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他后悔了吗》 第1章 [古装迷情] 《丞相他后悔了吗》作者:稻香来【完结】 文案: *高位者低头,柔弱美人狠起来 *开始他只当她是个工具,没想有一天会爱她入骨。 明妩一直偷偷喜欢着陆渊。 可他是权倾天下的丞相,生得俊美无双,又位高权重。而她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商户女。 她以为他们这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却没想,她竟能嫁给他。 婚后虽然他冷面少语不近人情。就连床第间,情浓时,他的眼眸都是冷的。 但她想,他应是性情如此,只要她对他好,终有一天,他会喜欢她的。 直到,他带回一个女子,他让她住在只有主母才住的院子里。 她求了许久,他仍没有给过她的,他的墨宝,被那女子堂而皇之挂在厅堂里。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不是性情如此,他只是不爱她。 甚至他当初娶她,也只是因为她的体质特异适合种离蛊。待到蛊种成熟,就要将她的血换给那女子。 - 陆渊情感淡漠冷酷,一心扑在朝政上,儿女情长的事于他而言,是最多余的东西。 直到—— 她安静地躺在榻上,任离蛊将她的血液抽走,她的眼里再没有了光。 那一刻,向来稳如泰山的他慌了,不顾后果,打断了蛊种。 他以为他还有机会补偿,却没想她竟那么决绝。 一场大火焚尽了所有。 只余下她最宝贝的一个烧得漆黑妆奁盒子,里面是她写给别的男人的信件。 陆渊头一次尝到了妒火嗜心的滋味。自此他夜夜梦魇,日日煎熬。 - 再见到明妩,是在宁王的娶妃宴上,风吹起红盖头露出那张相思刻骨的脸。 她目光淡漠扫过他,像是看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 陆渊瞬间红了眼眶,疯魔蚀心…… 【高位者低头/追妻火葬场/先婚后爱】 -ps- 1、男主身心洁(划重点),he。 2、女主美貌万人迷,美而不自知。后面会狠起来。 3、男主前期很狗,后期卑微做三,疯批惨烈,骨灰级火葬场。 4、架空南宋,架得很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成长 高岭之花 先婚后爱 追爱火葬场 主角:明妩 陆渊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夫人不爱我了 立意:心存希望哪里都是阳光 第1章 春夜雨细,一滴,两滴,渐渐稠了。 窗下芭蕉新展开的叶片,承不住这许多,便"啪"地一声,将雨珠子摔碎在青石上。 帐内暖得昏沉。 陆渊再次覆身而上时,明妩指尖微颤,却仍乖顺地攀上他的肩。他的气息侵略般将她包裹,不容抗拒,亦不容逃离。 "夫君……" 明妩轻唤,嗓音软得不成样子。 仰起头想去亲吻他的唇。 陆渊黑眸微沉,及时捏住了她的下颌不让她贴近。带着薄茧的指腹重重碾过她的唇,刺疼感让明妩混沌的神志有了一丝清明。 这是警告,她知道。 她不由想到昨日无意间从坊间听到的一则传闻,说他在乌衣巷子里养了一个女子。 是……真的么? 想问他,然喉咙像是被厚厚的淤泥给堵住了,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胸口跟压了块巨石般,沉闷得喘不过气来。 “在想什么?” 陆渊不满她的走神,捏着她下颌的手指微微收拢。 明妩忙收敛好心神,不让情绪漏出半分,抬起脸甜甜地贴上去。 “想你。” 陆渊乌沉的眸底闪过一抹冷色,身体重重地压下来…… - 次日明妩醒来,床榻上已只剩她一人,外侧的被褥整理得一尘不染。伸手探去,没有一丝温度。 就好似不曾有人睡过。 “夫人可是要起了?”帐外传来侍女春楠的声音。 明妩娥眉微蹙,抬手按了按太阳穴。昨夜那人跟发泄什么似的,使劲折腾她,直到窗外天光泛白。 才肯罢休。 现在她浑身酸软,一点力气都没有,眼皮沉重地耷拉着,怎么也支不起来。让春楠退下,正欲再睡会。 帐外响起秦嬷嬷严肃一摆一眼的声音。 “夫人,该喝药了。” 每回他在她房里歇过后,就会着人端来一碗浓稠的药。 那药又苦又涩,明妩只一想到,就忍不住地想作呕。忙按住胸口,止住那股反胃感。 弱弱地道:“我不想喝。” 秦嬷嬷严厉的声音再次传来:“夫人这般,相爷会不悦的。” 明妩最怕的就是陆渊生气。他生起气来倒不会大发雷霆,只是会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那双乌沉沉的眸子深不见底。 可怕得很。 明妩再不情愿也只得起身。 春楠恰时将帷帐卷起,挂在银钩上。阳光自窗子照进来,洒在床榻边。 昨夜的雨已停歇。 临窗被雨水洗得翠绿的芭蕉叶尖上挂着水珠,被晨光这么一照,折射出细碎的彩光,像是散落的琉璃。 空气中夹杂着湿润,吹在皮肤上凉凉。 随着起身的动作,明妩肩头披着的衣服往下滑落,露出一大片白皙如玉的肌肤。只是如今那玉像是被人凌虐了般。 布满红痕。 再加上那一张妖媚的脸蛋,便是秦嬷嬷这个见多识广的老妇人见了也不由眼神恍惚了一下。 心中暗骂,果真是个专会勾引男人的狐媚子。 她家相爷乃是当朝丞相,身份尊贵。便是公主都娶得,却偏偏娶了这么一个,低贱的商户女。 那可是一品诰命夫人。 一个商户女怎么配?! 秦嬷嬷觉得定是这狐媚子勾引了相爷,才使得一向重规矩的相爷,做出了这等出格的事。 “夫人快些喝吧,凉了可就不好了。”秦嬷嬷语气有些不耐烦。 明妩默默接过药碗,浓重的药味霸道地钻进鼻子里。明妩脸色一白,险些反胃呕了出来。 她快速捏住鼻子,闭着眼几口几口将那黑乎乎的药灌进了喉咙。 喝完药只觉得整个人都是苦的。 “夫人,吃蜜饯。” 春楠将一个蜜饯赛进明妩的嘴里,瞬间甜腻的味道盖过了苦涩。明妩皱成一团的脸舒展开来。 “多谢春楠。” 笑得像一朵灿烂的向阳花。 秦嬷嬷沉下眉:“尊卑有别,夫人如今已是相府夫人,当恪守规矩谨言慎行。” 明妩忙敛了笑,即便心里不赞成秦嬷嬷的话,面上却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 秦嬷嬷走后,春楠对着秦嬷嬷的背影扮鬼脸,将明妩又逗笑了。 昨夜没怎么吃,早上又空腹喝药,胃有些痛。明妩捂着腹部,没一会儿就已是嘴唇发白,额头冒着细汗。 “夫人您是不是胃疾又犯了?奴婢这就去请太医来。” 相府是有住府太医的。 明妩拉住了春楠,摇头:“得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老夫人规矩一向严厉,晨昏定省不许迟到半分。 明妩到梅院时,老夫人正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半阖着眼帘,手中捻着一串乌木佛珠。 两人小丫鬟站在她身后两侧轻柔地为她捏着肩。 香案上摆放的缠枝香炉,轻烟袅袅。 明妩进来时,老夫人眼皮轻掀起,审视的目光如刀锋般地在明妩身上刮过,好像刮去了一层皮肉。 老夫人眼眸复又阖上。 "摆膳吧。" 随着一声令下,仆人们都麻利地行动起来了。 有摆桌椅的,有上菜肴的……整个过程不发出一丝声响,看着就像一出无声的默剧。垂在窗边的暗色帷帐遮去了阳光。 屋内弥漫着一种凝滞的昏暗,空气仿佛被抽走了活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仆人们退下后,明妩站到桌边,弯腰为老夫人布菜。 嗅着饭菜的香味,明妩胃痛得更厉害了。 手一抖,汤勺碰到瓷碗发出细微的叮叮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很突兀。 老夫人睨了明妩一眼,放下碗筷,用帕巾压了压嘴角。一旁候着的丫鬟恰时送上温好的茶。 陈嬷嬷招招手,让人将膳食撤下去。 老夫人轻呷了一口茶水。 “你已嫁入相府有半年了吧?” “回母亲已有七个月零三天。” 老夫人的目光落到明妩平坦的小腹上,眉头皱起:“怎么还没动静?” 婚后,陆渊常宿在明氏屋里,按理说,该有动静了。怎么……莫不是这明氏身子有问题? 想到这里,老夫人的脸阴沉了下去。 明妩指尖一颤。 她方才才喝了他儿子送来的避子汤怎么可能会有动静? “陈嬷嬷,将药端上来。” 第2章 药?什么药? 陈嬷嬷很快端上来一碗药,药水是深褐色的,泛着浓重的苦味。明妩小脸一白,只觉得胃痛得更厉害了。 “母亲,我……”想推脱。 陈嬷嬷见老夫人脸色不好,笑着道。 “这是老夫人着人特地从老神医那求来的,最是管用。听说隔壁街尚书府的少夫人,就是用了这药,去岁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 “夫人,这可是老夫人对您的一片爱护之心,您可不能不识好歹。” 明妩清楚这药今日是必须得喝了,自小的生活环境让她很懂得识时务。 “多谢母亲。” 明妩接过药碗,一咬牙喝了下去,只是她终究高估了自己。药莆一入口,就搅得胃里翻涌。 喝进去的药尽数吐了出来,暗红色的地毯上氤氲开一团深褐色的药渍。 “咚!”茶盏重重地搁在案桌上,老夫人脸黑如锅底。 陈嬷嬷见状忙叫起来:“哎哟,我说夫人啊,您就算再不想喝,也不能,不能这般啊……这这这……成何体统!” “母亲,我没……” 明妩急急地想解释,然而这一动,只觉眼前一黑,四周的喧闹逐渐远去,意识陷入混沌。 明妩再醒来,是被饿醒的。 “夫人饿了吧?奴婢熬了粥,夫人快用些。” 春楠端来一碗温好的粥,絮絮叨叨地说着。 夫人晕过去了,老夫人觉得夫人是装晕的,大发雷霆连太医都不准请。她也去东院找过相爷,可…… 明妩没有注意到春楠的异常。 一碗粥下肚,胃里终于不再翻天覆地了。明妩也终于有了些力气。 窗外日头已西斜,夕阳投在窗棂上,映得窗纸像是染了色。 “相爷呢?” 春楠面露迟疑。 明妩的心往下一沉,一把抓住春楠的手,焦急地问:“是不是相爷出什么事了?” 说着就要起身下榻。 “相爷……去了乌衣巷。” 明妩动作顿住,整个人僵在那里,像是被点了穴。好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嘴唇蠕动了几下,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本就苍白的脸上血色褪尽。 春楠懊恼地拍了一下自己嘴巴,暗骂自己藏不住话。 夫人对相爷有多在意,她是知道的。 年初时相爷头疾发作,当时因下了半个月的雪,临安城在闹雪灾。一味需要新鲜采摘的药府里没有了。 府里的侍卫又都被派出去帮忙百姓赈灾。 当时府里只剩下几个女眷。 急得六神无主时,是夫人毅然跑出去了,一个人去了郊外山林采药。 回来时已是深夜,浑身都是伤。 春楠至今还记得她小心翼翼捧着翠绿的草药,双眼亮晶晶地看着她。 拜托她偷偷将草药交给太医,不要告诉任何人。 可她分明瞧见夫人手腕处多了数道血痕。 “夫人,您您别多想,那乌衣巷或许只是……” 乌衣巷因东晋时期王,谢两大世家聚居于此而闻名。如今王谢两家早已凋落,乌衣巷多住着一些权贵老爷豢养在此的美人。 是以乌衣巷又被好事者戏称为美人巷。 大宋勋贵流行养美人,并以此为傲,有的甚至还会堂而皇之地带出来比美。 难道,他,真的也如那些男人那般…… 明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决然。 不管怎样她都要去弄清楚。 穿上鞋子整理好衣服,往外走。春楠愣了一下,忙追上去。 “夫人,您不能去啊。” 临安城里,在乌衣巷豢养美人的数不胜数,那些主母夫人难道不知道吗?她们知道,但都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养在外头总比养在府里好。 “夫人,您再怎么也是正室夫人,就算……那也是个连妾都比不上的,左右越不过您去。夫人何不……” 主母夫人这般闹,是会让人笑话的。 “春楠,我不懂那些什么规矩体统。我只知道今儿若不弄个明白,我心里难受。” 到乌衣巷时,天色已暗沉,大宋取消了前朝的宵禁。是以即使入了夜,街道上仍是人来人往。 大多是男子,有少数几个女子也都是戴着帽帷。像明妩这般不遮不掩的,实属罕见。 各色灯笼高挂,照得街市亮如白昼。 不知从哪飘来缕缕琴音,先时还隐约,待转过朱漆斑驳的牌坊,那声音忽地清亮起来。 明妩站在一座精致的庭院前,扭头问。 “是这里?” 春楠刚点头称是,明妩已推门进去了。 院内的灯光霎时倾出来,像一瓢温水当头浇下,将满身的夜气都冲散了。 站在院中的男子,看不出是刚进来还是要出去。 一袭玄色锦袍,长身玉立,月光下竟有一种不染红尘的矜贵清冷。又气势逼人,让不由自主地想要臣服。 是陆渊。 作者有话说: ---------------------- 开文啦,追妻火葬场。 【长相妖媚实则老实人 v 高岭之花实则冷酷疯批权臣】。 希望宝宝们能喜欢。 ————下本写《退婚后,前夫他疯了》———— 【我有两个前夫,一个黑化的高龄之花,一个阴湿疯批。他们都火葬场了】 萧景城是国公府世子,矜贵孤高,平生将禁欲守礼刻进了骨子里。 因着两家的关系,黎苏自小就与他定下了婚约。 他虽不苟言笑,却从未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他以为对这门婚事,他是满意的。 直到,成婚前夕,他带回来一个孤女。 孤女故意毁坏他送她的定亲信物,在宴会上当众给她难堪。她不过说了那孤女一句,他就对她冷下了脸。 后来,更是在那孤女成婚前,他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孤女带走了。 她这个未婚妻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 即便是这样,她仍是抱着一丝侥幸。待再次见到他时,他没有一句话解释,只将那孤女护在身后。 “黎苏,我没想到,你这般恶毒。” 那一刻,黎苏终于看清了。 “萧景城,我不嫁你了!” 既然他的心不在了,那她也不要爱他了。 - 萧景城是恨黎苏的,恨她的背叛。 他故意带回来一个孤女,故意偏袒。他要将她加注在他身上的羞辱,百倍还回去。 她果然伤心欲绝。 他以为自己会很快意。可在得知她另嫁他人消息后,他竟慌了神。 他不顾一切闯进新房,见到的却是她身着凤冠霞帔依偎别的男人怀里,两人刚喝完合衾酒。 萧景城痛得心脏在寸寸碎裂,状如疯魔。 “黎苏,你是我的妻,只能是我的。” - 黎昭是黎家的养子,黎家名义上的兄长。没人知道,他心底对她藏着怎么的执念。 前世,他用尽手段得到她,却也永远失去了她。 再睁眼,她还未嫁。 这一次,他不仅要她的人,更要她的心。不惜一切代价。 【大家闺秀娇娇女 x 清冷禁欲高岭之花.黑化版 x 温润好兄长.实则阴湿疯批】 ps:萧景城,黎昭都是重生的。追妻火葬场,强取豪夺。女主后面会慢慢恢复前世记忆。 第2章 他真的在这里。 明妩最后一丝侥幸也被碾得粉碎。鼻尖猛地一酸,眼眶里好似有滚烫的东西要流出来。 虽然她已有心理准备,可真正见到他。 她才知道,再多的心理准备都是徒劳。只要一想到,他与某个女子在这院子里,相伴相依。 胸口就像是被一把大锤子在一下一下地捶打。 她甚至都发不出一句声来,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周遭的所有都虚化远去,只有他,以及他身后亮着灯的一间屋子。 陆渊缓缓转头,见到呆立在门口的明妩。 剑眉轻皱,唇角微微下压。目光沉沉地,落在明妩身上,像是倏然压过来的一座黑山。 压迫感十足! 夜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好似暗处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悄然靠近。 春楠脸色煞白,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 明妩头皮一阵阵发麻,指尖也不自觉地蜷紧。她几乎要像从前一样低头认错。 可她明明没有错。 错的是他。是他豢养外室,是他欺瞒于她。 她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压下那股退缩的冲动,脊背绷得笔直,隔着摇曳的灯火与他对峙。 明明怕得指尖都在轻颤,却仍倔强地昂着下巴,像只炸了毛的猫,虚张声势地亮出毫无威胁力的爪子。 陆渊眸色微动,眼底似有什么一闪而过。 “回去!” 明妩捏着衣角的手指紧了紧,没有动。 第3章 “表兄那御图……” 这时,从屋内走出来一个华服男子,见到明妩,眼中闪过一抹惊艳。随即,正了正衣冠,做出一个自认为风流倜傥的姿态。 对着明妩抛出一个媚眼。 “这位小娘子……” 陆渊脸色沉下来。 徐明倒吸一口凉气,一个箭步冲上来挡住男子视线,压低声音。 "您快闭嘴吧!" 没看见相爷脸色都黑成炭了吗?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调戏夫人,也不怕相爷将他给阉了。 "表兄不是喜欢那......唔唔……" 宁王话未说完就被徐明捂住嘴拖走,临走前却仍不死心地朝明妩抛去一个轻佻的媚眼。 活像只开屏的孔雀,恨不得把满身华羽都抖落出来博她一眼青睐。 明妩呆怔在原地。 见人都消失了,明妩还盯着不眨眼。陆渊唇角微微下沉,大步走到她面前。 他身形极高,这般近在咫尺地立着,恍若一座巍峨挺立的大山骤然倾覆,连月色都被尽数遮蔽。 将明妩整个都笼在他的阴影之下。 她仰着脸,却只瞧见他绷紧的下颌线,以及严丝合缝的玄色领口下漏出的一小截白皙喉结。 只一个晃神,他已错身而过。 玄色衣袂掠过她的指尖,带起一阵冷香,人已踏出院门外。 远去了。 “夫人,我们好像冤枉相爷了。”春楠小心翼翼地道。 明妩看着远处已渐渐融入夜色的高大背影,不知为何她竟在他身上感觉到了一丝孤寂。 明妩胸口被什么给重重撞了一下。 她快步朝着他跑去。 追过去时,他刚踏上马车。车帘垂落,遮去了他的身影。 明妩提着裙裾加快脚步,绣鞋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夜风卷起她的衣带,在身后猎猎作响。 “夫君!” 她的声音被夜风吹散。 马车已缓缓启动,车辕上的铜铃在月色下泛着冷光。 明妩顾不得仪态,拔足追了上去。 驾车的侍卫扭头看了眼追在后面的,迟疑着朝马车内问:“相爷,夫人追在后面。” 车内寂然无声,唯有夜风卷着帘角轻轻摆动。 侍卫默默在心里哎了一口气,同情地看了仍努力跑着的明妩一眼,继续赶着马车,只是刻意将速度放慢了。 突然,马车内响起一道冷冽的声音。 “停车。” 侍卫立即将马车停住。 扭头往后看,这才发现,夫人竟摔倒在地上了。 他着急地跳下马车,将马凳摆放好,等了许久仍不见陆渊从马车内出来。 正奇怪,就听得马车内又传出一句。 “让她上来。” 侍卫领命往马车后走,天色已黑沉,街道上没有人,两旁耸立的建筑被笼在夜色里,只剩下一个暗沉沉的黑影。 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 走近时,发现明妩已站起来了,正一瘸一拐地努力往前走。双手抱臂,小脸上满是惊恐。 感觉到有人靠近,她害怕地往后退。 “……谁?!” 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侍卫这才想起,夫人是普通人,夜视能力比不过他们习武之人。懊恼自己竟没有带灯笼。 “夫人别怕,是相爷派属下来接您。” 明妩紧绷的神经倏地松懈下来,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没有人知道失去马车的踪迹后,她一个人走在黑漆漆,没有一人的街道上,有多害怕。 及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夜晚。 母亲突发恶疾,危在旦夕。父兄又都不在,仆人们也不知所踪。 她去请大夫。 路上遇到一群打家劫舍的地痞流氓,他们一个个狞笑着围上来。就在她以为在劫难逃时。 他如天神下凡从天而降。 三两下就将那些贼人打倒在地。他当时只淡淡瞥了她一眼,随后,一件玄色披风当头罩下。 待她再抬头,他已不见了踪影。 只余下满地的贼人尸首。 她偷偷瞒着所有人打探他的消息。后来,父亲用三十万贯买了一个开国男的爵位,他们一家搬来临安。 她终于在一家宴会上见到他。 也知晓了他的身份。 ——当朝丞相陆渊。 那一刻,她知晓了他们之间的云泥之别,将那些见不得人的隐秘心事藏到了心底最深处。 她去找他,本只是想谢一句当年的救命之恩,然后再无瓜葛。 却没想…… “夫人,相爷在车上等您。” 侍卫的话打断了明妩的思绪,她敛了敛神,提起裙摆,踏上马车。 车厢内光线暗沉,陆渊端坐在厢壁一侧, 抬眼就见到陆渊端坐在厢壁一侧,双眸微阖。玄色大氅裹着他周身,像尊浸在寒潭里的墨玉雕像。 冷得让人不敢靠近。 “夫君。” 明妩甜甜笑着贴近。 她本就生得娇媚,这一笑更是美不胜收。暗沉的车厢内,似乎因为她,突然变得亮堂了起来。 陆渊轻抬眼皮,视线在明妩脸上凝滞了一瞬,又缓缓移开。 "坐对面,否则下去。" 车壁上镶嵌的明珠泛着微光,照亮了他半边侧脸。光线勾勒出他高挺的鼻梁轮廓,在脸上投下一道明暗分界线,将另半边脸隐在阴影之中。 疏离清冷。 明妩面上的笑容僵住,整个人如被泼了一盆冰水,呆立在那里。好一会儿,才缓慢地坐在了对面车登上。 动作迟缓滞怠像是一个年迈的老者。 马车动起来了。 靛蓝色的车窗帘子轻轻晃荡,漏进来的细碎的月光,撒在暗沉的车厢里,像是下了一场无声的雪。 借着光线的昏暗,明妩微仰着头,看着坐在对面的高大男人。 放在腿上的手指一点点收紧。 “夫君,我……” 错了。 明妩吸了吸鼻子,扬起一个笑脸,伸出手想要去碰他。只是指尖在将要触到他的手背时。 陆渊倏地睁开眼。 明妩就这样猝不及防撞入一双黑沉如深潭的眸子。那一瞬间,她有一种黑沉的海水淹没的窒息感。 她的手停在了半空。 陆渊缓慢地道:"明氏,是否忘记了本相在新婚夜说过的话。" 如一盆冰冷的水,浇在了明妩头上。 那是七月流火的时节,灼人的暑气蒸腾着整座临安城。 明妩端坐在铺满红枣花生的喜床上,金线凤尾裙层层叠叠压在膝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新房内安静得可怕。 突然,“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风卷着暑夏的热浪灌进来,将盖头掀起一角。她如木桩子般立着的婆子丫鬟,都谦卑地低下腰背。 是他来了。 心猛地一下提起来。 "都退下。"男人冷冽的声音响起。 紧接着,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口进来,一步步像是踩在明妩的心脏上。 明明房间的人少了,屋子却变得更为逼仄,压抑。 空气紧绷得像是一把被拉满的弓。 她能清晰听见那人走动间,衣摆摩擦发出的细微的声音。 明妩低下头,透过红盖头下方的视野,见到一双玄色绣着金丝图纹的官靴站立在她面前。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带着强大的压迫感。让她头皮发麻,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邦!邦!邦!远处传来打更人的更鼓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息,视线离开了。 官靴转了一个方向,往外走去。 新婚夜他连盖头都不揭,就要离开么? 明妩慌张地站起来,伸手拉住他的袖袍一角。布料上冰凉的触觉,冷得她浑身一颤。 “相爷。” 陆渊停下脚步,乌沉的眸子滑过那捏着他紫色袖袍的白嫩手指,视线凝滞了一瞬。 “记住你的身份,不要肖想不该想的。” …… 明妩睁开眼,看着暗沉的帐顶。恍惚了好一会才记起,这是她居住的离院。 她不是与他在马车上么? 明妩急急地坐起来:“春楠。”出口才发现声音嘶哑得厉害。 话音刚落,帷帐已被拉开,烛光“刷”地倾进来。帐内也亮堂了起来,可以看清外侧仍是昨日的模样。 他,昨夜没有歇在这。 “我昨夜是怎么回来的?” “是相爷送夫人回来的。夫人,您受凉了。太医来瞧过了,说您身子就劳累奔波,再加上情绪大喜大悲,就晕厥过去了。” “我晕厥了?”明妩呆了呆,她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时夫人脸色好苍白,嘴里还一个劲地唤着相爷的名字……” 春楠后面说了什么,明妩听不清,她脑子里不住地盘旋着那一句,她唤着他的名字。 第4章 他,是不是知道了她的心思? 明妩羞恼地捂住脸,恨不得有个地洞让她跳进去。 待到脸上的热度褪去,明妩才放下手,有些自暴自弃地问。 “相爷呢?” 春楠顿了一下:“相爷去了乌衣巷。” 明妩穿衣的动作顿住,随后似松了口气笑着道:“定是去商讨政事,我不该疑神疑鬼怀疑他。” 春楠沉默了一会,终是没有将攥在手心里的纸条递出去。 回来她才发现,那地址她看错了一个字。 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今日是十五,每月的这日老夫人要斋戒礼佛,不见人。是以明妩今儿不需要去请安。 用过早膳,天下起小雨,淅淅沥沥。 明妩从床边柜子里拿出一个还未绣好的香囊,上面用各色的绣线绣了春兰,夏荷,秋菊,冬梅四季花卉。 象征四季平安。 又含岁岁年年伴君侧之意。 “夫人绣得真好看,相爷肯定会喜欢。”春楠笑着打趣。 明妩娇嗔地斜了她一眼,低头一针一线认真地绣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 明妩绣好最后一针,正要收尾,一个丫鬟慌慌张张地进来。 “夫人,明府着人送来消息,您母亲病重。” 第3章 银针猝不及防扎进食指,一滴殷红的血珠顿时沁出来。 刚绣好的香囊滚落到地上。 明妩身子一颤,几乎软瘫在椅子上。丫鬟还在说着什么,只见她嘴巴一张一合,她却什么都听不到了。 脑子里有炮竹轰然炸开,茫茫的一片空白,耳膜嗡嗡作响。 母亲身子一向康健,怎么会…… 她猛地一下站起来,转身往外跑。脚步踉跄,发髻被院中垂下的花树枝头狠狠一扯,金簪"叮"的一声落在地上。 她却浑然不觉。 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院门口。 下人们都面面相觑,她们从来不知道,素日里柔柔弱弱,好似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夫人,竟能跑得这样快。 雨就已经停了。 只是天还是阴沉沉的,一片一片灰扑扑的云团在快速地云卷云舒。 春楠第一个反应过来。 “快去备马车。” 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穿过回廊,春楠在踏进前院的垂花门前看见了明妩。 她被几个侍卫拦住了去路。 "相爷有令,夫人需在内院静思三日,不得外出。"为首的侍卫抱拳行礼,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 "我有急事,必须出门一趟。你们去禀告相爷……" 侍卫身形未动,只微微躬身。 "夫人请回。" 明妩急得眼眶发红,指尖也深深掐进掌心里。若是往常,她不会在意,禁足不禁足于她而言差别不大。 反正她也不喜出门。 只是,今日不成! "滚开。" 明妩的声音不重,却很冷,像淬了冰。 自嫁入相府,明妩都是温温软软,即便吃了些亏也从不发脾气,对谁都带着三分笑。 府中下人私下都说,这位夫人性子太软,好拿捏得很。 可此刻她娥眉含怒,粉面生寒,竟莫名透出几分慑人的气势。像极了陆渊发怒时的模样。 侍卫们一时怔住,竟忘了动作。 明妩抓住这一瞬的空隙,猛地向前冲去! "夫人不可!" 侍卫们大惊失色,慌忙收刀。泛着寒光的刀刃险险擦过她的衣袖,几人手忙脚乱地将兵器背到身后。 他们方才亮出兵器也只是吓唬,并非真要伤人。 毕竟再不得宠也是相府主母,若真伤着了...... 趁这混乱,明妩已冲出垂花门。 侍卫们哪还敢再追。方才她迎着刀锋直闯的模样,实在太过骇人。 领头的侍卫望着明妩决绝离去的背影,转身疾步往东院奔去。 东院书房内。 陆渊端坐案前批阅公文,在听到侍卫禀报"夫人直直撞向刀口"时,提着笔的手腕微不可察地一顿。案桌上香炉里袅袅升起的轻烟模糊了他的眉眼。 须臾,笔触缓缓落下。 字迹一如既往的刚劲流畅,没有受半分影响。 “退下吧。” - 临安城的朱墙碧瓦将权贵与庶民分隔两端。 内城的雕梁画栋间,夜夜笙歌不绝;明家虽靠着捐纳得了个开国男爵的虚衔,终究是商贾。只得在外城最靠近内城的地界,置了座富丽堂皇的宅院。 马车一路疾驰,终于到了明家。 车还没有停稳,明妩就掀开车帘下了马车,因为太急落地时脚下一崴,前些天才扭伤过还未好全的脚裸又伤得更重了。 身子一晃险些栽倒。 "夫人当心!"春楠急忙搀住她颤抖的身子。 因心里牵挂着母亲,一站稳,明妩就推开了春楠,身子晃了晃,顾不得脚上的伤,急急地往府里走。 守门的老仆见她这般模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却不敢多言,只慌忙将人迎了进去。 一路急行到母亲林氏的院子,才踏进中厅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欢笑声。 明妩脚下一顿。 "妩姐儿回来了?怎么在门口站着?" 李嬷嬷挑帘从屋内出来,嘴角的笑还未落下,见到明妩僵了一瞬,随即又扬起来。她这一嗓子,屋内的谈笑顿时戛然而止。 没一会儿屋子里的人出来了,是几位住在附近的官夫人。明妩未出嫁前曾见过,都是嫌弃明家商贾身份,从不往来,便是路上撞见了也都是鼻孔朝天,一脸嫌弃。 此刻却个个堆着谄媚的笑,经过时还不忘向她福身行礼。 “杵在门口做什么?进来。”林氏的声音从内室传来。 掀开锦帘,满室金辉刺得明妩眯起眼。 屋内摆满金饰用品,就连家具也都刷上了一层金漆。这满屋子的金色非但不显贵气,反倒透着一股子俗不可耐的味道。 她的母亲林氏,正舒舒服服地歪着。身上是簇新的大红描金袖袄,料子硬挺挺的闪着光。手腕上戴着三个宽边金镯子碰得叮当响。 见到明妩头发散乱,一身狼狈。 她那画得细细的眉毛立刻拧成疙瘩:“你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母亲……不是病了么?” 林氏这才想起自己为了让女儿快些来,撒了一点无关紧要的小慌。随即想到今儿早上听到的传闻,这也是她诓骗女儿回来的原因之一。 面色一沉,质问道:“你昨儿是不是闹到乌衣巷去了?” “是。” “糊涂!” 林氏倏地一下站起来,指着明妩恨铁不成钢地道。 “你!让我说你什么好?你怎么这么不乖?阿娘早跟你说过,要用心讨得相爷欢心。你怎么能……你这是要气死我是不是?” 相爷表面看着脾气好,可当年他废黜皇帝另立一傀儡幼帝时,临安城那满街的血迹。只要一想到那幕,林氏就忍不住胆颤。 若是相爷恼了,因此发作明家…… 林氏不敢再想。 “你知道刚才那些夫人是来做什么的?她们明着是来看我,实则是来探听消息。一旦……我们明家就会万劫不复。” “阿妩,你能不能懂事一点?” 林氏捂着胸口脸色发青,一旁的李嬷嬷忙上前为林氏拂着胸口。 明妩倔犟地挺直着背脊:“阿娘可有问过一句,我在相府过得好不好?” 林氏火气又被点起来了。 “能有什么不好?你能嫁到相府,做一品诰命的丞相夫人,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便是受些委屈怎么了?哪个女子不是这般走过来的?” 明妩紧抿着唇,她知道自己不够大度不够懂事……可她只是想母亲能关心她一句。 而不是只有训斥。 许是意识到自己话有些过了,林氏放柔了语气。 “阿妩,阿娘不是不心疼你。只是,你得该分得清主次。你父亲花那么多钱买个开国男的爵位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弟姐妹?” “为了你阿兄能有机会成为官身,为了让你们姐妹能嫁到世家门阀,成为人上人。阿妩,你一向乖巧懂事,你该明白阿娘的苦心的。” “阿娘这都是为了你好。” 明妩抿着唇不说话。 自小父亲为了生意常年在外,母亲则在内院忙着与那些父亲带回来的姬妾们争吵。她是家里最小的,也是被忽视得最严重的。 她出生那年,父亲与母亲闹到几乎要和离的程度。 母亲觉得是因为她,父亲才会与母亲决裂。所以她可以说是姐姐明婵一手带大。 “为了我好?母亲将姐姐嫁给一个大她三十岁的鳏夫。也说是为了姐姐好……” "啪!" 林氏这一巴掌来得又急又狠。 第5章 明妩猝不及防,整个人都被打得偏过头去。她白皙的脸颊上立刻浮现出五道鲜红的指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了起来。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明妩保持着偏头的姿势没动,一缕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她瞬间泛红的眼眶。 脚上传来钻心的痛,伤得又重了。明妩紧咬着下唇,即使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她仍是一声不哼。她心底深处在期盼着母亲能注意到她脚上的伤。 然而,没有。 林氏倒是先哭了起来。 “你是在怪我?好哇,你们都怪我。我是恶人,你们那个什么都不管,只知道在外面厮混的父亲就是好的。” “我命怎么这么苦。夫君不要我,儿女也怪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让我死了算了。” 林氏拿起一把剪刀作势要往自己身上戳,好在被李嬷嬷给拦住了。 明妩只觉得心累,每次都是这样,一旦没理了就寻死觅活,闹得鸡犬不宁。可她又无能为力,因为这是她的母亲,她不能不在乎。 “母亲,你别这样。” 她出来这一趟真的不容易,她不想母女间就这样不欢而散。 “那你还怪不怪我?”林氏手里还握着剪刀不肯放手。 “……不怪。” 林氏这才松了手,李嬷嬷慌忙将剪刀拿走,藏到了最底下的抽屉里。 林氏擦干眼泪,朝明妩招了招手让她过去。明妩咬咬牙,忍着痛,缓慢地走到林氏面前。 林氏一把拉过明妩的手,母女两一起坐在窗前的贵妃榻上。 “你小的时候,母亲是忽略过你,可那不是有你姐姐在吗。而且,母亲也是没有办法,那时候你父亲被外面的女人勾去了魂,闹着要与我和离。” 说到这里,林氏面露恨意,咬牙切齿。即使过了这么多年,只要想起来,她仍是恨。 “你那个父亲……” 林氏又一脸痛恨地控诉,明家主种种对不起她的事。明妩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起茧了。但她没有打断,因为她知道,母亲心里其实很苦。 “……你们若要怪,就能怪你们自己瞎了眼,落到了我这个无用之人的肚皮里。我是已人老珠黄了,谁知道还能活几年?” “你们说我偏心,我承认,我是更重你兄长一些。他是男丁,是娘的依靠,也是你们在夫家的底气。只有你兄长好了,你们夫家才会更尊重你们。” “若是当年你有个出息的舅舅,你父亲敢说出要与我和离的话吗?” “阿妩,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明白,阿娘是过来人,阿娘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你们好。” 林氏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瞧见日头已西沉,忙又催促着明妩赶紧回相府,莫要惹得相爷不快。 临走前还让李嬷嬷塞给她一个锦盒,说是对她有用。 盒子里是一本书。 “这是夫人特地为妩姐儿寻来的,妩姐儿要好好学,不要重蹈夫人的旧路。”李嬷嬷说得神神秘秘。 明妩没有多想,上了马车后,随手将锦盒递给春楠。 去城里的药店买了一些跌打损伤的药,春楠小心地将明妩的裙摆掀起,白皙的脚裸红肿一片,好在没有伤到骨头。 回到相府,天色已经暗沉。 春楠满脸通红欲言又止,捧着锦盒的手在发抖。一到屋内,春楠就如被火烧到了般,飞快地将锦盒放在案桌上,就好像那盒子里有吃人的怪兽。 明妩拿起盒子,左右看了看。打开,拿出里面的书册,正要翻开,浴房内传出春楠的声音。 “夫人,热水已经备好了。” 明妩随手将书册放到案桌上,转身进了浴房。 泡在热水里,只觉得一身的疲倦也都随着水被洗去了,从浴房出来,明妩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许是自小爹不痛娘不爱的关系,明妩很会安抚自己,不管有多难过,她总会想到让自己开心起来的法子。 她一面擦着头发,一面轻哼着小时候姐姐给她唱过的江南小调。软软糯糯的声线让这曲子,如同晨曦之光,穿透云层,温暖治愈着每一个听到它的人。 哼得太投入了,直到,转过屏风瞧见那端坐在案桌前,翻阅着一本书册的男人。 声音戛然而止。 “……相爷,怎么来了?” 糟糕,他该不会是因为她今日私自出府,来找她算帐来了吧? 陆渊缓缓将目光从那书册上移到明妩身上,明妩总觉得那眼神似有什么可怕的东西翻涌,让她想逃。 “过来。” 明妩慢吞吞地靠近。 “哪个姿势?” 明妩:“??” 没头没脑的一句,让明妩摸不着头脑,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好奇地朝那翻开的书册看去。 赫然是几幅描写人体运动的图。 画得很清晰惟妙惟肖。 明妩脸轰地一下红了,急急地想逃,脚不知被什么给勾了一下,然后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去,不偏不倚正巧扑到他腿间。 明妩:“!!!”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扑过去时,明妩本能地用手一撑,堪堪停在他身前半寸。 心跳如擂鼓,耳膜都跟着突突作响。 差一点就...... 她猛地闭眼,纤长的睫毛剧烈颤动。 呸呸呸! 想什么呢。 慌忙将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甩出脑子。呆呆地看着几乎要贴上她鼻尖的锦袍。隔得太近,她甚至能看清那锦袍上银线刺绣的云纹。 随着呼吸起伏的轨迹。 正与她面面相觑。 她虽然用过很多次,但这般光线下看,还是第一回 。难怪会让她那般艰难,这气势只瞧着就骇人。 “看够了?” 清冷的声线自头顶劈下。 明妩仓皇抬头,正撞进他垂落的视线里。 逆光中他的轮廓被镀上金边,像尊沉默的神像,连投下的阴影都带着压迫感。分明是坐着,却让她无端想起猎豹收拢利爪时的姿态。 冷冽的乌木香混合着男人特有的气息霸道地钻进鼻腔。 让她头晕目眩喘不过气来。 明妩指尖无意识地蜷起。 指腹下肌肉骤然绷紧的触感,惊得她一颤。 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指正抓在他大腿内侧。 脸轰地一下烧起来。 "对、对不起!" 她慌乱地抽回手,却忘了此刻全身的重量都倚在那只手上。失去支撑的瞬间,脚踝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再次向前栽去。 她的脸颊结结实实撞上了他。 隔着春衫都能感受到那蓄势待发的力量。 明妩浑身僵住,连呼吸都停滞了,只听见耳边传来一声压抑的闷哼。 紧接着,一只大手捏住了她的下颌,强硬地将她的脸抬起来。 他的脸完全浸在背光的暗处。 看不清他的神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的重量,沉甸甸地压下来,一寸寸碾过她的眉心、鼻梁、嘴唇…… 他忽然动了。 只是略微前倾,阴影便如潮水般漫过她。 带着薄茧的拇指指腹重重碾过她的唇,轻微的刺痛感让明妩轻呼出声。他的指尖趁机伸进她的嘴里,捏住她的舌尖。 “这么馋?”他的声音低沉暗哑。 不,不是。 她想开口,可舌尖一动就卷上了他的指尖,就好似她在撩拨他。 她瞧见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又深邃了几分。 他俯身,随后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她已坐在了他的腿上,他的手探向她的腰带。 他是要在这里…… 明妩:“!!!” 吓得脸色煞白,慌忙按住他的手。 “我……我来月事了。” 屋内的温度好似在那一瞬骤然冷下来。 陆渊缓缓抬起眼皮,幽沉的眸子落在明妩脸上。看得明妩头皮一阵阵发麻,就在她以为他要戳穿她时。 他松开了手,拿过帕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指。 眉目又恢复了一贯的清冷。 “下去。” 两个字如一把冰冷的刀,直直刺入明妩的心脏里。 她单薄的身子抖了抖,默默垂下眼眸,挺直着背脊从他身上下来。 陆渊看了明妩一眼,起身大步离去。 衣袍翻飞间带起的劲风扫过,烛火剧烈摇晃起来,跳跃的火光,将他投在地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春楠快步进来,她欲言又止地望着明妩。 "夫人,相爷他......" 怎么就这样走了? "走便走了。" 门外,夜风卷着这句话,一字不落地送入陆渊耳中。 他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玄色衣袍在月色下泛着冷光,转眼便融入了浓稠的夜色里。 徐明愣住了。 以往相爷只要来离院,夫人就跟狗皮膏药似的粘着相爷。每每直到天亮相爷才出来。 第6章 今儿,夫人竟没有留相爷。还说出这等话。 他望着前方已只剩下一个轮廓的高大身影。 心中揣测。 莫不是今儿相爷将夫人禁足了,所以惹得夫人气恼了? 屋内,明妩仰面躺在空旷的床榻上。看着帐顶上绣着的繁复图纹,那纹路在昏暗的光线里,好似扭曲成一张天罗地网。 将她牢牢困住。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拒绝。 是气他不由分说就将她禁足?还是对母亲那句"好好伺候相爷"的无声反抗?亦或是...... 单纯厌倦了那碗永远黑得不见底的苦药? …… 她侧头望着外侧空荡荡的位置,那是他常睡的地方,空荡荡的寂静得可怕。 伸手抚过冰凉的被单,指尖触到一根细微的线丝,是他的头发。 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往常这个时辰,他若还在批阅公文,她总会轻手轻脚地端去一碗莲子羹。有时他会抬头看她一眼,有时只是淡淡地"嗯"一声。 远处传来隐约的脚步声。 她猛地抬头,却在听到那脚步声渐渐远去时,整个人像被抽走了力气般瘫软下来。 夜风吹动帐幔,掀起又落下。 明妩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次日醒来,眼皮沉重得像是黏在了一起。脑子昏昏沉沉,像是有谁拿了一把钝刀在里头慢慢搅动。 她勉强支起身,揉了揉太阳穴。 “春楠,什么时辰了?” 脚步声响起,春楠拨开一侧帐幔,看了眼矮柜上的水漏。 “刚到卯时,时候还早,夫人您再睡会。” 相爷宿在离院时,都会在这个时辰起身。夫人也会跟着起来,侍候相爷穿戴好,用过早膳。 送走相爷,再去梅院给老夫人请安。 明妩愣了一会,这才想起,他没有宿在这。她不需要随着他早起。 再醒来,天已色已大亮。阳光从微开的窗棂漏进来,洒在帐幔上,像是渡一层柔和的氤氲金雾。 明妩猛地坐起,掀被下床。 脚刚踩在地方,脚裸处就传来一道钻心的痛。她惨白着脸,痛呼一声,又跌坐回床上。 春楠听到声响快步过来,掀开帐幔。 晨光泄进来,照见明妩额上细密的冷汗和咬得发白的唇。 “夫人,可是脚伤着了?” 掀开裙摆。 右脚踝已经肿得老高,泛着骇人的青紫色。 定是昨夜又伤到了。 春楠倒吸一口气:"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说着急急忙忙就要往外跑。 明妩拉住了春楠,摇头:“先擦点药,得去梅院了。” 老夫人规矩严不近人情,是整个相府都知道的。有一回,夫人生了病,没去请安,就被罚抄了五十遍家规。 抄完后,夫人右手手指都在发抖,连筷子都拿不稳了。 春楠红着眼圈,拿出昨日没用完的药膏,半跪在地上,小心地为明妩上药。 上完药,明妩忍着痛在春楠的搀扶下,往梅院走。 “二嫂。” 是陆沧,陆渊的庶弟,相府的三公子。 他穿着月白锦,面容清俊,温文儒雅。从另一条道上快步走来,看那情景应也是去梅院请安的。 明妩停下脚步,抿唇礼节地笑了笑。 “三公子。” 她低垂着眼睫,像两片鸦羽轻轻覆在瓷白的肌肤上,在眼下投下一弯浅淡的阴影。 唇角微微上扬,那笑意极轻极浅,透着明显的疏离。却像一缕春风拂过湖面,荡开一圈涟漪。 春楠知晓明妩生得美貌,但见陆沧那般直直地看着,不悦地轻咳了一声提醒。 陆沧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失态,窘迫地低下头,耳尖一点点变红了。 “抱……抱歉……” 明妩抬步往前走,低着头的陆沧发现她走路姿势不正常。 “二嫂,您的腿……” “无碍。” 见明妩不愿多说,陆沧也不敢多问,默默跟在她后面。 到梅院时,明妩一眼就看见了端坐在老夫人下首的陆渊。 他闲适地靠在太师椅上,修长的手指随意搭在扶手处,骨节分明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着檀木扶手。 那张俊美的面容上一片冷寂,连眉梢都未曾动过半分。 仿佛一尊完美的玉雕。 老夫人紧蹙着眉头,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 整个厅内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连窗外的鸟鸣都似乎远去了,只剩下令人不安的寂静。 她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 明妩将踏进去的一只脚轻轻收回来,绣鞋踩在青石板上几不可闻。她屏住呼吸,正欲转身退出去 倏地,陆渊掀起眼皮。 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如箭镞般钉过来,冷冽的目光让她浑身一僵。 她这一停留,跟在她后面的陆沧也出现在了门口。 陆渊目光微沉了下,随后淡漠地在两人身上滑过,移开了。 "怎么现在才来?" 老夫人沉着脸,语气带着薄怒,显然是冲着明妩去的。 春楠急忙上前跪下。 "回老夫人,夫人昨儿崴伤了脚,肿得厉害。今早急着来请安,连太医都拦着不让唤,只让奴婢简单擦了药油,这才耽搁了。" 老夫人闻言,眼风扫向陆渊的方向。 后者神色未变,依旧漫不经心地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连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这一切与他毫不相干。 "既然伤着了,就该好好养着。" "请安的事,差人带个话便是。免得传出去,倒显得我这个做婆母的不近人情。" 老夫人这话说得阴阳怪气。 明妩细密纤长的羽睫轻微地颤了颤。 一缕墨发散落下来,垂在腮边。宛若一块被打碎的美玉,柔弱得让人心疼。 她咬了咬牙,缓缓屈膝就要跪下:“儿媳不敢……” "朝中有事,儿子先行告退。" 陆渊突然起身,玄色衣袍带起一阵冷风。腰间挂着的玉佩相击,发出清脆的声响。 明妩半屈的膝盖僵在空中,片刻后才慢慢直起身子。 院门外,徐明正来回踱步,忽见陆渊大步流星出来。他先是一怔,随即小跑着追了上去。 徐明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方才属下瞧见夫人也......" 话音未落,陆渊倏地侧目。 那目光如淬了冰的刀刃,让徐明瞬间噤声,连呼吸都屏住了。 自昨夜听到夫人那句"走便走了",相爷周身的寒意就没散过。方才又瞧见三公子与夫人一道同去。 相爷定是吃味了。 第5章 老夫人许是心情不好,只让明妩简单问了个安,便让她退下了。 从梅院出来,脚踝处疼得愈发厉害,每走一步都似踏在碎瓷片上。尖锐的痛感顺着腿骨直窜上来,激得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春楠搀着她,心疼得眼眶发红。 “夫人,咱们回去就请太医吧,这伤拖不得……” 明妩恍若未闻,目光凝在回廊拐角处。 是陆渊方才离去的方向。 青石板上空空荡荡,唯有几片落叶被风卷着打旋,又轻飘飘落下。 他连头都没回。 明妩垂下眼睫,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 "夫人......"春楠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 明妩顺着春楠示意的方向望去,只见一辆靛青色平顶马车正朝这边驶来。车辕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刺耳。 她正欲避让,那马车却在她面前稳稳停住。 驾车的小厮利落地跃下车辕,躬身道:"夫人,请上马车。" 春楠喜出望外,忙不迭扶着明妩登车,又追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小厮垂首:"是管家的吩咐。" "那是哪位主子的意思?"春楠锲而不舍。 "小的不知。" 春楠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开眼笑,凑到明妩耳边小声道。 "定是相爷知道夫人脚伤,特意吩咐的。" 语气里满是笃定的欢喜。 明妩心尖微微一颤。 是,他吗? 今日强撑着走了这一路,明妩脚上的伤更厉害了。 右脚踝已经肿得发亮,原本纤细的骨节此刻完全看不见轮廓,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人的青紫色。 “夫人忍忍。”春楠红着眼圈,吩咐驾车的小厮先不回离院,转去府中医馆。 医馆在前院西南角。 马车刚一停稳,春楠就扬声唤人。 "太医呢?快请太医来给夫人看看!" 小药童慌慌张张从里间跑出来,朝着马车内的明妩作揖。 "回夫人,秦太医方才被徐大人叫走了,说是......说是急症。" 第7章 急症? 莫不是……陆渊受伤了? 他一向很能忍痛。 记得那是去年的一个冬夜,一向喜欢在榻上亮着灯的他,破天荒地在进屋后,就将烛火尽数熄灭了。 衣服也没有脱。 那时她以为他是又要弄些新花样折腾她。哪知,他这次规矩得很,从头到尾都没换过姿势。 而且迷蒙中,她好似闻到了一股血腥的味道。 待到他熟睡了,她悄悄下了榻,点燃烛火。 赫然发现,他敞开的领口下漏出—— 血迹! 她忙将他的衣衫解开,只见他右肩绑着白色的绷带,那绷带已被血水浸透,看着触目惊心! 后来她去找了徐明,才知道他遇到了刺客。右肩被砍了一刀,伤口深可见骨,右臂险些废掉了。 可他却跟没事人一样。 依旧提笔批阅,字迹工整如常。 仿佛感觉不到痛。 自那以后,她开始学着做药膳。她知道自己帮不了他什么,只能尽可能的将他的身体调理得更好。 让他能少受一些伤痛。 "夫人?您脸色怎么这么白?可是疼得厉害?" 春楠焦急的声音将明妩拉回了现实。 明妩攥紧着的手缓缓松开,摇头:"去东院。"声音有些哑。 春楠虽然心中疑惑,但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掀开车帘吩咐小厮,调转车头,朝东院的方向行去。 太阳已升至树梢。 和煦的阳光,透过密密叠叠的的树叶洒下来,落在青砖铺就的路面上,形成点点斑驳的白色光圈。 马车行得很快,没一会儿就到了东院。 远远瞧见东院门口停着两辆马车,其中一辆是陆渊惯常用的。 玄色平顶,车身没有繁复的雕饰,只在门帘处绣着几道暗银色的云纹。那纹样极简,在阳光下泛着内敛的银光。 他正微弯着腰,往车厢里去。 徐明瞥见明妩,面露诧异,低声向车内禀报。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自车内伸出,轻轻掀起靛蓝色车帘一角。 