飞,抚森出现在视野中,那被轰炸过的土地已经完好如初,抚森在军事上到底要比帝国差些,才被对方轰炸了本土,但比主要战场冈察维洛那寸草不生的场景已好上太多。 新连为曾把民众的话翻译给业伽听,那是些希望尽快发展起来,向帝国复仇,把帝国打趴,超越帝国的话。还有些是探讨冈察维洛的地理位置,觉得帝国议和了也没打算放过冈察维洛,只是手段由硬的变成了软的,借由援助来吞噬冈察维洛的所有。 参观活动中,人群当然不会出现这样的声音,但在青蓝河边的大桥下,每个人都积极谈论着。 他们很有活力,跟冈察维洛那些神色呆滞的民众全然不同。 血色倒映在长河的眼中,她离开抚森的日期已到了,冈察维洛是她参观的最后一站,按皇帝的说法,回去后他们就结婚。 扬增恋恋不舍地看着业伽,她在丈夫的陪同下给业伽带了很多礼物,有抚森的特产,也有裙子、首饰、她自己的画。 “如果没玩够,可以多待几天。”她轻声挽留。 业伽摇头,她还是更喜欢自己的大陆。 “皇帝对你好吗?会不会欺负你?”扬增忍不住问,她甚至想公开彼此间的关系,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拒绝这份亲事。 但对方是皇帝,而业伽的身份现在甚至不是人,她跟皇帝的关系关乎着两国的安宁,哪怕身为母亲,她也没资格认回自己的女儿。 可前方是虎穴呢,她怎么忍心舒格去踏,她那么胆小,就算被人训练出了强大的、宛如长河一样的胆量,又怎么应付得来宫廷里的明争暗斗,那里只有她一个人啊,独立无缘的。 “不然”她开口,但罗德里克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殿下一路顺风,婚礼的时候我会带着夫人前去祝贺的。” 扬增的所有话都被按在了心中,她的忧愁加深了,但不敢反抗,因为政治从来都是复杂的,业伽现在已不光是她的女儿了,她用母亲的身份去关心她,这关心却不一定换来好的结果,反可害了双方。她只能听丈夫的话,罗德里克虽然古板,却是深爱她的,她相信他不会害他们的女儿,他的政治嗅觉,对时局的判断也要比她正确太多。 业伽在扬增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踏上了回帝国的飞机,机舱被礼物堆满了。 罗德里克的最后一句嘱咐是:“殿下,您还年轻,不要意气用事,偷偷外出发生过一次,就不要发生第二次了,陛下虽尊重您,但国事繁忙,他的耐心总是有限的。” 听着就像对人的行为不满一样,哪怕从父亲的角度出发,也管教过甚了。他甚至没有关怀的话,在他眼里,管教就是关怀吧,哪怕舒格失而复得,他也没有任何改进。 辞金神情冰冷。 业伽则怀着平静的心回到了属于她的大陆,飞机降落时,皇帝已经在旁等待了,一群大臣侍立在他周围,当业伽下来时,他当着众人的面,给了她一个拥抱。 闪光灯亮起,照片被抓拍了无数张。 “累不累?”皇帝垂眸,温柔地看着业伽。 业伽摇头。 “我给你准备了份礼物。”皇帝笑着说,随后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了业伽的面前,她似乎非常不情愿,但在看见业伽时,还是有些高兴的。 “好久不见,业伽。” “好久不见,格温。” 第21章 婚礼事宜 “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他点名要我来帝国,并强行将兰萨尔跟我的合约中断,把我签到了帝国皇家大剧院。”格温随业伽来到希赛利亚宫,侍女们都退下了,只剩新连为值守。 格温扫了她一眼,也不好意思说太过火的话。 业伽却并不回避:“皇帝的确有些专横独断。” “这么说会不会不好。” “没什么的。” “我是说有人听着。”格温看向新连为。 新连为的耳朵红了:“这种无关紧要的话是不会传入日理万机的皇帝陛下耳中的。” “你不会在说谎吧,为什么耳朵会红?” 新连为不说话了,只是连脸都红了些,业伽轻声说道:“新连为在没有威胁的人面前比较容易害羞。” “我看上去没威胁?”格温不解,她仰起头趾高气昂地看向新连为,表示自己是非常有气势的,也很强悍。 可新连为明显不那么觉得,她低下头,思考了会怎么回答,最后却只小声来了句:“殿下,我先告退了,有事您按一下铃,我马上就到。”说着,真的离开了。 “不会吧,她是你的侍卫吗?看上去很不靠谱的样子。”格温放松地坐到椅子上。 业伽坐在她对面:“还是很靠谱的,抚森的辞金中校完全打不过新连为。” 第23章 “是吗?这个辞金中校听上去好弱。他长得一定不像埃利阿斯那么恐怖吧。”看来德科那次给格温留下了深刻印象。 业伽摇头:“辞金比埃利阿斯高,也比埃利阿斯强壮。” “那个女孩是叫新连为吧,她也好高,这帮人是吃激素长大的吗?”格温细眉微蹙,她身体条件非常好,四肢修长,高约174cm,绝算不上矮,但比新连为低了近半个头。 “可能是训练原因,新连为很小就进军校了。” “原来这样啊,帝国军人最讨厌了。皇帝对你怎么样,还说我来救你呢,结果现在我也进来了,皇帝该不会知道我打算带你逃跑的事吧。”格温有些犯难,她怕自己拖累业伽。 业伽却摇头:“可能是我在他面前提过你的原因。” “提我的舞蹈吗?”格温对自己世界第一舞者的称号还是非常自豪的。 业伽点头:“是的,我说你被抚森邀请过去做首席,但你不愿意。” “我不愿意去抚森,也不愿意来帝国啊,这里不光不自由,舞蹈水平还堪忧,完全没有现代舞,只允许古典舞存在。” “这样吗?” “就是这样,皇帝对外邀请我的原因是他要我跳《河流赞歌》,作为你们婚礼上的舞蹈,这倒不算现代舞,但皇家剧院的人,虽然基本功很好,配合起来却很艰难。” “兰萨尔小姐能来帮忙吗?” “皇帝没有邀请她,她自己也不愿意过来,你的身份毕竟是他们安排的,她怕离得太近,惹人怀疑。而且我跟歌舞团解约后,也不算她的人了,她忙着到处挣钱,才没空理我。”格温恹恹地说,兰萨尔虽然有诸多不好,但真的分开了,还蛮舍不得的。 不过业伽自己在帝国,她也有些担心,所以没抵抗就来了。 “皇帝倒是很温柔,我原以为他跟埃利阿斯一样恐怖呢。”格温评价道。 业伽点头。 “你那些传言我都听说了,像个妖妃,皇家剧院的人还跑来问我你是不是那样。”格温笑了,“我才不告诉他们答案。” 她站起身来,装作飞扬跋扈的样子,向业伽演示她怎么把那帮人吓跑的。 演完她自己就笑了起来,然后兴高采烈地继续和业伽分享这些日子发生的其他事。 新连为在外面听着,希赛利亚宫是有专门的监听空间的,她作为业伽的侍卫,不能完全放任她跟陌生人长时间相处,所以偷偷地听到了全过程。格温表演时,她觉得这可真是个有趣的女孩。 远比影像中那个翩翩起舞的形象有趣,军队里的娱乐方式非常少,所以他们私下会偷偷看女人的照片。新连为对此没兴趣,但军队是男女混合训练的,女兵又非常少,为了关系不致冷落,她也会跟着看一些东西,无非是图片跟演出视频,里面的人露出截腿,都能引得大兵们目瞪口呆,格温做出那些优雅的动作时,他们更是目不转睛。 “这要是我的女朋友就好了,带她出去一定很有面子。”一个人这么说了,下一个人肯定附和道:“想得美,要是也是我的女朋友。” 到最后,话语就变得污秽起来,新连为装作没听见,她家无权无势,得罪了人会很难办,最多只能在训练时把他们揍得鼻青脸肿,这些人一般也不会在她面前讲得太脏,毕竟他们是非常肯定她实力的。 但她要发表看法的话,她觉得格温更像朵盛开的鲜花,轰轰烈烈地绽放着。没有其他那些别的联想,只是单纯地让人想多看看,毕竟美丽的事物总是迷人的。 不过按经验,影像会扭曲人,太多表面单纯,私下却做见不得人勾当的,所以她不确定格温到底什么样,但现在知道了,虽然话有点多,远不如舞蹈中表现得高雅,但的确是可爱的。 皇帝当然不这么觉得,他认为业伽是骗子,格温是骗子的帮凶。 婚礼定在了下个月举行,这是他登基礼后的第一件大事,比战争还要让官员跟贵族们上心,毕竟皇后是要站在皇帝身边的,如果生下孩子,还会成为帝国的下一任统治者。 “就算她真的是长河,也不能做皇后,因为长河是无法生育的。”礼仪大臣说,自业伽来帝国后,他已进谏过多次了,首相比他更有资格,但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怕死了皇帝,为了自己的前程,根本不敢管皇帝的私事,女皇时代便是如此,他的位置倒因此巩固,却成为了礼仪大臣头一号瞧不起的人物。 现在皇帝还没说什么,首相就站了出来,“长河哪怕无法生育,意义也是非凡的,我们已允诺长河,举行婚礼,现在又怎能将话撤回?这样岂非失信于长河,也损了帝国的颜面?” “可我们就放任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成为皇后吗?不要拿长河说事,长河滋养帝国万物,又怎么忍心看帝国落入陷阱。这根本是敌国派来的间谍,首相大人,您已听说她跟抚森总统的关系了吧,我们怎么能放任这种人睡在陛下身旁。” 自业伽去抚森,抚森总统罗德里克还有个小女儿的消息就传到了帝国高层,他们先是惊愕,再是恐惧。 这消息毫无疑问是皇帝有意泄露的,但他伪装成了刚刚得知的样子,替业伽说她是长河的化身,与那个女孩长相相似是机缘巧合。 再说罗德里克总统的女儿八年前便失踪了,说是失踪,基本就是认定了死亡。那时帝国跟抚森还没有打仗,抚森总统自然也就不可能未卜先知,让女儿佯装失踪,再做迷惑帝国的间谍。 他这么说也有些道理,但罗德里克那种政治家,万一一开始让女儿失踪,就是为了后面派她做间谍的可能呢。而且失踪,谁知道是真失踪还是假失踪,帝国跟抚森也打三年仗了,说不定是三年前开始设的陷阱,只等皇帝这边露出了空子就钻进来。 说到底,就算有再多解释,凭业伽那张跟舒格有些相似度的脸,帝国都不会信任她。他们本就厌恶她,觉得她非善类,如今找到了理由,自是不肯放过。 皇帝却温柔地把他们所有人的话都挡了回去。 “我跟业伽结婚的事已向各国通知了,如今议论来议论去又有什么意思呢,就像首相说的,帝国总不能出尔反尔。而且我喜欢长河,也不会去怀疑她的身份。至于子嗣问题,还是日后再议吧,妈妈也是五十多岁才生了我的,如今我还年轻,不到三十,各位又何必催呢。拿这种事来做说辞,是希望我早死吗?” 皇帝的声音不疾不徐,大臣们却吓出了冷汗,便是礼仪大臣再想劝谏,也不敢在皇帝这状似诅咒的话前言语。 看着跪倒一地的人,皇帝却笑了:“不要怕,只是告诉你们不要浪费时间在没意义的争论上,下个月便是婚礼了,准备工作很多,战后工作也要劳烦首相多操心。” “愿为陛下分忧,不知仪仗队,陛下是准备全用帝国的,还是从各国抽人组建。”首相说道,同时暗示礼仪大臣尽快工作。 皇帝道:“长河可不光是属于帝国的,既然要办婚礼,当然要长河沿岸的所有国家都参与。” “老臣会去安排的。”礼仪大臣硬着头皮回道。 帝国打了这么多年仗,得罪的国家不少,而且长河沿岸有三十多个国家,要想说服他们配合,并确保仪仗队人们的素质与安全问题,绝非易事。 “尼拉布莱奥的拉吉普特已经把贺礼送来了,他出手阔绰,其他那些国家,不必全学他,以免劳民伤财。”皇帝这么说,表面上是不在意礼物的轻重,但实际的意义根本是在说,不管多与少,所有国家都必须送出用心的贺礼来。 拉吉普特那个老独裁者,虽向来爱做节俭的样子,这次却打破了惯例,送了无数奇珍异宝,光是金银玉做的摆件、首饰便有上千件,里面还有专用尼拉布莱奥古法刻的庆祝长河婚礼的雕塑,数个尼拉布莱奥的标志建筑立在长河的不同流段,怕是调集了尼拉布莱奥的所有古刻法大师才刻成,而且这个时间,简直是发现了业伽,就开始做了。 也不知女间谍在尼拉布莱奥那次,对拉吉普特干了什么,礼仪大臣感到很愁。更愁的是,皇室婚礼上的某个仪式是跳不过去的,那就是皇后的父亲将皇后牵到皇帝面前,以示把自己的女儿托付给对方。 帝国以前的皇后都是上层贵族出身,她们就算没了父亲,也有身居高位的叔叔,那些平民的女儿,是没有见到皇帝的机会的。就算有,也无法得到像样的婚礼。但看陛下的意思,女间谍这场婚礼,是要最高规格的,那么多国家的礼都要收到,这些国家的领导者肯定也要来,难道帝国要当着他们的面,漏掉最重要也最传统的环节吗? “陛下,业伽殿下虽是长河,但理应按规矩,由人牵到陛下面前。是否可让埃利阿斯将军做此事,他是长河的引导者,将长河由德科带往帝国。长河的测试也是他监督执行的,他应有资格做这一事。”礼仪大臣想到了应对方法,虽然埃利阿斯也看女间谍不顺眼,但事情是他做出来的,如果他不通过测试,事情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所以他理应承担这一责任。 第24章 远在他国的埃利阿斯还不知道自己被算计了。 皇帝却没有说什么,反而换了个话题:“长河是和平的使者,不光调停了我们我们这个大陆的战争,也调停了帝国跟冈察维洛、跟抚森的战争。首相,不要忘了请冈察维洛跟抚森的总统来。” “是,陛下。”首相答道。 皇帝轻轻地笑了:“至于皇后父亲这一角色的人选,世人皆知,长河没有父亲,埃利阿斯是代我执行了测试,也将业伽带往了帝国,可长河自始至终都在那里流淌,埃利阿斯又怎么算得上引导者呢,他甚至不是发现者,只是个测试官,用人的浅陋题目去测试长河。当然,这不怪他,因为题是我出的,测试也是我让他去做的,他执行了我的命令而已。但正因如此,他才不适合,甚至我们这个大陆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不适合的。” “那陛下,我们要省略这一环吗?”礼仪大臣问。 皇帝垂眸看他:“当然不,这毕竟是传统。只是人选,不如从另一个大陆找,我看抚森的罗德里克总统便很合适,冈察维洛毕竟还未从战争中缓过来,老总统死了,现在的临时总统根基不稳,远不如抚森的罗德里克总统。长河不光滋养了我们这片大陆,也在这个特殊的时代力挽狂澜,救了不相干大陆的两个国家,使它们恢复了和平,这怎么不算另一种滋养方式呢。来自抚森的罗德里克总统将业伽交给帝国的皇帝我,两个得到了长河滋养的大陆就以透明的方式连接了,多么伟大的意义啊。” “陛下,业伽殿下跟罗德里克总统的关系,难保不为人猜忌。”礼仪大臣努力让自己的话得体些,但内心深处只觉得皇帝太能折磨人。 上层现在已经众说纷纭了,皇帝不加以处理,却要让事态更严重吗?还是说,他就是故意这么做的。 “他们猜疑便让他们猜疑吧,假的真不了。我相信罗德里克总统也愿意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帝国,于喜庆的日子里将业伽交到我的手中。” 第22章 婚礼 罗德里克同意了皇帝的邀请,他不得不上钩,因为这是没法拒绝的,哪怕不愿意,也必须来,不来则显得心虚,也显得他不将两国的议和放在心里。 他不光自己要到,还该像其他国家的领导者那样,把夫人带上。 临行前,他发布了隐秘的战前预警,要求抚森的高层军官严密注视帝国所有动向,以免他们趁婚礼发动突然袭击。 辞金却说自己也要去帝国看妹妹结婚,罗德里克拒绝了,扬增却在儿子的请求下软了心。 婚礼前一天晚上,他们抵达了帝国。 这里的装饰充满了喜庆的氛围,无数鲜花盛放着,风信子、蓝亚麻、山梅花、白檀、马鞭草、剑兰、水仙、鸢尾,种种奇特的花卉摆在那些冰冷的石制建筑前,于是连石头都有了芬芳的温度。 长河中每隔一会儿便飘来大片的玫瑰瓣群,舰艇涂上了祝福语,各国的代表建筑被仿制,东戴特产的伦巴巾被放在门边,茶礼乌斯的松偰糕发出阵阵异香,辞金让车子在齐尔古拉卡的建筑前停留,和母亲一同欣赏他们的画作。 烟花绽放,偌大的城市回荡着婚礼的乐声,哪怕开车到四小时外的地方,鲜花依旧浓密,只是人们的脸上并无笑容。 “他们不喜欢长河吗?”辞金问齐尔古拉卡的人,他和父亲罗德里克长得更像,因此脸上几乎没有齐尔古拉卡人的特征。 所幸扬增在,齐尔古拉卡的接待人员才回道:“连我们这种受灾的国家都喜欢长河,帝国这个幸运的、受长河庇护的国家又怎么会讨厌它呢。” “那他们是不喜欢皇后,觉得皇后并非长河?”辞金欣赏着眼前的画,这明显是近二十年所作的,风格非常现代。将洪水来临前人们的喜悦跟洪水来临后人们的绝望凝聚在一张脸上,肢体左上部分在庆祝,右下部分却在逃跑,中间被分成无数小块,用以将不同时空塞进这个小小的身体里,充满诡异与割裂感。 硬要点评的话,辞金会给个低分,因为这画只学到了现代派的形,而未学到现代派的里,细节处理太粗糙了,只有恐惧画得像样,其他完全是硬组的,缺乏整体感,如果是他处理的话,会比这幅强很多。不过他拿惯了枪的手,说不定早就不会画了。 “先生,齐尔古拉卡是个小国家,不能妄议帝国的。”接待人员说。 辞金讽刺地笑了下,他也没准备得到回答。闻言无趣地带着母亲离开了,罗德里克全程没有下车,见他们回来,板着脸道:“下不为例,这毕竟不是抚森。” “我对齐尔古拉卡比较好奇嘛。”扬增轻声安抚着罗德里克。 罗德里克也就不再发火,只问:“他们说什么了吗?” “帝国的人好像不喜欢舒格。” “换成抚森,也不会喜欢的。” “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他清楚舒格的处境吗?会不会是故意要为难舒格?舒格那么小,在帝国没有一个亲人,被欺负了都没有诉苦的地方。”扬增脸上的郁色加重了些。 罗德里克握住她的手:“不要担心,舒格长大了,知道怎么处理的。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了。辞金,你跟舒格说的话多,你觉得呢?” 他示意儿子安抚妻子,但辞金只是看着窗外繁复的装饰:“我觉得皇帝搞不好有恋物癖。” 第二天婚礼开始的时候,辞金觉得自己的猜测得到了进一步验证。 因为白天的帝国首都要比夜晚更为璀璨,珍珠、宝石填满了所有角落,辉煌的大礼堂内,做成河流状的烛台左右各摆了九支,每支高约六米,上用数万钻石来演示河流的波光,蜡烛更是考究地纹上了不同的河流图案,显然是长河的几处主要分支。 乐师们一刻不停地演奏着欢乐的调子,他们的乐器都有自然的花鸟图案,身后倚着的大树,则是黄金跟珍稀羽毛做成的,巍峨的树干闪闪发亮,上面的果实却是象牙做的。 所有东西在平日里触手可及,他们却非要用昂贵的、不自然的东西去取代,以展示帝国物产之丰富。 主角还没有来,迎接他们的《河流赞歌》却已响起,只是做了非常大的改动,几乎是将各国关于河流的舞蹈杂糅,并添加了迎婚的部分。 舞者们穿着黄金编就的网状裙摆,将其高高抛起,璀璨的光芒闪烁着,红宝石模拟了鱼鳞,玉片模拟了虾群,它们在水中撒落,又由网跟叉子捞取。 池子瞬间组装完毕,水汩汩地流入其中,盈满后淌向周围的土地,庄稼被灌溉,衣物被冲洗,繁茂的树木越长越高,人们进而将其的汁液榨取,枝干砍下,颜料出来了,房屋也出来了,手工业渐渐发达,旧有的无数传统工种开始踏上舞台,舞者们扮演着衍生的一切。 最中间的格温小姐却一直未变,她穿着浅色的、模仿长河的裙摆,眼周画了淡淡的蓝,神情清澈悠远,以和缓的舞蹈展示长河在时代变迁中的流淌。 这幕大型舞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当那表现长河生命力及宏伟力量的跳跃发生时,人们更是啧啧称叹。 大礼堂中的表演如火如荼地展开,礼堂外的各国军人也严阵以待着。 他们组成的礼仪队,身高并无统一要求,服装也以各国自己的军装为主,为的是显示其多样性,当业伽身着洁白的长裙从大船上下来时,他们便充当起了她的护卫,一路走过河岸、公园、学校,来到大礼堂前,无数民众看见了他们,但这些离得近的都是被安排好的人,他们将鲜花撒在业伽的前路上,洁白的婚纱便成了多彩的。 大礼堂前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国的礼物,这些形状不一的东西全未包裹,大大方方地被展示着,普来希厄尔的画作、千年前的古物、濒临灭绝的布坦白狮,整整铺出了两公里远。 当礼堂内的舞蹈结束时,抚森的罗德里克总统已站到了业伽身前,他伸出手,如挽着自己的女儿一般,将业伽交给了皇帝陛下。 不得不说,皇帝今天美丽异常,他的脸庞遮盖了珠宝的光芒,使所有人不由自主地盯着他看。 扬增的眼睛流出了泪水,如果对方不是皇帝,她应该很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高兴,现在却只能为皇帝的美丽感到提心吊胆,仿佛他越是温柔、越是美好,他深处便越是黑暗、越是扭曲。 在场的各国代表毫无疑问全知这点,所以他们的眼中只有恭敬与恐惧,而无对美丽的欣赏。 业伽在皇帝身旁是不显眼的,她在满堂的璀璨珠宝中,更是显得黯淡,只是没有人能忽略她,因为她的确是特殊的,当一个人像自然时,她可能隐在人群中,但要说人群将她比下去,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完全不同的两种事物,怎么可以相互比较呢。 人和河流比,鸟和树木比,多么荒唐啊。 皇帝从罗德里克手中接过业伽的手,这份冰冷的触感数日未变,眼眸中的平静与流淌也一如往昔。他没有从中看出任何情绪,心里有些失望,也有些兴奋。业伽越是像河流,他便越想戳穿她。 第25章 不是一针刺破那种,而是慢慢挑开。 罗德里克完成任务,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掏出手帕擦掉扬增的眼泪,本觉得这样太过显眼,却发现尼拉布莱奥的拉吉普特首相也在哭,这个老独裁者哭得十分动容,鼻涕都流了下来。 当皇帝将皇后的冠戴在业伽头上时,礼堂远处,宫殿的钟敲了九下,拉吉普特在第一下时就跪倒在地,随着钟响,狠狠地磕了九次脑袋,鼻涕流到了地上,鲜红沾满额头,他中蛊一般,对着业伽祝福:“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你的所有作为都是对的,你惠泽了万物,保佑帝国,也保佑尼拉布莱奥,愿你永远幸福。” 他用帝国语黏黏糊糊地说了一遍,又用尼拉布莱奥语说了一遍。 业伽点头,用尼拉布莱奥语回道:“起来吧。” 拉吉普特起来了,德科的首相随后却复制了这一行为,他敏锐的头脑让他发现这是个可利用的机会。业伽,这个他亲自挑选出的间谍,已完美地完成了任务,为了让这个任务得到巩固,他决定助一把力。 长河沿岸的其他国家领导看到德科这个与长河不相关的国家都做出了表示,也不好呆站着,他们一个个地跪下,有自己语言的,用自己国家的语言说了祝福语,没有自己语言的,用的则是帝国话。 出乎意料的是,无论他们自己的语言有多小众,业伽全能回答。那一瞬间,某些小国来的人甚至真的信了她是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 罗德里克是最后一个效仿的,只是他的抚森话,长河显然不懂,因此无法回答,只单纯地点了下头。 皇帝沾业伽的光,被磕了无数头,在业伽,这个疑似罗德里克女儿的骗子假装不懂罗德里克说的抚森话时,他的笑意更浓了。 “我知道此前有些谣言,说业伽不是长河,而是抚森派来的间谍。”皇帝握着业伽的手,状似亲昵地为她解释,“今天趁着这个机会,我可以明白地告诉大家,谣言只是谣言,业伽和抚森没有任何关系,更不是罗德里克总统的女儿。相信总统也是知道清者自清的道理,才答应我的邀请,来做仪式的交接人,这在过去,是皇后父亲的工作。今天为了两国的友好,两个大陆的连接,我将此交给了抚森的罗德里克总统来执行,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抚森也是个非常好的国家,当然不会做出派间谍的事来,希望今天的举动可让谣言自破。总统,您说是不是?” 罗德里克严肃地点头,两旁各个国家的人眼神却流转起来。 “太荒谬了,竟然还有这种传闻吗?污蔑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将它说成别人的女儿,还是另一片大陆的,简直该被砍头!”尼拉布莱奥的拉吉普特大喊,显然气愤至极。 其他国家的人却在这话中明白,原来不光他们不知道这传闻,跟帝国关系近的尼拉布莱奥也不清楚。 皇帝为了心爱人的清白,公开为她作证,可她又不会直接变成河流,光凭嘴,河流怎么可能变成人呢。他们本就好奇这女子的来历,还问过德科的首相,却未得到什么答案。如今却是明白了,她很可能和另一个大陆的抚森有关。 几双眼睛偷偷地看向罗德里克,他们发现他身边的人的确和新皇后有些像。 皇帝还是太年轻了,试图在这么重要的场合为心爱之人辩解,却不知这辩解完全将谣言传播开来。 相信不久,所有国家的人都会拿新皇后的身份说事。她的眼睛的确像河流的,但谁又知道她是不是抚森派来的呢。 皇帝却像是未发现这番言语将带来的恐怖后果,只顾自地拉着他的新皇后,宣布将首都南部,靠近长河的一片领土赐给对方,那里有肥沃的土地,宽阔的视野,还有建在悬崖上的城堡。 此外,他将派五百人安排她的日常起居,新连为则被赐予了骑士称号,贴身保护业伽。 一长串的赏赐名单下来,业伽得到了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却没有人真心向她发出祝福,除了那个满脸泪痕的老独裁者。 第23章 睡前故事 婚礼进行了七天七夜,为了长河着想,皇后只在第一天时露了面,剩下的六天里,是来自各国的使者与帝国人的欢庆,乐曲彻夜不停地响着,皇家剧院的所有人都出动了,歌剧与舞蹈剧轮番上演,抚森大剧院的人来了,德科大剧院的人也来了,无名的歌舞团、杂剧团、马戏团眼花缭乱,美食从皇宫延伸千里,摆在路边,不曾中断。帝国的各个省见证着这场婚礼,文物被展出,特产被分享。 参与了盛会的人,此后大肆向人宣扬那繁荣的景象,那琳琅满目的宝物,那许许多多未见过的人种,普利申卡的使节演示了骨扇、骨伞的制作技巧,抚森的辞金中校与神枪手们则来了无数场射击比赛,他们痛饮着各国的美酒,酒瓶与酒桶堆得像高山一样。 帝国迎来了它的新一任皇后,希赛利亚宫迎来了它的又一位主人,婚后,皇帝便不在自己的宫殿住了,他留宿在业伽身边,每晚都要住在一起。 世界各地以前流传最广的是皇帝好战的恶名,而现在,则变成了他的爱情传说,他的婚礼如何奢靡,他是如何扔掷万金,只为博皇后一笑。 格温时不时地来宫里,她告诉业伽,现在最流行的舞蹈仍是关于河流的,却不是赞美河流,而是骗子如何伪装成河流去欺瞒皇帝,帝国当然不敢排这种舞台,但在私底下,这已成了最流行的东西。 她怀疑皇帝对业伽的真心,但皇帝每天都对业伽笑着,各种稀奇的礼物也源源不断地送往希赛利亚宫,仿佛宠爱永不会终尽。 “可是,他究竟怎么看你的,真把你当成河流吗?” “我本就是河流。” “好吧,你是河流,但河流跟人,你们每晚怎么睡在一起?”格温大胆地问。 业伽风平浪静的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只是躺在床上,他喜欢听河流沿岸的故事,我会讲给他听。” “皇帝没有其他要求吗?”格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业伽点头:“他觉得这就足够了。” “真是纯情,想不到皇帝陛下竟是这种人。”格温瘫在绵软的沙发上,希赛利亚宫是她见过最美的地方,不光满足视觉要求,也兼顾了实用性,所有家具都是舒服的,完全符合人体构造,不像舞鞋那样,拘着人的身体。 新连为已习惯了她的到来,会派人去接她,再把她送回剧院。 一切都太惬意了,大家虽然不喜欢业伽,但碍于她皇后的身份,也不会为难自己这个异乡人,在这种环境里待久了,难免会沉沦其中,丧失对危险的嗅觉。 “宫廷中的宴会怎么样,可以应付吗?” “按他们说的做就可以。”婚后,所有贵族都邀请了她,她由黛米女士陪同着,只需要保持姿态,时不时地点头或旋转几下便可以。 这在人类社会里应该的确是刁难,她曾听河边的少女哭诉,大家是怎么看她出丑,怎么讽刺她不懂礼仪的。但河流不是人,心里没有出丑的概念,也没有过多的行为,人们怎么引导,她便怎么流淌,去宴会还是待在希赛利亚宫,于她并无区别。 皇帝也好心地问过她有没有被人欺负,在她摇头后,皇帝就只谈论历史了。 “剧院的人的确背后说过皇后的言行毫无纰漏,是天生的间谍。”格温舒出一口气来,觉得业伽这种于人事上的钝感非常不错。 两人吃了些茶点后,就分别了。 格温的时间并不多,只有周二周四才能来,皇家大剧院给她开了非常丰厚的薪水,她便常从街上买些帝国特色食物带给业伽。宫中的美食虽也多,但都过于精致了,缺少某种味道。 新连为作为业伽的骑士,在短暂的相处后,得到了格温一定程度上的信任,所以食物往往也有她的一份。平常的谈话中格温也不介意新连为的存在了,只有在谈到皇帝时才会让她出去,新连为也不问原因。 坐上车时,格温看见了皇帝的身影,这个漂亮的男人简直毫无漏洞,哪怕用最苛刻的眼神都挑不出他的毛病来,但又不像个完美假人,身上充满了一种鲜活的,对世界的探究感,这份感觉甚至给他平添了一份孩子气,只是在皇帝这个身份的威严下难以被人察觉。 格温舞蹈中常注意人细微的情感变化,努力让自己的舞台生动起来,她曾经的走南闯北经历则让她对人充满了戒备及恶意猜测,但她从不揣测业伽有无坏心,因为业伽的确像河流一般,看上去便无那些或美或丑的七情六欲。皇帝七情六欲就多一些,但关于爱情的那份似乎全投入到了业伽身上,虽然不知真假,外在却是这么表现的。 “一路顺风。”看见送格温的车时,皇帝友好地打了声招呼。 非常亲切,又保持了距离感,完全是对妻子好友的态度。跟她以前想象中的战争狂魔差别甚大。 格温下车回了个礼便离开了,皇帝则来到了业伽身边,新连为自动退下,侍女们也不见了踪影,皇帝跟皇后相处时,是不喜欢被人打扰的,当然早晨除外。 第26章 他毕竟还是个勤勉的帝王,有非常多的人要见,非常多的公务要忙,能安心陪皇后的时间也只晚上而已,偶尔还会被大臣们急找,中断甜蜜时光。 “今天怎么样,有人找你麻烦吗?”皇帝说着固定的开场白。 业伽则一如既往地摇头。 两人随后各自洗漱,完毕后皇帝躺到了床上,业伽则坐在床边,如果皇帝不主动问话,她是一个字都不会主动讲的。 皇帝已习惯了这点,他对业伽有非常多的戒备心,但相信为了平和,对方不会趁他睡着,突然要了他的命。而他也乐意陪业伽演好鸾凤和鸣的戏份。 “继续昨天的故事吧,身着白袍,骑着骏马的波普旦尔大帝,杀了他的一生之敌提彭西,他们两个当时已经年纪很大了吧,画像中波普旦尔大帝有着浓密的发须,神采奕奕,手持利剑,将提彭西的头颅贯穿,事实果真如此吗?” “嗯,差不多。波普旦尔从丰隆草原一路疾驰,他在我的视线中断断续续出现了四次,神情从最开始的急迫变成麻木,中途时他跟手下交谈,认为提彭西已走远,而一旦这次放过他,他会马上重整旗鼓,进行翻身之战。前线不时有人赶来汇报,却都无法找到提彭西的身影,波普旦尔不愿放弃,他说战争进行了二十三年,终于将提彭西逼到绝境,定不能放过他。于是波普旦尔又派了无数人去追寻,他甚至找了巫师占卜,希望得出提彭西的位置。” “巫师真的管用吗?我在书里看到过这一段,那毕竟是千年前的事了,充满了神话式的描述,上面说巫师手里的地图经火燃烧后在西南、西北两侧都出现了黑洞。巫师说他并非在卜提彭西的位置,而是在卜波普旦尔大帝的天命所在,西南平坦开阔,交通、商业都极为便捷,可兴建大的城市,宜把都城定在此。而西北崇山峻岭,利乱世为王,可攻可守,却不利太平盛世,因其闭塞不利发展,波普旦尔大帝命中便注定建立伟大绵延的王朝,图有两洞,无非是说未来的天命在西南,而达到天命的关键地却在西北。眼下大帝只剩提彭西一个敌人,则大帝要去搜寻的便是西北。”皇帝翻出书来,跟业伽看上面的描述。 业伽沉思,她回想当时的细节,摇了摇头:“这是不太对的,波普旦尔的确病急乱投医,找了巫师,巫师也的确卜出了两个结果,但他说的是,天命不愿显示,请求再卜一卦,波普旦尔允许了,这次图上却出现了五个洞,巫师没有再卜,他对波普旦尔说,提彭西的天命未尽,如今远不到取他命的时候,您注定找不到他,而他很可能卷土重来。” 皇帝合起书,打量业伽的脸,判断她是不是故意要把事情讲得这么离奇。 “巫师是不要命了吗?” “不知道,很多巫师都是为了骗钱的,他们把结果进行语言上的修饰,同样的卦象可以解释出数十种不同的答案来,其中好坏参半,只为了让自己的占卜看起来更可靠。但有些巫师真的相信自己能通晓别人不知道的境界,他们将频繁出现的偶然当做自己的能力所致,并坚信自己是对的。” “长河这种神奇的存在也不相信巫师吗?”皇帝笑着看业伽。 业伽摇头:“世界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个样子,不过河流跟人的视角原就是不一样的。”她没有解释更多。 皇帝也就到此为止:“波普旦尔大帝听到巫师的话会很沮丧吧,这种扰乱军心的话,借由天的名义说出,哪怕不信的人,也会觉得惴惴不安。但波普旦尔大帝应该没有被影响,他还是继续追逐,并终于找到了提彭西。” “是的,他愤怒地命人将巫师关起,并未直接取他的命,而是要巫师亲眼看到,谁才是真正的胜利者,他那些破占卜,都是骗人的,这个可恶的巫师搞不好是提彭西派来的骗子,为的就是让他退缩。可他,伟大的波普旦尔是不可能向任何人认输的,他摒弃了所有杂念,精神焕发起来,瞬间起了前所未有的斗志,踏上马背,消失在了我的视线内。”业伽的讲述没有声调变化,波普旦尔大帝的雄心壮志,那些不甘、迟疑、愤怒,在河流心里甚至不比悬崖的落差更值得关注。 长河看了,但也只是看了,她记住那些,跟记住叶片的垂落一样简单。 “我再次看到他,是他用长枪贯穿了提彭西的身体,提彭西没有落马,他用最后的力气奔向我,试图用江河,这天堑来为自己的生命争取多一份喘息的机会。他的眼睛跟波普旦尔的眼睛是一样的,最后波普旦尔追上前来,将长枪狠狠捅进提彭西的头里。” “不是剑吗?” “不是,是一把已经破损的长枪,波普旦尔的发须的确浓密,却是杂乱的,而据他上一次出现,明明只过了两天,他的一半头发却都白了。提彭西的下半截身子从马上掉落,波普旦尔高举长枪,将提彭西的头掷向天空,随后也力气用尽,倒在地上,他还差一点,就进了河里。” 皇帝沉默着,他看着雕满鲜花的屋顶,想着波普旦尔大帝那骄傲的敌人提彭西,就像大帝不愿意信占卜结果,战场上处于下风时常放手一搏般,提彭西在生命的尽头也在寻找着机会,他们都不愿意认输。最后波普旦尔大帝那高举的长枪,是在向天证明,向那些不相信他的人高喊,他才是最终的赢家吧。 “可作为胜者的波普旦尔大帝明明彰显了自己的传奇,却还是把巫师的话改了。”皇帝知道换成自己也会改,因为那占卜结果就像个恶毒的诅咒,哪怕无神主义者,都不愿染上其中的晦气。且天下可不全是无神主义者,不是还有那么多人相信长河能化成人嘛,这么离奇的东西他们都信,那些波普旦尔大帝不被天命眷顾的话他们肯定也会信。 战事方休,局势还不稳定,故意有人跳出来,说提彭西的天命未尽,自己便是代表天来为提彭西夺取天下的,那时局岂不是又要乱。 所以篡改在很多时候是必要的。 业伽开始讲波普旦尔大帝建立王朝后的事,他们在河边的时候不多,但总有人在河边言语那些,长河也就知道得颇多。 皇帝在长时间的相处中,觉得自己安排的测试非常好,他要的就是这种骗子,精心准备了取悦他的一切,不缺知识,为人也平和,这样相处起来才不至于太惹自己厌恶。 汩汩的水声似乎环绕在耳边,他不知道业伽是怎么做到的,但小的时候,长河也是这么流淌的,他只能听到很小很小的声音,想听得更清楚一点,只能屏住呼吸,耳朵贴在墙壁上,静静地捕捉。 这声音的频率会让他产生丰富的联想,远方的人在河边嬉闹,舰艇扬帆远航,鱼和一些奇奇怪怪的生物用着跟他相同的视野,它们随水流走,看波普旦尔大帝怎么急奔千里,瞭望塔上的人又如何点亮那孤灯。 慢慢地他就睡着了,一夜又一夜,业伽很多时候是给他讲小人物的故事,或者动物的故事,这些生灵跟人的存在方式完全不同,皇帝听时也只当是童话故事,并不做真。 业伽的故事倒是永不重复,很得他的心。 所以他在闲暇的,不用处理太多公务的日子里,也带业伽去偏远的省份看看。秋日的尽头,他们曾一起去帝国北部,那里的绿松鸟已经开始死亡了,他在尼拉布莱奥第一次见业伽时,曾给她介绍自己的藏品,里面便有这种鸟做的装饰物。 成片的死尸堆得像落叶一样,真正的落叶却无规律地铺在地上,偶有一片被风吹起,飘到他们的前方,于是那脆弱的,叶片拟成的青蛙便阻挡了他们的步伐。 皇帝将这些有趣的叶片捡起,亲手做成了花束的样子递给业伽。 冬天已经快来了,绿松鸟的身体僵硬。 “在长河眼中,鸟的尸体跟树叶的尸体并无什么区别吧。”皇帝亲昵地拉住业伽的手,业伽的另一只手抱着那碎片花束,点了点头。 他们旁若无人,身边的大臣跟平民们却都满脸的错愕。他们终于明白皇帝怎么会被这个可恶的间谍迷住,因为对方实在是不要脸的,为了让自己像长河,甚至做到了这种耸人听闻的地步,在鸟的死尸中如履平地。 至于皇帝的意图,他们倒是不去猜测,皇帝也只是想看看河流的想法而已。 咒骂业伽的童谣突然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里面充满了肮脏不堪的词汇,拿祖先、器官做形容,讽刺有个不要脸的女间谍来了帝国,坐上了皇后的宝座。大臣们紧急派人去找声音的来源,这声音却还是响了很久,足有十六遍之多,皇帝也就明白了,始作俑者,正是贼喊捉贼的大臣们自己。 虽然大臣们辩解了,但皇帝还是罚了在场所有可怜人的年俸。 这事情传得很广,据说连另一个大陆的抚森报纸上,都出现了相关报道,只是很快便被销毁了。 皇帝就是这样,时不时地带业伽出去,而业伽每出去一次,她的形象便更恶劣几分,业伽自己曾听到很多人在长河边聚集,向长河哭诉有人冒充它的身份,这些人甚至成立了个组织,不过存活不到十天,就被逮捕了。 第27章 格温曾调侃道,要是个普通女孩,面对这铺天盖地的骂声,还有时不时的来自贵族们的刁难,怕是早抑郁了。皇宫是个摧残人的地方,除了个别的幸运者,大多数人都不开心,有几位皇帝的皇后便疯了,她们千奇百怪地死去,有的跳楼,有的割腕,还有的是被枣核活活噎死。 那时她们正围在壁炉前取暖,皇帝忙碌、无暇顾及业伽的日子里,便安心地放她去首都南部的领土上,格温也会得到假期,去那里陪她。 温暖的屋里发着昏黄的光,新连为被邀请坐到一起,三个女孩挨得很近,以前天气暖和,格温还不觉得业伽的体温低,如今到了冬天,简直感受得异常明显,她把业伽的手放在自己手里取暖,却迟迟无法让其暖起来,最后自己的手也凉了,只好放在新连为怀里,直到手暖和起来,再给业伽捂。如此循环往复,业伽还是浑身冰凉。 “该不会是被吓到了吧。”格温准备向业伽道歉。 业伽却摇头:“没有,一直都是这么冷的,皇后们的故事我听过,列昂三世娶了六任皇后,每任皇后都是被活活吓死的。” 新连为的表情有些微妙,格温捅捅她:“怎么,你不愿意听啊。” “没有,只是我家先祖便是列昂三世的其中一位皇后,她死的时候,据说整个眼睛都要凸出来了。” “忘记你是贵族出身了,跟我这种书都没读过几本的不一样。”格温调侃道,眼神中并无敌意,“话说你们家知道她的具体死因吗?” 新连为的脸红了:“不知道,家里没有看见她的尸体,事情传出来时,人已经下葬了。还有,我家没落很久了,不算贵族。如果你想看书,我可以从楼下给你拿几本,咱们一起读。” “算了,我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格温噘嘴,她的手冷了,就又放到新连为的怀里取暖。 壁炉里的柴火越烧越旺,新连为轻声说:“我会保护好殿下的,不会让她死于非命。” “毕竟你是她的骑士嘛。”格温拍拍新连为的手,又拍拍业伽的手。 三个女孩在这座悬崖边的城堡里说说笑笑,壁炉边的木头太多了,最后格温提议,可以做些手工品。 分工很快完成。新连为锯木头,业伽涂大面积的漆,格温画具体图案。 锯声在城堡响起,小柜子跟小椅子很快加工完成,整体造型美观,只是格温的绘画水平明显不如舞蹈水平,将每个图案都画得非常丑,她自己倒是很骄傲,因为新连为画得比她更丑,而业伽的绘画,是往木料上直接洒漆,成形效果完全捉摸不定。 她们将最终作品带到大露台上,让其自然烘干。 冬日的太阳红彤彤的,长河正在不远处流淌,它还没有结冰。阳光照射于其上,平添了许多暖意。 “长河真是自由,无拘无束地流淌着。” “长河也被河岸拘着。” “这没有什么,就像人不觉得自己被空气拘束一样,长河也不会觉得河岸有哪里不好。” “这样吗,可河岸是实质性的。” “在河流眼里,是自然而然的,就算有拘束,也可以空气般忽略不计。” “那长河不觉得大片的河岸是束缚,也不会觉得小小的宫殿是束缚?”这是新连为问的,她没有见过业伽的真形,但仿佛从始至终都觉得业伽是神奇的,神奇到等同于长河。 只是她还会想,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会不会不开心,在抚森的时候她偷偷带业伽出去,在帝国,她无法做到这点,心中却还是存着想法,因为这是更不自由的地方。 可她的殿下点头:“嗯,都不是束缚。” 第24章 流言 对于皇帝来说,这是个颇为忙碌的冬天,他有太多的事要做,明面上对其他国家的战后援建,还有一些暗地里见不得人的事,业伽偶尔被他带去外面,但大部分时候,他只把外面的礼物带回来给她。 于是女孩们有了非常多的闲暇时间,城堡里常是灯火通明的,上万件衣服被摆放在其中一层,这是格温的海洋,她挑出所有合心意的衣服,先给业伽试穿,再给自己和新连为试穿,虽然体型有些不同,但其中一个人穿得上,另外两个人就也穿得上,只是效果非常不同。 茶壶里烟气袅袅,北风无法吹动窗帷,声音却一刻不停地呼啸着,格温将一件皮质大袍披到新连为肩上,眯眼看了会儿,随后哈哈大笑,将风声都盖了下去。 “这是谁送的啊,真是给业伽的吗?” “可能是哪位贵族送的。”新连为把皮袍脱下,这衣服实在太大了,看着像是女式款,却连她的身形都撑不起来。 “长河广阔,区区两米的衣服不在话下。”格温压低声音,抬高右手,模拟想象中贵族的语气说道。 业伽接过衣服,这件十来斤重的皮袍的确不合她的身形,河流用不上任何衣服,这件对于普通女孩来说则太超过了。 细琢磨的话,非常像是用来嘲弄人的。但她们都没有明说,格温笑着摸出又一件宽大的裙摆来,把下边用折针固定上去,外加腰带,美滋滋地穿在自己身上。 “这件还可以,用的材质也好,金丝抽出来够花上好久了。其实上件衣服肯定也很贵,不知道是什么皮的,能卖很多钱吧。” “可以把它卖了。”业伽说。 格温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她姿态优美,哪怕最简单的动作也能做得赏心悦目。 新连为看着,轻声道:“如果要卖,可以去葛萨尊卖,那里有个黑市,价钱给的很高。” “啊?你去过?”格温打量新连为的脸,虽然对方是皇帝指定给业伽的骑士,据说还是军校的高材生,但看上去稚气未脱,完全不像会去黑市的样子。 “几年前爷爷病重,我去葛萨尊典当了些东西换钱。”新连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格温脸上的笑消失了,她拉住新连为,问:“那爷爷的病有好转吗?” “没有,但多活了两年,已经很好了。” 格温沉默不语,她发现新连为这个没落贵族,可能比她想象中还要没落,最后只能气愤地说:“帝国给军人发的钱真是太少了!” “不少,我那时还没毕业,所以只能拿补贴,别人上学都要花钱,我上学还能拿钱,已经非常好了。”新连为看向业伽,怕自己这些话说出来让殿下忧心。 看到那一如既往的平静湖面时,她却马上安心了,虽然殿下似乎缺少些人情味,但这样可真好啊,可以肆无忌惮地诉说,不用怕给对方造成负担,也不怕自己的悲伤成为可能的谈资。 诉说只是诉说,真是非常好的。 格温也很好,她的双手热热的,充满了力量。 “你上军校,该不会是为了省钱吧。” “有这个原因,爸妈在我出生后不久就去世了,爷爷一个人养我很艰难,我身体素质又不错,他就让我去军校了。而且他觉得这是振兴家族的希望,嘱咐我一定要好好干。” “我也是奶奶一个人抚养长大的,不过她身体还很好啦,今年种了两公顷的苹果呢,还给我来信,说不回家,苹果就全是她的了。”说着,格温站起身来,跑向门外,不一会儿,端着苹果回来了。 “我奶奶种的其实不如这个好吃。”她说着,给业伽跟新连为各削了一个苹果。 