隔着帘幕,明妩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觉到他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有如实质。 “回去!” 明妩的脚步骤然僵住。 "相爷......" 她刚启唇。 靛蓝车帘已重重落下。 马车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像是碾在了她的心上,转眼便消失在拐角处。 “相爷定是有急事,夫人……” 明妩摇头,仍看着马车消失的方向,幽幽地道:“他没有受伤。” 自那次后,她就特别关注他,记住他每个时候的样子。他高兴时,右肩会微微下沉。受伤时,背脊会挺直…… “啊?那怎么奴婢还看到太医在另一辆马车里。”春楠疑惑地问。 “很简单啊,自然是有别的重要的人,需要太医。”一个声音突然插进来,还将'重要的人'那几个字咬得很重。 似是另有所指。 来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一袭胭脂红褥裙,裙裾处用金丝线绣着牡丹,每走一步,那牡丹就像是在迎风绽放。 明妩认得她,是陆渊的表妹,宁王府的小郡主,宋雨萱。 “郡主。”明妩微微福身。 “表嫂想不想知道,表哥是去的何处,又是为谁请去了太医?”宋雨萱笑得狡黠。 明妩虽与宋雨萱接触不多。却也听说过,这位萱郡主,玩心重最是喜欢看乐子。谁的乐子都敢看。 明妩不想自己成为她人眼中被看戏的人。很想说,不想。 然而,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厚厚的淤泥给堵住了。 待她回过神来,她已与宋雨萱一起乘坐马车,出了相府。 “哇,本郡主终于出来了。” 宋雨萱一把掀开车窗帘子,半个身子都探了出去。满头的珠翠在阳光下晃得人眼花, 明妩与春楠对视了一眼,都在各自眼中看到震惊。 "郡主,"春楠迟疑着问,"您说要带夫人找相爷的......该不会是您自个想出来玩,哄骗我们的吧?" 宋雨萱气鼓鼓地扭头。 “怎么可能?本郡主说话算话从不骗人。” 春楠指着前方:“可是……相爷的马车已经不见了。” “什么?” 宋雨萱脸色骤变,一把掀开车帘就要往外跳。驾车的马夫吓得一个趔趄,险些从车辕上栽下去。 长街上人声鼎沸。 有卖糖葫芦的小贩;有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的纨绔子弟;有西域来的驼队铃声悠远...... 独独不见那辆玄色平顶的马车。 “怎么办?跟丢了。”宋雨萱缩回车厢,小脸垮了下来。 "郡主知道具体去处吗?" 问出这句话后,明妩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就像是被一根根细细的丝线悬在了半空。 攥着衣角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宋雨萱想了一会,尴尬地道:“我……不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明妩手指缓缓松开,心也落回了原处。 春楠瞪着宋雨萱:“合着郡主自个也没有真凭实据,全是听说啊。” 宋雨萱眼神飘忽,不自在地掩唇请咳了一声。 “那……那老话不是说,空穴不来风吗?外边有这样的传闻,就说明……”她突然指着外面。 “哇,那边有戏台子,我们快去看戏。” 说完,一阵风下了马车。 “郡主?”明妩大惊,只得跟着下来。 终于在对面的戏楼找到了宋雨萱,她豪气地丢给小二一包银子,得了一个二楼正对着戏台的包厢。 台上的青衣正咿咿呀呀唱着缠绵的调子。 春楠凑到明妩耳边,压低声音,问:“夫人,我们不是去寻相爷吗?” 宋雨萱眼睛盯着戏台,头也不回:"这戏可有意思了!" 这出戏曲已唱了大半,明妩与春楠看得没头没尾的,再加上戏曲又慢吞吞,根本不知道讲的什么。 只看到台子上,一男一女在那执手相看泪眼,海誓山盟。 隔壁包厢突然传来议论声: “听说这出戏,演的就是当年陆相与齐家小姐……” “哎,齐家姑娘当年若不是……恐怕早已是丞相夫人了,哪轮得到一个商户女……” 明妩的指尖深深陷进了掌心里。 那些字字句句像一根根细针,扎进她心窝里。 原来他早已有心仪的姑娘,原来……难怪一直以来他待她那么冷漠,便是在情浓时,他的眼眸也是冷的。 "表嫂?" 宋雨萱小心翼翼凑过来。 她本是想看热闹的,可瞧见明妩苍白的脸色让她莫名心软。这美人垂泪的模样,连她这个女子都心疼了。 更何况表哥…… 除非他真的是铁石心肠。 明妩突然站起身往外走,脚裸上的伤痛也被她忽略了。 春楠慌忙追上去:“夫人,您去哪?” “我要去找他。我要去问清楚,若是他……”后面的话,明妩没有再说。 她宁愿面对残忍的真相,也不愿被蒙在鼓里,浑浑噩噩地活着。 春楠犹豫了一会,从袖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上回是奴婢看错了字......这才是真的地址。” 明妩接过地址,死死地盯着那纸条上的字,好似要将它戳穿。指尖用力,薄薄的纸张好似承受不住。 颤抖了起来。 一会后,明妩收起纸条。快步出了包厢。 宋雨萱也顾不上看戏了,忙跟出去。 马车一路疾驰,到了乌衣巷。 白日的乌衣巷冷清很多,街道上只有寥寥数人,街边的院楼铺子也都大门紧闭,丝毫没有夜里见到的繁华热闹。 终于到了纸条上的地址,是一座三进的院子。与明妩上回去的院子隔得不远。 只是院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 “流言蜚语作不得真,或许是我们误会相爷了。”春楠小心翼翼地道。 宋雨萱也跟着附和:“是啊是啊,表嫂。表哥能娶你,说明心里是有你的。” 回程的路上,车厢里安静得连一根针落在地上都能听到。 宋雨萱最是受不得这般沉重的气氛,马车刚一到相府门口,她就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 “表嫂,我就先……”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听到路旁有人在道。 “方才,相爷带回来了一个女子。” 第6章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相府门口那些熟悉的雕梁画柱都扭曲着褪去色彩,变成模糊的背景。唯有那句话,如同惊雷,在她空白一片的脑海里反复炸响。 他,带回了一个女子。 他那般匆匆离去;郡主说的重要的人;那戏台子上咿咿呀呀唱着山盟海誓的男女;还有那句,齐家姑娘…… 第8章 太阳不知何时钻进了云层里。 四周蓦地阴沉下来,仿佛整个天地都笼罩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 脚裸处被强压下去的剧痛,如同沉睡的火山被骤然唤醒。尖锐的痛感从骨节处炸开,瞬间撕裂了她强撑的意志。 眼前猛地一黑,身子不受控制地晃了晃。 春楠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扶住。入手只觉得她浑身冰凉,连指尖都在细微的颤抖。 “夫人,或许……或许并非您想的那般……” 春楠艰难地挤出几句安慰,声音虚得连她自己都不相信。 宋雨萱也吓到了,她是好玩的性子,但心地不坏。见到明妩这脆弱得好似下一刻就要散架的模样。 心中懊恼不已。 “表嫂,你别听那些人瞎说,表哥他许是……”话到这里卡住了,想了半天也找不到,好的借口。 “郡主。” 明妩的声音极轻,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却让宋雨萱瞬间噤声。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越过相府高高的门墙,投向府内。 “今日……多谢郡主。” 她微微颌首,放下车帘,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 “春楠,我们回去。” 车帘落下,遮去了外面的光线,也遮去了车外所有的窥探与喧嚣,车厢内重新暗下来。 黑暗中,明妩一直僵挺着的背脊,如山崩般垮下来。随后是灭顶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钝痛。 从心脏蔓延到四肢百骸。 “是,夫人。” 春楠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能感觉到夫人倚靠在她身上的重量在增加,那单薄的身子仿佛随时会碎掉。 马车进入垂花门,又行了一段路,最终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下。 “夫人,到了。” 车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叹息。 离院位置偏僻,前方俱是蜿蜒小径,马车无法通行,只能在此下车步行。 春楠小心翼翼地扶着明妩下了马车。 车夫看着她们主仆慢慢走向小路的背影,惋惜地摇了摇头。 夫人性子温和,待下宽厚,从不苛责。这般好的人……埃,他不过是个卑下的车夫,主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他操心。 只得驾车。默默离去。 明妩对车夫的叹息浑然不觉。 她整个人昏昏沉沉,身上忽冷忽热,耳膜里像是塞进了上百只蜜蜂,嗡嗡作响,搅得她头疼欲裂。 “二嫂!” 感觉到春楠突然停下脚步,明妩虚弱地抬起沉重的眼皮。 视线模糊一片,只音乐瞧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立在不远处。 是他? 不! 他带了别的女子回府,或许现在,他正陪着那女子…… 陆沧快步走近,看清明妩惨白的脸色和那摇摇欲坠的模样,心下一惊。 “二嫂这是怎么了?早上问安时还好好,不过半日光景,怎么就……” 联想到方才听到的:兄长带回一个女子的消息。再看明妩此刻的状态,他心中顿时了然。 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涌上心头,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去扶住她。 “三公子!”春楠警惕地横出手臂,将他挡开,声音带着戒备。 陆沧猛地一僵,这才惊觉自己的失礼,缓缓收回停在半空的手。然而担忧的目光却无法从明妩苍白脆弱的脸上移开。 生平第一次,一股强烈的怨怼,在他心底悄然滋生。 对那个他一向敬佩的兄长陆渊的怨怼。 他立即转身吩咐自己的长随:“快去请太医!” 长随领命,飞奔而去。 陆沧自己却没有离开,只是紧抿着唇,紧张地跟在主仆二人身后几步之外。 突然! 春楠脚下踩到一块凸起的石块,身子猛地往前一栽。连带着被她搀扶着的明妩也不控制住地向前扑去。 刹那间,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明妩模糊的视线里,青石板路的纹路急速放大。 她下意识想要伸手撑地,可右脚根本使不上半分力气。耳边是春楠惊恐的尖叫,还有衣料被撕裂的清脆声响。 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一只手突然横亘在她与地面之间,稳稳托住了她的肩膀。 "......夫君?" 明妩仰起头,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是陆沧骤然僵住的面容。 她的手指正死死攥着他的衣袖,月白的绸缎被揉搓得不成样子,上面还沾着她的泪痕。 不是他。 巨大的失落与难堪僵她淹没。 就在这时。 一道急促尖锐的马嘶声骤然划破寂静。 抬头,只见一匹通体枣红的马,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朝着这边疾驰而来。速度丝毫不减,那高高扬起的马蹄,裹挟着凌厉的风声。 眼看就要将他们践踏在铁蹄之下。 惊恐地睁大眼,来不及反应。 那马已冲到近前。 伴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长嘶,马蹄高高扬起,又猛地踏下。硬生生在距离明妩裙裾不过寸许的地方刹住。 溅起的尘土扑了她一脸。 马背上,男人还穿着早上的玄色锦炮,身子挺拔,俊美的脸上却覆着一层寒冰。 他居高临下,冰冷的目光,落在明妩没有血色的小脸上,凝滞了一瞬,又移到她攥着陆沧衣袖的那只白嫩小手上。 明妩如被烫到了般,猛地松开手。 陆沧急忙解释:“兄长,莫要误会。” “看来三弟还是太闲了。”陆渊薄唇轻启,声音冷得如淬了冰。 说完,一扯缰绳。 枣红马如离弦之箭,擦着明妩的裙裾绝尘而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徐明气喘吁吁跑来:“三公子,门房那边有人找您,让您现在就去。” 何时这种小事,竟需要兄长身边的亲卫首领亲自来传话了?陆沧心知肚明,这是兄长在警告他。 徐明又催促了一声。 陆沧捏紧拳头,随后又缓缓松开。深深看了明妩一眼,行礼告辞离开。 “先扶夫人回房,太医稍后就到。” 跟在徐明身后的秦嬷嬷,上前与春楠一道扶着明妩往离院内走。 待明妩回到屋内没一会儿。 秦太医果然来了。这次他身边还带了一名医婆。 春楠放下帷帐,医婆入内仔细查看了明妩肿得发亮的脚裸。随后退出去,与秦太医低声说了几句。 春楠将明妩的脚塞到被褥里,卷起帷帐。 秦太医这才上前为明妩把脉。 “夫人怎可如此逞强?这脚裸扭伤本就不轻,又强行行走这般久,淤血凝滞,险些伤及到筋骨。” 春楠被吓得一张脸全白了。她没料到竟这么严重,若早知晓她一定会阻止夫人出门。 送走太医,端来熬好的汤药。浓黑的药汁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苦味。 “夫人,喝药了。” 明妩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那深不见底的苦水伤。 她看了很久,久到春楠几乎以为她又要陷入恍惚。终于,她伸出手,接过了药碗。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碗壁,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她端起来,凑到唇边。那苦涩的气息瞬间钻入鼻腔,直冲头顶。她没有犹豫,也没有像往常那样需要用蜜饯哄劝。 只是仰起头,如同饮鸩止渴一般,将整碗浓稠,滚烫,刺骨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药汁滑过喉咙,留下火烧火燎的灼痛感,和弥漫不散的苦味。 春楠看着明妩这般模样,心如刀绞,眼泪再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 “夫人……” 她想说,相爷传了太医来,他还是关心夫人的……可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明妩仿佛没有看到春楠的欲言又止,她疲惫地闭上眼。 “熄灯吧,我累了。” 灯火被吹灭,黑暗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里,只剩下窗外偶尔响起的虫鸣,和帐外春楠极力压抑的细微啜泣声。 明妩静静地躺着。 脚裸敷了药,清清凉凉的已不痛了。 夜色格外让人脆弱,白日被压抑不愿去触碰的,都一一盘旋在脑海里。 那个女子…… 此刻,他是不是正陪在那女子身边? 他…… 纷繁的念头在脑海里横冲直撞。 寂静中,明妩听到帐外传来一道细微的声音。 是春楠吗? 她正欲开口。 侧头,一道高大的黑影被窗外微弱的月色,映在帷帐上。那影子随他的逼近一寸寸扩张,最终笼罩了整个床榻,连月光都被吞噬殆尽。 不是春楠。 明妩倏地绷紧身体,指尖攥住锦被。 帷帐被缓缓拉开,一缕熟悉的乌木香若有若无地飘来。 是他! 第9章 明妩心尖一颤,闭眼装睡。 没有了视觉,听觉触觉被放大了很多倍。 他站在床边。 不动,不言,带着让她头皮发麻的窒息感。 黑暗中,明妩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砰!砰!砰!好似下一刻就要从破腔而出。还有一道极轻的,布料摩挲的声音。 他在,脱衣服! 他,他要做什么?! 明妩的喉咙发紧,指尖不自觉地陷入掌心。 靴底碾过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一步、两步……直到他的身影彻底笼罩住她。 他今日刚迎回他的美人。 现在又要…… 这个禽兽!! 第7章 明妩屏住呼吸,指尖深陷锦被,几乎要将丝缎绞碎。 预想中的重量并未压下。 只有一片更深的阴影,裹挟着乌木冷香,沉沉笼罩下来。 他站在床边,俯视着她。 即使闭着眼,明妩仍能清晰感知到那道目光。冷得像刀锋,一寸寸刮过她伪装的皮肉,看进她灵魂里,让她无所遁形。 她知道自己被识破了。 就在她犹豫要不要睁开眼时,一声极低的嗤笑划破寂静。 “装睡的本事,倒是见长。” 他的嗓音低沉,呼出的灼热气息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耳际。 他们离得太近了。 明妩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她不敢睁眼,全身僵硬一动不敢动,每一根神经都绷到了极致。 只要轻轻一触就要断掉了。 她索性就继续装睡,以不变应万变。 漫长的静默后,那笼罩在她上方的阴影倏然褪去。 明妩暗暗长舒了一口气。 他向来倨傲,不屑用强。就如上回,她只稍稍透露出不愿后,他便让她退下。 想来这次,他也会如此。或许此后许久,他都不会再踏足她的院子。 鼻尖一涩,眼眶里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哭什么?”他的声音蓦地响起。 他没走?! 明妩倏然睁眼,只瞧见黑暗中,他高大的身影行至床尾,随后床榻往下一沉。 紧接着,腿上一凉。 他掀开了覆在她身上的锦被。 入睡时,为了让脚裸上敷的药能更好吸收。她褪去了袜履与亵裤,甚至上身仅着一件单薄的小衣。 意识到此刻自己是个什么光景后,明妩浑身僵住,尚未来得及反应。 一只微凉的大手,精准地握住了她的脚裸。 明妩顾不得脚裸处传来的痛楚,慌乱地想要将脚缩回来。然而那只手却如铁钳一般,任她怎么使劲都纹丝不动。 非但如此,他还用另一只手更用力地按住她的膝盖。 黑暗里,感官被无限放大。她能清晰感觉到他指腹的薄茧,以及掌心灼热的温度。 痒意从膝盖窜起,瞬间蔓延全身。 帐内气温迅速攀升。 夜色沉沉,万籁俱寂,唯有彼此的呼吸,在无声中一点点变得粗重。 她竭力睁大眼睛,也只勉强辨出床尾处那黑沉的高大轮廓。他微侧着身,低垂着头,视线似乎正牢牢锁在她身上。 分明是初春乍暖还寒时,她却浑身燥热难当。 好在……上半身尚有锦被遮掩。 等等,上半身盖着,那她下半身…… 轰! 脸烧得滚烫如被火烧,她慌忙伸手想去扯被褥。 脚裸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痛,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数倍。 “啊!” 明妩痛得脸色煞白,额头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抖得跟秋风中的落叶一般。 陆渊是练武之人,夜视能力极佳。将她皮肤上泛起嫣红,眼角溢出水光……娇媚诱人的模样都一一纳入了眼底。 指腹沿着她脚裸边缘,缓慢按压。 力道时轻时重。 明妩就像砧板上的鱼,被他绝对掌控。 她的身体,她的伤痛,甚至她的情绪,尽数暴露在他的目光与掌心之下。 “夫人好本事,拖着这伤腿,还能去听戏。”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在明妩心里刮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他全都知道。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子,一个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傻子。 滔天的委屈与愤怒汹涌而至,瞬间冲垮了她的理智。 泪水毫无征兆地流出来,顺着眼角滑入鬓发。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一丝呜咽泄露出来,身体因为极力的压抑在微微发颤。 陆渊按压在她脚踝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黑沉的眸底,似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极其短暂地波动了一下。快得像是错觉,瞬间又被更浓重的冰冷覆盖。 他收回了手。 动作干脆利落,仿佛刚才那片刻的触碰不过是一场惩戒。 “疼,就记住。”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再次完全笼罩住她,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冷硬。 "记住这疼,才不会再做自不量力的蠢事。" 脚步声远去,没有丝毫留恋。 衣袂带起的风,让帐内的温度霎那间降到了冰点。 - 次日,明妩醒来发现脚没有那么痛了,肿胀也消去了很多。她原本以为是要痛上数日的,没想到,太医的药效果那么好。 才一夜就好了大半。 明妩的心情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她本也不是个幽怨的性子。自小爹不痛娘不爱的境遇,早教她学会了凡事自我宽慰。 再大的难过伤心,睡一觉哭一场,第二日醒来又是全新的一天。 春楠端着铜盆进来,见明妩已下了榻,骇了一跳。忙将铜盆放到一旁的木架子上,上前扶住明妩。 “夫人,您怎能下地?太医吩咐需静养。” 明妩笑着摇头:“无妨,脚不痛了。”说着,轻轻提起裙摆,露出右脚脚裸。 春楠蹲下去仔细看了一番:“确是好了许多。”脸露困惑,“可太医分明说,要痛上好几日的,怎会好得这般快?” 莫非是太医说得保守了?也不该啊,太医向来只往轻里说,断不会夸大其词。 明妩心头猛地一跳,昨夜陆渊按压她脚裸的情景骤然浮现在脑海里。 当时痛得厉害,她没有注意。现在回过头想想。他按压时,是很痛,可在痛的同时,她隐隐感觉到有一股热热胀胀的气流窜过。 也正是那气流,就像是一把利刃,强行冲开她被淤堵的筋骨。 明妩指尖微颤。 莫非……是她误会他了?他其实……是在为她疗伤? 心脏怦怦急跳,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腔而出。 - 梅院也着人递来消息,让她在院子里修养,待脚伤痊愈后再去请安。 此后的日子,明妩就在离院里养伤。 这日,她坐在窗前,望着窗外春光明媚。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梨花木的妆奁盒子。 忽闻门外脚步声响起。 明妩回过神,快速将妆奁盒子藏入袖中。 春楠气鼓鼓地进来。 “相爷竟然将那女人安置在阑院。” 阑院,明妩是知道的,是紧邻东院的一座精美的院子。她嫁进来时,那院子还在修缮。 “那可是历代当家主母住的,相爷怎么能……”春楠猛然意识到失言,懊恼地捂住嘴,忐忑地看向明妩。 “夫人,您别生气,许是……” 这些日子她尽量将那位的消息拦住,没有让夫人知晓。没想今日,她自个说漏了嘴。 明妩呼吸一窒,喉咙像是被厚厚的淤泥给堵住了。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手指紧攥着木盒。 盒子上雕花的棱角深深刺入指腹。 细密的痛感自指尖蔓延,直抵心口。 照例去梅院请安,回来时,她常走的那条路管家正指挥着小厮在种树,是一棵棵桂花树。 “从前府里从不栽桂花树,今年怎种这许多?”一个小厮低声问同伴。 同伴瞥了眼忙碌的管家,压低声音:“还不是新入府那位喜欢……” “胡吣什么?” 管家厉声喝止,似有所觉,抬头见路口伫立的明妩,一愣,随即笑着行礼。招呼小厮们移开挡路的树苗。 明妩摆手:“不必麻烦,你们继续。”说着,转身踏上另一条小径。 春楠忧心忡忡:“夫人,您……还好么?” 明妩袖中手指握紧成拳,强挤出一丝笑:“没事,我能有什么事?快些走吧,眼看就要变天了。” 说完,率先加快了步伐往。 起风了。 远处,一团浓墨般的乌云正以惊人的速度奔涌而来。那云团翻滚着,膨胀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撕扯成狰狞的形状。 阳光一点点被吞噬,天色肉眼可见地暗沉下来。 “夫人,那好像是萱郡主。” 第10章 明妩抬眸望去。 凉亭内,宋雨萱痴痴凝望着远方,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寂廖。 听到脚步声,宋雨萱迅速低头收敛情绪,再抬眼时,又恢复成那副没心没肺,爱玩爱闹的娇俏模样。 明妩并非好奇之人,深知每个人都有不想让人知晓的秘密。 “萱郡主。” “哎呀,表嫂何必客气?唤我雨萱便是。”宋雨萱亲热地上前挽住明妩的手臂。 明妩默了一瞬:“……雨萱。” “表嫂这是要去寻那个女人么?”宋雨萱兴致勃勃地问。 明妩:“??” “表嫂往这边来,不是去找那齐蓝?” 齐蓝? 明妩顺着着宋雨萱所指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一座精致院落掩映在葱茏绿意间。琉璃瓦在渐暗饿天色下依旧熠熠生辉。 飞檐下金铃被风摇动,叮铃作响。 匾额上龙飞凤舞两大字:阑院。 苍劲有力。 原来这就是阑院。 明妩抿了抿唇,鸦睫低垂,如一把浓密卷翘的小扇子,覆住了眼中情绪。 “不是。” 说着,抬步继续往前走。 宋雨萱却觉得她是在掩饰。离院与阑院相距甚远,去往梅院另有一条近路。若非刻意,怎会绕行至此? “表嫂,在我面前何需遮掩?我懂的,我都懂。”宋雨萱挤眉弄眼,不待明妩分辨,便兴奋地拽着她往阑院走。 “来都来了,咱们就去会会那齐蓝。表嫂放心,我定站在你这边。” “表嫂,我同你说,这齐蓝最是矫情做作,什么临安第一才女?呵,当年……” “郡主,太妃娘娘正四处寻您呢。”一个眼生的嬷嬷疾步跑来。 宋雨萱小脸倏地垮下去。 “好了好了,本郡主知道了。”不耐烦地挥袖,转脸对明妩道,“表嫂,我下回再来找你。” 说罢,随那嬷嬷匆匆离去了。 “咦?这是什么?” 春楠眼尖,瞧见地上似落着一张画纸,纸角已被青石板上的水渍洇湿,透出一抹墨痕。 “许是萱郡主遗落的。”明妩道。 春楠俯身拾起画纸。 是一副人物肖像。 “呀!怎会是……”春楠惊呼出声。 明妩侧目看去。画中男子长身玉立,面目俊朗,与陆渊有五分相似。 是陆沧。 郡主身上怎会有陆沧的画像?又想到方才宋雨萱远瞭时那黯然伤神的模样…… 莫非……她心仪陆沧? “你且将此画收好,莫叫人瞧见,待日后……”物归原主。 话音未落,紧闭的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道高大的身影逆着渐暗的天光,从里面走出来。 “夫人在说何物……见不得人?” “相……相爷!” 春楠大惊失色,手一抖。恰逢一阵疾风卷过,画纸脱手飞出。春楠慌忙去抓,却扑了个空。 那画纸在空中翻飞几转,不偏不倚,正落在陆渊脚边。 画像一面,赫然朝上。 第8章 画纸上,陆沧含笑的面容在沉沉暮色中,格外刺目。 陆渊的目光自画像上缓缓抬起,最终钉在明妩脸上。他生得极好,眉眼如墨染刀裁。 本是惊心动魄的俊美,此刻却只令人遍体生寒。 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似凝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周遭死寂,唯有风穿过枝叶的婆娑声,在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 “相……相爷……这画……” 春楠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陆渊一个冰冷的眼风扫过,春楠如同枝头上被扼住了喉咙的雀鸟,骤然失声,只剩下压抑的恐惧呜咽。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沉沉地凝视着明妩。 未置一词,那无形的压迫感却比雷霆大怒更令人窒息。 明妩喉咙发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给狠狠攥住。骤然停跳,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胸骨。 陆渊抬步,皂色官靴踏过青石板上未干的水渍,发出细微而黏腻的声响。那声音在这篇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每一步,都踩在了众人的神经上。 空气仿佛都被挤压到了一起,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春楠颤抖着伏低身体,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明妩知道,他动怒了。 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她想说这画不是她的,是宋雨萱掉落的…… 可话到嘴边,却卡住了。 宋雨萱尚待字闺中。私藏男子画像若被传出去,这姑娘的名节就算是彻底毁了。 明妩太清楚被那些流言蜚语啃噬骨髓的滋味了。 那些暗处的窥探,那些明面上的轻蔑,如同淬了毒的针,扎得人体无完肤。 她不愿看到那样一个鲜活明媚的姑娘,最终因为这件事,被众人的唾沫星子淹没,被钉在道德的耻辱柱上,从此失了光采。 这个世道,女子本就活得艰难。 更何况,宋雨萱是她嫁到相府后,为数不多对她真心待她的人。自小爹不疼娘不爱在漠视中长大的明妩,对每一份微小的暖意,都视若珍宝。 而且……即便她道出真相,陆渊就会相信她吗? 明妩的沉默,在陆渊眼里,无疑成了默认。 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笑意未达眼底,却让周围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 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沉沉地坠在头顶。 天光被吞噬殆尽,只剩一层病态的惨白,从云隙间漏下来,照得屋瓦泛着冷釉般的青。 要下雨了。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夫人对本相的三弟,倒是……关心得紧。” “我没有!” 明妩眼眶瞬间通红,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眼底打转倔犟地不肯掉落下来。 “没有什么?”陆渊向前逼近一步。 他高大的身影带着山岳般的威压,将她完全吞噬在浓重的阴影里,隔绝了外界最后一点光线。 他身上那股清冽的乌木冷香,此刻只觉得冰冷刺骨。 带着凛冽的侵略性。 他倏然抬手,冰冷的指尖捏住明妩小巧的下颌,迫使她仰起脸。 直直对上他深渊一般的眼眸,那黑沉的眸底,似有血色暗芒一闪而逝。 “没有私下见他?还是没有……对他存过非分之想?” 明妩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是血色尽褪。她浑身发抖如同风中残烛,几乎要站立不稳。 他怎能……这般说她? 难道婚后的日日夜夜,她对他的心意,他就半分都未曾觉察?还是他根本…… 就毫不在意? 仅凭一张画像,他就要给她扣上这样不堪的罪名! 也对,他的心上人进府了。他自然是要为她铺路的。自己这个占有他妻子名分的商户女,也就成了他迫不及待要铲除的一个障碍。 明妩痛得浑身发颤,但她仍死死咬着牙,倔犟地不发出一声。 极力克制着汹涌的泪意,可眼眶里的水光还是越积越厚,模糊了视线。 也模糊了他冷峻的轮廓。 “相爷……怎能如此污蔑我?我嫁入相府,便是相爷的人,岂敢……岂敢有他想。” “是不敢,还是不想?” 陆渊粗粝的指腹重重碾过明妩下颌娇嫩的肌肤。 那力道大得几乎要留下淤青,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在她雪白的肌肤上揉出刺目的红痕。 明妩颤抖着垂下眼眸。 一滴泪终是从眼眶滚落,重重砸在陆渊的手背上。那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微不可察地一蜷。 黑沉的眸底,暗流剧烈翻涌。几息之后,又重新回复到古井无波的平静。 陆渊松开了手。 “记住你的身份。将夫人扶回去。”后面这话是对跪伏着的春楠说的。 春楠如蒙大赦,慌忙爬起来,扶着明妩离开。 陆渊侧目,瞥向不远处葱绿树丛后露出的一缕月白衣袍,眼底暗潮翻涌。 离开时,官靴无意地踩过地上那张画纸,脚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画中人的脸部。那张俊美的面容,瞬间沾满污泥。 面目全非。 待到陆渊的身影再瞧不见,陆沧才从树丛后走出来。 捡起地上几乎被踩得陷入淤泥的画像。 瞳孔微微一缩,心脏控制不住地砰砰直跳。 他来时,正撞见陆渊一步步逼近明妩。也从那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争执的缘由。 兄长占有欲极强,容不得一点瑕疵,他本该将这画纸毁去。 可他却鬼使神差地将它藏入衣襟。 如同藏起一个不该有的妄念。 - 回到离院,明妩就安静地坐在窗前,手里拿着已绣好的四季香囊。她突然拿起剪子,作势要剪。 第11章 春楠吓了一跳,忙伸手阻拦。 “夫人,这可是您耗费了半年心血才绣好的。” 香囊上的四季花卉,皆是明妩寻遍临安城书法大家现绘的图样。她一笔一笔悉心临摹,确认无误后,方才开始绘制。 被春楠这一栏,明妩也没有了再剪的冲动,毕竟凝聚了她太多心力。她默然半响,终是放下了剪刀。 "夫人,您也莫要怨相爷动怒。方才那般情形,任是哪个男子见了,只怕都要多想。夫人不如……晚些去向相爷解释一番?" 明妩摇头:“不用了,他不会信的。” “夫人,您打奴婢吧,都是奴婢的错。” 若是她当时手脚快些将那画纸收起来,就不会被相爷瞧见,平白惹出这场误会。 “不怪你。” 是他不信她。 - 傍晚时分,春楠端着药碗进来:“夫人,该喝药了。” 明妩下意识地蹙眉:“我的脚已经好了。” “夫人,这不是药,是参汤。是方才管家着人送来的,说是相爷吩咐的,给夫人补身子的。” 明妩眼眸睫微颤。 他这是,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么? 春楠喜笑颜开:“相爷那般动怒,还着人送了参汤来,可见相爷心里是记挂着夫人的。” 明妩接过药碗,垂眸看着白瓷碗内褐色的参汤在轻微地荡漾。 “奴婢知晓夫人心里不好受。可是如今阑院那位已然登堂入室。若是夫人与相爷再生嫌隙,岂不正遂了他人的意? ” “奴婢没读过书,不懂得大道理。奴婢只知道,若是夫人与相爷就此错过,夫人定会伤心。奴婢不愿见夫人伤心。” 明妩指尖一抖,参汤轻晃,有几缕从白瓷碗沿溢出,在白瓷碗身上落下一道浅褐色的淡淡水渍。 春楠惊呼一声,慌忙将明妩手里的药碗接过,放到桌子上。拿过干巾为明妩拭擦沾染了些药水的指尖。 "是奴婢失言了,夫人……"春楠说着就要跪下。 明妩将她扶起来。 “不,你说得很对。” 自小到大,她从来都是被动承受,不敢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一次,她想自己再最后争取一次。 若他仍是……至少她努力过了,日后也不会有遗憾。 明妩亲自去了小厨房,做了些他爱吃的梅花糕。 这个时节本无梅花,这些花瓣是她去岁冒着严寒采摘,密封在罐中保存至今。 出门时,天飘起了细雨。 初春的雨来得轻悄,不似夏雨的酣畅,亦无冬雨的刺骨。它只是细细密密地落着。 明妩撑着一柄木质油纸伞,提着食盒往东院的方向走去。青石板路面被雨水浸湿,踩上去粘腻湿滑。 桃树光秃的枝头,不知何时已冒出点点暗红花苞,宛若凝结的血痂,倔强地扒着枯瘦的枝桠。 风一过,那些骨朵儿便瑟瑟发抖起来。 到东院时,被守门的侍卫拦住了。 “相爷有令,无关人等不得入内。” 春楠气急:“什么无关人等?你睁眼看清楚,这是夫人!” 那侍卫瞥了明妩一眼,不为所动。 显然在他看来,夫人亦属无关之列。 明妩胸口一滞,一股酸涩的滋味从喉间涌将上来,瞬间覆盖了将舌尖残留的梅花糕的香甜。 她拉住欲再争辩的春楠,对那侍卫温言道。 “这是一些点心,烦请转交相爷。” 侍卫接过食盒,快步往院内走。 雨渐渐下得大了。 雨滴砸在屋顶,发出沉闷的声响。 约莫半盏茶功夫,那侍卫出来了,他将空了的食盒递还给春楠,面上表情有些古怪。 “相爷在忙,夫人请回。” 明妩微微颌首,对那侍卫道了谢,转身离去。 刚走过转角处,便见到几个婆子凑在屋檐下,分食着一碟点心。 “咦?你哪儿来的糕点?还是梅花糕。” “方才相爷赏的,院子里侍候的都得了份儿。我抢到了这盘糕点。听林侍卫说,好像是夫人送过来的。” “说起来,夫人也是可怜。” “可不是么,谁不知道相爷心心念念的是那位。如今那位进了府,夫人以后的日子,哎……” 明妩的脚步猛地顿住,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水花。 那些话像是一把钝刀,缓慢地割开她强自维持的体面。 "夫人......" 春楠惶急地想要搀扶,却见自家主子脊背挺得笔直,伞面上绘着的莲纹在雨中洇开暗色水痕。 那些婆子见到明妩,都变了脸色。吱唔着请安,匆匆散开了。 天色已彻底暗沉,远处廊檐下的灯笼已被点燃,星星点点的光亮在风雨中飘摇。微弱得好似下一刻就会熄灭。 "夫人......"春楠小心地再次唤道。 "回吧。" 或许有些东西,真该放下了。 明妩的声音轻得几乎化在雨里。一走动,才发现裙角已被雨水浸湿,沉甸甸地贴在脚踝上。 寒意渗进骨缝里,却抵不过心口的冷。 “夫人,是相爷。”春楠激动地扯着明妩的袖子,“相爷来找夫人了。” 明妩捏着食盒的手一紧,循声望去。 之间陆渊撑伞自院内走出,廊檐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昏黄的光影落在他下半边脸上,勾勒出深邃冷硬的轮廓。 第9章 陆渊抬眸,目光穿透雨幕,落在立于雨中的明妩身上。他眉心微拧,随即抬步朝她走来。 官袍的下摆被斜飞的雨水洇出深色痕迹,却丝毫不显狼狈,只有一种浸入骨髓的冷冽威严。 春楠紧张地屏住呼吸,扶着明妩的手下意识地收紧。 明妩捏着食盒提梁的手指太过用力泛着白,指尖的冰冷几乎麻木。 她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挑剔却疏离至极的礼。 “妾身见过相爷。”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自称妾身。以前她都是称我,她觉得夫妻乃是一体,是世上最亲密的人。 可以表露出真正的自己。 如今她才知道,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陆渊并未留意这称呼的细微变化,或者说,他从不曾在意这些。 他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从她沾湿沉坠的裙角,到她苍白却竭力维持平静的脸,最后停在她手中那个空空如也的食盒上。 恰在此时,徐明步履匆匆地自雨幕中奔来。 “相爷,阑院那边……”瞥见一旁低头站着的明妩,徐明话音一顿,下意识将声音压得更低。 阑院。 雨下得大了,徐明后面的话淹没在雨声里,听不清。明妩只瞧见陆渊眉峰微不可察地一蹙。 随后,听见他吩咐春楠。 “扶夫人早些回去。” 他说完,转身大步离去。 明妩站在原地,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在风雨中渐行渐远,最终被夜色彻底吞没。头顶的伞被风掀得晃动了一下。 冰冷的雨水洒在后颈,冷得她手指一抖。 “咚!”食盒掉落在地上。 春楠一惊,正要蹲下去找食盒却见明妩快步朝着陆渊消失的方向走去。 “夫人,您去哪?” - 明妩没有提灯,只一脚深一脚浅地远远跟着。她对相府不熟,夜里更是辨不清东南西北。 在又一次脚下绊到石头险些摔倒后。 明妩停下了脚步。 “算了,春楠……我们回去吧。” 跟上去又能如何?不过是亲眼目睹那不愿面对的真相,亲手掐灭心底最后一丝幻想罢了。 转身时,她的目光扫过不远处一栋在雨夜里透出昏黄灯火的院落轮廓,心头猛地一刺。 那轮廓,与白日见过的阑院,很像。 “春楠,那里……是阑院吧?”她的声音干涩。 “……是。” 春楠见明妩面色不好,忙解释:“这里离东院不远,相爷或许只是……路过……” 路过吗? 夜色中的阑院,褪去了白日的精巧华美,唯余窗棂透出的几缕昏黄灯火,将连绵雨幕切割成破碎的阴影。 许是夜色太深,深得几乎吞噬了所有细节,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方方的黑影,静静地伫立在雨里。 像一口骇人的棺材。 明妩没有说话,只是将早已冰冷的脊背挺得更直。一步步,缓缓走向那幽暗的院落。 近了。 亮着灯的厢房窗纸上,清晰地映出两道相对坐着的剪影。 是他! 胸口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窒息般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 如果说先前她还存有着一丝幻想。 幻想着可能是自己误会了他;可能他带回来的那女子是另有原因;可能…… 面前的这一幕像狠狠的一耳光,将她所有的侥幸,抽得粉碎。 第12章 “二嫂?” 陆沧提着灯,正站在路边的凉亭里避雨。 认出是明妩,他脸上先是掠过一抹毫不掩饰的惊喜,随即大步跨出凉亭向她走来。 “这么晚了,雨又大,二嫂怎么独自在此?” 兄长没有陪着你吗? 明妩垂了垂眸,没有接话。 若是以往,不管心里对难过,对人她都会笑脸相迎。可现在,她连强挤出一个笑都做不到。 只觉得满心疲惫。 “雨下得大了,二嫂身子才刚好些,受不得寒,快进亭子里避避雨吧?” 明妩木然地看了一眼愈发狂暴的雨势,机械地点点头,随着陆沧走向凉亭。 陆沧让明妩坐在亭中唯一干燥些的石凳上,他自己则站在亭外的台阶边缘。 雨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身上。不多时,他的衣衫便已湿透,紧贴在身上。 冷风吹来,他抖瑟着打了个喷嚏。 明妩一向心软,更何况,是她占了他原本的地方。当即很是过意不去。 “三弟也进来避避吧。” 她是在心疼他。 陆沧心中激动,下意识抚向胸口的位置。那里紧贴着肌肤,藏着他白日捡到的那副画像。 糟了! 这么大的雨,那画,该不会…… 陆沧脸色骤然剧变,也顾不上谦让,急忙跨入亭内,伸手探向衣襟,想将那画卷掏出来查看。 “你们在做什么?!” 一道闪电在凉亭顶上炸开。黑夜被劈开一道口子,天地间一片惨白。 陆渊踏着雨大步走来,玄色大氅在风中猎猎翻飞。俊美的脸在闪电的明灭间陡然变色,眉骨投下的阴影如深渊寒潭。 像一头噬人的凶兽! 那一瞬,万物死寂,连滂沱的雨声都仿佛被冻结。 霎那后,天地重归黑暗。 “哒哒哒……” 是官靴踏在凉亭木地板上的声音,在绝对的寂静和黑暗中,如同一下下,重重踩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高大的身影愈来愈近。 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感觉到周遭的空气像是被挤压到了一起。 窒息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绢纱笼着的烛火被风撕扯着,忽明忽暗,投下的光影也跟着颤抖起来。仿若那垂垂老者的呼吸,断断续续。 “兄长,你误会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沧见来者不善,忙上前。想用自己来抵挡他的怒火。 陆渊看都没看陆沧一眼,径直走到明妩面前。攥住她纤细的手腕,一把将她从石凳上拽起。 手臂抄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打横抱起。 转身大步流星地朝亭外走去。 “啊!”身体骤然悬空,明妩惊呼出声,本能地挣扎扭动想要落地。 “啪!” 明妩感觉到臀部被拍了一下。 她浑身僵住,惊愕地瞪大眼。羞愤,难堪……刚要继续挣扎。 陆渊倏地低下头,灼热的气息打在她娇嫩的耳轮上。 “再敢乱动,就不只是这样了。” 明妩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僵在他怀中,一动也不敢再动。 “兄长!” 陆渊缓缓转过头,黑眸沉沉地投过来。 “三弟,你僭越了。” 轻飘飘的几个字,像一把凌厉的刀子狠狠扎在了陆沧的胸口。 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剧烈地颤抖了几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陆渊抱着明妩,登上停在雨中的马车。 徐明不知何时已走到他面前。 “相爷吩咐,三公子既然无心安寝,马厩里几匹战马受惊不安,三公子今夜便去好生照看安抚吧。” - 一进到车厢内,陆渊就松开了手。 甫一得回自由,明妩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迫不及待地缩到角落里离他远远的。 车帘缓缓落下,隔绝了车外滂渤雨声。 陆渊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沉沉地看着明妩。 若是以前,明妩早就低头认错,然后不顾他的冷脸,娇娇软软地扑进他怀里。 然而,这一次她却像是没有听到。侧头看着晃动的车窗帘子。 随后是长久的沉默。 马车徐徐前行,就在明妩昏昏沉沉,快要睡着时,陆渊忽而开口。 "解释。" 解释什么?明明是他半夜三更去别的别的女子共处一室,却要她解释? 明妩在心里冷嗤一声。决定继续当没听见。 “不要让本相说第二遍。”陆渊的声音很冷,显然他耐心即将告罄。 明妩缓缓睁开眼,平静地看着陆渊:“相爷要我解释什么?” 陆渊黑眸沉得像是要滴出水来。 “本相警告过你,离陆沧远点。怎么?将本相的话,当作耳旁风了?” “我没有!” 他怎么可以这样诋毁她? 忽然,一只大手攥住她的手腕。用力一拉。 明妩猝不及防,整个人重重地跌进他坚实冷硬的怀里。 鼻尖被撞得一痛。 “唔……” 未待她痛呼出声,下颌已被他狠狠攫住,强迫她抬起脸,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 “没有?那你为何会与他,在深夜雨中共处一亭?” “躲雨,恰巧碰到。” 陆渊眸色微眯,大拇指重重按压在明妩娇嫩的樱唇上,近乎粗暴地碾磨着。表露着他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 “夫人最好实话实说。” 他什么意思? 难道非要她说出:是与他三弟出来幽会。 这种荒谬的罪名他才满意? 是了,他的齐蓝姑娘已进了府。 他自然是想法设法,给她扣帽子泼脏水。这样不但能不费吹灰之力休了她。于他的名声还没有丝毫损失。 多好的一箭双雕啊。 明妩越想越气,扭头狠狠一口咬在他作恶的大拇指上。 尖利的贝齿瞬间刺破皮肉。 浓重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明妩一怔,回过神来,在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 吓得呆住了。 陆渊面上依旧无波无澜,仿佛被咬的不是他的手,而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破布。 只是,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深处,却隐隐跳跃着一簇…… 近乎兴奋的幽芒。 兴奋? 明妩浑身一个激灵,慌忙松开口,下意识就想逃。 她还没有付诸行动,那箍在她腰间的手臂猛地收拢。 她动弹不得。 陆渊抬起手,将那只被她咬得血肉模糊的拇指,放到她嘴边。 “再咬。” 明妩:“??”他是不是气得疯了? 见她久久没有动作,陆渊又换了一根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审视的等待的姿态。 诡异得让明妩头皮发麻。 她惊恐地往后挪。 陆渊没有阻止,只是一点一点随着她的后撤。逼近,直到将她牢牢锁在他与车壁之间。 再无退路。 陆渊的目光落在她被鲜血染得愈发妖冶的唇瓣上,瞳孔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 他再次用染血的拇指,极其认真,甚至堪称专注地,将血涂抹满她的嘴唇。 那神情,就像是在朝堂上处理军国大事。 明妩感觉毛骨悚然,下意识地想偏头躲开。 一只大手稳稳扣住她的后颈。 “躲什么?” 紧接着,他滚烫的唇强势地压了下来。 这是他第一次吻她。 唇瓣相触的瞬间,明妩脑中一片空白,仿佛有惊雷在灵魂深处炸开。 觉察到她走神,陆渊重重地咬住她的下唇,像是惩罚,又像是某种压抑已久的宣泄。 明妩吃痛低呼。 他灵巧的舌尖趁机强行撬开她的齿关。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蛮横地扫荡着她口腔的每一寸领地。 逼得她连一丝喘息的空间都没有。 “唔……” 她像一尾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徒劳地发出破碎的嘤咛。双手无力地抵在他胸前,想要逃离,这令她窒息的掠夺。 手腕却被一只大手轻而易举地擒住,反剪着死死扣压在头顶上方。 另一只手臂则如铁钳般圈住她的细腰,迫使她整个上身毫无间隙地紧贴着他。 明妩浑身颤抖,唇齿间全是他冷冽的乌木气息,混着血腥味,强势地侵占她所有的感官。 他吻得太凶,像是要将她的灵魂都一并吞噬。 缺氧的眩晕感袭来。明妩只觉眼前阵阵发黑,全身绵软得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只能无力地向下滑去…… 陆渊长臂一捞,将她提起,让她跨坐在他的腿上。 大手按住她的后腰,将她更用力地按向自己。 吻得更疯狂了。 两人的胸膛紧紧相贴,隔着湿透的衣衫,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声。 第13章 她被迫仰着头,指尖无意识地揪紧他的衣襟,上好的布料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密闭的车厢内,温度节节攀升。 明妩感觉自己像是被抛进了一场汹涌的浪潮里,浮浮沉沉,无处可逃。 他的掌心紧贴着她的肌肤,带起的热浪在她身体里游走,烧得她神志昏沉。 她终于承受不住,低泣出声。 那一瞬,陆渊眼眸倏地洇红,摇摇欲坠的理智,也崩塌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明妩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刺目的晨光立即如针般扎进眼底,逼得她立刻阖上眼帘。