三个女孩吃着苹果看外面的景色,雪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已在树上铺了一小层,北风将它们吹落,刮向河里,也刮向城堡的喷泉,只是马上,别的地方吹来的雪又将树上被吹走的雪补满了。 “我听侍女们说,城堡后面有温泉?” “嗯。”业伽点头。 “那我们一起去泡温泉吧。”格温说走就走,她掏出三件浴袍来,跑到温泉边时,第一个跳了下去,溅出非常大的水花来。 业伽随后也迈步进去。新连为摘下眼镜,可还没等站稳,就被格温拉进了水里。 滚烫的水让新连为跟格温的脸上升起红晕,业伽则还是白的,格温戳戳她的脸,触到了一片冰冷。 “好神奇。” “殿下就是很神奇。”新连为丝毫不觉得诧异。 格温不知是在她这种笃定语气的感染下,还是被热水蒸得脑子晕乎乎的,竟然也平静地接受了。 “我很喜欢泡温泉的,但兰萨尔那个小气鬼,都不肯带我享受生活。” 新连为在相处中已知道,格温口中那个兰萨尔,是她们歌舞团的老板。那种私人盈利舞团,听上去就是会苛待人的样子。 “帝国有很多泡温泉的地方,殿下得到陛下应允的话,咱们就可以一起去了。” “不用,泡这个就好,泡其他的,该被人说劳民伤财了。结婚就是这点不好,完全不自由,如果业伽没有嫁给皇帝,想去哪就去哪,根本不用请求别人。”格温趴在温泉边的石头上,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新连为警惕地注视周边,回道:“陛下也是担心殿下的安危,权力是伴随着危险的,就算是陛下自己,也不敢随便出去,殿下现在的自由是远多于皇帝陛下的。” 第28章 “道理是这个道理,唔,还是不嫁人好,我这辈子都不会嫁人的,这行为简直充满不可预知性。新连为,你想过结婚吗?”格温贴着业伽,石头到底是不如业伽体温低。 新连为沉思:“想过,爷爷去世前说,要我找个男人,入赘到家里来。” “啊,这样也还不错,不可预知性会降低很多,但对方要是个不好的,爱伪装的坏东西,来骗咱们的钱,就不好了。我可宝贝我的钱了。” “所以还是不结婚。”新连为看着业伽跟格温,她非常喜欢三个人在一起的感觉。军校里的男生极其多,可她对他们就没有这种感觉。皇帝陛下那么优秀,她对他也只有效忠之情。 业伽和格温就不一样,可能是同性的原因,她们飞快地热络了起来,虽然殿下身份尊贵,她不敢说自己是殿下的朋友,但心里,是把殿下跟格温当成最好的朋友的。 没有任何其他想法,只是单纯的,想和朋友在一起,多相处会儿。 结婚的话,给朋友的时间就少了。 “是的,不结婚。而且我还要跳舞的,你们别看我非常喜欢钱的样子,还喜欢漂亮衣服,好吃的食物,但心里还是有底线的,知道不能贪图富豪的钱,毁了自己的舞蹈生涯。钱这种东西,还是自己挣出来的才好,如果业伽不为了和平嫁给皇帝,会成为比我优秀的舞者,也不会缺钱的。不过业伽没什么爱好,在哪都随遇而安的。”格温轻声说,她拉住业伽跟新连为的手。 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温泉里则洋溢着滚烫的,来自人和物两者的热情。 侍女们端来酒,三个人小酌起来。 整个冬天,她们没少泡温泉,万物复苏的时候,格温摸着石边刚冒头的小草,感叹春天来得好快。 皇帝冬天的时候,说天气冷,不想冻着皇后。气温升高后,理由自然而然地消失,业伽也开始跟随皇帝拜访那些受过战火的国家。 第一站是东戴,业伽在那里的支流叫“塞兰措”,意思就是春日的来临,皇帝说这个时候去那里非常应景,东戴人却不这么想,他们完全不承认业伽塞兰措的身份,当业伽站在那解冻的河水旁时,他们甚至有意地撇嘴。 “卑鄙的异乡人,抚森试图颠覆我们这个大陆的工具。冒充神圣的塞兰措,实际叫做舒格的间谍。”东戴主要语言是帝国语,但在偏远地区,说的则是跟帝国语相差甚大的东戴土话。这种话能说的人已经非常少了,业伽估计只有一千人左右。 皇帝此行没有带翻译,就算翻译在,也可能翻译不出来,或不敢翻这种大逆不道的话。 业伽倒是能听懂,但她没有表示,只是敏锐地从其中捕捉到了什么,比如帝国虽攻打过东戴,东戴现在却欣然接受了帝国的援助,而从他们的话中能看出,比起帝国,他们更戒备来自另一个大陆的抚森。 塞兰措这段支流,整个冬天是被冻住的,还有其他一些地方的支流,也没有流淌,虽然水下一如既往,但不大听水上的信息了。如今解冻,业伽发现皇帝在这些国家做了很多事。 他们来到学校,皇帝竟一一拥抱那些在战争中失去家园的孩子,毫不顾忌自己的安危,虽然护卫就在身边,但要是碰到极端的,也足以捅死他了。 物资被皇帝亲手发下去,遇到那些污浊满身,散发异臭的苦难人,他脸上也无任何嫌弃,只流露着悲天悯人。碰到痛骂帝国的,则任对方辱骂,弯腰道歉。 众人在他这谦卑的态度中,怒火竟真的小了些,毕竟皇帝实在不像个恶徒,他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微笑以待,且公然忏悔自己的罪行。 死去的女皇被拽了出来,皇帝打着情感牌,说女皇是在访问他国的时候,被突然袭击活活炸死的,他刚登基时,心里无法解开这个结,越缠越深,最后竟演变成了对他国的报复。而战争一旦开始,牵扯面便越来越大,他想停,都不易停了。 直到纳川人民的话激醒他,让他想到那永远祥和的伟大河流,想到他们这些共饮长河水的同胞,虽然国与国之间有边界,但他们实际有着相同的部分血脉,且都是在长河的滋养下发展起来的文明。而伟大的长河竟真的在他面前现身时,他才彻底悟到,这么多年,是他做错了。 他会用余生去补偿这些受难的国家,不渴求任何原谅,只希望这个大陆上的所有国家都能好起来。 中途他提了很多女皇和自己的相处细节,那位迷恋权力的女皇,被皇帝形容成了和蔼的母亲,会关心他的一切,不吝鼓励与夸奖,皇帝的很多绘本甚至是女皇亲手画的。 他的语言说不上多么声情并茂,但那隐忍的,只微微流露的情感,反而增加了民众对他的信任,因为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是不会失控的,他越克制,民众们便越清楚自己跟皇帝间的距离感,当皇帝都伏下身子,他们没有理由不相信这至高无上的存在。 而且帝国的优势是压倒性的,皇帝完全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来骗他们,他们是他一只手就可碾死的。 当国家之间的实力相差无几时,他们还可怨恨,但当实力差距过大,他们也就失去了部分怨恨的能力,这是一种自我的保护机制。而当那至高者道歉时,对方哪怕只说了一两句话,都可在受害者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并主动为对方找补。 跟斯德哥尔摩差不多,业伽静静看着。 人们愿意原谅皇帝,是因为皇帝毕竟是皇帝。人们也愿意原谅河流,就算她害死再多人,他们也没有永久的怨恨。但业伽现在是人形,从外表看,她跟河流没有任何关系,人们自然也就不愿相信她。 虽然她在某种意义上停止了战争,但关于她的传闻沸沸扬扬,只是间谍的话还好,来自抚森的间谍,则不得不让人戒备,毕竟那是另一个大陆的国家,他们不喝长河水,习俗也跟这里完全不同。 当离开东戴,去往下一个叫肯国的国家时,业伽听到那里的总理跟皇帝讲:“爱其美貌,喜听其声,悦睹其舞,以其外在之表现,满足己之感官。这于帝王来说无可厚非。美好的东西是人人都喜欢的,但歌舞发展开来便是取悦人的,皇帝喜欢美丽,却实在没必要把个歌舞团的人捧到这种地位。” 皇帝反驳:“皇后只是短暂地跟歌舞团的人接触过,她是长河的化身,是不会去取悦别人的。且歌舞并非单纯取悦,很多爱它的,是单纯的爱,希望自己能做出悦耳的曲子,跳出美丽的舞蹈。事情总是相对的,人们喜欢歌舞,那必然有爱欣赏别人的,也有爱让别人欣赏自己的。就算不欣赏,单单喜欢一个人唱跳,自娱自乐的也广泛存在着。总理不该把事情说的这么不堪,这思想委实太落伍了些。” 肯的总理就没再说什么,但业伽在河边听到,他们国家的人也怀疑她是抚森派来的间谍,似乎经过这个冬天,她的身份已昭然若揭了。 他们还认为,如果自己是德科派出的间谍,便是好人。而要是抚森派出的,则非常恐怖,这意味着另一个大陆的威胁。 毫无疑问,这是帝国想要达成的效果,当其他敌人出现时,帝国这个原有的敌人,就可以跟受害的国家做盟友了,他们之间的仇恨将瞬间消失大半,站到同一条战线上。 抚森就是那个人为束起的把子,而她成为了推波助澜者。 不过所有的国家都小心翼翼的,他们明面上宁愿用老说辞来攻击自己,也不会把抚森那层扯出来,只在背后偷偷讨论着。如果自己不是长河,流经的面没有那么广,可能都无法发现这些。 格温便没有发现,她在那声势浩大的对业伽的讨伐中,郁郁寡欢起来,因为帝国人用的攻击说辞,是业伽这个舞女不可能为长河,长河就算化成人,也不愿去当众跳舞。 格温觉得他们说得非常有道理,她也不信业伽是长河。 可她不想自己成为攻击业伽的箭。 当又一次访问结束,她们一起在城堡种苹果树时,她终于忍不住说:“我不应该待在帝国,我待在这里,他们就会想起你在歌舞团的经历。” “没什么的,我不在意这些,格什文也不会在意的。”因为格什文有其他阴谋。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我是个非常虚荣的女人,只喜欢别人的赞美,赞美的声音越大越好,去皇家剧院的贵族们都太拘谨了,绷着他们那套贵族规范,完全不热烈鼓掌的,所以我要去抚森。”她换了个思路,不再拿业伽说事,只单纯说是自己想。 新连为呆住了,从格温开口提这件事的瞬间,她就丧失了所有反应。 业伽则摇头:“抚森不好。” “抚森是世界最好的大剧院,虽然别人碍于帝国的面子,都夸皇家大剧院,但这里的所有舞都老掉牙了,待在这里是浪费我的青春!”格温执意要走,她舍不得业伽跟新连为,但觉得自己在这里只会拖累人。 抚森的邀请也真的很吸引她,她想出去拼搏,也想给业伽留条后路,如果皇帝厌烦业伽了,她就偷偷带业伽去抚森,那是个好地方,离帝国足够远。 第29章 “你可以问问格什文的意见。”业伽说。 她拨通联络器,和皇帝简单说了格温的诉求,皇帝对于这个姓氏跟自己发音类似的女孩,倒是难得地好心肠一回:“抚森的风格不适合你,还是待在帝国吧。” “陛下如果为业伽好,就该让我离开,在这里,她会因为我被骂。” “我跟业伽都不在乎这些。”他巴不得多看看业伽的乐子,但不会表现在明面上。 “可我的确该走。” 皇帝的耐心丧尽了,他语气一如既往地温柔,问的则是:“格温小姐,你以前就想带我的皇后走吧,现在急着去抚森,是找目的地吗?” 第25章 葛萨尊 格温的心一下便提了起来,但还是快速回道:“没有。”她看着皇帝的眼,极尽真诚。 “当然,这只是个玩笑。”皇帝说罢,轻轻地笑了。他似乎真的不怀疑什么,却也没继续劝,而是将话题转向新连为,要她来宫里谈谈。 格温握住新连为的手,新连为安抚地拍拍她,随后便出发了。 汽车驶离城堡,新连为不觉得紧张,只是思虑着接下来的说辞。 在皇帝面前,坦诚是最好的答案,所以当皇帝问出那个老问题时,她照实回答了。 “格温小姐的确想带皇后殿下离开。” “去抚森吗?” “是的,她觉得抚森足够远。” “没有其他原因?” “没有,格温小姐是个单纯的人,她觉得皇后殿下在帝国处境不佳,不能继续留下去,而帝国周边的国家也都不够安全。她如果聪明些,就不会把目的地放在抚森。” 皇帝打量新连为的脸,这是他亲自挑选出来的人,当然知道对方的嗅觉很敏锐。 “骑士,你这是什么意思?”他故意问。 新连为恭顺地低着头:“皇帝陛下,您说过,和平永远是短暂的,战争才是这个世界的主题。” “你觉得我会对抚森动手?业伽也这么觉得?” “皇后殿下不在意这些,我是殿下的骑士,但陛下总是高于殿下的。”新连为跪倒在地,没有回答前一个问题,只表示自己永远效忠皇帝,也永远将皇帝放在第一位,所以无论皇帝做出什么决定,她都会无条件服从。 皇帝坐在他的皇位上,语气随和了些:“你跟格温关系很好吗?” “是的,陛下。” “那可是个会拖累人的蠢姑娘。” “她是我的朋友。” “好吧,朋友。告诉她,想去抚森就去吧,帝国跟抚森是友好关系,难道不是吗?” “是的,陛下。”新连为抬起头,她希望得到某些更肯定的答案,她知道现在的回答是虚假的。 她的行为僭越了,但还在皇帝的容忍范围内。 “放心吧,有什么事你会提前察觉到的。”皇帝说。 新连为满意了,她知道不能强求更多:“向您献上永恒的忠诚,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 “好了,回去吧,你们之前想去黑市对不对?格温离开前,带她出去玩玩吧。记得保护好皇后。” 皇帝赏了些钱,新连为随后退下了。 她对皇帝知道那些谈话,比如她们要去黑市之类的,并不觉得诧异。城堡跟城堡里面的人都是不可靠的,她也是其中不可靠的一环,不过她会保护好殿下跟格温的。 如果真有战争,她会在战争发生前,把格温带到安全的地方。 所以格温现在想在外面干什么,就干什么吧。 她没有家人,也没有欲望,皇帝陛下曾说过,她很优秀,但总差了些什么,现在她将把柄送到陛下手里,陛下应该是开心的。希望她对陛下来说有用,新连为难得地焦虑了起来,而这种情绪,以往是不会出现在她身上的。 带着略微的不安与放松,她返回了城堡,天色还亮着,业伽跟格温没有说话,她们两个坐在中庭的台阶上,侍从们都离得很远很远,格温的头抵着膝盖,业伽则平静地望着远方。 新连为的车出现时,格温一下就从台阶上蹦起来了,但又踟蹰着,不敢走上前去。吉凶未卜,车里的人不一定是新连为,也可能是其他的,来颁布噩运的存在。 墨色的玻璃阻隔了观察,格温在巨大的未知面前选择了坐回台阶,土染上她的裙摆,她回归了最开始的姿势,直到车门打开,熟悉的脚步声出现,她才拉上业伽的手站起。 “没什么事,皇帝答应了你去抚森的请求,并嘱咐我们可以在分别前出去玩玩。”新连为在格温开口前,就把问题解释了。 “叫你只是为了这个?”格温不觉得有那么简单。 新连为点头:“嗯,陛下还给了很多钱。你跟剧院那边办好手续,我们就去黑市吧,把想卖的东西都卖了,这样你去抚森就有更多的钱了。” “真的只有这些?” “是的。”新连为拉住业伽跟格温的手,这两双手都很凉,不过一份是平静的,一份是颤抖的。 业伽深深地看向新连为,新连为的脸因为不太诚实而略微地红了起来。 “殿下想去黑市吗?”她问。 业伽“嗯”了声:“林里的树都发芽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她们手牵手,迈向丛林深处,城堡边的皇室林场静幽幽的,风在其间穿梭,发出无尽的变奏。格温的心恢复了正常的跳跃,未来几天还有无数的手续等着她,但她知道,自己的确能走了。 这会是个崭新的开始,就像春天一样,万物勃发,欣欣向荣。 她们将所有的苹果树栽好那天,去黑市的日子也便自然而然地来临了。三个人乔装打扮,用□□搭上了前往葛萨尊的火车,皇帝虽然允诺了她们的出行,但现在的流言毕竟对业伽不利,她不能光明正大地前往葛萨尊,而且皇后出行,必然前呼后拥,去黑市也就成了妄想。 这份由新连为亲手经办的□□,才是最好的选择。 “帝国真的好大啊,葛萨尊什么样,为什么那里会有黑市,黑市跟普通市场的区别大吗?难不成他们挖了个大的地下建筑,偷偷在里面卖东西?还是给市场做了伪装,白天正常生活,一到晚上就变成另外一番模样?”格温在小包间里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没有旁人在,这里的隔音又还可以,她的嘴就彻底闲不住了。 而且新连为给她做的假身份,竟然就是葛萨尊人,她的眉目其实要比帝国人深一些的,不知道葛萨尊人什么样,或许他们比首都的人眉目深?还是新连为纯粹偷懒,不过三人的假身份都不一样。 格温把三张身份证明贴在车玻璃上,那厚厚的卡片上有皇室的章,阳光无法穿透纸面,改变其颜色。 “葛萨尊两百年前就有黑市了,那时正值波普革命期间,爱德华四世暴敛无度,宠幸佞臣,搞得帝国内部逐渐失控,各种势力崛起。葛萨尊因地处边陲,成了武器交易的专门场所,常常是这支起义军上午刚买完,下午另一支起义军就来了,直到革命结束,爱德华四世的外甥费尔哈特一世登基,葛萨尊的武器交易都没有停止,只是随着和平的到来,武器交易现象慢慢减少,人们对各种新奇、违禁产品的需求则开始增多,于是葛萨尊的物品花样多了起来,成了皇室认可的黑市。” 新连为解释道,她显然发现了格温对自己身份证明上的地址感到好奇,手在上面碰了碰,说:“埃利阿斯将军就是葛萨尊人,那里有他们家族的领地,你们的眉眼都比较深。” “你是因为这个才把我身份做成葛萨尊人的?”格温显然生气了,她把身份证明扔到桌上,“哼,我跟那个埃利阿斯才不像!” 新连为呆住了,埃利阿斯将军是她敬佩的军人,她是很喜欢格温,才会这么做的。虽然格温以往跟殿下骂过埃利阿斯将军,但她觉得那是他们的初遇过于糟糕,如果深入了解,不会厌恶对方,毕竟埃利阿斯将军是正直的,而格温是率直的,他们都是很好的人。 “她有些害怕埃利阿斯。”业伽说,她把身份证明收好,放进新连为手里。 新连为了意:“好,以后不会提他。” “我不怕埃利阿斯,我是不喜欢!”格温反驳道。 业伽点头,新连为也马上点头。 格温不纠结这件事了,她明白新连为那么做的原因,并不指望短时间内说服这个榆木脑袋。 “还是继续说黑市吧,那里有什么东西?” 新连为放松了,开始给业伽和格温介绍自己以前在黑市的见闻,虽然将军值得敬佩,不过她还是更喜欢殿下跟格温,为了殿下跟格温,她甚至不介意说些将军的坏话。现在格温放过这件事,只让她觉得格温果然非常好,殿下也非常的照顾她们,她倾向殿下跟格温这边,是完全合理,再正确不过的。 葛萨尊火车站前堆满了各色人群,他们挤攮着,身上背满大包小包的行李,汗腥味扑面而来,但也有各种自然的花香,工业制品的香,以及无数的,根本分辨不出的奇特味道。 第30章 新连为在前面开路,业伽被护在中间,闭塞的天地慢慢打开,等到广场上时,三个人都看向了天空。 “这里人好多。”格温检查行李,确保没被扒手光顾,才舒出口气来。 新连为跟她动作一样,两人心照不宣地看了眼对方,然后嘴角都弯了弯。车上的时候,她们已经了解过葛萨尊,这里是商品运转中心,每天无数的货物由此运出运进,人员非常复杂,几十年前,堪比小偷的天堂,不过新连为以前来,还没被偷过,这次也没被偷,看来帝国对此地的治理是非常有效的。 黑市并无固定地点,它每三个月转移一次,因幕后老板势力强大,所以被看上的市场负责人也不会拒绝。 将行李放到旅馆,大量的饰件点缀着屋子,她们旁边就是鲜花交易市场,还有家具交易市场、包类交易市场、动物交易市场等等,这个有趣的城市时刻充满着人的叫喊声,却并不至厌烦,因为那些话中的随意一个细节,便能将陌生人领入新的天地。 格温在那里发现了自己儿时拥有的唯二两个玩偶,奶奶说那是妈妈在远行后带回来的,制作公司早已倒闭,想不到这里还有。业伽甚至也发现了百年前的一种小众乐器,那是个偏远民族独创的,后来新式乐器传入,那个民族的年轻人就忘记了自己的音乐。 她在乐器的演奏者面前站着听了会儿,新连为问她是不是喜欢,她摇头,只说:“不是这么吹的。” 演奏者闻言来了兴趣,将一件新的递给她,她也就当着众人的面示范了如何演奏,最后掌声响起,演奏者将乐器大方地送给了她。 格温买了玩偶,业伽有了乐器,她们高高兴兴地在街巷间乱逛,一不小心走进了私人场所,被人好一阵大吼地轰了出来。 “这里有经营武器的吗?该给新连为买点东西。”格温坐在小椅子上提议道,她们现在待的是个卖木头的小屋,从始至终,新连为都没有对任何东西表现出兴趣。 业伽点头:“武器的确适合新连为。” 新连为的脸红了,虽然她说自己是被爷爷要求去的军校,但能坚持下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她自己喜欢,也擅长于此。同样的,她对武器是迷恋的,但被直白地说出来,则让她既害羞又感动,她没想到格温跟殿下都知道她喜欢什么。 “可是那些都很贵,军队会分发武器,所以不用买。” “军队都是新式的吧,老古董是不是也很不错,我看那些富商们,好多可喜欢收集各类枪支了。钱不用担心,我们不用皇帝给的,也不用这次会从黑市挣的,”格温挑眉,挽住了新连为的胳膊,“就让本首席拿出自己的一点私房钱,请尊贵的骑士大人吧。” “殿,殿下……”新连为的脸已红得不能再红了,她下意识地喊着业伽,希望对方能说些什么。 业伽于是开口:“就这么定吧。” “我,我会还的。”现在不一定还的起,因为她毕业的时间实在不长,领的薪水还基本都用于还旧债了。 不过债都还清了,家里只剩自己,也不需要钱,所以还起来应该还是快的,她颤抖地拉住格温的手。 格温噘嘴:“都说了是我请你,不用还的。让我们找找武器市场在哪吧,要不直接去黑市?黑市里肯定有。” 三个人回了趟旅馆,把该放的东西放下,该拿的东西拿上。按着黑市邀请函上的地址,乘车去了那个秘密的所在。 第26章 礼物 “这是皇帝给的邀请函吗?他是不是非常喜欢新奇的物件。”格温看着烫金的信封,这东西有两种类别,一种是卖家版,一种是买主版,卖家版有自己的摊位,可以买也可以卖,而买主版则功能单一。 皇帝给的,当然是高端点的卖家版,但上面还标了“特殊”两字,据说有了这个,就无需任何繁杂的验货手续。 新连为不好点评皇帝陛下,业伽则直说:“他的确喜欢新奇的东西。” “那这验货手续,该不会就是他特意准备的吧,发现好东西,先纳入自己怀中,看不上的,再放给下面自由交易。还以为黑市真的自由呢,幕后老板是皇帝的人吧。”格温侃侃而谈。 新连为摇头:“私自扣下东西,黑市就没有信誉可言了。只是陛下喜欢的东西,应该会提前标记一下,以便买到。葛萨尊是埃利阿斯将军的地盘,幕后老板应该跟他关系匪浅。” “怪不得。”格温甩甩手里的信封,仿佛这东西发烫一样,但她没有再说什么,而是跑去打包行李,最后检查了一遍需要交易的货物。 三个人出发了,她们明白自己此行并不是自由的,没办法,想去黑市淘新鲜的东西,或把东西合理卖出,就得牺牲点自由。外面的市场,倒是没那么多束缚,只是种类终究不全,比如她们想给新连为买的古董枪,就很难在外面找到。她们自己带来的东西,在外面也很难处理,毕竟皇后卖别人的礼物,总是上不得台面的事。在黑市处理,就算被人发现,也可以说是意外,推到失窃,赏给侍从等诸多理由上。 反正在宫里也无自由可讲,在外面,好歹言行上不用那么刻板。 按着信封上的地址前往游乐园,买票进去后,她们穿过摆锤跟高高的跳楼机,在过山车的右侧,找到了隐藏的“魔法变变变”主题馆,外面的介绍栏上标着大大的“未知”,旁边的小字显示,馆内所有东西都被赋予了魔力,而里面具体有什么,则只有抽中幸运票的游客才能知晓。 业伽她们进去时,一个小女孩正问工作人员怎么才能得到幸运票,穿着布偶服的狸猫小姐说:“这是秘密哦,可能玩遍所有项目就得到了呢,也可能买个冰激凌就得到了,当然,如果你不相信魔法世界的话,那无论如何都得不到票。”她说完,高兴地绕着小女孩转了一圈。 小女孩在那纷乱的铃铛声中渐渐明白了什么,拉住爸妈的手就说:“我们去买冰激凌吧,狸猫说冰激凌里就可能有幸运票。” “甜甜圈跟爆米花里也可能有哦。”狸猫小姐兴奋地“喵”了一声。 女孩的爸爸跟妈妈互看了一眼,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了无奈,幸运票可能根本就没有,也可能压根不会让普通人中,给游乐园创收,让孩子大人有个合理买零食的理由才是真的。 不过两人最终还是领着女儿的手,向冰激凌机出发了。 “哦,看样子我也得来根冰激凌。”格温学小女孩的样子,把自己挤到业伽跟新连为中间,两人让了让,方便她开玩笑。 票被递给狸猫小姐,狸猫小姐看几眼,确认无误后,激动地原地跳起:“天啊,幸运票,还是三张!尊贵的公主殿下,就让我这只卑陋的小猫为你们带路吧。”她摁下手中的控制器,魔法变变变的大门打开,企鹅伸手弯腰接替狸猫的位置,而狸猫已帮她们把行李拿起。 她没有对这些特殊票感到好奇,实际上,就算是新连为都不知道究竟多少人有这种特殊票,可能很多,也可能只有她们三个,狸猫的表情都被布偶头套遮住了,就算她对她们的身份表示惊诧,并瞬间明白她们是谁,她们也无法从对方脸上看出态度。 长长的走廊并不明亮,格温在寂静的黑暗中,无聊地听着她们脚步的节拍,业伽则一如既往的淡然,直到狸猫小姐停在一扇门前,将钥匙交给她们,并恭敬地行礼告退后,她们才恢复交谈。 “你之前来,也是这样吗?”格温把钥匙插进,在“咯噔”的开锁声中问道。 新连为摇头:“我上次来,黑市是在丛林办的,没有外人,能去的都是有邀请函的,也没有不同的信封版本跟单独房间,都是想买就买,想卖就卖,随便走,只要不出界限就可以。” 眼前这个屋子则太豪华了,不光配备了展示区,还附带了休息室,宽大的床上铺着柔软的红貂绒,地毯从门口延伸,直到外展厅,几十种不同的鞋子摆放在架上,以舒适款为主,不乏细跟尖顶,显然是为了她们精心打造的。 “皇帝陛下这是为我们行使特权了吗?”格温坐在柔软的沙发上,调好唱片机,选了首轻松愉快的音乐播放起来。 一种混着海盐与柑橘味的香水飘散在空气里,外面吵吵嚷嚷的,不时有人询问价格,向人介绍自己的藏品。 “看样子是,就算陛下没有,埃利阿斯将军也要保证我们安全的。”新连为坐到格温身边。 她们两个看着业伽,一如既往的,对方没有任何多余的表示,只说:“这是正常的。”皇帝不会放任自己的皇后,也不会放任意外的发生。 短暂的休整后,她们把东西放进了展示区,无非是些稀有的皮草跟首饰,很多在外面处理会引来不必要的是非,黑市里则没人会说什么。 不过前来的人敢买,却不敢暴露自己的身份,大多着一身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有少数人,光明正大地前来询问购买,不过他们有多少是受人所托,又有多少是自己想要,就不得而知了。 第31章 东西在一小时内飞速卖完,没有一个人讲价,倒有不少人说这东西珍贵,必须多给些钱,才能体现出其价值。 总之,能来黑市的人都不是傻子,他们就算不清楚业伽的身份,也愿意给个面子。 “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无聊,我还以为会起些争执呢。就像戏剧里那样,几个人唇枪舌剑,为了一片羽毛的价钱斤斤计较。”格温数着钱,恹恹地说道。 新连为给她倒了杯茶:“这样也不错,戏剧里谈不拢还会打起来呢,也太可怕了。” “哦,骑士大人会觉得这可怕吗?”格温端过茶杯,调笑道。 新连为点头:“吵到殿下就不好了。” “是这样。”虽然业伽好像不在乎。格温把钱整理好,交给业伽,“走,我们去挑枪吧。” 她们学顾客的样子裹上了厚厚的布,从头遮到脚,一片肌肤都不露出来。店门被关上,她们绕到远处人多的地方,渐渐地跟其他人混在一起。 这里没有那么多店,摊位倒是很多,来自几百年前的味道弥漫着,到处是最原始的叫卖声,枪支交易是葛萨尊的老传统,成批购买被禁止,少数则没有人会在意,她们进入了一家简朴的枪支店,这里以□□为主,正是她们要找的,长枪支不易携带,买火车票进行报备时手续也更复杂。 新连为作为老手,很快就决定了自己的目标,她们与卖家短暂地杀了笔价,最终以愉快的价格拿下。 其实新连为以前在黑市卖掉的家中老物件要比这把枪更适合她,业伽知道。但黑市每一次的人名单都不一样,已经卖掉的东西想要找回,无异于在长河中寻一块石头,长河能知道东西在哪里,但除了长河之外的其他人则很难发觉,而长河不会主动说话,就像当年的买家不会主动说话一般。 对于无法挽回的事物,用另一件相似的东西替代它是个好办法,不知道新连为典当的是不是枪,但不是也没有关系,那东西是在黑市失去的,现在再在同样的地点买件别的东西就好。就像在河里丢了石头,石头找不回了,那再捡一块石头弥补心中遗憾,业伽是这么觉得的。 格温帮新连为付钱后,心情肉眼可见地愉快了起来,她高高兴兴地挽住业伽的胳膊,轻盈的身体虽在平常地走路,但其中富含韵律,配上宽大的外罩,犹如水中的宽叶太阳一般。 那是种非常可爱的水草。 她们已买到了最想买的,带来的物件也都卖出去了,此刻轻松地在黑市里闲逛着,这里的东西看上去跟外面差别不大,只是违禁品多些,某些屋子黑黑的,显然是极见不得人的东西,她们没有停留地走过了这些。 遇到珍稀动物制品时,她们原也不打算看,这些来自动物血淋淋的苦难证明,就像她们卖出的皮质用品一样,会让善良的人心中难过。业伽却停了下来,在一块犀牛角制作的小物件前细看,这东西奇奇怪怪的,没有特制形状,卖它的人说是婆达州犀牛的角,有很好的药用价值。这种犀牛现在已经灭绝了,他能有这块,是冒了很大的风险才得到的。 格温噘嘴,她的家乡也有很多动物制成的药,但药效,只能说是看运气。有的有用,有的吃死人。穿山甲就是一味经典的药,为了治病,她们那里的穿山甲都死绝了。她敢保证,那个什么婆达州犀牛的灭绝,跟人们取它的角入药有关。 可是业伽似乎感兴趣。 “要买吗?” “买吧。” 业伽掏出钱来,交易达成。回到屋里后,格温才问业伽为什么看上这个了,如果业伽是买来以备不时之需,她身为朋友是不会说什么的,虽然这种行为不好,但她心里还是自然而然偏向业伽的,没办法,她的心胸还无法让她做到不徇私情。 只是她想提醒下,这种东西做药,不一定比现代医术强,分量不对,很可能病情加重的。 “格什文还没有礼物。”业伽却说。来之前,格什文告诉她,如果有看上的东西,尽可以买,还向她展示了自己从黑市淘来的藏品。虽然没有明说,但业伽知道,格什文也是想来黑市的,碍于身份跟政务,他无法前往,便在口头上要她多看看。 虽然格什文很多的甜言蜜语都是做做样子,不过这次的,应该掺了点真心。 河道已经被铺好,她该顺势流下去。 “这样啊,也是,我们出来,应该给皇帝带礼物的,他还给了我们出行费用呢。”格温犯愁,她不好评价礼物,因为业伽离皇帝最近,她给皇帝挑的,肯定是思索过的。 只是,不清楚业伽到底喜不喜欢皇帝,皇帝是对业伽很好,再挑剔的眼神都挑不出问题那种,但皇帝对业伽的认知,又让人怀疑他这种爱能持续多久,如果她发现业伽不是长河呢。 格温怕业伽陷得太深。 不过业伽看样子又不像。 怀着些纠结,她们登上了离开葛萨尊的火车。而格温去抚森的日子也来临了,三个女孩最后聚在一起给苹果树浇了水,几天不见,它们已经开出花来,纯白的颜色聚拢着,未开的有些泛红。 新连为给格温带了很多东西,帮她把帝国币换成了抚森币,末了告诉她要照顾好自己。 格温点头,上了飞机。 她们都没有说通信的事,因为以双方的身份,时常通信是会被怀疑的,帝国跟抚森都会严密地探查她们的每一句话,甚至会拿其中的某些常见字来大做文章。 新连为知道,她们去葛萨尊的事已被部分人散播了,很快,整个帝国会掀起新一轮的,对皇后殿下的口诛笔伐,皇后殿下不在乎那些,她却无法视若无睹。 明知一件事会对己方无利,还会去做这件事吗?新连为选择会,如果永远畏手畏脚,怕人言说,世界便自然而然地缩小了,终有一日所有的空间都失去,那便不止是失去自由,还有生命。 她很高兴业伽不在意,也很高兴陛下纵容殿下,现在,虽然不舍,但她明白,格温离开是件好事。 第27章 吹奏 皇帝把玩着业伽带回来的婆达州犀牛角,“为什么会选这件?”他问。 业伽回道:“因为你的乐器库里没有。” “乐器,这是用来吹的吗?”皇帝打量手中怪模怪样的东西,它像个被硬物磕下来的残废品,从质地能判断出来自动物身上,从宽度能看出不是鹿类,从颜色能看出不是象类,但也跟犀牛没多大关系。 “松希赞维鲁嘎尔的山地居民,常用它来代替语言,偶尔也拿它吹些表达心情的音乐。”业伽从皇帝手中拿过婆达州犀牛角,将嘴放在参差不齐的尾部,轻轻吹了起来,那东西真的开始发出嘶哑唔鸣的声音,听上去极为刺耳。 “这是告诉别人自己在这儿,定方位用的。” “那里的山很多,植被很茂密吧。”皇帝猜测道。 业伽点头,因为山多,行走不便,松希赞维鲁嘎尔才会使用这种传声方式。她又吹了几段,有的表示自己捕到了猎物,有的则是告诉对方此地危险,不要前来,这原始的吹奏工具,发出的每一种声音都不算好听。当业伽演奏他们用来表达快乐的音乐时,皇帝则发现,之前的调子还算可以的,这快乐委实不是谁都能承受的。 业伽把犀牛角递给他,示意他也可以吹时,他看着那被业伽嘴唇碰过的地方,没有进行下一步行动,只说:“犀牛很难被狩猎吧,吹出来的声音不够好听,音域也不比植物做的乐器广,为什么要用它来当日常工具,因为犀牛难以捕获,拥有它便象征着自己能驾驭犀牛,有着比犀牛更大的勇气吗?” 帝国古代有以犀牛为名的勇士称号,业伽说的那个地方,他没有听过,但世界上的民族总在某些地方有共通之处,尤其是对力量的崇拜,所以他才这么猜。 业伽点头:“的确如此。” “这个民族还存在吗?”皇帝心中有了些答案。 业伽也如他所想的回答:“不存在了,几百年前就消失了,那里的动物越来越少,犀牛没有了,鹿也没有了,居住在山上的人,饮食都成了问题,后来族群越来越小,有一些人在山上死了,有一些人放弃了山,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是长河的哪一段?” “东戴南部的壹彡镇,再往南三十里。”业伽从皇帝的书架上掏出相关地图,简单搜索后,找出了那个民族的所在,“我在这里有条支流,这里的生态现在很好,出现了不少新的动植物。” “你很喜欢这里吗?这里除了婆达州犀牛,还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东西。”皇帝看着地图,那里的山的确多,海拔却都算不上高。 “没有喜欢,也没有讨厌。那里的声音总是很多,犀牛角被吹动的声音,狒狒的尖叫,鸟儿的莺啼,满山的树在风的作用下唰唰地响着,掉落的枝叶砸在地上,动物们的脚也砸在地上,远远的,从水里听得一清二楚。不过最清楚的,还是他们落水的声音,那里的山不高,却很陡峭,有一段时间,每天都要从上面跌落些什么,摔死在河里。” 第32章 皇帝看着业伽,他已经习惯了业伽用平静的语气给他讲述那些血腥与死亡,虽然他跟大臣们说皇后经常给他讲童话故事,但实际上,没一个童话,只有业伽那永远淡然的神情。 她真的很会伪装河流,皇帝想象那些不幸死去的人和动物,他们幸运些的直接晕了或者挣扎着上岸,不幸的却会在河里失去所有力气,于绝望中,肺部作痛,难以呼吸,艰难地死去吧。 “是这么吹吗?”他把婆达州犀牛角放在嘴边,学业伽的样子,轻轻往里吹气,可惜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业伽再次演示了几遍,直到皇帝学会怎么吹,当局者迷,旁观时他觉得这声音非常难听,但当他自己吹起,他却觉得这东西十分有可取之处了。 门外的大臣们焦急地等待着皇帝,业伽去黑市的照片已散布得满天都是,所有人都知道皇后偷偷去了见不得人的场所,并把别人给她的礼物卖了,这些本属私密文件,不该传出来的。 如果只是流言,那无视就好,可惜偏偏带了证据。 新连为最近的面色明显凝重了起来,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先前仰慕的埃利阿斯将军。因为黑市是他的地盘,他又公然站出来反对皇后殿下,要说这事幕后没他的指使,恐怕傻子都不信。 皇帝陛下肯定也知道这些,虽然为了殿下,已对埃利阿斯将军做了惩处,关了他禁闭,但这不痛不痒的力度,明显是单纯做给外人看的。 新连为很多时候,都觉得皇帝陛下对皇后殿下充满了不信任,他甚至要求自己时时汇报皇后的每日言行,巴不得殿下露出马脚似的。可又很在乎殿下的样子,给了她最好的一切,时时维护她。而且,皇后殿下是长河啊,身上充满了自然界的神奇之处,陛下无论如何都该为她倾倒的。 全帝国没有一任皇后比得上殿下,陛下则对自己有知遇之恩,新连为万分期望他们能长长久久,小隔膜尽早消失。 可惜大臣们明显不这么想,他们以人头担保,信誓旦旦地说业伽是异类,就算不是间谍,而是某种河流的化身,也不该做皇后,河流在河流态时,是纯净的,河流不安分,硬要化作人形,那便说明河流不单纯了,这种不单纯的事物来到帝国,只会给帝国带来灾难,它的品性更是无法与贵族女子相比较的。 皇帝惩处了很多人,今天,就在议会大厅,有大臣要以死明志时,皇帝似乎终于不准备继续跟他们闹了,他走出议会厅,径直地来到收藏室。大臣们原以为他是被吵到了,想安静安静,心中还起了些愧疚,觉得不该这么为难皇帝,他虽然英明果断,登基后颇有建树,未出过大错,却毕竟是年轻人,难免对爱情执着。 只是他们的愧疚心并未持续多久,因为里面传来了皇后的声音,侍卫们讲,她早被皇帝交待,要在这里等他。 两个人,宛如不知道外面充满焦急的人群一样,顾自地谈起从黑市带回的藏品来。那难听的噪音传入大臣们耳中,他们根本不信皇后的鬼话,那种绕口的,从未出现在帝国历史书上的小民族,很可能是杜撰的。这婆达州犀牛的角,八成也是她自己买后加工的,所以声音才这么难听。 乐器?哪种乐器会是这种声响。 皇帝却好像完全相信了,这让他们的心揪了起来。 他们已经为了皇帝,不再说业伽是间谍,而强迫自己改称她为河流的化身,只是终不肯承认她是伟大的,像母亲一样的长河,他们觉得那是对长河的侮辱,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也因为,他们是要往业伽身上泼污水的,天下河流那么多,有的充满淤泥绿藻,臭不可闻呢,业伽不是人,是河?那好,她究竟是来自哪里的恶河?不迷恋水,却迷恋人间的富贵,要来当帝国的皇后。 里面的音乐及交谈声直到深夜才停止,大臣们在外面站累了,他们中途都没有吃饭,此时困顿交加,人人耷拉着眼皮,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几许。 收藏室的门此时打开了,皇帝神采奕奕地走了出来,他拉着业伽的手,温柔地问道:“各位不累吗?还是回家休息吧,不要管皇后的事了,皇后去黑市,卖掉那些东西,是我允许的,她在皇宫待久了,为什么不能出去?河流本身就是自由的。那些无用的衣服她不喜欢,拿出去让其在市场流动,总比糟在仓库里强。皇后敢于打破俗见,各位又何必套住她呢。还是这并非套住皇后,而是以皇后暗指我,我不该自由,也不该得到处理一件衣服的权力呢?” 大臣们齐齐跪倒在地,汗如雨下,但相似的话他们已听了太多,所以还是勇于反驳:“陛下,卖他人的礼物,无关俗见,而是伤送礼人的心啊。” “道理我是知道的,可送礼人哪里有心呢,给皇后不合身的衣物,在里面暗藏些毁人身体的药,皇后心善,不愿追究,偷偷地去黑市卖掉,已算天大的仁慈,各位非要将事扩大,彻查这些人吗?里面也有你们的一份吧。” “陛下!”磕头声不断响起,皇帝从内心深处感到了巨大的喜悦,藏药一说当然是临时杜撰出来的,婚礼时的每件礼物都有礼仪官员们记录在案,且都检查过,就算真有人□□,也能立刻查出是谁参与的。他那么说,只是警告大臣们如果再纠结于此,他不介意栽赃陷害某个人,拿他出出气。虽然他心中并无气可生,也不在乎业伽是否难过,他跟她待在一起是很开心,但没有哪位理智的君主会对间谍产生深层情愫。 他单纯看着大臣们的丑态,满足于自己刚才的言语,他对扮演一位合格的丈夫真是拿手极了,其他的参与者们表现得也都很好,只有业伽,太无动于衷了些。 他不仅希望欣赏大臣们的痛苦,也希望欣赏业伽的痛苦,可惜总不能如愿,当然如愿了也就该紧接着失望了,因为长河是不会为这种小事触动的。 拉着业伽的手离开,他知道,大臣们不会就此罢休,就让他趁热打铁,为自己谋一些福祉吧。 “下个月,我将带皇后去葛萨尊故地重游,葛萨尊是帝国重省,皇后去是理所应当的,皇帝当然也该对此地表示关心。”说罢,他彻底走远了。 黑市三个月举办一次,而下个月便是又一次举办时间,大臣们竭力劝谏,但皇帝不为所动。 这次的黑市简直不像黑市,它进行了大整顿,为了让皇帝玩得开心,违禁品没有了,倒是添置了很多新鲜的玩意。 皇帝买了很多,最出乎意料的,则是一根镶了钻的拐杖。 这是皇后的骑士新连为小姐当年典当的物件,帝国讨厌业伽的人虽多,想要巴结奉承她的人却也不少,皇后带新连为去黑市,给了他们足够的信号,既然皇后本人什么都不缺,便给她身边人送礼。 只是皇帝殿下显然是意外的一环,他的消息太过灵通,对于帝国所有,无论是都城,还是葛萨尊这种边境,都了如指掌,送礼一事当然瞒不过他。 皇后是他的心头爱,他当然乐意别人为其送上礼物。不过送的礼太好,送礼人就该由投机取巧者变成皇帝自己了,他安排了人在黑市进行交易,并当场买下礼物送给了业伽,而业伽在看到新连为的眼神时,则明白了这东西的来历。 于是该收到礼物的,最终收到了礼物。送礼的,虽未搭上皇后,却也得到了来自皇帝的赏赐,中间多个环节,让皇帝讨了皇后欢心而已。 这被众人理解成了皇帝特意动用人力物力寻找旧物,只为让皇后身边的人开心,进而更用心服侍皇后。他对皇后的爱实在到了极点,不光关心皇后本身,也关心皇后身边所有。骂业伽的人更多了,巴结业伽的人也更多了,皇帝对业伽那无微不至的爱,则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宣传。 新连为得到家中旧物,恍惚了好几天,她知道这是陛下特意寻来的,心中对皇帝及业伽充满了深深的感激,就算知道这是收买人心的一种方式,可对方好歹是愿意花心思的,这已让她很知足了。 拐杖是家中鼎盛时期,皇帝赏赐的。爷爷曾说过,就算把结婚戒指典当了,也不能典当这东西,这东西没了,他们家族光辉过的证明便彻底没了。 但爷爷病重,她觉得生命总是比虚无缥缈的荣誉重要的,如果那荣誉来自她跟她的家人,她会舍不得,可这东西来自许多年前,她对老祖宗们没那么重的家人感,也不觉得紧抱过去的荣誉是多么值得骄傲的事。 守着过去的荣誉,永远不如自己去创造新的荣誉。面对结婚戒指跟拐杖,她选择了典当后者,爷爷虽然生气,面对结果却只叹息了一声。他是想活的,也是舍不得孙女的,看着小小年纪就为家里操劳的孙女,他最终没有说出重话来。 新连为卖掉这东西时一点不伤心,也从未想过哪一日把这东西典当回来。但当它失而复得,她还是难免激动。 只是喜悦无法冲淡忧心,她已有很长时间未和格温联系了,对方去抚森后,只联络过她一回,是报平安,除此外,完全没说其他。 第33章 如果只是不联系,还没什么,但抚森大剧院的首席名单里,根本没有格温,她等了一天又一天,每天都看相关消息,却完全看不见格温的名字。 第28章 格温 又一个夏日来临了,去年的这个月份,帝国跟抚森签了停战协议,业伽去那里玩了几天。于是皇帝说,为了庆祝两国停战一年,皇后今年可以作为和平使者在相同的日期故地重游。 抚森那边对帝国皇后的到来表示了衷心欢迎,皇帝为这次见面准备的国礼也相当丰厚。 没有人提前问业伽想不想去,只是某次在花园里浇水时,皇帝突然说:“格温的情况不太好。” “抚森不适合她。” “你知道什么吗?”皇帝判断着业伽跟抚森的具体关系,先前,他觉得业伽是抚森派来的间谍,但业伽是间谍的话,他们不会对间谍的朋友那么糟糕吧。凭心而论,他觉得业伽的间谍工作做得非常好,他表面也是极为配合的。这种情况下,对方没必要用极端手段敲打她。 还是说,他们觉得格温的存在给业伽的行动带来了阻碍,所以不允许她继续存活。 真是个可怜的间谍小姐,亏她每天表现得那么淡然。 “格温虽然走南闯北过,却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那么厉害,她是歌舞团的顶梁柱,兰萨尔小姐的命根子,做了什么错事,只要不太过分,就能被兜回来。但抚森不一样,那里没有人会呵护她,他们只希望成功,不断的成功,格温天赋虽好,他们却见过太多天赋好的年轻人,心里不会把格温当回事,格温又太骄傲,在那里难免受些委屈。” “那你同意她去抚森。” “抚森大剧院的舞蹈水平很高,格温适应后,会进步很多的。她喜欢跳舞。”只是在那里磋磨会多些,业伽不清楚磋磨是好事还是坏事,有些人歌颂,有些人痛骂,但格温很勇敢,她说她可以。 皇帝静静地看着业伽的眼,他明白了,业伽不知道。 “格温再也跳不了舞了。”他轻声说。 业伽看他,那双属于河流的眼里,没有疑问,也没有追寻,只是等待着河边的旅人讲下一句话而已。 “你去抚森就知道了,我已经跟罗德里克总统通过话,帝国这边的准备工作也都做完了,两天后就去抚森吧,带着新连为。幸运的话,还能看到格温。” “用的什么名义?” “皇后访问的名义,总不能是带回故人的名义,格温不是帝国人,帝国没法决定她的去留,这属于插手他国公民内务了。”皇帝最后的声音很轻,他以往说话也温柔,但都是虚假的,这次却有些真了。 人总是不能算尽一切,新连为替格温求情时,他是真的已经放过格温了,不介意她的那些小心思,也打算在坏事发生前,提前透露些消息,好让新连为把她从抚森带回。但他都放过了的人,却被别的人害了,还是以那种可笑的理由。 格温觉得安全的抚森,并不是安全的,她以为危险的帝国,却对她不错。 真是唏嘘,皇帝不无遗憾地想。不过他同时想到,自己给新连为的应允也是没有凭证,云雾一般易散的存在,并不比格温的主观看法牢靠多少。如果救她的行为有泄露计划的危险,那肯定是要牺牲她的命的。 甚至必要的时候,她会成为个靶子。 说到底,这种小人物的生死,悲哀得很。 见业伽没有其他想问的,皇帝放下水壶,跟新连为嘱咐些事。 “保护好皇后,安全把她带回来。” “陛下。”新连为听到了谈话,她一时无法从那种巨大的恐慌中缓过神来,但下意识的,就明白了皇帝的意思,什么是保护,什么是安全,什么又是带回来,当某些词过于密集,就产生了深层意思。 她知道这很可能是打仗的前奏,陛下像承诺的那样,提前告诉了她。这是莫大的信任,她这种没有家人亲属在帝国的,陛下能不疑心,信任她,重用她,她付出所有去回报,都是回报不了的。 “格温到底怎么样了。”她到底是得寸进尺,问了出来。问完的瞬间,她为自己的话感到深深的羞耻,因为这完全是逾越,皇帝陛下明显还有其他事要忙,他甚至都跟皇后殿下告别了,自己却为私事用言语拦住他。 皇帝却没有指责,只温柔地安慰道:“不太好,做最坏的打算吧。格温的家在茶礼乌斯,你们回来时可以先去那里,我会跟周边国家说一声,让你们通过领空的。” 新连为感觉全身的力气被抽走了,陛下跟殿下说格温再也跳不了舞时,她还抱有幻想,觉得格温可能是腿受伤了,手受伤了,没法跳舞了。那样虽然糟糕,却不算特别严重,她可以养格温的,也可以教格温新的谋生手段,只要格温愿意,自己可以照顾她一辈子。 但茶礼乌斯?为什么要直接去那里,为什么说幸运的话能看到格温,难道她的生命已经进入弥留状态了吗? “殿下。”她看向业伽,业伽仍是平静的,过去她觉得这平静带着巨大的感染力,能让所有事都变得舒缓起来,但这次不管用,她无论怎么靠近殿下,靠向充满生命能量的长河,身体都是冷的。 她现在就想去抚森,可按着计划,必须两天后出发。 当出发的那一天终于来临,她亲自驾驶皇后专机,却又无法开得太快,因为一切都要按规定来,冲动只能让事态糟糕,所以她只得以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急迫的心。 好在殿下一直陪着她,她可能无法保护好格温了,那一定要保护好殿下,一定! “新连为,大海真大啊。”业伽说。 新连为紧绷的心突然放松了一些。 “大海在,我便也在。虽然他们常说,我是从高原流下来的水,但我的源头其实非常多,有许多水是从大海来的。尽头也非常多,有的消失在深谷,有的消失于干涸,不过更多的,是流向大海了。大海里的鱼跟江河里的鱼不太一样,有些鱼是这么发声的。”业伽学起鱼的叫声,那些异样的、或高频或轻微的声响甚至超过了耳朵的捕捉范围。 “我对大海只了解一点,再深入,意识就探不进去了。” “殿下也有探究心吗?” “有的,不然怎么会看到低处就流过去。不过河流的探究心跟人的不一样,不能探究的时候不会想探究,能探究的时候则自然地探究了。”业伽说。 新连为点头,她的呼吸恢复了以往的频率。 飞机落地,罗德里克总统已在旁等待,进行完短暂的见面礼后,专车将她们拉往总统府邸。 每日的活动像上次一样,都是安排好的,她们如果想见格温,只能得到允许后,晚上偷偷出发。格温的事在抚森未进行过任何报道,自然也就提不到明面上来。 “皇帝不给殿下钱吗?”私人晚宴上,罗德里克开口。新连为已被支到门外,门内只他跟业伽二人。安全的,属于抚森总统自己的地盘,让罗德里克逐渐开始展现他的说教本性。 业伽摇头:“经常给。” “那殿下为什么还要去黑市典当东西,多么卑贱丑陋的行为,河流是不会做这种事的,贵族小姐们也耻于此,这简直有辱家族形象。” 业伽沉默,她听着罗德里克教训女儿一样的语气,虽然嘴里还称她为殿下,但这称呼只不过要提醒她注意自己现在的身份,做好皇后的角色。深处是并不把皇后当回事的,女儿哪怕做了皇后,也该听父亲的话,父亲是永享管教权力的。 气氛压抑,罗德里克俯视着业伽,他在等她的回答,以确保这句话生效了,被舒格记在心里了。 “河流是会做这种事的。”业伽说。 罗德里克整张脸骇人地板着,严肃冷漠的话语从他嘴中脱出:“不要用这种说辞糊弄人,别人无法证实你的身份,我还无法证实吗?检测报告已经被销毁了,你心里却该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在帝国如果出了纰漏,那危害的不光你自己,还有整个抚森。” “嗯。” “就算皇帝允许你去那种地方,你也要拒绝。掌权者的话永远是不可靠的,不要相信皇帝的甜言蜜语,那很可能是陷阱。” “总统先生对扬增女士呢?”业伽想到了这个,就像是有人在她前方挖了条沟,她顺势流了进去。 “扬增跟我是一派的,从出身立场到思想,都是可靠的。皇帝不一样,不要对他心存妄想,他如果发现你的真实身份,是会翻脸的。”或许是想到妻子的嘱咐,罗德里克的语气和缓了一些。 业伽点头,随后问道:“总统先生认识一位叫格温的女孩吗?她是我的朋友,几个月前被抚森大剧院邀请来做首席的,但来后就没消息了。” 罗德里克对她的转折感到了几分不愉快,不光是转折本身,还有话题。他从格温的身份想到了舒格在歌舞团的经历,这经历暗藏着无数危险,完全可以变成敌对方的攻击手段,但凡机警些的人都该回避,舒格却大大方方说那是她的朋友,她们在黑市的照片当然说明彼此交情不浅,可这绝不是好事,歌舞团的人不该成为皇后的朋友。 第34章 “不认识,殿下需要的话,可以问我的妻子扬增,您知道,她是抚森的文化大臣,大剧院的人员流动她再清楚不过了。”说着,他拨通了联络器,这是个非常好的母女相见机会,扬增会高兴的。 扬增当然高兴,她甚至一早就在邻近的屋子里等着了,罗德里克才联络完,没有十分钟,她就到了。贴面礼、亲手礼,她亲热地拥抱了业伽并兴奋地问候她的近况。 “殿下过的好吗?陛下近日身体如何?剧院最近排了宫廷歌舞,殿下久在皇宫,是此方面的专家,可否来指点一二?” “格温在剧院吗?她是不是病了,我跟格什文都很好,不需要担心,格温才是需要被关心的那个。”业伽说。 扬增声音瞬间低落,其中倒听不出心虚:“这,殿下,非常不好意思。那女孩身体太弱了,才来大剧院不久,就患了重病,已在医院躺很久了。” “什么病。”格温来的时候,身体还很好。 “急性肝肾衰竭。”扬增露出怜悯的表情,她那张脸本就泛着忧愁,此刻眼眸低垂,泫然欲泣一般,充满悲哀,让人忍不住信她的话。 可惜业伽完全无视这些,只说:“我跟新连为要去见她。” 第29章 病房 罗德里克拒绝了业伽的请求,他甚至没给多余的解释,只告诉业伽:“殿下的行程不包括此项。” 还是扬增看不下去,劝慰道:“病房里人太多,万一把病气传给殿下就不好了。” “我不会得人身上的病。”业伽说。 罗德里克审视着她的脸,他现在已无法判断女儿到底是在掩瞒身份,还是真被人催眠,觉得自己是河流。 “殿下早点去休息吧,明天的橄榄球比赛会来很多人,殿下状态不好,会被人议论的。”罗德里克打开门,走到新连为身边,要她带业伽去卧室。 会面结束了,扬增虽有不舍,却也未多做停留。 业伽来到了上次住过的屋子,这里的小东西更多了,似乎是黑市的照片让总统夫妇太过不满,他们直白地在桌上堆满了黄金饰品。 “可以买下一座城堡了。”新连为评价道,语气略有不屑,她对二人是没有好感的,光凭他们对业伽的态度,便让她厌恶。现在看着满室华贵,更是鄙夷。 没有人能指控罗德里克贪污,因为扬增的画拍卖价太高,但谁都清楚,那些钱是流向哪里的,扬增的艺术水平一般,她的画也不值钱,是总统夫人的名号值钱。 很多人戏称,罗德里克娶扬增,打从一开始就是看上了她的职业,天底下再没有比画作更能敛财的了,那些外人欣赏不来的寥寥几笔,有时价格惊天。新连为就是不懂欣赏的外人之一,她觉得别人的揣测不无道理。 同属艺术,格温的舞蹈就不可能有那种敛财能力。 “这里的安保要比上次严很多。”想到格温,新连为紧张了起来,她知道那对可恶的总统夫妇拒绝了皇后殿下,这其中难保没有阴谋,因为格温病得太突然了。 罗德里克如果真的认为殿下是他的女儿,会不会对格温下手?这些肮脏的政治家,为了前途平坦,完全不介意随便踩死一个人。 业伽坐在窗边,厚重的帘子让这通往外界的门户完全变成了装饰品,“不好偷偷出去吗?”她问。 新连为点头:“或许明天能有机会。”但格温明天还有命在吗?而且明天也很可能无法出去,她说这句,只为给自己和殿下一份信心。 两人沉默地坐着,直到敲门声突然响起,新连为与业伽对视一眼,随后将门打开,她们都隐约觉得这会是个转机,事实也的确如此,不过不是扬增突然心软,而是辞金早有预谋。 穿着工作服的人进了屋子说明来意,随后业伽跟新连为换好衣服,悄悄走出了总统府邸,这里的部分人明显被交待过,无视了她们的所有举动。 辞金的车已在外等待,看见业伽跟新连为时,他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还有中尉,看样子你升官了。” “是的,现在是少校衔。” “真快,比我都快。”辞金发动车子,他语气里没有奚落,注意力明显也在周围,而不在两人身上。 新连为谨慎地打量着他,她对辞金并不放心:“皇后殿下的骑士要求最低是少校衔,陛下为了殿下,破格提升了我,只是虚职,没有实际意义。中校知道格温在哪所医院吗?” “知道,”辞金面色突然阴沉了下来,“我把她送去的。” “什么意思?”新连为的身体往辞金的方向倾斜,这是一个比较危险的进攻态,如果辞金流露出任何危险的举动,那新连为会瞬间制伏他,并夺过汽车的驾驶权。 辞金那被踢断过并早已愈合的骨头开始隐隐作痛,他无视新连为的动作,回道:“我朋友很多,他们告诉我格温情况不好,我就赶去了大剧院,不过去的还是太晚了。” “你关注格温干什么?想害殿下吗?” “我已经知道业伽是长河了,谁会去害她?少校,我跟总统夫妇了解的情报是不一样的,我关注格温,只是好奇长河的朋友什么样。”他确定前方没有障碍后,扭头看新连为,“还有,你为什么会在格温面前脸红。” 新连为面无表情。 “好吧,我就直接说了,从照片看,你对业伽跟格温,都很温柔,甚至对帝国其他人,也都是无害的。只有在抚森,才全身都长满刺,同为军人,我可以判定,你对我所在的国家抱有敌意。” “这趟行程是陷阱吗?” “不是,帝国军人对抚森抱有敌意很正常,我们好歹认识,卖你一个人情而已。”辞金目视前方,不再看新连为,他对她的确非常有兴趣,不光是对优秀军人的那种兴趣,还有些其他的,那种强悍实在是吸引人。但明显不可能有结果,他也就不会让其进一步发展。 而且现在,他已经没脸说更多了。 “格温究竟怎么样了?”新连为问。 辞金说:“你自己问她吧,如果她不说,你再问我。” 车上安静了下来,业伽那永久流动的眼眸没有悲伤,也没有探究,新连为悄悄拉住了她的手,直到辞金将车停在医院附近。 “走过去吧。”辞金领头,带她们从偏门进了医院,这是条秘密路径,夜深了,没有人在外面走动,偶有露面的,显然已被辞金打好了招呼,向他行个军礼就离开了。 “你们进去,我在外面守着,天亮前要离开,还有五个小时。”辞金立在病房前,他冰冷的五官染上了疲惫。 新连为的眼被医院的白灯晃得有些模糊,她停在门前,觉得全身的力量都丧失了,甚至做不出下一步举动,直到业伽将门打开。 格温躺在纯白的世界里,身上插满了管子,看见她们时,高兴地笑了笑:“你们来了。”说完,几滴泪流在了枕上。 新连为的力气瞬间回来,她把门关好,快速跑到格温身边,只是这满布医疗伤痕的躯体让她束手无策。 “业伽,抚森不好,离开帝国后不能来这里。”格温的声音很弱,厚重的黑浸满了她的眼底,她已经睡很久了,半个小时前刚刚被叫起,可此刻还是没有精力。 业伽将上半身侧趴在她的床边,两人挨得很近,气流声传播得很大,业伽明白,格温的确要死了,这是将死之人才有的气息。 “我们一起离开抚森。”新连为说,她看着颓败的格温,很奇怪,这个灰白的人形仍能让她感到无边的暖意,就像她们说说笑笑时一样,所以她觉得,事情充满了希望。 虽然目前的情形是灾难性的,但已比她预想的好了很多,比那些战场上的残肢断臂、碎肉脓血有救。 可惜格温否定了她:“没法活着离开了,就算离开,也活不了几天。新连为,把我的尸体带去茶礼乌斯吧,我们那里流行水葬,让身体被河流冲走。以前我非常不愿意,但现在想想并不可怕。业伽是长河,我作为她的朋友,是该选择这种葬法的。” 业伽把头抬起,她知道,格温是不相信她身份的,那个从小活蹦乱跳的女孩对水葬嗤之以鼻,现在这么说,完全是为了她河流的伪装不致被人揭穿。 她无法对这份感情做出回应,甚至心中并无波动,但人是会在这种时刻有所反应的,她伸手,将其恢复成水形。 被手的轮廓所包裹的水,“格温,我的确是长河,水葬是没有必要的,与土葬、天葬无半分差别,你可以按自己的心意选。”她说。 格温看着那份透明,这与普通的水完全不同,更像是压缩了的河流,里面蜿蜒湍急,波涛澎湃,平静是其外在,也是其被诸多因素影响的内在。她眨了眨眼,怀疑自己病糊涂了。 “新连为,你看到河流了吗?”她不确定地问。 新连为点头:“看到了,殿下是伟大的长河啊。” 第35章 “这样吗?”格温闭上眼,她此刻不相信自己,也不相信新连为,只觉得一切皆是自己虚构出来的幻象,她心里非常希望业伽说的都是真的,眼前便出现这一幕。 这也是种好事吧,她睁开眼,想要握住业伽跟新连为的手,浮萍般的她们三人,未来会如何呢,她的器官已经不行了,希望万物把她身上仅存的那份好运给业伽跟新连为吧。手被握住的时候,格温默默想到。她甚至觉得力量真被传走了些,这让她高兴地笑了。 “大剧院发生了什么吗?”新连为把那双布满针眼的手抱在自己怀里,小心避开上面插着的管子。 格温的笑容消失了,她躺在业伽跟新连为中间,觉得自己很安全,但那种恐怖的,被挟持的感觉还是瞬间席卷了她。 她的泪汹涌起来,所有粉饰太平的能力消失,这些天里,她梦中都在向她们诉苦,现在她们真的来了,她是想说的啊,哪怕死前给她们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回忆,也是想说的。 她太自私了,她受了委屈,不想往肚子里咽。 可业伽跟新连为听到又能做什么,在她们心里留下痛恨吗? “不要怕,都可以说的,我会为你报仇,相信我,我可是皇帝陛下亲选的侍卫,帝国比武第一名。”新连为凑到格温耳边,格温的泪流下时,她的眼也瞬间红了,但她没有哭,她明白,自己必须冷静,听清格温说的所有。 “我,新连为,我是不是没有舞蹈天赋?”格温小声问。 新连为坚定地否认了:“你有,我问过皇家剧院的人,她们都说你是她们见过最有天赋的舞者。如果没有天赋,怎么能从歌舞团中脱颖而出,被那些大剧院邀请呢。抚森的人说你没有天赋吗?那是他们嫉妒你,想以此打压你。军校时,也有人这么说过我,说我的都远不如我。” “业伽不跳舞很好。”格温说。 新连为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是的,殿下不跳舞很好,你不跳舞也可以的。”她是喜欢格温,不是喜欢跳舞的格温,虽然她第一次看格温时,格温在跳舞,舞姿也非常吸引人,但一个优秀的舞者无法吸引她的目光。她的艺术欣赏水平极为有限,既无法看出画作的好,也无法看出舞蹈的水平。她能多看格温几眼,只是因为格温非常有生命力,突出、自信,她打从一开始,就喜欢格温的性格,那性格只流露出一些时,便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当她深入接触,她便越来越为之沉沦,不是外貌,也不是动作举止,单纯的,喜欢听她说话,喜欢跟她在一起。 就像喜欢听殿下流淌的声音一样,是非常简单的喜欢。就算对方缺乏最开始的生命力了,也还是喜欢,如同看到河流就心生欢喜一样,看到格温,哪怕是什么都不做的格温,也快乐异常。 “我非常喜欢跳舞的,只是跳得不够好。”格温的眼神迷茫,她看看业伽,又看看新连为,终是把一切说出,“抚森大剧院,会给舞者吃药的,编舞老师对我不太满意,别人都能练15个小时,我12个小时姿势就不行了。” 新连为顿住,业伽问:“这种药能让人体力变好吗?”她流经的地区,舞者们似乎不吃这种药,倒是有吃使肌肤光滑白洁药的。 “嗯,本来是运动赛场上用的,据说也给军人使,但大剧院的标准很严,舞者跟工作人员不达标,是会被辞退的。位置只有那么些,优秀的人来了,没那么优秀的人便必须离开,大家都很紧张。其实也不光如此,我发现他们很享受那种感觉。”格温把自己的猜测说出,业伽跟新连为都是她的朋友,她不介意在她们面前暴露自己的小心思。 虽然这种不单纯的,阴暗的想法着实讨人厌。 “他们说这种外力是正常的,吃药的舞者就是比不吃药的舞者优秀,排练时更有精力,演出时也更不容易出错。整个人都是好的,优美、舒展、有力,甚至有更多精力放在理解舞蹈上。” “这是作弊行为,展现的不是他们自己的力量,而是药物影响下的力量。一旦停药,状态会飞速下降。正常舞者为什么要和他们比,他们坐着船离开江面,却嘲笑凭借毅力游出江面的人吗?外力本就是不应该的,这是功利主义,违背了舞蹈及所有运动艺术的内在。”新连为说。 “是,所以我闹了一场。”格温不知道怎么说,她本就不会处理人跟人之间的关系,以前在歌舞团,其他人便都讨厌她。抚森的人当然也是,“他们很和善地劝我吃药,说我用了药,能跳得更好,我讽刺他们水平差,还耍歪门心思,吃了药也没法和不吃药的我比。” “你说的完全正确。”新连为点头。 格温摇头:“我应该温婉一点的,我说完这话后,所有人都不理我了,编舞老师也开始不断纠正我的动作,说我到底是小歌舞团来的,基本功不到位。我开始觉得他们是故意的,但后来,有些动作做起来的确是力不从心了。” 新连为面色冷凝:“是他们打压你,让你不自信了,心里一旦怀疑自己,便会影响到全身。格温,你基本功很好,不要信他们的,他们都是坏人,要求所有人按着他们的心意来,而不是按着对的来。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温婉胜过率直吗?如果世界上全是表面温婉的人,那这个世界一定糟糕透顶。” “你是向着我说话的,如果我换了种性格,你就不这么说了。”格温看向新连为,眼眸深处有份打趣在。 新连为脸红了一下:“总之你非常好,无需改变。他们本身做错却反过来挑你的刺,是心虚,是卑鄙!” “有天我的步伐变得前所未有地灵活了,”格温觉得很累,死亡已在向她挥手,她必须把事情都说出来,“我的水里被放了药,我把水杯摔了。后来饭里也被放了药,我忍无可忍,当众怒骂了他们所有人,用尽我学的抚森脏话,他们生气了,给我灌了很多药,我很难受,然后就这样了。感谢辞金中校,他们本来不打算送我到医院的,我听见他们商量,要对外界说我是突发疾病去世了。” 屋子在这句话后陷入了宁静,格温说的很简单,但新连为没办法理解得简单,业伽默默地坐在床边,最后打破了压抑的氛围。 “你真的想水葬吗?” “是的,我的苹果树长得怎么样啊,家里的苹果树一定长得很好,怪不得我突然想种了,这是死亡的预兆吧,我奶奶说人死前都会有不同的感应的。” “我们回帝国,回去病会好的。”新连为颤抖着。 格温要她跟业伽离近些,轻声说了个地址:“我在那里存了很多钱,你们把钱分成三份,其中一份给我奶奶,剩下的你们俩拿去花。我吃了好多药,那些药对肾脏的负担太大了,如果不是辞金中校找了抚森最好的医生,恐怕我早死了。治病很难受,就不要折腾了。医院说我这种情况,他们已经尽力了。” 新连为颓然地看着格温身上的被子,她轻轻地掀开了一角,随后又仓皇放下了。 “总统夫妇不让我们来见你。”她听不清自己的声音,但她听到了格温的回复。 “他们,不太希望我活的。” “为什么?”新连为有猜测,但她想知道格温的猜测。 格温笑着看新连为:“你怎么突然变傻了,这种丑事,肯定不能外扬的啊。” “只因为这是丑事吗?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殿下跟罗德里克总统的事,比如殿下是他失踪多年的女儿。” “听说过,这不是帝国贵族栽赃陷害的话吗,没有大人物会信的吧,这些大人物,都很聪明。而且这个谣言,跟业伽没什么关系,业伽不是总统女儿。跟我也没有关系,如果总统信,那总统为什么不救我,这个她女儿的朋友。如果不信,我对他也没有影响。” 新连为点头,格温的单纯是件坏事,但在有些时候,也是好事。 不过她真的不多想吗?往总统为了女儿杀死她见不得人的朋友那方面想。还是格温不希望殿下难过,可殿下是伟大的河流,是不会为这些卑鄙人的行径难过的,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知道所有的施害者。 “辞金中校,为什么要违背总统夫妇的意愿救你。”新连为看过业伽,确认她不介意后,问道。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些,实际复仇的火焰已开始凶猛地燃烧,快将整个屋子都化为灰烬。她根本不相信辞金卖个人情的说法,只觉得对方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 格温伸手,用尽全力捏了捏新连为的脸,突然大声地笑了,这笑扯得她全身都开始疼,无法遏止地咳了起来,新连为赶紧扶住她,急道:“不用回答了!没事的!没事的!” “不要急,”格温试着恢复正常的呼吸节奏,“我想逗逗你的,结果力气用大了。” 新连为的眼泪流了下来。 “辞金中校说他对你感兴趣,我一去大剧院,他就跑来看我的排练,连着来了好多天,有一天突然不来了,我还以为他跟那些富商一样,就是看个新鲜。后来他解释,是好奇你的朋友什么样。” 第36章 格温转向业伽:“虽然辞金中校没有明说,但以我阅人无数的眼,他肯定是被我们新连为的优秀震撼到了,他那么强壮却打不过新连为对不对。你们上次来抚森,中校有做出别的举动吗?比如故意找新连为说话,多看她几眼这种。” “嗯,的确有以上表现。”业伽想想辞金的言行,明白了格温的猜测不无道理,正常接待人,是不会跟对方的护卫交流太多的,辞金的中尉却说了很多遍。不过也可能是他的个人行事风格。 “哼,我就说嘛,毕竟新连为超优秀。”格温没再说自己得病的遭遇,她们像往常一样,开始聊些轻松的话题。 第30章 虚假 直到离别的时间来临,天要亮了。 业伽把门打开,看到了在外面站着的辞金跟医生。 “聊完了?”辞金问。 他跟几个小时前并无区别,仍是冰冷疲惫的。 业伽点头,带着新连为朝车子的方向走去。 “她说了吗?”辞金走到业伽身边。 业伽“嗯”了声:“说是跟大剧院的人发生了些不愉快,被喂药了。” “你不生气吗?” “不生气,人都会死的,河流也有一天会死。”她见过的死状非常多,尤其死在她周围的,眼神里全是不甘。 辞金发动车子,他没有纠正业伽关于死的概念。如果连伟大的长河都说河流会死,那他又怎么好意思反复地说一个人的死亡呢。 长河没了,世界的生态估计就毁了,全世界的人都难活下去。这样所有事物的死长河都不在意,他们在自然眼中到底什么样呢。 总统府邸的灯亮着,业伽回到房间时,看见了罗德里克跟扬增。 “辞金带你去医院了。”罗德里克说,用着陈述的语气。 业伽让新连为去吃点东西,自己跟总统夫妇待会儿,新连为同意了,她从格温的病房出来后,便没有说过话。 “你的骑士看来受了些刺激。”罗德里克说,虽然新连为面无表情,但一切是瞒不过他的。 业伽点头。 “舒格,我们不是有意不让你去,而是这种意外,真的太突然了,我们怕你受不了。”扬增抱住业伽,虚虚的,并不敢用太大的力,唯恐吓到女儿。 “抚森大剧院的人都吃药吗?”业伽问。 罗德里克板着脸:“让这件事情过去吧。” 但扬增已在他说话的同时开口了:“是的,不过都是自愿。” “嗯。”业伽理解舒格的死,那种敏感内向的女孩,承受不了这种压力的。罗德里克的训导,无法让舒格的承受力增加,只会成为压倒她的又一份存在。唯一能让舒格解脱的,便是离开。可惜她的身份注定她离不开抚森,那能做的,便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离开了。 “夫人,你想过让格温死吗?不要说谎。”业伽相信扬增在事情发生前不曾有意加害,能用来攻击皇后身份的朋友,才来抚森便死了,未免让人起疑。但事前不曾加害,不代表事后不会加害。 “舒格,对不起,妈妈很怕。”扬增的眼泪流了下来,滴到业伽的手上,“妈妈怕你知道她的事,会产生不好的联想。” “所以刚知道时,想让她直接死吗?直接死虽然会让外界起疑,但过后死外界也还是可能起疑,编个理由,至少女儿不会受伤。”如果她真是舒格,的确会接受不了格温这种死法。 扬增的泪越流越多了,罗德里克把她从业伽身上拉开,抱到自己怀里。 “你妈妈做得不对,但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不让你伤心,你没有资格责怪她。” “为了不让女儿伤心,可以对另一个女孩下狠手吗?如果救得早些,格温说不定还能活。” “不可能活。”罗德里克斩钉截铁地说,“死的早晚的区别罢了,如果她当时就死了,反倒不用受后面的折磨。辞金那种心软的,才会救她。舒格,你已经不是孩子了,不要那么天真,你站在你妈妈的角度想想,她维护失而复得的女儿是理所应当的。我们都知道你会对格温的死法产生异样情绪,那不如你从始至终不知道她的死法,她是单纯地得了暴病,而不是被人喂了药。” 业伽看着罗德里克,她那双属于河流的眼中并无情绪,但倒映在罗德里克眼里,却产生了女儿对父母无理的埋怨。 扬增想制止罗德里克,罗德里克却为一切下了结论。 “没有办法挽救的事,当然应该遮掩并加以焚毁,而不是投进无数人力物力却落得两手空空。你现在是皇后了,心软只会害死你。” 业伽沉默了一会,想了想这其中的所有缘由,最后问:“如果被喂药的是舒格呢?” “宝宝,不要这么想,不会有这种事的。”扬增止不住地哭泣。 罗德里克说:“那对方该付出代价。” “杀死格温不用付出代价吗?总统帮他们遮掩,他们就都无罪,不会付出代价了。舒格跟格温的区别在哪里呢。” 罗德里克的耐心几乎要丧尽,他不明白女儿为什么还是这么单纯,说这种愚蠢的话,她这样是怎么执行以往的间谍任务的。 “舒格是我的女儿,她的爸爸是总统,她的爷爷是总统,她的命当然比一个小地方出来的无父无母的舞女要高贵得多。停止这个话题吧,你现在去洗漱,打扮得漂亮点,然后我们一起去看橄榄球比赛,不要再让你妈妈难过了。” 业伽不说话了,她乖乖照做,每个人不同的想法促成了格温的悲剧,扬增为了不让女儿难过,这个小小的理由,就可以让格温在冤屈中死去。但被儿子发现后,又允许了儿子去救格温。 她在格温住院期间其实还有无数个机会,让舒格永远发现不了事情的真相,但这样,便要得罪儿子。 这些天来,扬增在纠结中过得也很不好吧。私心就是这样,会给人带来痛苦。 他们一起去了赛场,赛前所有人向他们致敬,扬增脸上没有哭过的痕迹,她妆容完好地扮演着她的总统夫人,而业伽则好好当着她的帝国皇后。皇帝特意准备了赛前祝福视频,希望抚森能取得好成绩,也祝他的皇后玩得开心。所有橄榄球球员都向业伽行了礼,她这个皇后在皇帝明目张胆的爱中,得到了所有人的尊重。 抚森全国甚至特意放了三天假,来欢迎她的到来。 扬增向她介绍着橄榄球的规则,中途不忘说辞金曾是王牌选手,还和啦啦队队长交往过。 业伽静静听着,现场的声音非常杂乱,大多是抚森和另一个国家的语言,她根本听不懂。唯一能听懂的,只有扬增跟罗德里克的话。他们说的都很克制,偶尔塞一些日常话题进来,也都是对皇后,而不是对女儿的口吻,唯恐被人破解唇语。 大家和乐融融地待在一起,这无疑会成为帝国跟抚森交好的经典照片。扬增跟业伽脸上化着完全不同的妆,气质也完全不同,这甚至可能成为破除两方关系谣言的证据。 每个人都会满意,只是中途新连为告诉业伽,格温已确认死亡。 骑士的脸非常冷静,她们二人都不曾流露出惊诧与悲伤。 频繁的身体对抗,一场场人形车祸,强悍的力量展现,持续的摇滚乐,闪光,交叠的色彩,种种人影倒映在长河的眼中,长河静静流淌着,随着身边人的鼓掌而鼓掌,随着身边人的起立而起立。 啤酒罐被打开,朝天冲了数米高,花朵被抛往中央,散落在地上,业伽在液体和碎片中走向颁奖台,和冠军队握手、颁奖,她的手套上绣着一副画,是她给格什文讲过的波普旦尔大帝的故事,他骑着骏马,手持利剑,将他的一生之敌提彭西贯穿,那是伟大的胜利瞬间,格什文说她戴这幅手套非常好,适合颁奖。 她说这是虚假的,她给格什文讲过,不是剑,而是枪。波普旦尔的头发也没这么黑,而是白了很多。格什文说,画大都是虚假的,虚假没什么不好,最起码看上去更有美感。 业伽想,可能的确如此。 比赛结束,观众兴奋得不愿离开,他们跑到球场上大笑、跳舞,约聚餐时间。罗德里克则带业伽去了大剧院。 “我知道你可能不想见大剧院里那些人,但你上次来了,这次不来总不好,抚森大剧院的魅力不至于让人只去一次。”他说。 扬增为难地看业伽,业伽说:“你也希望我去吧。” 当然。 于是他们去了大剧院,采访的人早在那里候着了,业伽一来,话筒就递了过去:“皇后殿下,这是您第二次来了,是对大剧院非常满意吗?” 业伽应该说大剧院很好,里面的人都很优秀。 但她摇头:“抚森大剧院的舞蹈水平不如帝国皇家剧院,建筑水平不如德科大剧院。”她是真的这么想,德科的白色木头非常具备视觉震撼力,帝国皇家剧院的演出则太优美了,而且他们不吃药。 罗德里克的脸上风平浪静,可身边人都不敢说话了。 第37章 “殿下,进去看演出吧。”罗德里克说,他没有交待别的,但下面人已经清楚该怎么做了。 这种话当然是传不出去的。 只是观看演出时还是发生了别的小意外,或许是听过业伽跟格温隐藏的关系,也或许是新连为的眼神太过骇人,舞蹈演出时有人摔倒了,歌唱表演倒是进行得非常顺利。 回到总统府邸时,罗德里克彻底不掩饰了。 “你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严厉地说,整张脸极为冷硬。 业伽的声音没有起伏:“那是我的真实看法,德科不会在意这种事,格什文也不会在意这种事。” “好了,就被你的皇帝迷惑吧!今天没有其他行程了,乖乖在屋子里待着!” “格温死了,该把她运到飞机上,我们回去的时候,好把她带走。” “她葬在抚森就行。” “不行,她说要回茶礼乌斯,进行水葬的。她以前不想顺水漂走,现在是因为我河流的身份才那么决定的。格什文也答应了,他说他会跟沿路国家打好招呼,让我们的飞机直接过去。” 罗德里克在皇帝的名前沉默了,但还是说:“你不能去,昨天的行为已经很冒险了,不能连续两天干同一件事情,很容易被人抓到漏洞,如果出事就不好了。” “新连为可以去,她是我的骑士,也是格温的朋友,非常牢靠。” 罗德里克看着业伽:“你觉得放任她在抚森行动安全吗?我会派人把格温的尸体送到飞机上,至于你跟你的骑士,还有你那一大堆侍从,就乖乖在这里待着,不要再惹事了。” 业伽沉默,新连为曾对她说,如果总统不同意,可以跟陛下联系。 于是她当着罗德里克的面,简短地把事情告诉了格什文。 格什文似乎很高兴她联络自己,第一句便是:“在抚森想我了吗? 听到业伽的请求后,他则放低姿态,对罗德里克道:“尊敬的总统阁下,不要再让我的河流难过了,就放她去见她朋友的尸体吧。” 第31章 长河的愤怒 罗德里克没有办法拒绝,但他还是说:“皇后今天太累了,而且医院的停尸房更利于存放尸体,还是临走前再去接格温小姐吧。” “我不会累。”业伽纠正总统的话。 皇帝在那边无奈地笑了一声:“总统阁下,皇后想今天去见她的朋友,就让她今天出发吧。飞机上我已经提前准备了冰柜,格温小姐的尸体不会腐败的。” 罗德里克是个明白人,他不会问皇帝怎么得来的情报,怎么知道格温就快死了,因为这其间参与的人太多,皇帝不知道,才是伪装。 “陛下,如您所愿。” “感谢您的谅解,亲爱的总统阁下。还有我亲爱的皇后,明天玩得开心,一切都会过去的。” 皇帝紧接着开始了和业伽的私人话题,其中大部分是关于抚森动物园,业伽上次去了那里,这次还要去,皇帝兴致勃勃地说着那些动物的特征,他显然对其非常了解,还能说出哪只猴子不喜欢香蕉,而喜欢香烟。 业伽上次从抚森回去,明显跟皇帝细说了很多,这让罗德里克颇为满意,他在听了十多分钟,见谈话没有停下来的迹象后,就默默离开了。 夜晚十二点的钟声一过,业伽、新连为及罗德里克为她们安排的六名保镖出了总统府。医院里静悄悄的,格温没有躺在停尸间,而躺在她自己的病床上,辞金在旁默默等候接她的人。 “你看,人就是这样,前一秒还在呼吸,后一秒就永久静止了。”辞金低头,看着地面说道。 业伽点头:“是的。” 格温身上的所有器械都被拔下来了,新连为把她抱在自己怀里,一言不发。 这个死了的格温跟活着的格温其实有很大的差别,像是一个人,但没法细看,越细看便越不像,似乎单纯是个虚壳,病态僵硬,不复生前的所有美感,也没有画家笔下的种种氛围,是个吸干人所有力气的魔物。 象征死亡的魔物。 新连为紧紧地,想从其中榨出属于格温的灵魂来,但她失望了。不过她同时庆幸,自己还能得到这虚壳,这比一无所有好上太多了,她、殿下、格温还在一起,虽然形态不同。 “少校,带她走吧。”辞金起身。 业伽已在门外了,新连为跟上,她步伐平稳,不致让格温颠簸。 辞金没有送她们,而是留在了医院里。 夜色越来越浓了,街道上的人却还有很多,他们为白日的胜利欢庆,高楼上挂满广告,上面写着为了纪念停战一周年,特意推出的新品,摩登女郎高挑曼妙,赤红的眼影让一切火辣起来。 不少车开往波金纽特大桥方向,那里今晚仍有烟花绽放,传说辞金少校今年还会去,敞篷车上的男男女女兴奋地叫着,抚森今年出了个新歌,名为《到波金纽特大桥去》,歌词提到那里常有意想不到的艳遇。 中途甚至有人从车里探出敲他们的玻璃,“嗨,兄弟,去狂欢派对吗?别相信歌里说的,辞金中校今年忙,不会去波金纽特大桥的,而没了中校,那里就是普通景点。” 防弹玻璃无法被敲出太大动静来,保镖们也不会回答邀请。那波人又喊了几句,然后扫兴地离开,去敲别的车了。 但马上又有一波人来敲他们的玻璃,大声道:“怎么开这么慢啊,你们是去机场吗?趁节日来个跨境游?方便分享吗?我们正打算随机选个地点。” 保镖从这些骚扰中开过,中途有个酒鬼险些撞上来。 如果新连为开的话,绝对会加速,将那些人远远甩在身后。 不过她腾不出手来,直到外面的喧嚣声小了,楼没那么多了,她才对业伽说:“殿下抱会儿格温吧。” 业伽接过格温的身体,新连为像是累了,眼睛闭上,在车里浅眠着。 但她并没有睡着,而是听着外面所有的声响,当她确信周围只有他们一辆车,并无外人时,利刀切肉的声音响起。有血溅在座上,保镖们的头不稳地连着身体,已如格温般,失去了生命迹象。新连为快速做完这一切,并跨到了驾驶位旁,司机的手仍放在方向盘上,却已不会动了。 车慢慢停进路旁的隐蔽处,新连为将格温背上,牵起业伽的手在稍远些的路边拦了辆车。 “怎么大晚上在这边走。”中年司机问。 新连为回道:“朋友喝醉了,想出来转转。” 那司机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下一刻已和保镖一样了。新连为开着这辆新得的、毫不引人注目的小轿车,让业伽带格温坐在后面。 她们朝大剧院的方向驰去,业伽全程没有问为什么。 “殿下,我们不坐飞机走了。”新连为在大剧院门口说。 业伽点头,随后她们平静地走进大剧院,业伽抱着格温,新连为悄悄将保安们割喉了,时间本就晚,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切。 业伽知道新连为身上有枪,但枪的声音太大了,还是冷兵器更趁手些,新连为的体能很棒,相关经验明显也不少,她非常冷静,眼睛里没有怒火,只有专注。 她很庆幸殿下是河流,这让她生出了非常大的安全感,因而更加坚定。 大剧院的结构复杂,扬增却带她们细细参观过,新连为行走在这里,如同行走在透明的建筑中,一切都是清晰可见的。 她先是走到办公地点,将门撬开,把人名单拿好,上千人的详细信息非常完整,新连为扫了几眼,确认脑中有了大概印象,然后将厚厚的人名单收好,放进衣服里。 “你撬锁很快。”业伽说,她知道新连为接下来将要干的事了。 新连为脸红了,轻声道:“学校专门教过。” “你是里面的第一名吗。”新连为只用一秒就将锁撬开了,业伽不觉得大剧院的锁有那么好撬。 新连为得到夸奖,本该非常高兴,这毕竟来自她尊贵的皇后殿下,但格温还在一旁看着,死了的格温压在她的心上,让她丧失了高兴的能力,“是的,殿下,我比第二名快很多。”可惜这些旁门左道的雕虫小技学得再好也救不了格温。 嘴上的话不影响她的动作,所有材料都准备好了,大剧院内没有监控,这省去了很多步骤。 “我们接下来要去杀人吗?”业伽问。 新连为点头:“嗯,只杀几个。” “人名单上不止几个。”大剧院现有的人也不止几个,她们进来的时候听到那繁杂的声音了。 “殿下,死太便宜某些人了,你不会觉得这样做不好吧。”新连为小心翼翼地看着业伽,这一刻,她有些想打退堂鼓,虽然为格温报仇很重要,虽然殿下是河流,应该不会在意这些,但万一在意呢,如果殿下说不喜欢,那她就收手,以后再报仇。 而业伽回答:“我没有什么感觉。” 新连为放心了,她摸摸格温僵硬的手,关怀道:“殿下会觉得格温沉吗?沉的话我来背。”格温以前很轻,但她现在死了,死人总是重的,新连为想到。 第38章 业伽摇头:“不沉。” 长河怎么会觉得一个人的重量沉呢,长河怎么会为一个人的死感到难过呢?上万个人都是不沉的,能被河流巨大的力量冲下去的。上万个人的死也无法让河流难过。 新连为彻底放心了:“殿下照顾好格温,跟在我身后。” “嗯。” 她们向练舞室走去,冰冷的建筑一层又一层的,每层都有很多个练习室,格温初到抚森时,曾跟新连为说过里面一些人的名字,新连为将记忆中的名字跟名单信息重叠,确定了那些凶手是在地下二层。 透明的玻璃将男男女女的身姿映在她的眼底,一支舞结束了,大家正在休息。 “好羡慕皇后,她就不用这么辛苦。” “都怪路易斯,平时表现得好,关键时刻却出错,害我们所有人在皇后面前丢脸,还被罚要练一整晚。” “路易斯也是紧张,毕竟出过事,当事人的朋友又在底下看着,不知道皇后是怎么想的,能满脸无动于衷看着我们表演。” “皇后是皇后嘛,宫里的事那么多,她还不是一一解决了,皇帝甚至愿意为她停战。” “皇帝相信皇后是河流?真稀奇,他一定是在宫里待久了,脑子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才会相信这种事。” 新连为的脸冷得吓人,他们对皇帝的议论显然彻底惹怒了她。 里面突然传来非常轻微的声音:“不都说皇后是总统的女儿嘛,我们聊过很多次了,就不要再聊了吧,万一被总统夫人知道,就完了。” “真好啊,帝国的皇后,总统的女儿。”有人感叹一声。 随后他们继续跳舞了,新连为已将剧院的门锁死,哪怕这些人疯狂逃窜,也逃窜不出去,现在,她要怎么解决这帮人呢,让他们多挣扎会儿,还是保险些的做法,在练舞室解决。 新连为厌恶这帮人的言行,包括他们说殿下是总统女儿的话,殿下是伟大的长河,滋养无数人的存在,远不是一个小小的总统能高攀的,这是对殿下的侮辱,也是对长河沿岸所有人的侮辱,长河是抚森总统的女儿,沿岸的人民又是什么呢,比总统低一级的存在吗?这些恶心透顶的嗑药废物。 不过他们惊到殿下就不好了。 “我去里面待会儿。”新连为对业伽说。她将练舞室的门打开,随后锁上,业伽站在门外,抱着格温。 里面传来了惊呼声,新连为带血的刀说明了她的来意,反应快的人瞬间想逃出去,但也成了第一批倒下的。 新连为手起刀落,将四肢砍下,修长的物体无力地垂在地上,然后是被捅破的喉咙,呜咽的声音发出,却无法发得太大。 43个人的练舞室,早在门外便已想好的行动轨迹,新连为如法炮制,在七分钟内结束了一切。 随后她将门打开,站在血污中对业伽道:“殿下,你看我不会杀多少人,他们都还活着,放心,活到太阳升起完全不是问题,我给他们做了紧急处理,只要他们日后好好吃药,再活个几十年是没有问题的,四肢不能动,中间好歹能动。嘴不能讲话,但吃药是完全可以的。” 业伽注视着那些躺在地上蠕动的人,地上的人也都看见了她跟她怀里的格温。 惊恐、痛苦的泪水流下,他们这辈子完了,就好像格温这辈子也完了一样。 “只是不能跳舞,哭有什么好哭的。”新连为冷漠地说,格温就算变成那样,也比现在这种死了的状态强,她想到这点,愈发希望彻底了断这些人,但转瞬又觉得,完全可以放他们多活几天,就像格温在病房挣扎了很多天一样。 她几天后再决定杀不杀他们。 防空警报不知何时响起,新连为对业伽笑了笑。 其他房间训练的人听到惊叫声都出来了,他们看着满身鲜血的新连为,新连为拿枪,解决了不重要的几个。 后面的人看到尸体,不再敢靠近,很多都怪叫着做鸟兽状散开了。 练舞室里的人蠕动着,新连为在战场上杀过很多人,人死前会有各种各样的丑态,这东西没有任何可看、可仔细观察的,她是个优秀的杀人犯,却不是个变态,喜欢欣赏别人的痛苦。 “你,我们是不是在波金纽特大桥见过。”远处一个人无视新连为手中的枪跟刀,走了过来。 新连为放任他的前进,漠然道:“是的,那天我戴了帽子,伪装成男人。” 去年的这个时候,她在波金纽特大桥下排队时和眼前的男孩聊过几句。 “是你把辞金中校踢下桥的?你身法很帅。辞金中校非常强,我看过他的橄榄球比赛,他所向披靡,但在你面前不堪一击。”男孩伤心地看向玻璃内,新连为从他眼中看出了茫然。 “你是大剧院的人吗?” “不是,我姐姐是,她躺在那里,我本来是来接她的,妈妈不放心。但来了后,她说因为今天在皇后面前的表演出错,被罚要练整晚。我想走,又想到可以趁机在大剧院看看,这里非常迷人。” “嗯,那个是你姐姐吗?”新连为比对着男孩的脸。 男孩点头,他离新连为越来越近了。 “这是皇后殿下吗?您好,尊贵的皇后殿下,您怀中的人怎么了?” “被你的姐姐还有她的同伙们害死了。”新连为并不会因为短暂的接触就对一个人起善心,当男孩走得足够近时,她开枪,打中了他的腹部,并不致死,但可以让里面的人更痛苦。 那个没有四肢的肉块,脸上果然扭曲了,她嘶哑的嗓子爆发出哀嚎,许多血喷涌而出。 “皇后殿下,对不起。姐姐不是有意害死您朋友的。”男孩虚弱地说,他虽然脸庞年轻,明显不到二十,身形却已长成了,跟他姐姐一样的修长,说不定也练舞。 年轻人总要天真些,新连为反驳道:“你的确应该说对不起,因为她是故意的。你们说对吗?说实话!”她冲玻璃内的人呵斥。 里面的人只能点头,新连为满意了,她还有很多人没处理,不该浪费时间在无谓的话语上。 “外面这是什么警报啊?”男孩对着新连为的枪口问。 新连为给了他致命的一枪,同时看到玻璃内的某人跟着晕了过去。 “空袭警报。” 她说完的瞬间,炮火声响起,大剧院摇摇欲坠,轰炸机的巨大噪音盖过了她接下来的行动声。 业伽没有动,她在最开始的地方等着新连为。大剧院不在轰炸机目前的攻击范围内,但周围的余波还是让这里受到了影响。 格温曾经说过,她非常讨厌战争,也非常讨厌帝国,讨厌那些死尸,也讨厌见到无家可归的人。她一开始有意针对新连为,因为新连为是帝国军人,后来她们相处久了,她觉得新连为跟她一样,是个好女孩,这才放下戒备。 如果看见这样的新连为,格温会怎么想呢。是觉得新连为帮自己报仇了,还是对陌生的新连为感到恐惧,或者她只是悲哀,觉得是自己无能才让新连为这样的,如果新连为处在安全的环境里,就会像以前一样。 楼梯上滚下来几个人,有个人逃跑了,但随后被新连为射中,她发挥着自己的射击天赋,绝不浪费任何一颗子弹。也不让任何一个人跑到业伽身边,打扰她的殿下和她的朋友。 “这群人跑得很快,真不愧是学舞蹈的。”新连为说,她擦擦手中的枪,十分珍爱这把黑市里淘来的古董,并特意用它干了自己想干的事,随后把枪收起,换了另外一把更好使的。 “都处理完了吗?” “嗯,晚上的人不多,其他的以后再收拾吧,不会有漏网之鱼的。” “有很多无辜的人死了。” “格温也无辜。” 新连为知道业伽不是在指责,她的殿下只是发表个看法。 “格温还好吗?”夏天温度太高了,来的路上,甚至有苍蝇骚扰过格温。 业伽点头:“总不能更坏了。” 