喉间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沙砾,每一次吞咽都牵扯出火辣辣的刺痛。 “夫人!您醒了?” 春楠带着哭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紧接着,明妩便感觉到衣袖被一只冰凉微颤的手死死攥紧。 缓了片刻,明妩才缓缓睁开眼。 熟悉的床顶帷幔映入眼帘,繁复的花纹在晨光中显出柔和的轮廓。 这是她在离院的寝房。 四肢酸软沉重,太阳穴更是突突跳动着,像是有人拿着小锤在里头敲打。震得她眼前阵阵发晕。 “水……” 她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春楠慌忙应声,手忙脚乱地倒了杯温水,小心翼翼地将她半扶起来。 明妩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 温热的水流滑过灼痛的咽喉,带来一丝救赎般的清凉,也让她混沌的思绪,渐渐清明。 昨夜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滂沱的夜雨,阑院窗纸上刺目的剪影,凉亭里陆沧湿透的衣衫……还有…… 心口猛地一窒。 马车里,那个带着血腥味的吻。陆渊染血的拇指碾过她的唇瓣,滚烫的唇舌几乎要夺走她所有的呼吸…… 再之后呢? 记忆在这里戛然而止。 “我……怎么了?” 明妩不自觉地手指,冰凉的杯壁咯得掌心生疼。 春楠眼圈瞬间红透,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的颤音。 "夫人昨夜在马车里晕过去了。是相爷……抱着您回来的。您当时脸色白得吓人,浑身冰凉,怎么唤都唤不醒……" 晕厥? 她完全不记得这回事。 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陆渊那双洇红的,近乎疯狂的的眼睛,和他唇舌间暴烈的掠夺…… 明妩怔怔地望着杯中晃动的微波,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的唇。 那里仍残留着肿胀的钝疼感,舌尖小心翼翼地舔过,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在味蕾上弥漫开…… 分不清是她的,还是他的。 “相爷他……”她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响起。 “相爷把您送回来,安置好,就走了。” 明妩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随即低垂下去,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两片灰暗的阴影。 明妩,你还在期待什么?她在心里狠狠质问自己。 春楠忧心忡忡地开口。 "夫人,这已是您月内第三次晕厥了。虽说您素来体弱,可这样接连……" 她咬了咬唇。 "要不还是请太医再来仔细瞧瞧?昨晚太医也只说是受了惊吓,可奴婢总觉得……" "不必了。" 明妩摇头,想到那些浓黑苦涩的汤药,胃里便是一阵翻涌。 "许是淋了雨,又受了惊……"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规律的叩门声。 "进来。" 秦嬷嬷领着几个低眉顺眼的丫鬟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个精致的漆盒。 "相爷吩咐,给夫人送些补品来。" 补品? 陆渊何时变得这般体贴了? "放下吧。"明妩淡淡道,连眼皮都懒得抬。 待众人退下后,春楠迫不及待地打开漆盒。 整支的成形老参,色泽如血的阿胶,饱满油润的鹿茸……无一不是价值不菲的补血珍品。 "夫人您看。"春楠眼睛亮了起来,"真的都是极好的补品。相爷心里还是有您的。" -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在暗色地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明妩正倚在软榻上小憩,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表嫂!表嫂!" 宋雨萱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鬓边的碎发也跑乱了。 这个平日里最是没心没肺,天塌下来当被盖的小郡主,此刻却一反常态,手指紧绞着手中的丝帕,脸颊上泛起两团不自然的红晕。 眼神闪烁不定。 "表嫂……" 她声音轻得像是蚊呐,带着罕见的扭捏。 "你昨儿……有没有瞧见一张纸?就……就是一张画着……画着……" 她支支吾吾,后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明妩心下了然,知晓她说的是那幅画着陆沧的画像。看宋雨萱这副羞窘焦急的模样,连日来的阴郁似乎被冲淡了几分。 她故意歪了歪头,做出一副努力回想却不得其解的疑惑表情。 "什么纸?" "是……是一张画像。"宋雨萱急得直跺脚,小脸胀得通红,"哎呀,表嫂你到底有没有瞧见嘛?" “看到了。”明妩不再逗她。 宋雨萱眼睛顿时亮得惊人,像燃起了两簇小火苗。她三步并作两步凑到软榻边。 "那……那……" 她呼吸急促,眼神热切,却“那”了半天,后面的话却像是卡在了喉咙,脸越来越红,简直像个熟透了的红苹果。 "掉在阑院门口了。"明妩道。 "可是表嫂捡到了?"宋雨萱急切地追问,眼中满是期待。 明妩缓缓摇头,将昨日在阑院门口发生的事,简略说了。 宋雨萱的心情跟着明妩的讲述,如过山车般忽上忽下。在明妩讲完后,她沮丧着脸,连带着肩膀都耷拉了下去。 明妩心头一软,不由有些后悔。 早知如此,当时就该将那画像带回来的。横竖在陆渊眼里,那画像就是她的“罪证”,再多添一桩,又能坏到哪里去? “都怪我,当时……” “不!这怎么能怪表嫂呢,是我自己不小心。还害得表嫂被表哥误会,该是我对表嫂不住才是。” 宋雨萱一脸愧疚。 “这与郡主无关。” 是他不信她。从来都是。无论她解释与否。 宋雨萱怔怔地望着明妩平静的侧脸。 阳光勾勒出她精致的轮廓。 起初接近这位表嫂,不过是存着看热闹的心思。后来见明妩受冷落,也不过是生出几分怜惜。 可此刻,见明妩宁愿自己担着误会也要替她隐瞒,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她生在钟鸣鼎食的宁王府,自小便看惯了虚与委蛇,勾心斗角。表面上姐姐妹妹亲亲热热,背地里却恨不得将对方踩进泥潭,啖肉饮血。 像明妩这样心思纯澈干净,宁可自己默默吞下委屈,也不愿牵连旁人的,她当真是还是头一回遇见。 不知不觉间,那份浅薄的怜惜竟悄然化作了真真切切的亲近。 这样的明妩,岂是那个只会端着架子,吟风弄月的所谓"临安第一才女"齐蓝能比的? 表哥他……总有一天,会看到明妩的好的。 "砰!" 房门被猛地推开,春楠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胸脯剧烈起伏,显然是跑着来的。 "夫人,阑院那位……那位……" 她气得话都说不利索,手指直直指向阑院的方向。 明妩蹙眉:“怎么回事?慢慢说。” “她把膳房给您炖的血燕窝抢走了,这可是相爷早上时送来的,是最好的金丝血燕,小火慢炖了两个时辰,专门给您补身子的。" "什么?!" 宋雨萱猛地拍案而起,桌上的茶盏都被震得叮当作响,茶水都溅出来了。 她柳眉倒竖。 "一个连名分都没有的玩意儿,才进府就敢这般嚣张?表嫂,你就是太心善,太好性儿了。这才几天,就让她骑到头上了,这可万万要不得。" 她越说越气,一把拉起明妩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走!表嫂,我们这就去找她去。我倒要看看,她多大的脸。" 她本就因画像的事对明妩心存愧疚,此刻更是怒火中烧,恨不得立刻冲到阑院,将齐蓝给狠狠教训一顿。 替明妩讨回公道。 明妩还未来得及出声劝阻,就被宋雨萱拽着往外走。 春楠见状,也立刻挺直了腰板,摩拳擦掌地跟了上去。 然而,三人刚走到阑院外的回廊,就被两名面容冷肃的侍卫拦住了去路。 "相爷有令,任何人不得靠近阑院。" 第14章 宋雨萱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表哥他……他竟然这样护着那个女人?"将明妩这个正室夫人置于何地? 明妩的脚步猛地顿在原地。 一瞬间,肺腑间仿佛凭空生出了无数把刀刃。每一次呼吸,气流刮过那些锋利的刀口,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痛。 天幕上,阳光依旧明媚,暖意融融。可她却只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冻得她全身都僵硬发麻。 就在这时,昨日来寻宋雨萱的那位王府嬷嬷的身影,远远地从回廊另一段走来。 宋雨萱眼尖瞧见,立即矮下身子往明妩身后一躲。 "她怎么又找来了?真烦。表嫂,我先走一步了,回头再来找你。" 话音未落,人已经飞快地窜进一丛半人高的柏树后,几个闪身便彻底没了踪影,只余下枝叶还在微微晃动。 待那嬷嬷走近,与明妩规规矩矩行了礼,目光在明妩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一瞬,却并未多言,便又匆匆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夫人,咱们回去吧。"春楠小声劝道。 明妩深吸一口气,正欲转身离开。 阑院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身着蓝色细布襦裙,梳着双丫髻的丫鬟走了出来。 这身打扮,不是相府下人的装束。 那丫鬟目光扫过,径直走到明妩跟前,敷衍地福了福身。下巴微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倨傲。 "这位想必就是丞相夫人吧?我家娘子有请。" 春楠猛地攥紧了明妩的衣袖,压低声音急道。 "夫人,别去。方才就是她,就是她抢走了夫人的血燕窝。" 明妩安抚地轻轻拍了拍春楠的手,目光平静地对上那丫鬟的视线,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 "既然齐姑娘相邀,去见见也无妨。" 有些避无可避的东西,终是要直面的。 踏进阑院,里面的景象比外面看着还要奢华靡丽。 院中遍植着罕见的名贵花木,太湖石堆叠的假山玲珑剔透,在阳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每一处景致都透着精心打理的痕迹。 转过一道道曲曲折折的回廊。 是一整块翡翠雕成的貔貅,口中源源不断吐出温热的泉水,氤氲的水汽缭绕弥漫。 水雾之中,数朵反季节盛开的蓝色睡莲,在巨大的白玉盆中静静舒展着。 奢靡到了极致,却也寂静到了极致。 整个院落空旷得不见一个人影,唯有檐角悬挂的几枚小巧金铃,偶尔被微风拂过,发出几声清脆的“叮铃”声。 在这过分安静里,无端让人脊背发凉。 "夫人请在此稍候,容奴婢进去通禀一声。" 蓝衣丫鬟丢下这句话,便转身快步走向正房。 明妩站在原地,目光漫无目的地打量,猛然被正厅墙上悬挂着的一幅画攫住了心神。 那是一副雪中红梅图。 皑皑白雪压枝,数点红梅凌寒怒放,艳得惊心动魄。 这幅画她再熟悉不过。 去年隆冬,她提着亲手做的梅花糕去书房寻他,欢喜地想与他共赏雪景。推开门,正撞见他立于案前,泼墨挥毫。 宣纸上,便是这副傲雪凌霜,艳色灼人的红梅。 那时她才恍然,原来这位冷心冷情,似乎只对权势感兴趣的丞相大人,竟也藏着一手惊艳的丹青妙笔。 她记得自己当时站在他身侧,说了许多好话,软语央求他将这副画送与她。甚至还忍着羞在书房里与他做了那等事。 他仍是没有答应。 却没想,这副她求而不得的红梅图,如今竟在这阑院得见。 喉间猛地涌上来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又被她死死压了下去。 "夫人,娘子请您进去。" 丫鬟的声音打断了明妩的回忆。 她不动声色地挺直了单薄的脊背,缓缓走进那间弥漫着淡淡檀香的内屋。 室里的布置得极为雅致清幽。 檀木案几上摆着一架古琴,琴旁香炉中升起袅袅青烟。窗边的书案后,背对着门,坐着一位身着月白素锦襦裙的女子。 乌发如瀑,仅用一支简单的白玉簪松松绾着。 那女子闻声转过头来。 一张清丽的脸庞映入明妩的眼帘。 不同于明那种秾丽到近乎妖冶的明艳,眼前这张脸生得极为雅致秀逸。眉如远山,目似秋波。 通身的气质沉静如水,带着浓浓的书卷清气,一看便是底蕴深厚的世家精心教养出的闺秀风范。 只是,那过于苍白的脸色,几乎不见一丝血色,透着一股子病态。 "咯吱……" 一阵细碎滞涩的木轮转动声,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只见那月白襦裙的女子,素手轻轻搭在轮椅的扶手上,缓缓地有些费力地推着轮子。 从书案后行了出来。 月白色的裙裾如水般垂落,覆盖在轮椅踏板上,随着移动,无声地晃动。 她抬起那双沉静的眸子,目光直直地落在明妩的脸上,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含义不明的弧度。 "见到我这副模样,夫人很意外吧?" 第11章 明妩自然听得出,齐蓝这话,并非真的在问她是不是觉得意外。她素来不擅这些弯弯绕绕拐弯抹角,也懒得费心揣测。 于是,她习惯性地弯起唇角,径直问道:“齐娘子寻我何事?” 齐蓝设想过明妩无数种反应。 讥诮,轻蔑,或者…… 唯独没料到是这般平淡无波。 仿佛自己在她眼中,不过是个寻常人。 齐蓝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尖重重刮过紫檀木冰冷的纹路。 好个明妩! 竟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心机深沉,还要会伪装。 齐蓝在心中冷笑。 若非如此,一个商户之女,就凭一张颇有些姿色的皮囊,怎能短短半年就让陆渊那等冷情之人,动了心? 齐蓝沉静的眸底掠过一丝冷意,面上却笑得温婉。 “夫人这话问得蹊跷。分明是夫人气势汹汹寻上门来,还带着郡主。若非相爷的侍卫拦着,此刻我这阑院,怕已是一片狼藉了吧?” 她在暗示。 即便足不出户,即便入府不过几日,相府的风吹草动,她依然尽在掌握。 这也是不动声色的示威。 若是寻常主母,面对夫君带回来的女人这般挑衅,怕是早已气急败坏。失了宠爱,又没了掌家之权,心机再深,也难免张皇失措。 只可惜,明妩根本没有听出这层弦外之音。她出自商贾,母亲林氏虽与妾室常有争斗,也多是对骂抓头花等手段。 明妩语气平静无波:“齐娘子误会了。” “误会?” 齐蓝轻笑一声,手腕微动,木轮椅缓缓向前碾了几步。轮轴摩擦地面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显得极为突兀刺耳。 就像是有一把钝刀在耳膜上重重刮过。 “那看来,真是我多心了。” 她尾音拖长,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嘲弄。 明妩以为这场会面可以结束了。 她深知根源不在齐蓝,而是在陆渊。没有齐蓝,也会有其他人。更何况,一个行动不便的女子,她不愿多加为难。 她正欲告辞。 站在一旁的蓝衣丫鬟蓝莺,却猛地扑通跪倒在明妩面前,声音带着哭腔。 “夫人,那血燕窝是我擅自拿的。娘子身子弱,我瞧着心疼,才……才想给她补补,万没想到错拿了夫人的份例。夫人要罚就罚我,求您千万别怪罪娘子。” 她嘴里说着认罚,面上却不见一丝悔意。 虽跪着,下巴却抬得老高,神情倨傲,目光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自称更是我,而非奴婢。 这哪里是认错?分明是赤裸裸的逼迫。 齐蓝适时接话。 “蓝莺也是看我体弱心急,才犯下糊涂。夫人切莫为这点小事动怒,伤了身子,渊郎……怕是要心疼的。” 渊郎。 那两个字,如晴天霹雳,在明妩脑海里轰然炸开。 曾经她也有这般唤过他,只唤过一次。那是他们圆房的第二日,她撑着酸软的身子,早起。 为他备好早膳,再他出门上朝去时。 她忽然拉住他的袖角,温软羞涩地唤了一句:渊郎。 他默里一会,将衣袖从她手中抽出,冷声道:唤个称呼。 她愣了一下,又甜甜地唤他:夫君。 这一回他没再说什么。 原本她以为他只是有些古板,不喜欢过于亲昵的称呼。原来,是这个称呼,早已给了特定的人。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明妩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了喉间翻涌的腥甜与身体的颤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 第15章 “齐娘子言重了。一盏血燕罢了,您是相府的贵客,若需要,明儿我让人再送些来便是。” 贵客。 客。 齐蓝觉得明妩这是在讽刺她。讽刺她即便是进了相府,也无名无份。甚至连个妾室都不是。 她脸上的温婉笑容顿时僵住,但不过一瞬,又恢复如常。只是眼底冷意更深了。 “夫人不愧是商贾出身,果然……出手阔绰。” 语气里的轻蔑与讥讽,浓得几乎要溢出来。 明妩却恍若未闻,眉眼弯弯,笑得一派天真欢喜。 “齐娘子谬赞了,我明家确实是颇有些家财。” 齐蓝胸口一窒,几乎要呕得吐血。 这商户女是真傻还是装傻?听不出自己是在讽刺她身份低微,配不上陆渊吗?果真是下等蠢货! 齐蓝决定不再兜圈子。 “夫人,”齐蓝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悲悯,“有些东西,强求不得。渊郎他……心中装着的过往与人,太重,太沉。” “不属于你的位置,坐得越久,只会伤得越深。” 眼见明妩脸色蓦地惨白,齐蓝唇角愉悦地勾起。 “外厅那幅红梅图,夫人想必瞧见了吧?” “傲雪凌霜本是风骨,可若硬要将其移入暖室,强求它反季而开……终究是违逆天时,自损根基。” 她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如钩,紧紧锁在明妩脸上。 “夫人冰雪聪明,想必,明白我的意思。” 字字句句,如一根根淬了毒的利箭,狠狠扎进明妩的心口。 原来在陆渊眼里,在齐蓝眼里,她明妩连同她那卑微的爱慕与努力,都不过是一场场不合时宜,惹人发笑的自作多情。 心里仅存的那根支柱,坍塌了。 锥心刺骨的剧痛排山倒海般袭来,眼泪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又被她生生吞了回去。 眼前闪过,那日书房里,她软语央求他将那红梅图给她时,他那张不为所动的冷峻面容…… 明妩猛地闭上眼,纤长的睫毛剧烈颤抖。 须臾,她缓缓睁开眼,眼底是一片近乎死寂的清明。 “齐娘子不愧是临安第一才女,只是我天生愚钝,听不大懂呢。不过,说到反季而开……” 明妩浅浅笑了笑。 “方才进来时,倒瞧见那泉水处供着一碗蓝睡莲,开得正好。可见齐娘子这话,似乎,不太准呢。” 齐蓝脸上的假面终于彻底破裂,脸色倏地阴沉下来。 “我与渊郎的过往,夫人或许所知不多。” 明妩迎着她的目光,直截了当。 “是不清楚。所以,齐娘子是要给我讲个故事么?那日在戏楼里,没听完。齐娘子来讲,定比那戏楼上演的,要好。” 她甚至微微侧耳,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齐蓝脸色红了又青,青了又红,像打翻了调色盘,精彩极了。 握住轮椅扶手的手指,因为太过用力而骨节突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再不见半分娴静温婉。 片刻的死寂后,齐蓝忽然低低笑出声。那笑声冰冷刺骨,再无半分掩饰。 “夫人,自欺欺人,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明妩不想再与她打这令人心力交瘁的机锋。 “齐娘子好生歇息,告辞。” 话音未落,她已毫不犹豫地转身,步履坚定地向外走去。 “夫人,好自为之。” 齐蓝幽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 踏出阑院的门槛。 明妩一直挺得笔直的脊梁,仿佛瞬间被抽去了所有筋骨,整个人都垮塌下来。脚下不知绊到什么凸起,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春楠慌忙上前扶住她,触手一片冰凉。 “夫人,您怎么了?她……她到底对您做了什么?!” 明妩说不出话,只是死死抓住春楠的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 她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丝毫无法缓解那灭顶的窒息与撕裂般的剧痛。 刺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 明妩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 光线穿过指缝,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却丝毫照不进那双空洞的眼底。 “没事,春楠。” 她挺了挺几乎要被压垮的脊背,唇角艰难地向上扯了扯,勾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声音轻飘得如同梦呓。 “我们……回去。” - 回到离院,明妩挥手让春楠退下,独自坐在梳妆台前。 昏黄的铜镜映出一张惨白失神的脸,恍惚间竟与齐蓝那张温婉又暗藏锋芒的面容重叠起来。 她猛地闭眼,指甲再次深深掐入掌心,却再也压不住心头翻涌的酸涩与钝痛。 春楠仓皇的脚步声打破寂静:"夫人,阑院出事了!" 明妩指尖猛地一颤,手中的胭脂盒"咚"地一声砸落在暗色地毯上,殷红的胭脂膏体洴溅开来。 碎成一片刺目惊心的红。 "何事?"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忽得像窗外不知何时悄然落下的冷雨。 定了定神,她再次问:“出了何事?” "齐蓝姑娘突发恶疾,太医院的人都惊动了。相爷……相爷方才策马回府,连朝服都未换下,就直奔阑院去了。" 春楠绞着帕子,脸上满是惊惧懊恼。 "偏生是今日,偏生是我们去过之后。夫人,她会不会是……" 春楠怀疑,齐蓝定是故意陷害。不然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 铜镜里映出明妩骤然褪尽血色的唇。 她伸手想扶住妆台稳住身形,却碰倒了手边的螺子黛,深黑的粉末在素白绢帕上拖出一道蜿蜒扭曲的墨痕。 如同不详的预兆。 院外忽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脚步声。 抬头望去。 陆渊撑着伞,踏着风雨大步从院外进来。 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猎猎翻飞。檐下摇曳的风灯将他高大的身影拉得修长,投在茜纱窗上的剪影。 锋利得像一柄骤然出鞘,寒气逼人的利剑。 他身后,厚重的云层沉沉压下,仿佛随时要坠落下来。 伞面轻抬,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窗棂,他与明妩四目相对。 雨越下越大,密集的雨帘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巨网,几乎遮蔽了视线。 远处的亭台楼阁在雨幕中扭曲变形若,飞檐上的金铃被狂风卷得叮咚作响,那细微的声响却尽数被滂沱的雨声无情吞没。 陆渊收回视线,身影消失在门口转角。很快,沉重的脚步声踏入屋内,带着一身凛冽寒气与湿意。 他抬手,随意拂了拂袖袍上沾染的雨水。 "你今日去了阑院?" 他声音比这初春的冷雨更冷,比腊月的寒霜更冽,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扎进明妩的骨血里。 明妩坐在梳妆台前,没有回头,只是透过铜镜看着他步步逼近的身影。玄色衣袍裹挟着室外的风雨气息。 那双眼更是深不见底,如万年不化的寒潭,一丝光亮也透不进去。就那么沉沉地压过来,让她喘不过气。 明妩被他这样盯着,指尖不自觉地蜷进掌心。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 明妩却觉得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后背迅速爬升,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连带着周遭的温度都低了几分。 他分明什么都没说,可那视线里的压迫感却如有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她肩上,让她动弹不得。 "相爷是来问罪的?" 镜中,陆渊修长的手指动了动,拇指上那枚墨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 “你自己说。”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比任何质问还要令人心寒。 明妩猛地转过身。 鬓边垂下的珍珠步摇因动作过猛,“啪”地一声撞在坚硬的梳妆台角上,碎玉般的声响里,她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那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怀疑。 明妩耳朵里嗡地一声,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地涣散了。 她死死挺直着背脊,用尽全身力量将喉间再次翻涌上来的腥甜狠狠压下去。 “我没有。” 三个字,很轻,很轻,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第12章 陆渊眸色几不可察地动了动,他静静看着她,目光锐利得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洞穿。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流逝,每一息都像是钝刀子割肉,缓慢地凌迟着明妩残存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不信她。 即便她说了“没有”,即便她将自己的心剖开,鲜血淋漓地捧到他面前,他眼中也寻不到半分信任。 有的只有怀疑。 明妩忽然笑了。 那笑意极浅,未达眼底,只牵动了一下苍白的唇角。她挺直着背脊,用尽全身的力气,支撑着最后一点尊严,迎上他的目光。 第16章 “相爷既认定是我害了齐蓝姑娘。那敢问相爷,您如此紧张她,甚至不惜来兴师问罪,这位齐姑娘,究竟是您什么人?” 是不是真的是他的心上人,是不是他真的是齐蓝口里的“渊郎”,她死死盯着他,想从他口中听到一个答案。 哪怕是最残忍的真相。 话音落下的瞬间。 陆渊的眼神骤然变冷,房间内的温度仿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 他挺拔的身影似乎僵滞了一刹,那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起比夜色更浓稠的,近乎危险的暗流。 "这不是你该问的。"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顿,如同从齿缝间碾磨出来。没有疾言厉色,却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更让人肝胆俱寒。 屋内空气彻底凝固了。 他就这般护着他的心上人?连她问一句都不许? 心口那股压抑许久的腥甜再也无法遏制,猛地冲上喉头。她死死咬住牙关,将那铁锈味咽下。 却仍有几缕温热不受控制地溢出嘴角,从她白皙的唇角流下一线刺目的红。 陆渊的目光凝在她嘴角那抹刺目的鲜红上,古井般黑沉的眸子泛起细微的涟漪。片刻后,他往前走了两步,缓缓抬起手,似乎想做些什么。 明妩下意识地往后一缩,避开了他可能的碰触。 陆渊的手就这样突兀地僵在半空。须臾,他收回手,指节微蜷,旋即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离去。 没有一丝留恋。 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门外。 “砰”地一声闷响后,寒风裹着冰冷的雨丝从敞开的门外狂灌进来,像无数把刀子,直扎进明妩的骨头缝里。 抽走她周身最后一丝暖意。 明妩如同一个垂垂老者,行动迟缓的,颤抖着手,拉开梳妆台最下层的抽屉。 摸索着从里面拿出一个绣工极为精美的四季香囊。 那是她熬了不知道多少个日夜,一针一线绣成的。 指尖一一地摩挲过香囊上的春兰,夏荷,秋菊,冬梅。每一朵花都曾是她对他的心意,是她对他的爱恋。 明妩再也控制不住,滚烫的泪水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出。 她抓起香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摔在地上。 香囊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满了灰尘,最终狼狈地停在门边冰冷的地面上。 恰在此时,一双沾着泥泞雨水的皂色官靴,踏了进来。 明妩猛地抬头,眼中瞬间燃起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希翼,又在看清来人时,迅速来的湮灭。 来的不是陆渊。 而是一位鬓发微白的老者,背着乌木药箱,绿色官袍袖口已被雨水浸湿。 是太医院的太医丞。 她指尖微颤,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只飞快侧过身,用绢帕拭去眼角的泪痕。待再抬眸时,面上已覆了一层薄霜般的平静。 太医丞躬身行礼:“夫人,相爷命下官来为您诊脉。” 春楠慌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香囊,指尖轻柔地拂去绣面上沾的尘灰。 “相爷还是记挂着夫人的。” 明妩垂眸,纤长的羽睫在烛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遮去了所有情绪。 “我无事。太医还是去阑院照看齐姑娘吧。” 太医丞未动,只从药箱中取出青瓷脉枕,轻轻搁在案上。 "相爷吩咐,务必仔细为夫人诊查。" 炭盆里,“噼啪”一声,火星猛地爆开,溅起点点微光。 明妩脑中“嗡”地一下,如同被那火星子烫到,骤然间明白了。 他根本就不是在关心她。 他是要查她,查她是否接触过毒物,查她脉像中是否留有下毒的痕迹。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她浑身发冷,袖中手指死死攥紧,织金缎面上细微的纹路硌进掌心,刺得生疼。 “好。” 她轻笑出声,伸出手腕,藕色衣袖滑落,露出一截凝脂般的肌肤。 “既然相爷不放心,那便查吧。” 太医丞搭上她的脉,屋内一时静极,唯有矮柜上摆着的更漏在滴答滴答地响着。 明妩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像是困在笼中的雀,徒劳地撞着金丝牢栏。 窗外风声呜咽,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昏黄的烛火猛地一颤,将人影拉得极长。 良久,太医丞收回手。 “夫人肝气郁结,心脉不稳,乃忧思惊惧,气血逆乱之象,需静心调养,切勿大杯大怒。”他顿了顿,“至于其他……并无异常。” 明妩缓缓抽回手。 “太医现在可以去复命了。烦请告诉相爷,我身上没有毒,也从未起过害人的心思。” 太医丞欲言又止,终是默然一揖,收拾药箱退了出去。 待脚步声远去。 明妩终于支撑不住,跌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她苍白的脸,唇上被咬出了一道很深的血痕。 看着触目惊心! “夫人……”春楠哽咽上前。 明妩没有应声,目光落在春楠手中那个沾了灰的四季香囊上。她伸出手将香囊拿过来,指腹再次拂过那精致的绣纹。 几息后,她倏地拿起小剪子。 春楠吓得魂飞魄散,以为明妩要做什么傻事。 “夫人!不要啊!” 扑上去想阻止。 却见明妩,“咔嚓”几下,那精美的四季香囊已变成一堆破布。散落在桌面上。 既然他心里没有她,那她也不要爱他了。 - 入睡时分,夜色深沉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汁。 春楠脚步匆匆地进来:“夫人,前几日吩咐的药材买,都送进小厨房了,要现在去处理浸泡吗?明日一早好……” 明妩倚在榻上,闻言微微一怔。 这才恍惚记起,几天前她确实吩咐了人去买药材,准备明日为陆渊熬制药膳。 陆渊胃口刁钻,又从不言明喜好,不喜的便筷子都不懂,宁可空腹饿着。每每用膳时,府里的厨子便如临大敌,战战兢兢。 这药膳方子,是她费尽心思,试了无数次才琢磨出的。既要温和滋补,又要完全祛除药材的苦涩,只留清香融入膳食。 需得前一日便将药材用山泉水浸泡整夜。次日天未破晓,便要起身守着炉火。 三四个时辰,寸步不离,火候需得文火慢煨,更要手持长柄木勺,一刻不停地,极轻极缓地翻搅,力道均匀,让药性与食材丝丝交融。 容不得半分急躁,更容不得一丝疏忽。 “以后,药膳不做了。” 明妩的声音在昏暗里响起,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 春楠惊愕地瞪大了眼。一直以来为相爷做药膳是夫人的头等大事。便是病得卧榻在床也要撑着,起来做。 今日,却说以后不做了? 春楠以为自己是听错了。可等了片刻,见明妩神色平静,不像是在开玩笑。 这才恍惚地点头,呐呐应道:“是,奴婢这就去吩咐,将药材都收到库房里去。” -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残月像一块失去光泽的鹅卵石,被抛在天边一角。 东院书房内,徐明捧着一只温热的青瓷小罐进来,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终是什么都没说。 只轻手轻脚地将瓷罐放在陆渊面前的檀木案桌上。 陆渊搁下手中的卷案,拿起瓷勺,舀起一勺药粥送入口中。只一口,他好看的眉峰便微微蹙起。 语气平淡道:“味道不对。” 站在一旁的膳房大厨脸色煞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徐明小心地觑着陆渊的脸色:“回相爷,这是府里膳房今早按方子做的。以前的药膳粥,都是夫人,亲自在小厨房熬好了,掐着时辰送过来的。” 陆渊执勺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放下勺子,接过徐明适时递上的素白锦帕,在唇上轻轻压了压,动作依旧优雅从容。 缓缓起身,绕过书案向外走去。 “以后这药膳,不必再上了。” “是。”徐明躬身应下。 去上朝的马车上,车厢内一片安静。唯有车轮碾过青石板路面,发出单调的辘辘声。 陆渊阖着眼,似在养神。 徐明垂手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在马车就要驶出相府大门时,陆渊忽然开口:“她最近如何了?” 徐明先是一愣,以为陆渊问的是暂居阑院的齐蓝姑娘,忙答道:“太医今早刚来回过话,说齐蓝姑娘身子已经无大碍……” 徐明感觉到落一道沉凝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抬眼正对上陆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他虽然没有说话,徐明却能隐隐感觉到他对自己的回答不满意。 徐明心里“咯咚”一下,后背瞬间沁出一层薄汗。后面的话生生卡在喉咙里。 第17章 他猛然意识到,相爷问的,是离院的那位,是夫人明妩。 连忙打起精神,将自己知晓的细细回禀。 “回相爷,夫人这几日除了晨昏定省去给老夫人请安,其余时辰都待在离院,未曾外出。” 陆渊依旧阖着眼,没有回应。车厢内再次陷入安静,就在徐明以为相爷不会再开口时。 陆渊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让管家把库房里那几支上好的老山参和血燕,再给夫人送去。另外,”他顿了顿,“着人去离院传话,今晚我去那边用膳。” “是。” 徐明悄悄抬眼,飞快地瞥了一眼闭目养神的陆渊。 相爷这是对夫人真的上心了啊。 作者有话说: ---------------------- 狗男人慢慢沦陷而不自知。 第13章 自早晨东院传来,陆渊要来离院用晚膳的消息。数日来如一潭死水的离院,骤然被投入了石子,活泛了起来。 “这可是相爷头一回要在院里用晚膳呢,务必仔细些。” 春楠领着几个小丫鬟前后张罗,个个眉开眼笑,连脚步都透着轻快。 明妩倚在窗边软榻上,手中书卷虚握,目光却游离于字句之外。 她想劝春楠不必费心。可话到嘴边,瞥见春楠脸上那份小心翼翼的欢喜,终究咽了回去。 罢了。 且让她欢喜片刻也好。 春楠推门进来,行至明妩跟前,声音放得极轻。 “再过一个时辰,相爷便要下朝了。夫人,奴婢为您梳妆吧?” 夫人容色倾城,只要夫人肯。春楠笃定,便是冷硬如相爷,也终有动心的一日。眼下最要紧的,是拉回相爷的心,绝不能让阑院那位有机可乘。 明妩蓦地回神。 窗外天色灰蒙,时辰难辨。 新糊了软烟罗的支摘窗敞着,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春风穿堂而过,拂动了案几上瓶中几枝初绽的杏花。 粉白花瓣颤巍巍轻摇,逸出清甜幽香。 成婚大半年,他从未在她院子里用过膳,甚至连来她院子的次数都少得可怜。曾经她以为是位高权重之人,谨慎惯了。 于是便连给他送去的药膳都小心翼翼,偷偷给到膳房,让膳房的人试过后,再送去。 如今,他却忽然要来用晚膳。 是了。 太医丞诊脉的结果未能如他所愿,未曾在她身上找到半分毒物的痕迹,他那“兴师问罪”的由头落了空。 以他那般掌控一切,不容置喙的性子,岂会就此作罢? 他此来,定是要为他的心上人,讨个说法。 明妩捏着书卷的手指骤然收紧,指节泛白。 庭院里,抽芽的柳条在倒春寒的风中无力飘曳。 被她剪得七零八落的香囊,已被春楠悄悄拾掇整齐,搁在一旁的藤篮里。 只是虽瞧着还是完整模样。可那锦缎上横着的一条条杂乱斑驳的缝痕,分明昭示着。 它,已回不到过去。 一如他们的感情。 “不必了。”明妩摇头,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 “可是夫人……”春楠还想再劝。 只是她话音未落,明妩已倏然起身:“屋里闷得慌,我出去走走,透口气。” 春楠一怔。 她深知夫人平日温婉,不争不抢,便是受了委屈也也不记恨。 可一旦倔强起来,便是九牛也拉不回。 眼看明妩只着单薄春衫便要踏出门去,春楠心头一紧:“夫人,外边风冷,多穿件衣服。” 说着,转身进屋取了那件淡绿素锦披风,快步追了出去。 - 明妩拢紧身上的衣衫,漫无目的地走在庭园小径上。 倒春寒的风挟着湿漉漉的凉意,轻易穿透薄薄的春衫,直往骨头缝里钻。 她并非真要寻个去处,只是离院那刻意营造的,等待陆渊的氛围,总让她无可避免地想起那些独自枯坐,一夜夜守候的曾经。 那些过往,此刻化作绵密无形的针。 不尖锐,却带着钝重的力道,一下下碾过她早已麻木的心口,闷闷的疼,绵长不绝。 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园中路径曲折,新绿初绽的花木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出几分萧疏寥落。 “二嫂。” 明妩脚步微滞,循声望去。 只见陆沧立在不远处一株盛放的桃花树下。一身雨过天青的锦袍,衬得他眉目疏朗。 与周遭沉郁的天色,格格不入。 他手中捻着一枝新折的桃花,几朵粉嫩的花苞缀在枝头,颤巍巍地,怯生生地。 “三公子。” 明妩微微颔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 她只想避开所有人。 陆沧好似没有听出她的疏离,他几步走近,目光落在她苍白得过分的脸上。 他明朗的笑容敛了敛,眼中掠过一丝真切的怜惜。 “天色瞧着要落雨,二嫂怎独自在园中?身边也没个人跟着?” 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更软和些,“二嫂脸色瞧着不大好,可是身上不爽利?” “无妨,只是屋里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明妩不欲多言。 这陆家的一切,都让她感到疲惫。 陆沧察觉了她的回避,眸中闪过一丝失落。他垂眼看了看手中的桃枝,又抬眼望向明妩清冷孤寂的侧影。 礼数告诉他,此刻该告辞了。 可…… 双脚如同被无形的藤蔓缠住,动弹不得。 踌躇片刻,陆沧终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那夜……兄长他……没有为难你吧?” 话一出口,他便懊悔不已。这话太过唐突,逾矩。不该出自他口。 可自那个雨夜后,他辗转难眠。尤其是听闻了兄长怒气冲冲从她院中离去,更是忧心如焚。 今日来寻她,已是鼓足了勇气。 他不能因自己这点见不得光,又无望的心思,徒增她的烦恼,甚至污了她的清名。 好在……老天终究是怜悯他的,竟让他在这桃园与她偶遇。 “那夜”二字,骤然将明妩拽回道那个雨夜。 昏暗的马车内,陆渊眼底翻涌着骇人的疯狂,他将染血的手指重重抹过她的唇瓣。随即俯身,带着毁灭般的气息咬住她,一遍遍,近乎掠夺地攫取她的呼吸…… 那是他第一次吻她。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明明身处早春的湿冷,明妩却骤然感到一股燥热自心底窜起,脸颊发烫,呼吸也微微急促起来。 “二嫂?你怎么了?可是着了风寒?” 陆沧见她双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关切地追问。 “没……没有……” 明妩慌忙抬手掩住滚烫的脸颊,强迫自己从那令人窒息的回忆中挣脱。 陆沧这才大松了口气,胡乱点头:“那就好,那就好……” 也不知,他说的好是,她没有着凉的好,还是那个雨夜他没有给她带来困扰,的好。 两人一时无话。 铅灰色的天光淡淡洒落,将两人身影投在青石小径上,竟显出几分短暂的,近乎虚幻的安宁。 风吹过,路旁桃树轻摇,粉嫩的花瓣簌簌飘落,像是下了一场粉色的雨。 明妩收敛好心神,欲开口告辞,陆沧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斟酌。 “昨日的事……我听说了。” 见她抬眸,他继续道,声音放得更轻,“齐蓝姑娘的病……总不见大好,反复也是常事。二嫂不必太过介怀。” 他顿了顿,目光真诚地迎上她的,“我信你。” 明妩微微一怔,袖中的手指倏地蜷紧。 一个不相干的外人,尚能信她,她的夫君却…… 何其讽刺。 她唇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多谢你。”疏离感淡去了几分。 陆沧见她展颜,心中微松,也跟着露出笑意。 他迟疑一瞬,终是将手中那枝开得最盛的桃枝递了过去。 “园中尚有春寒,这桃花开得精神……二嫂若不嫌弃,拿着赏玩或插瓶也好。” 明妩很喜欢桃花,只是听梅院的嬷嬷说,正经的大家闺秀该喜凌寒独自开的寒梅,或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荷,或幽兰淡然的兰菊。 独独不该是,妖艳不安分的桃花。 是以,来相府后,明妩从没有表露出这个喜好。平素就连这桃林也是甚少来的。 微怔片刻,明妩终是伸手接过,指尖不经意拂过那娇嫩柔软的花瓣,一丝凉意渗入。 “很好看,多谢三公子。” 美人垂眸,纤指轻抚花枝,那静谧温柔的侧影,让陆沧一时看得有些痴了。被这美景晃神的还有,立在不远处假山后的一道玄色身影。 只是他黑沉的眸底,在一瞬间的恍惚后,便是沉得化不开的浓墨。 他唇角绷紧成一道冷硬的线,周身散发的寒意几乎要冻结空气。 第18章 须臾,他蓦然转身,玄色衣袍在动作间翻飞而起,凌厉地扫过一旁斜伸出的花枝。 “咔嚓”一声脆响。 花枝应声而断,簌簌花瓣惊惶零落。 徐明远远望着犹自无觉的明妩,又看向陆渊那好似裹挟着寒风暴雪般离去的背影,心头沉沉一叹。 快步跟了上去。 假山后的这一幕,明妩毫无所觉。瞧了眼天色,已有些暗沉,正欲与陆沧告辞。 突听得春楠在唤她:“夫人。” 转头,只见春楠与着宋雨萱从远处急急地走来。 “夫人,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奴婢……奴婢还以为您……” 春楠跑到明妩面前,双眼泛着微红,好似刚哭过。 她快速地用手背抹了一下眼角,然后麻利地将搭在左臂上的淡绿素锦披风,小心地为明妩披上系好。 桃园距离离院不远,只是地处更为偏僻。加上老夫人不喜欢桃花,是以,除了打理园子的花匠,甚少有人来。 她以为夫人是像以往那般去前院接相爷了,便径直往前院寻去。哪知找了许久,相爷都下朝回来了,还没瞧见夫人的身影。 春楠急得直掉眼泪。 明妩安抚地拍了拍春楠的手背:“只是随意走走,我无事,莫要担心。” 宋雨萱本走在春楠前面,远远瞧见站在明妩旁侧的陆沧,她先是面上一喜,脚步轻快了几分。 随后在瞧见,陆沧落在明妩身上那专注的眼神后,她面色一白,脚步也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便落在了春楠后面。 “表嫂。”她唤了一声明妩,目光落到陆沧身上,放在腹前的手紧张地绞着帕子,“三表兄。” 陆沧的目光在宋雨萱身上一扫而过,微微颌首。 “表妹。” 两个字透着生硬疏离。 他转而看向明妩:“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说完,朝着明妩一礼,转身离去了。 宋雨萱痴痴地看着陆沧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转过假山,再瞧不见了。宋雨萱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 “表嫂,你怎么……跟三表兄在这里呀?”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在意。 明妩自然看得出宋雨萱想问什么。 再爽朗的女子,碰到了心上人都会变得敏感多思。 她淡然解释道:“刚走到这里,恰巧碰到了三公子,说了两句话,你们就来了。” 宋雨萱闻言,又见明妩一脸的坦荡,知道是自己多心了。 她笑着亲昵地挽住明妩的手臂,促狭地眨了眨眼:“听闻今夜二表兄要来表嫂的院子用晚膳呢。” 明妩看向一旁的春楠,春楠摇头,表示不是自己说的。 宋雨萱道:“相府都传遍了,我一进府就听说了。” 明妩微皱起眉头。 “表嫂不用想了。”宋雨萱笃定道,“这事定是有人故意推波助澜,我想应是齐蓝的手笔。这等后宅手段,我在王府见得多了。” 春楠一脸不解:“那她这是要做什么?是认输服软,从此以夫人马首是瞻了?” 在明府时,她见得最多的是,主母林氏与几房妾室大嗓门对骂,打架互扯头发。输了的就主动让位。 下一回合再战。 宋雨萱撇撇嘴:“什么认输服软?齐蓝那人阴着呢,肯定是憋了什么坏。至于她这般做的目的是什么……咳咳,本郡主一时也猜不透。” 她见得多,但性子直。对后宅那些歪歪绕绕的算计,往往是只知其表不知其里。 “不过,有一句话叫‘擒贼先擒王’。表嫂只要趁此机会,将二表兄的心抓牢了。任她齐蓝怎么折腾,都是白费功夫。” 春楠忍不住小声道:“奴婢虽然认字不多,但郡主,这成语用在这是不是有点……” 宋雨萱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哎呀,管它呢,是这个意思就成。” 两人当着明妩的面,将今夜陆渊来用膳,明妩该如何抓住他的心的各种法子都想出来了。 听得明妩都懒得再出言制止了,直接加快步伐将两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因着天色渐晚,宋雨萱只将明妩送到离院门口就匆匆离开了。离开时,还不忘在她耳边再三叮嘱。 让她一定要趁此机会将陆渊抢回来。 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离院上方。 春楠小心翼翼地推出内室,轻轻带上门,压低声音问廊下的小丫鬟。 “相爷还没有来吗?” 小丫鬟默默摇头。 院子里悬挂着灯笼在夜风里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宛若点点飘忽的鬼火。 明妩从内室出来:“摆膳吧。” “可是夫人,相爷还未来……”春楠急道。 这时,一个小丫鬟急匆匆地进来:“夫人,东院那边传来话了,相爷……相爷去了阑院,不过来了。” 屋内霎时,死一般的寂静,唯有窗外夜风刮着窗纸发出叱啦叱啦的声音。 明妩脸色煞白,单薄的身子晃了晃。 听了宋雨萱的话后,她也有想过,趁此机会将他的心拉回来。不为爱情,只为稳固她相府夫人的位置。 可现在看来,她的这个想法,也是极其可笑的。 -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庭院里只剩檐角铜铃在风中发出细碎清响,愈发衬得夜色如墨,死寂沉沉。 “砰砰砰!砰砰砰!” 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拍门声,骤然撕裂了夜的宁静,如同重锤砸在了人的心上。 明妩刚换上寝衣,青丝如瀑散落肩头,还未来得及拢好,房门便被一股大力猛地撞开! 秦嬷嬷带着一身寒气闯了进来,带起的冷风瞬间灌满内室。 烛火被吹得疯狂摇曳,在墙壁上投下张牙舞爪,扭曲变形的巨大阴影。 “夫人!快!随奴婢去东院!” 秦嬷嬷声音尖利急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话音未落,她粗糙干硬的手已如铁钳般死死攥住明妩纤细的手腕,力道之大,瞬间在白皙娇嫩的肌肤上勒出刺目的红痕。 “嬷嬷!” 明妩吃痛惊呼,整个人被拽得踉跄扑向门外,脚上仅趿着一只绣鞋,另一只狼狈地遗落在门槛内。 院中停着的马车帘幕低垂,在昏暗的光线下,形同一只蛰伏的,张着巨口的凶兽。 她被近乎粗暴地塞进车厢,发间的玉簪“铛”地一声脆响,重重磕在冰冷的车辕上,应声断为两截。 马车随即如离弦之箭般疾驰而去,剧烈的颠簸震得明妩脏腑翻搅,几乎要将心肺都呕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车终于停稳。 帘子被粗暴掀开,眼前赫然是东院那巍峨森严的门楼。飞檐上蹲踞的石兽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狰狞的暗影。 仿佛下一刻便要择人而噬。 “夫人,快进去。” 几乎是同时,明妩感到背后一股大力袭来,她踉跄着被推进一间光线幽暗的密室。 身后房门“轰”地一声重重闭合。 “滚出去!本相不需要女人。” 里间骤然爆出一声男人嘶哑的厉吼。那声音透着压抑的痛苦,像是濒死的凶兽在疯狂咆哮。 是陆渊! 第14章 里间与外室仅隔着一道厚重的云母屏风。 屏风上,模糊地映出一个高大却佝偻的身影,痛苦地蜷缩在角落的软榻上。 夫君! 明妩的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攫住,骤然漏跳了一瞬。来不及思考,她已疾步朝着内室奔去。 突然! 一道劲风刮过,高大的黑影如鬼魅般阻在她面前。 像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朝她倾压过来。 她被一股强大不可抗拒的力道按压在冰冷的墙角。 紧接着,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精准地捏住了她的下颌。力道之大,骨节深陷,仿佛下一刻就要捏碎她的下颌骨。 明妩强咽下痛呼声,战战兢兢抬头。 撞进一双眼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啊! 暗处幽浮的血色瞳孔,让她恍然置身荒郊雪夜,咽喉被凶狠的头狼死死锁定。 滚烫的呼吸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喷薄在她脸上。 那个雨夜,马车里的陆渊,也是这般。 不,此刻的陆渊,比那夜更令可怖! 明妩头皮发炸,寒意顺着脊椎窜起,双手死死绞着衣角。她本能地想后退,脊背却已紧贴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身前是他灼热的胸膛。 冰与火的夹击,让她连指尖都绷得僵硬。 昏暗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里间漏出的微弱光线,描摹出他半边侧脸凌厉如刀削的轮廓。 他呼吸粗重,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陆渊的手掌仍扣着她的下颌,力道不轻不重,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 像是在审视猎物,思忖着从何处下口。 第19章 明妩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相……相爷……” 明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试图唤醒他的理智。然而,男人却猛地将头埋进她的颈窝,滚烫的鼻息灼烫着她的肌肤。 明妩禁不住浑身一颤。 颈侧骤然传来一阵的酥酥麻麻的痛,是他在咬她。 明妩倒抽一口冷气,泪珠不受控制地滚落,啪嗒砸在他青筋微凸的手背上。 陆渊并非没见过女人流泪,然这一滴泪,却灼得他指尖一蜷。 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顺着那滴泪,蚀进了心底。 陆渊眼底翻涌的血色渐渐褪去,他抬起头,看着那白玉颈脖上溢着血丝的咬痕,眉峰几不可察地一蹙。 伸出舌尖在轻轻一舔,将那血丝舔去。 明妩浑身一抖,不可置信地瞪向罪魁祸首。 他,他竟然…… 陆渊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瞳孔快速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恢复成惯常的清冷淡漠。 他松开了手。 明妩双腿虚软,全靠他方才的钳制才勉强站立。他一撤力,她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坠。 在她即将跌落的瞬间,那刚刚松开的大手却又迅疾地箍住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牢牢稳住。 “谁准你进来的?”两人姿势亲密,他说出的话却冷漠无比。 明妩猛地抬头 风卷起窗帘,月光霎那间倾泻进来。 洒在男人轮廓分明的俊美脸上。 他半边脸浸在阴影里,晦暗不明;另半边被月光映得如同一块捂不热的寒玉,连睫毛投下的细影都泛着冷意。 须臾,窗帘落下,屋内又重归昏暗。 明妩压住喉间涌上来的酸涩,默默垂下眼,伸手去掰他缚在她腰间的手臂。只是,那臂膀却坚硬如铁铸,任她如何用力,都纹丝不动。 明妩气急:“你放手。” “你当本相这里是什么?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是她自己要来的吗?分明是秦嬷嬷将她掳来的。亏她方才还紧张他,担心他,以为他有什么事。 明妩心头又气又苦,既恨他此刻的冷酷蛮横,又恼自己到了这般境地,竟还放不下他。 挣扎无果,羞愤交加之下,她想也没想,直接一口咬在了他胸口,不偏不倚正咬在那微微凸起处。 头顶传来一声闷哼。 明妩意识到自己咬的是何物件后,如被晴天霹雳,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若现在说,她只是想报复他,单纯地咬他一口,还来得及吗? 她战战兢兢地抬起眼。 昏沉的光线里,陆渊深不见底的眸底,掠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一如那个雨夜。 明妩心中警铃大作,慌忙松口,奋力想要逃离。腰间那紧箍着她的大手却在这一刻,骤然收紧。 她被那强横的力道带着,重重撞进他怀里。 两人严丝合缝地紧贴着,紧到她能清晰听见他胸腔里那擂鼓般有力的心跳声。 “夫人,这是在勾引我?” 明妩慌忙摇头:“没……没有!” 陆渊眸色微沉:“没有么?” 他低下头,灼热的气息喷在她耳廓,声音低哑得危险,“……那夫人是想勾引谁?三弟么?” “你无耻!” 羞愤交加下,明妩扬起手便朝陆渊脸上掴去。手腕在半途被他轻而易举地捉住。 陆渊眼底血色翻涌:“我无耻?”他声音冷得骇人。 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将他的侧脸割裂成明暗两半,额角青筋虬结暴起,压抑着滔天的戾气。 “那本相就无耻给你看。” “刺啦——!” 脆弱的衣帛应声碎裂。 明妩只觉胸前一凉,破碎的衣料被粗暴扯落。她惊叫一声,下意识想蜷缩护住自己。 陆渊却已轻松擒住她另一只手腕,强势地将她双手高举,死死按在头顶冰冷的墙壁上。 他缓缓贴近,灼热的压迫感密不透风地压下来。 “遮什么?你来此,为的不就是这个么?” “你无耻,你……” 吻铺天盖地覆下来。 陆渊的吻很强势,攻城略地。明妩完全没有办法反抗,她只能被动地仰着头,任由他将自己的呼吸掠夺走。 身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点燃了某种隐秘的火焰。 忽然! 她眼前一黑,软绵绵地瘫倒在陆渊怀里。 旖旎骤然被打断。 陆渊眉心微拧。垂眸看着怀中人,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上绽开的斑驳红痕如红梅落雪。 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纤细手臂内侧,有一小块若隐若现的浅红色疤痕。仔细看是,一朵细小的五花瓣。 已绽开了四瓣,最后一瓣也已有了轮廓。 陆渊抬起手,指尖沿着那花瓣轻轻摩挲,眸色晦暗不明。 他险些失控了。 窗外夜风呜咽,卷着狂舞的树枝噼啪拍打着窗棂。 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扭曲地投在墙上。 迂久,他解下身上的玄色披风,严严实实盖在明妩光裸的肩上,将她整个包裹住。 “徐明。” 廊下立刻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推门进来的徐明,一眼撞见被陆渊紧抱在怀里的明妩。先是一愣,随后飞快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着人将夫人送回离院。” “可相爷您身上的……” 陆渊眼风扫过,徐明顿时噤声。 “本相还不至于去强迫一个女人。” 徐明很快带来了两个低眉顺眼的嬷嬷,与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嬷嬷小心翼翼地从陆手上接过昏迷的明妩。 半扶半抱着上了马车。 车轮辘辘碾过青石路面,渐行渐远。 夜风掠过回廊,忽听得"咔"一声极细微的脆响。 徐明惊疑回头。 只见陆渊指间捏着一枚青玉耳坠,细密的裂纹正蛛网般在玉面上疯狂蔓延,炸开。 手指微松,那青玉耳坠已变成一堆青色粉末,纷纷扬扬落下。 "备冷水。" "......是。" 天光泛白时,陆渊终于从浴房出来。 他身上仅着单薄的中衣,墨发湿漉漉地贴在苍白的颈侧,发梢犹自滴着水珠。 一直侯在门外的徐明,见状忙上前一步。 “相爷,您……” 他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自家主子。 面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薄唇紧抿,透着一股被强行压制后的,深重的疲惫与憔悴。 昨夜那股骇人的狂躁戾气已消散。 那霸道的药性……应是硬生生熬过去了吧? 徐明不敢细想那几个时辰冷水中是何等煎熬,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堵。 他是真的不明白,相爷为何要如此。明明,他都让秦嬷嬷将夫人送过来了。若是相爷不喜夫人,可昨晚,齐蓝姑娘也自荐枕席。 相爷不但没有答应,还将齐蓝姑娘给狠狠推开了。 “相爷,今日的朝会,要不属下派人去告个假?” 其实以陆渊如今的身份地位,就连皇帝都是他手里的傀儡。根本就不需要告假,但他仍是恪守规矩,在礼节上从不僭越半分。 陆渊淡道:“不必,摆膳吧。” 因着陆渊政务繁巨,常常会忙到深夜,是以,相府膳房会时时刻刻都备着膳食。 很快,膳食就摆上来了。 陆渊看了一眼满桌油腻腻的菜肴,瞬间就没了胃口。 “将那药膳……” 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徐明心中了然。 相爷这是想念夫人做的药膳了。 他暗忖,无论如何,定要寻个由头,让夫人再为相爷做上一盅。 “相爷,昨儿明府又递来了帖子。” 陆渊捏了捏眉心:“何事?” “是关于夫人的兄长,谋求官职一事……” 徐明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渊冷声打断了:“以后明府的帖子,不必再递到本相面前。” “……是。”徐明心头一凛,立刻垂首应命。 - 离院,西厢房。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筛下几缕薄纱般的光线,铺陈在地,毫无暖意。 反衬得室内愈发清冷沉寂。 明妩独坐梳妆台前,微微侧过头,抬手挽起乌发。 她抬手,指尖抚上右侧颈项。那里,肌肤之下传来一阵刺痛。 那处肌肤微微肿起,带着清晰的齿痕烙印,边缘甚至泛着未褪尽的青紫。 看着甚是可怖。 狗男人,他是狗变的吗?这般喜欢咬人。 他昨夜那般情景,应是中了极霸道的药。可昨日……他分明是在阑院用的晚膳。 难道是齐蓝? 也不知,她晕厥后,他的药效有没有…… 呸呸呸!想什么呢。 第20章 就算最后是齐蓝给他解了药,那也是他们的事,与她没有关系。 心口处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绞痛,如同被无数把淬了寒冰的钝刀,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 那痛如此清晰,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这时,春楠端着铜盆进来。 “夫人,您怎么了?脸色这般苍白?” 明妩摇头:“无事。” 春楠眼尖瞥见明妩脖颈处的红痕,惊问道。 “呀!夫人,您这脖子……这是……被人咬了一口?!” 明妩脸上一红。 几乎是仓皇地抬手,将散落的乌发匆匆拢至颈侧,又手忙脚乱地拉扯衣领。 佯装镇定地道:“你看错了,是被蚊子叮的。” 春楠疑惑地眨了眨眼,看向窗外尚带寒意的早春景致。 这个时节,就已有这般凶狠的毒蚊子了? 明妩怕她再问,岔开话题。 “你方才去哪了?” 春楠这才想起正事,小脸立刻气鼓鼓地涨红了,像是塞了两个小包子。 她放下铜盆,几步凑到明妩跟前,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满腔的义愤。 “夫人,您是不知道。现在府里都在传,昨日晚膳相爷没有来离院,都说夫人失宠了。” “还有的说……说,相爷已厌弃了夫人,很快就要扶阑院的那位,做当家主母。” 第15章 明妩指尖捻着的那支素银簪子,“叮啷”一声脆响,脱手坠落在冰冷的梳妆台面上,兀自滚了几滚,才颤巍巍地停住。 那声响,在这死水般凝固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尖锐得刺耳,狠狠扎破了令人窒息的寂静。 失宠?厌弃?扶正齐蓝?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直扎进她心口最柔软处。 春楠见她脸色白得几乎透明,眼神空茫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单薄脆弱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吹散了。 春楠心中大痛,懊悔自己不该将那些不堪的传言带到夫人面前。 正欲说些安慰话。 墙外,却鬼祟地传来一阵被刻意压低了,偏又能确保屋子里听得真真切切的说话声。 “……昨儿夜里,我亲眼瞧见,两个婆子,跟拖死狗似的,把那位……从相爷房里拖出来。” “何止!听说出来时,人都晕死过去了。是用件黑布胡乱裹着塞进小马车送回来的。相爷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直接挥手让人拖走了。” “啊?用黑布裹着?那不是脱……” “平时装得一副温婉模样,背地里竟这般没脸没皮……” “嗤,一个商户出身的能有什么脸面?当初要不是她不知廉耻给相爷下了药,凭她也配进相府的门?” “哎,可怜了齐蓝姑娘,那才是真正和相爷情投意合,门当户对的。生生被这狐媚子……” 春楠气得浑身发抖。 “住口!!” 她快步冲到临外墙的窗棂下,一把推开窗子,尖利的声音带着破音,愤怒地砸向墙外。 “是哪个作死的烂了舌根的下作东西在胡吣?!再敢嚼一句主子的舌根,我立时禀了管事嬷嬷,撕烂你们的嘴,发卖到最下贱的窑子里去!” 墙外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随之响起的,是仓惶杂乱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庭院深处。 “砰!” 春楠泄愤般用力关上窗,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胸口还在剧烈起伏着,大口喘着粗气。想到什么,她脸色倏地一变,猛地转身快步回到明妩面前,声音急切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夫人。您千万别听那些下贱胚子胡说!相爷他……他心里定是有您的……” 这话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心里有她么? 明妩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成婚这大半年,他时常宿在她这。 那些烛影摇红,耳鬓厮磨的夜里。他偶尔流露的,令她心悸的专注眼神,以及他身上清冽好闻的气息…… 都曾让她像个傻子一样,生出过不该有的,卑微的错觉。 以为他心里,或许有那么一点点,是装着她的。 明妩缓缓地闭上眼,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微微颤动。 将心里的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幻象,狠狠撕碎,踩进泥泞里。 室内一下子变得安静,唯有矮柜上摆着的水漏在滴答滴答地响着。 忽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小丫鬟慌慌张张地挑帘进来。 “夫人,明府老夫人来了。” 明妩倏地睁开眼,瞳孔里的痛色还没来得及散去,就见林氏已一阵风似的卷了进来。 她穿着簇新的大红描金春装,梳着时下临安贵妇最时兴的牡丹高髻。 走动间,手腕上戴着的三个宽边金镯子碰得叮当响。 只是面色阴沉得似要滴出水来,与这身喜庆打扮格格不入。 一进门,就目光如刀地剜了明妩一眼,劈头盖脸地质问。 “听闻,你昨夜被相爷赶出来了?” “赶”字咬得又重又响。 明妩眼眸垂了垂,掩去眼底的涩然,缓缓起身,朝着林氏屈膝行礼。 “女儿见过母亲。” 林氏毫不客气地径直走到主位上坐下。画得细细的眉毛不悦地拧成疙瘩。 “好了,不用给我来这些虚礼!我问你,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知不知道,外面已传成什么样子?明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明妩没有接话,只转身接过春楠递上来的温茶,送到林氏面前,淡淡地问。 “母亲怎么来了?” 林氏一把拍开茶盏,茶水溅了几滴在明妩手背上,烫得她一缩。 “我上回不是跟你说过了么?要你不要任性,要放下身段,好好服侍相爷。你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相爷都将那女人接回府了。你自己连丞相夫人的位置都要保不住了。你是要气死我吗?” “我怎么生你这么个没用的女儿!” 这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根吼出来的。 这些话,明妩从小听到大,早已经听习惯了。 林氏就是这么个性子,发脾气对方若乖乖听着还好,若有反驳,那就是捅了马蜂窝了。 少不得又会来一通寻死觅活。 怎么着都得是个赢的。 明妩清楚这一点,是以,只低着头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至于林氏说的,那就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一炷香后,林氏终于骂累了,又见明妩乖巧。心里的那股怒气终于消散了。 “阿妩也知道,阿娘脾气不好。一些话说得重了些,但,阿娘这都是为了你好,为了咱明家好。” “你父亲的爵位是用钱买来的,本就被人瞧不起。你好不容易攀上了相爷,成了一品诰命夫人。” “这是天大的造化。是我们明家,能脱离商户身份,踏进这临安真正的权贵阶层唯一的机会。” 她盯着明妩,眼神灼灼。 “你父兄,还有咱们明家的荣辱前程,可都指望着你。阿妩啊,你可千万不能犯傻,把这大好的一切都毁了。” 明妩听着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族重任”,只觉得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母亲也知,我是高攀了相爷,我的一切荣辱都要看他的喜怒……” “相爷他……并不喜欢我,我……又能如何?” 声音中充满了无力,苦涩。 她希望母亲能有一丝丝地体谅她。 “我的傻女儿啊,你还是太年轻了,不懂得男人。女人只要生得漂亮,会迎合讨好,小意温柔,什么身份什么贤惠,都是虚的。” “而且,我的阿妩,长得这般貌美,连花魁娘子都比不上。只要你有心,放下你那点没用的清高,还怕抓不住相爷的心吗?” “相爷再位高权重,他也是个男人,这男人啊,都是用下半身思考的动物。你只要……” 林氏朝明妩挤了挤眼,后面的话已不言而喻。 明妩不适地皱起眉头。 “对了,上回让你带回来的那本册子,你看了没?” 明妩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林氏说的是,那本不堪入目的春宫图册子。 脸上腾地一红,羞耻感涌上来,忙低下头去。 林氏见状,便知明妩并没有学里面的东西,不悦地皱起眉头,恨铁不成钢地数落。 “让你不听阿娘的话,现在好了吧?相爷的心都要到别的女人身上了。好在,那女人还没有名分,还来得及挽回。” 林氏说着,动作极快地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半掌大的青色瓷罐,不由分说地塞到明妩手里。 “拿着!这是阿娘花了重金,托人求来的‘欢宜香’。你将它点在熏香里,只需一点点,保证相爷会夜夜宿在你屋里,眼里心里只有你一个。” 第21章 欢宜香? 明妩如遭雷击,大惊失色,只觉得这微凉的瓷瓶瞬间变得滚烫无比,烫手极了。 “我不要!我……绝不能再做这种事!” 林氏面色陡然一沉,眼神变得凌厉:“阿妩!你是又不听阿娘的话了?” 明妩死死咬紧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坚持道。 “我不能这么做!” 去年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 那时,她得知了"救命恩人"陆渊的身份,知晓了自己与他的云泥之别。将对他的情意封锁在心底。 想去跟他,道一声:感谢。 所以她去了那场宴会,只是她怎么都没想到。 母亲会在她衣衫上洒欢宜香。 时至今日,她很想问一句。母亲做这些有没有想过她。 若是那一次,他没有在发现她不对劲后,果断将她拉进了屋子里。恐怕,她早已…… 没有脸面再活下去了。 她很感激当时他的援手,甚至在知晓那是一场算计后,还是迎娶了她。即便婚后,他待她冷漠。 她亦心存感恩。 “母亲,你可曾为当初的事,后悔过?” 恰巧这时,下人来报,徐明求见。 明妩还没说什么,林氏已瞬间换上殷勤热络的笑容,满面春风地迎了出去。 “哎呀,是徐统领来了?可是相爷想念我家阿妩了?” 门外,徐明的声音传来。 “明老夫人说得没错。就是相爷想念夫人做的药膳了,遣属下来问问,不知夫人可否有空再做一些……” 林氏忙不跌替明妩应下。 “有空的有空的。相爷想吃,阿妩随时都有空。” 徐明闻言长舒了一口气,对着屋内方向规矩地鞠了一礼。 “如此,就麻烦夫人了。属下告退。” 徐明对着屋内鞠礼:“如此就麻烦夫人了。” 再进来时,林氏面带得意笑容,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瞧瞧!相爷这是借着药膳之名,想要见你呢。这台阶递得多好。” 她转回明妩身边,语重心长地道。 “阿妩啊,这回你可要好好把握机会,精心准备,拿出十二分的小意温柔来,定要讨得相爷欢心。莫要再犯傻了。” “母亲怎知,这不是徐明自作主张的?” 林氏没好气地白了明妩一眼,语气笃定。 “所以说你傻。男人呐,都是要脸面的,所以女人得小意温柔,给足台阶。你看看你父亲,不就是被那些惯会伏低做小、手段下作的狐狸精迷得连魂都没了么?” 林氏说着说着又转到了林家主身上,语气怨毒。 “阿娘这辈子是没有指望了。阿娘希望你能不要重蹈阿娘的覆辙。” “阿娘知道,阿娘说的一些话,你不爱听。可是阿妩啊,你是阿娘的亲女儿,阿娘还能害了自己的亲生骨肉不成?” “阿娘没本事,不能为你做什么。只能用过往的经验,让你少走一些歪路。” “你现在可能不会懂。待到你岁数大了,你就知道,阿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她说着,眼圈竟也微微泛红。 明妩自小就渴望母亲能真心关怀她,即便她做出了下药的事,明妩也没有恨过她。 如今听她这般说,明妩心软了。 “我……我没有怪过阿娘。” 林氏欣慰地点头。 “我就知道,我的阿妩是个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在林氏的再三催促下,明妩只得让春楠将上回放进小库房里的药材拣出来。 好在现在时辰还早。 将药材浸泡好后,将之熬成粘稠的药膳。 林氏因为要在内城门下钥前赶回明府,便没有等那药膳熬制完成。 她临走前,细细叮嘱了一遍又一遍:要明妩抓住机会,务必服侍好相爷,笼络住他的心。 末了,像是随口一提,又补了一句。 “对了,你兄长这次春闱又没有考中,他这次很是伤心,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好几天了,不吃不喝的。你做妹妹的,也不忍心看你兄长这般消沉吧?” “我听闻户部清闲油水又多。这样,你寻个机会,在相爷心情好时,提一提,让相爷给你兄长在户部谋个官职做做。不拘大小,有个正经差事就好。” 明妩皱起眉头。 母亲也是糊涂,朝堂上的事,哪是她们能置喙的? “阿娘,这不……” “好了好了!”林氏不耐烦地打断她,“这事你务必要放在心上。你兄长好了,你在相府腰杆子不也硬些?阿娘先回去了。” 说着便转身,风风火火地往外走。 明妩嘴唇蠕动了几下,终是将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母亲一向是听不得劝,她若说,兄长谋取官职之事,她没有办法办到。定是又会与母亲争吵起来。 罢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疲惫地吩咐春楠去送母亲。 相府府门外,林氏临上马车前,忽然将春楠叫到面前,迅速将那个青色瓷罐塞进春楠手里。 压低声音,命令道:“晚上,你寻个机会将这滴在香炉里。别让阿妩知道。” 春楠大惊:“老夫人,奴婢不能……” 林氏打断她,目光如炬:“你是知晓阿妩喜欢相爷的吧?” 春楠无奈,只得点头。 “你是阿妩的丫鬟,我知你忠心。可你有没有想过,”林氏凑近一步,声音阴冷,“若有一日,阑院那个女人真上了位,她会允许阿妩的存在吗?到时,你们主仆的下场……” 春楠脸色唰地煞白,嘴唇颤抖。 “阿妩面子薄,心软,很多事她做不来。当初若不是我……阿妩怎能有机会嫁入相府,成为这一品诰命夫人?一步登天。” 她换上一副亲切面孔,用力拍了拍春楠的手背,那力道带着胁迫。 “你身为她的贴身丫鬟,最是清楚她的心意。该怎么做,才能真帮到她,你心里要有数。记住,主子的前程,就是你的前程。” 春楠握着那冰凉的瓷罐,只觉得有千斤重,手心里全是冷汗。 看着林氏马车辘辘远去,她呆立在原地,心乱如麻。 - 暗色一点点晕开,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渐渐侵蚀了整个相府。 檐角的风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在夜色里挣扎,更添几分寂寥。 东院膳厅内,陆渊看着摆在餐桌上的那盅药膳,盖子掀开,那熟悉的,带着药香的清甜气息幽幽散开。 他执起玉勺,舀了一勺,缓缓放进嘴里。 东院膳厅内,陆渊看着摆在餐桌上的药膳,那熟悉的香甜气息。他舀了一勺,放进嘴里。 软糯香甜,滋味如旧。 是她的手艺。 指尖在碗沿轻轻摩挲,细腻温润的触感,一如夜里,她那身凝如白脂的肌肤。 眸色微深,喉结克制地轻微滚动了一下。 须臾,他丢下玉勺,霍然起身,大步往外走。 徐明一惊,是药膳不合口味吗? 可这明明是夫人亲自熬的啊。 慌忙跟上去,待看清陆渊去往的方向后,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去往离院的路。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陆渊踏入离院厢房时,暮色已沉,室内已掌来灯。 一弯新月,斜斜地挂在树梢枝头,清冷月华透过雕花窗棂漫入,与案头烛火无声交融,在青砖地面上织出大片氤氲光影。 明妩便是在这个时候从屏风后出来,身上还带着刚沐浴过后的水汽。 素白寝衣被水汽浸透,紧黏在身上,半掩半映。勾勒出底下每一处的丰腴与纤秾。 她未施粉黛,被热气熏蒸过的肌肤透出细腻的薄红,自双颊晕染开去,一路蔓延至微敞的领口。 未及绞干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肩背,发梢犹自滴着水。 一滴,两滴…… 水珠滚过她修长的颈项,沿着玲珑凹陷的锁骨蜿蜒滑落。最终,悄然没入那被紧紧裹束,呼之欲出的沟壑边缘。 留下一道蜿蜒,亮泽的水痕。 陆渊的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深邃的眼眸瞬间沉暗下去,袖袍之下,指腹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了一下。 听到声响。 明妩受惊般抬起头,猝然瞧见自门口逆光而来的高大身影,心口猛地一跳。 他……他怎么来了? 觉察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有些怪异。 明妩顺着他的视线,低头,在见到自己胸前被水汽洇湿得几乎透明的衣料,以及内里那抹绯红小衣的轮廓时。 轰!一股滚烫的热意瞬间冲上脸颊。 “呀!” 她低呼一声,双臂猛地环护住胸口,身子下意识地弓缩起来,想将自己藏匿。 可室内烛火通明,纤毫毕现,她能躲到哪里去? 第22章 情急之下,羞窘化作虚张声势的恼怒。 她豁然抬头,杏眼圆瞪,恶狠狠地盯住来人,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 “不、不许看!” 被水汽浸润过的眼眸,此刻湿漉漉的,愈发显得清亮澄澈,也愈发纯净无辜。 明明惊惶如小鹿,却又强撑着一副色厉内荏的凶相。 像极了,陆渊幼时曾养过的那只小狸奴。 陆渊眸底暗流涌动,指尖蜷了蜷。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朝她逼近。 然而,就在踏入内室的瞬间,他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目光如电般扫向香案上的三脚香炉。 炉口正幽幽吐着几缕青烟,缠绵盘旋,在暖融的烛影里弥漫开一股极淡极轻,透着丝丝甜腻的气味。 是欢宜香。 陆渊薄唇抿成一道冷硬的直线,唇角却似乎极其微妙地向上挑动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烛影的错觉。 他不再理会那香炉,视线落回到那个试图用目光“杀人”的小女人身上。 被他这样盯着,明妩只觉得心尖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狂跳不止。 是因为方才瞪他,惹恼了他吗? 这个男人的专横霸道,不许人忤逆。在她嫁入陆府这大半年里,早已领教到。 若是以前,对他的到来,她会很开心。便得惹得他生气了,他惩罚她,她也会为他因自己牵动情绪而欢喜。 现在,她不想再这般卑微了。 虽然母亲说,要她讨好他。但,她现在真的还没有准备好,她还没有将他从心里剥离。 她怕一旦接近,她的心会再次萌动。 “相爷……怎么来了?” 声音透着显而易见的不欢迎。 陆渊抬起眼皮,看了明妩一眼没有应声。剑眉微拧,本走向那香炉方向的脚步,微一顿,砖向了明妩。 明妩傻眼了,她都这样说了,他不是该拂袖而去吗?怎么还…… 眼见陆渊一步步逼近。 明妩快速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背后是高柜,左边是强,右边是屏风。 她,无处可逃。 陆渊在距离她,两步的地方站定,凉凉地问。 “夫人不想本相来?” 橘色的烛火从他背后漏出来,将他的身影衬得更为高大。他投下的影子,将她完全笼罩。 他的面容隐在阴影里,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只瞧见他那的双眸,幽暗深邃,像两个能将人吸进去的漩涡。 她像是一个溺水者,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去。 陆渊忽地抬起手。 明妩大惊,这狗男人,该不会因为她不欢迎他,就要打她吧?! 她吓得缩着脖子,闭上眼。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到来,头顶传来一道微凉的声音。 “夫人是在期待什么?” 明妩:“??” 他说的什么鬼话? 睁开眼,发现陆渊已站在她面前,两人隔得很近,近到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冷冽的乌木香混合着不容忽视的男性气息,强势地侵占她每一寸感官。 让她要喘不过气来。 明妩用手推他:“你不要靠我这么近。” 陆渊垂眸,看着那贴在自己胸前的那双白嫩纤细的手,又看向她因为双手移开,露出的,湿了大片的胸口。 眸色深了深。 “啊!你不许看,登徒子!” 明妩惊呼,慌忙又将手收回来,遮住自己的胸口。恶狠狠地瞪过去。 “登徒子?” 陆渊饶有趣味地念了一遍。 “本相听过人骂,奸佞小人,狼子野心,刽子手……独独没听过,骂登徒子的。这倒是新鲜。” 明妩一向很识时务,当即怂了。 “我错了,我不该骂你。” 陆渊神色看不出喜怒:“然后呢。” “什么然后?” 她都道歉了,还要她怎样? 陆渊轻笑了一下。他皮相生得极好,这一笑,犹如寒潭冰裂,乍泄出一抹惊心动魄的昳丽光华,足以令星辰失色。 只是,那笑意却未及眼底。 明妩看得一怔,随后感觉手腕处一紧。 是陆渊攫住了她的双手。 肌肤相触,他掌心传来的灼热,像是电流,瞬息便穿透她的手臂,直抵心尖。激得她浑身一颤,双腿酸软得几乎要站立不住。 热! 明妩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丢进了火炉子里。而面前的男人,是那一汪清凉的泉水。 她抑制不住地想要贴上去,抱他。 等等。 她这是…… 明妩猛地看向香案上正燃着的香炉,想到什么,顿时脸色煞白。 不行,她得在他发现前,将那香炉灭了。 她转身就走,只是头昏脑胀的她,显然已忘记了,她的双手还被他擒着。四肢又因为药性,酥软无力。 才抬步,就双腿一软跌进了陆渊怀里。 “这般主动?” 明妩起头,撞进一双黑沉的眸子里。 “我没有,你放手!” 陆渊轻挑了一下眉:“真要我放手?那岂不是辜负了夫人的一番布置。” 话里有话。 明妩没有听出来。 “我可以,你放手。” 陆渊深深看了明妩一眼,爽快地松手。 “好。” 骤然失去了支撑,明妩感觉双腿完全使不上力,才站了一息,额头就冒出虚汗,眼前更是一阵阵的发黑。 陆渊立在一旁,双手抱胸,完全没有要帮一把的意思。 明妩紧咬着牙关,尽管她竭力支撑,仍是身子晃了两下,脚下一软,眼看就要往地上跌去。 明妩吓得紧闭上眼,迎接着即将到来的疼痛。然而,疼痛没有到来,腰间被一只强有力的臂膀圈住。 一股力道带着她,让她毫无准备地扑进他硬朗结实的怀里。 鼻尖瞬间萦满了他浓烈的,带着侵略性的男性气息。 勾得她身体里才被强压下的燥热,又涌了上来。 明妩大骇,忙挣扎着想要起身。 扭动间,衣襟不经意间松散了,露出一小片细腻白皙的肌肤,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莹润的光泽。 陆渊喉结微动,眸色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 在明妩终于要站稳时,手上微一使力。 “唔!” 明妩猝不及防,再次重重地撞上他坚硬如铁的胸膛。 “别动。” 陆渊扣住她的后腰,将她狠狠按向自己。隔着薄薄的衣料,两人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紧贴在一起。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下同样剧烈的心跳,以及……那隔着衣袍都遮掩不住的蓄势待发的力量。 明妩僵着身子,心惊胆战。 好在,陆渊只单纯地抱着她,并没有下一步动作。 明妩暗暗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心里隐秘角落又涌上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感。 即便是中了药,他也不愿碰她。 他是真的不爱她啊。 在明妩看不见的地方。 陆渊额角溢出大颗大颗的汗珠,手背上青筋根根暴起。 他并不如表面呈现的那般,轻松,不受影响。 时间一点点过去。 香炉里的青烟,越来越短,最后彻底消失了。 明妩心中一喜,感觉身体里的灼热退去了,力气也回来了。她正欲开口,让陆渊放开她。 突然!腰间那条铁臂骤然发力。 “呀!”惊呼未落,她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双脚瞬间离地。 待眩晕稍定,她竟已被安置在身后的那张紫檀高桌之上。桌面冰凉,她坐于其上,视线竟比站着的陆渊还要高出几分。 明妩自幼畏高,此刻悬空感让她小脸煞白,四肢僵硬得如同木偶,一动不敢动。 只能紧紧抓住陆渊的肩膀。 “夫人还要我放手吗?” 陆渊说着,作势就要退开。明妩看了一眼下面,只觉眼前一阵阵发晕,她哭着抱住陆渊的脖子。 如溺水者抓住求生的浮木。 “不要。” 陆渊薄唇勾起,单手扣住明妩的后颈,奖励地吻上她的唇。 “这才乖。” 他的吻不似以往那般狂风骤雨,而是带着一种慢条斯理的品尝。唇瓣厮磨间,温热的气息交融,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 明妩呜咽一声,被迫仰着头承受。 唇齿间满是他的气息,身体里那股被强行压制下去的燥热,又被点燃了。 明妩怕极了这等不受控的感觉。 她下意识地想推拒。 “……陆渊,别……药效过了……” 陆渊扣在她后颈的手微微用力,迫使她更近地迎向他。 “终于肯承认下药了?” 陆渊稍稍退开寸许,唇几乎贴着她的,深邃的黑眸沉沉的看不出情绪。 “不是我。”明妩矢口否认。 第23章 陆渊不置可否,既未说信,也未说不信。 空闲的那只手,缓慢地,一寸寸地抚上她的腰侧。指腹隔着薄薄的寝衣,在她腰窝处地流连。 “唔!” 明妩的身体猛地弓起,像被电流击中,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紧接着,她全身酥软下来。 娇喘着化成一滩春水软瘫在他臂弯里。 陆渊眸色幽暗,俯身,再次攫住她微张的红唇。 这一次的吻,带着急风骤雨般的占有。 …… 次日,晨曦微露。 淡青色的天幕边缘镶着一抹极浅的金红,几颗寥落的残星点缀其间,光芒黯淡。 大地笼罩在朦胧的银灰色薄纱中,万籁俱寂。 陆渊的意识尚未完全从沉睡中抽离,身体的本能已先一步苏醒。 感觉到身侧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右手如闪电般探出,五指成爪,带着凌厉的劲风,直擒向身畔之人的咽喉要害。 突地。 指尖在即将触及到那细腻温热的肌肤前,生生顿住。 他倏地睁开眼,寒星般的眸子在熹微的晨光中,清晰地映出近在咫尺那张沉睡的容颜。 墨发铺散,长睫低垂,脸颊还带着一丝纵情后的淡淡红晕,睡颜恬静得毫无防备。 他静静地看着明妩,那只带着杀意的手仍悬停在她脆弱的脖颈上方,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几息之后,那紧绷的力量才缓缓卸去。 他收回手,动作利落地掀开锦被起身,背对着床榻,沉默地穿衣。丝滑的衣料摩擦声在寂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门外,早已恭敬守候多时的秦嬷嬷,听到门响,立刻小心翼翼地躬身上前一步。 “相爷,那避子汤可还要照常,送来?” 第17章 秦嬷嬷问出这句话时,目光似有似无地掠过内室那重重垂着的纱帐,帐内人影朦胧。 寂静无声。 她是服侍陆渊多年的老人了,深知这位相爷的脾性。 他安寝时,向来不允旁人在侧,更遑论与人同榻而眠了。以前来离院,都是完事后就起身离开。 像昨夜这般留宿至天明,实实在在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秦嬷嬷敏锐地觉察到,相爷待夫人,似乎与从前不同了。再加上她心底也盼着府里能早日添个小主子。 几番思虑,她终是大着胆子,问了一句。 纱帐内,明妩侧着头,怔怔望着帐外烛火在纱帘上晕开的那一团昏黄光晕。 其实在陆渊俯在她身上时,她就从迷蒙中惊醒。 只是那时,他的手正停在她脖颈上方。 那一瞬间惊惧攫住了她,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僵了。她屏住呼吸,将气息刻意放得轻缓绵长,死死维持着沉睡的姿态。 连睫毛都不敢颤动分毫。 她以为,他是因昨夜那'欢宜香'之事,动了杀心。 万幸,他只是那样无声地凝视了她片刻,便抽身离去。 明妩心有余悸地悄悄按住狂跳的胸口,这口气还未彻底松下。 秦嬷嬷的问话骤然传入耳中,刚松懈的心弦蓦地又绷紧。 她抬起头,隔着朦胧的纱帐,望向内室门口那道挺拔的身影。 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揪紧身下的锦被,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被面上原本柔软精美的绣纹,此刻在她掌下扭曲变形,变得狰狞刺手。 他会怎么说? 明知道不会有好结果,心底深处,却仍有一丝微弱的,不合时宜的期盼,就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或许,他对她尚存一丝怜悯;或许昨夜的温存,并非全是虚妄。 “照旧。” 两个字。 简短,利落,斩钉截铁,不带一丝温度,亦无半分迟疑。 像淬了冰的刀锋,斩断了她所有的幻想。 明妩紧揪着锦被的手指骤然一松,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这两个字瞬间抽空。 微微抬起的身体失重般跌回冰冷的床榻上,发出沉闷的轻响。 自己真是痴愚得可笑啊。 时至今日,竟还在幻想……昨夜他破天荒的留宿,那温柔的亲吻……会有不同。 她怎么就忘了?他是陆渊,是那个心冷如铁的陆相。 门口脚步声再度响起。 “等等。” 明妩忽然开口。 她不愿再像鸵鸟那般将头埋在沙子里,装作无事发生。她想要让他知道,她已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知晓了他的狠心。 痛,那就干脆痛得彻底些吧,不给自己留有一丝幻想的余地。 秦嬷嬷脸色倏地一变,闪过一丝惊慌,下意识地扭头看向陆渊。 陆渊神色未变。 明妩强忍着身体上隐秘处传来的痛,坐起来,抬手,“唰”地一声,用力拉开那层轻薄的纱帐。 她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着,身上只穿着一件绯红色的小衣。 肩带一侧被扯断,布料摇摇欲坠地挂在胸口。 正欲离去的陆渊闻声顿步,回身。映入眼帘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喉结快速滚动了一下,剑眉紧蹙,几乎是立刻上前一步,挺拔的身形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内室门框间。 将那一片引人遐思的春光彻底隔绝在身后。 “你先下去。” “是。” 秦嬷嬷如蒙大赦,低着头,脚步匆匆地退了出去,消失在门外。 内室只剩下他们二人。 窗外廊檐下挂着的灯笼早已熄灭,孤零零地在晨风里摇曳。 陆渊的目光凝在那绯红上,声音暗哑:“何事?”袖中拳头捏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那香……不是我点的。” 陆渊没有听清她说的话,他的视觉,思绪都沉在那绯红与白玉里。 见他没有说话。 明妩在心里苦笑一声。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不管她怎么说,他都不会信她。她所有的说辞,在他眼里都是狡辩。 明妩垂下眼眸:“是妾身逾越了。” 松开手,纱帐缓缓垂落。 遮去了帐中春色。 陆渊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深邃的眼底掠过一丝极快的失落。快得像是错觉,随即又恢复了,万年古井般的冷寂。 他转身快步离去。 “吱呀。”一声,外间的门被拉开,又轻轻合上。 内室重新安静下来。 明妩躺回到被褥里,身体明明倦怠到了极点,脑子却异常清醒活跃。无数念头纷至沓来,如同千军万马奔腾呼啸,又似一团乱麻纠缠不清。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秦嬷嬷的声音。 “夫人,汤药……备好了。” 明妩猛地回神,这才惊觉窗外天色早已大亮,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 她深吸一口气,掀开锦被,坐起身。 牵扯到身体的酸软,让她眉头紧蹙,但她咬紧了下唇,一声不吭。 伸手,拿起搭在床头的衣衫,缓慢地,一件件穿戴整齐。 她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青砖地面上。刺骨的寒意从脚心窜遍全身,却奇异地让她混沌麻木的头脑清醒了。 她走到梳妆台前,透过那面模糊不清的铜镜,看向镜中的自己。 脸色惨白,双眼红肿,长发凌乱,如同一个失魂落魄的鬼魅。 她对着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的身影,极其缓慢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镜中人,也回给她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够了。 真的……够了。 她闭上眼,深深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将自成婚以来,所有的积郁,所有的委屈,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都通通随着这口气彻底吐出去,一丝不留。 简单地用冷水洗漱了一番,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她仔细将散乱的发髻重新梳好,攒上一支素雅的青玉簪。 随后走到一旁的案桌边坐下,背脊挺得笔直。 “进来。” 秦嬷嬷捧着一个红木托盘,走了进来。 托盘中央,一只青玉小碗盛着深褐色的药汁,散发着浓郁苦涩的气味,袅袅热气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鼻。 只闻着那个气味。 明妩的胃里就猛地一阵翻涌,酸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她抬手死死按住胸口,指甲几乎钳进肉里,才将那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强压下去。 没等秦嬷嬷开口催促,甚至没等她递过来,明妩便伸出手,稳稳地端起了碗。 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 才下肚,胃里立即翻腾起更剧烈的抗议。 她死死咬紧牙关,紧闭双眼,纤长的脖颈因吞咽而绷紧,一滴药汁顺着她苍白的唇角溢出,蜿蜒滑落,留下一条深色的痕迹。 秦嬷嬷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嘴唇翕动,终究什么都没说,沉默地接过空碗。 第24章 转身快步离去。 春楠早已捧着一杯温茶侯在一旁,此刻忙不迭地递上前,声音带着哭腔。 “夫人,您快漱漱口。相爷……相爷不是……不是对夫人您……不一样了吗?昨夜都一整夜宿在夫人屋里,怎么还会……” 春楠想不通。 她听信了林氏的话,在香炉里下药,是想让夫人能有机会怀上嫡子。 只要有了嫡子傍身,哪怕阑院那位再得宠,夫人的地位也无人能撼动。 她怎么也没想到,相爷竟还会如此绝情。 春楠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夫人,奴婢错了,奴婢不该听信了明老夫人的话,在那香炉里下药,夫人,您打奴婢吧……” “春楠,我知你是为我好,可你不该自作主张。” “夫人,奴婢错了,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 明妩疲惫地闭上眼。 “去外面跪着吧。若再有下次,就自行离去。” “多谢夫人。” - 明妩觉得在屋内闷得慌,便四处走走,在路过一处树丛时。 听到有几个婆子在小声说着什么。 隐隐约约飘来几个字。 寡妇……守节……女户…… 女户? 明妩心里一动,她一直担心若陆渊扶了齐蓝上位,以齐蓝的性子定容不得她。 那时,她要如何? 回的娘家,母亲定是要她再嫁的。 会不会跟姐姐一样,被逼着嫁给一个酗酒打人的鳏夫? 若是她能成为女户…… 明妩心中火热,一条从未想过的路阔然摆在她面前。 回到离院,明妩找出一些书来看,只是记载关于女户信息的实在太少。 傍晚时分,一个小丫鬟捧着个锦盒进来。 “夫人,阑院那位……派人送东西来了。” 齐蓝? 明妩依旧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目光落在庭院中一株开败的迎春花上,枯黄的枝头在风中寂寥地摇曳。 闻言,她并未回头,只淡淡应了一声。 “搁着吧。” 春楠上前接过那锦盒。 “奴婢听说,阑院那位得知相爷昨夜歇在咱们这儿,气得当场摔了东西,差点晕厥过去,怎么会好心送东西来?” 她边说边打开盒盖。 盒内红绒衬底上,端端正正摆放着一尊约莫半臂高的白玉送子观音像。玉质算不上很好,却也莹润通透。 雕工倒是极好,观音眉目慈和,怀抱婴孩,衣诀飘然,栩栩如生。 “她这是安的什么心。明知夫人您刚刚……刚刚才……她这是存心往您心口上捅刀子啊。奴婢这就去将这晦气东西给她扔回去。” 明妩声音平淡无波。 “不必。她既送来,便收下吧。横竖也是块玉,可以卖些银钱。” 话音未落,门口光影一暗,一道熟悉的,带着无形威压的男声突兀响起。 “什么卖银钱?” 此时,太阳已失去了热度,变成橘红色,染得周边重重叠叠的云朵,也都披上了一层好看的霞光。 陆渊便是踩着这满天霞光进来的。 他怎么又来了? 明妩微皱了一下眉,站起身,动作标准底屈膝行礼。 “妾身见过相爷。” 礼数周到,无可挑剔,却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冰墙。 陆渊黑沉沉的眸子落在她低垂的头顶。 他受过无数人的礼,明妩向他行礼也不是第一次。 但不知为何,此刻她这副刻意拉开距离,完美无缺的恭敬模样,竟让他觉得异常刺眼。 他沉了沉眉,声音听不出情绪。 “起来吧。” “多谢相爷。” 明妩依言起身,依旧低眉顺眼,规矩得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人。 陆渊眉头蹙得更紧了。 他视线一转,落在了春楠手中的白玉送子观音像上。 作者有话说: ---------------------- 第18章 烛光摇曳,将那尊莹润的白玉送子观音映照得愈发温温润通透,仿佛拢着一层暖融融的柔光。 陆渊的目光从玉像上缓缓移开,落回静立一旁的明妩身上。 她正微微低垂着头,几缕碎发垂落鬓边,长发松松挽起,露出一截纤细优美的颈脖。 灯光下,那肌肤细腻光洁,竟比这白玉更显温润白皙。 让陆渊再移不开眼。 