她们沉默地,带格温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没有人知道大剧院发生了什么,也没人有心思去管,不少人刚刚回家,陷入沉睡,空袭警报甚至来不及吵醒他们,他们就被炸死了。那些仍在玩乐的年轻人倒是有幸目睹,不过时间太短,就算听到了警报,也跑不掉,而且他们中的某些,还以为这是特殊惊喜,用来增强节日氛围的。 新连为口袋里的联络器响了很久,因新连为正在忙其他事,便没有接,这是她从那几个保镖身上扒下来的。如果是陛下的,她肯定不会搁置。总统的,也不会搁置就对了。 她回拨过去,这东西跟普通联络器不太一样,但她是会用的。 罗德里克的声音响起,果然是他。 “总统阁下。”新连为打招呼。 罗德里克没感到意外,几个人久久不回复,已经充分说明了问题。 “骑士,皇后呢?”战争来临,他没有多余的时间浪费在无用的通信上,接这通只是为了确保他家舒格的状况。 第39章 “皇后很好。”新连为说,并补充道,“总统阁下,我想您知道,皇后阁下并不是您的女儿,帝国不希望听到这种传言,我也不希望。” “这是早有预谋吗。”罗德里克声音古板,半个小时前他还在床上睡觉,却突然被叫醒,告诉他发现了帝国的轰炸机群,正在朝抚森方向移动。 实际一个多小时前,侦查部门便发现了帝国特殊的动响,但他们没当回事,毕竟最近是停战一周年的庆祝日。皇后今天还出席了不少活动,皇帝甚至亲自录了祝他们橄榄球比赛获胜的视频,他们觉得这象征着两国的关系更近了。 而且谁不知道,皇帝对皇后宠爱非常,而皇后很可能是他们总统的女儿。这一年来,连总统都不再对帝国那么防备,他们自然也松懈下来。 无数酒瓶堆在侦查部门,他们看到帝国的轰炸机时,还以为这是皇帝派出的节日飞机,毕竟那些飞机都喷着彩色喷雾,或许这是皇帝的特殊惊喜。但数量不对,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就算关系好,也该提前打招呼。等他们反应过来,把消息上报,时间已过了很久。 更可恶的是,上级长官一开始根本不信,还说帝国不可能在这时候打仗,皇后还在抚森呢。直到他们提醒皇后跟总统可能的关系,上级长官才恍然大悟。意识到皇后可能根本就是棋子。 层层的信息上报,懈怠的官员,让一切都太迟了,罗德里克决定采取措施时,轰炸机已来到了他们头顶。实际上这一年来罗德里克一直在防备着,他并不相信皇帝对舒格有太多真心,虽然某些瞬间他也被迷惑过,但大体还是做好了交战准备。可惜他低估了皇帝的无耻程度,也高估了自己手下那帮人。哪怕他一次次地要求他们提高警惕,他们在皇帝的虚伪以及和平的表象下到底是松懈了。 “是临时起意,因为你们杀害无辜的女孩,长河的朋友。”新连为说,她随后将通信中止,带业伽去剧院外,发了支信号弹。 一架轰炸机缓缓下降,将梯子垂在她们上方。 新连为背着格温,要业伽先上去,但业伽刚把手放好,一颗子弹便从她身旁呼啸而过。 “少校,长河跟你都是计划的一环,用来麻痹抚森的吗!”辞金从车中钻出,大声问道。 新连为急忙挡在业伽身前,她懊恼于自己刚才的疏忽,如果殿下不是长河,如果辞金抱有杀意,殿下就危险了,而这完全由于她的失职!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同时注意周边地形,新连为调动自己的所有感官,伺机而动。辞金的突然出现,让她觉得有些棘手,她斟酌着自己的话语:“当然不是,一切都是皇帝陛下的决定,身为军人,按上级的命令行动便是。” “剧院里的人怎么样了,你出现在这里,是对他们动手了吗?” “中校,我也想问问你,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俩父子简直一个接一个的。 辞金握紧枪,犹豫要不要当场把新连为杀死。 “我在医院待烦了,想到机场跟你们一起送送格温,却发现你们根本没去机场,我怀疑你是来剧院报仇了,没想到真是这样。”更没想到中途就听见了空袭警报。 “是的,我没法放过他们。”新连为低头,假装内心挣扎,但她已在下一个瞬间掏出枪来,并迅速地给了辞金三枪,位置都是她提前用眼瞄准好的,其中一枪确保能让辞金失去所有行动能力。 然后她轻轻推了业伽一下:“殿下,快走。” 业伽爬上了轰炸机,新连为随后也上去了,轰炸机驾驶员还有战斗任务,他下到地面上,冲新连为敬了个军礼:“一切顺利,少校。” “一切顺利,少尉。”轰炸机迅速抬升,离开射击范围。 “辞金死了吗?”业伽问。 新连为回:“没有,我很仁慈,都不是要害。至于打三枪,一枪无法确认他失去攻击力,当然要三枪才靠谱。殿下放心,我还是知恩图报的,他救过格温,我就也会放他一命。”当然只是确保他还有命在,具体伤什么样,会不会有后遗症,会不会被俘虏,不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抚森现在太危险了,她甚至不想多看辞金一眼,只想赶紧将殿下带回属于她的大陆。 “辞金太优柔寡断了。”业伽评价道。 新连为表示认可:“是的,他少说几句,直接开枪,我就倒在那儿了。战争都打响了,他却还念着其他。” 这不像能在战场上活下来的样子。 轰炸机越升越高,她们已来到抚森上空。无数火光吞噬了城市,首都完全毁了,按轰炸机上的广播,抚森的军事基地也已遭到轰炸。 费奥拓战争纪念塔倒塌了,波金纽特大桥也倒塌了,总统府化为灰烬,从之前的通话中,新连为判断罗德里克是进入了地下掩体。 朵朵白色蘑菇在城市上空绽放着,帝国此次派出了四个空降师,其中包括王牌的139师,他们对抚森发动了突袭,而突袭的行动代号是:长河的愤怒。 皇帝已在帝国发表演讲,公然指责抚森无耻的、灭绝人性的行为。格温的照片被印在宣传海报上,上面简述并夸张了她的悲惨经历,着重强调她是喝长河水长大的,来到抚森这片大陆,却因此招致敌对。 这个天才舞者,没有任何背景,靠自己闯出名堂,但因为异乡人的身份,不被接纳。她没有任何错,她坚韧勇敢,紧紧因为是个异乡人而遭受灭顶之灾。茶礼乌斯是个小国家,但跟帝国是一体的,所有喝长河水长大的民族都是一体的,一个人的灾难是所有人的灾难,他们应该团结起来,讨回公道。 和平契约是虚伪的,抚森伤害了他们的人民,帝国无法坐视不管,哪怕背上骂名,也该让抚森向他们死去的人民道歉。 今天被偷偷害死的人是她,下一个被偷偷害死的人可能就是你,他们跟我们从来都不是一心的,长河作证,此次不得不征。 业伽拿着轰炸机上的宣传海报,空中洒落了很多,帝国周边的国家想必也都收到了。 “这是战争的借口,是挑动、是分裂。”业伽说。 她虽然不在这片大陆上流经,但板块漂移前也在这里生活的,她不觉得大陆跟大陆之间有什么区别。天下所有的水也都是有关联性的,万物交融而独立,格什文却拿她说事。喝长河水长大的民族当然是一体的,但喝苍河水,喝青蓝河的水长大的人,也都是一体的啊。 她跟这些河流很亲,她们从不是敌对的。 第32章 茶礼乌斯 “殿下。”新连为关怀地看业伽。火光点亮了海面,军舰群正滚滚而来,抚森的山起火了,动物们惊慌逃窜着。 哪怕装上了冠冕堂皇的借口,人们也知道,这场战争早有预谋,所有武器都调动得太快了,所有人员安排也都太过缜密。 “这次的指挥是谁?”业伽问。 新连为经内部通讯查了一番,回道:“是埃利阿斯将军,皇帝陛下说他曾非议长河,区区禁闭无法抵消他的罪恶,他该用实际行动得到长河的谅解。” 实际行动就是代替长河,惩罚这些杀了长河朋友的人吗?格温不喜欢埃利阿斯,现在埃利阿斯却用她的名义在杀人。 格什文早在关埃利阿斯禁闭前,就在谋划这场战争了吧,以黑市事件关埃利阿斯禁闭只为了让其能更隐秘地行动。 “格温会吐的。”业伽说。 战斗机刚刚陡然升高,迅猛加速,新连为听到这话时,下意识回道:“是啊,战斗机会把她坐吐的。”她经过训练,倒不怕,殿下身为长河,也不怕。格温却是个普通女孩。 业伽看着明亮的窗外,那些火光逐渐远去了,眼下熟悉的大陆正是白日,与抚森的漆黑完全不同。 “我们去茶礼乌斯吧。” “好。”新连为准备降落,皇帝陛下虽提前和沿路的国家打过招呼,但帝国毕竟刚刚对抚森发动突袭,沿路国家看到战斗机,难免升起不好的猜测,她们只能转换工具,乘着小型客机前往。 皇帝陛下这次没有来机场,只告诉新连为尽早出发,将业伽平安带回。他有太多的事要忙,而且格温的尸体的确不能再耽误了,现在是夏天,战斗机上没有冰柜,她的尸体在高温下已生出异味。 新连为很熟悉这种味道,为多看格温几眼,她不介意和这种异味长时间相处,但她明白,异味只是第一阶段,紧接着格温会腐烂,流出尸水,眼睛会凸起,肚子会鼓胀,再不复原有的形状,甚至最后,肿大的人形将彻底溃散,她会爆开,变成碎块,让她拾都拾不净。 “要戴防毒面罩吗?尸臭有毒的。”业伽把格温放在座椅上,给她系好安全带,她可以再抱一会她,但河水不适合离死人太近,闷热潮湿的环境,会加剧格温的腐烂速度。 “戴吧。”新连为看着格温,她不能意气用事,如果在飞行过程中昏迷,导致坠毁,后果就太严重了。 第40章 茶礼乌斯是个小国家,这里的房子都不高,点缀在葱郁的森林里,大片的居民区则围绕长河而建,他们管长河叫“迈轮”,生命之源,对茶礼乌斯来说,这的确是个贴切的称呼,从空中肉眼可见,长河养育了这里的所有,从人到树木。 格温的家在丛林深处,飞机无法进去,汽车也难以前行,弯弯曲曲的小土路上只有马车能载物,怪不得格温平日不说回来的事,新连为把飞机停到镇上,乡长为她们准备了随行物品,她们坐在马车上,晃晃悠悠地朝小村庄行去。 “她是我们这里的骄傲呢。”乡长说,他带着厚而高的帽子,脸上蒙着布,只有一双苍老的眼露出。 无数辆马车远远地跟在他们后面,整个林间小路叮叮当当地响着,鸟儿们可能一辈子都没在这片丛林里见过此种场景,全都呼啸着飞走了,大片的羽翼煽动着,偶有树叶被扫下。 人声却近乎没有,乡长的话说出口时,一切则更显得寂静。 “她是我们这片大陆的骄傲,她是个天才舞者。”新连为抱着格温,冷淡地开口。说话的时候,她把格温的手放在了业伽手里,随后紧紧握住两人的手。 “抚森的事是真的吗?他们因为她是个异乡人,就害她?” “是真的,他们卑鄙、恶毒,受不了别人比他们更优秀。” “你们是她的朋友吧,帝国不会为了一个女孩而打仗,只会为了打仗而打仗,她是个借口,跟帝国那许许多多个借口一样。你们不该来这里,这里也被帝国攻打过,死了好多人,牲畜都被宰了,我们恨帝国。” “知道。” “她也恨帝国。” “她说过,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做朋友。” “她的奶奶不愿意见你们,她说她的孩子不能被水葬,这孩子小时候说过,不想水葬。茶礼乌斯的葬礼是要经过死者或死者家属同意的,她不同意。” “格温在医院说过,她同意。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殿下是伟大的长河,伟大的迈轮,她是沿岸所有人的家属,她也说同意。” “皇后殿下真的是河流吗?如果是抚森总统的女儿,那这次回去,就生死难料了。”乡长的目光看了眼业伽,礼节让他未多做停留。 新连为对他的守礼感到满意,她对这些格温的族人是充满了耐心的,并不介意他们说出难听的话来。 殿下的身份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殿下也不会随便在人面前展示神迹,所以他们的猜测是情有可原的。 “殿下是河流,也是帝国永远的皇后,没有人可以害死她。” “茶礼乌斯是个小国家,如果皇后硬要将她水葬,我会去说服她的奶奶。”乡长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三人,同意了新连为的请求。 他本就没有拒绝的权力,皇帝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茶礼乌斯无法承受违背皇帝的后果。但他身为一个有温度的人,还是想要反抗一番。 “伦则耶尔小时候也不想水葬,他害怕尸体被人偷走。”业伽说。 乡长愣住了,伦则耶尔正是他的名字,他小时候强烈反对水葬,理由也正如皇后所说的。但他想到,这可能是皇后随口编的,这混迹于人群中的皇后,如果没有探查人心的本事,怎么能活到现在呢。 “伦则耶尔的哥哥多夫耶尔死后,伦则耶尔为了防止他被水葬,将他的尸体偷走,用枯叶烧掉了,过后他将骨灰撒进水里,跟其他人讲,他已经趁着夜色将哥哥水葬了。这的确是另一种形式的水葬。” “皇后。”乡长看着业伽。 业伽也看着他:“迈轮觉得水葬并不是必要的,她欣赏伦则耶尔的做法,但也欣赏那些传统的水葬。如果格温是迈轮的朋友,公众会觉得,她必须进行水葬,因为她们是朋友,不管她的朋友是真的迈轮,还是假的迈轮,只要她承着迈轮的名,便应做迈轮该做的事。可迈轮平日不说话,如果说话,她会说,她不在乎水葬。死亡是一切的消散,埋到土里跟埋到水里是一样的。” “皇后是说同意佩露露土葬?” “是的。”业伽点头,“格温在病房跟我讲她要水葬,是怕她如果身为我的朋友,都不相信我是迈轮,都不愿意进行土葬,会给我惹来麻烦。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但她是不必为河流委屈自己的。” “殿下!格温已经知道殿下是真正的长河了,不是伪装,那时她还是说她想水葬!这才是格温的真实想法!让她水葬吧,让她进入长河中!我们是朋友啊,殿下也是我们的朋友,我死后也会在这里水葬的,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永远做朋友!”新连为跪倒在地,她一手抱着格温,一手探出去,维持着握业伽手的姿势。 她知道殿下是好心,是为了格温着想。但是,给她留个念想吧,就算格温真的不想水葬,她也要把格温水葬,她是不能被埋进土里的,自己还放不下这段友谊,她只有这两个朋友啊,她们不能永远在一起吗? “新连为,她已经死了。”业伽握紧新连为的手,把她拉起来,河流跟人是等同的,她没必要向她下跪。 “殿下,她只是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她的躯壳死了,灵魂却还附着在上面,进了土里,灵魂就存在了土中。进了水里,灵魂就存在水中。我们现在都是人形,所以无法与她交谈,如果我变成灵魂,殿下变成水,就可以交谈了。”新连为可怜地祈求着业伽。 业伽沉默着。 格温的家越来越近了,马车颠簸,风声萧瑟,这里的温度要比帝国低些,已有秋天的感觉了。 “就让佩露露水葬吧。”年迈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新连为扭头去看,发现了一张跟格温并无相似度的脸,那人太老了,也太疲惫了,岁月的痕迹填满了她的所有生命,她的面部特征全被皱纹遮住了,但新连为还是在看到对方的瞬间明白,那正是格温口中的奶奶。 原来他们管格温叫佩露露。 “奶奶。”新连为无意识地喃喃了一声,马车停下,那位老人步伐矫捷,有着与面容完全不符的康健,或许在听到格温的死讯前,她还没有这么老。 “佩露露给我的信里提到过你们俩,她的确说如果出了意外,为了维护业伽,她是愿意水葬的,人死了哪还在意那么多。她怕不遵循我们这里的传统,会成为别人攻击殿下你的手段,还跟我埋怨,茶礼乌斯的规矩真的太老土了。我提醒她,不要被人蛊惑,你觉得皇后是你的朋友,但她们只是在利用你的善良愚蠢。”老者没有看格温的遗体,似乎并不愿从其中探寻她死前的惨状。 “格温,”新连为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奶奶的话是对的,她为自己辩驳的话,又没什么可辩驳的,真的无法变成假的,假的也无法变成真的,她在僵硬中,只能拿出钱来,“这是格温留的钱,其他地方还有一些,但我们没来得及去取。” 马车继续前行,他们已能见到迈轮,这长河的其中一段,清澈的蓝色流淌着,与天空的颜色如出一辙。 “骑士,你并不比佩露露聪明多少啊。”老太太下了车,走进小屋一阵翻找,毯子被揭开,茅草被挪走,木筏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已生了些裂痕。 “这本来是为我自己准备的。” 随行的人们涌进,将木筏搬出,“把尸体放在上面,仪式就开始了。” 新连为闻言把格温放好,她直直地,凝视对方在人间最后的形态。 大片的鲜花、香料被撒在格温身上,这个女孩重新变得芬芳了,小小蒜包样的白蔻、碎草般的百里香,甘草、甘松、红英、红果。玫瑰摆在她的脸边,衬得青白重覆娇艳,风信子、火鹤花、金丝桃、长寿花让她的衣服不再单调。 乡长将油滴进木筏四周的微凹处,新连为这才发现上面是刻着字的。但并不是帝国语言,而是帝国语统治这里前,当地流行的土语。 “殿下,上面是什么意思?” “承蒙迈轮古河多年来的照顾,你赐予我生,我以死后的躯体喂养你及你正在养育的万物。” “皆为自愿。” 乡长用蜡烛将油点亮,火光照耀着死者的前路,木筏被推进河中,茶礼乌斯人拿出祭奠死者的帽子,戴在头上。 螺旋的线条模拟着葡萄的藤蔓,曲弧组成了花朵的轮廓,蜡白色、酒红色、叶绿色铺满布料。 新连为望着格温随水流走,她想到了那片死亡大陆上的河流,名为白河、青蓝河的,这个多彩的世界,她的朋友,是否还能感受到呢。 业伽将一顶黑色帽子戴在新连为的头上,自己也戴着黑色的帽子,然后向格温的木筏上扔了三个青苹果,这富含营养的树木之实远未到成熟的时候,但现在摘下,它便不会自然腐烂了。 水底的游鱼会吃掉它。 第33章 皇后 水流很快吞没了格温的全部身影,岸上人为远去的死者念着悼亡经,午后的阳光洒在活人的脸上,那些帽子久久存在着,他们坐下,于颂诗中等待星星的降临。 第41章 “皇后殿下,您该离开了。”乡长说。 业伽点头,这场仪式已进行至尾声。 火把在森林中燃起,马车悠悠,一行人静默着穿梭在黑暗中,萤火无法照亮前路,火把也只是让密林更黑,这片格温想念却不愿囚于此的小村庄,泛着远古的荒芜气息。 新连为驾车,业伽坐在车兜里,乡长给她们留了足够的空间。 “格温的死与殿下并无什么关系,她就算不认识殿下,也会去抚森的,只要她还爱跳舞,便逃不过那些恶人的摧残。”新连为说。 她的腰挺得笔直,目光炯炯,极为坚定。 但说完的瞬间,鸱鸮的怪叫响起,似是无尽的嘲讽。 河流会思索,但不会纠结于人事,缠在其中脱不开的,只有她这貌似无坚不摧的俗人。 新连为明白这些,可明白与顿悟是两回事,鸱鸮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时,新连为拿枪,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击毙了这聒噪的鸟,那份怪笑也彻底消失了。 “骑士!”乡长停下马车,大叫道。 枪声在黑夜里太过恐怖,所有马都害怕得跺着蹄子,如不是缰绳拽着,它们会四散逃窜,丧失理智。 “射只鸟而已,它嘲笑我们的友情。”新连为冰冷地回答,她示意队伍继续前行。 乡长叹息:“骑士,鸱鸮是不会嘲笑人的,它们是神鸟,是勇敢与毅力的象征。” “我不喜欢它的叫声。”不喜欢即是厌恶,对方勇敢无畏,对方品德高尚,厌恶也还是厌恶,不会有任何改变。 美好的羞涩感,那些单纯,那些依赖,正在从骑士身上慢慢淡去,她在快速转变着,往一种能在残酷斗争中活更久的方式转变。 业伽拉过缰绳,让马慢慢前行。 “新连为,你要去战场吗?”她问。 新连为点头:“送完殿下,我就直接去了。” 她们的声音很低,免得被他人听见,杀人毕竟不是好事,茶礼乌斯不喜欢战争,格温也不喜欢,新连为不想横生事端。 “战争上很危险。”业伽说。 新连为摇头:“那是建功立业的所在。” 业伽沉默不语,她握住新连为的手,那清凉的水流让新连为的心软得不能再软,她唯一舍不得的,是她的殿下。 “殿下想回帝国吗?不想回的话,我可以偷偷将殿下送走。”如果她有足够的权力,便能护住格温。如果她光想着权力,便将使殿下为难。格温的事,她无法释怀。但殿下,也是她无法割舍的。 格温已经死了,如果殿下说,不想为格温报仇,想回去重做她的河流,那她愿意遵从殿下的话。 帝国形势目前并不明朗,她相信皇帝陛下的能力,相信皇帝陛下对殿下、对长河的爱,但也惴惴不安,唯恐有其他变数。 “回去吧,格什文还在等着。”业伽说。 新连为点头,她心中的某块石头落下了,她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杀那无辜的鸟,因为她是卑鄙的,她活该被嘲笑又不想听到那嘲笑。她答应格温,会带殿下离开帝国,但内心深处,她认为殿下该留在帝国,做帝国的皇后,站在她永远能看见的地方,而不是静静流淌。 她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不能容忍另一个朋友也化作河流而去。 业伽驾驶着马车,她让新连为睡会儿,骑士这几天的睡眠太少了,精神的高度紧绷会让她在战场上做出错误的判断。 新连为倚着业伽,在河流的静谧中慢慢睡了过去,梦里格温还活着,她们在花园中浇水,水管被格温拿在手里,恶作剧般突然浇向她和殿下。 她们两个都湿透了,作为反击,她将格温全身也浇湿了,空中的雷雨正在酝酿,她们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彻底放开了,肆无忌惮地往对方身上浇水,殿下甚至将水势变大,让她们被瀑布舨的水量盖了满身,庭院里到处都是水,池子里的鱼都跑出来了,草被冲走,格温赤着脚踩进泥土里,抓了只被水冲得半死的蚯蚓,大声道:“我们用它来钓鱼吧,我可是钓鱼高手。” 她们驱车赶往河边,发动机却在水中抛锚了,三个人七手八脚地修着车,雨越下越大了,周围尽是旷野,没有可求救的地方,她渐渐急了,怕再耽搁下去,出什么意外。 格温打了个喷嚏,她赶紧让她钻进车内。 殿下跟她修着车,末了说:“新连为,醒醒。” 她说:“殿下,我很清醒,车能修好的,我们再试试。” “新连为,该回帝国了。” 我们就在帝国啊,不过应该跟皇帝陛下说一声,免得他担心。新连为想着,她突然惊醒过来。 殿下正抱着她,飞机伫立在一旁,太阳已经升起,到离开茶礼乌斯的时候了。 那些水都是假的,今天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湿漉漉的格温昨日便飘走了,她要见她,只能在下一个虚幻的梦里。 她站起来,与乡长他们告别,这帮人对她这个刽子手没什么好说的。 飞机升空,三个小时后他们回到了帝国,皇帝陛下如往日般在机场等着,他亲密地抱住殿下,关心她近日的情况,这让新连为慢慢放松下来。 “陛下,我是否即刻启程去亚苏丹省。”作为军事重省,帝国此次行动的大部分武装部署都在那里进行。 皇帝垂首:“当然可以,骑士,只是你不再多陪陪皇后吗?” “有陛下陪皇后,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出发吧,骑士。”皇帝目送新连为离开后,亲昵地陪业伽回到了希赛利亚宫,这里静静等待着皇后的归来,侍女们早将一切都准备好了,业伽在她们温柔的手中梳洗,换上新衣,而皇帝耐心地在旁边等待,那些战事似乎并不急,眼前唯一重要的,是皇后的开心与否。 只是众人退去,单留业伽与皇帝二人时,皇帝的伪装忍不住松动了些。 “舒格小姐,你喜欢抚森的现状吗?” “我不是舒格。”业伽道,她对皇帝这些试探般的话习以为常。 皇帝脸上的温柔一如既往,不过多了抹讽刺。 “是吗,间谍小姐,你真的非常优秀。” “帝国的行动是不理智的,会招来其他国家的联合对抗。”业伽说。 皇帝看着业伽,他非常喜欢面前这张平静的脸,愿意与其交谈,但绝不会付出半分真心,而只有无尽的虚以委蛇。 “当然,不过他们的行动没那么快,联合总是困难的,他们国家内部都不团结,外部又怎么团结得起来。而且我这是公平正义的出征。您,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眼见可怜的朋友死在了抚森,且以非常无辜的理由。多么悲伤的事啊,惹得您这伟大的河流都愤怒了,我作为您的爱慕者,听您的指挥,为您的朋友复仇是理所应当的。我不会要任何报酬,也不会对抚森进行什么抢劫掠夺,我只是为我心爱的河流报仇。”皇帝将珠宝戴到业伽手上,那璀璨的蓝宝石如业伽的眼般清澈,它们同属自然所造,哪怕沾染了外界的脏污,内在也是不改其色的,不过这只有少数人认可。 皇帝眼中,它们同为脏污,虽然他喜欢收集。 因为皇帝本身,便是世界最大的污秽,有着不净的名,也有着不净的心。 “皇后,安心吧。你依然是帝国的皇后,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的化身,享受我的无边宠爱。你自己也很清楚,你能做的只有这些,抚森的事你无力化解,帝国的事你无法左右。乖乖当你的假人就好。除此之外,你唯一能做的,是在不甘的驱使下,捅死我。不过我死,抚森就彻底没救了,现在我们只有理由打它几个月,几个月,长河差不多该平息愤怒了。而皇帝的死,则会让帝国愤怒,人不是河流,常把一件事记几十年,几百年,乃至千年万年,到时抚森就彻底完了。皇后,你该是懂这些的,你看你并无要杀我的意思。” “格什文,你很冒险,如果我是间谍,会偷偷给你下药的。比如将药抹在身上,可能对自己有害,但也能害到你。你会慢慢衰弱,得病死掉的。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的母亲就不会做这种事。” “但我其他先祖们会做,皇后,不要动那些小心思,你看,我不是事先将你清洗一番了吗?这宫殿内有你取之不尽的宝物,但它们都是我赐给你的,你从此以后,无权从外获取。” “战争会打很久吧。” “谁知道呢,有些东西一旦开启,便连谋划者都无法左右了,世界的有趣之处就在于此。”皇帝握着业伽的手,突然想起了什么般,“你从抚森跟茶礼乌斯回来,都没有给我带礼物,黑市的时候带了,现在不带,总说不过去。朋友的死虽然可悲,战火也着实可怕,但外出总该给我带些什么。不带的话,就不要出去了。” “你想将我变相囚禁吗?” “怎么会,我亲爱的皇后,你会长伴我的左右,只要我还自由,你便是自由的。” 第42章 “格什文,我能听到很多事。”皇帝攻打抚森,主要意思的确是为了攻打本身,抚森是不能发展起来的,起来便将危害帝国。而想要不被其他国家打扰,最显著的办法,便是平分胜利果实,格什文喜欢收集,但不会独吞,那些拿了好处的国家,也不会全力阻止。 他们会互相推诿,利益会让他们忘记道义。 而他们反悟过来那一天,便是战争停止的时候,皇帝会说长河的愤怒已在众人的劝慰下平息了。 抚森经过这一遭,则最少几十年才能缓过来。 她是皇帝的工具,是皇帝用最少的损失获得最大利益的工具。没有那一年的和平,抚森会和帝国僵持很久,和平后的突袭,却会让抚森瞬间垮掉。 罗德里克到底是棋差一着。 “听到我将为格温立纪念碑吗?”皇帝问。 业伽点头:“这个也听到了,其实我觉得她在帝国会过得很好。因为你跟你的先祖们在某些面上很像。” “哪里像?” “他们喜欢跟自己名字相似的人,格温跟格什文这两个发音相似的称呼,会让你对格温心软,就像你对自己心软一样。” “你揣测我。”皇帝的目光冷了下来,业伽猜得很对,但这份对让他警惕起来,“你是为了这点,才叫我格什文?” 业伽摇头。 “好吧,不要自作聪明。另外告诉你一件喜事,你的哥哥辞金中校来帝国了。” “作为俘虏吗?” “当然。”皇帝温柔地笑了。 第34章 狱中 “作为恩宠,我准许你后日去见他。会面地点就定在监狱吧。”皇帝说完便走了,能看出,他真的有很多事要忙,不过业伽知道,他如果就寝,不会睡在自己的宫殿里,而会睡在她这希赛利亚宫,皇帝做戏总喜欢做全套,将身心都放在戏中。 帝国的局势微妙变化着,表面上,大家还称业伽为皇后,以该有的礼节待她,但那些外来想要勾搭的人一夜间全部消失了。 这些深谙趋利避害之道的商人政客,明白皇后已经失宠了,甚至从未得过宠爱,皇帝虽还将她放在身边,对她笑脸相迎,给她世间最好的一切,但那只是为了让她这个棋子更好用,而不是心里爱她才对她好。 见风使舵的人也最会暗下毒手,因为他们发现,皇帝喜欢。 所以业伽身边多了很多挑剔的人,宫廷主管黛米女士长久地留在希赛利亚宫内,言说皇后虽是河流,却不该任性,放出洪水去害人,她拿出先哲们的书,要业伽从早到晚地诵读着,希望以此感化河流。 与皇帝一同出行时,大臣们的话也更难听了些,往往是皇帝要和她对话,大臣们却说她是扰乱皇帝,不符礼仪规范,话语太多,用词不够典雅。 哪怕她这河流足够懂得顺势而为,懂得遵守那些规则,也还有刺被挑出。 去见辞金那天,她全程被人监视着,屋子里黑漆漆的,辞金戴着手铐脚镣,他的伤口被包扎,却还是有很多血流出,只是不致死。 “长河,他并不爱你。”辞金见到业伽时冰冷地笑了下,他鹰隼般的眼凝视着业伽,再无几天前的沉默。 那时他觉得自己国家的人犯了错,自己对不起长河也对不起新连为,但现在那些内疚消失了,战火燃尽了他的同理心,他不觉得长河会为一个人的死感到悲伤,也不觉得新连为那种刽子手有什么可可怜的。正常人会报仇,但不会对无辜的人报仇,新连为却杀了太多人,并且接下来还要杀更多的人。 他以前竟然对新连为有过好感,真是猪油蒙了心。 但在业伽点头,表示皇帝的确不爱她时,辞金却无法再对河流迁怒了,河流只是河流,他为难她干什么。 “新连为去战场了吧,我听说她在104团。” “我不知道,沿岸没有人谈论这些,或许抚森的河流知道。”业伽说。 辞金歪头看监狱的墙壁,那斑驳的石灰上有层层叠叠的鲜血,整个空间都泛着腐烂的气息。 “抚森高层搜集过皇帝的资料。里面写女皇的上位是在血腥中完成的,为了让自己的胜算更大,她必须有继承人,所以哪怕年纪大了,她还是跟人生下了现在的皇帝。她明白皇帝是别人的靶子,随时可能会被暗杀,所以将皇帝安置在了密室中,说是保护,其实跟关在监狱里差不多,那里没有窗户,唯一通往外界的门十天都打不开一次,生活用品都是通过小洞送进来的。早些时候还有人给他喂奶,两岁断奶后,他便过上彻底的囚禁生活了,这种成长环境,怪不得他心理扭曲。” 辞金不看业伽,但业伽知道这些。 “听说女皇以前是地质学家,她在少有的陪伴皇帝的日子里,告诉他外面是伟大的长河,如果皇帝将耳朵贴在墙上,便能听到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的流淌声,皇帝信以为真,他获得自由后,常跟人说,长河是活的,是世间最伟大的存在,她疆域万分广阔,是神河中的神河。他爱这河流,不许任何人污染她。” “格什文小时候非常天真,他虽然被囚禁,但因为从小便待在那种环境里,所以不感到憋闷。就像其他孩子一样,他会幻想外面的世界。我则在女皇的讲述中,成为了他对外面世界最大的那一份幻想。”业伽说。 “我以为这是皇帝心理扭曲的来源。” “不是的,他非常快乐,关在密室里,每天开心地贴着墙和河流对话,从不曾抱怨过什么,经常问我图画上的那些小鱼小虾和现实中一不一样,听说蜗牛是雌雄同体的,妈妈说他属于雄性,那河流有性别吗?过了几天来告诉我,妈妈说河流跟她一个性别,女性才能养育万物。” 辞金扭过头来看业伽,他怀疑这些话中是否存在美化。 “你跟他很熟?” “还好,他每天都和我说话,声音模模糊糊的,但都能传得到。” “你觉得他喜欢你?资料中的确说他非常喜欢河流,但如果真的喜欢,怎么会用河流的名义去做坏事,真的喜欢,怎么容忍河流背上人的罪孽。”辞金以前以为皇帝是恋物癖,以为皇帝真的为长河所倾倒,但他现在明白,那是虚假的,他的喜欢是利用的表现形式。 这个冷血无情的统治者,心中并无一丝温情,他可以杀了自己的母亲,也可以摒弃幼时喜爱的长河。 他向长河中倾倒污水,还让长河承担杀人的因果。 “人长大总会变的,他小时候喜欢我,长大就不喜欢了,还觉得自己以前跟人说长河是神河的行为很蠢。他不喜欢我,也不喜欢女皇,女皇老后为了权力,是要把他再次囚禁的,只有囚禁,才能让女皇安心。小时囚禁是保护,现在囚禁是忌惮,情感是不一样的。格什文明白女皇没那么爱他,最起码对权力的爱是排在他前面的。而且他已经长大了,见过外面的世界了,由广阔的天地进入小笼子,跟从小便在小笼子中长大是不一样的,他不想被关,也不再信女皇了。猜疑一旦产生,便越来越大,渐渐地,他不相信女皇的所有,她的每一句话在他看来都是虚假的。他至此,也彻底不相信女皇口中的长河了。” “你觉得这是迁怒?” “不是,只是他长大了。而且长河除了体量大点,跟别的河流并无区别,女皇某种程度上的确骗了他,但那是因为女皇相信我是不一样的河流,她打心底里信,并不是糊弄孩子的谎话。”业伽淡然地说,女皇也不是皇帝杀的,所有人都知道女皇死于意外,她也爱征伐,还爱亲自前往战场,这本就是危险的。但大家明知如此,还是怀疑皇帝操控了一切,皇帝操纵了他母亲的死。 这是不可能的,她以自己的所有脉络证明,皇帝是无辜的,他虽然对母亲失望,但还不到害她那一步,他对他们的关系存在妄想,觉得有一天女皇会重新信任他,他毕竟是她唯一的子嗣,没有竞争者,他为什么要害女皇,他不想那么早登基的。 女皇对他野心的无端揣测是错的,他的野心不会用在这事上,他甚至回到过去的密室中,贴着墙壁问她:“妈妈是怎么想的?权力真的比我重要吗?我跟大臣们交谈是为了减轻妈妈治国的负担,她为什么觉得这是我想早点登基,她为什么会这样怀疑我,是因为怕我抢了她的权力?我已经不和大臣们说话了,为什么她却进一步怀疑我,觉得我是在韬光养晦,暗地里培植亲信,意图早日推翻她的统治。你又是怎么想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你是神河啊,为什么从不回应我。” 业伽无法回答他,这一切随着女皇的死,也彻底宣告结束了。 后来皇帝站在岸边直接对她讲:“我明白了,长河,你只是普通的河流,是糊弄小孩的童话故事的一部分。女皇对我撒的慌太多了,不过我现在也是皇帝了,我变得非常理解她,如果是我,我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孩子,孩子想要上位,便必须踏在我的尸体上,他正是世间与我最亲,也最渴望我死的。” 第43章 “做皇帝的感觉非常好,掌握权力的感觉也非常好,这权力是不能被任何人剥夺的。” 辞金听完了业伽的话,久久沉思着,他忽然明白了什么:“皇帝相信你是长河的化身吗?” “不相信,他怀疑我是你的妹妹,罗德里克的女儿,也怀疑我是第三方派来的间谍,用来同时骗帝国与抚森两方,总之,我是可鄙的骗子。”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利用你,而我这个傻子,反倒以为皇帝知道你的身份,他是真心爱河流才要你现身,力排众议维护你,为你献上所有,让你当他的皇后?”辞金大笑出声,他是什么样的蠢货啊,原来他知道的比皇帝多,但正是这份多,才骗了他。 如果他没有给爸爸那份亲子鉴定报告,没有说长河是他的妹妹舒格,那爸爸会不会多一份戒心。也或者,没有证据,爸爸还是会信长河是舒格,真好啊,他们的主观判断,真是害人! “你走吧,长河!走吧!别出现在我面前了,去陪你那个冷血的皇帝吧!说到底,河流只该是河流,你为什么要化成人形!你为什么要用祭品的脸!去做你的河流吧!你永远不是人,不要再顶着人的面孔了!” 辞金大吼,等候在外的人赶紧冲进来,将业伽护住。 “皇后,我们该走了。” 业伽站起来,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监视她的人在某一瞬间感觉皇后的身形淡了些,隐隐的似是露出了水的波动,不过他们都认为这是监狱昏暗及那些言语产生的误导效果。 毕竟他们仔细看第二眼时,皇后还是皇后,没有任何异样。 第35章 证言 可悲的辞金中校在这场战争中还未来得及大展身手,便退场了。实际他被新连为击倒后就陷入了昏迷,等醒来时,已被绑得结结实实,在运送战俘的车上了。 他的军衔与那张出现在罗德里克总统身边参加过皇帝婚礼的脸昭示着他的身份,兰博少尉才将战斗机交给新连为少校,就在地面发现了战利品,他大喜过望,以为这是少校特意送的礼物,他也成功通过这礼物官升一级,因此对少校颇为感激。 而他还有后续任务要执行,并未出现在运送机上,倒是运送的军人一路上指着辞金大声羡慕兰博少尉好运气,如果皇帝高兴,说不定少尉还能再升两级。他们的笑声刺激着辞金的心,让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悔恨与恼怒中,再给他一个机会,他肯定在听到防空警报后直接去参与作战,而不是到剧院看长河与新连为的动向。更不该心软,如果他坚定些,那做俘虏的,便不是自己,而是长河与新连为了。 长河虽然无定数,但只要她还维持人形,抚森便多了一份要挟皇帝的把柄,毕竟皇帝还演着他深情的戏码。 悔恨席卷了辞金的全部思维,当他在牢中看见业伽,听到那番话后,更是油然生出了抹觉得自己可笑的心理。 “辞金中校,你的嘴很硬。”皇帝隔着铁栏说道。 业伽与辞金的对话已如实传到皇帝耳中,皇帝对他们的见面很感兴趣,也大概想到了他们的对话内容,但当业伽谈起他小时候,他就不开心了,那些愚蠢的行为简直是他人生的污点,应该被全力抹掉,业伽却伪装河流的身份说出来。 有些内容他不清楚业伽是怎么知道的,比如蜗牛雌雄同体,而妈妈告诉他长河是女性,这内容他没有和任何人讲过,只有妈妈知道,而妈妈是不会和人闲聊这种话的。或许是侍卫偷听到的,哪怕在密室中,他也是没有隐私的,那些人肯定窥探过他的言行,就像他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江流的声音一样,他们把耳朵贴在他的墙壁上,偷听他那些幼稚的话,这些话日后又被探子们收集,作为分析皇帝的资料。 这些可恶的窃听者,这个用他跟长河的私密话语伪装成长河的女人,她觉得这样就能证明她是长河,而不是罗德里克的女儿?觉得这样自己便会对她放下戒备吗? 心机是填满了她的身体,而她故作淡然吧。 “皇帝陛下,您可以取我们的血,我向您保证,我们没有血缘关系。您的皇后,就算不是长河,也不是我的妹妹舒格,舒格早死了。”辞金说,他坐在刑椅上,身上的血更多了些。 皇帝对他的态度并不算好,也未打算让他舒舒服服地待在牢里。 辞金对这战争的发起者充满了厌恶,十分乐意看到对方痛苦的一面,但要让皇帝痛苦是非常困难的事,幸好他已经找到了办法,只是实施起来要些耐心。他清楚,他越是这么说,皇帝越是不会按他的话去做,这些上位者们充满信心时,往往潜意识里便排斥他人的话语,因为胜券在握,不需要指导。 皇帝虽然说得上英明,但还是无法逃过这普遍存在的错误心理。 “中校,抽血当然是最快的办法,但哪怕不抽血,你们的关系也是昭然若揭的,我希望你亲自当着众人的面承认你们的关系。”皇帝漂亮的脸带着温柔的笑意,这笑意修炼得炉火纯青,哪怕在昏暗的狱中都无半分阴霾冷酷,辞金被这笑凝视着,他必须承认,如果这是皇帝的假面,那皇帝应该去演戏,因为这技巧委实太高超了。 “皇帝陛下,皇后不是我的妹妹,我无法承认。”但他最后会承认的。 “中校觉得她真是长河的化身?” “是的。”辞金说着真话。 皇帝摇头,他优雅地起身,贴在铁栏边细看辞金的眼,业伽跟辞金长得无半分相似,或许她真是第三方派来的间谍,但不要紧,想逼出间谍的真实身份,总要多花些心思的。 不管业伽是辞金的妹妹,还是第三方派来的,他现在唯一想做的,是迫使辞金承认业伽与他的关系,这是非常有趣的事,他希望看到间谍那淡然的脸上露出错愕的神情。 如果她是抚森人,面对这真实想必要焦虑。如果她是第三方派来的,那她就要为下一步行动做准备了,他会紧逼她跟她背后的人,直到他们露出马脚。 “中校,不要说那些荒谬的话了,你是在维护自己的妹妹吗?在波金纽特大桥上故意推她,也是为了让她的身份更可信吧。” “正是经过那一晚,我才相信她不是人。”辞金直视皇帝,眼中是无边的凶狠。 皇帝很讨厌他的目光。 “好吧,中校。看来你需要些辅导。”皇帝暗示行刑手们给辞金些颜色看看,行刑手们了意,将那身体上的红色面积扩大,且给了其些翻卷的效果。 皇帝悠然地看着:“他们不会动你的脸,十天内,我要你在录像中承认抚森对格温小姐犯下的罪行,这份录像我会发给全世界看。同时,我要你承认你跟皇后的关系,并揭露皇后的伪装,放心,这部分会是私人收藏,只有小部分人能看到。你妹妹还会是帝国的皇后,如果她愿意,我可以让她伪装一辈子。说实话,我并不讨厌她,认识她这么久,我还从未对她动过手,不过欺骗总是种可恶的行为,你身为哥哥,该帮她承受这份罪孽。” “格什文,”辞金的声音嘶哑,“你这么美丽,真适合做长河的祭品。” “格温小姐的纪念碑快完工了,在完工前,让他吐出忏悔的话吧,格温小姐正在水里等着呢。”皇帝对在场诸人笑了笑。 辞金接下来的日子过得非常不好,每当那些残忍的刑具施加在他身上时,他便恶毒地想,怎么让该死的皇帝也承受这些。 他既然不愿意承认长河是长河,非要他说长河是自己的妹妹,那就让长河做自己的妹妹,反正长河不介意,他也不会介意,到最后唯一愚蠢、自作聪明的,只能是皇帝本身。但他明白,自己不能上来便承认两者的关系,长河毕竟要做他妹妹的,他的嘴太快,就没信服力了。 而且格温的事,那个女孩非常可怜,这份可怜却不能被披露在世人面前,他虽然愿意帮她,但只愿意帮活着的她,而不是死了的她。活着的格温无辜,死了的格温却会成为皇帝发动战争的借口。 他该帮格温说出真相,实际上皇帝手中有无数证据,证明格温是被那种无耻的理由害死的,帝国的情报网强大,没有他的话作证,也有其他话作证,毕竟此事涉及了太多人,新连为已经去了战场,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可能留了足够的活口,要他们在世人面前忏悔。 他的作证,只是无关紧要的一环。但他的身份太敏感了,他毕竟是总统的儿子,如果他说出实话,事情便彻底无法挽救。 不过现在,可能已经无法挽救了。他是个有良心的人吗?他记得每一个兄弟的爱好,友善对待每一个小兵,他该替格温伸冤。不过格温的事现在已经太复杂了,他帮格温,便是害抚森所有人,战争会进一步扩大。 他的血是该多流些,他活该遭受痛苦,活该抑制不住地惨叫。因为他卑鄙。 他对不起那个无辜的女孩,她在病房里也很痛,她哭了很多次,她的梦想彻底破灭了,她说她家里还有个奶奶,奶奶只有她一个亲人了。她说新连为不适合做军人,战场上太危险了,她怕她没了命。她放心不下业伽,唯恐她在众人的摆布中丧失所有生机。她在麻醉药效过后忍不住地喃喃:“我们都要死了,我们的命怎么这么不值钱啊。” 第44章 她在恍惚中误认为他是救世主,祈求道:“把我的天赋全部夺去吧,我不会再跳舞了。能不能将自由还给业伽,我们三个一起,我还有些钱,新连为不要待在帝国了,她可以辞职退伍,我们搭个小屋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都会好起来的。”眼泪汹涌,她捂住自己的脸,“我们都没什么背景,没有父母兄弟姐妹可依靠,可哪怕我们是贱命,也不该受到这种对待!我们是别人口中的贱命吗?皇帝总统的命比我们高贵,贵族富商的命比我们高贵,他们子嗣后代的命当然也比我们高贵?他们往上爬是勇气进取,而我们往上爬便是恬不知耻,不自量力?我的确太想成功了,我想让所有人都承认我是世界上最好的舞者,他们压着我,说我这种小地方来的人不配,但我有什么不配的!我其实知道有一天可能会完蛋,因为他们说得对,我没有后盾,万一踩空没人救我,可我就是要试一试!宁死也要去拼!但业伽没有我这种想法啊,我比她想的多,比她做的多,我只是待在一个小圈子里,就失败落得这种下场。业伽怎么办,她被卷进太复杂的事情里了,她没有野心,也没有愿望,她那么单纯,他们为什么要利用她啊!她会出事的,会被他们榨干后丢弃的,这群该死的人!这群该死的人!” 她语无伦次地抱怨着,他安慰了她,但她在清醒后空洞地看着天花板:“害我的人正被你们保护着,你们就是加害者。” 他跟他的父母的确做错了,他们没有惩处凶手,他们假装事情不存在,他们放任凶手在舞台上大展风采,他过去包庇凶手,现在证据摆在眼前,他却还要撒谎,说那个无辜的女孩是自己得病死的吗? 新连为给他三枪真是给少了,他这种罪人该被直接打死的。 他挺着那一口气干什么,当时死了还能留个好名声,现在做什么都是错的了。可是,无论他承认与否,战争都在所难免,都会造成同样大面积的死亡吧。