他负在身后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轻轻捻动了一下,指腹仿佛还残留着昨夜那滑腻温软的触感。 他开口,声音低沉,辨不出喜怒。 “夫人,是想求子?” 若她当真想要……待日后……倒也不是不能考虑给她一个孩子。 这个念头在陆渊心头倏然掠过,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深究、甚至有些陌生的冲动。 明妩在心中冷笑。 她抬起眼,直直地迎上陆渊那双深邃的凤眸。 “相爷说笑了,妾身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这尊送子观音,是您的齐蓝姑娘,今日特意‘送’来的‘心意’。” 她刻意将“送”和“心意”二字咬重。 齐蓝既然用这送子观音像来恶心她,那她也不介意在这男人面前,给这位“心上人”好好上点眼药。 春楠心领神会,很上道地接话。 “夫人,你都喝避子汤了,齐蓝姑娘还巴巴地送来这个,也不知存的是什么心。” “齐蓝姑娘那般温婉良善,岂会存此心思?休得胡言。” “夫人,您就是太心善了!那齐蓝她分明……” 陆渊看着主仆两一喝一和。 他疲惫地捏了捏眉心:“你若不喜欢,退回去便是。” 言罢,他对着门外沉声唤道:“徐明。” 随即,他转身便朝内室走去。 很快,徐明领着两个婆子进来,每人手上都托着东西: 玄色寝衣、明日上朝用的紫色朝服,还有沐浴用的香胰巾帕等物。 清一色都是男子用品。 明妩心头一跳,涌起不祥的预感。 眼看他们竟要往她的浴房去,她大惊失色,疾步上前拦住去路。 “站住!你们这是做什么?” “自然是本相要沐浴。” 陆渊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他已从内室步出,褪去了玄色常服,只着一身单薄的中衣,衣襟微敞,露出若隐若现的冷白色结实胸膛。 他的目光在明妩身上滑过,眉稍微挑。 “还是说……夫人想一同入浴?” 明妩脸上瞬间涨红,是气的。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猛地扭过身去。 “谁……谁要跟你一起。我是说,这是我的房间,我的浴房。相爷若要梳洗,还请移驾回您的院子” 这还是陆渊自身居高位后,第一次有人敢当众拂他面子。 俊脸阴沉下来,如裹上一层寒霜。 屋内一片死寂,时间仿佛也凝固了。 众人都惊惶地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恨不得地上忽然裂开一道口子,好将他们埋进去。 相爷虽在府里从不用私刑,但那浑身的威压气势,足以让人肝胆俱裂。 连惯常侍奉在侧的侍卫统领徐明,此刻也觉肩上如有千钧重担。 窗外,太阳已落下山去了,周遭暗沉了下来,西边的天幕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片刻后,陆渊一言不发,转身返回内室。 再出来时,已是衣冠齐整。他甚至未再看明妩一眼,径直越过她,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 徐明呆住了,这是什么情况? 他匆忙对着明妩草草一揖,招呼那两个婆子,快步追了出去。 陆渊并未走远,他负手立于院中梧桐树下。 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声,他微微侧首,见是徐明,眉心不悦地蹙起。 视线扫过徐明身后那两个婆子手中依旧捧着的衣物,眸色更沉。 “扔了。” “今晚的事,本相就宿在离院,明白了吗?” 言毕,他不再多言,转身径直朝距离离院最近的那座清冷阁楼走去。 “徐统领,这衣服……” 婆子捧着那簇新的朝服寝衣,惶惑不安。 徐明不愧是陆渊心腹,眼珠一转,已领会主子深意。 他快步走到婆子跟前,压低了声音,如此这般吩咐了几句。两个婆子先是愕然,随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 - 屋内,春楠看着明妩紧绷的侧脸,忍不住低声问。 “夫人,您不是一直盼着相爷能来吗?今儿好不容易盼来了,您怎么……怎么就把人赶走了?” 语气里满是困惑和惋惜。 “那是以前,往后……” 话音未落,门外再次响起脚步声。 春楠眼睛一亮,脸上顿时浮起喜色:“定是相爷又回来了。” 第25章 她话音方落,就见先前那两个婆子走了进来,径直将手中捧着的陆渊的寝衣和朝服,整整齐齐地放在了明妩面前的桌案上。 “夫人,这是相爷的寝衣与朝服,请您妥善收好。” 说完,没待明妩反应就急急离去了。 明妩默然片刻,只得吩咐春楠将这些物件,都收到偏房去。 就寝时,春楠替明妩整理衣袖,忽地指着她右手小臂内侧,惊奇道。 “夫人,您这儿……是画了一朵花吗?” 明妩疑惑地将手臂抬至眼前,低头细看。 只见小臂内侧肌肤上,赫然印着一朵绿豆大小的印记。 那印记形如一朵精巧的五瓣花,色泽介于浅红与绯红之间,花瓣轮廓清晰,形态匀称。 明妩用手指擦了一下,印记纹丝不动,不是画的。 “怪了,我从前……这里似乎并无胎记?” 她蹙眉思索。 “我记得这没有胎记啊,难道是后来长出来的?” 春楠凑近了细瞧: “许是后头长出来的呢。” “奴婢也听人说过,有些人的胎记是后来才显的。您看,这五个花瓣生得一模一样,比画师画的还齐整好看呢” 明妩看了两眼便没有再管。 明妩又看了两眼,那印记虽奇,却也未觉异样,便不甚在意地放下了衣袖。 “兴许吧。” - 次日,宋雨萱如一阵风般跑来离院。 甫一进门,她便一屁股坐在明妩对面的绣墩上,抓起茶盏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盏,才抹着嘴,笑嘻嘻地开口。 “表嫂,恭喜恭喜呀。听说表哥这两夜都宿在你院里了。我就说嘛,表哥他心里头啊,肯定是有你的。” 外头都传陆相深爱齐蓝,她从前也信。 如今却不这么想了。 若表哥真心爱那齐蓝,为何不娶她入门?甚至连个像样的名分都不肯给?这不合常理。 明妩与春楠对视了一眼,均在对方眼中看到诧异。 昨夜……陆渊不是被她气得拂袖而去了吗?这“宿在离院”的消息从何而来? 明妩只疑惑了一瞬,便果断将此念头抛开,不想去深究。 便转了话题。 “郡主可知立女户的事?” 她查到,大宋女子只有在死了丈夫后,守孝三年,不改嫁,不再婚,不再生孩子,才能立女户。 但她同时也清楚,很多时候,规矩对于一些权贵,仅是一张纸。 她认识的权贵,除去陆渊便只有宋雨萱了。 明妩此言一出,另外两人都惊住了。 宋雨萱揉了揉耳朵有些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不确定地问。 “表嫂怎么突然说起女户来了?” 明妩将早就想好的说辞搬出来。 “只是前几天看了一个话本子,那话本上的女子,与夫君和离后,没有回娘家而是自立了女户。就想着,现实是不是也有这样的。” “我对这些不了解,我记得兄长是管着户部的,回头我去问问。” “好。” 宋雨萱的兄长是宁王,明妩曾有过一面之缘。在她记忆里,那是一个眉眼风流,说话轻浮的贵公子。 宋雨萱忽然将绣凳往明妩跟前又挪了挪,脸颊飞起两朵红霞,眼神躲闪,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与忸怩。 小声问:“表嫂,我问你个事儿啊。我有个……嗯,朋友。”。 “她偷偷喜欢一个男子,还画了一副他的小像。她以为那小像不小心弄丢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她发现那小像竟然被那男子贴身藏着。宝贝得很。” “你们说,这男子是不是对我……嗯,我那朋友,也有那么点……喜欢啊?” 宋雨萱说完,立刻紧张兮兮地看着明妩和春楠,大眼睛里满是期待。 明妩看着她这副情窦初开的模样,心中了然。唇边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轻轻点了点头。 “贴身珍藏心上人的画像,自然是心有所属的。” 春楠也用力点头附和。 “对对对,戏文里都是这么演的,肯定喜欢。” 宋雨萱双眼瞬间亮得惊人,激动地一把抓住明妩的手,用力摇晃。 “真的吗?表嫂你说是真的吗?他真的……” 巨大的喜悦几乎要从她身上溢出来。 春楠看着她这反应,忍不住捂嘴偷笑,促狭地问。 春楠看着她这反应,忍不住捂嘴偷笑,促狭地问。 “那男子喜欢的是郡主您的‘朋友’,郡主您这般欢喜得像是自己得了宝似的,莫不是……您的那位‘朋友’,其实就是……?” “不是!胡说八道什么!” 宋雨萱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炸毛,狠狠瞪了春楠一眼,脸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她猛地站起身,丢下一句。 “表嫂,我突然想起来母妃可能要找我了,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那方向,分明是通往陆沧院子的路。 看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感叹。 “郡主对三公子,可真上心。” 明妩望着窗外宋雨萱消失的方向,唇边的笑意淡了下去,染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低低道:“是啊……年轻真好。”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般,心中藏着一个光风霁月的身影。 想起他,心尖像裹了蜜,丝丝缕缕都是甜的。 即便他冷言相向,目光疏离如冰,她也能从中品咂出一丝自欺欺人的欢喜,然后鼓足孤勇,像扑火的飞蛾般义无反顾。 不知从何时起,那份孤勇耗尽了。 心,也仿佛被这深宅大院里无孔不入的寒风吹得,提前苍老,布满了厚厚的尘埃。 - 从梅院给老夫人请安回来,行至花园回廊,却见齐蓝坐着轮椅,挡在了前路中央。 明妩脚步一顿,秀眉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正欲转身另择他径。 齐蓝低垂着眉眼,声音细弱,带着委屈哀伤。 “怎么一见到我,姐姐就要走?可是妹妹哪里做得不对,惹姐姐厌弃了么?” “妹妹初入府中,诸事懵懂,若有行差踏错之处,还望姐姐看在妹妹身有不便的份上,莫要与妹妹计较……” 盈盈欲泣,楚楚可怜。 那一声“姐姐”听得明妩胃里一阵翻涌。 “别叫我姐姐,我娘只生了我一个,没给我添什么妹妹。” 齐蓝没料到明妩竟如此不留情面,连表面功夫都不愿维持。 果真是市井商户养出的粗鄙女子,毫无教养。这样的人,怎配站在陆相身侧。 “姐姐……不,夫人,” 她改口,眼中迅速蓄起水光,“夫人是不喜欢我吗?” 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明妩毫不客气:“你倒还算有几分自知之明。” 齐蓝脸色倏地一变,但很快又强挤出温和友善的笑容,只是那抓着轮椅扶手的手指因过度用力,指节已然泛出青白。 她转着轮椅,缓缓朝明妩靠近。 眼看轮椅到了跟前,明妩往旁边让开一步,打算让齐蓝先过。 她可以在言语上针锋相对,却绝不会对一个行动不便之人做出任何实质性的推搡举动。 “姐姐,想不想知道,渊郎为何会娶你?” 不想。 可那两个字却死死卡在喉咙里,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拖拽。 最终,明妩听见自己干涩着问:“……为何?” “自然是因为……姐姐这身子,是离蛊绝佳的容器啊……” 第19章 这几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针,狠狠凿进明妩的脑子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嗡鸣。 她下意识地想到手臂上那个突然冒出来的五瓣花胎记。 她自小体质特异,不同于常人。这事只有一手将她带大的姐姐,以及已逝的道长知晓,就连她的亲生父母都不知道。 这个秘密,甚至连她自己都要不记得了。 陆渊是怎么知道的? 而且,若他娶她的原因只是因为她的体质适合种离蛊。 那这大半年来,她捧出的一颗滚烫痴心,午夜梦回时因他偶尔垂怜而泛起的那一丝微甜…… 岂不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的存在,她的婚姻,她流淌的血肉,都不过是一场精心算计的骗局。 不,一定是假的。 “你胡说!” 什么离蛊?什么容器?以为她会信? “胡说?” 齐蓝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回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姐姐的身上,是不是新长了一个五瓣花的红印?” 明妩瞳孔骤缩,几乎是本能地攥紧了小臂处的衣料。隔着布料,那印记竟似在隐隐发烫,灼烧着她的皮肉。 齐蓝欣赏着明妩眼中的光在一点一点湮灭,心中涌起一股扭曲的畅快。 第26章 余光瞄到,从回廊转角处走来的玄色身影,嘴角勾起残忍的弧度。 倾身向前,声音压得极低。 “那是离蛊成熟的标记。” “姐姐不妨猜猜,渊郎为何要给姐姐种下这蛊?” 齐蓝并末真等明妩回答,很快便揭晓了答案,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怜悯。 “是因为我呢,因为我需要姐姐的血。所以渊郎给姐姐下此蛊,待它成熟,便可以将姐姐的血,换到我的身上。” “姐姐也莫要怨渊郎。他啊,只是太在乎我了。姐姐要怨啊,就怨自己为何生就这副招祸的皮囊。怀璧其罪……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哦,对了。离蛊需要容器对施蛊者纯粹的爱,才能生长。爱意越浓长得越快。姐姐啊,你可曾想过,你对渊郎的爱,就是滋养离蛊最好的养料呢。” 齐蓝的话,像一条毒蛇,一圈一圈缠绕着明妩,让她喘不过气来。毒蛇冰凉的身躯爬上她的背脊,昂起扁平的头,朝她吐着猩红的舌信子。 狠狠一口咬在来她心脏上。 痛得她像是要死去。 “你住口!”明妩厉叱。 齐蓝被她眼中骤然的爆发,惊得心头一跳,但很快,她就狂喜。 脸上表情也切换成极致的恐惧与柔弱,仿佛被是明妩的怒吼吓破了胆,颤抖着抓住明妩的手,带着哭腔哀求。 “我知夫人心里爱着相爷,容不得旁人近身。可我……我从未敢有过非分之想,我……我只求在这府里能有个安身的角落……” “求夫人开恩,别赶我走……” 齐蓝注意到那玄色身影停在数步外的一丛柏树后,繁茂枝叶间,漏出玄色衣袍一角。 明妩用力想抽出手,却被对方攥得更紧。 “齐蓝,收起你这副嘴脸。你想要陆渊,尽管拿去。我明妩,不稀罕。” 话音甫落,“咔嚓!”一声脆响,是树枝被硬生生折断的声音。 就在明妩下意识要转头望去时,手背上猛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像是被针狠狠扎了一下。 剧痛让她本能地一甩手。 “啊!” 伴随着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呼,齐蓝连同身下的轮椅,猛地朝回廊外侧翻倒下去。 “砰——!” 沉重的闷响砸在地上。 轮椅摔在草地上,两个木轮兀自朝天空徒劳地转动。齐蓝则被巨大的惯性甩出,不偏不倚,额头正正撞在一块嶙峋凸起的石棱角上。 温热的鲜血,几乎是立即便汨汨涌出,染红了额角,也染红了石面。 “姑娘!” 蓝莺适时地从角落扑出来,哭嚎震天。 “夫人,你好狠的心。我家姑娘诚心诚意跟您赔罪,您……您竟下此毒手,要她的命。” 春楠见蓝莺如此颠倒黑白,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 “你血口喷人!分明是……” “够了!” 陆渊从柏树后走出来,玄色衣袍的下摆在料峭春风中猎猎作响。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底翻涌着令人胆寒的寒风暴雪。 沉沉地看着明妩。 “是你推的?” 看到他出现,明妩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方才还在纳闷,自己怎么突然力气变那么大了,只轻轻一甩手,就能将齐蓝这个大活人,连轮椅带人掀翻。 现在她总算是明白了。 只是不知,这出戏里,他陆渊又扮演的是怎样的角色? 或许这是他们早就合谋好的,不然怎么会齐蓝刚摔倒,他就出现了,来得那么巧。 蓝莺哭得声嘶力竭:“相爷,相爷救命啊。夫人……夫人她把姑娘推下去了,奴婢亲眼看见的。” 春楠急声反驳:“不是的,是齐蓝姑娘自己……她抓着夫人……” 恰在此时,齐蓝悠悠醒来,虚弱地抬起头,看向廊道上的明妩与陆渊。 心中暗恨,面上却强撑着挤出温柔大度的模样。 “相爷莫怪夫人,是我自己不小心,万莫因我,伤了您与夫人的情分……” 陆渊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从明妩脸上移开半分。 明妩嗤笑:“相爷不是都瞧见了吗?何必多此一问?” 陆渊剑眉紧蹙:“你自己说。”语气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又是这句,仿佛他有多公正无私。 上一次,齐蓝中毒,她说了不是她,他信了吗? 那一晚的欢宜香,她解释了无数次,他又信了吗? 没有! 酸涩氤氲上来,胸口像是被厚重的淤泥给堵住了,闷痛得连呼吸都变得异常困难。 明妩袖袍中的手指死死掐进掌心,鸦睫低垂,盖住了眼底涌现的哀痛。片刻,她重新抬起眼,直视着他。 “是,是我推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他不就是想听这个答案吗?那她便成全他们。 第20章 陆渊俊美的面容霎时如同罩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周身散发出的冷气,让整个园子都似坠入了数九寒冬。 “明氏,本相竟不知,你妒恨成狂,心肠歹毒至此!”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刀刀见血,刺进明妩五脏六腑,血淋淋一片。 原来在他心里,她竟是这般不堪的模样。 明妩眼眶灼痛得厉害,却死死地咬着下唇,贝齿深陷,粉嫩的唇瓣失去血色,只余一圈刺目的惨白。 她倔强地昂着头,努力将眼泪逼回去,她不要在他们面前哭。 一丝甜猩的铁锈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一线鲜红的血丝,从她惨白的唇角缓缓溢出。 陆渊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眸底深处,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觉察的心痛如流星般飞速掠过。 声音不自觉柔和了一分。 “我……” 明妩抢先开口:“是,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心肠歹毒。” 四周陷入一片死寂,唯有寒风刮过光秃的枝桠,发出呜咽般的悲鸣。 “姑娘,姑娘你怎么了?”蓝莺陡然拔高的惊呼打破了寂静。 是齐蓝晕过去了。 陆渊眉心微微拢起一丝褶皱,旋即大步流星地走下回廊。 玄色的衣摆扫过路旁刚抽出新芽的枝叶。 那新芽嫩得几乎透明,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被那冷硬的衣料一掠,茎脉应声而断。 嫩芽孤零零地飘落,被随后踏过的官靴碾进泥土里。 他俯身抱起昏迷的齐蓝,对紧随其后的徐明吩咐:“速去传太医。” 言罢,抱着怀中人转身疾步离去,整个过程,未再看明妩一眼。 “相爷有令:夫人明氏,行为不端,规矩有失,着即罚入闭阁思过,抄录家规十遍。未抄完,不得出。” - 闭阁在相府的西南角,掩映在一片葱郁的树影里。房间四壁空空,斑驳的窗棂缺了一角,冷风直灌进来。 屋内没有家具,仅有的便是一张陈旧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盏油灯,昏暗的灯光只照亮了一小片区域。 明妩找了一块旧布,铺在上面。 明妩寻了块还算干净的旧布,铺在冰冷的桌面上。展开一叠空白的宣纸,提起笔,开始一笔一画地抄录。 时间在笔尖与纸面的摩擦中无声流逝。 窗外的天色,从浓得化不开的墨黑,渐渐透出一点死鱼肚般的灰白,仿佛有人用钝刀生生割开了夜幕,露出底下苍白的骨。 “夫人,您都抄了一整夜了,歇歇吧。” 春楠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又一次劝道。 恨自己认字不多,不能为夫人分忧。 明妩疲惫地眨了下干涩的眼,没有停下。 “无事,快好了……呜……” 话未说完,她突然闷哼一声,执笔的手猛地一颤,狼毫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抄录了大半的宣纸上滚出一道狰狞扭曲的墨痕。 她整个人蜷缩着歪倒在一旁,双手死死捂住腹部,脸色惨白如金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夫人!您怎么了?可是胃疾又犯了?奴婢这就去请太医!” 春楠吓得魂飞魄散。 可,那里还有什么太医,太医院的太医都被陆渊叫去了阑院。 “别去……”明妩疼得声音都在发抖,“许是……饿得狠了……” 春楠一听更急了。 夫人前几日才饮了那伤身的避子汤,这些日子就没好好歇息过。昨夜几乎水米未进,又熬了通宵抄写。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何况夫人本就比常人更孱弱些。 “奴婢这就去膳房,给您拿碗热粥暖暖胃。” 没多久,春楠就气鼓鼓地回来了。 她原本梳好的发髻,如今乱糟糟的,像个鸡窝。身上的衣服更是被扯得皱皱巴巴。 嘴角还乌青了一块。 “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阑院那个蓝莺。她说……她家姑娘要熬药,霸着灶眼儿不让膳房的人给咱们熬粥。” 第27章 她只好自己动手,刚把米下到锅里,蓝莺竟一口唾沫啐进了锅里。 春楠登时气得七窍生烟,冲上去就和蓝莺扭打在了一起。 “那齐蓝算哪门子的主子?就敢这样作践我们。往后……往后她若真进了门,这府里哪还有我们主仆的活路?” “夫人,奴婢瞧着……相爷他,他未必是真厌弃了您。定是被那狐媚子迷了心窍。您该去找相爷,把话说清楚才是。不能平白受这冤屈啊。” 明妩笔尖一顿,一滴浓墨重重砸下,迅速在纸面上晕开。 明妩将这毁了的张纸,抓起,揉成一团,丢进废纸篓里。重又抽出一张新的,铺好,落笔继续抄写。 春楠也不气馁,继续道。 “方才奴婢瞧得真真的,相爷……相爷看您的眼神,分明是在乎的。只是都在气头上,说话才……才重了些。” “再说,那什么蛊啊,血的,都是那齐蓝的一面之词。她定是偶然得知了夫人身上的印记,才编出这等恶毒法子,来离间您和相爷。” “夫人,您可万万不能上当。” 明妩将笔搁在青山笔架上。 “你说得对,是该去弄个清楚。” 不过,她不是去找陆渊问,她是要出府去找外面的大夫。 - 从闭阁出来,天还未大亮,残月像一块失去了光泽的鹅卵石,被抛在天边一角。 到了东院,明妩让春楠将抄好的家规送进去,自己则寻了一处僻静无人的角落,倚着冰冷的廊柱坐下。 一阵刻意压低的交谈声,隐隐约约随风飘来。 明妩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条被枝叶半掩的羊肠小径上,两道身影正缓步而行。 尽管大半身形被横斜的枝桠遮挡,明妩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走在前面那个挺拔而熟悉的玄色身影。 是陆渊。 “……相爷,如今离蛊印记已显,时机……” “……将夫人的血……给齐蓝姑娘……” “轰!” 一道惊雷在明妩的天灵盖上炸开。 炸得她眼前骤然一黑,双耳嗡鸣不止,整个身体仿佛微尘似地涣散了。 心脏像是被一柄沉重的钝斧狠狠劈开,痛得连灵魂都在剧烈地颤抖。 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那颗心,碎裂成无数片的声音。 原来,齐蓝说的都是真的。 原来,他娶她,真的是因为她体质特殊适合种离蛊。如今,他就要将她的血换给他的心上人齐蓝。 眼眶干涩灼痛,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出来。她死死睁大双眼,看着那道玄色的身影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视线尽头。 她挺直的背脊,仿佛一张被强行拉满,终于不堪重负而断裂的弓弦。 一点点,无法控制地佝偻下去。 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机和水分,肉眼可见地枯萎,衰败。 她捂住双眼,很想哭,却哭不出来了。 原来痛到了极致,竟是连眼泪都流不出来的。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初春凛冽的寒风,卷起地上枯黄的败叶,在空旷的庭院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 逃! 这个念头如同疯狂滋长的藤蔓,瞬间缠满了明妩的整个意识。 离开这里!离开这座用她的痴情和血肉堆砌的牢笼!离开那个将她视为工具,冷酷无情的男人! 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着府门的方向发足狂奔…… 突然! 右手小臂内侧,骤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她骨髓里疯狂搅动,又像是什么活物在她血肉深处凶狠地啃噬,冲撞,拼命想要破体而出。 明妩猝不及防,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失控地向前扑倒。 随后,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她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狭窄冰冷的硬榻上。手脚被柔韧的丝带束缚着,并不勒人,却让她动弹不得。 身侧,影影绰绰有模糊晃动的人影。 “……时辰正好,离蛊已完全活跃,可以开始了。” 明妩艰难地转动眼珠。 看到旁边不远处,齐蓝同样躺在一张小榻上。见她看过来,齐蓝的嘴角勾起一抹得逞的笑。 明妩收回目光。 只见一根细长、闪着寒光的空心银针,正被太医用镊子稳稳夹起。 针的一端,连接着一条同样中空的,不知材质的透明软管。软管的另一端……则连接着另一根针,正悬在齐蓝的手腕上方。 “不……” 明妩想挣扎,想嘶喊,喉咙却像被泥沙堵住,只能发出微弱破碎的气音。 太医似乎察觉她醒了,转过头来。昏黄的烛光下,他的脸显得格外冷漠,遥远。 “夫人醒了?醒了也好。您且安心,相爷特意吩咐过,下官会尽量减轻您的苦楚。” 相爷吩咐过…… 陆渊将她送来的…… 这几个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明妩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轰然撞响。 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所有的痛苦……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原来……真的是他。他亲自下令,将她送上了这祭台。 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 心,死了。 她放弃了挣扎。 只是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木然地望着头顶的雕梁画栋。那精美的图案在她眼中扭曲成一个个狰狞的鬼影。 身体的感觉变得遥远麻木,唯有手臂印记处那诡异的灼热感,如同最后的烙印,提醒着她。 她感觉到那冰冷的针尖,刺入了她的皮肤。 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 紧接着,是生命被缓缓抽离的感觉。 她慢慢地闭上眼,泪水无声地从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她后悔了。 后悔踏入这相府,后悔戴上那顶凤冠。 更后悔……在那年杏花微雨的春夜,遇见了那个光风霁月,却将她拖入无尽深渊的男人。 最后悔……是将一颗真心交付出去,却被人视如草芥,践踏成泥。 第21章 大庆殿内, 金碧辉煌,庄严肃穆。 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穹顶,御座高台之上, 象征着至尊皇权的龙椅上,空无一人。 左下侧,摆放着一张紫檀木太师椅,其上端坐的,正是当朝丞相, 陆渊。 他姿态放松地倚着椅背,紫色官袍的暗纹在殿内烛火下流淌着冰冷的光泽。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金丝楠木扶手上, 一下, 又一下, 轻叩。 笃,笃, 笃…… 声音不大, 却奇异地压过了殿下的喧嚣。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淡漠地掠过阶下, 那些为蝇头微利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的群臣。 如同俯视着争食的蝼蚁。 叩。 指尖的动作毫无征兆地顿住。 陆渊眉心倏然蹙起, 一道极细微的裂痕出现在他冰封般的面容上。 阶下, 方才还剑拔弩张,几欲拳脚相向的臣子们, 瞬间如被掐住了喉咙, 噤若寒蝉。 慌忙各自归位,垂首屏息,连眼风都不敢乱瞟一下, 死死钉在自己靴尖前寸许之地。 心头骇浪翻涌,惴惴不安。 莫不是,方才争辩过激,言语间触怒了这位权势滔天的陆相? 陆渊虽年轻,近来也甚少发脾气,甚至还有些修身养性。 但朝中只要经历过当年那场宫变的,至今想起仍会不寒而栗。 那日太极殿前的汉白玉阶,被鲜血浸染得看不出本色。 年仅弱冠的陆渊一袭素袍立于血泊之中,手中长剑滴血,脚下踩着先帝最宠爱的三皇子头颅的画面,至今仍是许多老臣午夜梦回时的梦魇。 不但如此,他还霹雳手段,将老皇帝给废了。立了皇帝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当今的陛下。 他自己则独揽摄政大权。 陆渊豁然起身。 紫袍带起一阵凛冽的风。 他步履如风,径直步下九级丹陛,穿过那两列站立得整整齐齐,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的群臣。 偌大的殿堂,死寂一片。 唯余他皂色官靴踏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发出的一声声沉实,冰冷的闷响。 咚,咚,咚。 那声音,如鼓槌,一下下砸在满殿臣工的心脏上。 直到那抹摄人的紫色身影彻底消失在殿门外,殿内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骤然解冻。 众臣面面相觑,惊魂未定,这才敢压低了声音,交头接耳,议论着。 今日陆相这前所未有的异常举动。 殿外,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如浸透了脏水的破棉絮,沉甸甸地压在皇城连绵的琉璃飞檐之上,压得人心头发闷。 徐明候在玉阶下,远远瞧见陆渊疾步从大殿内出来。心下一凛,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天色。 第28章 才刚到辰时末刻,远未到散朝的时辰。 相爷竟提前离朝了?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徐明不敢怠慢,慌忙小跑迎上前,躬身行礼:“相爷,可是……” 他喉头发紧,后半句“出了何事”的猜测在舌尖滚了滚,终究没敢问出口。 陆渊周身散发出的那股沉凝到极致、几乎化为实质的寒意,让他将余下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回府。” 陆渊的声音低沉冷冽。 话音未落,人已踏上马奴刚摆稳的脚凳,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垂落的靛蓝色车帘之后。 能让相爷中断朝会,如此火急火燎赶回去……定是府里出了天天的事。 徐明心头剧跳,不敢有丝毫耽搁,猛地攥紧缰绳跃上车辕,手中长鞭凌空一甩,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驾!” 车轮碾过宫道的青石板,急促地滚动起来。 车厢内光线幽暗,陆渊靠坐在车凳上。 缓慢地将左袖袖口轻轻掀起,冷白色的腕间,赫然嵌着一粒殷红如血的圆点,约莫绿豆大小。 这便是母蛊。 没有人知道,他将母蛊种在了自己身上。 方才在朝堂上,这红点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尖锐的灼痛,虽只一瞬便隐去了。 但他感知得到,那是子蛊传来的。 要么她出事了,要么她……逃了。 不管哪一种,他都绝不允许! 节因用力而泛白,陆渊眸底寒光凛冽,声音穿透车帘:“在快些。” “是。” 徐明再度扬起马鞭,马儿嘶鸣一声,跑得更快了。 很快,马车便驶进了相府,在路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要往东院的方向去时。 陆渊的声音再次传来:“去闭阁。” 徐明握着马鞭的手一顿,心中恍然。 原来相爷这般十万火急地赶回,是为着夫人啊。 他立即勒紧缰绳,熟练地调转马头,车轮在青石板上摩擦出刺耳的声响,朝着相府西南角那最荒僻的院落驶去。 - 闭阁,位于相府西南一隅。 此地经年荒废,路径被肆意疯长的野草和湿滑的青苔覆盖,高大的古树枝桠横斜,浓荫蔽日,马车根本无法通行。 陆渊与徐明弃车步行。 两人皆有功夫在身,步履轻捷,踏过荒径,很快便到了闭阁外。 入眼的是破败倾颓的景象。 院墙斑驳,爬满枯藤,仅存的半扇门扉朽烂不堪,在穿堂而过的阴风中发出“吱呀呀”的呻吟。 仿佛垂死者的叹息。 陆渊的脚步在院门前停下,目光沉沉地扫过这片荒凉,眉心几不可察地轻蹙了一下。 这里,他并不陌生。 幼年时,他因着性情阴郁孤僻,远不如兄长那般光风霁月,温润如玉。 他便成了这府中最不受待见的存在。 一点微末小事,动辄得咎。被罚入这闭阁思过是家常便饭。这荒僻冷寂的院落,他住得比自己的寝院还要长久。 那些被遗忘的,带着霉味和刻骨寒冷的记忆,随着眼前更加破败的景象,倏然翻涌上来。 只是……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连自身命运都无法掌控的孱弱少年。 他是执掌乾坤、翻云覆雨的当朝丞相! 陆渊眼底最后一丝波动被强行压下,恢复成惯常的清冷淡漠。 他抬步,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 “吱呀。” 门轴刺耳的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屋内,空无一人。 昏暗的光线从破损的窗棂透入,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细小尘埃。 那张破旧的桌子依旧在,桌上的油灯早已熄灭,灯芯焦黑蜷曲。旁边散落着几张抄写过的宣纸,墨迹未干透。却不见人影。 徐明紧随其后,探头一望,下意识低呼出声。 “咦?夫人怎么没在?” 见陆渊脸色不好,徐明暗骂自己嘴快,慌忙找补。 “许是夫人将家规抄完了,自行回了离院歇息。” 陆渊淡淡看过去。 徐明被那目光看得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慌忙垂首。 “属下……属下这就去找。” 没一会儿,徐明去而复返,脸色复杂凝重。 “相爷,夫人被带去了阑院。秦太医也被叫过去去了。”停顿了一下,悄悄觑了陆渊一眼,添了一句。 “是老夫人下的令。” “轰隆——” 天际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闷雷,惨白的电光撕裂铅灰色的天幕,映得陆渊脸色森寒可怖。 须臾,他转身大步离去,紫色官袍衣摆在空中刮过一道凌厉的弧线。 徐明紧跟上去,他不明白。 给夫人种下离蛊,用夫人的血做药引,这,不是早计划好的么? 相爷怎么突然反应这么大? - 阑院正堂,沉水香在鎏金博山炉中无声氤氲。 老夫人端坐在主位,一身深青缂丝锦袍,衬得她本就肃穆的面容更添几分刻骨的冷硬。 发髻纹丝不乱,仅簪一枚色泽沉敛的墨玉珠钗,那点幽光,是她身上唯一的华彩。 手指捻着一串乌木佛珠,缓慢地转动着,珠串相碰,发出细微而规律的轻响。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堂内的沉寂。 老夫人眼皮微抬,浑浊却锐利的目光落在疾步入内的陆渊身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渊儿?这个时辰,你不在朝堂理事,怎会突然回府?” 陆渊的脚步在堂心顿住。 他朝老夫人方向草草一揖,目光却如鹰隼般直直刺向主位。 “她在哪?” “嗒。”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猛地一顿,那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 她并未立刻回答,眼睑微垂,目光却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移向右后方。 那扇紧闭的木门。 无需言语,答案已昭然若揭。 陆渊的下颌线条骤然绷紧,周身散发着凛冽寒气,堂内的温度也随之降到了冰点。 他一步踏出,就要越过老夫人,走向那扇门。 “啪!” 老夫人手中的乌木佛珠被她重重拍在案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你莫不是忘了?!这是早定好的,是你亲自点头应允的。” “若不是她体质特殊,适合种下离蛊,她一个微末的商户女,怎能一跃成为相府夫人?” “这是她该担起的责任,是她的命数,也是她存在的价值。” 老夫人深吸一口气,声音放缓。 “渊儿,你是陆氏盛兴的希望,是摄政天下的丞相。大业当前,岂能为了区区一个女子乱了心神?” “这,不该是你!” 陆渊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是啊…… 这本就是计划好的。 在离蛊种入她体内的那一刻,一切就已注定。 她,自始至终,都只是一个容器,一个工具。 这一天迟早会来,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 这本就是他……亲手为她铺就的……路。 窗棂外透进来的光线,落在陆渊俊美的脸上,在他高挺的鼻梁处,划下一道锋利的线。 一边脸被照亮,令半边脸却隐在阴影里。 影影绰绰瞧不真切。 他眸色几度变幻,终是将所有情绪都压下去了。又变回了那个清冷淡漠,深不可测的陆相。 仿佛方才的失态,不过是一场幻影。 他确实是着相了。 陆渊缓缓转过身,准备离去。 然而。 双脚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死死捆缚,又像是被灌满了沉重的铅水,任凭他如何都抬不起分毫。 “我去里面看看。”就看看。 陆渊推开门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 几盏烛火在角落里摇曳,将人影拉扯得扭曲变形,投在墙壁上,仿佛幢幢鬼影。 陆渊一眼就瞧见了被绑在小榻上的明妩。 她的头无力地偏向一侧,散乱的乌发黏在汗湿的鬓角。她双目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唇瓣毫无血色,干裂起皮。 整个人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即将破碎的玉人偶。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陆渊心脏骤然一缩。 不及理清那陌生的钝痛,便见秦太医手中小刀寒光一闪,刀尖正欲划向明妩腕间。 “住手。” 秦太医的手猛地一抖,刀尖险险停在半空,惊疑不定地看向陆渊。 躺在另一张榻上的齐蓝侧头看来,眼中飞快掠过一抹心虚,随即挤出温婉笑容。 “相爷,不用担心,我还受得住……” 第29章 陆渊的目光却始终落在明妩身上。 榻上一直无声无息的明妩,喉间忽然逸出一声极其微弱,破碎如幼兽哀鸣的抽气声。 “……疼……” 那声音细若蚊呐,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在陆渊紧绷的心弦上。 他伸出的手骤然僵在半空。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明妩干裂苍白的唇瓣,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仿佛在无意识地,本能地呼唤着什么。 “……阿……渊……” 陆渊瞳孔剧震,心里有什么东西悄然地破土而出。 他以为不会在意。 可当他看到她苍白如纸,被缚在榻上,如待宰羔羊; 看到,她眼角流下的泪水没入发髻里。 看到,她放弃挣扎。 看到,她那双曾经盛满星辉,满满都是他的杏眸里,只剩下死寂,再无一丝光亮。 还有那声"阿渊"。 …… 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将那东西都拆了。” 一声厉喝,带着雷霆怒火,与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慌,骤然炸响。 “相爷!” 秦太医不敢置信,计划了这么久,眼看就要成功了,相爷却要在这个节骨眼放弃? 陆渊已大步朝明妩走去。 齐蓝的小榻在明妩的旁边,她见那高大身影走来。以为他是担心她,是来看她的。脸上浮起一抹娇羞的笑。 “相爷,我……” 话未说完,陆渊已目不斜视地越过她,停在明妩的榻边。 齐蓝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恨意翻涌,指甲深深抠进掌心。 示意秦太医动手。 她要抽干明妩的血,要她死! 秦太医在陆渊慑人的目光下,哪敢再动? 陆渊蹲下身,低头凝视着明妩。 她依旧安静,鸦羽般的长睫纹丝不动,唇角残留着干涸的血迹,惨白透明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消散。 那只无形的手再次攥紧了他的心脏。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感情,但他清楚:他不想看她了无生气地躺在这里,更不想她死。 他想看她笑,看她鲜活,看她明明害怕却强装凶狠的模样…… 陆渊抬手,毫不犹豫地拔掉了扎在明妩腕上的空心银针。 秦太医脸色大变。 “相爷!不可啊!离蛊已被完全激活,此刻强行中断,蛊虫反噬,齐蓝姑娘恐有性命之忧……” 齐蓝也失声尖叫:“相爷!别……” “闭嘴!” 陆渊厉声打断,目光自始至终只看着明妩,看着她因为他握住她的手,而微微蹙起的眉心。 那细微的反应,像一道光,刺破了他心头的阴霾。 她还活着,她还有知觉。 “救她!本相要她活着!” 他的目光扫过那根连接着明妩与齐蓝的透明软管,眼中戾气翻涌,毫不犹豫地抬手。 “嗤啦!” 坚韧的软管被生生扯断! “啊——!!!” 齐蓝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仿佛那断掉的软管抽走了她赖以生存的源泉,整个人剧烈地抽搐起来,额角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淋漓。 陆渊却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分给她一丝。 他俯下身,动作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想要触碰明妩微凉的脸颊 指尖却在即将触及的瞬间猛地顿住。 他看到了什么? 她紧闭的眼睫下,那细微的蹙眉已然消失,仿佛刚才的痛楚只是他的错觉。她又回到了那种毫无生气的,彻底的安静里。 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 “阿妩……” 他低唤出声,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陌生的,近乎恳求的意味。 榻上的人,毫无反应。 陆渊的心,彻底沉下去。 他猛地直起身,对着早已吓呆的秦太医和闻声冲进来的仆从,厉吼。 “愣着干什么?!传所有太医!救不活她,太医院提头来见!” 太医们很快都围了上来,用尽全力救治。 陆渊站不远处,看着那小榻上气息奄奄的人儿。一种尖锐陌生的痛楚碾过五脏六腑。 他以为她是容器,是棋子。 他以为她的心死枯萎,与他无关。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意。 直到此刻…… 他才惊觉,有什么东西,早已在他毫无防备时,悄然生根。 - 意识,仿佛沉在冰冷黏稠的漆黑深渊。 每一次挣扎上浮,都被无形的巨力狠狠碾回原处。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的,令人绝望的虚弱。 将她牢牢囚禁。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终于刺透了那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明妩的眼皮重逾千钧,极其艰难地颤动了一下。 视野里,只有模糊晃动的光影,仿佛隔着一层浑浊的的水。 耳边是持续的嗡鸣,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鼓噪,其间夹杂着极低,极模糊的交谈声,时断时续。 “……脉象……如何?” “……回相爷……有母蛊……夫人险关已过……只是……” “药?” “……煎好了……这就……” 这些声音钻入她混沌的脑海,带着一种遥远不真切的虚幻感,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倏地,一团温软湿热的东西贴了上来,强势地撬开她紧闭的唇齿。 紧接着,一股浓烈的苦涩,在她口中弥漫开。 她下意识地蹙紧眉头,舌根本能地向上顶去,想将那苦涩的东西抵出去。 然而,舌尖才一动,就被一条更加强势的“巨蟒”死死缠住。苦涩的药汁被强行渡入喉咙深处。 她被迫吞咽,那极致的苦味瞬间冲上鼻腔,激得眼角不受控制地沁出泪来。 “呃……” 她挣扎着想偏开头。 一只带着薄茧的大手已牢牢扣住了她的后颈。 指节深深陷入她散乱濡湿的发间,力道不重,却让她动弹不得。 灼热的气息,再度覆压上来。 这一次,唇齿间弥漫开的,竟是一□□人的甜。 明妩正苦得发蒙,见状,几乎是下意识地,迎上去,想要攫取更多。 迷蒙混沌间,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哑的闷哼。 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骤然顿住,随即变得粗重起来。 紧接着,仿佛有无数条滑腻的蛇,从四面八方无声地涌来。 勒住她的四肢,缠上她的颈项,将她拖向更深的深渊……肺腑间的空气,被一点一点抽离…… 就在她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那束缚着她的力量松开了。 明妩心下一松,残存的意识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飘飘荡荡地向更深的黑暗坠去。 “阿妩……” - 明妩醒来,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全然陌生的房间里。 透过低垂的绯色纱帐,能望见外面渗入的阳光,氤氲在纱帐上,宛如洒了一层浅淡的碎金。 春楠卷起纱帐,阳光唰地倾泻进来,洒在床下的小榻上。 她眼圈红红的,眼眶里还有泪水在打转。 见到明妩是真的醒了,她抬手用手背粗暴地摖干脸上的泪,破泣为笑。 “夫人,您醒啦?” 明妩问:“我睡多久了?”声音沙哑得在粗粝的木屑上摩擦过。 “夫人昏睡了一天一夜了。相爷一直守着夫人。今早朝中有紧急军情要处理,才走的。” 明妩当没有听到,她左右看了看。这屋子装饰得很精致,家具用的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屋子中央的桌子上摆着一个琉璃花瓶,瓶子插着几支刚摘下来的海棠花。 “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东院,是相爷专门为夫人布置的。”春楠一脸得意。 “什么?” 明妩大惊,这里是东院?她不要呆在这里。 “春楠,扶我起来,我们回离院。” 她挣扎着撑起身子,只是四肢百骸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才抬起上半身,就又软绵绵地跌回锦被里。 春楠忙道:“夫人,您千万别动。太医说了,您身子太虚,得静养。” “奴婢知晓,夫人现在心里难受。” “可夫人,您被抓过去是老夫人下的令。她们是趁着相爷上朝时动的手,相爷并不知情啊。” “相爷因担心夫人,连朝会都没散,就急着赶回来了,可见相爷心里是有夫人的。” “心里有我?” 明妩嗤笑了一声。 目光空洞地望着绯色纱帐顶端繁复的祥云图纹。那图纹此刻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将她牢牢罩住。 “他若无此意,秦太医怎敢?” 第30章 蛊是他亲手种下的,这本就是他计划的一部分。 她,不过是他选中的,温养蛊虫的容器罢了。 春楠张了张嘴,想反驳,想再说说相爷赶回来时那骇人的脸色,不顾一切扯断软管的决绝。 可看着夫人眼中那潭死水般的绝望,所有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只剩下无声的泪水滚落。 至于齐蓝…… 明妩扯了扯嘴角。 想笑,却只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 自齐蓝进府,他哪次不是向着齐蓝?她说什么,他都不信。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也算是心里有她? 也就春楠这个单纯的小丫头,才会这般认为。 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春楠抹干眼泪,快步走到门边,压低声音斥道。 “怎么回事?不知道夫人在歇息吗?还如此喧哗。” 小丫鬟答道:“是阑院的蓝莺,说是求夫人,给一些血,救救齐蓝姑娘。” “什么?” 春楠气得险些跳起来,强压着怒火低吼。 