都怪那些蛆虫,他竟然要帮着他们撒谎,要跟他们同流合污!他该说真话的。 十天的最后一个小时里,已经53个小时没睡的辞金面对加诸在身上的痛苦,面对内心深处的重压,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格温是被大剧院的人害死的,他们嫉妒她没吃药就能跳那么好。没错,大剧院的舞者全都吃药,呵,表演歌剧的人也觉得吃了药唱得更好,”没有人问他,他自己自言自语着,“抚森上层调查后非常吃惊,打算私下解决这事,因为太上不得台面了,舞者都吃药,还迫害不吃药的人,这怎么说得出口。但事情总体是个意外,跟皇帝说的排斥异乡人不一样,当地人他们也害的。” 辞金突然摇头,他觉得这么说不好,可这又是他的真实想法,他太久没睡了,内心深处无法掩饰对那帮人的恶意。 “可以重说几回吗?”他开口,惊讶自己声音还挺平稳。 行刑手们点头,他们乐意犯人多说些,因为说的越多错的越多,而他们会从其中筛选出想要的。 “算了,”都完蛋吧,辞金想,他巴不得亲手把那些给人喂药的蛆们捅死,“皇后,也就是业伽,她的确是我的妹妹舒格。” “没什么可隐瞒的,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想撒谎也撒不了。”辞金目视前方,用帝国话跟抚森话各说了一遍。 第36章 禁闭 “我以为他能坚持更长时间,没想到他连十天都坚持不了。”皇帝反复播放着辞金的证言,苍白的人形看上去瘦了些,但高大的骨架让折磨的痕迹并不明显。 甚至精神都不算太萎靡,毕竟他的言语是坚定的。 坚定地承认格温死于人性的卑陋,坚定地承认业伽是他的妹妹。 业伽沉默不语,成像设备中的辞金低下了头。 “舒格是个胆小的女孩,伪装成河流只为带来和平,并无其他算计。这一年来,爸妈每天都在为她担心,因为她实在不是个狡猾的,能担当间谍的人。希望皇帝不要恼怒,舒格是无害的,远比长河无害。” “皇后,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皇帝微微倾向业伽,安抚般地低问道。 影像不再播放了,业伽对着设备的纯黑,说道:“他应该费了不少胶卷,但最后仍没有说出实话来,只是说了你想让他说的。” “这不是实话吗?格温不是被抚森大剧院的人害死的,还是你不是他的妹妹?” “格温是被抚森大剧院害死的,但我不是他的妹妹。”业伽明白辞金为什么要说谎,这是报复,对她和格什文的报复,辞金是不会对他们俩有好感的,故意说出错误的话来也就再正常不过。 “好吧,你不是他的妹妹,永远做帝国的皇后吧,我不会再进一步检验你们的关系,不过你要记住,证据永远存在,你的伪装世人皆知,但你必须继续伪装下去。”皇帝没有从业伽脸上看出任何惊诧的表情,这让他有点失望,又有点开心,因为这样的皇后才是合他心意的,他不想和个承受能力差的人在一起,那种人过于敏感的情绪变化会让他恶心。 业伽是个不错的女孩,他哪怕知道她本名叫舒格了,也还是觉得业伽更像她的名字。辞金的话并无太多可信度,罗德里克的女儿还是第三方的间谍,这需要他自己去验证,而不是凭别人的三言两语。 总之,他渴望抓到业伽的把柄,但内心深处又知道,自己不会拿业伽怎么样,她毕竟还是明面上的帝国皇后,长河的化身,他还要用她的名义对抚森征战呢,怎么舍得戳破她的谎言。她的谎言碎了,那他的谎言也会跟着碎的。 “格什文,你不相信长河,又为什么要让长河现身呢。辞金那天说,我应该回去做我的河流,而不该顶着人的脸。如果你们都不愿意见到人形的长河,我可以回去。” “这是新的骗人手段吗?间谍小姐,这时候还要嘴硬。我为什么要让长河现身你不是很清楚吗?就是为了等你,及你幕后那些蠢蛋的反应。不要伪装河流的样子发言了,当然你在别人面前这样,我是很乐于见到的,只是没必要在我面前这样。” 皇帝嘴上应付着业伽,心中已在想另一件有趣的事了,业伽说她可以回去,那他是否可以助长她的回去呢。抚森不会对辞金坐视不管,罗德里克毕竟只有这一个继承人,他会派人来营救他的,但帝国也需要这个人质,注定不会放走他。倒是可以把业伽带走,毕竟都是罗德里克的孩子,营救的人费了大心思,也不好让他们空手而归。 或许他可以给他们再制造些条件,让他们把业伽带走。 “格什文,我不会骗人,但你应该在想骗人的事。”业伽看着皇帝的眼,直白地说。 皇帝不高兴了,他将设备关闭放好,命令业伽躺到床上:“公事时间结束,睡觉,不许说话了。” 业伽沉默地给自己盖好被子,皇帝满意于她的顺从,也在旁边躺下。 “现在继续伪装你的河流吧,你见过海貘吗?书上说它们是种很懒的动物,体型要比陆上貘小很多,只在捕食时活动身体,其他时间随大海飘荡,偶尔会被冲到沙滩跟内陆河里。” 业伽没评价皇帝说话不算话,让别人闭嘴,自己又先开口的行为。 “见过,它们喜欢在沿海水域跟河口附近停留。” “可海貘离开大海几天就该不行了吧。” “是的,在淡水里待久了,它们会感染,长水霉的。” “有倒霉蛋在长河里久待?它们虽然懒,但动起来不是很快吗?感到快死了还不急着回海里?是被慢性死亡麻痹了吗?还是失去了行动能力或方向感?书上说它们死于懒惰,身为海洋动物它们是不能在淡水里待太久的,这种情况下它们会喜欢在淡水停留吗?”皇帝侧对业伽,轻声问道,听上去充满好奇。 他声音温柔又泛着夜晚的甜,让人忍不住放下警惕,但所有人都知道,回答不好问题,是会惹来杀身之祸的。 所幸业伽并不在意这点,“每年都有海貘在长河中死去,帝国以前能看到很多,近几年变少了,因为海貘的总数量在下降。它们遇到天敌的确跑得很快,也知道淡水是危险的。没有立刻离开不是因为懒惰,而是淡水里些微的难受感就像酒精一样使其沉沦,它们明知待久了不好,却还是有少数分子不想离开。等到感染,就太晚了,它们的行动能力跟方向感都会下降的。两天前,就有海貘在帝国附近迷路了,但沿岸居民把它扔回了海里。”她开始完整叙述事情经过,包括她听到的,那只海貘仓皇的言语。 从这晚开始,业伽的行动被限制在了希赛利亚宫内,皇帝每晚仍和她睡在一起,海貘的经历据查是真的,但这并不曾让皇帝改变,因为相关的故事他每天都在听,他沉沦其中,又理智地离开。 格温的纪念碑建好那天,空旷的广场被人挤得满满的,帝国高层倾巢而出,其他国家也派了代表,军队将外围包紧,防空袭的安全措施更是设置了一层又一层。 第45章 黄白两色的花束大面积地摆放着,所有人穿着黑衣,天公作美,太阳在仪式开始时消失了,阴蒙蒙的天萧瑟凄苦,夏天彻底过去了,而短暂的秋天从未久留过,这单调的,只剩哀乐起伏的仪式现场,没有人敢发出言语。 辞金的证言是最大的那份声音,一张张古板的面具般的脸凝视着录像,他们在通过眼前的年轻人审视他的国家,审视抚森。 “现在是无辜的女孩,下一个便是我们,为了一己私利,他们可以害死她。为了一个国家的私利,他们当然也可以侵吞我们整个国家,整片大陆。”皇帝站在纪念碑中央,那高大的石质建筑上没有格温的照片,只有她的名字跟相关介绍,她由一个鲜活的、实在的人,变成了一种符号,现在皇帝强调着这符号的内涵,以确保所有人都记住它。 格温的奶奶被从茶礼乌斯请来,她在缓慢的时光流逝中快速衰老下去。这里的所有人都在悼念她的孙女,他们与她的孙女毫无关系,神情上甚至也无太多悲戚,言语上却仿佛死了至亲。而她这真正死了至亲,且是唯一至亲的老人,嘴上倒是沉默着,皇帝的那些言语没有让她产生任何反应,她游离在这盛大的场景外,乡长跟礼仪大臣陪伴在她身边。 煽动性的言语不断响着,抚森罪大恶极,理应受到惩罚。礼仪大臣早在接她时,便骂了抚森无数遍。她一路都低着头,因为她在被反复伤害,她可爱的佩露露,那个从小便跳来跳来,自信张扬,全不把任何人的话放在心里的天真女孩,她总是自以为无所不能,她总觉得一切都会往好的方向发展,却在病床上被磋磨掉了所有生命,那些新型的医疗手段,是用管子、用刀来折腾人的,比茶礼乌斯的古法偏方还要可怕得多,她就知道外面是危险的,她的佩露露,临死前的那段时间该多么痛苦绝望啊。 抚森上层却打算掩埋一切,让那些凶手逍遥法外,如果她能拿到通行证,她能前往抚森,她一定宰了他们!把茶礼乌斯的秘方毒药全给他们喂下!那些蜈蚣、岩蚁、褐鼠粪便再加上摩兰汁液捣成的东西跟他们喂给佩露露的药差不多,他们该吃上一肚子,好好尝尝死亡的滋味。 帝国用更直接的手段为她做了她想做的一切,她该感激涕零的。但帝国做得太多了,他们本该只向几十个人报复,现在却要向几十万个,甚至几千万个人报复,这不是报复,这是借报复之名的侵略,是无耻的战争行为。 茶礼乌斯生灵涂炭过,她知道战争有多么残忍,那只会毁了无辜之人的所有。佩露露最讨厌战争了,她也最讨厌战争,她要将佩露露与战争分割开,但礼仪大臣就在身边,他早已警告过,如果她说出不利于帝国的事,他会在察觉到矛头不对时,就将麻醉剂注射到她体内,她见过麻醉剂,那东西瞬间便生效了,而且这是帝国,她只有说正确的话时,她的话才会被听取,如果她说不正确的,符合大多数人意愿,却不符合帝国意愿的话,那些人就会表现出聋子的一面。且他们不会完全地忽视她,而是更糟糕的,让茶礼乌斯也陷入战争的火海。 她这个老婆子,应该死在家里的。她没有死,而来到现场充当默不作声的战争帮凶,只是因为她相信还有一个人能挽救一切,伟大的迈轮古河,无论帝国的皇后是不是迈轮的化身,她都是神奇的所在,她愿意相信她,她是佩露露的朋友。 可惜她不在。 “帝国伟大的皇帝陛下,谢谢您为格温做的一切,我知道,您是为了伟大的皇后,伟大的长河才这样做的。我可怜的孙女有幸与长河相处过,长河曾亲自把她的遗体送往茶礼乌斯境内的迈轮古河里,不知长河今天怎么没来?”她诚恳的,仿若真的只是好奇,那老迈龙钟的身躯混着颤抖的声音,听着便让人不忍。 皇帝好心地走到她的身边,将她扶稳,柔声道:“请您谅解,长河同您一样悲伤,且为格温小姐的死感到愤怒,她告诉我,在格温小姐的仇报完前,她不愿再见任何人。” “长河回去做她的河流了吗?” “是的。”皇帝示意护卫们,让他们把格温的奶奶搀走,“您去希赛利亚宫待会吧,那里是皇后生活的地方,也是格温小姐以前待过的地方,她们在那里度过了非常快乐的时光。” 皇帝很高兴格温的奶奶问了业伽的事,这正合他的心意,为了感谢这可怜却有用的老太太,他在简短的几句话后,便宣布仪式结束了。皇帝前往希赛利亚宫,而贵族跟大臣们也在阴风阵阵中缓缓离开,这些黑色的灵魂面容肃穆,一言一行都合乎礼仪,仿若假人般僵硬。但回到府邸后,迅速活动了起来,命令下属打探宫里的情况。 皇后无法现身?世界上哪有河流能化身成人,皇后既然在这个战争的关键节点隐而不出,只能说明皇帝厌烦了皇后,他打着河流为格温愤怒的名义将皇后关了禁闭。 这禁闭会关多久?河流的心思常人总是揣摩不来的,如果她一辈子不现身,也并不稀奇,说到底,皇帝已用完了她,现在将她彻底丢弃了。 消息四散,大陆上的所有国家都知道了皇后可怜的命运,只有尼拉布莱奥的老独裁者拉吉普特狠狠训斥了手下,说皇后是真的河流化身,就算不是长河化身,也是其他伟大的所在,他让人加班加点地制造武器,用战争来平息长河的愤怒。 其他人感叹拉吉普特真是皇帝的一条好狗,皇帝没有戳穿间谍的伪装,他就也不戳穿,听话得很。 抚森的罗德里克在得知这一切时,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情报。掩体内,灯光昏暗,扬增的眼已因数日的哭泣而红肿不堪。她的国家处于生死存亡之际,她的儿子成了俘虏,她的女儿处境堪忧,每一点都足够击垮她。 罗德里克甚至不敢将女儿的近况告知,以防扬增彻底崩溃。 扬增却看着罗德里克,问道:“有什么新消息传来吗?”他们夫妻相处多年,怎么不知这并非前线军报,而是关于辞金、舒格的。 罗德里克摇头,他攥紧手,又缓缓松开,知道这么重要的事瞒不过去,哪怕自己不告诉扬增,别人也会告诉的。 “舒格,她似乎被关起来了。” “什么?”扬增的眼神迷茫了起来,她摇了摇头,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一切。辞金被抓时,她的世界便碎了,现在碎得更彻底,连哭都哭不出来,只感觉全完了,是的,全完了,短短的时间内,她的生活翻天覆地地变了。 这一切当然都是自找的,灾祸的源头,那个叫格温的女孩死前,也是这么慢慢地感到绝望,慢慢地被摧毁所有。 “罗德里克?”她轻声呼唤着丈夫,她试着抓住对方的袖口,却感觉自己怎么都抓不紧,她的所有力量都消失了,她的生命火光也慢慢黯淡下去,她的嘴唇轻颤着,似乎发出了许多言语,实际上却未吐出什么,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 “别担心,营救辞金的事已有了些眉目,他们救辞金的同时会把舒格也救出来的。”帝国的监狱哪是那么好进去的,营救一个人都难,更何况营救两个人,只是罗德里克不愿再让扬增难过下去。 第37章 劫狱 业伽已不在希赛利亚宫,她被皇帝安排着,住到了辞金的对面。 监狱被无数钢铁围裹着,这里的房与房之间不存在栏杆,只存在铁板,厚重阻隔了犯人之间的视线,他们能望到的,只有同舍内的存在。 辞金作为重要罪犯,享受了单间,但他的视野同样是狭窄的,直到他吐出证言后的某一天,大概不到十天吧,这里太黑了,让人分不清日夜轮转,辞金布满红血丝的眼半睁着,他麻木地被拽起,拖着沉重的手铐脚镣挪到了新舍内。 这里跟上一个监舍没多大差别,同样是简陋的,左右宽度不到一米,但前面被铁栏杆打开了,不再是铁板铁门,只容得下小饭盒的孔洞,而是大面积,对所有犯人来说都豪华无比的空透栏杆,隔着走廊上的观察玻璃,甚至有光从顶上照下来。 “这是对吐出证言者的特别优待吗?”辞金嗤笑一声,他的眼被光刺得模糊,却听看守讲:“是皇后的优待。” 皇后?辞金抬起手,用力揉了揉眼睛,镣铐随着他的手抖动,虽然在监狱的时间并不长,但他已习惯了这里的规则,去走廊放风时并不四处观看,以防看守突如其来地鞭打。 看守少时他倒小心地斜视过周围,看守多时却万不可能铤而走险,因此,直到他们提起业伽,他才抬头打量起对面。 晃一看去,是略呈绒面质感的铁壁,看守在上面敲了敲,清脆的,有别于钢铁的声响传来,那铁壁被从一边拉到另一边,帘子洞开,辞金才发现这其实是面玻璃。 “真是个大屋子。” “皇后并不是你这种犯人,她是伟大的长河的化身,恼怒于抚森的行为,特意要求来监狱谴责你的。” “长河?谴责?我前阵子刚当着你们的面说她是我妹妹舒格。这番言语是皇帝让你们对我说的吗?都把她关起来了,还搞这种小花招?”辞金看着业伽的监舍,他不得不承认,皇帝太有耐心了,知道业伽的身份却还是演着恩爱的戏。 第46章 那宽阔的空间内堆满了各种必须品及装饰物,毛毯严丝合缝地铺在地上,好像唯恐里面的人不小心绊倒,潺潺流水从外接来,于内侧形成了蜿蜒的溪流,几十种鱼在里面肆意地游着,乌龟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 三扇看不出去向的门昭示着里面的繁华,下午茶时间到了,侍女从其中一扇门走出,将甜点放在红松制的木台上,后以优雅的步伐缓缓离去。 看守们脸上似乎露出了嘲讽的笑容,他们向业伽行礼,用和侍女差不多的姿态同皇后告别。 整个监舍随着大批人群的散去而安静下来,只有水声不断地响着,那盛放在瓷器中的冰渐渐化了,砸在青桃水里,些微的炸裂声在其中暗鸣。 “皇帝抽你的血了吗?”辞金看着不再升腾起白烟的杯口,觉得时间过去了很久。久到他全身都僵了。 “没有。” “他拔你的头发了吗?” “没有。” 辞金笑了,皇帝同他想象中一般刚愎自用,不过:“他对你很好。”就算不相信业伽是长河,业伽也是长河,这河流做着符合河流规范的动作,皇帝再不信任,也会被这些行为所诱导,没错,他是舍不得的。 只要业伽不撒谎,说她不是河流,皇帝就不会采取验证手段,而长河是不会撒谎的,皇帝也就没了知道长河真是长河的机会。 说到底,皇帝太恶毒了,他喜欢步步诱导,看人退无可退后伪装破裂的惨相,而不是直接撕开那层面纱。但凡他善良些,给人个痛快,而不是玩弄人,别人也就不能玩弄他了。 辞金兴致盎然地躺在铺上,他的床太矮了,只比地面高出五公分,潮气肆意地席卷着,他的垫子太薄了,单薄的布透得能映出木板的纹理。他的伤口在这种糟糕的环境下开裂化脓,医生一次次地治疗,疼痛一日日地加重,他在这血腥中渐感麻木。可现在,一切都活了过来,皇帝扭曲的脸浮现在他面前,他预感到,那个恶毒的存在迟早也会痛苦,哪怕感受到的远不如自己多,但也足够了。 “把帘子拉上吧,不管你究竟是谁,我们都不该说话了。”多说多错,他的揣测毕竟片面,既然谎言已经取得效果,就没必要增加漏洞了。 业伽听话地拉上帘子,未来的几天里,再未同辞金说过话。 皇帝当然不乐意见到这种场景,他不得不加快一些事的进展。饵料已经摆好,鱼儿们很快地上了钩。 罗德里克派出的营救人员一直在想方设法救出辞金,而如同帝国在抚森安插了人手一般,抚森在帝国也是有些暗桩的,可惜辞金是重点监管对象,哪怕疏通了一层关系,也还有下一层关系阻拦着营救工作。不过随着皇后的入狱,转机来了。 这毕竟是个秘密动作,明面上皇后还是不愿见人的河流呢,监内的人员排布为此进行了大调整,不可靠的被调去了其他地方,而可靠的新人被调了过来,这些人的背景都算不上干净,负责此事的官员倒是皇帝的亲信,也是抚森的暗桩。 这个双面间谍将一些营救人员安插进了狱警的队伍中,他似乎并不担心此事影响他的生命安全跟前途,因为“中校承认了抚森的劣行及舒格小姐的身份后,他在皇帝那里便失去存在的价值了。”,所以哪怕他工作不利,也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处罚。 至于皇后,虽然总统交待过他们尽可能施救,但他没说的,是皇后的身份总不如中校重要,儿子回去了,总统夫人失去孩子的痛便缓解了大半,舒格小姐失踪那么多年了,如果她真的是皇后,那夫人会接受她的再一次失踪的。而且中校在军中的人缘很好,出于私心,营救人员们的精力也主要放到了他身上。 可惜天不遂人愿,当他们在这晚放手一搏,给狱警跟工作人员下了迷药后,却发现辞金中校并不在监舍。 “怎么会,事情败露了吗?” “皇后还在!” 业伽的监舍门被打开,突然闯进来的人急切地问:“中校呢,他在哪里?”他们先是用抚森话问,发现她如情报中所说,并不会抚森话时,便转成了帝国话,只是语气变得更加不耐烦了些,顾忌于身份,才没有露出凶狠的一面。 “他半个小时前病情加重,烧得呼吸困难,被医生带走了。”业伽回答着他们的问题,她明白了这些人是来做什么的,也从他们眼中看到了失望。 “是早有预谋吗?我们的运气不会这么差吧,刚好行动的这天中校出事。” “可恨,应该把时间往前推推的。” “现在怎么办?撤退吗?这次行动的痕迹太明显了,我们中的某些人必须离开,而下次行动,肯定要比这次更艰难,皇帝会加强警惕的!” 几个人围在一起小声讨论,他们的语速非常快,用的又是异国话,业伽静静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拽起她的胳膊。 “皇后,你必须跟我们一起走!记住,接下来我们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要有多余的话!总统跟夫人正在等你,他们非常担心你的安危。”他们对视一眼,不等业伽点头,就带着她跑了起来。 这次行动前他们已经秘密通知过辞金中校,中校是个经验充足的军人,就算病情真的严重,肯定也会忍到救援时间。但现在,他被提前带走了,究竟是意外还是预谋,他们已没心思想太多,能做的,只有随机能变,做出最利的举动来。 长官曾交待过,皇后是总统的女儿,虽然她不会抚森话,但的确和失踪多年的舒格小姐极为相似,据说总统还验过dna。她的举动成谜,帝国对抚森发起突击的时间及表面上的原因又和她脱不了干系,很难说她全程什么都不知道,他们对她是颇有芥蒂的。不过从身份上讲,她是没有理由跟着皇帝撒谎的,战争的起因也不可能是皇帝说的那样。总统让她来做间谍,她这个间谍却不够成熟,导致被皇帝利用倒非常可能。 他们这些营救人员知道的信息已不算少,可要梳清其中每个人的信息却是不可能的,他们没那个资格,像他们这种人,前脚知道太多,后脚就可能死了。唯一该做的,是按上级命令行事。 就算是圈套,是皇帝别有用心,故意放皇后去抚森,总统跟夫人期盼女儿的心却是真的,他们计划中的最好结果,本就是将皇后跟中校都带走,只是遇到阻碍,不得不选一个人时,他们会选中校。现在中校那边眼看无望,他们虽然分出了批人来,查探中校是否在医务部,却明白哪怕他在,营救的任务也基本是宣告失败了。他们早前的计划里,便探讨过让中校进医务部再把他带走的可能性,可惜监狱跟医务部是分开的,那里为了防止劫人、逃狱等意外发生,做得跟铜墙铁壁一般,救援难度远甚于监狱。 皇后身上虽有疑点,却比任务彻底失败好上太多。经此一事,必有些暗桩废了,他们与其让所有努力付之东流,不如决绝地将皇后带走。 业伽没有反抗,她跟着这群人跑啊跑,进入暗道,乘坐汽车,又转上了轮渡。船仓的最底部堆满杂物,上个世纪的铁片已生了锈,她听着她自己的流动声,知道船正向海洋驶去。 暗色的颜料被敷在脸上,他们比对证件页的信息,给她做着伪装。华美的衣袍脱去了,残缺肮脏的布裹在她的身上,他们没有给她饭吃,也没有给她水喝,但安慰了她。 “只有这样,你才更像个逃难的。” 业伽船外的眼看到了这晚的月光,非常朦胧,发了毛一般,是起大风的前兆。 皇帝离开了皇宫,坐在他赐给业伽的那座城堡里,俯视悬崖下的滔滔江水,“你看,她到底还是离开了。”他说。 辞金跪倒在地,腿上、臂上绑着结实的绳子,脸上还有因药物注射而泛起的高烧般的苍白潮红,他是看不到江水的,但他知道长河正在听着。 “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对世间万物都没有心,它们只是你取乐的工具!”他语气愤怒,声音却因气息紊乱而非常小,用的也不是帝国话,而是抚森话。 皇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脸上没有平日的温柔,嘴角更没有弯度,却并未纠正辞金的不敬,反而兴致大发般用抚森话回道:“是啊,中校。不过我给过她机会,如果她不走,过几天我就把她从监狱里接回来了,你交待她身份的那天,我才跟她讲过,让她继续伪装下去,永远做帝国的皇后,中校,我是真心的。” “真心?真心就是话讲完就后悔,把她送监狱,让她苦等那个可能永远无法来临的归期?皇帝,承认吧,这一切都是试探。今晚的事也是试探,如果她通过,你不会颁发奖励,只会紧接着安排下一场测试,如果她失败,你就会将她淘汰。” “怎么会,中校。不过她可以不走的,我给她安排的侍女虽然晚十点就会休息,但一直住在她的隔壁,那都是非常优秀的作战人员,只要她呼救,她们就可以把入侵者射成筛子。她的生命不会被威胁,更不会被随意带走,除非她自己想走。” 第47章 “皇帝,难不成在你心中,你对她已经很心软了吗?你觉得你把选择权交给了她自己?” “怎么不是心软呢,中校。她的确是非常优秀的间谍,不过太年轻了,沉不住气,面对失败与可能存在的人身危险,到底还是退缩了。以前我对她很满意,今天却很失望。” “你对业伽失望?她难道不是你认可的长河吗?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她难道要按你的想象去流淌?不那么流淌就是错误的?”辞金狞笑着,他扭过头去,并不对着皇帝,而是对着长河问道。语言也变成了帝国话。 皇帝也正在看长河,他的试探终于成功了,却没有成功后的喜悦。其实业伽如果真的是长河,可能也不会拒绝那帮人的劫狱,长河特性如此。但他这么想时,却会怀疑自己是否在为业伽开脱,自己是否动了私情,不够理智。 这个试探想出来时,他是高兴的,也预感过会成功。如果成功,他就可以判定业伽胆怯了,她该明白她自己已失去利用价值,她的伪装不会带来和平,只会成为战争的帮凶。她在帝国没用了,留在这里只能痛苦,去抚森倒有一线生机。 她如果是间谍的话,的确会离开。但在这场测试中,如果她是长河,也会离开的。不过长河真的单纯是河流,她只在他童年的梦里,有过人的模糊形体。现实中呢,鸟兽不会化成人,草木不会化成人,河流当然也不会,那些故事作为故事存在时很美好,被人堂而皇之地当做事实来利用,则招人厌烦。哪怕他们派出的伪装者足够优秀,让他用最挑剔的眼光都挑不出可厌烦之处,他到底还是不愿再继续下去了。 一个谎言表面甜蜜,就能使人忘记这是个潜藏危险的谎言,沉沦其中吗?皇帝思绪纷纭,最终理智战胜一切。 “中校,不要再称她为长河了,其实我也不相信她是你妹妹,无论她是谁,都不配被称为长河。” “业伽不配被称作长河?” “是的,不配。”皇帝冷漠地说。 第38章 河流的漂泊 话语流入了业伽的耳中,她明白,这是辞金故意诱使皇帝说出来的,皇帝上了当,如果有一天皇帝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那回想起这些话,他是有可能感到懊悔的,不从私人情感,而从一个人当着与事者的面批评诋毁对方的角度来看,他的心里也会波动。辞金想看的正是这个,他希望以一切方式让皇帝不开心。 业伽默默看着,并不介意辞金将自己拖入局中,从她有意识开始,人们便不断重复着这些相似的事。至于皇帝的话语,更是不值得在意的。就像批判一个人不是人时,他们说的是这个人的品格不像人,而不是说这个人的形态就不像人了,他们还在用人的称呼去称呼,代表他们肯定了一,否定了二。 皇帝说她不配被称作长河,语言习惯上却是说她没有长河的形,而不是说她没有长河的神,与上面的情况是完全相反的。既然他连她的身份都不予肯定,那自然无从否定她的品格。否定也没有什么,她的品格本就是随波逐流的东西。 业伽没有再想这些,她更喜欢顺势而为,而不是思考来思考去。小的漩涡固然引她逗留,她却不愿长时间停于此,还是向前流动更好些。 船只行驶速度很快,他们偷偷离开了帝国,在大海上飘荡。空中现在很危险,大部分航线都被轰炸机占领了,仅剩的几条国际航线审查重重,虽然罗德里克担心时间拖长会给救援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但还是同意了海上的交通方式。前往抚森南部德哈沃、乔、布鲁维亚等国家的偷渡线路未被封锁,他们将由此绕行至抚森。 这正合了业伽的意,比起陌生的天空,她更喜欢水,不过她没有深入过,当暴风雨来临,她贴在舷窗上看外面时,只看到了一片漆黑,海浪扑腾翻卷,偷渡客们的破轮船嘎吱作响,到处都是吐倒的人跟破碎的杂物,业伽感觉自己也跟着摇晃了起来,她喜欢这种感觉,一往无前,视野开阔,她的水流随外面的水流一起肆意欢腾。 然而这种时刻很少,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是不许她外出的,她只能待在密闭的客舱里,听海浪成规律样的起伏声,海鸟们距她很远,数量远不如林间,船底的游鱼倒是丰富,可惜她拼凑不出它们的模样。 一切宽广寂寥,她罕见地怀念起了自己只做河流时的日子,这片大陆离她的本体太远了,不努力的话甚至感受不到那里的河床。外面的水流淌着,她却静止着,经验告诉她,长时间不动会变成死水。 当土地重新出现,船停靠在德哈沃海岸时,她眺望远方的河流,才终于觉得好了些。 他们将她带上汽车,穿梭在还未被战火波及的德哈沃城镇里,玻璃被贴上了遮蔽性很好的黑膜。一路上没有人说话,食物跟生活用具早已准备好,三个司机兼保镖轮流开着车,遇到关卡,他们会下车应付几分钟,但业伽是不被允许下车的。 他们给她编排了新身份,是重病无法起身的老妪,工作人员们扫一眼她满脸的疹子,就对她丧失兴趣了。放行、再一次放行,车子没油时,他们会下车加油,顺便让业伽解决生理需求,当空空的罐子频繁出现,他们依旧沉默着,并未露出任何探究的神情。 “远方是有一条大河吗?”业伽听着轮胎外的声响,她跟格什文看地图时,曾讨论过内列林河,它的流量非常大,物种非常丰富,而从德哈沃前往抚森,陆路的话,是极大可能从内列林河沿岸经过的。 可她没有得到回答,甚至没有一句“不要多问”,他们无视了她。 直到抵达目的地,他们把她放下车,用抚森话向罗德里克汇报时,业伽才想起,他们可能是不会,也可能是不想回答她的帝国话。 罗德里克还是老样子,他的头发白了许多,见到业伽时板着脸,明显有诸多不满。没有安抚的话,他让人带她去洗了个澡,将伪装统统卸下,恢复原样后,才安排一家人的会面。 昏暗的房间里,只零星几样家具,业伽进来时,看到扬增坐在椅子上,她表面端庄,手却不断地颤抖着,像在苦熬一场漫漫无期的监禁。看到业伽时,她的头晃了晃,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身躯却失去控制般,僵硬地挣扎,怎么都无法站起。直到业伽往她的方向多走了几步,她才缓过神来,拥有了四肢的控制权,跌跌撞撞地冲到业伽面前紧紧抱住了她。 “舒格!我可怜的舒格,你总算回来了。那个可恶又卑鄙的皇帝,他欺骗了你,他利用了你,他真是个混蛋!他有没有打你?” 说着,她将业伽的袖口撸了上去,又将业伽的裤脚撸了上去,如不是罗德里克突然敲门进来,她肯定将业伽脱光了。 业伽任由她摆布:“我听不懂你的抚森话,但我的身体和你上次见我时是一样的。” “舒格!舒格!我的舒格!”扬增的声音突然拔高,嘶哑地哀嚎了一遍又一遍,她抱住业伽的身体,又抱住业伽的头,她将自己的脑袋贴紧业伽的胸口,也贴紧业伽的发丝。 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她的理智才恢复了些:“宝宝,你彻底忘了自己的母语吗?没关系,没关系,妈妈只是问问,忘就忘了吧,妈妈知道,间谍不是好做的,培训你的人肯定将你彻底催眠了,这也是为了你的安全,如果你在睡梦中说了抚森话,一定会害死自己的。妈妈知道。” 扬增拍着业伽的背,她恍惚中想到女儿该是很累了,于是拉着业伽坐到了椅子上。罗德里克正视着她们,他问业伽:“皇帝都对你说了什么?发起突袭前,没有任何蛛丝马迹吗?你察觉到不对,第一反应为什么是回帝国?新连为绑架了你吗?你被她盯得很严?你该跟我联系的。” “总统认为我不该回帝国?” “不,如果你问了我,我也会让你回去。”罗德里克站起身俯视业伽。 业伽点头:“格什文事前没有透露突袭的事,新连为是我的骑士,不会绑架我,她只想赶紧带我一起去将格温安葬。安葬后她问过我回不回帝国,我说回。” “事情发展成这样,你还相信你的骑士?你为什么永远这么天真,皇帝在一开始就识破你的伪装了吧,他把你这个蠢货从头玩弄到尾。”罗德里克讽刺着,他还有更多伤人的话要说。 但扬增已颤巍巍地捂住了业伽的耳朵,她朝罗德里克怒吼:“不要再指责她了!她还只是个孩子,身边又没有父母的教导,怎么斗得过狡猾的皇帝!如果非要指责,那指责你自己好了!舒格识人不清的前提是你识人不清!你怎么舍得让我们的女儿去干那么危险的事!她能活着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了!”长时间的神经紧绷让扬增的忧郁变成了歇斯底里,她的鼻涕混着眼泪一起流了下去,未化妆的脸苍白脆弱,泛着冬日的泥泞。 罗德里克看不下去,从旁边撕了几张纸给扬增擦脸:“我知道你心疼孩子,但总不能溺爱,舒格年纪已经很大了,处的位置又危险,她相信她的骑士,辞金的被俘却和她的骑士脱不了干系。”说着,他冷眼凝视业伽。 第48章 扬增哭得更凶,她松开捂着业伽耳朵的手,却没有指责,只问:“你哥哥,辞金他还好吗?” “不太好,他身上很多伤。” “他们肯定对他动大刑了,他才会把格温的事说出去。”扬增喃喃道。 罗德里克却说:“这不是一个军人的所为。”辞金自尽,咬断舌头,还能留个美名,无愧于家族的荣耀。可他呢,身体随便受些苦就把情况都说出去了,这简直是叛徒行径,置整个国家于险地,同样也将他的位置搞得不稳定,现在上层已经有很多人拿这件事弹劾他了,他们准备扶持新的总统人选。 辞金的政治生涯已基本宣告结束,劫狱成功,回来了也是继续坐牢。就算动些手段,保留军衔,让他在战场上将功补过,抚森高层也不会再重用他。这群人甚至已经准备将他们整个家族踢出权力网络了。 “他没有说更多吧。”罗德里克问。 业伽想了想:“格什文给我看了辞金的录像,辞金在里面说我是他的妹妹舒格。但格什文并不太信,他认为我还有可能是第三方的间谍,辞金的话是在故意诱导。他说不会把这份录像公之于众,要我继续扮演长河,做好帝国的皇后。” 扬增呆滞了,罗德里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皇帝的审讯是秘密进行的,参与其中的全是皇帝亲信,他们的谍报人员根本插不进去,而皇帝对外公布的,只有格温被害的事。 难怪皇帝演戏演那么久却突然不愿意演了,他已抓到最大的把柄,随时可以将它公之于众,又怎么肯再跟舒格演下去。 而且谎言戳破前跟戳破后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皇帝故意放你回来的吗?营救人员说行动时出了些意外。”罗德里克快速让心情平复下来,他注视着业伽。 业伽点头:“格什文是故意的。” “你知道是他的诡计还跟着走?我知道你害怕,怕皇帝把你关一辈子。”罗德里克面色凝重,他知道女儿这步棋已经废了,什么诡计不诡计,他如果不去救,舒格是真会被关一辈子的,也可能莫名其妙地死去。留在帝国没有任何好处,哪怕撕破脸皮,他也该把女儿救出来,但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这种对敌人未知计划的恐慌,是不容忽视的。 业伽准备回答,却无法开口,她的嘴被扬增捂上了,扬增的眼睁得很大,她惊愕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僵硬地蹦出了质疑:“你是什么意思?舒格的身份已经被拆穿了!她不该怕吗!你想让我的女儿被关一辈子?你答应过我,如果找回舒格,你不会再对她说重话!你现在是怎么做的!罗德里克,你去被关一辈子吧!顶着你那没用的总统身份被关一辈子!” “够了!你不要这么神经质,我是想跟舒格确认更多情况,不是要害她。”罗德里克伸出手,想要安抚扬增,扬增的身体却后退了。 “你们单独待会吧,让她休息的时候多想想,16号她要去见些人。” 门被打开,屋子里的气息少了一份。业伽的手被攥得紧紧的,而扬增的哭泣声越来越大,她的悲哀极为漫长,几乎等同于她的生命长度。 第39章 高层 不是地下掩体,而是偏远省份的古老宫殿,这里曾住着那个时代最恶劣的祭司,他将人的尸体扔给鬣狗,又将鬣狗的尸体扔给快要饿死的人,他声称这是一种循环,也是一种伟大的祭祀。 扬增牵着业伽的手行走在石阶上,附近重兵把守,帝国的轰炸机还未占领这里,远处树上的猕猴盯着人们的一举一动,它们的家不久前还是那处残缺的宫殿,如今却已变成危机四伏的荒野。 “士兵在这里赶走了很多疣猪、蝙蝠、鬣狗,如果那位祭司还在,它们全会成为他游戏的一环。”会议室到了,扬增的手出了很多汗,动物们有着察觉危险的能力,它们在看到军队时,应该赶紧逃开,可很多动物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家园。现在不愿意,那位祭司在的时候也不愿意,鬣狗从未因屠杀行为从这片土地消失,猕猴也未因同伴的死远离。 它们在赌可能性,赌人类从它们的领地出去,就像千年来无数次的那样。扬增觉得自己也在赌,赌女儿不会有危险,赌事情能圆满解决,她没有想赌输会怎么样,会不会被某些人当成鬣狗一样的玩乐工具,就像动物们没有预想自己的下场,它们只是觉得危险,身体下意识地释放着危险信号。 “夫人,就坐吧。”罗德里克说。 扬增缓过神来,她让业伽坐在了中间的主位上,自己去了文化大臣该坐的远处。 长桌上该来的人已来齐了,国防部长打量着业伽,他身形微胖,满脸的肉都紧绷着。这不是业伽第一次见他,但他前面几次都很和善,如不特意盯着他的动作,甚至会觉得他是个好脾气的工匠。 司法部长、情报部长、国土安全处处长、内政大臣,与会的二十多个人一一向业伽点头示意,他们还在用皇后的规格接待她,但眼中已没有对皇后的敬意。 “这份血缘检测报告可信吗?”情报部长问。 罗德里克点头。 “可她并不会说抚森话。”情报部长边说边打量业伽的神色,她对他们的话无动于衷,却也看不出惶恐焦虑。 “她接受过专业训练,在训练中将母语忘了。” “她的帝国话倒说得很好,所以总统阁下,请你想想事情该怎么办吧,她是你的女儿,她将一切都搞砸了,她该上军事法庭的。” “别把话说得这么重嘛,我们请皇后来可不是为了审判,她是抚森人,不会背叛自己祖国的。对吧,总统阁下。”国防部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扬增的手紧紧攥住自己的大腿,她想怒斥对方,告诉对方舒格并不欠抚森什么,抚森没有给过她钱,没有给过她地位,舒格为了抚森去做间谍,已尽了所有职责,哪怕失败,也不该招致怨言,因为这本就是无私的行为。大家对一个牺牲一切,冒着生命危险去维护和平的人,不赞扬她的高尚,而怒斥她做得不够!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卑鄙的事吗? 虽然她和罗德里克都清楚女儿身上充满了疑点,并非他们对外说的那样伟大,但这些疑点,他们都帮她粉饰过了。他们为她塑造了完美无缺的爱国者形象,可这都不能使贪婪的高层们满意,他们拐弯抹角地说那么多,不就是想将舒格放到更危险的位置吗,把这个看上去已失去了利用价值的间谍彻底榨净。 她年幼的宝贝女儿,本应该高高兴兴地在郊野散步的。可她这个无能的母亲,不光保护不好她,甚至没有资格为她在这种场合说话,她只能寄期望于自己的丈夫,他一向很好,她相信他能挽救家庭。 “直接说你们的打算吧,只要不危及生命,舒格是会照做的。”罗德里克说。 最先开口的情报部长跟国防部长却沉默着,还是内政大臣率先开口:“不如直接将业伽小姐的身份公开吧,当然不是以抚森总统之女的身份,而是以单纯的和平主义者身份。业伽小姐长相上本就趋于齐尔古拉卡人,没必要和抚森扯上太深的联系。让她发表公开讲话,承认她不是河流,她的伪装只是为了和平,而皇帝利用了她这点吧。” “这能为我们带来什么好处吗?” “揭开皇帝虚伪的面具,或许能让一些国家多了跟我们结盟的理由。”内政部长摆摆手,显然他自己也不信这套。 “言语是无法阻止战争的,皇帝反过来说舒格小姐欺骗了他倒有可能。别忘了,皇帝是以皇后为朋友报仇的名义发动战争的,舒格小姐不是河流的话,就更有教唆皇帝发动战争的理由了。就算她说自己是被利用,自己想要和平,皇帝也大可以用遭到欺骗的新借口发动战争。指望揭开舒格小姐的身份就揭开皇帝的虚伪是不可能的,一切解释权归皇帝所有,那些隔岸观火的国家是不会帮我们的。”情报部长说。 “好吧,看样子舒格小姐只能是业伽小姐,就让她不是人,而是河流吧。直接用长河的名义说,她不想战争。用长河的名义呼吁沿岸国家反对帝国的暴行。皇帝可说了,是长河要打仗,那长河现在说自己不想打仗,帝国自然也就没了借口。”国防部长看着业伽。 他们全程都是用抚森话进行交流的,业伽乖乖地坐在最中间,面对众人的言语及眼神没流露出任何不自然的表情,看样子就算要她去死,她也不会反抗。 “由长河直接来说,当然是最好的,就怕别人并不相信她是长河,皇帝可说了,长河不愿见任何人,而且她怎样由帝国来的抚森呢?我们绑架了她吗?” “皇帝可以指着人说是河流,我们当然也可以。放心,情报人员说皇帝身边并未出现疑似业伽小姐长相的人,最起码不用怕话讲到一半,出现两个业伽小姐,到时候谁真谁假就不好说了。据说皇帝检验业伽小姐身份时用到了火焰,那我们不妨再用一次,证明其长河的身份。长河想要和平,当然不愿继续待在帝国,她是特意随水流来抚森的。人类可没那么大的能力突破帝国的层层防守,越过国境线,只有河流,伟大的长河才有这种力量。是吧,各位。” 第49章 会场没有随此话振奋,不知何时,他们的语言变成了帝国话,所有人看向业伽,国土安全处处长问罗德里克:“总统阁下是怎么把她带来的?” “跟情报部合作。” “部长阁下营救得顺利吗?” “非常顺利,虽然在营救辞金中校时失手了。” “皇帝故意把业伽小姐送来的?”内政大臣问业伽。 业伽点头:“是的。” “舒格!”扬增急声呼唤,但内政大臣制止了她:“夫人,这里只有业伽,没有舒格。” “业伽小姐,你可以出去了。”内政大臣说。 业伽起身,扬增没说跟她一起走,这场会继续开了下去,话题中心的那个人只需要听从命令,并不需要提出看法,因为在场的其他人现在都认为她的话是缺乏政治素养的。 “小姐到底太年轻了,不该去做间谍的。刚才她怎么能点头呢,我们前面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说河流才能来抚森,她该继续伪装河流的。怎么稍微往营救转了一点话锋,她就承认是营救,承认里面还有皇帝的一份功劳呢。皇帝再故意,没有总统府跟情报部的行动,营救也是不可能的。她不该当着我们的面谈及皇帝的,她不懂得在危机场合避嫌,帝国还在以她的名义发动战争,她这样说话,将总统跟情报部置于何地。” 扬增的脸惨白,她低头坐在椅子上。 与会的人大多都清楚这场营救,皇帝在里面存了些小心思也是昭然若揭的,他们没有办法猜测其真实意图,但会能开起来便意味着大家决定忽略这点,只商讨怎样才能将舒格的作用最大化。 可舒格没有意识到这点,她被大家的话带着走,掉进了其中专为她设置的小陷阱。 会议继续进行下去了,业伽没有回房间,她被士兵安排着,站在门外听余下的会。四周很静,没有风声,也没有水声,房子的隔音效果很好,以人的耳力,超过五厘米便听不到讲话声了。所以她的身体离得稍远些,士兵就会来特意提醒。 结束时,里面的大人物们朝站在门口的她点头示意,就像两小时前那样,没有人对她站在外面表示诧异,这是故意的行为,要她参与会,但不再给她说话的可能,因为她的政治观幼稚,她没有资格,他们要她站在门外认清这点。 只有扬增看见她时哭了,她抱住她,将她冰冷的手握在怀里,啜泣着道歉:“对不起,舒格,妈妈让你受委屈了。” 业伽沉默,回到没有外人的屋里,才问:“如果这会导致舒格的危险,你会放弃身份地位,不惜一切地带女儿离开吗?格温说她从此不再跳舞,也会把我带离帝国。新连为可以为了这点,放弃帝国公民的身份。但她们说这话时,我的处境并不那么危险。可扬增,现在的场面对于舒格来说是危险的。” “她们是在骗你,她们的友谊没那么伟大!宝宝,不要想这些了,你不会有危险的。爸爸妈妈会安排好的,你把发言内容背下来,记住,不要说多余的话,不要点头也不要摇头,如果有范围外的提问,就保持沉默。这样你就会是安全的。” 业伽接过了发言稿,她的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所以不再说了。会议室外的温度并不冷,现在的屋内也不冷,但是幸好舒格已经死了。 第40章 会议现场 扬增将繁复的皇后礼袍披到了业伽的身上,叮嘱道:“现在你是伟大的河流了,记住,你不是舒格,他们再怎么引导,你都不是舒格。” 业伽点头。 妈妈等你回来,苹果派已经做好了,回来就能吃。扬增依依不舍地看着女儿,舒格小时候参加舞蹈表演前,她经常这么说。但这次,她没有把话吐出口,因为现在世界上是不存在舒格的,只存在业伽,她这个做妈妈的,要比谁都坚信这点,她不能漏出破绽,更不能去动摇女儿的心。 侍从们将业伽引导至会议现场,这几日里,她每天都按流程重复着此套动作,款款而行,悠然落座。环形广场上布满了人,她左边是总统罗德里克,右边是国防部长,设备已经调整好了,为证明此次会议的真实有效性,他们采用了最新的成像设备,能以直传而非录像的方式将一切记录下来。 远处的屏幕上有业伽的脸,她点头,那个她就也会点头,像水面一样,不过畸变程度要比水面小上许多。 随着电流的导入,一切正式开始。 中央宫殿内,皇帝陛下跟他的大臣们注视着业伽。 “这是冒牌的皇后殿下吧。”礼仪大臣说。 皇帝脸上挂着清浅的笑:“谁知道呢?不会是中校的妹妹吧。”他这么说着,却并不看跪在地上,被锁链捆绑的辞金,而是专注地盯着抚森那边。 