意识到自己声音有些大后,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屋内,见没有动静,夫人应是没有听到。 这才压低声音道。 “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夫人都被她们害得险些没了性命,还好意思来求夫人?” “把她轰出去!再敢吵到夫人歇息,仔细你们的皮!” “是。” 小丫鬟低下头快步往外走。 没一会儿,外面的喧闹声就消失了。 门口的这一幕,明妩自然也听到了。不过她没有问,只当什么也没发生。 她又不是圣母,对于一个想要她性命的人,怎么可能去帮? 因着身体虚弱,精力不济,没一会儿她又沉沉睡去。再次醒来时,屋里已点上了灯。 窗外夜已深沉,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汁。院子里廊檐下挂着的灯笼,发出微弱的萤光,在寒风里摇曳。 像是顷刻就会熄灭了。 外间有人在低声说话,隐约只听见“子蛊……母蛊……”几个字。 其中一个是陆渊的声音。 她方才做了一个噩梦,梦到她又回到了那个阴沉恐怖的房间里。 她就像是一个待宰的羔羊被绑在小榻上,她努力挣扎,她大喊大叫,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尖锐的长长的针管扎进肉里。 温热的血,一点一点被抽离…… 她看到她死后,陆渊搂着齐蓝,站在她尸体面前笑得张狂…… “咚!” 明妩恨恨地一拳锤在床榻上,因着她身子还虚,力气不大,只发出一声极为细微的声音。 外间的交谈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沉稳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神经上,由远及近,径直朝床榻走来。 他伸手攥住绯色纱帐的边缘。 然而,在掀开时,那手却蓦地顿住了。 仿佛是在犹疑,又仿佛是在极力克制着某种翻涌的情绪。 他身后漏进来的烛光,勾勒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轮廓,为他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实在生得太过高大,特别是此刻她躺在床榻上仰视。逆着光,他就像是一尊顶天立地的神祇。 他来做什么?是看她没死,又要来抽她的血吗? 右手小臂内侧隐隐生痛。 明妩下意识地按住那里。 那一刻,她脑子里竟诡异地感觉到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仿佛无形中有一根线,将她与未知的另一端,强行捆绑在一起。 明妩没有看到。 在她按住那五瓣花印记时。纱帐外那道高大冷峻的身影,极其细微地僵硬了一瞬。 “唰!” 绯色纱帐被蓦地掀开。 露出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 光影在他身后流动,衬得他逆着光的脸庞愈发深邃莫测。 那双惯常清冷的黑眸,此刻深不见底。像暗夜里翻涌的深海,表面平静,深处却蛰伏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他的视线,一寸寸,缓慢又极具侵略性地碾过她的脸。 从她因紧张而绷紧的下颌;到她微微颤抖的唇;最后,牢牢锁住她因惊骇而紧缩的瞳孔…… “醒了?”他声音低沉,带着丝沙哑。 陆渊缓缓在床沿坐下,柔软的被褥因他的重量深深凹陷下去一块。 他身上特有冷冽的沉水香,霸道地侵入她的每一寸感官。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起伏时带动的气流,拂过她颈侧裸露在外的脆弱肌肤,激起一片细小的,无法自控的战栗。 明妩害怕地往后缩,可身后是坚硬的床榻,退无可退。 陆渊的眸色微沉,只一瞬后,又恢复如初。 他缓缓抬手,似要去抚摸明妩的脸颊。 明妩几乎是应激般地侧过头,躲开了。 “别碰我!” 陆渊那只伸出的手,就这样突兀地僵滞在半空中。 他黑眸沉沉,嘴角线条绷成一条直线。精致的五官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寒霜。 床帐里的温度骤降到了冰点。 一只麻雀从树梢飞下,落在半开的窗棂上,像是被房间里的凝重惊到,又立刻扑簌着翅膀仓惶飞走了。 一息后。 陆渊的手,缓缓改变了方向,伸向她脆弱纤细的脖颈。 明妩的瞳孔因极致的恐惧而放大,呼吸停滞,全身血液似乎都冻结了。 然而,那只手并未扼住她的咽喉。而是极其自然地,捻起,她唇边一缕散乱的碎发。 慢条斯理将那缕发丝,别回她小巧的耳后。 指尖若有似无地蹭过她敏感的耳廓肌肤,留下细微的麻痒。 随后,他收回手。有条不紊地整理着自己一丝不苟的玄色袖口。 眼皮轻抬,目光如实质般压向她。 “恨我?” 恨吗?当然是恨的! 可那又能怎样? 他是权倾朝野的当朝丞相,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上位者。她的恨于他,恐怕连隔靴搔痒都算不上。 下位者对上位者说恨?那是多么可笑的一个词。 她是不聪明,但也不蠢。 至于那些话本子里提的,和离。 她倒是有过这个念头,可陆渊会答应吗?还有老夫人,那么要体面的一个人,恐怕她若今日提和离。 今夜老夫人就会让她无声无息地病逝。 更何况,女子没有独立的户籍,一旦离开了夫家,就只能回去娘家。 以母亲攀龙附凤的性子。 她要么是被一顶轿子送回相府,从此成为一个姬妾都不如的存在。 要么就是像姐姐一样,被逼着嫁给一个酗酒打女人的鳏夫。 所以在没有将女户弄到手前,她不能跟陆渊撕破脸。 明妩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脆弱的阴影。 藏在被褥下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她却浑然不觉。 “相爷是妾身的夫君,妾身怎会恨相爷。”才怪! 陆渊眉心微蹙。 这本是他想听的话。 可不知为何,这话却像一根细小的刺,猝不及防扎进,他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 他不喜欢看她这样,她想看到她鲜活的样子。 像以前那般对着他笑,眼波流转;拉着他衣袖撒娇,嗓音软糯;哪怕是气恼了,瞪圆了杏眸跟他闹小脾气,腮帮子鼓鼓的…… 都好过眼前这副。 没有灵魂,只剩一具苍白躯壳的木偶模样。 一股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失落感涌上来。竟比朝堂上最棘手的政敌,更让他烦躁。 曾经。 他以为自己要的是一位出身名门世家,知书达理,恪守妇道,视夫君为天的“完美”妻子。 两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无需情感羁绊。 曾经,他以为自己要的是这样一个出身世家,循规蹈矩,三从四德,视夫君为天的妻子。 可现在,看着眼前的明妩…… 他竟荒谬地觉得。 以前那个不够“完美”,不够“规矩”的她,才是好的…… 虽然她出身不好,也不是大家闺秀,就连贵女都会的琴棋书画,她都一窍不通。 那又如何? 他已位极人臣,并不需要妻家的势力来巩固朝堂。 “那就是怕我?” 陆渊忽然俯身。 修长的手指扣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他的拇指指腹不知何时沾了些许微凉的茶水,缓慢地,一点一点摩挲过她干裂的下唇瓣。 明妩的睫毛剧烈地颤了颤,喉咙发紧。 她该恨他的! 该用最恶毒的话诅咒他!该用尽全身力气推开他,逃离这个恶魔! 可她的身体却在这一刻,背叛了她的意志。 在他的手指碰触到她皮肤的刹那,一股源自骨髓深处的,无法抗拒的酥麻电流瞬间窜遍全身。 第31章 她像是被无形的藤蔓紧紧缚住,动弹不得。 更可怕的是,一股源自小腹汹涌的热流,竟疯狂地叫嚣着,驱使着她。 贴上去! 双手攀上他宽阔的肩背,抱他,亲吻他…… 这……怎么可能?! 陆渊不动声色地将明妩眼中翻腾的恨意与身体的细微战栗尽收眼底。 黑眸深处,快速闪过一抹幽暗难辨的异色。 指腹在她唇上流连,粗糙的薄茧刮过细嫩的肌肤,带起一阵细微的刺痛,却又莫名地让她脊背发麻。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抵抗着那股要命的,想要迎合他的冲动。 贝齿深陷,几乎要将唇瓣咬出血来,倔强地不肯泄露出半点呻吟。 陆渊的眸色骤然一暗。 下一秒,他高大的身躯带着山倾般的压迫感骤然逼近。 他高挺的鼻尖几乎贴上她的,灼热的呼吸,霸道地拂过她颤抖的唇缝。 “阿妩,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的。” 明妩几乎要气得笑出来。 不会伤害? 是谁在新婚之夜,连盖头都懒得揭,只冷冷丢下一句“安分守己,莫生妄念”。 是谁在与她行那夫妻之事时,如同完成一项任务,从不吻她。甚至在结束的瞬间便抽身离去,从不曾在她的床榻上留宿片刻。 也从未……在事后,给予她哪怕一个安抚的拥抱。 又是谁,在夜宿的次日,让秦嬷嬷端来一碗避子汤。哪怕她有胃疾,喝了汤药后,痛得脸色发白。 甚至,他娶她。 也只是因为她的体质特异,适合种离蛊。待到离蛊成熟,就要将她的血换给他的心上人齐蓝。 尽管最后,是他救了她。 随即,想白日蓝莺来闹的那一场。 原来他又是为了齐蓝。难怪会这般耐着性子,这般……“温柔”。 “相爷是来取血的吗?” 说着,缓缓拉起衣袖,一寸寸露出凝脂般的小臂。那道狰狞的血痂盘踞在雪肤上,像一条吐信的赤蛇。 虽然已用上了最好的金创药膏,但只过了一天一夜,痂痕边缘还泛着未愈的嫩红。 因她方才的动作,有几处又渗出丝血珠来,顺着腕骨滑落,在锦被上洇出暗色的小花。 陆渊的视线猛地钉在那道伤痕上。 他瞳孔骤缩,指节发出“咔”的轻响。 他从袖兜里掏出一个白瓷罐子,打开盖子,食指舀了一些药膏。轻轻地慢慢地涂抹在那疤痕上。 他神色专注,俊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怜惜。 明妩愣住了。 一定是她看错了,他怎么可能会怜惜她? “怎么哭了?是太痛了么?” 直到,微凉的指尖抚上她的眼角,明妩才惊觉自己竟哭了。 她抬起眼,透过朦胧的水光,看着近在咫尺的陆渊。 脑海里突然浮现出,母亲曾说过的话。 她有一副极好的皮囊,只要她多哭一哭,多装一装,男人就会怜惜她。 那时,她总是嗤之以鼻,觉得这手段,是对爱情的亵渎,她不屑用。 她爱他,就要用最真的心来对他,不能有一点点虚假,算计。 现在想来,自己真的是错得离谱。 不过,若她的眼泪能有效,她不介意将它当成武器。 这是陆渊第一次给人摖泪,动作有些笨拙,力道没有掌握好,有些重。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娇嫩的皮肤上,擦出一条刺目的红痕。 像极了,无数个夜晚,他在她白皙肌肤上留下的道道印记。 陆渊眸色暗了暗,喉结轻微滚动了一下,声音暗哑。 “阿妩,不会了。以后不会再有人抽你的血。” 是吗?可她不信呢。 她那么相信他,结果呢,他给她种蛊,将她送到阑院,要将她的血换给齐蓝…… 信任一旦摧毁了,就再难建立。 陆渊的唇近在咫尺,灼热的气息喷洒在她的唇上。只要他再向前挪动一寸,那薄唇便能彻底碾上她的。 “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是明妩曾经最想要的,可如今,她只觉得虚伪。 见明妩没有回答,陆渊也知那件事伤害到了她。 默了默,第一次许下承诺。 “阿妩,以后我们好好过。” 明妩愕然地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怎么能?! 怎么能在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碾碎她所有的希望和尊严后,还能如此平静,如此理所当然地说出这种话? 仿佛那些锥心刺骨的伤害,那些深入骨髓的绝望,都不过是轻飘飘的,可以随意抹去的尘埃。 明妩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瞪着他,眼中恨意翻涌。 然而,可悲的是。 她的身体却在他的气息笼罩下,不受控制地阵阵发软,甚至生出一股隐秘的渴望,让她几乎要支撑不住自己。 陆渊低低地唤,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就像诱惑人的魔鬼,带着蛊惑的意味。 “阿妩。” 明妩眼神渐渐迷离,伸出手朝他的胸口摸去…… 第22章 她的手在就要触及到他胸膛时, 明妩蓦地一顿,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剧痛让她瞬间清醒了过来。 她倏地收回手。 只以为是自己又被他的美色蛊惑了。在心里暗骂自己, 没出席。 陆渊也没有制止,只用他那双能洞悉人心的黑眸,定定地看着明妩,好像要将她的灵魂看穿。 忽然,他低低地笑了, 那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阿妩。” 他的气息拂过她颤抖的唇瓣,宣告般落下。 “你逃不掉的。” 陆渊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沉沉落下, 每一个字都像烙印, 烫在明妩的心尖上。 明妩心里猛地一紧, 冰凉的寒意瞬间沿着脊椎窜上头皮。 他是……看出什么了吗? 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仿佛能看穿她所有隐秘的心思。 明妩心头警铃大作, 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才勉强压下眼底翻涌的慌乱。再抬起眼时,已是恰到好处的柔弱与顺从。 "相爷说笑了, 妾身是相府的夫人,自是要在相府的。" 手指死死揪紧身下的被褥, 上好的锦缎被面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成婚大半年, 她对陆渊还算是了解。他表面看着光风霁月,实则性子霸道, 容不得人忤逆。 就是那种话本书那种:宁可我负天下人, 不可任何人负我的枭雄。 若是背他知道了她想逃离,他一定会将她关起来。这,不是他舍不得她, 更无关情爱。 而是,他将她视作了他的所有物。 就算不爱,也容不得,她脱离他的掌控。 陆渊并未接话。 他只是静静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连跳跃的烛火都僵滞了一瞬,只在他深邃的眼瞳里投下两点幽微的光。 深不见底。 “笃笃……” 极轻的叩门声打破了死寂。 “相爷,太医丞到了。” 门外是徐明刻意压低的声音。 陆渊的目光终于从明妩脸上移开,那无形扼住她的压力也随之散去。 他直起身,高大的身影离开床沿,带起一阵微凉的风,拂过明妩裸露在外的肌肤。 明妩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浊气,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仿佛溺水之人终于得以短暂浮出水面,呼吸。 “进来。” 陆渊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冽,不带一丝波澜。 绯色纱帐被重新落下,隔开内外两个世界。 明妩透过纱帐朦胧的孔隙,看着太医丞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进来。他身后跟着垂首捧着药箱的药童。 陆渊的声音隔着纱帐传来:“给夫人请脉,仔细些。” “是,相爷。” 太医丞连忙应声,在春楠搬来的小凳子上坐下。将一方丝帕覆在明妩伸出帐外的手腕上。 指尖随即搭上脉搏。 良久,太医丞终于收回手,起身,对着陆渊的方向深深一揖。 未及开口,陆渊一个眼色,太医丞便噤声,躬身随他退至外间。 明妩望着那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垂了垂眼眸。 唤春楠打来温水,简单拭擦了一下身子,便沉沉睡去。 睡得朦朦胧胧间,明妩感觉到有人在看她。 她猛地睁开眼。 帐内昏暗,窗外清冷的月光透过绯色纱帐,在地面投下朦胧的微光。一个高大身影就伫立在床前,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是陆渊。 借着那点微光,明妩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样。 墨色长发随意绾起,发梢还滴着水。水珠沿着他紧实的下颌线滚落,没入敞开的衣襟深处。 他身上只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深色寝袍,衣带系得敷衍,领口大敞,露出大片精壮的胸膛和线条分明的锁骨。 第32章 冷白色的肌肤在昏暗中泛着玉石般的光泽。 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带着沐浴后的温热潮气,与周遭微凉的空气形成鲜明对比。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还有,他这样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要做什么?! 明妩瞬间睡意全无,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动声色地往床榻内侧缩去,一面悄悄拔下发间那支最尖利的金簪,紧紧攥在汗湿的掌心。 冷声问:“你来做什么?” 陆渊没有答话,而是缓缓俯身。 高大的身躯倾轧下来,投下的阴影彻底将她笼罩。 冷冽的沉水香混合着皂角的清香,瞬间强势地侵占了狭小的帐内空间。 他敞开的衣襟离她不过寸许,那带着热意的胸膛几乎要贴上她的。 一滴水珠从他湿漉的鬓角滑下,沿着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条,堪堪停在那利落的下颌尖,颤巍巍地悬着。 “嗒” 水珠落下,不偏不倚,砸在明妩裸露的颈侧肌肤上。 激得她浑身一颤,细微的麻痒感却仿佛带着钩子的电流,瞬间在四肢百骸窜开。 那股熟悉的不受控制的酥麻感又涌上来了。 明妩咬紧牙关,竭力克制着。 攥着金簪的手因用力而骨节泛白,指尖冰凉。她整个人都绷紧了,像一张拉满的弓。 又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断裂。 若是他敢……她一定…… 陆渊说得理直气壮:“自然是来睡觉的。” “不行!” 话音刚落下,陆渊的手就已探进被褥里。 他动作很快,明妩都来不及反应。 滚烫的指尖隔着薄薄的丝绸寝衣,若有似无地擦过她腰侧软肉。强烈的酥麻感从尾椎骨轰然炸开,直冲头顶,险些让她失控地嘤.咛出声。 紧接着,掌心一空。 那支被汗水浸透的金簪,已被陆渊轻松夺去。 他拈在指间,随意瞥了一眼。 “这簪子有些旧了,待明日,我让人送些新的来。” 说罢,随手一抛,金簪被抛出帐外,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明妩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唯一的“武器”就这样没了。 陆渊黑沉的眸子落在她惊怒而微微泛红的小脸上,嘴角竟不自觉噙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 “夫人莫不是忘了,这里是东院。” 明妩一噎,挣扎着便要起身:“那我自己走。” 陆渊眸色骤然一沉。 她就这么不想跟自己待在一起吗? 当然他也清楚,这结果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抬手,轻易将明妩按回锦被中。 “你身子未愈,不宜挪动。放心,我不会碰你的。” 说完,他缓缓直起身,规矩地躺在外侧,阖上眼帘。 他没有盖被子,因着方才的动作,本就松垮的寝衣衣带彻底散开。 明妩只要一侧头,就能看到那微光中那一大片的冷白。 她快速收回目光,慌乱地侧过身背对着他。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夜色静谧,矮柜上的水漏在滴答滴答地滴着。 窗外月色一点点偏移,帐内的光线更暗了几分。陆渊的呼吸似乎愈发沉缓均匀,像是真的睡着了。 明妩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一丝。 直到传来明妩平稳绵长的呼吸,“熟睡”中的陆渊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床里侧那背对着他的,曲线玲珑的妙曼身姿上。 他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 呼吸骤然变得粗重。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无法掩饰的强烈反应,唇角牵起一抹苦笑。 子蛊与母蛊相连后,他的引以为傲的抵抗力愈发弱了。 守在屋外的徐明,见陆渊一遍一遍去外间淋冷水,心里嘘嘘不已。 好在,已入了春,温度高了些。相爷又常年练武,身体强健。 要不然这么下去,非得折腾出病来不可。 - 次日清晨,天空一碧如洗,像是一块蔚蓝蔚蓝的宝石,明澈透亮。 管家垂首屏息,将一个分量坠手的乌木匣子,恭敬地奉至明妩面前。 “夫人,这是相爷特地吩咐老奴给夫人送来的。” 匣盖开启,满室流光。 累丝嵌宝的凤头簪,点翠镶珠的梅花簪,缠枝莲纹的步摇……件件巧夺天工,价值不菲,璀璨得令人目眩神迷。 只是这些多是内务省制的。 换作旁的贵女,早已喜上眉梢。宫中御赐之物,是身份,是荣宠,是人人趋之若鹜的金字招牌。 然而,这些落在明妩眼中,却是一文不值。 只能压箱底积灰,连卖钱都卖不了。 她只淡淡地瞥了一眼,便吩咐春楠收起来。 日子如流水般滑过,转眼已是四月初。 暮春的暖风带来荼蘼花香,在朱漆回廊间游荡。 庭院里新发的枝叶早已褪去稚嫩,浓荫匝地,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明妩倚在窗边的湘妃竹榻上,窗外白花花的日头刺得人睁不开眼。 她怔怔望着那灼目的光,只觉得心口也像压着一块被晒得滚烫的巨石,沉甸甸地坠着。 陆渊…… 确实如他所言。 同榻而眠时,他恪守着“不碰她”的承诺,甚至刻意在两人之间留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空隙。 可那无处不在的威压感,如同无形的囚笼; 那夜夜萦绕在鼻尖的,独属于他的冷冽沉水香,丝丝缕缕,无孔不入; 即便背对着,那年轻男性躯体散发的,不容忽视的灼.热.,体温,隔着薄衾也清晰可辨…… 这一切都让她如芒刺在背,寝不安席。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这具身体日渐好转,一种玄之又玄的牵绊感,也在无声无息地滋长。 那是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噌”地一下,明妩猛地站起。 许是起得太急,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脚下绵软软的像是踩在棉花上。 “夫人。” 春楠大惊失色,慌忙抢步上前,扶住明妩摇摇欲坠的身子,小心翼翼地搀她坐回榻上。 声音都变了调:“奴婢这就去请太医。”说着便要往外冲。 “春楠。” 明妩叫住了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收拾东西,我们回离院。” 春楠面露忧色,迟疑道。 “可是夫人,您的身子……相爷临行前特意吩咐,您还需在东院静养些时日,不宜挪动……” “无碍。” 春楠见她心意已决,又观她此刻虽面色惨白没有血色,但眼神尚算清明,精神也还支撑得住。 便只得依言点头,转身去收拾细软。 明妩的物件本就不多,陆渊所赠的绫罗珠翠,珍玩器皿,她一件未动,悉数原封不动地留在了东院的偏屋。 春楠手脚麻利,很快便将几件贴身衣物和常用之物打点好,遣小丫鬟先行送回离院。 自己则小心翼翼搀扶着明妩,一步一顿,缓缓向外走去。 刚行至庭院,一声清朗的声音响起。 “二嫂。” 明妩循声望去。 李子树下,陆沧长身玉立。 此时花期已过,葱茏枝叶间缀满了青涩的小果,指肚大小,在穿庭而过的风中若隐若现。 乍见到明妩,陆沧眼中猝然亮起的光,瞬间驱散了多日的阴霾。 什么叔嫂之防,什么礼教大防,在那一刻皆被抛诸脑后,他几乎是本能地快步迎上前来。 他的目光,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与贪婪,紧紧锁在她身上。 她竟清减至此。 单薄得如同被风揉皱的素纸,仿佛下一刻便要随风散去。 兄长……竟未能护她周全! 剜心般的痛楚汹涌而至,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克制住将她狠狠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不能!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生生压下喉头的苦涩。 他想问,身子可好些了?他想问,这些日子……他待她可好?他想问……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在明妩清澈的目光里,陆沧胸口几乎要蓬勃而出的感情,瞬间沉寂了下去。他黯然地垂了垂眼眸。 在距离她五步之外停下脚步,维持着合乎礼数的距离。 面上又是那一副温和知礼的笑。 “二嫂安好。” 明妩靠在春楠身上,勉强扯出一抹虚弱的笑意,声音轻若蚊蚋。 “三公子安好。” 陆沧的目光落在她憔悴的容颜上,眼中快速闪过一抹心疼,随即从袖中取出一个精巧的锦盒,双手奉上。 第33章 “二嫂身子要紧。这是小弟机缘巧合寻得的一支百年老山参,最是温补气血,固本培元。二嫂莫要推辞,权当……小弟一点心意,万望收下,好生调养。” 那锦盒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明妩忙婉拒:“三公子心意,我心领了。只是此物太过贵重,万万……” 话音未落,陆沧已不容推拒地将锦盒按进春楠手中,仿佛怕她再拒绝。 “二嫂保重!” 他匆匆丢下一句,转身便走。 然而,刚走出两步,他身形猛地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要紧的事,倏然回头。 他快步折返,凑近明妩身侧,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和凝重,目光飞快地扫过四周。 “二嫂,齐蓝遭蛊种反噬,有些不太好。母亲那边……恐会……二嫂务必多加小心。” 明妩心头剧震,还未及细思。 突然一道熟悉的娇叱破空而来。 “你们在做什么?!” 宋雨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疾步冲到近前。她发髻上那支赤金点翠凤尾步摇,随着她激烈的动作剧烈晃荡。 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 她不由分说,一把将陆沧从明妩身边狠狠拉开,声音尖锐得几乎变了调。 “三表兄。你离二表嫂这么近做什么?!” 陆沧一向温润如玉的面庞,因这当众的质问和拉扯而浮起怒意,他猛地甩开宋雨萱的手。 厉声道:“宋雨萱!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 宋雨萱眼圈瞬间红了,声音带着哭腔和不顾一切的尖锐。 “难道不是你自己心虚?你方才……” “住口!” 陆沧脸色铁青,飞快地瞥了一眼明妩,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难堪。 厉声截断她的话:“你简直是不可理喻!” 言罢,猛地拂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 宋雨萱死死盯着他决绝远去的背影,贝齿紧咬着下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明妩与春楠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措。 明妩定了定神,斟酌着字句,试图安抚。 “郡主……三公子他方才……或许是情急了些,并非有意凶你,你莫要往心里去。” 宋雨萱缓缓转过头,看向明妩,眼神复杂难辨,似有委屈,有嫉妒,更有深深的挫败。 她喃喃自语,声音轻飘飘的,带着自嘲。 “是啊,他急了……因为我戳中了他的心事。” 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明妩心头微叹,她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觉词穷,不知该如何宽慰这个为情所困的少女。 宋雨萱忽然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直直看向明妩,带着孤注一掷的祈求。 “表嫂……你不要喜欢三表兄,好不好?” “郡主!” 春楠惊得倒抽一口凉气,失声低呼。 “您……您怎能说这样的话?这若传出去,夫人清誉还要不要了?” 三公子可是相爷的亲弟弟,郡主便是再急,再伤心,也不能空口白牙,说这种话。 宋雨萱被春楠这一喝,也猛然意识到自己言语的孟浪与可能带来的后果。脸上血色褪尽,愧疚地低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 然而,她却依然固执地看着明妩,等待一个答案。 明妩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唇角缓缓绽开一抹了然的笑意。 少女的心事,她如何不懂? 曾几何时,她自己亦是如此。 哪怕只是远远见着陆渊与旁的女子说上一句话,或是无意间的一个眼神交汇,都足以让她心绪翻腾,辗转难眠。 陷入情网的少女啊,总是这般草木皆兵,患得患失。 将他身边所有的异性都当成敌人防范。 只凭着一腔孤勇,披荆斩棘,却从来没想过,或许他根本就不喜欢自己。 她收敛了笑容,郑重地看着宋雨萱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道。 “郡主放心。我明妩,此生此世,绝不会对三公子有半分男女之情。此心此意,天地可鉴。” 宋雨萱紧绷的肩膀瞬间松懈下来,长长地,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 她深知,若明妩对陆沧有意,以陆沧那执拗的性子,怕是翻天覆地也要争上一争。陆家的男人,性子都固执,都有癫狂的一面。 万幸……万幸明妩的心,在陆渊身上。 心头巨石落地,宋雨萱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真心的笑意。 她挽住明妩的手臂,声音软糯娇憨。 “表嫂……方才是我失言了,你……你别生我的气,好不好?” 她是真心喜欢这位表嫂的,不愿因陆沧而生出嫌隙。 “不会。” 明妩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投向远处如黛的朦胧山影。 她看得出陆沧对宋雨萱并没有感情,她不愿这个天真烂漫的姑娘,走她的老路。 便想着劝一劝。 语气带着过来人的苍凉。 “只是郡主,爱上一个心不在你身上的人……这条路,太苦了。” “我不怕苦。” 宋雨萱挺直了脊背,眼中闪烁着倔强的光芒,带着少女特有的天真与固执。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只要我待三表兄好,真心实意,日复一日,他总能看见的。” 她像是在说服明妩,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明妩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亮,终究只是轻轻一叹,未再多言。 情之一字,若非亲尝其苦,旁人劝解,终是隔靴搔痒。 “哦,对了!” 宋雨萱忽然想起正事,语气又变得犹豫起来。 “表嫂,你上回托我向兄长打听的女户一事……我同他说了,只是……” 她欲言又止。 明妩的心骤然悬起,指尖微微蜷缩:“怎么了?” 宋雨萱忙道。 “表嫂别急。兄长没有拒绝。只是……他说此事非同小可,涉及律法章程诸多细节,让表嫂……亲自去与他面谈方妥。” 她小心地观察着明妩的神色。 亲自面谈…… 明妩心中了然,求人办事,自当如此。 她压下翻涌的思绪,面上浮起一丝礼节性的浅笑。 “这是自然,理当如此。烦请郡主告知宁王殿下,明妩改日定当登门拜访。” “不用改日!” 宋雨萱见她应允,立刻接口道,“兄长明日就在仙乐楼,他说……明日巳时四刻,仙乐楼天字号雅间,他在那里等你。” “好。” 明妩颔首应下。 一旁的春楠却是脸色骤变,失声道。 “夫人,明日……明日相爷就要回府了。这……这如何使得?” 那宁王殿下,就是个风流子,坊间传闻他红颜知己无数,行事风流不羁,夫人孤身前去,万一…… 要是明日相爷回来,瞧见了…… 春楠脸色一白,不敢再想下去。 明妩眼神坚定:“我意已决。” 这或许是她挣脱牢笼、争取一线生机的唯一机会,纵有千难万险,她也必须去闯一闯。 - 次日,仙乐楼。 天字号雅间临水前而设,雕花窗棂半开,湖风送来湿润的水汽,吹散了室内略显甜腻的熏香。 明妩端坐在铺着锦垫的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指尖无意识地掐着掌心。 春楠站在明妩身后,警惕地盯着坐在对面的那位风流倜傥的王爷。就好像他是十恶不赦的采花大盗。 宁王宋衍,一身云锦常服,玉带束腰,姿态慵懒地斜倚在窗边的软榻上。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玲珑剔透的白玉杯,目光却像是带着钩子,一点也不避讳地在明妩苍白却难掩昳丽的脸庞上流连。 “表嫂想立女户,莫不是想……休了表兄?” 就在这时,门外走过一道人影,那人听到屋内的谈话,蓦地停下脚步。 “砰!” 门被大力推开,刺目的光涌入,在门口勾勒出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玄色锦袍,正是刚回来的当朝丞相,陆渊。 赫然立于门前。 第23章 门被撞开的巨响在雅间内回荡, 震得明妩心头发颤。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该午后才到的么? 她特意换了身不起眼的素色衣裙,藏在宋雨萱的马车里溜出来。本想着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办完事,再悄无声息地回去。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他。 他站在门外多久了?又……听去了多少? 明妩搁在桌沿的手倏地攥紧,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软肉,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下喉头涌起的惊悸。 方才还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宋衍,脸色微变,手中把玩的白玉杯无声地顿住。 侍立一旁的春楠更是魂飞魄散。 陆渊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门口。 第34章 逆着光,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 只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扑面而来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寒气。 几乎瞬间就让房子里的温度, 骤降到了冰点。 他那深不见底的黑眸, 毫无温度地在屋内一一扫过, 最终落在了,脸色惨白的明妩身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唯有楼下画舫飘来的丝竹靡音, 伴着歌女婉转悱恻的吟唱, 成了这死寂空间里唯一的背景。 宋衍最先反应过来。 他放下把玩的白玉杯,脸上重新挂起惯常的, 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笑。 丝毫没有自己私下约人家妻子出来,还挑唆人休夫, 被当事人撞见的尴尬。 “表兄?何时回来的?怎不提前知会一声?小弟也好设宴, 为表兄接风洗尘呐。” 陆渊置若罔闻。 他的目光,自破门而入的那一刻起, 便牢牢钉死在明妩脸上。 那目光如有实质, 带着山崩海啸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寸寸碾过她苍白的肌肤。 让她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 她仿佛能听到自己的骨骼在这威压下发出细微的哀鸣。 她想别开脸,然而整个人就像是被无形的锁链缚住,完全动弹不得。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急速攀升, 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 房间里静得可怕,连呼吸都仿佛成了奢侈。 陆渊动了。 他缓缓抬步。 皂色官靴踏在光洁的木地板上,“笃笃笃”声音不大。然而在寂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了众人紧绷的神经上。 他每逼近一步,雅间内的空气便稀薄一分。 春楠再受不住,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 突然的声响,惊得明妩浑身一抖,她下意识地想往后撤,背脊紧贴在冰凉的椅背上。 宋衍甚至有一种又回到了,当年宫变那日。陆渊踏着满地血污与残肢断臂走来的情景。 一股寒意直冲天灵盖。 他面色一白,握着白玉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 几息后,他再次扬起笑。 “表兄何必动怒,我与表嫂不过闲话几句家常……” 陆渊微微侧头,目光终于第一次正式落在宋衍脸上。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所有物被觊觎的阴鸷薄怒。 “宁王身为皇家子弟,私下邀约内子,于礼不合吧?” 宋衍嬉皮笑脸地摊手:“表兄,你还不知道我么?向来不拘小节……” 话音未落,陆渊冰冷的视线已如刀锋般剜来。 “你如何本相不管,但你不该将主意,打到本相夫人的身上。” 宋衍面上的笑僵住。 陆渊虽是他表兄,但到底是臣子。他身为亲王,陆渊却当众这般教训他,丝毫不给他面子。 陆渊并没有将宋衍放在眼里,说完,再不看他一眼。 他大步走到明妩面前,高大的身躯完全遮蔽了窗棂透入的光线,投下浓重阴影像是一个从天而降的巨大囚笼。 将她彻底笼罩住。 他垂眸,沉沉地俯视着她。 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夫人病体未愈,不宜在外久坐吹风。” 这屋里哪里有风?简直就是睁眼说瞎话。 当然这话,明妩不敢说。 她紧抿着唇,坐着一动不动,低头看着白瓷杯中微微晃动的茶水,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 陆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朝她伸出手。 “不要。” 几乎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衣袖的刹那,明妩如躲避洪水猛兽一般,身子猛地向后一缩。 她的动作太大,带倒了面前半满的茶盏。 温热的茶水倾泻而出,瞬间浸透了桌布,深色的水渍迅速蔓延。 茶杯在桌上滚了几圈,“哐当”一声落在地板上,碎成数片。 陆渊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 指尖距离明妩的衣袖,不过寸许。 他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是那只悬停的手背上,根根虬结的青筋无声地暴起,昭示着他被压抑着的怒火。 空气彻底凝固了。 连楼下那缠绵的歌声,也在这一刻被掐断。 雅间内,静得能听见茶水从桌面滴落的“嗒嗒”声,以及春楠压抑到了极致的,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宁王见过陆渊发怒的样子,可这般隐忍不发,还是头一次见。 他不由再次将目光投向那个被陆渊高大身影笼罩着的女子。 她低垂着头,露出一截修长白皙如天鹅般优美的颈项,姣好的樱唇天然地微微上翘。 即便被陆渊的气势压得身体微微颤抖,她那单薄的背脊却仍倔强地挺直着,不肯弯折半分。 宋衍见过的美人很多。 可这般,柔弱,坚韧又娇媚的,他还是第一次见。 心头猛地一跳,一种混合着惊艳与怜惜的异样情绪悄然滋生。 他清了清嗓子,笑着道。 “表兄,表嫂只是应我之邀,来谈点小事。你这般阵仗,未免太过吓人,也着实唐突佳人了。” 陆渊凌厉的目光倏地扫向宋衍。 “此乃本相的家事,宁王未免管得太宽了。” 话音未落,他已俯身,不由分说地将明妩打横抱起。 “啊!” 明妩惊呼一声,本能地挣扎扭动。 臀侧突然被一只大手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紧接着,他的唇几乎贴在她耳垂上,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威胁。 “再动一下,本相就当着宁王的面,把你按在腿上,好好教训。” 他说话时,呼出的灼热气息打在她耳珠上,钻进她耳朵里。 明妩浑身一僵,耳尖瞬间烧得通红。 是气的。 裙裾下,那只掐在她臀上的手,拇指甚至恶劣地摩挲了一下。 明妩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 禽兽! 他怎敢……怎敢在旁人面前如此…… 明妩呼吸一窒,长睫剧烈地颤抖,僵着身子一动不敢动。 心里将这狗男人骂了千万遍。 陆渊很满意她的乖巧听话,喉间溢出一声低笑,奖励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抱着她,大步流星往外走去。 宋衍面色有些难看,他知道,陆渊此举,是在宣示主权,同时也是在警告他。 “啧,表兄这是要当众上演夫妻情深,羡煞旁人么?” 宋衍语气有些酸溜溜。 其实自上回在乌衣巷见到明妩,他就被她的美貌惊艳到了。所以,在妹妹宋雨萱说出,她想咨询女户时。 他立马就答应了,还要求她出来见一面。 陆渊脚步下不停,只在与宋衍擦身而过侧时,微微侧目。 “宁王若羡慕,不如奏请太妃,早日为你择一位贤良淑德的王妃。” 说完,陆渊抱着明妩走出雅间。 仙乐楼内的宾客,在见到陆渊竟抱着一个女子出来后,都惊诧得瞪大了眼。在陆渊冷目扫过了时。 又都齐刷刷地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直到那身影消失在仙乐楼外。 宾客们才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交头接耳。 “传闻陆相不近女色,便是新娶的夫人,也不亲近。现在却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抱着一个姑娘。只是不知这姑娘是哪家的贵女。” “应该是齐家姑娘,坊间不是都在传,那才是陆相心尖尖上的人么。” “哎,只是可惜了那丞相夫人,听说生得极是貌美。” …… 走出仙乐楼,天色骤然阴沉,厚重的乌云吞没了最后一丝阳光,雨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在青石板上溅起一片迷蒙水雾。 斜飞的雨丝,在她素色裙裾上洇开深色水痕。 未等她反应,一件带着体温的玄色大氅已不由分说地兜头罩下。 独属于他的气息瞬间将她吞没。 眼前陷入一片黑暗,唯有他衣襟边缘,银线勾勒的繁复云纹,在昏暗天光下折射出幽冷的微芒。 随后,她感觉自己被放置在柔软的坐垫上。 头顶遮蔽视线的黑暗被骤然扯开。 刺目的光线让她不适地闭了闭眼,长睫颤动。再睁开时,发现人已置身在一辆华贵宽敞的马车里。 陆渊并未立即坐下。 他就那样半蹲在她面前,一手撑在她身侧的车壁上,身体微微前倾。 这个姿势,将她娇小的身子完全困在他高大的阴影里,密不透风。 两人离得极近。 近到两人的胸膛几乎贴到了一起。 明妩心尖一颤,下意识想伸手推开他,然而指尖刚触到他微凉的衣襟,全身便泛起一阵奇异的酥麻酸软。 仿佛被抽去了骨头,根本没有一点反抗之力。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沉沉地锁着她,像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古井。 第35章 翻涌着她看不透的暗流。 明妩被他看得头皮发麻。 “去仙乐楼做什么?” 车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天幕!刺目的光如银蛇般,倏地从被风卷起的车帘缝隙钻进来。 将昏暗的车厢照得亮如白昼。 那一瞬,雪亮的光照亮他的脸。 他眸色如墨,下颌线条凌厉得像是被刀削过。 半垂的睫毛在冷光中镀上一层近乎锋利的银边,连呼吸时微微滚动的喉结都清晰可辨。 光褪去时,他的轮廓又重新陷进黑暗里。 哗啦—— 天像是破了一个大洞,豆大的雨点密集地砸在车顶,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将车厢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明妩的心脏在狂跳,手指紧紧抓住车凳边缘,指甲几乎要嵌进木纹里。 强作镇定地迎上他的目光。 “……只是出来随意逛逛。” “哦?只是逛逛?怎么那么巧,就与宁王呆在一间屋子里。若是我不去,你们是不是……” 听他竟用如此龌龊的心思揣测自己。 明妩气得浑身发抖。 连日来积压的委屈,恐惧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防。 她几乎是本能地扬起手,狠狠朝他脸上扇去! 只是陆渊是何等人物?怎么可能会被她一个弱女子打到? 她才抬手,就他精准地擒住了。 陆渊冷笑:“怎么?被本相戳破心思,恼羞成怒了?” 捏着她手腕的拇指恶意地在她细腻的肌肤上重重碾过,留下暧昧的红痕。 明妩狠狠瞪着他,杏眸中怒火中烧。 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想将手腕从他的禁锢中抽出。然而,那箍她手腕的力量却跟铁钳似的,纹丝不动。 “陆渊。你……你放开我。我没有,我与他清清白白。” “清清白白?” 陆渊嗤笑一声,眼神却愈发阴鸷,俯身迫得更近,几乎与她鼻尖相抵。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明妩,你当本相是傻子,还是当天下人都是瞎子?” 他空着的那只手猛然抬起,捏住了她小巧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她小巧的下巴 “告诉我,他碰你哪里了?”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 “是这里?”拇指用力碾过她被他捏得泛白微肿的下唇。 “还是……这里?” 他的目光,从她纤细脆弱的脖颈,缓缓滑下,停留在她被雨水洇湿的衣襟处。 薄薄的衣料紧贴着肌肤,清晰地勾勒出饱满的曲线。 明妩被他话语里的暗示刺激得浑身剧烈颤抖。 “陆渊!你混蛋!你无耻!” 她猛地抬腿,用尽全身力气向最脆弱的地方袭去。 然而,他却早一步。 有力的长腿抬起,以一种绝对的姿态,强硬地压制住她的双腿。 将她彻底钉在座位与他身体形成的狭小空间里,动弹不得。 最令她绝望的是。 即便在如此屈辱,恐惧的时刻。 她的身体深处,竟因他强势的贴近,他灼热的体温,他充满侵略性的气息。 无法控制地泛起一阵阵陌生的,令她羞耻欲死的欢愉。 这感觉与恐惧,羞耻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在尖叫,在挣扎。身体却背叛了她,像一滩不受控制的春水,在他的禁锢下软成一团。 明妩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难堪,泪珠终于夺眶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 重重砸在陆渊捏着她下巴的手背上。 那泪珠滚烫,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指尖猛地一缩。 几乎是狼狈地,他骤然松开了钳制她下巴和手腕的手,像被那滴泪灼伤到。 他猛地直起身,退开一步,坐回到对面的车凳上。 他侧过头,紧抿着唇,望向车窗外被狂暴雨幕模糊的街景,下颌线紧绷。 车厢内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和车顶狂暴的雨声。 半晌,他才生硬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哭什么?” 明妩微怔,纤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她没想到,方才还暴怒凶兽一般的陆渊,会这么轻易放过她。 难道……真的是母亲说的,女人的眼泪是对付男人最好的武器? 既然如此……那她…… 若可以,她真想让他爱上自己,然后再狠狠将他抛弃。让他也尝尝自己尝过的痛苦。 当然,明妩也知道,这只能是她不切实际的幻想。 像陆渊这样冷酷无情,没有心的人,是不可能真正爱上任何人的。 明妩垂下眼,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眼底的情绪,肩膀微微瑟缩,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哽咽和刻意的柔弱。 “妾身知道……相爷素来不喜妾身……可妾身对相爷的心意,天地可鉴……相爷怎能……怎能这般污蔑妾身清白?” “相爷这是……要生生逼死妾身吗?” 她刻意将“逼死”二字咬得又轻又颤,带着无限委屈。 陆渊的瞳孔微颤。 明知她这话里掺了水分,算计。 可听着她带着哭腔的控诉,心脏深处却蓦地泛起一阵细微却尖锐的刺痛感。 像是有无数根细密的针,一下一下,扎在那处最柔软的地方。 他转过头,目光复杂地看向那个缩在角落,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女人。 轻叹了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语气虽仍显生硬,却已明显软化。 明妩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不依不饶地追问。 “那相爷是何意思?” 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眸,此刻被泪水洗过,清澈明亮得仿佛一汪清泉。 眼尾处还残留着哭过的淡淡嫣红,像是春日里初绽的桃花。 湿漉漉的眼神望着他,显得格外乖巧,软糯,又带着一种惊魂未定,惹人怜惜的脆弱。 陆渊素来坚硬的心,竟被这眼神看得微微塌陷了一块。 他大手一伸,动作霸道,又刻意放轻了力道,地将明妩揽进自己怀里。 “我不该那般说你。”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带着安抚意味。然而下一句,话锋一转,命令道。 “但。你以后,不准再见宋衍。他那个人风流得很,接近你,绝非好意。” 陆渊第一次在背后说人怀话。 在陆渊看不见的角度,明妩唇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 宋衍不怀好意? 你陆渊自己呢? 恐怕比之宋衍,犹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明妩将脸更深地埋进他怀里,乖巧地点头。 “……妾身知道了。” 她只说知道了,没说会不会照做。 - 雨一连下了数日,直到这日才终于放晴。自那日陆渊将明妩送回来后,就又急匆匆离开了。 许是不放心,他将徐明留下了。 从徐明口中,明妩才知道,扬州的事务尚未了结。将她送回府里后,又马不停蹄地折返去扬州了。 明妩坐在窗前,整理着妆奁盒子的信件。 她纤细的指尖在那些泛黄的纸页上流连,目光看向窗外。 天空一碧如洗,像一片蓝色的绸缎子,上面飘着一片片薄纱似的白云。 “春楠,将这些……都拿去烧了吧。” 春楠一惊,这可是夫人最宝贝的东西。 她小心翼翼地问:“夫人,真的要烧吗?” 明妩沉默了片刻。 指尖再次抚过盒盖冰凉的木质纹理,仿佛能触碰到里面封存的旧日时光。 良久,她才轻声道:“罢了……收起来吧。”顿了顿,又加了一句,“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 “……是。” 春楠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妆奁盒子,转身去了偏室。 庭院里,几株被雨水洗过的海棠,花瓣零落,新叶绿得发亮。 “表嫂。” 院外响起宋雨萱的声音,话音未落,一道鹅黄色的身影已一阵风般旋进来。 春楠刚安置好妆奁从内室出来,见状忍不住笑着打趣。 “郡主今日偷跑出来,就不怕太妃娘娘又派人来‘请’你回去?” 宋雨萱萱浑不在意,捏起一块桂花糕,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含混不清地道。 “才不会呢。” “母妃她现在,正忙着为兄长相看王妃呢。哪还顾得上管我?” 她得意地扬了扬精巧的下巴,咽下糕点,眉眼间全是逃出生天的松快。 “我可算能透口气了。” “宁王殿下?” 宋雨萱用力点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可不就是他嘛。” “你说气人不气人?都二十三了,后院空荡荡的,别说正妃侧妃了,连个侍妾通房都没有。这临安城哪家公子像他这般?” 第36章 她凑近了些,一双灵动的杏眼滴溜溜转,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道。 “你们不知道,母妃私下里跟我嘀咕,都疑心皇兄他……”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压低声音,“是不是有那断袖之癖呢。” “啊?!” 春楠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声音压得比宋雨萱还低。 “那……那宁王殿下他……真、真是……” 她“是”了半天,也没敢把那个词说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随即又觉得不对啊,宁王殿下的风流是满整个临安城都知道的,怎么可能会是断袖? 若不是宋雨萱今日说,她都要以为宁王后院妻妾成群了呢。 主要是他的名声实在是……不好。 宋雨萱眼睛一瞪,立即为兄长辩护。 “自然不是。兄长亲口跟我说的,他有喜欢的人了。只是……” 她小脸垮了下来,带着几分惋惜。 “只是……只是那女子,唉,已经嫁作他人妇了。” 春楠不太相信,宁王虽权势不如相爷,但那也是个亲王,当今皇帝的堂兄。怎么可能会对一个女子求而不得? “是不是宁王殿下不想成婚,拿这做借口。” 宋雨萱恍然大悟,一拍桌子。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兄长真是太可恶了,亏我还可怜他,竟然骗我。不行,我得去把这事告诉母妃去。” 宋雨萱说着就风风火火往外跑。刚跑出门,想起还有正事没办,又折返回来。 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素笺信封,递给明妩。 “喏,差点忘了,兄长让我带给你的。” 明妩先是一愣,随后想到她摆脱赵衍的事,莫非是…… 眼睛一亮,忙伸手接过。 拆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纸。 信笺上,宋衍说。 “女户”文书已办妥,只待最后几道官印落定,过些时日便能送到她手上。 信的末尾,他还特意添了一句:若她想离开相府,他可以助她。 第24章 明妩死死盯着那几行字, 看了又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是真的。 女户文书真的办妥当了。 她真的可以有机会离开了。 ‘离开’这两个字,像是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灯火, 驱散了她连日来压抑在心底的恐惧,屈辱与不甘。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指尖死死掐着信纸边缘,薄薄的纸页微微颤抖了起来。她死死盯着'女户文书'那几个字,仿佛要将它刻进骨子里。 对末尾那句'可以助她'。 她没有当真。 毕竟, 宁王与陆渊是表兄弟,他的亲生母亲太妃,就是出自陆府, 也就是陆渊的姑姑。 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戚。 怎么可能会真心帮她?说不定他就是在试探她的口风。 “表嫂?” 宋雨萱见她神色有异, 拿着信纸半晌不动, 心下便有些忐忑。 莫不是兄长那风流性子又犯了,在信笺里写了什么孟浪轻浮之语, 冒犯了表嫂? “可是兄长在信上……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混账话?” 没待明妩回话, 她又快速道。 “兄长那个人就是那样,口无遮拦, 没个正形。表嫂,你别往心里去。” 明妩回过神, 将信叠好重新放进袖兜里, 笑着摇头。 “郡主多虑了,并无不妥之处。有劳郡主亲自跑这一趟, 明妩感激不尽。” “哎呀, 表嫂跟我还这般客气作甚?” 宋雨萱闻言松了口气,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不在意地挥了挥手。但很快, 那笑容就敛去了。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花,眼神飘忽,几次偷偷瞥向明妩。 欲言又止。 明妩静静看着她,心中了然。 宋雨萱素来明媚张扬,快言快语,说话做事从不拐弯抹角,能让她露出这般神情的。 除了陆沧,还能有谁? 陆家的男人,果然都是祸害! 明妩温声道:“郡主可是还有事?但说无妨。” 宋雨萱脸蛋倏地一下红了,神情也变得羞涩扭捏起来。低头摆弄着桌上的茶杯,期期艾艾道。 “表嫂,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啊?” “何事?” 宋雨萱快速又掏出一个信封,与方才那信封的纸张是一样的。只是在信封的右上角画了一个粉红的小红心。 嗅着有淡淡的桃花香,是用桃花做成的颜料画的。 可见其用心。 “表嫂,请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三表兄。” 明妩眉头微蹙,想拒绝。 一是,陆沧是她的小叔子,到底男女有别,她不好与他接触,更何况这种私相授受的东西。 二则,她希望宋雨萱不要越陷越深。 “我……” 宋雨萱蹲到明妩一面,双手合十,一双眼祈求地望着她。 “表嫂,好表嫂,求求你了。”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陆沧就不再见她。她用尽了办法,他都不为所动。 宋雨萱知道陆沧是在气她,气她险些将他见不得人的心思说出来。 冷静下来,宋雨萱也知道是自己错了。 即便陆沧喜欢表嫂又能怎样?他是永远都不可能跟表嫂在一起的。既然这样,她为何还要计较? 陆沧这般用情,不正是说明了,他是一个重情的人么? 俗话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她宋雨萱偏不信,以自己一片赤诚真心,日复一日,水滴石穿,会暖不化他的心?只要他肯给她机会…… 总有一日,总有一日,他会看到她的好的。 看着面前少女眼中不顾一切的执着,与卑微。 明妩终叹了口气,点头应下了。 “多谢表嫂,表嫂你最好了。” 宋雨萱眼中迸射出璀璨的光彩。她欢喜得跳起来,她觉得,只要表嫂出面。陆沧定会看到这封信,定会出来见她。 她慎重地将信封放到明妩手里,又紧紧握住明妩的手。 像一个啰嗦的老太太,反复叮咛。 “表嫂千万记得,一定要亲手,交到三表兄手上。一定啊。” 直到得到明妩再次肯定的应允,她才如释重负,带着满心的雀跃与希翼,离开了离院。 “夫人,真的要去送信?”春楠问, 明妩点头,既然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这是她为人处事的原则。 不过,现在要紧的不是这个。 她将那信封放在桌子上。 吩咐春楠将门窗都关好,又让她坐在自己对面。 春楠依言坐下,双手放在膝上,不自觉地揪紧了裙裾,指节微微泛白。 夫人从未如此郑重其事地与她单独密谈。 一股强烈的不安攫住了她。 明妩斟酌了,慎重地问。 “春楠,若有一日,我需离开相府,再不归来……” 她刻意顿了顿,给春楠消化的时间,清晰地看到春楠瞬间瞪大的眼睛和陡然苍白的脸色,才继续道。 “你,是愿随我同行,还是选择留在相府?” 她看着春楠惊愕得几乎失语的模样,又温声补充。 “不必立刻回答,更无需有负担。无论你作何选择,皆是你的自由。若你愿留下,我定会为你安排妥当去处,寻一处安稳差事,保你后半生无虞。” “春楠,若有一日,我要离开相府,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相府。若你决定留下,你放心,我会安排好你的去处。” 她心中已有计较,若春楠留下,她就将春楠托付给宋雨萱。 春楠想也没想就给出了答案。 “奴婢跟夫人走。” “好。” 陆渊去了扬州,没在府里,这是她最好的机会。 “春楠,你找个时间去旁敲侧击一下,看相爷什么时候回来。”她得赶在他回来之前离开。 春楠点头,正欲出门。 就在这时,院子里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明妩脑子里浮现出在仙乐楼的那一幕,心蓦地一紧。 该不会是……陆渊又回来了?! 这个猜测让她一下子慌了神,倏地一下站起来。因为起得太急,袖口一松,藏在里的信件,悄无声息地掉落在了地上。 “夫人,明府老夫人来了。” 明妩紧绷的肩线骤然一松。 还好,不是他…… 随即又唾弃自己,没出息,她又没做什么亏心事干什么要怕他? 恐怕自己主动离开相府,成全了他跟齐蓝,正合了他的意吧。待到她走后,再宣布她的病逝。 既不损他的名声,又维持了相府体面,她也脱离了苦海。 一举三得。 多好。 她觉得自己真的是太善良了,他与那齐蓝那般对她,她不但没有报复,还主动成全他们。 第37章 天下有她这样不计前嫌,知情达理的前妻吗? 当然,最主要的是,陆渊权势太大,又太聪明。她便是拼上所有,都动不了他一根毫毛。 说不定还会连累身边的人,跟着她一起陪葬。 她虽然不聪明,但一向识时务。 既然不可为,那就不为。 正想着,门外便传来一声不耐的催促。紧接着,“咣当”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撞在墙上又弹回些许。 一个身着簇新大红描金裙衫的妇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带起的风让发髻上的金步摇摇甩出残影。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明妩的母亲,林氏。 林氏甫一进门,目光便如探照灯般精准地落在了明妩身上。 她快步上前,担忧地问:“阿妩。听闻你身子不爽利?可好些了没?” 这句关心的话。就像一把钥匙,猝然拧开了明妩连日来,受到的委屈,恐惧,和被当作药引的屈辱。 她眼眶一热。 泪险些流了下来。 她快速扭过头去,假装望着窗外。 极力压制着眼就要汹涌而出的泪意。 午后的阳光,褪去了温柔变得有些炙热,透过盖在屋顶的梧桐枝叶的缝隙,从窗棂肆无忌惮地洒进来。 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光斑。 一阵风过,那光斑就都摇曳舞动了起来。 待到光影重归平静,明妩也勉强压下了心里的波澜。 她缓缓转过身,对着已在主位坐定的林氏,敛衽深深一福,声音刻意放得平稳。 “劳母亲挂心,女儿……一切尚好。” 林氏接过春楠奉上的茶,漫不经心地撇了撇浮沫,浅浅呷了一口。这些饮茶的贵妇做派都是她来临安后,跟那些官夫人们学的。 眼皮微撩,目光淡淡扫过明妩略显苍白的脸。 “嗯,无事便好。” 这轻飘飘的“无事”二字,像根刺扎在春楠心上。 夫人总是这样。 什么都忍着,受着,自己扛着。 难怪明老夫人从不曾真正在意过。 她从小听老人说: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 夫人就该把在相府受的苦楚,桩桩件件都告诉老夫人。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女儿的? 老夫人若知道了,定会为夫人做主的…… 春楠再也按捺不住,跪到林氏勉强,冲口而出。 “老夫人有所不知的,夫人前几日险些都……” “春楠。”明妩出声制止。 林氏搁下茶盏,描画得细细长长的眉毛一挑,看向春楠。 “险些怎么了?说下去。” 春楠得了允许,胸中憋闷许久的愤懑如开了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还不是那齐蓝。” “仗着相爷不在府中,竟敢胡说什么要用夫人的血做药引子治病。指使恶仆将夫人强掳了去,要放夫人的血。” “什么?!” 林氏霍然起身,双目圆瞪,一掌狠狠拍在桌面上。 “哐当!” 杯盏被震得跳动了一下,温热的茶水从杯口溢出来。浅褐色的茶水,顺着雪白的瓷壁蜿蜒流下。 洇湿了桌布。 “岂有此理。一个连妾室名分都没有的贱婢,也敢爬到当家主母头上作践?反了天了!” 明妩心中一暖。 母亲,这是在为她动怒。 或许,自己长久以来真的误会了,母亲心里,其实是疼爱她的。 明妩突然生出了一股冲动,她要将自己打断离开相府的事,说与母亲听。 她到底只是一个才不到十八岁的姑娘。阅历浅薄,这些天,这些事,压在她心里,沉甸甸的。 连一个商量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遗漏掉什么。 若是母亲能…… “母亲,我想……”离开相府。 她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觉察的颤抖,刚开口。 林氏训斥的话就已劈头盖脸砸下来。 “没用的东西。” “被人欺负到这份上,连个声响都没有。你怎么这么窝囊。” “看看你阿娘我,你爹当年带回来那么多不安分的?哪个不是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谁敢蹦跶,我打折她的腿,撵她出门。” 林氏越说越气,手指几乎要点到明妩额头上。 “你就是个没用的。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不知道反击。” “阿妩,阿娘早教过你,做当家主母,心不狠,站不稳。你总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现在好了,连个下贱胚子都敢骑到你头上撒野,你连自己正室的体面都护不住。怨得了谁?!” 她选择性忘记了,她忙着整天跟那些妾室吵架打架。根本没时间管明妩,不顺心了,就是训斥,责骂。 要她听话,要她乖巧,要她懂事。 从没有教过她,如何掌家,如何处理危机…… 现在又来指责她没用,没出息。 林氏说累了,重新坐回椅中。见明妩乖巧地低着头一声不哼。心里的气消去了些,语气也放得柔和了几分。 “你是我的亲骨肉,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我能害你么?” “这次吃个亏也好,长个记性。往后,要多听听阿娘的话,记住了吗?” 春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满心期盼的老夫人能疼惜夫人,然而,等来的却是老夫人对夫人更深的苛责。 夫人明明才是受伤的那个啊,为什么要去指责夫人? 春楠想不通。 “老夫人。您是没瞧见夫人当时有多凶险。那刀……” 林氏打断:“那是她自个儿没用。” “我早说过。要趁着那狐媚子根基未稳,就该牢牢抓住相爷的心。” “只要男人的心在你这里,莫说一个齐蓝,就是十个,也翻不出你的掌心去。” “这都是阿娘活了这么多年,才得来的教训。当初,要是有人告诉我这些,我与你父亲也就不会……” 林氏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阿妩,你不要怪阿娘念叨你。阿娘也是爱之深责之切,阿娘不希望,你跟阿娘一样,悔恨终身。” “你明不明白?” 明妩垂了垂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留下一道浅淡的阴影。 “母亲,我与你不一样。” 林氏眼睛一瞪,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有什么不一样?不就是夫妻之间,男男女女的那点事吗?别以为当了丞相夫人就……” 明妩声音清晰,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相爷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我们……总之我的事,母亲不必再费心了。” 林氏声音骤然拔高。 “我是你母亲,你的事,我怎么能不管?”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是商户之女,让你抬不起头。你怪我们给你一个好的出身是不是?” 明妩只觉一股巨大的疲惫感铺天盖地涌来。 “我没有。” “没有?我看你就是。你现在是丞相夫人了,了不起了,瞧不起我们这些商贾了,是不是?” 明妩知道说不通,便干脆闭嘴,不说了。 林氏见明妩沉默,觉得她就是被自己说中了。她气得面红耳赤。 “明妩,我告诉你,不管你是谁,你永远都改变不了,你是我的女儿,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事实。” “明家将你养得这么大,你该为明家考虑了。” 林氏语气生硬地问:“上回跟你说的,让你给你兄长在户部找个差事的事,怎么样了?” 明妩抬眼,看着林氏,平静地道。 “我没跟相爷说。” 林氏的脸色瞬间铁青,她声音尖利得几乎破音。 "你说什么?我千叮咛万嘱咐的事,你竟敢……" “你这个逆女!” 最后一个字是吼出来的。 林氏怒极攻心,扬起手,带着一股凌厉的风,朝着明妩的脸颊狠狠掴去。 明妩却昂起了头,不闪不避,清澈的眼底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决绝。 打吧。这一巴掌落下,她对明家最后那点残存的眷念,也就彻底断了。 先前她还顾虑着,自己若离开,陆渊会不会迁怒明家…… 现在,她不在乎了。 “老夫人,使不得啊!” 春楠大骇,尖叫着扑上去,用整个身体抱住林氏扬起的手臂,哭喊道。 “夫人身子弱,刚受了惊吓,经不得打啊。您要打就打奴婢吧,奴婢替夫人受着。” 林氏的手臂被春楠死死抱住,她怒视着明妩。 当她对上明妩那双眼睛时。 那里面没有了往日的孺慕,委屈,渴望亲近。 只剩下冰冷的,彻底的疏离和漠然…… 第38章 林氏的心猛地一沉。 她脸色煞白,踉跄着连退几步,撞在身后的椅背上才勉强站稳。 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她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继那个与她决裂的大女儿之后,眼前这个从小乖巧懂事,无论她如何责骂都默默渴望她,亲近她的小女儿明妩。 此刻,也与她……彻底离心了。 她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语。 “难道……难道是我错了吗?” “不……不可能……我都是为了你们好……” “你们现在还年轻,不懂事……等你们长大了,吃了亏,你们就知道……” “就知道阿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 春楠没有再理会林氏。 她含着泪,小心翼翼地扶住脸色惨白的明妩,一步一步,支撑着她,朝着内室走去。 明妩的脚步虚浮,仿佛全身的力气都已耗尽。 林氏怔怔地看着女儿那单薄,消失在门帘后。 她下意识地张了张嘴,喉头滚动,却终究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林氏看着明妩离去的背影,她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一股迟来的、尖锐的痛楚刺穿了她。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啊。她怎么可能不心疼?! 但是……心疼又有什么用? 在这深宅大院,空有心疼能顶什么用? 有夫君的宠爱,有稳固不可动摇的地位,那才是真真切切的。 哪个高门大户的女人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受点委屈怎么了? 她当年受过的委屈、咽下的苦楚还少吗?她不是一样都熬过来了,还把这偌大的家业撑起来了? 林氏越想,越觉得自己的道理天经地义,方才那点动摇和刺痛被迅速压了下去。 她甚至觉得是明妩太年轻,太不懂事。 欲抬脚跟到内室再劝几句。 转念一想,女儿现在正在气头上,油盐不进,还是等她身子养好些,冷静下来,自己再来“开导”不迟。 她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襟,转身准备离开。 目光扫过窗边那张案桌时,脚步却蓦地一顿。 桌面上,静静地放着一封信。 那信封颇为雅致,更引人注目的是,信封还用细腻的粉色颜料精心描绘了一朵小小的桃花。 林氏心头一动,下意识朝寂静的内室方向瞥了一眼。 见无人出来。 她迅速走过去,拿起那封信拆开。 里面是一张散发着淡淡墨香的信笺,上面娟秀的字迹写着一首缠绵悱恻的情诗。 字里行间尽是女子对情郎,刻骨的思念爱慕,盼着相见。 林氏的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一个了然又得意的弧度。 她无声地“啧”了一下。 阿妩这丫头,嘴上硬气,说什么不喜欢相爷,私底下还不是害了相思病,巴巴地写情书呢。 到底是年轻面皮薄,抹不开面子承认。 她眼中精光一闪,迅速将信纸按原痕折好,小心翼翼地塞回信封。 然后,手腕一转,那封信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滑进了她宽大的袖兜里。 她记得清清楚楚,相爷陆渊此刻正在扬州办差…… 念头一起,便如野草般疯长。 让儿子明旺祖快马加鞭,亲自将这封信送到扬州相爷手上。 一来,可让相爷知晓阿妩对他深切的想念,小两口闹点别扭,这情书一去,定能重归于好; 二来嘛……这可是旺祖在相爷面前露脸的天赐良机。 相爷看到爱妻情书,心情大悦之下,说不定一高兴,随手就能赏旺祖一个现成的官职呢。 这岂不是两全其美? 林氏越想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儿子身着官服,骑着高头大马,走马上任的风光场面。 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急不可耐的算计和憧憬。 她不再停留,脚步轻快地出了门。 - 内屋,明妩饮过苦涩的汤药后,便沉沉睡去。再睁眼时,日头已西沉。 太阳已只剩半边,斜斜地挂在西边地平线上。像是濒死垂危的凤凰,发出最后一缕耀眼的红光。 映得周边的云朵,像是被火烧着了般。 “呀!竟这般晚了?” 明妩匆匆下榻,草草净面漱口,便往外间走。 在见到那窗边案桌上空空如也时,呆愣住了。 她记得,宋雨萱给的那封信,就是放在这儿啊。 怎么不见了? “春楠,你有没有拿桌上的信?” 春楠闻声快步进来:“奴婢没拿,怎么了?是不见了吗?” 明妩点头,秀眉紧蹙:“我记得分明,就放在这里的。” 春楠想了想:“许是被风吹到地上了,奴婢找找。” 说着,立刻矮身,利落地钻到宽大的案几下,指尖在微尘与阴影里摸索。 片刻,她欣喜地轻呼:“找到了。” 待她从桌下退出来,手上果然捏着那封信,只是信封的一角,赫然洇开一片深色的茶渍,边缘已微微起皱。 “夫人,在这儿呢!只是……不小心沾了些茶水,湿了一角。” 明妩只匆匆扫了一眼,便急急地往外走。 “无妨,要紧的是里面的东西。我们快些去将信转交给三公子吧。” 她已经想好了,为免夜长梦多,趁着陆渊还没有回来,明日就离开相府。所以今日得将这信送到。 两人七转八弯,终于到了陆沧居住的海棠院。 才走到门口,就见陆沧正巧从里面出来。 见到明妩,他脚步一顿,目光不由自主落在阶下那道熟悉的身影上,呼吸微滞。 暮色里,她立在阶前,衣袂被晚风轻轻拂动,鬓边一缕碎发垂落,衬得侧脸愈发清丽。 他心头猛地一跳,喉间无端发紧,几乎要脱口而出。 “二嫂?” 他嗓音微哑,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却又在下一瞬生生压住,只低声道。 “你……是路过此处?” 他想问她,是不是专程来寻他的? 可这念头刚起,便觉胸口发烫,连带着耳尖都隐隐烧了起来。 这般孟浪唐突的话,他如何敢问? 只得硬生生转了话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目光却仍凝在她脸上,不肯移开半分。 “不是,我是专门来寻你的。” 陆沧只觉得心口像是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随即又似有千万只鼓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震得他耳膜嗡鸣,指尖都微微发麻。 春楠走到陆沧面前,将那封信微皱的信笺递过去。 明妩解释了一句: “这是,郡主托我转交于你的。” 专程……寻他? 陆沧脑中反复回响着这几个字。 连呼吸都忘了,只知咧着嘴,笑得像个骤然得了世间至宝的痴儿。 他慎重地将手用帕子擦了擦,这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接过。 当着明妩的面,抽出信纸展开。 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纸上,只见几行墨字被茶水晕染开,模糊地粘连在一起,只能依稀辨认出几个零碎的词语。 ……文书……离开相府……助她…… 她要离开相府,要他相助,这……这是要与他远走高飞?! 她亦……欢喜他?! 巨大的狂喜席卷全身, 陆沧激动得全身都在发抖,捏着纸张的手却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捧着的是世间最脆弱易碎的珍宝。 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将其揉碎了。 他猛地抬眼看她,眸中翻涌着浓烈得化不开的情意。 “是……是什么时候?”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心尖上挤出来的。 明妩被他眼中过于炽热的光芒,弄得微微一怔。 郡主信中竟未写明时辰么? 她心中掠过一丝疑惑,但想到宋雨萱的嘱托,还是答道。 “明日上午。” 她记得宋雨萱说她约的,就是明日上午。 “明日上午……” 陆沧低声重复,心里像裹了一层蜜糖。 他深深凝视着她,声音缱绻。 “好。明日……见。” 明妩被他看得心头莫名一跳。 为何是对她说?这约定分明是郡主与他的事。 随即,她恍然大悟。 是了,定是让她代为传话给郡主。他这般情态,想必是极期待与郡主相见了。 明妩心中释然,脸上浮起一个得体的浅笑,温顺地点点头。 便不再多留,带着春楠转身离去。 - 另一边,扬州。 陆渊结束视察,在一众官员簇拥下踏入府邸。 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去,西边天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第39章 他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步履沉稳,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的冷冽气场。 远远便见一个白胖身影杵在道旁,急切地朝他挥手。 陆渊脚步未停,只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冷声吩咐:“拖下去。” 侍卫应声上前。 明旺祖顿时慌了神,肥胖的身躯一扭,扯着嗓子高喊。 “相爷,相爷留步。我是明家大公子明旺祖。明妩是我亲妹妹。她,她托我给相爷带了封信。” 陆渊脚步倏然顿住。 他抬手,让侍卫将明旺祖放开。 明旺祖得了自由,腰杆瞬间挺直几分,狠狠剜了那侍卫一眼。 面向陆渊时,脸上瞬间堆出十足的谄笑,小跑着靠近。 将贴身收在怀里的信,拿出来,双手呈到陆渊面前。 陆渊嫌弃地蹙了一下眉。 一旁的侍卫见状,上前想将那信拿起来。却被陆渊制止了。 陆渊拿起信。 先是端详了一下信封,是宫里的纸张。这纸,他前不久有给明妩送去一些。 信封一角,有一朵粉红的小花。是用桃花花汁画成的。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倒是用心。 陆渊薄唇勾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看得旁边一众侍卫都惊呆了。 这是他们那个人称冷面阎罗的相爷吗?他竟然会笑得那么……骚包。 拆开信纸。 看了信上的内容后。 陆渊唇角的弧度更大了,他爽朗一笑,随即飞身跃上一匹棕色的战马。 “本相有事先回家了,这里的事,就交予诸位臣工。” 话音犹在风中回荡。 马已如离弦的箭,绝尘而去。 只余下一道扬起的烟尘,在府门前久久未散。 ----------------------- 作者有话说:陆渊:老婆要跟别的野男人私奔了,哭卿卿~ 第25章 翌日清晨, 天还未亮。 淡青色的天空点缀着寥寥几颗星星,偶尔闪烁一下。朦朦胧胧,像是在相府上空笼了一层薄薄的灰霭。 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 立在高高翘起的檐角,喑哑地嘶鸣着,一声接一声,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 给人一种很不祥的感觉。 春楠脸色倏地一白,弯腰拾起一枚石子, 狠狠朝那晦气的鸟儿掷去。 奈何檐角太高,她气力又弱,石子只飞到半途便颓然坠落。 那乌鸦仿佛通晓人意, 愈发聒噪地啼叫起来, 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春楠气得直跺脚。 明妩一把拉住还想再捡石子的春楠, 压低声音道:“莫要节外生枝,时辰不等人, 我们快些走。” 春楠心头一凛, 立时收敛心神,将臂弯里的包袱又抱紧了几分, 不敢再耽搁,紧随着明妩的身影。 两人借着庭树花木的暗影遮掩, 猫着腰, 轻手轻脚,悄悄向后院角门摸去。 她们调查过了。 这后角门, 是门专供仆役采买或运送夜香之类的秽物出入的。不似府中其他门户那般守卫森严。 平日里只几个上了年纪的门房小厮轮值, 并无侍卫把守。 春楠凑近明妩耳畔,指着不远处低声道。 “夫人,您看, 那门房里头……好像没人。” 明妩凝眸望去。 门房小屋内果然不见人影。 不由疑惑地皱起眉头。 不对啊。 虽说现在是寅末卯初,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但相府的门房素来都是轮班值守的,断无空岗之理。 莫不是有什么问题? 可她今日凌晨离开,是昨日临时决定的,并没有告诉任何人。 再加上陆渊不在府里。 为防万一,她还特意寻了个由头,将徐明遣去城西办事,需得午后方能回转。 春楠惴惴不安地揣测:“许是……内急,结伴解手去了?” 明妩心中疑虑未消,却也只能微微颔首。 “……应是如此。” 屏息凝神,悄然靠近几步。却发现,那扇沉重的榆木角门,竟未落栓! 两人惊疑地对视了一眼。 有问题。 可已经走到这里了,不可能再退回去。不管怎么样,都要试一试。 明妩深吸一口气,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轻轻推向那扇虚掩的门。 “吱呀”一声轻响,角门被缓缓推开。 “二嫂。” 几乎在门缝开启的同一刹那,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温润笑意的男声,猝不及防地钻入耳中。 被发现了。 明妩脑中“嗡”的一声,瞬间空白,甚至没听清那称呼。 她僵硬地抬起头。 暗沉的天光下,陆沧从根粗大的门柱阴影后走出来。 他穿着一件靛蓝锦袍,温润的脸上带着如沐春风的笑。他似是在这站了许久,发髻被露水打湿。 “三公子怎么会在这里?” 他不是跟郡主约好了,上午去泛舟游湖的么? 难道是……陆渊?! 他提前知晓了,所以派了陆沧来这堵她? 明妩喉咙发紧,只觉一股寒意自尾椎骨窜起,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 陆沧仿佛没看见她眼中的防备,唇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放心,路线我都安排妥当了。车马就在巷尾槐树下候着,出城后一路往南走……” 他没有再唤她二嫂,又不好意思唤她阿妩,只能含糊略过称呼。 明妩没有听出陆沧称呼的变化,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绞着衣角的手指收紧,布料上原本柔软的绣纹,在这一刻,都变得狰狞起来。 她强压下心头的慌乱,挤出一个笑。 “三公子说笑了,我…只是思念母亲心切,想趁早回娘家一趟。时辰尚早,不欲惊扰旁人罢了。” 她顿了顿,语速加快。 “倒是三公子,郡主那边……” 他还是早些去赴郡主的约吧,别在这跟她墨迹,耽误时间。 陆沧只当她是拈酸吃醋,心中欢喜,忙解释。 “你不要误会,我跟郡主只是……” “我懂,我懂。” 明妩连声应着,只想尽快将他打发走。 陆沧见状,暗自长舒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稍松,这才惊觉仅这一瞬,他手心已沁出一层薄汗。 “事不宜迟,我们快些动身吧。” 虽然不知道陆沧为什么要帮她,但只要能离开相府,离开陆渊……其他的以后再说, 打定主意,明妩感激地对着陆沧一笑。 “好。” 晨光熹微,为她镀上一层浅浅的柔光。 瓷白的肌肤,精致的五官,长长的睫毛轻垂着,在眼睑下投落一小片浅淡的阴影。更衬得那双杏眼黑白分明,清澈纯净。 眼尾微微上挑,不经意间,流转出一缕不自知的妩媚娇艳。 就像那水墨画中走出的仕女,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陆沧的目光不由得痴了。 他从未如此刻这般清晰地看清过她。 或者说,他从未敢这样放肆地直视她。 在相府那些不得不恪守礼数的日子里,他只能借着奉茶问安的间隙,从眼尾余光里偷得半分她的剪影。 而此刻,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将这容颜烙进眼底。 她生得太干净了。 陆沧想。 在这污浊的相府里,怎么会有这样干净的人? 一旁侍立的春楠见到陆沧那毫不掩饰的痴迷,心里咯咚一下,随即脸色煞白。 三公子对夫人,竟存着这等心思! 她慌忙看向明妩。 只见夫人依旧懵然未觉。 是了。 夫人的心思素来只系在相爷身上,对其他男子,一概视若无睹。指望她自己瞧出陆沧的异样。 除非太阳打西边出来。 不过……这样也好。 春楠垂下眼帘,敛去眼底的复杂,只作不知。 “三公子?”明妩被他看得有些莫名,疑惑地出声。 陆沧猛地回神,慌忙低下头,薄红迅速自耳尖蔓延至脸颊。 “我……”他喉头滚动,却“我”了半天,吐不出半句囫囵话。 明妩抬头望了一眼天色,东方的天空开始泛白,像一张渐渐展开的纸。 “三公子,时辰不早,我们该动身了。” 若是再耽搁下去,被人发现了,可就不好了。 陆沧如梦初醒,连连点头。 “对,对,快走。离开这里,离开……兄长,我们一同……” 话音未落,突然 “哒哒哒……” 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不过一刹那,角门外那条被雾气笼罩的青石长街上,一个玄色身影,骑在高大的棕色战马上。 第40章 缓缓行来。 是陆渊! 他回来了! 陆渊端坐在马背上,玄色披风在身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单手勒紧缰绳,冰冷的目光如有实质。 利刃一般,穿透稀薄的晨雾,精准地钉在明妩苍白的小脸上。 空气彻底凝固了,沉重得像是有一块千斤重的铅块压在头顶。 就连檐角那只聒噪的乌鸦都仿佛被这恐怖的威压,扼住了喉咙,先前还嚣张的叫声,戛然而止。 只余下一片死寂在灰蒙的天幕下无声蔓延。 时间被无限拉长。 陆渊终于动了。 他并未下马,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 那匹训练有素通人性的战马立刻感知到主人的意志,它猛地扬起头颅,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威慑的嘶鸣。 前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的一声闷响。 这声响,如同惊雷炸在明妩绷紧的心弦上。 陆渊薄唇抿成一道凌厉的直线。 深不见底的眸底,翻涌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戾。 他的视线,终于从明妩身上移开,缓缓地,带着千斤重量,碾过她身旁僵立的陆沧。 “呵。” 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从他齿缝间逸出。 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扎进每个人的耳膜。 明妩浑身猛地一颤,几乎站立不住。 春楠面无人色,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呜咽,直接软倒瘫坐于地。 陆沧更是如遭重锤轰顶,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晃,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张了张嘴,喉结艰难地滚动着,却在陆渊冰冷的目光里,彻底哑了火,连一丝气音都挤不出来。 陆渊唇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目光再次落回到明妩身上。 他终于开口:“夫人与三弟,这是要往何处去啊?”声音低沉平缓,就像只是一句很寻常的问话。 不带一丝情绪。 他的语调甚至称得上“温和”,但明妩从那字里行间中听出了,滔天怒意。 若是她不能平息他的怒火,那……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明妩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相爷就是这般冤枉妾身的么?” “冤枉?” 陆渊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怒极反笑。 他双腿一夹马腹,战马庞大的身躯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瞬间逼近明妩。 马鼻喷出的气息,吹动她腮边垂下的一缕发丝。 “卯时三刻,天色未明,你与三弟在这后角门……” 冷眸在春楠抱着的包袱上扫过。 “你说,本相是冤枉了你?” 这一声带着山雨欲来的暴虐。 明妩怕得全身在发颤,但她仍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昂着脖子,与他对视。 她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不能露怯。 就像荒野里面对凶兽,你若有一丝放松,它就会立即扑过来,咬断你的脖子。 所以,即便是心里虚得要命,她也要装出理直气壮的样子。 “你就是冤枉我,你根本就没相信过我。若是你相信我,你就不会这般看我。呜呜……” 泪水大颗大颗地眼眶里滚落下来。 “你还说……说要好好待我的……我就知道……你是哄我的。都是骗人的鬼话。” 哭得梨花带雨。 借着以袖掩面,擦拭泪痕的间隙,她飞快地偷偷拿眼瞧他。 见他眼中的暴虐似乎凝滞了一瞬,隐隐有了些松动。 明妩暗暗长舒了口气。 还好。 他吃这套。 没有理时,就胡搅蛮缠,将问题抛到对方身上。一哭二闹,这是她在明府时,跟母亲学到的。 陆渊剑眉微蹙。 显然是不太擅长应付这样的明妩。 他习惯了明妩的柔顺,她的讨好,她的怯懦,甚至是她偶尔的小放肆,却从未见过她如此…… 蛮不讲理地将过错一股脑推到他身上,仿佛他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理智告诉他,她是在狡辩,自己应当是一句废话都不会听,直接下令惩处她。 可看着那张苍白的小脸,那簌簌滚落的泪珠,那一声软软糯糯的指责…… 就像是有一把细小的钩子,猝不及防地挠在他的软肋上。 他竟忍不下心。 可让陆渊就这么算了,那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将矛头对准了陆沧。 “你来说。” 目光凌厉,声音冰冷,浑身的气势毫不留情地朝着陆沧碾压过去。 第26章 陆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仿佛能轻易洞穿他所有卑劣又隐秘的心思,无所遁形。 陆沧的心猛地一沉,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兄长看出来了。 那点他深埋心底, 日夜煎熬、对二嫂明妩滋生的,见不得光的心思。 此刻都像是被剥光了衣物,赤裸裸地摊开在陆渊冷冽的目光下暴晒。 羞愧,难堪…… 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凭什么? 既然兄长待她冷淡,不知珍惜, 那他为何不能争取?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在心里最隐秘的地方,破土而出。 说出来! 就在这里,此刻, 当着明妩的面, 与兄长光明正大地争上一争。 陆沧脊背绷得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颌线条收紧,眼中燃起孤注一掷的决然。 他猛地抬头, 迎向陆渊那两道冰冷凌厉的目光, 胸腔鼓噪,正欲开口。 视线, 却不经意间扫过了站在高大战马旁,娇小柔弱的明妩。 她站在那里, 纤细的身影裹在素色衣裙里。 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唇瓣失了血色,微微抿着, 那双总是含着一泓春水的眼眸此刻低垂着, 浓密的羽睫不安地轻颤。 脆弱得像枝头将坠未坠的玉兰。 仿佛一阵稍重的风,就能将她彻底摧折。 陆沧的心神剧震。 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熄灭了所有的火热。 他不能说。 若是他此刻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 将她置于何地? 她是女子,是兄长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他的二嫂。 于伦理纲常,于国法家规,他这点龌龊心思一旦暴露,对她而言,便是万劫不复。 这个世道,女子的名节清白何其重要。 先不说,兄长会如何暴怒。 单是那些无处不在,能杀人于无形的流言蜚语、指摘唾弃…… 她如何承受得起? 光是想象那些腌臜言语加诸她身的画面,便已让陆沧痛彻心扉,肝胆俱裂。 汹涌的冲动被狠狠压回去。 陆沧死死捏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一丝清明。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陆渊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审视目光,用尽全身力气,试图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不带一丝异样。 “回兄长。” 声音出口,果然干涩沙哑得厉害。 “我……只是路过此处。见二嫂似要出门,便……驻足询问一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齿缝间艰难地碾磨出来,带着血腥气,灼烧着他的喉咙。 陆渊的目光在陆沧身上停留了片刻,深不见底的眸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隐没。 还算识相。 若他当真敢说出来,染指属于他的人…… 即便血脉相连,他也定会让他知晓,什么叫生不如死。 眸底杀机一闪而逝。 他不再看面色惨灰的陆沧,仿佛他只是路边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视线转向身侧一直沉默的明妩,凌厉的目光在触及到她苍白面容时,竟奇异地柔和了几分。 陆渊开口问:“是这样吗?” 他藏在玄色广袖中的另一只手,指腹缓缓摩挲着袖兜里那封,昨日收到的情信。 当时他想都没想,就丢下政事,策马往临安的方向奔来。 但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 这信,不像是她写的。 虽然他未曾注意过她的笔迹;甚至都不清楚,她是否通文墨…… 但自她醒来后,她对自己的疏离,排斥……他都看得分明。这样的她,怎么可能会写出这般情意绵绵的情诗? 果然。 刚踏入城门,就收到了暗卫传来的消息。 她要逃。 陆渊薄唇勾起一抹笑意,居高临下地看着明妩,就像胸有成竹的猎人,看着被困在牢笼里。 妄图做徒劳挣扎的小幼兽。 明妩努力眨了眨眼,想挤出一滴泪,可她的泪好似方才流干了,怎么也挤不出来了。 明妩心里着急,又怕陆渊看出来,只得快速地低下头。 “三公子所言句句属实。” 明妩没有看到在她说出这句话时,陆渊眼中的柔色褪去,面色阴沉得可怕。 第41章 “妾身思念母亲心切,想趁早回娘家一趟。方才在此处,恰巧……恰巧碰到三公子路过,说了两句话罢了。” “相爷您怎能……怎能如此疑心妾身。” 空气依旧凝滞得令人窒息。 明妩感觉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越来越重。心里很慌,怎么回事,他方才看着不是信了么? 怎么她一开口,就又…… 就在这时。 “沧哥哥。” 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娇蛮的女声,突兀地打破了这死寂。 只见不远处的路上,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徐徐驶来。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鹅黄锦缎宫装,头戴精巧珠钗的少女轻盈跃下。 她容貌明艳,眉眼间尽是天之骄女的矜傲与跳脱。 正是宋雨萱。 她几步奔到陆沧身边,仿佛完全没有察觉到此处诡异的气氛。极其自然地伸手便挽住了他僵直的胳膊。 嘟着嘴撒娇般地晃了晃。 “沧哥哥,你让我好等。不是说好了寅时末在此处汇合,一同去西郊泛舟么?我在巷口都站了小半刻了。” 她娇声抱怨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端坐马上,气场森寒的陆渊。 她浑身猛地一僵,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但随即,脸上又恢复了天真烂漫的笑容,对着陆渊敛衽一礼。 “二表兄安好。” 紧接着,她转向明妩,笑容明媚地扬了扬手。 “表嫂,多谢你替我来知会三表兄。我们就先走啦。再耽搁下去,湖上的晨雾散了,那景致可就不美了。” 说着,她已不由分说地拽着陆沧往马车走去。 陆沧手臂微动,本能地想要挣开,却在看到宋雨萱暗含深意的一瞥后。 所有力气瞬间泄去,只能木然地被她拉向马车。 临上车前,他终究忍不住回头。 目光越过宋雨萱,最后望了明妩一眼。 那一眼,包含了太多。 有未诉的情意,有深切的担忧,有无法言说的歉意……最终都化作了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灰败。 然后,他被宋雨萱毫不留情地塞进了马车里。 宋雨萱的出现与这番“证词”,虽处处透着牵强与刻意,却意外地提供了一个台阶。 随着马车辘辘远去。 陆渊身上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也如同潮水般退去。 东面的云彩红得越来越浓,突然,划出一抹嫣红,从那嫣红里猛地跳出了一个红彤彤的光轮。 太阳出来了。 万缕红霞四溢,和这氤氲的晨霭交融,变幻出五光十色的光环。 那光,浸染了她周身的肌肤。 额角,鼻尖,下颌那柔美的弧线,皆被镀上一层极薄的金边。