大臣们面面相觑,皇帝以往说话虽云里雾里,对待皇后的身份问题时,却总是斩钉截铁的,无论他人说什么,他都说那就是长河的化身,那就是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间或引导,也都是暗暗地来。这还是第一次,他直接表示皇后可能跟抚森有关系,皇后可能是罗德里克的女儿,是间谍。 哪怕迟钝顽固如礼仪大臣,都不敢说话了。 辞金却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些情形通过语音设备传到了帝国使臣耳中,他们坐在环形建筑内,负责在适当的时机将皇帝陛下的话转述出来。 罗德里克对着屏幕已说完枯燥的开场白,他将话题转到了业伽身上,“各位明白,战争对自然是没有好处的,河流更不可能希望染上战火。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请当着众人的面说出你的真实诉求吧。” 业伽点头:“我不希望战争继续,我希望和平。” “有谁能证明她是长河?抚森并不是长河流经之处,她会管抚森境内的事?”尼拉布莱奥的使臣质问道。 罗德里克准备开口,按他们计划好的那样,如果有人怀疑舒格长河的身份,就用火烧她,当年皇帝也是这么检验的,他们实验过了,只要剂量得当,时间短,火焰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可他的话还未说,帝国使臣便先一步站起了。 “老朋友,别这么着急,我们的皇后殿下的确不在宫中,她几月前被从皇宫劫走了,盗贼不出意外便是抚森这伙人,他们惯耍阴招,不是害死一味上进的姑娘,便是抢走别人的至宝,坑蒙拐骗无恶不作,所以连河流都无法容忍他们。” 抚森高层的确想证明业伽的身份,但不是这种经由帝国验证的方式,罗德里克严词道:“使臣,河流不想的话,没人能将她带走。而冤枉他人为盗贼者,往往自己便有着强盗般的逻辑。” 他看向业伽,业伽在他的示意下点头。 远方的皇帝陛下笑了:“看来中校的宝贝妹妹的确是不想回来。” “你生气了吗?如果她愿意回来,你就继续你的游戏。如果她不回来,你就彻底将她遗弃,让她做傀儡,让她做小丑,最后在阴谋中死去。” “这是诅咒吗?中校,你以为你把话说尽了,我便会心软,进而饶恕她?” 如果没有一丝一毫心软,怎么想得出心软这种词,但皇帝的心软,恐怕和幼童踩死甲虫前的那份犹豫相差无几,辞金奚落道:“皇帝陛下,长河不需要任何人的饶恕。” “这样啊。”皇帝温柔地叹息一声。 帝国使臣直视着业伽,他悲痛地询问道:“皇后殿下,我们真的要停止战争吗?您身在抚森,必遭了他们的胁迫,但请您放心,您是安全的,哪怕说出真实的想法,也不会遭受意外,抚森没有胆子向您开枪,他们没有机会像暗害您的朋友那样暗害您。” “是的,尼拉布莱奥是站在您这边的,长河沿岸所有国家都是站在您这边的,您的朋友是多么可怜啊。” 业伽沉默不语,罗德里克桌子下的手正死死地攥着她的胳膊,按照事先安排,如果遇上跟格温相关的话题,她是必须保持沉默的。 可国防部长却道:“对那个女孩的死我们深表遗憾,经过调查,她的确是非自然死亡,但不是由于疾病,也不是因为剧院的陷害,而是她自己太想成功了,她想坐稳首席的位置,想超过所有人,这才吃了那么多超量的药,把自己吃死了。” 虚假的报告被扬起,他命人将其拿到摄像头前,不同语言的冰冷文字被诉诸笔端,里面没有直接下定义,只虚构了格温买药的记录,他们在引导她是个利欲熏心的女孩,为了进一步证明,他们甚至买通了格温以前所在歌舞团的领导兰萨尔小姐以及跟歌舞团有密切联系的富商爱格伯特,录像带被插入播放器中,那丑陋的嘴唇一张一合,惋惜道格温小姐的确是有天赋的舞者,但她初出茅庐还没那么厉害时,为了地位勾引过他。 歌舞团的其他人也说,格温小姐趾高气昂,是个将所有人都不放在眼中的利己主义者,她脾气很臭,因为一点小事就向人发难,说话的人背过身去,抓起自己的辫子,“瞧,她当时就是这么抓着我的,把我的头发拽掉了好几根。” 第50章 “还有,对于她吃药吃死了这件事,我们歌舞团的人毫不诧异,她以前就吃药的,你们不知道,她就是那种人,惯用不道德的手段。她也不爱舞蹈,对于每支舞的内涵,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又吃药,又使劲揽钱找老师,勾搭那些在舞蹈品鉴方面能说得上话的大人物,只是因为她确实有点这方面的天赋,她想利用这天赋往上爬,越高越好,这样她才能把我们所有人踩在脚下。” “她就是那么恶劣,喜欢折磨人,喜欢踩着人笑。” 画面里的人叽叽喳喳的,他们全部打开了话匣子,好像对于自己讨厌的那个十恶不赦、品德败坏的人终于被人发现了,终于死了,感到非常欣喜。 “虽然这是条无辜的生命,但帝国远没有必要借题发挥,皇后也没有必要跟这种人做朋友。”国防部长挥挥手,让他们将录像撤下去了。 皇帝幽幽地感叹道:“我们的骑士看到这些会哭的啊。”他的语气间没有同情。 国防部长还在继续发难,他怒斥帝国的卑鄙,怒斥帝国以这种无耻之人的性命为理由残害那么多无辜的人,怒斥帝国军人对抚森大剧院工作人员的残害,他没有说出新连为的名字,但他提到了那残害正是在皇后访问期间发生的。 他似乎正在将不好的话题慢慢转移到业伽身上,明明业伽是被他们邀请来的,是为他们而发声的。 罗德里克意识到了某些危险,他试图中断国防部长的发言,可情报部已顺着话题说了下去,他们没有怒斥业伽,也没有说业伽在其中的作用,但他们频频提起帝国皇后的名称。 他们强迫般问道:“皇后殿下,您的朋友是自己死的,而她的死被利用了,您也被利用了,是吗!” 罗德里克轻扣业伽的手,暗示她承认这些,她必须承认!她是抚森人,她该为了大局撒谎!如果她说真话,那会为抚森带来麻烦,也会给他们一家带来麻烦! 辞金已经说了不该说的真话,如果舒格再在这种场合说那些幼稚的真话,他的总统之位就危险了。该死的东西们,这是在挖坑,这是故意刺激他女儿。就算不跳进他们的坑里去,心里也要受上很大的委屈,他们就是为了让他女儿难堪,为了让她心灵受折磨。但舒格,你已经是个大人了,不要意气用事,坚强些吧,你会是爸爸的骄傲的。 业伽站起身,她走到各国使臣面前:“你们中的有些人我是见过的,阿尔杰,你年少时喜欢乘船到处冒险,为加达大瀑布的磅礴欣喜不已,现在却是个囿于一方的政客。” 被点名的阿尔杰站起身向业伽示意,但他没有将业伽的话放在心上,因为他的经历是可查的,以此伪装河流没有任何意义。 “格温是在我的注视下长大的,她是个有野心的女孩,为了成功远离了河流。她像千千万万个人一样,有一些属于自己的小心思,但并没有你们说的那么坏,她很骄傲,偶尔言辞无端,她很努力,看不起懒惰不认真的人,她得罪的人很多,她不屑于和那些吃药的人为伙,她认为自己非常有天赋,认为那些人吃药也比不上她,因为舞者是要有灵魂的。她一直很大胆,她惹恼了他们。” “皇后殿下。”国防部长的脸阴沉下来,他在警告她。 业伽没有理会:“格温是非正常死亡,凶手已经得到了严惩。抚森不该说谎,帝国也不该发动战争。” 环形广场骚动起来,与会民众窃窃私语着,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逃难来的可怜人希望这次会议能带来好的结果,他们能过回好日子,业伽的话显然并不如他们的意。 “你什么意思!嘴上说着和平,却暗指人是我们害的吗?你这该死的污蔑他人的毒虫!不要脸的间谍!”不知谁大声地开始用抚森话痛骂业伽。 中间夹杂着一些为她和格温说话的,“那个女孩的死很可能就是无辜的啊。”“别为难人了,我们应该将刀对准卑鄙的帝国,而不是被他们利用的可怜女孩。”可惜吐出这种话者,很快便挨了重重的肘击。 “杀死间谍!”“杀死间谍!”的声音震耳欲聋。 帝国使臣没有靠近业伽,只说:“皇后殿下还是坐回去吧。” 业伽听不懂抚森话,但她从神态可以看出,他们希望她死。 “这些人里有你安排的吧。”辞金仰起头凝视皇帝。 皇帝摇头:“别把帝国想得那么神通广大,中校。” 可你的兴奋已溢于言表,还有你的紧张,总那么恶毒的话,迟早会狠狠摔一跤的。 辞金阴暗地看着画面,他并不开心,罗德里克的表现非常让他失望,他已经有点不想看下去了,他怕在众人的权力博弈中,他的家将彻底分崩离析。 皇帝也并不像他想得那么开心,对于背叛自己的间谍,他是不准备让她活的,可到底是不讨厌她,现在看她如自己设想中一样慢慢走向危险的境地,倒充满了惋惜之情。 可惜她应该是无法逃出生天了。国防大臣早就不想做国防大臣了,情报部的日子也委实枯燥,罗德里克下台,是抚森高层喜闻乐见的,他们家族把持了抚森太久,该洗洗牌了。 通过三言两语达成和平是不可能的,高层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也是敢将国家置于危险中的,既然打仗必不可免,不如让他们狠狠捞上一笔,为此他们甚至可以和敌人短暂合作。皇帝看着这场人为的灾难,感到些许恶心,闷塞悄悄席卷他的胸腔,他伪善地想到,希望业伽不会察觉他在其中的推波助澜,他在她心中的形象,还是不要那么坏的好。 “在座没有间谍,只有帝国的皇后殿下,皇帝说了,她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的化身,是来倡导和平的。” “河流都是假说法,什么倡导和平!他们是奸夫□□,这场战争就是台上的女人挑起的,就是她说自己朋友被帝国害了,皇帝才发动战争,她无法带来和平,只能带来又一场战争!” “他们已经撒过无数的慌,为什么还要信他们!” “杀了她!” 罗德里克派出卫兵去阻止群众暴乱,卫兵们的心中却也充斥了太多不满,说到底,他们是不信业伽的,她不会说抚森话,她是帝国的皇后,她来进行友好访问,访问却是趁他们不备进行炮火袭击。 现在她还想在进行又一场欺骗后全身而退? “总统不站在我们这边吗?是因为她长得像你的女儿?她每晚都和皇帝睡,要是你的女儿怎么可能不知道战争要发生。她不是你的女儿!而是别人派来挑动抚森与帝国关系,蒙骗你,同时引导皇帝发起战争的巫女!杀了她!杀了她!” 扬增为了不露出表情上的破绽,本是藏在广场外静等消息的,可巨大的声响惊动了她,她不顾侍卫的阻拦冲进了会场中,看到了让她肝胆俱裂的一幕。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的人全在攻击她家舒格,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亲爱的,快为我们的女儿说说话吧。 扬增期盼的目光望向罗德里克,罗德里克决定紧急中止这场会议,可几位部长拦住了他,情报部长率先发难:“总统,我们不能就这么让河流陷于议论中,这是对泽米布雅真文业伽的不敬。更何况他们还质疑你与她的关系,这对伟大的河流是怎样的侮辱啊,虽然她确实被格温欺骗了,也被帝国利用了,没办法,她是他们的河流,天然地就心向他们,但哪怕如此,我们也该尊重她。” 的确,事情不能就这么结束,他们应该转移话题,“就用火烧她吧,河流总是不怕水的,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她以帝国皇后的身份现世,她有着河流的公正,她倡导和平,她不是间谍,不该被这样攻击。”罗德里克说。 柴草被迅速拉到业伽周围,几桶油倾倒其上,群众的愤怒却未停止,他们中的某些大喊着:“你们在欺骗谁!她就是用这种方法通过了皇帝的考验,成为了帝国的皇后,她怎么可能怕火!你们用的真的是油吗?里面有没有添加别的化学物质。这个间谍身上又是干净的吗?你们是用这种方法掩护她!欺骗我们!” “罗德里克,我看她就是你的女儿吧!新闻上说你的女儿几年前就失踪了,她是不是去了别的国家,被培养成了其他国家的间谍,心中再没有抚森。她连我们的话都不会讲,你还把她当做你的女儿?被她利用?再维护她,你就下台吧!” “下台!抚森不需要你这种总统!” “帝国跟我们说不准都是受害者,不光这个女人是间谍,那个格温也是间谍!故意用自己的死来挑起两国争端!” “总统,杀了她!不要用火,要用枪,用炮!要对着她的脑袋射击,如果她是河流肯定没事,如果她不是,那她就是间谍!不管是哪方间谍,总之不是我们抚森的!杀了这居心叵测的间谍,杀了这皇帝行恶的帮凶!” “如果总统你维护她,那你就应该跟她一起死!帝国是不是许了你什么好处,我们怎么这么突然地就被袭击了?” 第51章 罗德里克本想挽救女儿,但火星已溅到他自己身上,他没有看躲在暗处的扬增。心脏剧烈跳动着,他努力权衡利弊,舒格基本是没救了,就算他拿出血缘检测报告,也无法让抚森民众相信她。他们中的一部分已坚信她是某个坐收渔翁之利国家的间谍,如果现在支持舒格,那他们全家就完蛋了,他跟扬增都会上绞刑架。 他不能站在舒格那边,就当这个女儿多年前已经死了吧。没有办法,不是他不想救自己女儿,而是形势太严峻了。 罗德里克控制住了自己的面部表情,他没有露出父亲要杀死女儿般的悲伤,多年的政治生涯锻炼下,他甚至从内心激出了无尽的冰冷,就像他下令轰炸城市时那样,虽然可怜可惜,虽然对方无辜,但权衡过后,对方的命仍是必然要被舍弃的。这么想着,他完全说服了自己,无奈道:“既然你们要用这么惨烈的方式,就用吧。希望河流可以宽恕我们对她犯下的罪行。”希望女儿明白,他这完全是迫不得已。 卫兵们得了总统的命令,推搡着将业伽拉到了高地上,这个位置可以让场中的每一个人都看到她。 皇帝的脸色难看了起来,他看到那些加诸在业伽身上的手,他们的粗暴让他感到深深的厌恶。 “中校你看,你的父亲下令要杀死你的妹妹呢。其实他可以暂时稳定住局势,先将你妹妹关入牢中的,就说皇后殿下身份尊贵,进行破格的验证手段要征得帝国的同意,以免两国关系进一步恶化。或者直接说活着的人质比死了的间谍的有用,我们该压取她的所有价值。然后呢,他就可以偷偷将你的妹妹运走,对外解释说是帝国将皇后偷走了。”皇帝走到辞金身边,用脚踩在他的肩膀上,辞金跪地的身躯僵直,没有吐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深深的绝望所凝成的浓黑围绕在他眼前,几乎使他看不清画面,也听不清皇帝的言语,他让业伽伪装舒格时,是抱了些测试父亲的想法,他想知道,如果再给父亲一次机会,他会不会呵护那失而复得的宝物,妈妈是那么伤心,他也表现得那么悔恨,但要是,要是舒格回来,他的悔恨是否就消散了,就把舒格过去的离开不当回事了。 他知道以那个畜生的冷酷心理,很可能会假装没有舒格失踪这件事,以让自己安心。他知道他可能再以严格的标准去命令舒格,他知道的。如果舒格真的回来,他该把她藏起来,一辈子都不让那个畜生见舒格,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忏悔,他只会折磨他的妹妹,要求她尽总统女儿的责任,他根本不会想舒格是不是不愿意,舒格是不是已经承受不了了。 因为是河流用那张脸,所以他让她接近了父亲,他只是抱有侥幸,想看看他会不会珍惜,他想到他可能言辞恶劣,想到他可能强迫她将计就计,想到他不会给她自由,但他没想过,父亲会不要女儿的命。 “业伽可以逃走,但一次次犯下重大决策失误的他,还能当总统吗?说不定愤怒的民众会将他送进监狱。当然,这只是我为他找的说辞,如果他愿意为了家庭放弃身份,他是肯定能带夫人孩子一起离开的,哪怕当逃亡犯,也总有地方可去,他有那个能力。只是这样,他的总统之位就要彻底没了。他可舍不得。”皇帝将脚放下来,如果罗德里克有那个被千夫所指也势要保住家庭的胆子,他会顺便把辞金送过去,让他们一家团聚。但那个老东西选择了权力。 他的女孩是那么好的间谍,平时一举一动完全让人挑不出错来,哪怕现在被枪指着,也神色从容。可这么优秀的女孩,就这么被那个老东西连累了,如果那个老东西权力抓得稳,他的女孩就不会陷于这种境地。她可能还会回来当间谍,当她的帝国皇后。 是的,这场悲剧是怎么造成的呢,射死她的枪已经上膛了,有没有人来救救她。 罗德里克救下她的话,与抚森再次议和也不是不可以。 皇帝的心乱了起来,他的意识深处感到了丝丝后悔,理智却又马上将后悔按下,但按得太慢,他还是想起了跟她相处的日子,想起他们两个一起对着地图聊河流沿岸的故事。他已经能将婆达州犀牛角吹得很好,甚至想办法让声音不那么嘶哑,她还没有听过。 以后也听不到了。 枪射向了她的头颅,辞金在那瞬间张嘴,喉咙在复杂的心境下无法发出任何哀鸣,眼泪遂顺着脸庞流了下来。 他们都看到了那夺人魂魄之物前进的方向,先于血浆迸出的,却是另一个冲上去的头颅,接连不断的射击让血腥弥漫,辞金的泪突然停了。 “中校,看来你家还有些像人的人。”皇帝幽幽地说。 不过一切都太晚了,他们已目睹最早几枚子弹的轨迹,后来的人只是平白牺牲。 皇帝脸上再次浮现出他最常见的温柔微笑:“母亲陪女儿一起死倒是很好。” 第41章 揭露 业伽看见了泛着光泽的子弹,也看见了扬增那张焦急灰败的脸孔,她的生气消失了,脑袋随后变得模糊,大量的血液从她破烂的身上涌出,她死了。 没有遗言,没有最后叫一声女儿的名字,她那么迫切,只希望挡在舒格的面前,替她死,或和她一起死。 她都想了些什么呢,看见丈夫下令杀死女儿时,看见事情再无转机。河流以自己的经验想了想相似的场景,她看过很多,大抵是眼泪与怒号,她们有的瘫在地上,有的抢了刀剑杀死自己的丈夫,也有的跟扬增几乎不存在差别。 枪声停止了,扬增的身体也跌到了地上。 业伽依然站立着,冰冷的武器曾在她脸上产生小小的漩涡,不过还未被人发现,就消失了。 “突然冒出来的是谁啊?怎么那么像总统夫人。” “就是总统夫人吧。” 人群中悄声议论着,硝烟味在场中挥之不去,罗德里克僵硬起身,卫兵上前翻看了扬增的尸体,他们已确定这就是总统夫人,脸虽然被射烂了一半,但余下部位、手、肢体形状以及装饰品都证明了她的身份。 可没有总统发话,他们是不敢开口的,如果总统不愿承认她的身份,那她就不是夫人。 他们沉默着,该发话的人终于走到了位置。 罗德里克喜欢扬增那忧郁的美好,喜欢她的脆弱,喜欢她依靠自己时的模样,不喜欢扬增的指责,扬增的横眉冷对,幸好扬增很通情达理,只在私下的一小部分时间里那样,从不在公众场合给他难堪。 你现在做的太过了,这是在世界面前,为什么紧要关头不理智。舒格比我还重要吗?她在我们心中已经死过一次了,你说过为了我,会不再想她的,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为了她的命,牺牲了自己的命,牺牲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光,甚至给你选择的话,你会牺牲我来之不易的仕途。 罗德里克三十年前认识扬增时,巨大的爱意充斥了他的全部细胞,过后的每一年,他都能感受到自己对扬增的爱,但现在,爱意突然消失了。不用任何思考,也不是身体机制的应急保护,而是从内心深处的感到空白,感到不耐烦。 指责的话语只是为自己此刻的反应找的理由,事实上,当他看到那冷冰的尸体时,他的感情就不存在了。生命存活时,哪怕像朵枯萎的玫瑰,也到底是以人的方式在呼吸的,从中不乏美好。真的死了时,可就不是什么阴云,什么落叶了,只是僵硬的一团杂质。 很恶心的。 罗德里克没有再看扬增,他漠视妻子的尸体,问业伽:“伟大的河流,你没有事吗?” 密集的子弹下,怎么可能连擦伤都没有。 业伽点头:“罗德里克,你让她失望。”人的细微情感总存在巨大差异,业伽不能给扬增的具体思绪下判断,但浮在表层的失望,是显而易见的。 罗德里克这才又看了扬增一眼,这具腐败的尸体实在是丑陋,可河流既已点名身份,他便不得不流露出丈夫该有的悲伤,于是他对着扬增的尸体低头,道:“伟大的河流,您也许听过,您长得有些像我们死去的女儿舒格。她或许是在看到您有危险时,心里恍惚了,这才不由自主地冲上来替您挡枪。舒格的死是她心里的一块疤,她对外甚至从不说舒格死了,只说那是失踪。如果给她一次用自己命救女儿的机会,她一定会做的,她是个好母亲。” 业伽听着他虚伪的话,摇了摇头。 她转问道:“能让我给格什文打个电话吗?” “当然可以。” 通讯设备被拿来,皇帝在中央宫殿内当众接听了。 “辞金在吧,如果不在,请将我的话转述给他。” 没有问候,也不等皇帝回答,她像是跟辞金直接对话一般,开口道:“你的妈妈死了,你的爸爸在权力与自身面前选择了牺牲自己的女儿。费奥拓战争纪念塔里,你展示了那份虚假的血缘检测报告,要我伪装你的妹妹舒格,因为你的姨外祖母曾献身于我,我答应了你的请求。你的妈妈非常高兴,但她对女儿的态度总是屈从于自己的丈夫。你的爸爸在意识到女儿还活着后,所有的忏悔便不复存在了,他非常严厉,要求你的妹妹不断牺牲,他用亲情要你的妹妹去做顺从的政治工具。你妹妹就算还活着,也会被再次逼死的。今天是你爸爸下的令,但如果是真的舒格,可能会在早前便自杀。辞金,你的妈妈跟你都说舒格是个柔软脆弱的女孩,她是承受不了你爸爸的批评跟冷酷对待的。哪怕女儿失而复得,他也未展示过温柔,他会逼死舒格的。是的,这场伪装已经没有必要了,在意你妹妹的妈妈去世了,无论你是想抚慰她的心灵,还是想看你爸爸的忏悔,都已再无可能了。” 第52章 辞金从扬增出现那刻起,便失去了所有反应,当扬增倒地时,他的身躯也轰然倒塌了,脸贴在冰冷的砖上,哪怕业伽说了那样使人震惊心碎的话,他都没有再动一下,事情早已超过了他的承受能力。 皇帝直直地看着业伽的脸,画面中她的声音跟通讯设备中的声音存在两秒延迟,所以就像回声般,沾染着非人的缥缈感。 “辞金,她说的是真的吗?” 侍卫长将辞金的脸抬起,但他眼神空洞,无法言语。 会议现场的罗德里克显然也有诸多疑惑,随着疑惑生起的,是深深的戒备。跟辞金合伙骗他们是什么意思,眼前并不是舒格吗?对,她只是长得和舒格有些像,谁也没看过舒格长大后的样子,扬增太急于找寻自己的女儿了,她又的确和扬增祖上长得像,当辞金拿出血缘证明时,扬增立刻就相信了,自己虽还想再检测一遍,但扬增少有的斩钉截铁,拒绝他拿这种事伤女儿的心。 “辞金又不会骗我们,这就是舒格啊。”扬增满含热泪地说,他也不觉得辞金会找人伪装舒格,这孩子遗传了他的疑心病,而且辞金跟对方初见时的反应那么激烈,甚至想害死对方,后来检测报告出来就柔和了。 真是妇人之仁,当时他该无视妻子的泪水,直接给对方再检测一遍的。 “她就是间谍,夫人为她死了,她还说那么刺激中校的话。”场中的声音轻轻响起。 民众的反应贴合了罗德里克的心,他现在不希望那些声音停止了,它们应该响得更大声些,好让他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扬增的死根本就是白白牺牲,眼前的恶毒间谍是不该继续存活于世的,她多呼吸一秒,都是对他家庭的亵渎,他该尽早解决。 国防部长跟情报部长很久没说话了,显然持观望态度,他们转过头来会不会拉拢这个女人呢,这个女人躲过了一死,更像河流了。 虽然怀疑的人仍旧不少,但检测已进行过一次,现在放过她的话她可能就真的逃出生天了。 他的妻子变成了无趣的死物,明明是为她而死的,她却不怜悯忏悔,不显露情绪,还冷静地伪装她的河流,以河流的身份说话,并借此攻击他,说他冷漠无情。 真无情的,心思险恶的不正是你这间谍吗? 罗德里克板着脸,在业伽将通讯设备归还时说道:“伟大的河流,刚才发生了一些小意外,现在让我们接着未完成的测试吧。” 场中一阵喧嚣,却没有人大声反对。这次罗德里克亲自动手,他将枪抵在业伽太阳穴上。 业伽制止了他:“总统阁下,没必要使用武器。”说着,她的身躯逐渐透明,女孩的形状彻底消失了,她当着众人以及成像设备的面变成了流动的水,里面深不可测,似有无尽溪流。 皇帝睁大眼:“你们都看见了吗?” 所有人的眼都没法从屏幕中移开,他们的嘴倒是回答了皇帝:“陛下,她的确像河流啊。” 格什文颤抖起来。 抚森会议现场瞬间乱了,人群不安地往前挤,想进一步看看这是怎么回事,太诡异了,怎么会有这种存在,不是单纯的水,而是无尽涌动的河流的微缩形态,体积并不大,内容却很多很深。 它发出了跟女孩一样的声音:“我在此证明我的身份,我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是长河,是南普顿,是血拥里,我应皇帝格什文的请求及诸人的愿望而化成人形,与此同时,帝国将停止战争。帝国没有做到。我应中校辞金的请求伪装他的妹妹舒格,子弹在射向扬增前便射向了我,从人类的身体结构看,身为舒格的我已经死了。现在我将回去做我的河流,一小时后我的所有流域会停流十秒钟,以证明我的身份。倡导和平的从不是我,而是你们。渴望亲情的也从不是我,而是你们。多年前为我命名泽米布雅真文业伽的那位智者曾说过,你们将对着河流看见自我,但河流总在流动,就像世事总是多变,裹挟人前进,在这份扭曲中,掺杂了太多外界的力,使你无法看见真容。格什文,你说这是复仇之战,是荣誉之战,是为了捍卫个人的存在与尊严,是用血与火讨回公道。可本意是煽动,是利用民众的热情进行侵略。总统、部长,你们为了权力愿意牺牲所有人的幸福,为了排除异己,可以大肆污蔑、强迫,让好人蒙羞,恶人当道。你们打着为了抚森的口号,实际不把人当人,只当做获取选票、通往权力的垫脚石。你们中的某些人,甚至期望战争长久些,好趁着乱局多多获利。”业伽看向镜头,也看向罗德里克、国防部长、情报部长他们,她的形体似乎未表现移动,声音也是扩散的,但每个人都感觉到了她的视线。 她的身体渐渐下渗,地下河随着她的涌入而水位暴涨,她不准备过多停留,在水位变化能被人发现前,她的大部分已沿脉络流走了,她的最后一小部分说:“这可真是糟糕啊。” 随后,便突然消失不见了,就像水蒸发在空气中。明明前一刻还是那么广大澎湃的江河,下一刻却朝露般隐匿了。 远处的钟声轰然作响,整点到了,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五十分钟,所有人马迅速行动起来。扬增的尸体静静躺在地上,直到被裹尸布覆盖。 第42章 忏悔 皇帝来到河边,眺望宽阔的河面,一切静悄悄的,唯余水流本身的声音,大型船只的行运暂停了,两岸的人也被下了禁严令,他们中的大多数仍被允许停留,但没有人可以肆意行动、说话。 抚森发生的那一幕没有被广而告之,流言却仍散播开了。与会的使臣们将消息传出,河流沿岸的众多国家沸腾了起来,他们的高层人物齐聚在江河边,看着钟表等那时间来临。 “不会太准时吧,晚一会或早一会都是有可能的,我们得聚精会神才行。” “那真的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河流可以化成人形的话,我那只乌龟应该也可以,它据说已经六百多岁了。” “让流动停止十秒,迈轮这是生气了。” “皇帝是怎么说的,他跟皇后相处的时间最长。” “皇帝不一向说皇后是河流嘛。” 虽然匪夷所思,但观看了会议现场的视频后,很多人还是相信了业伽的话。这片大陆上关于她的传说本就不少,不过针对她发表的政治内容,众人就不大理会了。 河流总是河流,它们的见解思路跟人是存在很大差别的,如果它在意人类的生命,那世界上就不会有洪水致死的了。以河流的特性而言,大概只是最近在它身边倡导和平、辱骂皇帝、猜疑抚森的人太多,它被带歪了而已,不能当做河流的真实想法。 停战不停战的,还是要看多方局势。 皇帝也没有说停战,他直直地凝视河面,眼睛未闭合过一次。终于,时间到了,所有的河水不再流动,波涛瞬间平整,那总是泛起波纹的江面此刻如同光滑的镜子,将世间种种都照了进去。 加达大瀑布成了淅沥的水帘,总是奔腾怒号的震江温和起来,里面的生物似觉诧异,几条大鱼越上水面。四周的水声消失了,天地间都静了下来,耳朵从河流的白噪音中解脱,一时还反应不及,留下些细微的嗡鸣。 皇帝耳边的嗡鸣声最大,他觉得自己什么都听不清了,是的,他拥有过一切,他在世界面前炫耀他有这一切,但内心深处觉得那是假的,所以从来不当回事,他嘲讽对方,给对方难堪,等着看其出丑。而真正该被嘲讽,正当着所有人面出丑的是他自己。 这些都不重要,如果她肯当面训斥自己的话,自己并不介意被全世界看到,可还有机会吗?她还会再给自己这个机会吗?平整的水面映出扭曲的身影,他在她心中,也是这样的吗? 皇帝的眼睛通红,血丝缠绕了绿色,河流声再次响起时,他转身,命人将辞金带去密室。 他自己换上了便携的私服,举止优雅,看不出慌乱。 吩咐注意抚森及各国的动向后,他进了密室中,封闭的空间内,所有声音跟动向都被隔绝了,辞金四肢瘫软地倒在地上,锁链从身上解除,身体内注射了药剂。 “你的妈妈死了,为了根本就不需要她用命去救的河流,白白失去了生命。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你的谎言。中校,将人设进圈套里的人,自己也是非常容易被波及的。” 辞金木然地瞪着眼,他应该是听懂了,但没力气回答,泪从他的眼中不断涌出,脸部却扯不出其他表情了。 “怎么,你平时不是很意气风发。你在等着我倒霉,等着我辜负她,你看见我对她那微微的在意时,心里一定很开心吧,因为我的感情越深,最后便越痛苦。看看你这狼狈的样子,死狗般,就差口水流出了。我可以非常善良地告诉你,想怎么流鼻涕就怎么流鼻涕,想怎么流口水就怎么流口水,你的丑陋该被所有人看到,但你无需在意,因为世界上在乎你的人已经死了,被你的蠢毒害死的。你在失去对方的见证时,便不再人格完整,也就没有仪态可在意了。” 第53章 皇帝笔挺的身姿俯视着蜷缩的辞金。 当又一句“失去”时,辞金抽搐了,他不受控制地扣紧冰冷的地面,指甲全部磨损、脱落,血在上面汇成了痛苦的涂鸦。 皇帝知道,自己接下来也要这么痛苦了,他骂辞金的话也全是骂自己的话。这个幸运的家伙有疼爱他的母亲,自己只有一个权力欲旺盛,将孩子排在末位的母亲,但河流一直在,河流是他的亲人、爱人。 可他们都自作聪明,用那点小伎俩去考验人,考验到最后,本该拥有的也被剥夺了,这是咎由自取啊。 “皇帝陛下,你正在看着吗?你看看是不是我的妈妈死了?血怎么从她的头颅里流出来了呢?你看看是不是我的妹妹死了,她怎么化成水了呢?我的妹妹,我是从井里打捞的她的尸体。”辞金捧着自己的手,他恍惚中将自己流血的手指看成了母亲的头,将滴落在上面的泪看成了溺死的妹妹。 皇帝漏出平日那完美无瑕的温柔微笑:“是的,我正在看着啊。你的妈妈当然死了,她死前还听到你父亲下令,要杀死你的妹妹呢。你的妹妹,她在井里死了一次,在和平大会上又死了一次,人本来只该有一条生命,也就可以幸运地只死一次。可你非要耍些手段,那死亡也就变成了多次。冷静些吧中校,少动歪脑筋,不然事情会越来越糟糕的。” “是不是我的妈妈死了……”辞金好像没听见皇帝的话,他不断地重复着,重复一家人的死亡。 皇帝看着看着,悲凉中生出抹欣喜来,自己要比眼前这个可怜鬼幸福多了,他家人的死是无法挽回的,而河流只要愿意,还可以化成人形。 是的,他无需低落,他爱的是河流啊,今天刚刚看过的,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她是那么宽广,她有着真正的温柔与无边的包容,她已看过自己的全部丑态,可依然愿意做他的皇后。 她当着全世界人的面骂了抚森那么多句,而对同样卑劣的自己,她却未责怪太多。她本就是他的河流啊,她说过他小时候讲的那些幼稚的话,当时还觉得这间谍诡计多端,现在看来,她连那么微弱的话语都记得清清楚楚啊。 “她是看着我长大的,对我就像你妈妈、你妹妹、你的全部女朋友加起来的感情那样,她是哺育帝国的河流,也是我的皇后啊。中校,谢谢你,看着你的丑样,我感觉好受多了。你真是个可恶的人,把我们美好的姻缘往险地里推,诱导我怀疑她,还坚称她是你的妹妹,你遭到报应真是应该的。你们全家配不上她,知道吗?你们承受不住跟她的关联。” 皇帝真正快乐起来了,他完全开导了自己,脑中想着跟业伽发生的一点一滴。 “我们的婚礼是在众人的见证中举行的,她当着所有人面,说愿意嫁给我。你呢,你们全家都不敢在别人面前承认她是你妹妹。她的朋友去了你们那里,你们竟然联合外人把她害死了。她的朋友在我这里可好好的,我给了她皇家剧院真正的诚意,所有人都维护她首席的位置。不得不说,虽然我以为业伽是间谍,但我到底没做出太过分的事来。” 帝国境内那些侮辱她的话,都是别人说的。毒害、暗杀、谣言诽谤,都是别人做的。他给她的,只有权力、金钱,无尽的荣耀与无尽的呵护,虽然是做做样子,但实处好歹在。 皇帝想笑一下,以让快乐达到新高度,不过在辞金的抽搐中,他想到了他的河流,他的河流被很多人非议着,他们后期甚至当众对她指指点点,他们用火烧她,来证明她的身份。 尼拉布莱奥的拉吉普特用枪射过她,公爵给她下过毒,她的礼物中有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她被他用脂粉熏过,把她表面晕染得好像个浮夸虚荣的小丑,她被关进监狱里,在一帮陌生人的挟持下,离开了自己熟悉的土地,在肮脏的轮船里随大海摇晃了很久很久。 她是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啊,如果不是他要她出现,如果不是他要她做自己的皇后,如果不是他的故意为难,她怎么可能受这种委屈。 他是罪人。 皇帝背过身去,不再看辞金,广场上的人骂着他的河流,说他的河流是间谍,是战争的帮凶。 她,她背上了发动战争的罪名。这是跟人形的她不同的,如果说人形的她只是一抹虚影,河流的她却是真实的本体。他竟然直接地,说是长河要为朋友报仇,说是长河要发动战争。 要发动战争的、卑鄙的明明是他!他对河流的确失望过,但不该那么做的。她从来没有冤枉过他,他却给她扣了那么大一顶帽子。 他还说自己爱她,她化成人形来见他了啊,他小时候许过愿,说如果她肯来看自己,只要一眼,他就会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 他没有做到,他给她的只有灾难。 她没有让他受过委屈,他却光给她委屈受。 “中校,继续在牢里关着吧。你这辈子已经不可能得到幸福了。”皇帝打开密室的门,他出去前最后看了眼辞金。 这个失魂落魄的男人已经不哭了,他完全成为了悲伤的容器,血从他的各个部位涌出,将他的身躯跟面容完全模糊。自己哪怕流比他更多的血、更多的泪也无法偿还罪孽。 明面上那些虚伪的爱甚至比真实的伤害更可恶。 下次他说他爱她,她是否会当做一如既往的谎言。他的爱已经没有可信度了,他的付出好像全夹杂着算计。 “让新连为去找皇后。”他下令道。 天空湛蓝,长河平静地流淌着,皇帝驱车前往悬崖上的城堡,他期待着那里会出现业伽的身影,但理智告诉他,她不会出现。 她还有一部分在那个大陆,她在板块运动前曾流经那里,现在有机会去看看,趁凝成身体的水还没有挥发,她会在那个大陆上肆意流淌些时日吧。 虽然以河流潜在的能力,凝成多具身体完全不在话下,就像她跟他在一起时,也知道自己其他角落发生的事,她的思维域广阔,不过一向遵从着人类社会的规定,不会随便显示河流的本质,也不会化成两个身形。 如果她在那里凝成人形,就不会在这里凝成人形了。 他要想她,可以跟外面的江河直接对话,但这种形态下的她只会聆听,不会回答。 他想听听她讲话的。 “你现在在那片大陆上做什么?真的不愿意化成人吗?” 河流照旧流淌,没有多余的声音。 是的,她被他伤害了啊,她说要回去做她的河流了。在那片大陆化成人形只是他的妄想,新连为能找到什么,就算她们是朋友,她也不一定会见的,她是河流啊,河流才是她的常态。 新连为会站在她的那一边。 可是,可再让他见见人形的她吧,他们还没有好好地交谈过。他希望当着她的面赎罪,也希望得到她的原谅。 他会努力让战争停下的,如果战争真的停了,来见见他吧。 如果十年后还不愿意来见他,那也没什么,是他做得太过了。他必须跪在河边,以比辞金更狼狈的姿态去忏悔。 皇帝从城堡的露台上眺望茫茫的河水,他从那里看见了自己的未来。他努力想象曾经甜蜜的时光,并希望在最终毁灭前看见对方施舍的一面。 “公布出去,如果泽米布雅真文业伽愿意化成人形,再次站到皇帝面前。皇帝将匍匐于地上,忏悔自己的罪孽。” 第43章 内列林 战争没有停止,相反的,它扩大化了。 业伽看着天上掉落的火球,这些灼烧之物将她存身的水系烘烤得瑟瑟发抖,年轻的河流没有经历过数亿年前的陨石撞击、火山爆发,它的水流激荡着,遇到尸体时把控不好力道,造成了河槽形状的迅速改变,冲出去的水得不到拦固,大量蒸发下渗了。 “你往南边去吧,那里好像很平静。”河流用自己的语言对业伽说,它教会了这个外来之物本地的习俗,心里很高兴见到位新朋友,但它明白,已到分别的时刻了。它的地下水系指引了方向,那里通往另一条大河,它的新朋友会喜欢的。 “还可以再待会,这些轰炸看上去可怕,力量却还不如一座小火山的爆发,放心,它不会对我们产生太大影响的。我走遍了你的流域,你很健康。” “好,我继续为你灌输这片地区的事吧。”河流看着仓皇逃窜的人群,描述他们先祖进行过的同样行为,只是装备差上很多,波及范围没有这么广,鸟兽虽然受惊,但不会在跑掉前死去。 业伽已经学会了抚森话,她凝成人身所需的水量巨大,消耗却不多。变回水时,往往也是在自己的流域,不存在时间上的考虑。现在这种情况太少见了,她是原形,却不在自己的水域流着,用它地的水做补充,则很容易被吞噬。而她得不到补给的同时,还在流动中被卷走了大量水。这让她不得不想到了时间,以现在的消耗量,可能十年左右,她的旅行就彻底结束了。 第54章 跟原身的联系还在,她知道自己的流域附近也发动了战争,同这里的火势不相上下。格什文在城堡前说的话她听到了,那份命令最终未被下达,大臣们拦住了皇帝,却也承诺,可以让这成为份流言,在小范围内传播。 所以业伽听到了呼唤她的话语,就像一开始她被呼唤时那样,只是这次的声量小了很多。因为战争已经脱控,不是皇帝一个人能左右的了。皇帝的忏悔固然喜闻乐见,但又能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呢? 业伽喜欢做河流,不喜欢做人类,所以她忽视了那份渴求,专心地在两地间流淌。这是非常难得的机会,她可以探寻这块离去很久、陌生又熟悉的大陆,老朋友几乎已经不在了,这将是她最后一次触及此地,往后,除非大的变故发生,否则两块大陆的河流不会产生联系。 顺着地下的脉络,业伽流过了一片又一片水域,直到大河围住了她。 “好久不见。”漩涡用自己狂暴的力量将水面破开,直白的水流声席卷开来,“还是头一次以这种方式见你,将自己的身体分成这么小的部分,在别的水域逗留,难道不恐怖吗?” “还好,感觉恐怖时我会舍弃这一部分的。” “把前方当成入海口吗?” “是的。” 大河的漩涡停息了,它发出了河流的笑声,舒缓地荡漾着:“你现在过得如何,我听人类说,你还是世界第一大河,水量非常可观。” “比多年前少,那个总是下雨的时候真是美好。” “是啊,我们就是那时候认识的。”大河,也就是业伽来的路上,听到过声音的内列林河说。 多年前,当它还是条水量一般的河流时,长河已经是所有物种认可的长河了,它们位置相差很多,仅有的交集便来自雨水凶猛、宣泄不停的那百年,通过地下水系,它们短暂沟通过。 “我在来的路上碰见了很多河流,但没有熟悉的。” “它们的地理位置不太好,还是赤道地区最适合我们了。你跟它们都说了什么,像你当年跟我相通时一样吗?” “差不多。” “它们正在倒霉吧,跟人类活动区挨太近了,周围动不动就被倾倒恶臭的垃圾,还有炮火。它们要是像我一样,水量不定,动不动就冲垮房屋,绞碎大船,就不会那么倒霉了。” “这并不是它们能决定的。”业伽说,她有着河流最普遍的性格,一切顺势而为,但显然,她的老朋友内列林还保留着数亿年前的狂野。 它是那么激荡的河流,动不动就用漩涡、暗流去摧毁生命,很难说是此地的地形造就了它,还是它塑造了此地地形。 它的平均流速世界上甚至无河可及,面对水患,业伽会劝人治理自己,但对内列林来说,治理简直是妄想,这条河水面太宽了,远远望去根本没有对岸。它的流域面积广阔,降水量上来时,甚至部分地区会连成一片,造成极为恐怖的景观。而赤道地区的丰沛降水,无疑让它年年都那么狂暴。 “我听说你跟人类走得很近,为什么?你水量最大的地区不应该像我一样,在赤道吗?帝国有办法滋润你?你为什么要化成人形去理他们。”内列林大概两亿年前,发现了自己也有化形的本事,但它最多化形成鱼,还只保持了几天。它无法想象业伽是怎么有耐心去做其他物种的,或许是活得太久了。它见到它时,它就已经泛着很悠久的气息了。 业伽在赤道附近的支流被称为南普顿,那的确是片好地方,就像内列林一样,水量大,物种丰富,少有人烟,那里太平静了,部落里的人对她跪拜,从不为难她,只偶尔渴求她能帮着做些琐事。 “哦,我听说是他们请求你化为人形的,因为帝国的皇帝说,只要你化成人形他就停止战争,当然,最后他利用你扩大了战争。你为什么要听那些卑鄙物种的话,我连鱼的话都不会相信,你却把自己搭了进去,流言传到我这里都是。”内列林说着,卷起一条大鱼来,那几十米长,全身覆盖鳞甲,嘴部红蓝相见的物种是业伽流域内没有的,“看,这就是一个骗子!” 内列林用水流将它远远地抛开了。 大鱼惊恐地逃走,但它无处可逃,它所倚身的,正是狠狠摔打它的,幸好河流只偶尔如此。 “的确是他们请求我的,我按他们所说的流动。”业伽没有否认内列林口中的利用。 “现在呢,现在你怎么样了,这里的人说战争很恐怖,将大地整个撕裂开,那些武器一轰就是一座山,随随便便地就让江河断裂。”内列林离战争很远,它边远流域的确也发生过战争,但规模不算大。不过它听说人口聚集的地方,像长河那种流域,用的武器都是最多最先进的,它这种远古河流想都想不出来。 “我还跟以前一样流淌。”业伽将自己流域的部分影像灌输给内列林,河流的沟通总是比人类高效得多,人类要花几个月几年才能学会的语言,河流只花了几十分钟,它们用水流快速地交换信息。 内列林默默感受着,终于,它发话了:“他们说的居然是真的,你被皇帝骗了。真奇怪,你不是跟他们家认识几百年了吗?他们什么样子你应该全清楚,怎么还会被骗。” 业伽流域内的一切显然不如她表现得那么淡然。 实际上,战争的扩大化与她脱不开关系。当她在抚森暴露身份,当她让自己短暂停留,她那些关于和平的话语虽然唤起了很多人的认同,但训斥的话也彻底惹怒了抚森高层。 他们下令对长河的几段进行了轰炸,大片的土地成了焦碳,河水四溢,大坝倒塌,人们全部心血挣取的家产化为碎石,书籍浸了水,钢琴被压出重重的杂响,衣物飘浮,万吨的钢筋水泥堵塞在一起,又被巨大的水流冲碎,智慧所凝成的结晶化成了垃圾,曾肆意行走于天地间的身躯彻底僵直。 他们称这是恶河所为,如果河流有思想,可以停止自己的流动,那她就不会冲毁房屋、淹死人,现在她说自己可以控制,却不去控制,这便是不作为,这便是她心底并不将人类的生命放在眼中。她这种恶河,说出的话是全不可听的,因为里面是引导人于不复之地的毒水,她不是母亲河,而是死亡河。 这惹怒了长河沿岸的所有国家,他们的河是恶河,那喝着恶河水长大的他们又是什么。河流肯为他们要求和平,已是恩赐了,现在却要求河流不顺势而为。停下几秒已用尽了长河的力,还能要求更多吗!恬不知耻的国家才有这种恬不知耻的思想。 如果河流真有那么大的能力,那她干脆倒流好了,她既然没有能力倒流,又怎么有能力停下摧毁,因为她心疼她的子民,她为她的子民化成人形,她为她的子民停留过,现在就要求她必须按人的想法去流动吗?她是条河流啊! 她要是真有这恶心,当时就该在场上把那些扬言要杀死她的人全杀了的,她挨武器又不会死,她的力量远超万吨,难道杀死几个人比让自己停流更难吗? 于是更多的国家进入了战场,而有些国家也是没法看着抚森被这么蚕食的,它的资源那么多,怎么可能白白让人,由着侵吞它的国家做大。 世界战争全面爆发了。 “我没有信过格什文,这一切是他引导的,但显然已脱离他的控制了,所有国家都被带进了战争泥沼。” 两条大河都不再说话了,几十天后,内列林才开口:“你的情况似乎不容乐观。”它搜寻了有关战争的话题,发现这群打红眼的人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甚至采取刻意毁坏环境的方式,以截断某些地区的水流,“这样会失去很多支流吧。” “还好,四五级地震的强度。”模型设计得再好,炸弹真扔下去,也无法达到预期。 内列林无法相信业伽的话,虽然它经历的自然灾害也很多,但它总觉得人类的活动很危险,五级地震它只会感觉是轻微地晃了晃,可要是倒霉,震在脆弱的地方,失去几条支流,它还是会不开心的。 它们这种大河,生命很难受到影响,还有一条河段在,就不会死。连续千年的干旱都能挺过去,可谁也不会喜欢干旱,喜欢火山。 业伽存在的时间太长,接触的事物也太多了,将一切都看得淡淡的,内列林感觉没法从业伽这里获取什么信息,它干脆自己去外面看看。 “你的人类朋友是被下药害死的吗?”内列林一边用各种形态游走,一边反馈给业伽些信息。 它到底是条自由的河,行事全无拘束,为了满足好奇心,甚至分出了若干躯体,不像业伽化成人时,只用一个身份。 “皇帝居然说他爱你吗?原来你给他当过皇后,希赛利亚宫什么样?他们说你过着穷奢极欲的日子,连抬手的动作都是别人帮着做的。不过他们表示正常,咱们河流就是喜欢向下而不是向上流淌嘛,所以当然要伺候着。其实河流也不全是向下的啊,我就有一段往上流的分□□里地形很特别。你应该也有吧,你的地形向来是比我多的。” 第55章 “你还答应军官伪装他的妹妹?哦,军官现在被皇帝关着。” “你掉进青蓝河时青蓝河说它被吓到了,我跟它说话时,它也被吓到了。”内列林发出了咕噜咕噜的笑声,业伽拜托它替自己给青蓝河打个正式招呼。 内列林欣然应下,过段时日后说:“我伪装成了个几天没吃饭的流浪汉,不知道抚森的人会不会施舍给我饭吃。他们人真好,自己都快饿死了,居然还给我东西吃。” “感觉各地的人都差不多,虽然受的教育不同,本质却是相似的,不像他们骂的那样。” “的确是一样的。”业伽回道。 内列林继续在抚森游荡,不时传来些一手信息,某天它高兴地告诉业伽:“我看到你的骑士了,就是她,他们管她叫新连为。哦,她看起来真强悍,她手下在找你。有没有像河流的人?有没有异样的河流?这样真的找得到你吗?不过我看她似乎并不急,她的目光全放在战场上了,根本没用心找。我能不能悄悄戏弄她?” 内列林说完,不等业伽回答,就行动了。它伪装成再寻常不过的抚森人,悄悄潜进指挥所内,然后理所当然地被新连为抓住,当对方要将它这疑似间谍送去拷问时,它把自己的手化成了水形,问道:“骑士,你想找到你的皇后吗?” 第44章 骑士 “她哭了。”内列林对业伽道。 骑士怔怔地看着那片水,清晨的指挥所内只有他们二者存在,其他人都回去休息了。 当察觉到对方偷偷摸摸的行迹时,新连为内心没有半分波动,按部就班地制伏,准备送审。可熟悉的水形出现了,熟悉的波纹在空中颤动,这是条跟殿下一样的河流,它广阔的自然之力通过那柔弱的水传达到她全身时,她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可惜她不用细看便知道,眼前不是殿下,是的,差别太大了,这是条同样受人尊崇的河流,它狂野奔放,散发着欢快自由的气息,它过得太好,也太自信了。并不是她的殿下那样历经岁月的平和感。 “伟大的河流,我该如何称呼您。”新连为用她学过的,这片大陆上的几种语言问道。为了找到殿下,她已系统性地掌握了些知识,但从来没打算用上,只是为了应付皇帝。 可现在,感谢这些知识,希望她在殿下的同类前表现得足够有礼。 “内列林。我跟你的殿下学了帝国话。”内列林找到人,也达成了吓吓对方的计划后,就放任自己彻底恢复水形了。它欢快地瘫在指挥所里,并不介意骑士身上隐约的警惕。 “殿下还好吗?” “还好,它这几年游历了这片大陆上的很多地方,不久前去了我那里,我们很多年之前,板块还连接在一起的时候就认识了。骑士,我跟它是比它跟你更长久的朋友呢。” “当然。”新连为点头。 河流高兴地游动起来,弄得周围的湿度瞬间上升了。 “骑士,你要跟我去见它吗?我知道你奉命寻找它,它不会跟你回去,但见一面总是无关紧要的。”内列林可不觉得人类有能力把业伽从自己的流域抽出去,它们两个从人类的角度看是一模一样的,而自己水量磅礴,淹没整个抚森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帝国版图它不太了解,但应该也不足为惧。 既然没有危险,那见见朋友总是很好的。让它偷听他们的对话吧,当事人口中的真实信息总是比外界多的。 新连为没有半分犹豫地答应了,她急忙交接,甚至没有和任何人细讲此事,皇帝组建了特别行动队,可人多眼杂,到底是不安全的,她不能相信任何人,也不能冒任何风险让殿下暴露在口舌的牢笼中。 傍晚,她做完一切后,秘密踏上了前往内列林流域的路。为了减少目标,她已跟河流打探了具体会面信息,河流继续化形,她乘坐不同的交通工具,二者兵分两路,于密林中相会。 “她很急呢,你要不要见她?” “你不是已经替我邀请了吗,我自然是见的。”业伽流到岸上,眺望远方。 内列林依偎在其身边,它当然不像骑士想的那样,需要费劲地回到自己的流域,实际上,流域内的它才是完整的它,跟新连为见面的只是几滴水。这几滴水相对于每日流入大海的水量来说微不足道,可以随时舍弃,根本没必要收回。 业伽做人时一定非常恪守人类社会的规矩,内列林对此猜测更加确信了。毕竟骑士被它带得完全不用河流的行径去想河流。 四日后,新连为划着小舟,来到了大河中央的岛群上,复杂的地貌、弥漫的瘴气、凶残的野兽让这片地区少有人至,如果不是河流说可以放心来,新连为的小舟就要费劲地换成全副武装的舰艇了。 “这里是不是很隐蔽,如果我不同意,没人可以在这里讨到好处,他们的雷达会在雾气中失去作用。”内列林用轻微的水流推着骑士的小舟,它貌似非常友好,但这片在教科书中危险至极的流域显然无法让人安心。 “我选了外围的一处空地,那里的动物少些,也没有吸血虫,不然骑士你这么好的养分,肯定会被吃掉的,它们的毒可多得很,凭武力完全没法对付。” “谢谢。”新连为说,她遥望远方,注意力明显更多地放在别处。 你跟你的殿下等人的姿势倒有些像,内列林暗想,以它的性格是会直接说出来的,但它感到了一股水意。 小舟的重量沉了沉,新连为察觉到不对回头时,看到了她久违的朋友。 “这里很危险,你不该来的,万一对方骗你呢。” 昨日的声音在今日响起,新连为瞬间失去了所有应变能力,她的脸泛起红晕,结巴了几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倒是内列林不满地溅起水花:“世界上或许的确存在骗人的河流,但我可不是。” “当然。”少女形态的业伽捧起内列林的一部分,安抚道。 小舟失去了控制,慢悠悠地在河面上打晃,“就在这里聊吧,不要去岸上了,虽然提前跟动物们打了招呼,但就像跟人打招呼没用一般,它们不见得会听的。” “好的,殿下。”新连为不由自主地点头,她试着挨近那个人,挽起对方的胳膊,丝丝凉意传来时,她犹如回到了安稳的过去。 内列林的这部分身躯因着业伽的话彻底平静了下来,在河流主人的关怀中,小舟成了再安全不过的地方。 微风吹动树叶,金色的光芒照在其间,使垂下来的阴影都在河面上泛起了粼粼波光。新连为低头看着,泪忽然就涌了出来,她在这几年中已迅速成长,早是威严冷酷的代名词,哪怕脸生红晕泪水,也不复刚毕业时的稚嫩。而她的殿下,她刚认识她时,觉得她太年轻、太任人摆布,虽然后来明白了那是河流顺势而为的特性,但多年过去,她表面上仍是当时的模样,哪一天自己垂垂老矣,双眼昏黄,她也不会变。 她的殿下,是恒久而脆弱的河流啊。 业伽伸出手,帮新连为擦了擦泪。 “怎么哭了,你很想念你的殿下?可你不是随时都能看见它吗?它就在那里流淌。”内列林道。 新连为点头:“是的,只要我回去,就能看见殿下,但我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我知道,你在杀人。” “他们害死了格温,还用枪炮去轰炸殿下,罪无可赦。”新连为神情冰冷,她侧过头来,直直盯着北方,那是抚森的方向。 “我看到录像了,那个该死的国防部肥虫找来一帮假证人污蔑格温,说她品性恶劣,说她罪有应得。他们煽动群众,要殿下感受被千夫所指的滋味,要殿下死。” “殿下跟格温,我比他们更清楚,她们是非常非常好的人,格温有一些坏心眼,殿下有一些漠然,这就是她们全部的缺点,此外,她们是完美的。而仅有的这些无足轻重的缺点,反而加重了她们的可爱,使她们区别于众人。不像某些害人的东西,浑身上下的血都是黑的,却巧言令色,用服装、语言去矫饰自己。虚伪的温柔是蛞蝓的黏液,恶毒的美丽是蜥蜴的甲片,他们眼红别人的色彩,就将一切刮得混浊,他们该死。” 骑士自顾自地讲着:“我已让国防部那只肥虫死于众人眼前,他临阵脱逃,弃所有士兵的生命于不顾,飞机被打掉时,我方将他拖出机舱,他的屎尿都被吓得喷出来了,溅到情报部那只瘦鸟的脸上,瘦鸟当场就恶心吐了。殿下,那是非常有趣的一幕,专家们配的药药效太好了。不过为保险起见,我没有让任何证据跟录像留下,很抱歉不能和您共同欣赏。” “兰萨尔没把格温当朋友,亏格温之前还时不时地提起她。这个利欲熏心的东西,只把格温当敛财工具,别人给她些好处,她就把死人出卖了。所以两年前,她苦心经营的歌舞团被抢也是理所当然的,强盗夺了她的钱,杀了她的人,那可真是波残忍的家伙,作案时还喜欢割人舌头,听说兰萨尔跟她手下很多人的舌头都消失了,只有一些边缘人活了下来。最可惜的是爱格伯特,这位大商人碰巧去看彩排,就那么被波及了,强盗们为了摘下他的珠宝手表,将他肢体都切碎了。” 第56章 新连为脸上没有笑意,她细细地讲着这五年间发生的大事,如内列林所说,她忙着杀人,根本没时间寻找业伽。 直到业伽突然问了个问题,她的话才停下。 “这个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所以我要杀了他全家。过程被他的邻里们目睹了,是的,邻里们跟他在同样的环境下长大,这样糟糕的地方就是会养出这样糟糕的人,他的邻里们肯定也和他一样,所以我要杀了他的邻里,鸡狗都不放过。新连为,是这样吗?” “殿下。”新连为错愕。 “战争就是这样发动扩大的。”业伽说,她静静看着骑士。 骑士低下了头。 “我也是这样挨的轰炸,因为我和你们是一体的。新连为,我不该阻止你的,你在做你身为一个帝国军人该做的。但是格温嘱咐过我,如果有一天你做得太过,希望我能劝劝你,她是个和平主义者,你杀了害她的人她很高兴,但没必要杀太多,别把自己陷进去。”类似的话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说了。 “哦,我知道,听说抚森大剧院屠杀,是你们两个一起干的。长河,我就说你还跟以前一样狂暴。”内列林驴唇不对马嘴地来了一句。 河流的流向太难判定了,幸好业伽也是河流,知道内列林这是再回“你杀了害她的人她很高兴”,是的,她的确不觉得新连为做的有什么问题,但也的确知道不对。她终究不是个人,是受环境影响太多的河流。 她从大局上,从对自然最有利的一面劝说,也恰是从对人类最有利的一面劝说,倡导和平,但有没有事物听,终究是无可奈何的。 “殿下,我会停手,罗德里克的死会是终点。”新连为坚定地答道。 第45章 通讯 “他我也知道,就是中校的父亲对不对,你还伪装过他的女儿。他可真不是个好东西,为了前途,连自己女儿的命都能不要。我觉得骑士杀死他再停手是非常正确的。”内列林翻起浪花,将水溅到业伽身上。 业伽点头。 罗德里克的近况她了解不多,只知他还在当总统。 “三年前他有了新妻子。”新连为恨声道。 辞金还在牢里关着,但他的父亲彻底不提他了,那是他跟前妻生的弃子,无足轻重。 “这些男人,死了老婆半点不悲伤,立刻就找新人,要不是还顾忌点影响,扬增的尸体没凉,新人就该躺到扬增的床上跟她的老公睡了。”新连为摸着自己的枪,将业伽的手也拉到上面。 “不过殿下放心,陛下还是一个人,为殿下守身如玉的。我几月前受过他的接见,他更漂亮了,完全是盛开的花朵,温柔也一如往昔,同殿下很是相配。”新连为说完,压低声音又道,“当然,如果殿下喜欢别的风格,我也可以为殿下偷偷安排,战俘营里有些长得还不错,把他们收拾几顿,就很听话了。殿下享受完他们,我会善后的。” “什么?”内列林睁大了眼。 新连为扭头:“尊敬的河流,我自然不会忘了您,您若需要祭品,我可以送来。” “不,我不缺祭品,外边人类的样貌我也不喜欢。只是骑士,你偷偷做这些,皇帝不会生气吗?他在传言中可是个自高自大,冷血无情的人。” “陛下对殿下一向包容。”新连为面无表情道。她怎么可能让陛下知道这种事,她不过是看殿下无所事事,找东西让殿下高兴而已。哪个军营中没有军伎,好多俘虏争着来她的身边呢,她忙着为殿下、格温报仇,才没心情想这些,但也清楚里面的门道。 要是格温没死,她会给格温也安排几个,保证把格温逗得开开心心的。对了,就用抚森的战俘,不听话就给他们打药让他们听话。 “我还以为只有我原始,想不到你们也既文明又原始啊。”内列林不甩浪花了,整个河面都平静了下来。 业伽摇头:“我不需要俘虏,也不需要祭品。” “好的,殿下。那些脏东西不会近您的身的。”新连为收起枪,行了个骑士礼。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是强迫,是给人屈辱难堪。” “抱歉,殿下。” “骑士,你是把长河当成朋友的吧,所以才想着把好的都给它。我也接收过很多祭品,那些人多是为了讨好,但有的也是真认为我喜欢,把别的或自己当作祭品,扔给我。你不像是为了讨好长河,它是什么性格,你大概比我还清楚,我了解些数亿年前的它,对现在的它却接触不多,但无论如何,它都不是收了祭品就满足愿望的河流。世界上有那样的河流吗?最起码我附近没有。” 内列林化成个水球,团在舟上,它碰碰业伽,开解完新连为后,开始了无声的河流的对话。 “你的骑士真是个小朋友,年纪轻轻就上了战场,被弱肉强食的法则浸透了,不知道的以为她是在我的雨林里长大的呢,这么原始粗暴。” “战争过去就好了,她只是暂时被残忍的现实扭曲了心志。” “你对你流域的每一个人不会都是这么想的吧,动物中是存在坏种的,你看着长大的那个皇帝就是。” “的确,不光他,他的先祖就坏透了。” “我还没见过皇帝吗?他长什么样子,真像骑士说的那么漂亮?他像什么花?我的流域内有那种花吗?” “不像花。” “我就知道,这些人类的比喻都夸张得不得了。” “以人类角度看,的确很漂亮,他妈妈特意找了个好看男人,生下来的孩子,结合了他们二者的共同优点。” “你想见他吗?” “他每天都跟我说话。”且都是盛装打扮过后才去岸边。 “也对,你跟你的主体是相通的。” “骑士,你有想过将长河的存在告诉皇帝吗?长河有一部分在我的流域,它以人形见了你。”河流们的隐秘对话停止了,内列林看向新连为。 新连为回道:“不,殿下愿意,我才会向皇帝陛下汇报。未得到殿下的命令前,我会守口如瓶。殿下是河流,有着广阔的生命,人形太为难殿下了,陛下的爱虽然迷人,却也是种拘束,殿下不愿意回应的话,不回应就好。” “因为你是长河的骑士,所以更向着它吗?” “是的。” “倒是不用把你扔进我的深处喂食人鲳。”内列林评价道,“但你的殿下,你真该把它带走,它到底不是我们这里的河流,漂泊在外于河流而言固然神奇,却到底是不舒服的。她流经这么多地方,到底是自己愿意探索,还是留了人形的水在这里,水下意识顺着河道行走呢。骑士,你该把它带回去,重新做只属于你们的河流的,怎么就把它放在外边呢。” 新连为诧异地怔住了:“殿下,真是这样吗?” “或许吧。”业伽没有反驳内列林的话。 “回去后也不要总恳求它保持人形,你也看出来了,人形太小,行动太慢,你让我们做人,跟让你做草履虫有什么区别。我们每时每刻流经那么多有趣的地方,而尊贵的皇后天天就待在狭窄的希赛利亚宫,那里壁画上画的人物、故事,长河大多都亲眼目睹过吧,真实立体不比那些薄薄的一层颜料强?”内列林对老朋友曾经的住所可是打探过一番的,不得不说,长河周边的文明是要比它发达太多了,所以才那么倒霉。 新连为冲内列林鞠躬:“伟大的河流,感谢您告知这些,我记下了。” 内列林水形颤动,对骑士的态度表示满意,但看看业伽,又看看新连为,不禁道:“战争真的没法停止吗?总挨炮火怪难受的。骑士,你虽然忠心,力量却到底不够。你们那位皇帝的爱是真是假?” “以前的爱掺杂着试探,清楚殿下是河流后,爱却必是真的。” “试探吗?应该由我来试探试探他。”内列林化成人形,是张和业伽别无二致的脸。 “河流?” “骑士,别这么震惊,我本来就想见见他,看这以长河为名发动战争的罪魁祸首究竟是何模样。等下我们一起去岸边,找个通讯器联系皇帝,要他来接长河。当然,不是在我的流域内,而是在抚森,在旧总统府里。没有皇帝的亲自接见,怎么能表现出他对长河的在意呢。如果他说的是真的,就让他冒着危险前来吧。” 业伽沉默着。 “看,你的殿下没有反对,让我们来为它铺铺路吧,它就这么回去,我可不放心。” 内列林擅自决定了,它推动小舟在河里急行,几个小时后,顺利找到了一处站点,买了前往附近大城市的车票,那里有信号联系皇帝。 希赛利亚宫内,皇帝坐在业伽曾坐过的沙发上,新连为的行动报告被送了过来,他细细看着,心中已经不报什么期待。这些年来,骑士经常消失断时日,她的报告上说是发现了疑似皇后殿下的信息,但每次都落空了。他派人偷偷跟踪骑士,怕她知情不报,可事实是的确没有业伽的身影。 第57章 这次骑士乘小船去了内列林河深处,又是一段失望之旅吧。皇帝闭上眼,心中说不出的痛苦。他每天都去岸边看看业伽,他说了很多话,也流了些眼泪,但河流从未有过任何响应,她停流的模样还印在他的脑海中,她是会表示的啊,没有表示,就是还没有原谅他,也或许她根本不将一切放在心上,她像对待所有人一样,普通地对待他。 他做了那么多,在她心中却不是特殊的。 不,她正是受了他的呼唤才化成人形,她只是给过他一次机会了,而他没有把握住。她像他童年时那样,恢复成平静的样子,任他怎么扎挣哀求都不予理会了。 皇帝心中纷杂荒芜,呼吸都渐渐停滞。 他仍然保持着良好的仪态,却慢慢地被心中的水意侵蚀,徒留行尸走肉。他迫切地希望能看见她,哪怕从此拥抱痛苦,痛苦总好过漫漫的等待。 不过有时他也感到自己的虚伪,如果他真的那么无法忍受,他为什么不直接去死呢,用死亡来献祭她,让所有人都看到欺骗长河的下场,不才是最正确的。他到底太卑鄙了,干了那么多坏事,心中却还在辩解,还渴望拥有幸福。 他甚至常常想,河流也是爱他的。 皇帝的爱会让河流厌弃吗? 痛苦与愉快交织,皇帝放下有关新连为的报告,思考起前线战况来。 侍卫却不合时宜地打断了他:“陛下,有新连为上校的通讯请求。” 皇帝的心重重地快跳了几下,他接通,听见里面传来了久远而熟悉的声音:“来抚森接我。”短短的几个音节,此后便什么都没有了。 骑士解释了一番重遇的经过,“陛下,殿下没有答应跟我回去,她似乎更倾向于在这片大陆游淌,直至流干。这片大陆倒是有些嘴碎的人,说想要人形的河流,便该亲自来接它,不然河流怎么回去,在哪里丢掉的就在哪里找到,殿下许是听了这话,才那么对您说的。您不必放在心上,抚森太危险了。” “她想在抚森的哪里见我?” “旧总统府,这里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内列林模仿业伽的口吻道。 “好的,给我点时间。”皇帝没有质疑,他紧紧地盯着通讯器,反复回忆着刚刚响起的声音,语调有些不一样,以前更平缓些,但的确很像,骑士会骗人吗?还是她跟其他水域处了太久。 不能再等了,哪怕只有一丝可能,他都应该去看看。更何况,这很像是转机。 第46章 重逢 飞行器越过满目疮痍的大地,驾驶员新连为紧张地观察着周边情形,两条河流却悠哉地坐在一起,内列林的话总是很多,业伽的回应很少。 她们并不急,就算皇帝那边的速度比她们快,也大可以让他多等等,但新连为还是抢了一架飞行器,因为殿下跟她的朋友都是无惧炮火的,只有她这个人类需要注意生命安全,而她的生命,老实说她自己并不在意。 底下群众间的惨状不忍直视,她跟殿下在坐车前来的路上,已看见无数残肢,焦黑的血肉覆盖了原有的鲜活,将断未断的头颅死不瞑目,汽车从上面碾压时还会响起刺耳的咯叽声。 幼小的孩子裸着躯体,青黑成了他们新的布衣,大量野鸟、蚊虫啃咬他们,吮吸其中的精华。为防止瘟疫,埋尸人在地上使劲刨着坑,几百人、几千人堆叠在一起,密密麻麻,很多的干脆就地焚烧了。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火灰味,大片流离失所的人疲惫地迁徙着,前路未知,佝偻的脊背有时走着走着便彻底塌下去了。 新连为对此冷漠,内列林却往往在看到惨相时扭头打量她,那双属于河流的眼中,没有殿下的淡然,只有星星点点闪着的什么,新连为直觉那不是好情绪,所以她从不细看。她知道,这种战争是见不得人的,虽然他们用无数的言语去修饰过了,但只要见到惨状,谁都知道他们是侵略者,是残忍的屠夫,河流也该鄙视他们的。 所以不能再让内列林看这些了,它看了这些,煽动她的殿下讨厌她,讨厌她的国家该怎么办,河流之间的交谈恐怕比人与河流的交谈有影响力得多。 飞行器上,骑士将高度拉到最高,以让一切都成为模糊的黑块,这样被击落的风险最低,她这么解释道。 很快,她们便抵达了抚森境内,新连为用飞行器换了一辆有当地手续的车,显然,她对这里已经非常熟悉了,知道黑商贩们的秘密地址,他们也没问她东西是怎么来的,甚至还用极低的价格给她打包了枪支,顺便问她需不需要人骨做的装饰品。新连为简单回绝了,她载着满满的物资,内列林坐在副驾驶位上,业伽化成水形,摊在前挡风玻璃处,看着那团微缩状态的河流,新连为不时高兴地脸红一下。 三天后,她们于东躲西藏地行进中抵达了首都,经过无数轮的攻打,这里早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但因地理位置到底特殊,被占领后又被夺回,新的建筑垒起,民众们仍聚集在这座城市,过着狼狈困苦而坚韧不屈的生活。 “总统府里还是抚森的人吗?”沉默了一路的业伽问道。 新连为点头:“是的,殿下。” “皇帝到了没有,他应该提前在目的地等我们。”内列林说,它可不管皇帝来敌人的大本营危不危险。如果目的地定在它的流域,它敢保证,危险程度只会更高。 新连为买了几份报纸,仔细阅览着。 “应该是后日到,上面说帝国准备与抚森签订临时停战条约,为表诚意,皇帝将于本月的27号亲自来总统府。” “抚森能信他这套说辞?” “条约很具体,人们总是向往和平的,不过不排除他们设了陷阱,暗杀皇帝的可能。当然,后果是他们要承受帝国的毁灭式打击。” “有提到长河吗?” “有,皇帝对外的说辞是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告诉他,自己有一部分身躯仍在抚森境内,她会流到总统府里,请皇帝去接她。皇帝说这是仁慈的河流对两国停战的引导,战争打了太久,抚森不愿意停手的话,帝国可以率先停手,军队已经奉旨撤回一部分了。” “他倒是有些诚意,我以为他会偷偷摸摸地把长河带回去呢。”内列林说,“不过他要失望了,他在总统府里不会看到长河,只会看到内列林河。就委屈我们的长河待在玻璃瓶里吧,我会随心携带的,如果他完成考验,就给他接触长河的机会,如果完成不了,骑士,就由你悄悄把它带回它的流域去。” “是。”新连为顺从道。 “不过我还是很好奇,人会一而再再而三信骗子的话吗?皇帝都骗过他们一次了,他们还跟皇帝签条约?皇帝也敢来?他有什么信誉可言吗?要是我,拼着挨打的风险也得把他杀掉。” “陛下是爱着殿下的。”新连为低头。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我要问的也不是你。长河,你的流域肯定发生过类似的事吧。” “嗯,抚森没有办法,他们的劣势太明显了,弱势的一方缺乏话语权,他们不得不一次次顺着强势方的意思走。大臣们拦过皇帝了,既然没拦住,就说明他们到底是放心的。帝国所有军舰已经抵达抚森边界了,加上战斗机群,议和,抚森还能缓缓。不议和,现在就要完蛋了。格什文这次是动真格的,这些年过去,抚森国力快要殆尽了吧。” “果然还是你知道得多。” “格什文跟我解释的,让我不要担心他的安全,他会尽早把我接回去。” “担心?当皇帝的都这么自信吗?” “是的。” 内列林拿起报纸,摇了摇头。 27号中午,黑色的防御型战斗机在20架护卫机组成的包围圈中稳稳落在了总统府的停机坪上,上千个装备精良、体格雄健的皇室近卫队队员从中倾巢而出。他们向接机的罗德里克点头致敬,随后各自分工,快速包围了总统府,并检查了所有接见人员,将其身上的危险物品,包括胸针、钥匙等一一卸除。 “皇帝陛下,这似乎太过了。抚森方圆十公里内未安排军队,您通过雷达想必已经看清了,又何必派这么多人严阵以待呢。”负责接待的官员说,他们为表达诚意,才允许皇帝带了20架护卫机来,却没想到,里面还有这么多人。因是最高级别的会面,抚森高层几乎倾巢而出,只有些重要将官未来,现在这样,如果皇帝生了恶心,他们岂不是羊入虎口。 罗德里克却按住了他,歉意道:“陛下,唐突了。您身份尊贵,多些安全措施是应该的。” 这毕竟是抚森境内,皇帝带的人虽离得近,却是无法在动手后离开国境的。如果是其他代表来,他们还可以怀疑对方举止,但皇帝,总没必要拿自己冒险,他的命太重要了,不能有丝毫差池。 不愉快的序曲就这么过去了,两国间的芥蒂却可见一斑。这注定不是什么友好会面,皇帝甚至全程没说什么话,只凝视着窗外,不时听听手下的汇报。 第58章 谁都能看出他的心不在焉,抚森官员无处发泄这被漠视的怒火,干脆就条款大吵起来,唾沫都飞到了桌上,最后甚至演变为了怒斥这场战争,双方唇枪舌战,帝国使臣则痛喝其道德缺失。 声音最高时,一则消息传来,所有沸腾瞬间平息了,因为皇帝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各位,我有些私人事务需要处理。”温柔的微笑出现在那张完美的脸上,精心打扮过的皇帝身姿笔挺,眼带微波,语气却是不容拒绝的斩钉截铁。 “是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的消息吗?”罗德里克问道,他表现出些许关心,宛如还是那个被欺骗的父亲,哪怕伪装已被揭露,看着那相似的容貌,却总也放不下思念。 皇帝保持着微笑,嘴角的弧度却带了些冰冷的意味,他没有理会罗德里克的话,自顾自地走出会议厅,前往花园中。 整个国家都破败了,花朵却在打理下饱满盛开着,皇帝远远地,就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她的水意比以前更旺了,使得周围的花朵都染上了湿意。姿势也更外放了些,虽然看上去与之前别无差别,但就是更野性了,一种远离人烟,与同类、与动植物相处太久的野性。 她的主体明明还在他们的大陆,是游得太远了吗?皇帝步伐优雅,轻轻地走到她的身边。 会当然是开不下去了,既然皇帝出来,双方使臣便干脆跟上,只是保持了一定距离,以免打扰皇帝的清静。 在场的抚森官员们大多见过业伽,当那身影出现时,他们甚至比皇帝还激动,但没有人敢说话,他们面面相觑,皱鼻子咧嘴,以表示事情的荒唐。就像皇帝一开始说皇后是河流时,没人相信一样。皇帝这次说河流还有一部分在抚森,他们也只以为是皇帝新的借口。那次惨烈的事件后,河流据说已经不愿用人形见皇帝了,她遗落在抚森的那一点水,对比总量又着实算不上什么,现在却真如皇帝所说,出现在了总统府内。 新连为单膝跪地,道:“陛下,我已将殿下带来。” 皇帝垂首,看骑士身旁那人转过脸,她说:“格什文,你来了。” 真诚的,洋溢着单纯欢乐的微笑浮现在皇帝脸上,他向她伸出手:“是的,我来接你。” “罪人,你还没有向我忏悔。”冰冷的话语清晰地发出。这依然是皇帝熟悉的声音,却总含着些异样。 皇帝沉思了几秒,终还是跪下了。 那个声音继而道:“不够,格什文,这样无法让我满意。”聚集的人形溃散了,大团的水分裂开来,它们不断涌动着,瞬间便将围观的人群包裹了。 “我只记得你们中的一些人,罗德里克,现在指认那些对不起我的吧。” 总统的肢体扭曲了,他费力呼吸,却吸进一大片水,肺部快要炸开,眼珠不由自主地泛白,生命被摧残着,他引以为傲的体力在这庞大之物面前,连颤抖都无法自主发出。 “还有你,格什文,忏悔,用你的生命、你的痛苦向我忏悔。”河流从士兵身上卸下武器,丢到皇帝跟前,“像他们射击我一样,射击你自己,不用打要害,但一枪总是不够的,动手吧,尽快使我满意吧。” 第47章 道歉 皇帝跪在地上的膝盖挪了挪,他凝视团团水流,把枪捡起,却道:“你不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她没有任何一片是像你这样流淌的。” “你在我和你的生命间选择你自己吗?格什文,我甚至没有让你直接用死亡赎罪。你不承认我的身份?那我是谁?这片大陆上有哪条河流,费力地化出人形来,流到你身边。”内列林冷漠地说,它并不专注,只将一些水分给了皇帝,其他的还在折磨使臣们。 罗德里克已经要不行了,他的身体里里外外地被挤压着,死亡飞速向他逼近,但这智慧的河流,它原始而粗暴,与文明接触不多,与死亡却很是熟悉,它在最后一刻前,将力松开了。待总统歇半分钟,缓过气来后,又马上重复残酷的动作。 这团水也在说话:“卑鄙的、肮脏龌龊的父亲,你以为你将自己的恶意隐藏得很好吗?我可比我流域内的野兽们敏锐得多,你的脸不动,厌恶却已经浓重地飘出来了。你憎恨我,明明是你最开始单方面将我认成你的女儿,现在却将一切不幸都归罪于我。你该受到恒久的惩罚,但记住,在我停下时,将和你一样可恶的人指认出来,不要说谎,我对情绪的波动是非常敏感的,当你指认了无辜的人,我会加倍惩罚你,让你留下终身的疾病,你的骨头会在每个阴雨的日子里狰狞叫痛,你的肢体会扭曲变形,你路过每一条河流时,都可能葬身鱼腹,因为我已认识了它们,因你已彻底惹恼了我。罗德里克,你不需要平静的河流,你需要的是我,我不是你的女儿,却将用目光更牢地盯紧你。你下令轰炸我?你指责我是恶河?那我合该以同样的方式对待你。现在,说真话吧,相信我,你的谎言与迟钝只会让我变本加厉。” “你的帝国话说得很好,但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已在无尽的流动中融入了历史,她是完全沉淀的,并不像你的情绪那么起伏。我去她的几条支流看过,只有南普顿有着和你相似的感觉,可她狂暴中终有一丝静谧在。她跟沿岸的人类相处了太久,化成人时,很守规矩,我以前因此怀疑她河流的身份,我的确是罪人,我将河流的关怀当做间谍的狡诈。她做人时很少变回原形,只在决定离开前才以河流的面目示人,她不会分成数团,你不像她。”皇帝面容灰白,眼中流露出痛苦的神色,他怔怔地看着内列林。 枪被抵在了腹部,他找准不伤及要害的一点,在动手前道:“不过我清楚,你跟她肯定是认识的,你是站在她那一方的。她在附近吗?对不起,我向你忏悔,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摧毁我的全部,只要你能高兴点。” 说着,子弹射出,闷响后,皇帝的身体破开了,鲜血洇湿了那件典雅考究的礼服,力气丧失了,经过各种顶尖教导,知道人体结构,也勤于锻炼的皇帝到底是没受过伤的,他还想说话,被击中的瞬间,却整个人都难以动弹了。 幸好骑士在旁边候着,她用事先准备的医疗器械给皇帝止血缝合,针线与皮肉的接触让皇帝出了很多冷汗,他在痛苦的顶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挣扎了一下,但立刻静止不动了。 “就因为她是那种性格的河流,才会挨我们欺负,她明明养育了我们所有人,我们所有人却都对她不好。我们向她倾注感情,得不到想要的回复,就去指责她。她一直顺势而为,哪怕化成人形,也少有自己的主张,她在一切的推动下流淌,我们却怀疑她目的不纯。”皇帝喃喃道,泪水从他惨白的脸上划过,仿若其赖身之所是透明的。 血彻底止住了,伤口彻底缝合了,骑士从头至尾没有说一句话,她低着头,等待河流的命令。 皇帝渐渐地又积攒出了力气,他摸索着自己的腹部,思索这次打哪里合适。所有人都在哭,内列林包裹的罪人们失禁了,他们全身的每一个孔洞都在流水,严苛的罗德里克已失去体面,他年纪真的大了,平时还显不出,现在被河流冲过后,宛如七十老翁,头发都在水的漩涡中卷走了大半。 “嘭”地一声后,新的子弹打入了皇帝的体内,皇帝侧过脸,因失血过多而眩晕,骑士按部就班地重复之前的包扎动作,处理得差不多后,才跟内列林说:“陛下快不行了。” “他还没有赎完罪。” “这里肯定有医生,也有备用血浆,我手法太粗糙,得让专业的来。”新连为走到众人当中,很多倒霉蛋已经昏过去了,不过不全是内列林的手笔,有些是无法承受河流在眼前化形的现实,吓晕过去的。 新连为好歹在宫里待过,从倒伏在地的人里扒拉出一个熟面孔,正是皇室御医。内列林也已问出抚森的人医疗室在哪里,精良的设备被拉来,医生被抽醒,瘦弱的中年人看到皇帝的伤时,惊恐大叫。 “没事,我自愿的。”虚弱而温柔的笑浮现在皇帝脸上,他安抚道,“本就是我对不起业伽啊,她在那么多地方被射击过,我应该还回来的。” 医生跪倒在地,止不住地痛哭:“可以慢慢还,陛下不是河流,挨这么多枪会死的。” “她挨那么多抢也会死啊,怎么没有人替她着想呢。”皇帝看着天,怎么就有人觉得河流挨枪完全不算什么呢,她是不会受到实质性的伤害,但肯定知道这是厌恶她,是要置她于死地啊。 医生叹息,明白里面的勾勾绕绕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他检查着皇帝的伤口,努力让其状态好些,只是这也意味着新的一枪要开始了。 很疼啊,皇帝深深地吸着气,从来都是他让别人疼,怎么现在他也这么疼呢,他还要继续对自己下手,这就是报应吧,对残忍的暴君的惩罚。可也是苦肉计,她肯定就在周边,否则新连为不会这么听话,虽然喜欢业伽,但骑士小姐生长在干旱的省份,对河流是没有特殊情感的,提到世界上的其他河时,她不屑一顾,只会从水量、航运价值、治理难度等角度分析,这样的骑士小姐,怎么会听其他河流的话呢。 第59章 让自己多受些苦吧,她会心软吗?会心疼吗?或许她开心了就来见他了。 做好心理准备,皇帝冲着自己打了新的一枪,孱弱的身体重重地震颤,皇帝忍不住地抓紧衣摆,抑制因痛苦而忍不住蜷缩的本能。 业伽仍未出现,眼已睁不开了,疲惫深深地袭向皇帝。 “你要死了。”内列林说,它放下对罗德里克等人的折磨,专心看向皇帝,从人类的角度来说,这个卑鄙的暴君的确长着张很漂亮的脸,哪怕于痛苦中,都不显狰狞,只有种被摧折的破碎感。骑士没有撒谎,他的嘴唇的确像花朵般柔软,身姿也极为修长挺拔,仪态中满是赏心悦目的美感。 真是件好祭品,该给长河留着的,可不能放他死在另一片大陆上。 玻璃瓶响了响,里面的业伽说:“我闻道了死亡的气息。” “你要出来见他吗?他还背负着把你带回去的使命。我已经测试过了,他对自己非常下得了手,回去后你依然可以让他忏悔,不,他自己就会忏悔,只要你表现出要走的迹象,他就会像狗一样追上来,努力折磨自己以使你开心。你要记住,不要拦他,他的自我摧残全赖于他的恶毒。正是他的算计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之地。”内列林没有用河流的话语,她用帝国话直白地在花园里说着。 皇帝的眼已经亮了,死亡的气息消散,他神采奕奕地看向内列林:“她在?” “她当然在,不是说过让你把她接回去吗?记住,她已经不属于这片大陆,她在她的本体周围才是最开心的,不要把她一次次地往这里推了。” 业伽从瓶中出来,凝成人形,皇帝彻底幸福了,他高兴地看着业伽,确认这个才是他的河流,才是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他的心瞬间安宁下来,犹如身处最平静温暖的港湾。 “好久不见,你在这里过得开心吗?她说的话我会听的,我可以再给自己几枪,也可以溺在水中,你能在旁边看着吗?我会讨你欢心的,这里人太多了,要是只有我们俩,我可以进一步地把自己完全献给你。”皇帝无视医生的动作,他努力起身,露出带些羞涩感的微笑。 腹部的伤口流出重重血液,皇帝命令还清醒的人紧急整理行装,将晕倒的人拖上飞机,务必迅速回去。 没了内列林的拷问,罗德里克好了一些,但他的嗓子完全撕裂了,没法吐出任何话来。 “总统阁下,我们都因为你们地区的河流受了很多苦啊,将和谈的事交给手下吧,我需要回去休息了,您也该好好治疗治疗。”皇帝牵起业伽的手,已迫不及待。 抚森的人面对内列林,并不敢说质疑跟反对的话。 只有新上任的国土安全部部长开口道:“伟大的河流,请允许我询问您的名字。”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他们甚至没来得及通知外界,但不远处的驻军这么长时间都未得到总统的命令,想必已将总统府包围了。 不知他们通没通过望远镜看刚才的一幕,他的脸已经丢尽了,总该让他显得勇敢些,挽回颜面吧。 “我有百公里宽的河口,我十分钟的入海量足以淹没你们的首都,先生,你并不如我流域内的猴子可爱,为什么要问我的名字呢。我可不希望跟你们产生什么交集。还有,我必须告诉你,凝成这具人形,花了我刚好十分钟的入海量,我正在考虑要不要舍弃这部分直接回去,舍弃又该舍弃在哪里。”内列林说话间只瞥了安全部部长一眼,剩下的目光全给了业伽。 它的话既是对部长讲的,也是对所有人讲的,“它是比我更强大的河流,它要是有报复的恶心,你们所有人早已经是河床的养分了。不要再拿战争跟我们扯上联系,我们对此不感兴趣。” “希望我们不会再见面,虽然是朋友,但见面就意味着我们倒霉了。我今天表现得很像样子吧,文明人的话语也学得很好,我要回去了,做人没有意思,最起码几万年内我是不会化成人了。长河,我已经是条大河了。”内列林用河流才懂的话语告别道。 第48章 医院 “所以她是内列林河?”皇帝在返程的飞机上说,他伤口的状况很不好,一开始粗糙的治疗手段跟大量失血,无疑让情形更严重,使其整个人都烧了起来,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被疼痛跟冷意催逼得睁不开眼。但他还是在看着业伽,生怕她弃自己而去。 “是的。” “你们关系很好吗?你是不是认识很多河流?跟她们交往比跟人类交往轻松吧。”皇帝轻声问,他没有掩饰自己的醋意。 业伽却是点头。 “那不和她多聊聊吗?我可以再等些日子。”不,他一个小时都无法容忍。 “它是条大河,待太久水会被它吸收的,到时候这部分就不能要了。” 皇帝高兴起来,明白他的河流没想和那条河做长久的朋友,但也有些担心,业伽过去几年经历的,明显是一场新奇而暗含危险的旅程,她面上看不出对这段历程的喜悦,虽然她一向如此,可他还是担心她受了欺负。她足够伟大,那片大陆却太过遥远陌生,哪怕上亿年前熟悉,现在也早物是人非了,如果遇到危险该怎么办。 内列林看起来可不是什么温顺的河流,她流过的那些地方,有没有恶劣的存在呢。 “格什文,大多数事物都只爱做自己,山石水流是不会主动去伤害同类的。”业伽看出了皇帝的担忧,解释道。 “对不起,我多想了,我看她是跟你性格完全不同的河流。其实就像你去她的流域,她也可以来你的流域看看,你们毕竟难得见面。玩腻了我可以让人把她送回去。”皇帝装起善解人意的样子,实际他若真想,当时便该邀请了,现在再去,怕是只能看见水形的内列林,连带都不好带去帝国,毕竟凝成人形所需的水量,他们完全不清楚,是不是每一滴水都有用,还是要取固定河段也不清楚。 业伽摇头:“它更喜欢在自己的流域,我们的性格相差也不多,你以为的残暴,只是它对人类的模仿,它见到我后才第一次化形成人,以前只变过鱼。外面到处打仗,它能学会的人类的样子当然只有这样。” 身处复仇怒火中的新连为显然也无法给内列林起到好作用,如果不是为了送别朋友,内列林早该变回原形了,人的躯体对它来说是太恶心狭窄的存在。 “我所接触到的人是非常多的,它所接触的人却非常少,格什文,不要再提它了,就让它做它自己吧,它太年轻了,对现今社会的单一探索只会让它迷失,从而变得异样,最后急于逃离,这已经不是个单纯的,能给它时间适应人类身份的社会。格什文,被其他物种过于丰富的情感影响才是真正危险的。”业伽以养育了无数文明的古老河流身份说道。 皇帝不敢说话了,因为业伽表明内列林是跟他们学坏的,他这个战争的罪魁祸首难辞其咎。 “好,那片大陆上有什么有趣的物种吗?”皇帝岔开话题,他仍想和业伽说话,但言词变得非常谨慎,努力不触及帝国相关,就像侍奉他的人对他小心翼翼那样。 可惜他的精力终是有限的,身体在连番压榨下到底不堪重负,陷入了昏迷。 指挥命令临时降落亚苏丹基地,等陛下情况好转后再出发。 海军大本营里到处是奔走不休的人群,他们以最高规格接待了皇帝一行,见到久违的皇后时,却迟钝了。 “长河?” 业伽点头。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我们以为您不愿原谅我们了呢,感谢您的到来。陛下会有人去照顾的,他短时间内需要静养,不如您在这里逛逛怎么样,好多人想见您呢。” “可以。” 海军中将亲自领着业伽,重复皇后第一次来这里时的路线,驻军医院扩建了,把旁边的三栋建筑也纳了进去,却还是有些不够用。听到皇后要来,很多人挣扎着从病床上起身,将前庭围得水泄不通的。 “长河,你还记得我吗?我家就在你流域附近。”一位失了条胳膊的人大喊道。 场中很安静,业伽说:“记得,你叫列昂,大学就读于冶金专业。” “列昂,你可真幸运,长河竟然记得你!”战友重重地拍了列昂肩膀,险些没把他伤口震裂。 他龇牙咧嘴地看向业伽,单手捂脸痛哭起来。 “长河,我,我在断江住过两年,那会跟人打赌赌输,头发全剃了。” “嗯,你是亚历山大,你在头皮上纹了只蚂蚁。” 棕色短发的亚历山大吹了声口哨:“是的,亲爱的河流,您的美丽一如往昔。” “行了,都去床上躺着吧。”医院院长挥散人群,“长河会去每个房间看你们的。” 大家说说笑笑地离开,空气中的酒精跟血腥味都少了些。 “很抱歉,殿下,但他们太久没回过家了,见到您也就是见到了他们的家人。”中将说,他声音颤抖,已在短暂的接触中明白这确实是他们的母亲河。 第60章 新连为在旁默不作声,她对中将的任意安排显然不满,却生生将其压了下去,因为殿下没有反对。 业伽几年前拜访过这里,那时虽然伤员遍地,气势却是高涨的,嘴上净是什么消灭敌人,为国付出,还说要把抚森炸回原始时代做猴子去。现在所有人都是安静的,哪怕眼里流露出想见她的渴望,渴望却也盖不住其中的灰暗。 这是帮没有斗志的人,他们的魂被打散了,不是因为受伤,如果是捍卫国家尊严,哪怕再要命,他们也是斗志昂扬的,战争持续得久,只要想到家人跟祖国,就没有坚持不下去的道理。 他们颓败,是彻底明白了这是不义之战,是侵吞别人的领土,将别人的家变为自己的家,别人的金钱变为自己的金钱,别人的快乐变为自己的快乐。他们的河流甚至都看出了他们的卑鄙,要他们停手,他们却在道德沦丧中陷入战争的泥沼,根本无法撤出。他们的家人该鄙视他们,河流也该鄙视他们,但河流来看他们。 “没想到您还愿意听我们说话,还这么温柔平和,河流啊,这样显得我们更无耻了。”病床中的人斜倚,他双眼放空在纯白的床单上,又时不时怯怯看向业伽,“我们受着关怀长大,心里却不感恩,只将获得一切看做理所当然,并且还想要更多。搞得家人跟着提心吊胆,搞得您跟我们一起受苦。” 战争的报酬很多,军服带来的尊敬畏惧让他们满足,再经过一些关于实现个人价值,让帝国更伟大的煽动教育,这些年轻人几乎忘了敌人也是人,因为长官们强调过,对方跟他们完全不同,只是些受到低俗教育的野蛮种,让野蛮种崛起,就没有他们这些文明人的位置了,到时候他们全得被压迫,拿着低廉的报酬对这帮家伙感恩戴德,就像他们奴役别的国家时做的那样。 因为他们自己就是压榨人的好手,所以恐惧别人也那么对他们。 他们的基础教育完全烂了,没有人告诉他们同理心的重要性,他们只能在战场上用别人的血肉跟自己的血肉学习,他们渐渐明白了对方也是跟自己一样的人,而浪费在战争上的时间本可以用在建设上,没有压迫,那本来就是假想,是演说家们故意给他们种下的一颗恶毒种子,他们其实是可以合作共赢的,很安全,不会把生命浪费在没有人性的战场上,像野兽一样打来打去。 从前绞尽脑汁学的那些关于科学、诗歌、语言、音乐的东西,在这里一枪就崩没了,一瞬间,什么都不剩,没有意义,如果硬要强求,那就是浪费的意思,浪费别人跟自己的全部。 “可惜我们在战场上待了很久才明白这道理,而年轻的新兵总是源源不绝的,您看过他们那热情洋溢的面孔吧,一个个穿上军装时兴致勃勃的,以为自己是在建立什么伟业呢。” 业伽坐在病房里,听受伤的士兵们无休无止地哀叹,很多时候话刚讲一半,就有人死了,护士们紧急拉走业伽,要她做死亡的见证人。 “他们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您,会高兴的,您是他们的家人啊。” 业伽默默站着,并不言语,她跟他们的关系的确匪浅,却无法包庇他们的恶行,虽然很多人忏悔了,承认自己对他人的伤害,可这又能挽回什么呢,如果有正义的审判,她这些孩子全该死的。 他们现在道歉,归根结底不是痛苦于生命的消散,而是自己的生命没有得到保障。他们攻打别人,不单是因为煽动,更是因为他们自身的贪婪。他们可以拿教育、年纪说事,但杀人时的冷血总是真的,怎么可能没想过对方是活生生的人,别人的命不如自己的利益重要罢了。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啊,该用生命为代价的。 庭院里摆了很多垫子,清晨的阳光撒在每个人的脸上,业伽来这里的第三天,为满足士兵们的期待,坐在了最中间讲故事。 关于亚苏丹名字的来源,跟那场著名舞剧《亚苏旦》的关系。 “盗贼从海上来,准备于此登录侵吞整个沿海地区,遭到了当地渔民的强烈反抗,”业伽讲着当时的种种斗争经过,她看到了很多,剩下的则是听人讲的,现在她将故事转述给几百年后的人们。 渔民们是怎么用鲜血与智慧拖住成群的盗贼,请来援手,盗贼们又是怎样的残酷狡猾,双方力量悬殊,但最终仍是瘦弱的渔民们取得了胜利,“他们是为保护家园而战,亚苏在本地古语中是庆祝胜利的发音,只是鲜血流了太多,胜利来之不易,为提醒人们居安思危,所以将牺牲与胜利放在了一起,成了亚苏丹。舞剧则做了很大改编,将整体基调排得轻松了,盗贼们是可恶而愚蠢的,当地群众是友善而聪慧的,里面将牺牲隐去了,只剩胜利的喜悦,日光勃勃升起,人们将侵略者打得落花流水,大家踩着敌人的尸体欢快跳舞。” 业伽讲完时,现场没有声音,本来为她的故事伴奏的人手仍在动着,却拉了个空。最后还是皇帝带头鼓掌,他知道业伽在医院,就从床上起来了。时间赶得非常好,听完了全程。这个故事光明而晦气,但因为是河流讲的,所以很美好。 第49章 皇帝的表白 大家说说笑笑地回到了病房里,偶有几个来跟业伽打招呼。 “殿下你故事讲得非常好。” “这次是亚苏丹,下次是首都怎么样?” 没人脸上有不开心的神色,他们早约定好了,无论业伽讲什么故事,他们都要附和。但夜晚冰冷的海风卷着咸腥刮进医院时,这里立马泛上了另一种与之相似的味道——经由苦涩渲染的单纯咸湿。 “妈妈不要我们了!” “她认定我们是坏蛋了,她说我们该死。” “我以后回家该怎么面对她啊,完了,全完了!” 医护人员到处跑来跑去,试图安慰这些失魂落魄的病人,但哭嚎声更大了,每次见到来关心他们的人,他们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逼问道:“你说!说她会原谅我们!她还把我们当作她的孩子!” “长河当然还爱你们,不然怎么会来医院看你们,还给你们讲故事。” “你说得对,是我们选的故事不好,河流不会撒谎,故事是怎么样的她就怎么讲,这不是故意针对我们。选故事的人呢?究竟是哪个混蛋提出的讲这种东西!” “我们甚至没第一时间鼓掌,她因为我们的沉默,细究这故事怎么办,她会发现我们就是里面的反派。” 医院里到处是不安的哭声,他们悲愤地捶打床面、墙面,造成了大批物品的损坏。通讯器全在工作,从一个人手中被抢到另一个人手中,他们大骂上级,指责正是对方的命令,自己才会去杀人,才会被长河讨厌。 扭曲蠕动的身体在地上撰写辞职报告,不满意就将其撕毁,伤口全崩开了,纸张漫天飞舞。 这是个注定疯狂混乱的夜晚,大批士兵闹着不治了,放他们回家。 长官知道此事后,决定跟业伽联系,他想让长河出面去抚慰这些士兵,不需要做什么,只要说河流没有讨厌他们就好。 请求被皇帝驳回了。 “皇后没有义务去做这些,长河还是条很年轻的河流,不是任何人真正意义上的母亲,她是哺育了我们的文明,但我们只该感激、回报,而不是从她身上渴求更多。妈妈的温暖跟关怀,让他们跟自己的妈妈去要,不要打扰皇后。” 皇帝讨厌妈妈这个称呼,听到时就一阵恶心。尤其是将他可爱的河流跟那种因血缘连接才产生关系的称呼放在一起,他爱他的河流,这是他自主选择的结果,可不是那种强定。 “告诉他们,逃兵是要被枪毙的。”皇帝结束了会话。 他很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让业伽独自在屋里待着,这种事是不能让她知道的。那些士兵很需要她?他也需要她。那些士兵喜欢她?那不过是浅显的对自然的喜欢,他可是从小就真心地爱她,将她想象成自己的所有,并且通过婚姻,已得到公证。全世界都知道她是他的皇后,虽然她在过去的几年里完全不理他,但只要河流还在流淌,还像他小时候那样平静汹涌,他就知道,河流是他熟悉的那个爱人。 真是不得不心生警惕啊,因为存在的方式不同,他的妻子被太多人盯着看了,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广阔美丽,不少人对她怀有暗暗的情愫,当然不到自己这种深度,他们的爱都太浅了,也太污秽,像蚊虫的骚扰,惹得空气都烦躁不堪。 皇帝平复自己的心情,站到业伽面前时,又是温柔的样子了。 “有些事需要紧急处理,我们明天就回去吧。” “好。”业伽没有问为什么,她的听力远超人类,已将前因后果猜清了。 “战争的事不用担心,现在参战的国家太多了,受伤的士兵也就多了些,总体来说,还是我方的胜算大,只是十多年来帝国还没输过,这次偶然在局部战场输了两次。我知道你对和平的向往,他们总说你是在被诱导下说出的那些话,但河流怎么可能喜欢火的炙烤呢,那些冲你发射的炮弹虽明面上不起作用,地形却会变啊。”皇帝牵起业伽的手,轻轻一吻,“没人能看着爱人受伤还无动于衷,我会保护你的。只有战争能停止战争,当我们占绝对上风时,也就是和平时刻的到来。” 第61章 业伽知道言语是苍白的,它有无尽的推动作用,但光靠它自己是做不成大事的。参战国家已升级成三十多个,随着时代变迁,战争越来越复杂了,就算她有无数经验,也无法判断日后如何,不过皇帝说得很片面,最起码停战的方式不光有胜利,还有失败,帝国及其同盟的失败。 第二日他们只跟几位高级将领打过招呼后便走了,当飞机升得很高,能俯瞰到大半基地后,业伽才看见医院里跑出许多人来,他们冲着飞机挥手,高喊:“长河,我们的生命是属于你的!我们随时可以为你而战!也可以为你放下武器!原谅我们吧!下次再见!” “你以前还在他们面前做做样子,装出仁君的关怀来。”业伽说。 皇帝听不见这帮人在喊什么,只能看出一个个小黑点在蹦,他捂住伤口,垂眸道:“我的情况不太好,走动太多会很疼。” “嗯。” “可以抱抱我吗?我比他们更需要你。” “伤口被水泡会变严重的,你问过抚森那些人的情况吗?他们被内列林泡太久了。” “短暂接触不怕的。”皇帝拉过业伽的手,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肩上,“罗德里克肺部感染了,这混蛋咎由自取,现在还在昏迷中呢,情况无法好转的话,他的总统之位就要拱手让人了。和谈没有进展,这些年世界各地出了不少局部协议,短暂有效后又迅速变为废纸,所以也没什么,成功就是双方歇几个月,不成功就是继续打。每次快打下来时,像罗德里克这种做总统的,就会去低三下四地求同盟国,得到帮助后,又能挺一段时间。” “要不是为多看他的丑态,他早该因各种原因死了。不过最适合他的死法我已安排好,只等到时给你展示。适合我的惩罚手段也已安排好,等枪伤好了,我就把自己沉进水里,你喜欢这种方式吗?” 业伽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皇帝。 皇帝放轻了声音:“我知道□□上的痛苦无法偿还我犯下的罪孽,我干了太多错事,甚至将你关进监狱,你离开那天,我在辞金的诱导下说你不配被称作长河,我不是那么想的,只是受了他的刺激。你是伟大的存在,想怎么流淌就怎么流淌,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我哪里有资格评价你呢。我贫瘠的语言对你的赞美都宛如亵渎,我的那些坏话更是我坏透了的表现,请你惩罚我吧,但不要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格什文,你不用对我道歉。因为我清楚你的家族,哪怕是同样的灵魂,披上人身,你们的态度就变了。我在之前从未向你真正袒露过自己的身份,哪怕言语间表明了,以你们的疑心又哪会相信呢。你给我设下陷阱圈套不过是遗传血液的作用,哪怕我不用这张脸,而是个有明确身份的贵族小姐,你仍不会放下戒心,你的先祖们也像你一样,永远质疑着,永远无法将心交给另一个人。所以伤害时不时地爆发,夺取了帝国所有皇后的性命,她们中最长寿那个,活到了皇帝重病,却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被下令处死,因为担心她以母亲的身份左右下一任皇帝的决策。你的父亲也在你出生后,被女皇毒死了。皇帝们的戒心总是太重,皇后们哪怕什么都不做,他们仍可用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咒骂对方。你以为我在伪装河流,所以做出那些事来是非常正常的,因为你是格什文。” 皇帝怔住了:“我不是。” “没有河流会因此惩罚你,内列林是因为跟人接触太少,错把新学到的战争年代人类残忍的一面用在了你们身上。平时河流不会那么做。格什文,你喜欢河流区别于人类的真实,喜欢河流不撒谎,喜欢河流拥有蓬勃生命力的同时却不主动去攻击,这些特性你的每个先祖都喜欢,这些特性几乎每条河流都有,你不用觉得特殊,也不用将这混淆为爱。” “你可以惩罚我的!哪怕怀疑你是间谍,我也是喜欢跟你在一起的啊!我是皇帝,不可能委屈自己,间谍再有价值,不喜欢的话也不会跟着虚以为蛇。虽然的确不会信任,但怎么可能没有爱?我是因为你河流的身份才彻底决定爱你,可不是每一条河流我都爱,我爱你,是因为你是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因为与你的相处,因为我在书上,在现实中看到的你的点点滴滴。我对其他河流没有这种感觉,比如内列林,我就找不出可爱的地方来。每个人给人的感受是不同的,每条河给人的感受也是不同的,哪怕把所有物放在一个层面,最相似的两者之间都隔着蚂蚁、大象般的差距。我不可能将其混淆。”皇帝努力解释,他非常急,语气却尽量地保持和缓,他的形象已经非常差了,表面的温柔再无法维持,还剩什么优点呢。脸吗?他的脸能吸引河流吗? 悲伤与低落让皇帝的状态迅速颓靡,他的伤口传来不亚于射击当日的疼痛,眼前晃起阵阵白光。 “不要再叫我格什文了,叫我路德维希吧。格什文跟那些格什文太像了,跟格温也太像了。”说完,皇帝昏了几分钟,又马上醒了。 他可怜地看向业伽,以眼神无声地祈求着,业伽摇了摇头:“再这样下去,你活不了多久。河流能给人的,是完全不同于人能给人的,你如果爱我,则永远只能活在自己的妄想中,那些喜悦需要你用全力去捕捉描绘,且很可能被中途的现实打碎。你需要的感情永远无法得到满足,你会日复一日地失落。” “这是我自找的,我选择了河流的真实,放弃了人类的虚伪。我不需要长久的生命,空荡荡的一百年不如凝视河流的一个月。你能出现,便已经给了我所需要的所有感情,我不会求更多的。” 业伽从空中遥遥俯瞰自己的身躯,不相信同类的君主又怎么可能爱他的子民,他从他们身上看到了无尽的人性缺陷,却不愿意触碰其灵魂中的温暖善良,宁愿选择与河流相处。这种人手握权力注定要为祸世界。业伽知道他爱她,这种爱是完全自我的,格什文式疑心者的爱。 她的人形波动,慢慢恢复河流的样子,“你会沉沦,是因为我有河流的品格与人类的外观,这使你在安心的情况下,终于有心思想男女之事。”业伽道,她希望唤起皇帝的心。 皇帝虚弱地笑了,他坐在那团微型河流旁边,感觉自己陷入了真正的爱河,是的,就是这样,他的爱同大多数人不同,不是给了危险的同类,而是给了这片波澜壮阔的江河。 “我一直有个小心思不敢和你说,自从知道你的身份后,我的感情不光转变了,变得更深,还隐隐地总是嫉妒,嫉妒那些住在河边的人,嫉妒历史上的诗篇,嫉妒离你更近的鱼,嫉妒内列林,也嫉妒你刚刚用过的那张脸的主人,她甚至不爱你,只觉得你给她们家,给她添了麻烦,她说不定还偷偷骂过你是恶河,但因为命好,因为别人将她献祭给你,她就有了被你记住的机会,你甚至用她的脸现世。这太讨厌了,她凭什么。”皇帝控制着说话的语调,让嫉妒被委屈掩埋,他的眼眶慢慢红了,却没有哭,嘴角仍挂着优雅的微笑,“所以我想,就算我们见面,你也可以保持河流的样子,不用为了迁就别人,去披上人皮,那又不是多好看的皮,你喜欢的话,我可以把自己献给你的,我要比她漂亮多了,如果你不喜欢男身,可以改改。” 业伽缄默不言。 皇帝之前是比较喜欢那张脸的,觉得很恬静,现在已经完全想不出那脸上好看的点了,只记得业伽本身的气质,跟现在无二的气质。那张脸的主人自身布满普通的品格、杂乱的思想,不知道是个多么丑陋的存在呢,全靠业伽将其改变了。 所以当诸位大臣、贵族们等到皇帝的专机时,他们没有看见人形的皇后,只见到了神奇的河流。 第50章 纪念日 轻微的气泡声,停滞的呼吸,肺部涌上闭塞的疼痛,皇帝摁住了自己所有的求生意识,兀自沉沦着,直到彻底失控,水被下意识吸进,他仍没有挣扎。 死亡席卷了他的身躯,他将一切都交付了出去,想象这正是他那亲爱的河流,总有一天他们会彼此交融,以这种特殊的方式,而他只是在缓缓适应过程,并以一次次的濒死向其忏悔。 昏沉最终击溃了他,跪立在旁的侍从们立刻下水,池内响起巨大的杂音,身体被拖上岸,医生们用尽全力施救着,谁都不敢松懈一分,水从皇帝的孔窍不断溢出,他的生命体征终于恢复了正常,所有人又有了活下去的可能。 “仁慈的河流啊,请您劝劝陛下吧,不要再让他这么糟蹋自己了。”有受不了的侍从哭着趴在地上,他们的命跟皇帝的身体健康是紧密相连的,如果皇帝出了事,他们所有人都会痛苦地死去。 业伽在岸边流动着,池中的水被抽出,负责清理的侍从躬身请她随时游玩,那个哭泣的人在得到回答前彻底没了声音,骑士们进来,将这胆大妄为,敢和河流对话的人拖走了。 宫殿内寂静无声,皇帝早在接业伽回来前便下令,所有人不得主动与河流交谈,所有人不得直视河流。主管黛米女生首先破例,在皇帝折磨自己时,要河流去阻止皇帝的所为,着惹怒了皇帝。 第62章 “你究竟是什么身份呢,敢于一次次这样和我的皇后说话,你以前规训她时,用的语气只怕更恶劣吧。你要清楚,你只能贴着地面小心地服侍我的皇后,如果她吩咐了你,你应该感恩戴德,高声赞美她的所有命令,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如果她没有吩咐,那就尽你所能地取悦她。你现在在做什么呢,在我取悦她时,阻拦她的享受。你旧时学的礼仪都去哪里了,被人尊敬太久,而觉得自己高人一等,无需遵守吗?” 于是黛米女士消失了,据说她幸运地没有死,但不得不每天都在阴暗的小屋内学礼仪,她的腰必须笔直,然而屋子太小,头只能低垂着,腿也需要弯曲。她的嘴中念着各种守则,嗓子出血都不得停止。侍从中知道这是皇帝的报复,他对自己都下了如此狠手,旧时为难过皇后的人又怎么逃得过惩罚。 宫中的骑士越来越多了,这些皇帝的心腹轮流从战场上回来,皇后那位忠诚的骑士却是去了战场。 随着轻声的咳嗽,皇帝醒了,他站起身来,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看来今天又有不聪明的人。” “你死了他们会有大麻烦的,帝国还没有继承人。”业伽说,她化成河状后,话变得少了,不过更多的原因是她知道自己跟他人说话,会为那人招来厄运。皇帝的占有欲越来越重,甚至无法忍受新连为的存在,她从他心脏中听到过杀意。 “帝国不需要什么继承人,”皇帝对镜整理,声音中夹杂着一片虚弱的暗哑,不过混在他那本就低沉悦耳的音色中,倒是别有风味,“我今天表现得怎么样,并无狰狞吧,那些溺死的人总是忍不住挣扎,搞得面容扭曲,丑陋异常,我可不会跟他们似的。” 宫殿内的水太多了,阴湿使得壁画都开始褪色,墙面泛着水珠,所有布料都仿若刚洗般,透着伤人的冷意,皇帝的身上非常痛,他的枪伤在疼,肺在疼,跪过业伽的腿也在疼,喉咙好像肿起来了,牵得脑袋都隐隐作痛,河流的侵蚀作用发生在他身上,使他的冷汗不断溢出,但他却高兴异常,因为他用自己的痛苦让河流对他的印象更深了。 他的先祖能做到这样吗?那些住在河流旁边,在河流见证下长大,说自己爱河流的人们,能将自己全身献给河流吗?茶礼乌斯的人只敢将尸体献出去,那是什么投机取巧的行为,完全不如自己,一点点将血肉精神交付给业伽。 “帝国会乱。” “我会安排好一切的,帝国将在新的体制下发展,它没了皇帝,取上新的名字,而不是这个为了勾起人们欲望、傲慢、征伐心的名,会有更光明的未来。格什文的血脉已经没救了,我从未打算延续它。要什么人类的皇后呢,所有人都知道进了皇宫会死,却总有人觉得自己是幸运的那一个,可以不用死,可以做尊贵的皇后,是他们的家人抛弃了他们,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将他们拉入了死亡,这种愚蠢而贪婪的血液,与皇帝们的残暴结合,一代代的,能产生什么好种呢,连骨骼都是蛆铸成的吧。”皇帝轻轻地笑了,笑容中却仍只有一如既往的温柔,业伽觉得他是会正常笑的,虽然没见过,但她知道皇帝在她面前也无法完全袒露心扉,皇帝可以恶毒地骂自己以及先祖,因为一切客观存在,可在在意的事物面前,他希望自己的形象是完美的。 格什文的血脉充满猜疑,哪怕面对河流,也无法做到信任。他们不相信山川会无条件地爱自己,所以尽力打扮着,不愿暴露丑态。 “总之,我不会和任何人发生关系的,我是你的私有物。他们献祭时不也优先选择童贞吗?虽然我中途埋怨过你,但我幼时便打算以献祭给你作为终结生命的方式了,我这个决定真的非常对,否则现在不光没法做高级别的祭品,还会失去说爱你的资格。”皇帝高兴地换了身新衣服,并选了同款的罐子摆到业伽面前。 “明天一起去尼拉布莱奥吧,那里正在闹革命,我的秘密小屋就要毁了,在失去藏品前尽量抢救一番吧,那也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呢,我还记得你在车站等我的样子,虽然城市布局有问题,搞得尼拉布莱奥的太阳不能见人,但真是非常美好的黎明。这个罐子喜欢吗?你要用微缩的水形,还是大面积的流动?” “这个罐子就可以。” “好。”皇帝的娱乐时间结束了,他带着业伽去中央宫殿与大臣们商讨战事。 大臣们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会说话的河流,虽然皇后的话很少,但总是奇怪的,可时间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为了防止皇后再一次消失,彻底变成那个不会回应人任何话语的庞大存在,他们甚至会在每次见面时尊敬地喊道:“愿您尽可能久地陪伴陛下,伟大的河流。” 以前喊的是“愿您永远陪伴”,但皇帝觉得太晦气,河流跟人的生命长度不一样,怎么可能是永远,这不是对业伽的诅咒嘛,所以很快便改了。 今天大家的话语也很整齐,里面却有一道稍显生硬,他冷冷地看了业伽一眼,继而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到了皇帝身上。 第二天去尼拉布莱奥的军舰上,业伽再一次见到了他,正是埃利阿斯将军,奉命进行测试,并将合格者带进皇宫的人。 业伽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上面见还是在她跟格什文的婚礼上,后来埃利阿斯又是被关禁闭,又是做了攻打抚森的总指挥,他似乎长时间在外,甚至不出现在她的流域内。 他们的相处时间很短,这个出生于帝国偏远省份葛萨尊的男人,对长河是缺乏情感的,不管业伽是人还是河,他都是一样的厌恶,因为这阻碍了皇帝的伟业。 不过他知道再多的劝谏都没用,因此全程一言不发,只守着皇帝,按吩咐行事。 尼拉布莱奥已彻底变了,这里的高楼碎成瓦砾,阳光畅行无阻地打到地上,而不是被镜面反射变成刺人的武器。 港口处政府跟革命军都在候着,老独裁者拉吉普特终于有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他的头发全白了,看见业伽时大为激动,欢呼道:“伟大的河流,您是来拯救尼拉布莱奥的吧!这些可恶的反贼将国家毁得不成样了啊,看看远处,全塌了,我们费了多少人力物力才建起来的城市,被他们毫不怜惜地炸了!” 浑浊的眼泪簌簌而下,业伽将身体扩大了些,流向主干道,她迅速探查了温度,而后道:“现在比过去舒服。” “亲爱的河流,是这个样子的。”革命军领袖伸出粗糙的手,向业伽行了个古老的问候礼,“您跟皇帝陛下的小屋并未遭到波及,请随我们前来。” 业伽其实已经触到了那座建筑,不过她还是颤动了下,表示可以。 身为尼拉布莱奥的母亲河,业伽在此的流域面积非常可观,她清楚此地发生了什么。 随着战争的进一步扩大,作为帝国盟友的尼拉布莱奥不得不提供更多武器以支援前线,而这意味着他们需要压迫更多的人替他们劳作,工厂二十四小时运转着,工人签下了卖身契,连续十七八个小时地苦干,大批人因过度劳累死在了生产线旁,他们的尸体被随意仍到空地上,家属们得不到抚慰金,甚至稍晚来一些,便将看到亲人被阳光活生生焚烧成灰。 没有生意,没有可燃物的冰冷街道上,飘着太多死者的亡魂,终于,革命爆发了。兵工厂内的人秘密商讨了起义计划,于深夜中,将军火库抢劫一空。所有人从压迫中站起反抗,用鲜血夺回自己的权利与自由。 但就像以前一样,皇帝的小店附近仍是真空带,所有的阴暗都与此无关。玻璃外壁被擦得纤尘不染,从中可望见茂密的花草。 皇帝掏出钥匙将门打开,埃利阿斯轻拭桌面,随后暂时盛放过业伽的罐子便被置于其上。 “要试试别的容器吗?这几年我收集了些新藏品,有很多漂亮的石头。”皇帝说着,打开柜子从中掏出个漂亮的绿色罐罐来,上面镶嵌着跟皇帝眼睛一般的宝石。 “落帕山脉的,稍微改下应该能模拟河床。” 业伽裹住那片石头,而后轻轻松开,并没有说什么。 皇帝看着流动的水,却轻轻笑了,他抚摸河水流过,略显湿润的罐子,吩咐道:“把东西都整理带走,这座屋子就还给当地人吧。” “陛下。”老独裁者拉吉普特诧异地唤了一声,他从皇帝的话中感到了不妙。 “我的皇后不喜欢战争,拉吉普特,你知道的,我正在跟其他国家努力议和,不出意外的话,几个月后,二十多国的联合声明就该出来了。我愿意让渡一些权益,也愿意吐出一些占领的地区。你这里也尽快安静下来吧。” “有帝国支持的话,相信我们会迅速回归常态的。”拉吉普特小心地说。 皇帝垂眸俯视他,埃利阿斯带着大量士兵忙碌地搬运着藏品,一切收拾得差不多后,皇帝命令将普通花草送给当地人民。 “这里也该长些植物了。”他将种子放到革命军领袖手中。 第63章 拉吉普特的心瞬间凉了,但伤害皇帝并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只会让他立刻没命,国内战事再紧张,他们都不敢伤及皇帝的藏品,更何况是皇帝本人。所以皇帝才敢大张旗鼓地来尼拉布莱奥,所以他才敢当着自己的面,暗示帝国将不再支持自己,他这个倚赖皇帝的蠹虫,到底是不能违抗主人的。 这让老独裁者迷茫地晃了晃,身体轰地倒下了,虽迅速被人扶住,但站起来的力量仿佛消失了。 “皇后,您是最向往和平的。他们这些搅得国家大乱的人不该受到惩罚吗?应该把他们全抓起来,让他们使劲劳作抵债!他们哪是革命,根本就是不想干活!这群懒虫,您看,他们杀了多少人啊!血都飘到您的地盘去了!”拉吉普特半趴在地上,向业伽哀求。他清楚,帝国决策的改变正是因为河流。 皇帝将罐子捧起,示意业伽不要理他,快点进安全的地方,如果拉吉普特碰到了业伽一滴,他一定当场剁了他。所幸拉吉普特也只是装疯,心里非常清楚自己必须同业伽保持距离。 “河流啊,救救这片土地吧。它本来多么祥和啊,现在却被这帮暴徒祸害至此!”鼻涕长长地垂到地上,拉吉普特老泪纵横,“我们会给您无尽的珠宝木材,会给您崇高的位置,请您劝劝陛下,不要放弃我们这片土地。” “没了格什文的支持,这片土地依然会发展,只是你会下台。”业伽窝在罐子里流动,她的声音有着河水的震动感,晚上的星星很亮,照在她的身上,让皇帝迷了眼。 “拉吉普特,战争与战争是不同的,世界上有侵略,也有保卫。战争不光是以炮火的形式,也是以奴役,是你率先发动了对人民的战争,人民反过来保卫自己的家园、自己的权利,这是正义的反击战。” “谢谢您为我们说话,伟大的河流。”革命军领袖道。 业伽的水将罐子冲出了些许响声:“总有些人将侵吞别人的国家说得冠冕堂皇,说自己是去拯救当地的人民,让当地人民过得更好。他们叱责人民夺回领土的行为,说这是造反,这是主动开战。真是太奇怪了,任何反战言论都可以被他们加工成是反正义战争。” 皇帝将业伽抱上了车,轻声道:“不用再理他,我们回去吧。” “在别人的土地上说这些是将陛下的生命安全置于不顾,皇后请慎言。”埃利阿斯说,他的通讯器内传来各种汇报声,无数探子正在确保此次行程的顺利。 革命军领袖向业伽郑重地敬礼,反驳道:“这是我们的土地,也是河流的土地,皇后想说什么都可以,不会有任何危险。” 这是他的承诺,埃利阿斯点头,接受了他强势的好意。 一行人来去匆匆,很快皇帝便回了军舰内,当水面围住舰体,他们也暂时安全了些,不过真正的安全还是要等踏上帝国领土。 皇帝冒着危险来尼拉布莱奥,似乎真的只是为了取回藏品,他没有做别的事,也不打算公然支持任何一方,虽然皇后将平衡打破了,但他没有阻止,反而很开心。 “你还记得吗,多年前正是这一天,我们见的面,从白天待到了晚上,我们一起聊天,一起卖花,你还要将我送你的花送给别人,现在我还有些不高兴呢。幸好今天没有来捣乱的,真是非常美好的纪念日。” 皇帝边说边打开藏品,他有好多没详细介绍过,不过今天已有些累了,医生诊断后建议他尽早休息,这使他只介绍了五件,“回皇宫后我慢慢给你看。”他说着,随后昏睡过去。 太多的创伤大大削弱了他的精力,业伽听见埃利阿斯对着她的水面说:“陛下的身体很糟糕。” 她从河面回道:“是。” “对他好些吧,你到底也做了那么久的人,是会爱人的吧。你既然能说出那么多,就不是完全单纯的河流。为什么不肯阻止他对自己的伤害,因为他是坏人?你是久远的河流,你知道他只是做了大多数皇帝会做的事,征伐是一位皇帝开疆扩土的桂冠,有为的君主都对外进行过无数胜利的战争。他是个非常合格的皇帝,并且熟谙权力的运行,他提拔不受重视的人,建立忠于他的团体,剥落老贵族跟大臣们的权力,让新的年轻血液焕起帝国的活力。” 宽阔的江面被军舰划出剧烈的水痕,埃利阿斯知道业伽能听道,“他是我的君主,他对我有知遇之恩,没有他,我还是葛萨尊的小人物,战争让他迅速掌握权力,也让我迅速上位,这本该是属于我们的盛世。但因为你,他的决定变了。我已不指望更多,只希望你好好对他。他虽做过错事,却已努力偿还了,你讨厌拉吉普特吗?不讨厌吧,我知道你们河流不会随便讨厌人,你虽然说了很多重话,大多却是从理义的角度讲的。所以也不要讨厌陛下,好好陪着他吧,说原谅他,我请求你,不要再让他自我伤害了。” 埃利阿斯跪在地上,他遥望夜色中的江面,月光柔和,水却是黑的,如同波动的深渊,将一代代人拉了进去,他的老师曾赞美过这条河,说她流经几个国家的段全是不冻的,水面宽阔,能容纳无数大船,航运价值很高,为人们创造了无数经济效益,也提供了丰富的淡水资源。 这是条非常好的河,可他现在跪在军舰中,心里没有感恩赞美,更不曾忏悔,他掩藏了自己的憎恨,明面上渴求着河流,内里却只希望她从未出现过。 他的君主,他愿意为他付出全部,可河流却将他陛下的心弃如敝履。她用自己的话将陛下推入危险的境地,这是怎样的恶行啊。 埃利阿斯跪了一晚,他仍决定忠心地执行皇帝的命令,但他对河流的憎恨已无以复加。 第51章 名为皇帝的祭品 业伽看到拉吉普特被吊在桅杆上的头颅,尼拉布莱奥的革命成功了,趴在人民身上吸血的蠹虫从玻璃房内屁滚尿流地出来,身体碎得如同工厂里的零件。 几十个国家联合签署的和平声明也为此次战争划上了句号,据说帝国在赢得决定性胜利的一战后,没有侵吞当地的资源,反而倡导起了和平,这也成了此次停战的开端。 当别的国家怀疑有诈时,帝国的军机舰艇已撤出他国领土了。一年过去,战事没有再起,两年过去,世界开始有序地恢复。所有国家都像是累了,修养生息的年代来临,帝国却已另一种方式乱了起来。 皇帝要取消帝制,将其变为民主选举制国家,所有贵族将不再享有特权,沦为平民,这是路德维希二世在位期间头一次发生大规模反对事件,天晓得,战争年代他们可从未如此。 “放心,很快就解决了。我已将总理人选定好,就是那个话多的礼仪大臣,他的手腕虽然弱些,人却很好,还很犟,说是任期四年,绝不会多待一天的。国家的新名字他们还在想,我们已习惯直接称自己的国家为帝国了,说实话,其他名字还真有些不适应。”皇帝靠在床上,虚弱地讲着话。 压抑的咳嗽声偶尔响起,侍女将沾了血的手帕拿走,送了新的过来,随后便不再打扰皇帝与皇后相处了。 坊间传闻,皇帝是没有子嗣,又不想将皇位便宜给那些贵族,才改制的。皇帝觉得他们说得很对,不过更多的,是他不想再有什么皇帝、贵族了。这些人的心太坏,怎么配天生便拥有这么大的权力呢。 “你伤得很重,好好养养吧。”业伽看着格什文腹部渗血的绷带,不同于他自己射击造成的伤,这次的明显更致命些,叠加在旧伤上,险些当场要了皇帝的命。 皇帝很开心地笑了:“你是在关心我吗?没事的,我会把一切解决好,然后专心陪你。”可能也陪不了多久,他已浪费了太多时间,如果他一开始,在尼拉布莱奥初遇那天就相信业伽的身份,就不发动战争,他们就可以尽情地待在一起,不用分那么多心力去应付战争相关的人事了。这样他可以多出十倍甚至更多的时间陪业伽,可以跟业伽一起去她的流域看看,而不是现在这样,被困在宫殿内。 不被打痛,就不知道后悔。皇帝奚落地闭上眼,平复心情道:“辞金的画作现在被炒得很贵,我已将他牢里画的那些交给新连为了,等再炒作几年,价格更高时,就把它们都卖了,成立基金会,专门用作河流保护。” “嗯,你不嫉妒吗?”业伽问。 皇帝明白她的意思,轻轻将手放在河流中,“没什么可嫉妒的,我不知道哪天就死了,不给你多留些保护,怎么放心。再说辞金,他已经彻底疯了,一个人被关十年,目睹了妹妹的尸体,害死了妈妈,又亲手杀了父亲,他怎么可能好过呢,我嫉妒这种可怜人干什么。” “你们都想得做得太多了。” “是啊,我们自以为能算计一切呢,最后把自己害惨了。”皇帝侧过脸,冲他的河流微微勾起嘴角,“不过像我们这种人,总是能为自己开脱的,打了胜仗欢欣鼓舞,打了败仗,只会把责任推给别人。我们犯了错,那不是犯错,是别人不宽容。所以永远不要相信我们这种人。我用自己的痛苦向你忏悔,其实也不是为了忏悔,而是希望你能高兴,哪怕我没做对不起你的事,你让我把自己溺死,让我冲自己开枪,我也还是愿意做的。这是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真该忏悔什么。业伽,如果下次再有人说爱你,你要问他愿不愿意给自己几枪,如果他不愿意,那么他就不如我爱你,你就不要相信他后面的言行。因为连我这么卑鄙,这么懂得为自己着想的人都是敢于为爱伤害自己的。” 第64章 皇帝掏出讲述战争史的书来,“你看世界各地动不动就在打仗,用各种理由,用各种方式,这次侥幸和平了,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又开战了。人们总是欲壑难平,总是有摩擦,如果下次再有人让你现身,让你去倡导和平,记住不要答应他,那只会把你牵扯进去,不会带来任何改变。” 紧密的话语不断地被叮嘱出,不过皇帝能说这么多,也就代表他的伤没事。养了两天后,他就继续去忙改制的事了。 血腥的屠戮发生在不听话的贵族间,当伤亡到某个地步,礼仪大臣的位终于坐稳了,他成了第一任总理,皇帝仍享有所有宫殿的使用权,仍被称为皇帝,权力却基本移送了。 这段时期的政权太过不稳,皇帝在外的敌人也太多,仅有的几次出行都带了大帮侍卫,当人数低于三千,总理便说什么都不肯让皇帝外出。 第二任总理埃利阿斯上台后,皇帝终于轻松了些,他跟业伽看了非常多的流域,看她被矿物染成红色的河段,也看那些遭过炮火轰炸,居住无数流民的窄河。 旅行到南普顿时,业伽隐隐有了些预感,皇帝看着奔腾的河流问她:“你是更喜欢这里吗?内列林认为没有河不喜欢自己水量最大的那段。泽米布雅真文业伽这个名字是位智者起的?你用人形见过他吗?他为什么要起这种名字?” “我没有用人形见过他,他说人们总是能从广阔美丽的河流中窥见自我,凡种种行,定种种果。” “是啊,哪怕你没有出现,我仍会发动战争。新连为仍会成为骑士,格温还是要去抚森大剧院做首席,也还是会被害。” “格什文。”业伽的水淹过了皇帝的腿。 皇帝轻柔地看她:“我不是在为你开脱,我是早就明白所有事都跟你没关系,你只是河流,只在被推动,在我们的干预下参与这一切。他们把你想的太复杂也太冷漠,不要在乎任何人的指责,因为你只是照见了我们的行为。我们以河为镜,有些看见了美好,有些却看到了扭曲的自我。那位智者是哪里人呢?他又去了哪里?” “他说自己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那里也有一条长长的河,没有我水量大,也没有我这么长,但对他而言,却是世间最宝贵的,他说看着我,想到了那条河,然后离开了我的流域,去寻找他的河流了。” “他能找到吗?” “他上次见那条河还是在八十年前。” “这么说很可能是段无望的旅行了。”皇帝在业伽第一次提这件事时,便命人打听了这段故事,他当然知道问题的答案,他只是在诱导,“你看,总有些人将他的心爱之物记很久很久,看到任何相似的都想起所爱的,且愿意为了心爱的事物去奔波,去消耗自己的生命。” “格什文。” 皇帝已经不纠结业伽怎么叫自己了,他悲伤而欣喜地站在南普顿流域,耳边是轰鸣的巨浪声。他感谢河流这些年的陪伴,虽然他们的情感严重不对等,平时只有他说话,河流偶尔回几句,但怎么能向河流要求太多呢,怎么能求根本就不存在的东西呢。这些年来伤口疼痛时,他也感到过委屈,只是扭头看见那熟悉的存在时,又开心了起来。他从来没有后悔过喜欢河流,因为她给他的,是真正深刻的,不含杂质算计的情感。这情感哪怕微弱,哪怕多是他产生的自我安慰,也是纯洁而弥足珍贵的。 他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吸引业伽的地方,自己的身份、学识、容貌对业伽来说都同块石头无异。但感谢女皇,拥有这些好歹能让他自信些。可也正是这些让他自高自大,让他去质疑河流、为难河流,时间无法磨灭他的悔恨,他跟业伽相处越舒服,他的痛苦便越大。既然是因此存在又因此犯错,那就将一切彻底舍弃,让迅猛的水流冲刷罪孽。 “就在这里把我献给你吧,虽然经过调养,感觉还能再活些年,但再不献祭,就不美丽了,在你的那些祭品当中就成了灰突突的那一个。放心,我是深思熟虑过的。我并不渴求用这种方式得到你的爱,像我这种发动过战争的渣滓本该以最悲惨的方式死去,能有现在这个让你稍稍记住我的机会,已是恩赐了。只是最后还有个小请求,你能答应吗?不要再化成人,不要再管人世间的纠葛,永远做自由自在的河流。” 业伽答应了。 皇帝没有看晴朗的天空,也没有看葱郁的雨林,他回味着长河的应许,感觉自己正要失去什么,也正要永远地得到什么。 他最后给埃利阿斯去了段通讯,告诉他自己要彻底地融入河流中了,要他务必保护好业伽,通讯器中传来一阵悲鸣,雨林中嗦嗦地响起人群迅速行动的声音。 “你可以自然死亡。”业伽说。 皇帝摇摇头,他果决地跳入那片汪洋中,唯恐听到河流的下一句是死亡便是死亡,他们永远无法在水下相聚。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等到老了吗?等到无法行动,只能听任别人摆布的时候?太多人不想他们在一起了,他会被放进皇室陵园中,永远地离开他的河流。哪怕幸运些,以尸体的形式送给业伽,终归是无法在一起的,那些献祭用的男女哪有死人呢。 活的才是最好的,他伸出手,感到熟悉的窒息感,这里的水势太大了,完全不是池中的温和,几乎瞬间便用压力夺去他的生命,但这压力也正如怀抱。 他从一开始便明白,人的身体是不适合跟河流相处的,想要真的亲密,就需舍出命,他愿意把命给出去,因为他爱她。巨大的喜悦充斥了他的整个灵魂,他的意识在这种献祭中慢慢消散,而凝聚成一小团的业伽也彻底放弃了微缩的形态。 她不会再以人类的方式沟通,她不会再化成人,也不会再化成鱼,化成草,她将在未来的所有时日以河流的单一形式存在,就像生命最开始时那样,直到地球母亲将她召回。 南普顿的水势湍急,搜寻的一看便知事情全无转圜的余地。皇帝实现了他的梦想,他在幼时便定的,跟河流永远在一起的梦想。 这是个虚幻的梦,但他本人极为愿意。 第52章 泽米布雅真文业伽 男人正在跟他的新妻子说笑,辞金回家时看见的正是这一幕,他四处找了找妈妈跟妹妹的痕迹,却什么都没有发现,连带着画作都从屋里消失了,好像那个家从未存在过。 “自己去外面生活。”他听见男人冰冷的命令,下一刻,他拔出刻刀,狠狠地扎向了男人,刀非常小,为了确保成功,他可能扎了几百下,将面前的躯体变成了马蜂窝。 女人狼狈地跑了,他无暇在意,直到警卫夺门而入。 他以前的人缘非常好,捅死父亲后甚至没有被苛待,他的兄弟给他找了心理医生,找了律师,他们在全国造势,说他是可怜的战争受害者,他以为母亲是被父亲杀死了,才干下暴行。 所以他顺利地只被判了两年,期间画作因为他的复杂经历,价格暴涨。不过他手头的画并不多,离开帝国监狱时全被收缴了。 这些年总理们不时售卖几幅,并将所获金钱用在了治理河流上。辞金记得河流是自己的妹妹,她已经不愿化成人形了,帝国的河流保护法非常严格,所以辞金觉得妹妹过得也不错,他将家搬到了齐尔古拉卡,妈妈的故乡,在这里画了很多新的画,并将其捐给了保护妹妹的基金会。 父亲的血液在梦中淹没了他时,他才发现今年的雨下得有多大,洪水肆虐,他只能短暂离开齐尔古拉卡,纳川高原成了他的目的地,那里也有妹妹的存在。 这里在战后已被归还给当地人民,听说帝国在这里进行过屠戮,但还是有火种存留了下来,零零散散地,几处人烟,倒是非常祥和。 诵经声传来时,有人问他抚森信的是什么,他支支吾吾地,最后也没说上来,他记得抚森推翻了神权统治,还立了个纪念塔,但去找时,纪念塔没了,又有人开始神神叨叨。 “辞金。”有人叫了他的名字。 来者英姿勃发,他怔了会,才道:“新连为。” “嗯,我来这里看殿下。” “你不是就任总理了吗?怎么有时间?因为发洪水吗?” “想见一个人总是能挤出时间来的,我每年都去殿下的其他河段看看,光做好国内的河流保护可不行,总得确保殿下在其他地方也没挨欺负。”骑士眺望远方,跟辞金简短说了两句后,就离开了。 她喜欢自己看殿下,不喜欢跟这种人一起,辞金的唯一好处也就是画些画给殿下挣钱了,但新连为怎么看,也看不出那些画作的好来,她觉得辞金跟他妈妈扬增一样,都是被吹捧出来的。 以他的经历,总统之子、疑似帝国皇后的哥哥、监狱内自学成才的画家、弑父者,名头太多了,人们对他的兴趣也太大,他画一条弯曲的线,评论家们都能分析出几万字,说这是画家内心痛苦的直接反馈,充满诗意。 第65章 新连为看不出诗意,并且觉得抚森高层对辞金的吹捧完全是不安好心,是放大个体的痛苦来指责帝国曾经的暴行。这种指桑骂槐的方式她也会用,在军中那么多年,她的单纯已经消失,也变成了那种险恶的政客。 “外面发洪水了,幸好殿下不是皇后了,否则肯定会被他们为难。”她坐在岸边,护卫们远远地跟着,停在一个听不到她说话的地方。 “我按照殿下说的,一直在做个和平主义者,但去年年底,抚森建起了新的大剧院,他们载歌载舞,完全忘记了旧址上发生过什么,所以某天晚上,所有人都回去休息时,大剧院着火了。火势非常大,将建筑全烧透了,不过没有伤到人,负责看守的保安喝了酒,倒在马路上睡着了。这真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有人怀疑是我做的,但哪里有证据呢,这种罪恶的建筑,竟然敢在原址上重建,那里面浓重的怨气肯定会让它一次又一次被烧的。”新连为知道殿下懂她的意思,她已经不敢将话说得太透了,哪怕周围没人,也难免被监听,她已失去了自由言语的权力,不过看着业伽时,她觉得一切都非常值得。 “陛下去的太早了,他倒是将美丽的脸留给了殿下,他献身后,埃利阿斯将军痛骂了您很多天,您想必都听见了,他在这二十年里,总是寻着机会就跟人细数您的罪孽。我非常讨厌他,但他的确是治国的一把好手,他也很可怜,因为陛下在您的流域内,所以他不得不用尽所有力气对您好,他那么冷血理智的一个人,不信任何神话,却信人化成祭品后,灵魂就能跟河流永在,他还让人编写了相关的戏剧,不时看看。这是伟大的臣下对君主的忠诚,殿下,我对您也是这种忠诚,里面还夹杂着友情的忠诚。格温现在过得开心吗?埃利阿斯将军相信的这个故事,我也相信,希望我们能尽快团聚。” 新连为站起身来,她久久地凝视河流,试图从中找到熟悉的影子,河水中斑驳的石块水草也的确常给她希望。 她努力地往上爬,参与竞选,踹掉无数对手。她已写好遗嘱,命人将她死后的尸体抛入茶礼乌斯境内的迈轮河段,用古法献祭。几年前,格温的奶奶也是用这种方法安葬的。她没办法学陛下的献祭方式,经过埃利阿斯的渲染,她内心深处常觉得那才是正确的方法,但格温不是这么做的,所以她也不能,她必须以同样的方式,确保能跟她的朋友见面。 “泽米布雅真文业伽是像故事中说的一样吗?她化成人形,劝大家停止战争?”骑士在河边走着,她听见远处传来孩子的问话声。 彩色的旗帜飞舞,牛马散落在青草上,母亲说:“是的,她像传说中一样伟大。” “河流也不喜欢战争吗?” “河流听取了我们的请求,是我们不想要战争,想要和平。” “啊,她还会听我们的话啊!”孩子高兴地蹦了起来。 “是的,她没有造物主的高高在上,她经历颇多却不改青涩,她伟大却绝不疏远,她爱我们。” 新连为的泪滚滚涌出,她呆站在河旁,直到辞金叫她。 “我画了你们的画,给,你虽然是个坏东西,但好歹是我妹妹的朋友。” 那是副肖像画,极为细致,每条线都闪着光芒,胜过所有相机。画面中,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后坐在最中间,世界战争导火索的舞者搂着她的手臂,骑士微微侧身,以一种保护的姿态站在她们左边,她有只手不见踪影,按运动轨迹,该是被某个人握着。 远处苹果树开着繁密的白花,女孩们紧挨着,她们都很欢乐。 “我在照片中看见的,那时你还不是总理。” “你画得很好。” “我的基本功比妈妈还强,妹妹小时可羡慕我了。” 纳川当地的人们听说了这幅画,都聚集来看,他们举着画,告诉河流:“伟大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这画的是您呢。” 河流没有回答,人们也并不觉得失落。 因为亲爱的河流啊,正如你那无私的爱一样,我们也是爱你的。 他们用各种词汇形容过你,使人面对河流时很难单纯欣赏。也用各种言语误导过我们,让我们陷入怀疑纷争,但是抛开那些成见,那些引导利用,仔细看看这河流,她是否只是单纯的,自然的一部分而已。 她映照了我们的全部,用我们自己的心指引了我们的路。 她无比包容,她拥有世界上的所有美好。 她是永恒流淌的泽米布雅真文业伽,她过去在这里,未来也还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