随着她微微侧首,那光痕便如流水般在她清丽绝伦的脸蛋上浮动。 晨风撩起她耳畔的一缕青丝。 发丝在璀璨金光中飞扬飘舞,宛若游动的金线。而她,就在这片夺目的辉煌之中,缓缓抬起了眼。 刹那间,天地万物都骤然失色,就连这朝阳也黯然了。 陆渊心尖毫无征兆地一颤。 仿佛有一缕极细,极烫的流火,顺着那漫天的霞光,无声无息地钻入了他心底最幽暗,最坚硬的深处。 他动了。 身体猝然前倾,一只遒劲有力的大手,精准地扣住了明妩纤细的手腕。 “呀!” 明妩猝不及防,惊呼出声。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道传来,整个人瞬间被带离了地面。 天旋地转。 下一刻,她已被那强悍的力量稳稳捞起,侧身坐在高大战马的马背上。 就在陆渊的身前。 粗糙的马鞍硌着她,背后紧贴着的,是男人坚实宽阔的胸膛。 即便隔着几层衣料,也能感受到那沉稳有力的心跳,以及……那几乎要将人灼伤的滚烫体温。 “既是要回明家,”陆渊低沉冷冽的嗓音在她头顶响起,“我便亲自送夫人一程。” 话音未落,他单臂已环过她腰际,紧紧勒住缰绳,双腿一夹马腹。 棕色战马发出一声高亢的嘶鸣,前蹄扬起,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夫人!” 瘫坐在地的春楠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便眼睁睁看着那玄色的披风在漫天金辉中猎猎翻卷。 转瞬之间,便消失在了巷口尽头。 - 明府门前。 朱漆大门打开,明家家主明承业领着府中男丁仓皇奔出。他额角还挂着未擦净的汗珠,喘着粗气,显然是一路疾跑过来的。 他抬头。 陆渊端坐在高头大马上。 他一只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霸道地横在明妩的腰肢,将她牢牢禁锢在怀中。 身后的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像压在众人头顶的沉沉黑云。 明承业被陆渊浑身的气势骇到了,肥胖的身子猛地一颤,随即,又激动得脸色潮红。 这可是,自女儿嫁入相府后,这位权倾朝野的姑爷,第一次登门。 这是不是代表着……相爷对他明家的认可。 只一想到,以后他明家就可以依附在相爷这棵大树上。 明承业顾不得整理凌乱的衣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叩在青石板上。 “微臣拜见相爷。” 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微颤。 他虽无实职,但捐纳得了个开国男爵的虚衔,自称“微臣”,也是过得去的。 他身后一众明家子弟,管事,小厮,哗啦啦跪倒一片。人人额头抵地,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喘,唯恐惊扰了的贵人。 陆渊居高临下,看都没看跪在地上的众人一眼,迟迟未叫起。 明承业额头渗出冷汗,心跳如鼓。 莫不是……明妩在相府惹下了滔天大祸? 这个孽女! 正欲惶恐请罪。 陆渊开口了:“起罢。” 明承业如蒙大赦,慌忙爬起身,腰身躬得极低,语气极尽谄媚。 “相爷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相爷移步正厅歇息?” 他小心翼翼地侧身引路,姿态卑微至极。 陆渊并未推拒,抱着明妩,翻身下马,动作利落。 明承业见状,心头狂喜,几乎要笑出声来,忙不迭地高声吩咐管家。 “快!速去备下最好的席面。用库房里珍藏的玉盘金盏……” - 男人们要谈事,明妩则被送回了为她准备的院子。 自然不是她待字闺中时,住的那座偏僻冷清的旧居。 而是她嫁入相府后,明家特意为她,不,更准确地说,是为陆渊可能驾临而新建的华院。 这院子,明妩还是第一次来。 甫一进门,便被那满目的金碧辉煌,刺得几乎睁不开眼。 俗艳得像是暴发户的库房,毫无雅致可言,只透着一股子急功近利的铜臭和谄媚。 明家的一众妾室,庶女,旁支女眷得了消息,早已候在院内。 见明妩进来,慌忙上前行礼问安,姿态恭敬中带着小心翼翼的窥探。 与以前对明妩的态度截然不同。 但她们并未能停留太久,便被随后赶来的林氏不耐烦地轰出去了。 林氏今日穿了一身极为喜庆的绛红色牡丹锦缎裙,脸上更是堆满了夸张的笑容。 她现在可得意了,因为明妩这个女儿,她在明家可以说是几个妯娌中最得势的。 这一切都是因为她当初为女儿谋划了一门好夫婿。 她觉得这是她自己的功劳。 林氏好似完全忘记了,那日在相府,母女间的不愉快。 亲热地上前,一把拉住明妩的手,将她按在铺着厚厚锦垫的木椅上。 “阿娘的法子没错吧?” 林氏凑近明妩,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是掩不住的得意。 “我就说嘛,男人嘛,就没有不爱新鲜刺激的。你看,相爷这不就被你迷住了?都亲自送你回门了。”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明妩:“??” 她哪只眼睛看出陆渊被她迷住了?他送她回明府,分明是疑心未消,还在审查她呢。 不过,明妩没有反驳。 她太了解林氏了。 一旦争论起来,林氏能喋喋不休,胡搅蛮缠到地老天荒。 今日逃跑功败垂成,身心俱疲,她实在提不起半分精神,在这浪费口舌。 只想求得片刻清净。 林氏却浑然不觉明妩的冷淡,疲惫。兀自沉浸在“计谋得逞”的兴奋里,噼里啪啦又是一通说教。 “……听阿娘的,回去后更要加把劲儿。好好伺候相爷,把他的心牢牢抓在手里。” “这男人啊,心在你身上,什么好处没有?你爹的前程,你兄长的差事,咱们明家的门楣…” “可都指望着你呢,你可千万不能……” 林氏又噼里啪啦说了一通,无非就是要明妩听话,好好抓牢相爷的心,好为明家多谋点好处。 第42章 末了,林氏飞快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木盒子,不由分说地塞进明妩手里。 明妩立即就想到林氏以前塞给她的那些不堪入目的春宫图册,欢宜香…… 脸色蓦地一变,如同被火炭烫到一般,立刻就要将这“烫手山芋”丢回去。 “阿娘,我不要。” 林氏眼疾手快,一把死死按住明妩欲挣脱的手,力气大得惊人,脸上却还挂着笑。 “哎哟,瞧你这孩子。成婚都这么久了,脸皮还是这么薄。放心,放心。这回不是那些个玩意儿。” “阿娘是为你长远打算。趁着相爷现在心里有你,你得赶紧要个孩子。有了嫡子傍身,你这相府夫人的地位才算是真正坐稳了。” “这可是……” “阿娘!”明妩猛地抽回手,声音生硬地打断,“我的事,你莫要再管。” 林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沉了下来。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阿娘还不是为了你好,为了这个家……” “老夫人。”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丫鬟的通报。 “相爷来了,就在院外。说……请夫人即刻动身,一道回相府。” 林氏那沉下的脸,如同变戏法般,瞬间又堆满了谄媚逢迎的笑容。速度快得惊人,眼角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 她立刻转向明妩,仿佛刚才的不快从未发生,急切地催促。 “快去快去,莫要让相爷等急了。” - 回到相府。 青石小径上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 春楠提着裙摆从廊下奔来。 她一把攥住明妩的衣袖,指尖微微发颤,将自家主子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三遍,见她并无不妥。 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要吓死奴婢......" 她是真怕相爷会对夫人不利。 明妩任由她拉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淡淡的阴影。 "不过是回了趟明府。" "是相爷......" 春楠突然噤声,目光越过明妩,正看见陆渊解下墨色大氅递给侍从的身影。 小丫鬟慌忙退后半步,垂首行礼时差点被自己的裙角绊倒。 明妩没有回头。 她拢了拢被风吹散的发,径直往内室走去。 春楠小跑着跟上,直到转过影壁才敢继续追问:"是相爷陪您去的?" "嗯。" 这声应答轻得像片落叶飘进深井里。 春楠还要再问,却见自家夫人已经推开雕花槅扇,单薄的背影被烛光剪出一道伶仃的轮廓。 内室里,香炉吐着安神香。 明妩站在镜前,铜镜中映出她苍白的脸色。 眼下浮着淡青,唇瓣被自己咬出几道细小的痂。 昨夜没怎么睡,早上又被惊吓到了,去了明府,还得应付阿娘的唠叨。明妩是真的累,人累,心更累。 "备水吧。" 她抬手拆下发间玉簪,青丝如瀑泻下。 春楠手脚麻利地伺候梳洗,几次欲言又止。 当棉帕拭过明妩腰侧时,春楠突然倒抽一口气。 只见那雪肤上赫然印着几道狰狞的红色指痕,正是在马背上时,被陆渊的手臂勒出的痕迹。 "夫人这......" "不妨事。" 明妩截住话头,扯过寝衣掩住痕迹。 她以为自己沾枕即眠,然而甫一躺下,脑子里像是有无数细密的针,在扎。 春楠在帐外小声吩咐:"去小厨房温着参汤,再......"声音渐渐飘远,化作模糊的呓语。 半梦半醒间,一缕熟悉的沉水香悄然靠近,冷冽,极具侵略性。 明妩在睡梦中下意识蹙紧眉头。 带着薄茧的指腹擦过她眼下,惊得她睫毛轻颤。那温度在她唇畔停留一瞬,最终轻轻掀开锦被。 她感觉有些冷,下意识往里缩了缩,却碰到腰间隐隐作痛的伤处,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醒了?" 低沉的嗓音在帐外响起,惊得明妩倏地睁开眼。 烛火昏黄,隔着轻薄的纱帐,一个高大身影投下浓重的暗影,将她完全笼罩其中。 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冷白的手探入帐中,挑开了轻纱。 烛光从他身后漫进来,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却让他的眉眼都隐在更深的阴影里。 他怎么来了?! 明妩心头剧震,睡意瞬间烟消云散。 "相爷……" 她撑着身子要起,却被一只灼热的手掌按回枕上。 陆渊在床沿坐下,玄色常服的下摆带着夜露的微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裸露的手背。 他手中握着一只莹润的白玉小罐,指尖挑开盖子,清苦的药香顿时在帐内弥散开。 "春楠说你伤着了。" 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目光却沉沉落在她紧掩的寝衣上。 春楠那丫头怎么什么都说?! 正想着,突然,他伸手探向她寝衣的系带。 明妩大惊,慌忙想要阻止。 “别乱动,再伤到自己。” 明妩充耳不闻,继续挣扎,即便腰间的伤处被磨得她倒吸一口气,她仍没有放弃。 陆渊无奈地叹口气,又不能用蛮力制止,便手指在她身上一点。 明妩感觉自己瞬间就动不了了。 惊恐地瞪着他。 他对她做了什么?! 陆渊没有解释,只是捏住那系带,一点一点抽离,细微的摩擦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紧接着,微凉沾着药膏的指尖猝然覆上她的皮肤。药膏的沁凉与伤处火辣的灼痛,激得她浑身一哆嗦。 “嗯……”一声破碎的嘤咛,不受控地从紧咬的唇齿间逸出。 她能说话了? 明妩仓惶抬眼。 正撞进陆渊,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他坐在床沿,微微倾身,宽阔的肩膀几乎挡住了所有光源。 深邃的五官在光影切割下显得愈发冷峻。 他垂着眼,视线如实质般锁在那片刺目的红痕上。 “我……我自己……”明妩声音在发颤。 “别动。” 指腹,沾着冰凉的药膏,沿着那淤痕的边缘,极其缓慢地、一圈一圈打着旋儿按压。 力道不轻不重。 却让明妩的呼吸乱了。 每一次他指尖落下,都像是在她紧绷的心弦上重重一拨。 她想蜷缩,想逃离。 身体却软得使不出一丝力气。 心底甚至还生出想要拥抱他的渴望。 明妩紧咬着牙,双手死死攥紧被褥,指甲几乎要嵌进柔软的丝绒里,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心底,一片悲凉。 她的身体,好像无法拒绝他。 时间过得很慢,帐外,有一支蜡烛燃尽了,屋内骤然暗沉了下来。 终于,他指尖的动作停下了。 明妩大松了口气。 陆渊缓缓抬起眼,幽深的目光,直直攫住了明妩。 “阿妩,让你的兄长在户部做个笔帖式,如何?” 笔帖式虽只是个七品小官,但对明家这样的商贾之家已是莫大的恩典。 明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 “兄长不是做官的料。相爷不必为明家破例。” 先不说,兄长那个人,大字都不识几个,整日游手好闲。若真入了仕途,只怕是会酿成大祸。 更何况,她已经决定离开了。 怎么可能还受他的人情? 陆渊微微讶异,后宅的妇人都是想尽各种办法,为娘家谋取福利。他的母亲,也不例外。 却没想,明妩既这般聪慧,达理。 陆渊眼中闪过一抹赞赏。 他单手撑在她耳侧,俯身,两人贴得很近,近到几乎鼻尖抵着鼻尖,彼此呼出的气息纠缠在了一起。 “阿妩,我们要个孩子吧。” 第27章 明妩心神猛地一悸, 随后是灭顶的悲凉席卷而来,瞬间将她淹没。 要个孩子? 曾经,她也渴望有一个孩子, 一个有着她与他血脉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只要是他给的,她都欢喜。 可他是怎么做的? 每一次温存过后,他都会准时命秦嬷嬷端来一碗浓黑苦涩的避子汤。 她不愿喝。 然而, 抗拒的话语尚未出口,他就已冷下了脸。 春楠悄悄开解她: 说他是怜她身子孱弱,恐她承受不住生产之苦。 她竟信了, 天真地信了。 所以, 哪怕每一次灌下那碗汤药, 胃里就刀绞似的疼。她都咬牙忍了,一滴不剩地咽下去。 她总安慰自己: 没关系, 他们还有长长的一生。 等她将养好了身子, 总有那么一天,她能堂堂正正地为他生儿育女。 “呕……” 回忆与现实狠狠撞在一起, 胃里一阵熟悉的翻江倒海。 第43章 明妩猛地侧过身,伏在床沿干呕起来。 空荡荡的胃囊里, 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涩的胆汁烧着喉咙, 呛得她眼泪直流。 纤薄的肩胛骨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陆渊按在她肩头的手掌,微微一僵。 剑眉极轻地蹙了下, 眼底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 快得像错觉。 “叫秦太医。” 门外有人应声,脚步匆匆远去。 陆渊的手转而落在她背上,力道放得极轻, 缓缓拍抚。 声音刻意放柔:“可觉好些了?” 明妩没应。 此刻她浑身脱力,更不愿面对这个男人。只胡乱抬起衣袖,草草擦去唇边的污渍。 便躺回到床上,闭上眼。 陆渊有洁癖,他的目光锁在明妩的衣袖上。剑眉拧起,薄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片刻,目光缓缓上移动,在她苍白紧闭的脸上停留片刻。终是起身下了床榻。 他对着纱帐外低声吩咐了一句。 很快,有丫鬟进来,脚步很轻。 一会儿后,纱帐被轻轻挑起一角,熟悉的沉水香重新在帐内弥漫开来。 是他。 明妩没有睁眼,她微阖着的睫毛轻微颤了颤。 紧接着,身侧的床沿沉沉陷下。 即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那高大身影在逼仄床帐内带来的压迫感,沉沉地罩下来。 “拿来。” 明妩听到陆渊低沉的声音。 微凉的杯沿猝然抵上唇瓣,惊得她睫毛猛地一颤。温热的水流进口中,带着一丝丝甜味,冲淡了嘴里的苦涩。 是蜜水。 明妩缓缓睁开眼。 陆渊放大的俊脸近在咫尺。这么近的距离,他的皮肤精细得不见一丝瑕疵。难怪早年间,曾有好事者称他:貌若好女。 后来,那好事者。在外出时,遇到劫匪,被挖去眼睛,割了舌头。 当然这事,是她从宋雨萱那听来的。 明妩敏锐地觉得,那事与陆渊有关。 他有多记仇,与他成婚的大半年里,明妩深有体会。 “夫人怎么这般看着为夫?” 明妩回过神,烛光映在他脸上,让他整个都笼上了一层暖意。特别是那双眼,被烛火这般映着,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呵!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温柔?还是对着她? 垂下眼眸,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他的手,很硬,硬得像是握着一块石头。 “不敢劳烦相爷,我自己来。” 陆渊的目光落在她握着自己手腕的,柔若无骨的小手上。温软的触感,让他心神轻微一荡。 他握着茶盏的手指收紧,手背上青筋一根根突起。 明妩感觉到,他的皮肤更硬了,像是一烙铁。灼得她心尖一抖,正要松手。 陆渊长睫垂了垂,很配合地任她将他的手拉开。 明妩长松了一口气,忙将手藏到被褥下。随后,又觉得自己太没出息了,便又将手拿出来,规矩地放在被褥上面。 抬眸看他。 他还维持着先前的姿势,倾身看着她。 这种仰视,被禁锢的感觉,让明妩很不舒服。于是,便想起身,只是她才动了一个念头。 陆渊就将茶盏放在了床头的案几上。俯身,一手圈着她腰肢,另一只手稳住她肩膀。 明妩还没反应过来,人已被抱起来,坐靠在了床头。 随后,他拿起案几上的茶盏,递给她。 明妩接过。 陆渊松开手时,指尖若有似无地地掠过她手背,激起一阵细小的战栗。 明妩眼睫颤了颤,默默低头喝水。 一杯水喝完。 陆渊接过空盏,问:“还要不要?” 明妩摇头,正欲开口赶人。就见陆渊起身出了纱帐。 “给夫人更衣。” 侯在外间的春楠,忙捧着铜盆和干净巾帕进来,盆中热水氤氲着稀薄的白气。 春楠一面为明妩更衣,一面低声问:“夫人,可要用些膳?炉子上还温着鸡汤。” “没胃口。”明妩摇头,看了一眼帐外,“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已经戌时了。” 明妩点点头,感觉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便打断继续睡。 外间隐隐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禀相爷,秦太医在阑院,老夫人……” 静默了片刻,陆渊的声音响起:“去请太医丞。” “是。” 随后是两道脚步声。一道匆匆跑远。一道沉稳地朝着内室走来。 春楠担忧地看着明妩:“夫人,您……” 明妩摇头:“我无事。” 她不是早知道了吗? 一旦事关齐蓝,他从来都是无条件维护。齐蓝要抽干她的血,他也只是将人幽禁在阑院。 若换作是她对齐蓝下手…… 他怕是早要了她的命。 也是,齐蓝可是他心尖尖上的人,怎么可能会舍得? 他这几天对她的和颜悦色,不过是想要她给齐蓝输血吧。她记得,陆沧提过,那日蛊种被打断,齐蓝遭到了反噬,有些不太好。 需要她的血。 至于为何不强抢?大概是那离蛊,需得要她心甘情愿吧? 明妩心下冷笑。 又想到。 这男人今早那番作态,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吃味了呢。 不但陪她回明府。 方才还说,要跟她生个孩子,亲自给她喂水。 呵。 他堂堂相爷,屈尊降贵做到这份上。对那齐蓝,还真是情意深重呢。 太医丞来得很快。 隔着纱帐,明妩听见细微的衣料摩擦声。 须臾,一只布满皱纹的手探入帐内,搭上她冰冷的手腕。指尖带着一丝微凉的药香。 帐外,陆渊的声音低沉响起:“仔细诊。” “是,相爷。” 帐内一片寂静。只有几人细微的呼吸声,和指腹下脉搏的微弱跳动。 太医丞的指尖在她腕间停留了很久。久到明妩几乎要沉入那无边的疲惫里。 忽然! 那搭在她腕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轻轻一颤。 明妩阖着的眼睫,在烛光里投下小片阴影,纹丝未动。 陆渊的视线落在太医丞微变的侧脸上。 “如何?” 太医丞缓缓收回手。 “禀相爷……” “出去说。” “……是” 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明妩垂了垂眼眸:“春楠,将门锁了。” 春楠眼皮一跳:“夫人,相爷他……”对上明妩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眸,春楠终是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转身去了外间。 将门落栓。 - 次日清晨,空气里还带着露水浸润后的微凉。 明妩方用完早膳,管家像是掐着时间,领着几名小厮,鱼贯而入。呈上一溜儿精致的锦盒。 盒盖次第揭开。 名贵的阿胶凝如琥珀,血燕盏盏莹润剔透,老山参根须虬劲饱满……无一不是补血养气的珍品。 管家垂手侍立,姿态比往日更添了十二分的恭敬,腰身几乎弯成一道弧线。 “夫人,相爷一早就吩咐了,说这些最是滋养气血,命老奴务必亲自送到您手上。相爷对夫人的心意,老奴瞧着,是真真儿刻在骨子里的。” 他说罢,眼角余光小心翼翼地扫过明妩的脸庞。 那张清丽的面容上,却寻不着一丝欢喜。 管家又继续道。 “相爷特意免了夫人往后的晨昏定省。老夫人最重规矩,为着这事,可发了好大的脾气呢。都被相爷一力给挡了回去。” 春楠心头豁然开朗。 难怪! 自夫人醒来这几日,没再去梅院请安,老夫人那边竟也风平浪静,没遣人来催问。 搁在从前,只要夫人还能下榻,便是刮风下雨,也得按时去立规矩。 她原以为是老夫人发了慈悲,原来是相爷在替夫人挡了。 春楠心中欢喜,觉得夫人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明妩淡淡道:“有劳管家了,替我,谢过相爷。” 至于管家口中那些关于陆渊如何维护她的言语,她恍若未闻。 管家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急切地向前半步,笑着提议。 “夫人,相爷此刻就在东院书房理事。不如夫人去亲口一句道谢。老奴斗胆说句僭越的话,若是夫人前去,相爷必定,更欢喜。” “相爷公务要紧,我就不去打扰了。” 管家急了,还想再劝:“夫人……” 明妩打断了:“我乏了,春楠,送管家出去。” 管家见明妩已转身往内室去,嘴唇蠕动了几下,终是将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 摇头轻叹了一声,随着春楠默默退出了房间。 第44章 以前夫人每每去东院求见,相爷都装没听到,甚至还勒令夫人不准再踏进东院。现在,他想见夫人。 又是巴巴地送东西,又是命他来传话。 可夫人却丝毫不为所动。 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 管家在心里嘘嘘不已。 门扉轻合,室内重归寂静。 明妩的手指在那些锦盒上一一拂过。 她确实需要这些。 她已计划好了:待拿到女户文书,就离开临安。 当然,她也清楚,她与春楠两个弱女子孤身上路,前路必定艰险重重。 可她不能留在临安。 陆渊自不必说。便是明家,她也躲不过去。所以,她只能远走他乡。 她想过了,她要去青州找姐姐。看看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所以,她必须要有个好身体。 没一会儿春楠就回来了,将锦盒都收起来,又特意拣出一支品相极佳老参,匆匆去了小厨房。 说是要给明妩炖参汤,补身子。 日头渐高,爬上树梢。 初夏的阳光已有了些热度,穿过庭院中层层叠叠的枝叶,投落在地上,变成一个个铜钱大小的粼粼光斑。 风吹过,枝叶婆娑起舞,地上的光斑也随之摇曳,流动,像撒了一地碎金。 明妩独自倚在窗前。 花圃园子,牡丹开得正盛。 大朵大朵的魏紫,姚黄,恣意怒放,张扬得近乎跋扈。 层层叠叠的花瓣,裹着灿金的花蕊,宛如无数绫罗绸缎精心堆砌的华美宫装,艳丽逼人。 这些,都是前些日子,陆渊命人移载过来的。原以为这娇贵的花活不成,未曾想,竟都活了。 明妩正出神,一个鹅黄身影缓缓从月洞门那边缓缓走了进来。 是宋雨萱。 她的步子不复往日的灵动轻快,带着一种心事重重的滞涩,连裙裾的摆动都显得无力。 明妩眉心微蹙。 宋雨萱的心思很简单,她的喜怒哀乐,从来只绕着一个人打转,陆沧。 难道是昨日…… 宋雨萱进了屋,只低低唤了一声:“表嫂。” 便沉默地坐在明妩对面的椅子上,垂着头,往日那双总是盛满星子般笑意的眼眸,此刻像是被一层薄薄的阴翳笼罩。 眼眶泛着明显的红,显然是不久前哭过。 “郡主?” 明妩明妩放柔了声音:“你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她伸出手,轻轻覆上宋雨萱搁在膝上的手。少女的指尖冰凉,微微颤抖。 宋雨萱被明妩温热的掌心一触,眼底的雾气瞬间更浓了。几乎要凝成水珠滚落。 她猛地侧过头,避开明妩探询的目光,用力吸了吸鼻子,努力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微哑的嗓子低声道。 “没……没什么要紧的。” 见宋雨萱不愿多说,明妩也没再问,只是安抚地握着她的手。 温热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暖流,流入宋雨萱的心里。 当昨日陆沧斩钉截铁地对她说:让她彻底死心,他此生不会再爱上旁的女人时…… 她是有恨过明妩。 恨她,明明已为人妇,为何还要来招惹她爱的男人? 更恨自己,堂堂郡主之尊,倾尽所有,却换不来心爱之人的一丝垂怜。 那一刻,她甚至阴暗地想过。 用她在王府后宅见惯的那些腌臜手段,毁了明妩这张脸,毁了她的清白。 看陆沧到时,还如何爱她?! 这念头如毒蛇般窜出的刹那,宋雨萱自己都被惊得遍体生寒。 果然。 血脉里的东西改不掉么。她也终究流着宋家薄情寡义的血。 无边的自我厌弃,几乎将她淹没。 可现在。 看着明妩眼中那毫不作伪的担忧,感受着手心传来的真切暖意。 宋雨萱心头那点因嫉妒而生的恨意,悄然融化了一角,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羞愧。 表嫂有什么错? 她甚至,根本就不知道陆沧对她的心思。自己怎么能将这一切都怪罪到她身上呢? 宋雨萱反手用力回握了一下明妩的手,仿佛汲取了一点力量。然后重重吸了口气,强打起精神。 “表嫂,我是来替兄长传话的。” 她顿了顿,似乎在极力稳住声线,但那声音依旧带着哽咽。 “兄长,让我来告诉你一声。你托付他的那件事,成了。” 女户文书办好了?! 明妩的心猛地一跳,巨大的喜悦瞬间冲上心头。 然而,这汹涌的喜悦还未来得及在脸上绽放,便被眼前少女强忍哀伤,泫然欲泣的模样生生压了回去。 她是过来人,太懂得,这种爱而不得的苦。 她紧紧握住宋雨萱的手:“……郡主谢谢你。” 宋雨萱茫然地摇摇头,目光失焦地落在窗棂交错的影子上,仿佛灵魂已飘向别处。 “兄长说,文书已经办妥了,就放在他那儿。让你得空了,亲自去一趟。” 明妩能清晰地感受到宋雨萱每一个字里透出的痛苦。 明妩心中一痛,看着宋雨萱就像看到了不久前的自己。 转移话题,试图将她那痛苦的漩涡中暂时拉出来。 “宁王殿下,可还说了别的?” 宋雨萱像是被这问话拽回了几分神智,想了想,低声补充。 “过几日,便是母妃的寿辰。母妃虽不喜张扬,但每年也会在府中小聚一番。只是,母妃与舅母之间……” 明妩知道,宋雨萱说的舅母,便是陆老夫人。 宋雨萱顿了顿:“关系不太好。这次寿宴,应是不会给相府的女眷下帖子了。” 太妃与陆老夫人的积怨,何止“不睦”?简直势同水火。 若非陆渊位高权重,两府怕是老死不相往来。如今所谓的走动,也不过是小辈间维系着一点微薄的体面。 “但二表兄是当朝丞相,母妃不会拂他的面子。” 宋雨萱抬起眼,看向明妩。 “所以,表嫂,那日,你需得想法子,同二表兄一道来王府。” 明妩郑重点头:“好,我明白了。替我多谢宁王殿下。” 看着宋雨萱依旧红肿的眼眶和眉宇间化不开的愁绪,明妩心中怜意更甚。 “那日我一定去。只是你今日……若心里实在憋闷难受,就在我这儿多坐坐,喝盏茶,我们说说话,可好?” 宋雨萱闻言,嘴角费力地向上扯了扯,勉强挤出一个笑,只是那笑比哭还难看。 相府的每一寸空气里都仿佛残留着那个人的气息,每一刻都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陆沧。 想起他那日绝情的话…… “不了,表嫂。”宋雨萱猛地站起身,“我……我还有些事,得先回王府了。” 话音未落,人已转身。 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向外走去,仿佛身后有看不见的恶鬼在追。 那鹅黄的裙裾在门槛处慌乱地绊了一下,旋即消失在门外刺目的阳光里。 - 太阳已经落山了,西边天上只留下一抹淡淡的胭脂色。 膳食已摆好了。 明妩刚要落座,熟悉的脚步声便从屋外传来,夹杂着仆从低低的问安。 是陆渊。 她心尖微微一跳。这个时辰,他怎会过来? 门帘被挑开,陆渊走了进来。 一身玄色常服,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 他径直走到明妩身侧的椅子坐下,目光扫过满桌油腻的鸡鸭鱼肉,眉心微蹙。 “你身子还虚,需忌油腻。” 他声音低沉,头也不回地对紧随进来的徐明吩咐:“换些清粥小菜。” 徐明应声退下。 不过片刻,丫鬟们便悄无声息地撤下荤腥,重新布菜。几碟精致的素点,一盅碧玉羹,几样时鲜小蔬,清淡得有些过分。 明妩看着自己面前清一色的素净。 脸都绿了,她又不是兔子,不吃草。 但迫于陆渊的淫,.威,不敢发作,只握着筷子,狠狠地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的米饭。 以前她盼他,求他,来陪她用个膳,这男人理都不理。现在,也不知道发什么疯,竟然要与她一起用晚膳。 害得她,连肉都没得吃。 她因为自小吃得不好的原因,对肉食有一种近乎执着的偏爱。 也许人就是这样,越是缺什么就越在意什么。 陆渊瞥见她皱成一团的小脸。 他唇角微勾,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今日在书房枯等她一日的烦闷,竟奇异地散尽了。 执起公筷,夹了一片清炒菌子,稳稳放入她碗中。 “尝尝这个。”他语气寻常。 肉菜都撤了,她肚子又饿,总不能不吃,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便闷闷地夹起那片菌子,送入口中。 第45章 鲜甜脆嫩,汁水在舌尖迸开。 明妩眼睛倏地亮了:“好吃。” 徐明在一旁暗自嘀咕。 能不好吃么? 相爷今日特地差他拿着令牌去天香楼,硬是插队让头灶大师傅现做的,道道都是按夫人喜好来的。 他跟着相爷这么久,还从未见过相爷对哪个女子这般用心。 相爷这是真动心了。 可夫人好似已…… 徐明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口气,他好像已预见到了相爷以后艰辛的追妻路了。 “喜欢就多用些。” 陆渊又给她夹了一块糖醋藕片。 见明妩吃饱了,陆渊也放下了筷子。丫鬟们见状,将膳食撤下,又摆上可口的糕点,茶水。 陆渊倒了一杯茶,送到明妩面前,仿若不经意地开口。 “郡主今日来过了?” 明妩握着茶盏的手一紧。 宋雨萱常来串门,他何曾问过? 难道……他知道了? 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明妩你别自己吓自己。他虽是丞相,但也不是神仙。而且,近来,他一直在忙着政务,哪有时间精力,来关注她这点小事? 肯定是自己过于敏感了。 “嗯,坐了会儿。” 她稳住声线,抬眼看他。 他垂眸盯着茶盏,侧脸线条冷硬,辨不出喜怒,似乎真的只是随口一问。 明妩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下来。 “郡主提及,过几日是太妃娘娘的寿辰。不知……相爷可收到王府的请帖了?” 陆渊轻轻掀起眼皮。 那双深邃的眸子,像是一汪不见底的寒潭,直直望进她的眼底,像是要看穿她所有的心思。 明妩眼眸闪了闪,视线飘到陆渊身后的窗外。 暗色一点点晕开,宛若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渐渐侵蚀了整个世界。 檐角的灯笼次第亮起,昏黄的光在暮色里摇曳,将临窗的枝叶映得忽明忽暗。 陆渊放下茶盏,拿起一旁的素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指。 “收到了。” 声音听不出波澜。 明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前倾,指尖蜷缩着。 “那……相爷赴宴时,能否……带妾身一同前去?” 陆渊手上动作微钝,淡道。 “母亲与太妃关系不睦,由来已久。太妃设宴,不会邀请相府女眷。你去,母亲不会欢喜。” 明妩的心直直沉下去。 若是陆渊不帮忙,老夫人是铁定不会让她去宁王府的。而且,即便是她去了,没有陆渊护着。 以太妃跟老夫人的“交情”。 说不定会把她撵出来。 但那女户文书,她必须要拿到。当然她也不能去责怪宁王给她出这个难题,毕竟人家能帮她办好文书。 已经是感恩了。 她不能得寸进尺。 明妩伸出手,轻轻攥住了陆渊玄色袖袍的一角。 “我想去。” 声音很轻,却异常固执。 陆渊纹丝未动。 他垂眸,视线凝在她那只攥着自己袖口的,纤细莹白的小手上。 指尖动了动。 明明知道她另有目的,他却突然舍不得拒绝她。 也罢。 反正,任她如何,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缓缓俯身。 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完全笼罩,属于他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 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温热的呼吸。 他的目光深邃,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紧紧锁住她。声音刻意压低,尾音拉长,像有一根细细的羽毛拂过最敏感的神经。 “哦?阿妩想去?” “那……”他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灼人的热度,“阿妩……要怎么求我?” 第28章 求他? 像从前那样, 卑微地,满含希冀地祈求他施舍一点微不足道的垂怜。然后换来一碗苦涩冰冷的避子汤? 他可知道,每一次秦嬷嬷端着那碗汤药进来时, 那眼神是何等的刺骨? 轻蔑,鄙夷,仿佛她根本就不是这相府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而是一个依仗颜色,供他狎玩的低贱玩意儿。 是啊, 在他心底,他的妻子从来只有齐蓝。 她明妩,不过是一个鸠占鹊巢的赝品, 一个用来种离蛊的容器罢了。 所以他不许她为他孕育子嗣。 所以在她初嫁进相府时, 不过因一次晨起迟了, 便背老夫人当众罚跪。 那一刻起,她成了阖府上下眼中最大的笑柄。 她惶然无助, 想寻他, 想躲进他的羽翼下,求得一丝庇护。可她却被禁止踏进东院。 直等到半夜, 他终于踏着月色来了。 他甚至都未曾留意她眼底未干的泪痕,就径直将她拉上床榻, 沉重灼热的身躯不由分说底覆下来。 未经滋润的干涩, 带来撕裂般的疼痛,瞬间碾碎了她强撑的委屈。 她忍不住, 呜咽着抱怨了老夫人几句。 他动作骤然停滞, 旋即冷下脸:“新妇晨昏定省,这是规矩。” 话音未落,他已抽身而起, 玄色衣袂带起一阵冷风,毫无留恋底消失在门外。 现在,他竟还要她放下最后一点残存的自尊去求他?! 心口翻涌的屈辱,悲凉,几乎要将明妩淹没。但有一个更清晰,更坚决的声音在脑中轰鸣: 她要离开临安!离开他! 为了这唯一的生路,她可以暂时低下这早已被他践踏得,一文不值的自尊。 浓密的长睫颤动了几下,最终缓缓垂下,遮住了眼底翻腾的所有情绪。 再抬眼,对上他他审视的目光。 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她的皮囊,直视内里。 明妩很想像以前那般,装出满心满眼都是他的痴缠模样,蛇一样地缠上去,勾住他的脖颈,凑在他耳边,用最甜腻的嗓音唤他: “夫君。” 可她,真的做不到。 担心会被他看出来。 于是,她仓皇地垂下眼睫,避开他迫人的视线。目光落在他玄色衣襟的盘扣上。 为了能永远离开他,拼了。 她闭上眼,颤抖着伸出手,一点点攀上那盘扣。 指尖猝然触碰到他颈间温热的皮肤。 明妩心脏一抖,睁开眼。见陆渊没有丝毫反应,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而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陆渊袖袍下的手指,骤地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起。 因为慌张,因为心里抗拒,这本该是做过无数次,很熟悉的动作,如今却笨拙,僵硬,陌生。 时间过得特别漫长。 夜风从半开的窗棂吹进来,轻轻掀起纱帐的一角,羞得又快速褪去了。 盘扣,一点点、一寸寸地向外推。玄色的丝线缠得极紧,仿佛在无声地抗拒她。 终于,盘扣松脱。 一颗,两颗…… 衣襟微敞,一线冷白的肌肤在烛光下骤然显现。 那肤色像是一块上好的寒玉,又像是初冬落下的第一场雪。 在玄色衣料的映衬下,白得刺目。 烛火在他锁骨凹陷处投下浅浅的阴影,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玄色的盘扣在她指尖被艰难解开,一点点,一寸寸地向外推。玄色的丝线缠得极紧,仿佛在无声地抗拒她的触碰。 她的指尖猛地顿住。 他竟然,只穿了外衫。 这个禽兽! 明妩想后退,可那只圈在她细腰上的大手,收紧。 她被迫贴在他身上,脸颊贴着他灼热的皮肤。她甚至都能感受到他颈侧淡青的血管下,沸腾的血液。 “继续。”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在这寂静的夜里带着一种即将失控的危险感。 明妩不敢看他,只得听话地继续。 夜色沉沉,烛火摇曳,昏黄的光晕在纱帐上投下交错的影。 烛芯“噼啪”爆开一朵灯花,那光影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那跳跃的光,映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小脸上。 细密纤长的羽睫剧烈地翕着,一缕青丝不知何时散落,垂在微湿的腮边。 此刻的她,宛若一块被狠狠碾碎在地的美玉,美得惊人,又脆弱得让人,心口发紧。 陆渊的视线,牢牢地锁在她脸上。 将她每一丝细微的惊惶,每一寸强装的镇定,每一次睫毛的颤动,都收入眼底。 他并未阻止,只是喉结无声地滚动了一下。那双古井一般的眼眸,此刻深邃得像是黑夜里的大海,暗流汹涌。 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彻底吞噬。 当明妩解开最后一个盘扣时,陆渊滚烫有力的大手,猛地覆了上来。 灼热瞬间包裹住她柔若无骨的销售,那温度烫得她灵魂都在战栗。 本能地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攥住,动弹不得。 第46章 “够了。”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抬起另一只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极其缓慢地,抚过她紧抿的唇线。再沿着绷紧的下颌,一点点描摹。 那触碰,很慢很轻,像是将军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宣告所有权。 明妩被迫仰着头,迷蒙的水眸无措地看着他,像一只被钉在祭坛上,只能引颈待戮的羔羊。 “这就是你的‘求’?” 他低语,灼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鼻尖,眼神晦暗不明。 “笨拙得可怜。” 他顿了顿,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喟叹。 “……又,该死的勾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明妩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陆渊强有力的手臂,已骤然圈紧,她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的腰肢,将她打横抱起。 身体骤然悬空失重的恐惧,让明妩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双手本能地,攀住了他的脖颈。 陆渊唇角勾了勾。 松散的玄色衣袍拂过桌案,带倒了那杯早已凉透的残茶。 白瓷茶盏滚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深褐色的茶渍迅速洇开。 膳厅内守候的丫鬟,早已低下头,红着脸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陆渊抱着她,大步流星,径直走向内室那张大床。 明妩被轻轻抛在柔软的锦褥间,还未来及挣扎起身,陆渊高大迫人的身影已如影随形地覆压上来。 他的吻狠狠落下,带着掠夺意味。 唇齿间是强势到近乎蛮横的纠缠,他身上清冽的沉水香,与她口中残留的清新茶香,混合在了一起。 形成一种令人窒息又沉沦的暧昧漩涡。 明妩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双手死死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分不清,自己是想推开他,还是想抱住他。 每一次肌肤相触都带着灼人的温度,点燃她身体里深埋的火焰。她紧闭着眼,将头倔强地偏向一侧,试图逃离。 然而,陆渊却不容她逃避。 他的手掌轻易便制住了她,抚过她的胸口,感受着她急促慌乱的心跳。 指尖所过之处,像是燎原的星火,点燃一串串细小的,足以焚烧一切的火苗。 她不能再沉沦下去! 身体和理智在极限拉扯。 明妩死死咬住下唇,几乎尝到了血腥味,试图让自己在这沉沦中清醒几分。然而,这微弱的挣扎又在他强势的引领下,很快溃不成军…… - 次日清晨。 天光熹微,透过轻薄的纱帐洒了进来,在锦被上铺开一层朦胧的暖意。 明妩是在一种全然陌生的暖融里醒来的。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身体各处传来的酸痛便先一步席卷了她。 她下意识地微微一动。 腰间那条沉重的手臂,将她圈锢在怀中。 脊背紧贴着他坚实宽阔的胸膛,那沉稳的心跳隔着薄薄的衣料,一下下敲打在她的骨头上,震得她心头发麻。 鼻息间,是他身上独有的,清冽的沉水香。 陆渊? 他,竟还在?! 记忆里无数次。 睁眼便是空荡的床榻,指尖触及他睡过的位置,只有一片刺骨的凉。 那时心口涌上的失落,沉重得能将她溺毙。 她曾在心底千百遍地期盼,哪怕只有一次,醒来时能看见他还在身侧。这就是天底下最大的满足了。 如今。 他不仅未如往常般早早离去,还以一种绝对占有的姿态将她整个圈在怀里,仿佛她是那失而复得的珍宝。 可为何,她却不是得偿所愿的欣喜。 而是,无边无际的凄凉,讽刺。 他此刻这般亲近,算什么?迟来的施舍? 明妩用力闭了闭眼,压下眼底翻腾的涩意。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试图将自己从他的臂弯里挪出来。 她刚有动作。 腰间的手臂瞬间收得更紧,将她更深地按回那具滚烫的胸膛。 “醒了?” 男人初醒的嗓音,低沉沙哑,带着未散的睡意。 如同粗粝的砂纸磨过她的耳膜,灼热的气息随之拂过她颈后的肌肤。 明妩身体猛地僵住。 陆渊缓缓掀开眼帘。 深邃的眸子在朦胧晨光下,敛去了平日的锐利,多了几分温柔缱绻。 他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高挺的鼻梁亲昵地,蹭过她纤细的后颈。随即,温热的唇,轻轻地印在她颈窝细腻的肌肤上。 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怎么不多睡会?” 明妩紧抿着唇,偏过头不理。 陆渊久居上位,习惯掌控一切,何曾被如此背对忽略? 一丝不悦迅速掠过眼底。 他大手一转,轻松地将明妩掉了个面,迫使她面对着自己。 四目相对。 她眼中未来得及掩饰的抗拒、委屈和一丝惊惶,清晰地撞入他眼底。 然而,当他的目光扫过她白皙颈项间那几处暧昧的红痕时。 心里的那股不舒服感,消失了。 明妩不习惯与他这般亲密,被下意识地想推开他。 却被他轻易攥住她纤细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 “躲什么?” 他声音低沉,指腹在她细腻的下颌肌肤上缓缓摩挲。 “昨夜……不是很好?” 陆渊刻意压低了声音,尾音微微上挑。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她颈间的痕迹。 那眼神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杰作。 明妩的脸颊瞬间烧得通红,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觉得他就是在讥笑她!在羞辱她! 明明他都这样对她了,明明心里都放下了,明明对他排斥……却又忍不住在他引领下沉沦。 对他的愤怒,对自身反应的羞恼,让明妩失去了理智,口不择言起来。 “对,不好。相爷的技术烂透了。” 陆渊面色瞬间黑沉下来。 床帐内,温度骤降至冰点。 空气凝滞,沉甸甸地压在胸口,连呼吸都变得艰涩。 明妩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被角,指节泛白。 恨不得立刻咬掉自己的舌头。 这话,怎么能说?! 尤其是在她清晰地感受到,紧贴着她的男人身体骤然绷紧,某种危险的变化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时。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 “很好。” 陆渊这两个字就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翻身覆压下来。 带着山雨欲来的狂暴气息,将她彻底笼罩在浓重的阴影里。 “我说错……” 明妩话还未说完,已被男人的唇舌堵回去了。 门外,徐明第三次抬头,望了望已升得老高的日头,心中纳罕不已。 这个时辰了,相爷怎地还未起身? 往常天未亮透就该去上朝了,今日可是有大朝会的。 徐明犹豫片刻,正欲抬手叩门。 听得里面隐隐约约传来的,相爷咬牙切齿的声音。 “说,我技术好,还是烂?” 徐明:“???” 他举在半空的手猛地顿住,眼睛倏地瞪圆。 随后,他恍然大悟。 难怪近来夫人对相爷总是冷冷淡淡,爱答不理。 原来,竟是 相爷在闺帷之事上力有不逮,被夫人嫌弃了?! 徐明顿时觉得脚下发烫。 蹑手蹑脚地后退了几步,恨不能把刚才听到的话从耳朵里抠出去。 这事……这事可太大了! - 明妩再次醒来,是被腹中的饥饿感唤醒的。 阳光已变得明亮,透过窗棂投射进来,落在绯红色的纱帐上,氤氲起一层薄薄的红霞。 “醒了?” 一个熟悉的低沉声音在床边响起。 明妩心中一惊,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后怕猛地睁开眼。 男人已卷起一侧的纱帐,衣冠楚楚地站在床边。 他穿着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身姿挺拔。 明亮的阳光勾勒着他的轮廓,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此刻他眉眼舒展,唇角甚至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笑意,与平日判若两人。 陌生得让明妩……不安。 “怎么这般傻傻地看着我?快些起来,不饿么?” 他的目光扫过她略显疲惫的脸庞,顿了顿,语气促狭。 “还是……夫人要为夫亲自来给你穿衣?” 说着,他竟真的伸出手,作势要去掀她的被子。 “不要!” 明妩慌忙裹紧被子往床里缩。 “好了,不逗你了。” 他直起身,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沉稳,对着外间扬声道。 第47章 “春楠,进来伺候夫人更衣。” 半盏茶后,明妩穿戴整齐,坐在膳厅,对着桌上几碟清粥小菜,默默拿起筷子。 又没有肉。 被折腾了这么久,明妩腹内早已空空如也,饿得前胸贴后背。 她顾不得许多,也顾不得对面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小口地吃了起来。 “慢些吃,仔细别呛着了。” 明妩动作一顿,狐疑地抬眼看向他。 这男人……莫不是被人调包了? 还是魇着了? 不然,怎么跟平常不一样。还变得这么,啰嗦。 明妩埋头吃完,丫鬟们迅速撤下碗碟,奉上清茶。 她捧起茶盏,小口啜饮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陆渊依旧气定神闲地坐在对面,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终于忍不住开口,逐客。 “相爷不忙么?”她刻意加重了“忙”字。 陆渊嘴角噙着笑,像一只餍足的雄狮,神情慵懒地往后靠进宽大的紫檀木椅背里。 一手随意地搭在雕花扶手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目光却始终胶着在她身上。 “不忙。” 既然赶不走他,那她自己走。明妩放下茶盏,刚欲起身告退。 却见陆渊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一份物事,轻轻搁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 那是一份大红的烫金请帖,封面上印着繁复华丽的牡丹祥云纹样,透着一股子皇家特有的矜贵气派。 “太妃寿辰的请帖。” 明妩的动作瞬间顿住了。 他这是……? 明妩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冲破胸膛。 陆渊将她所有的反应尽收眼底,唇角勾了勾。 “后日,你随我一同赴宴。” 第29章 很快就到了三日后。 清晨的阳光破开云层, 撒下一根根的金丝线,将浅灰,蓝灰的云朵缝缀成一副瑰丽的画卷。 明妩走出离院。 远远便瞧见了停在宽阔路口的, 那辆低调奢华的马车上。 悬了三日的心,终于落回实处。 自那日,陆渊将请帖递到她手中,言明会带她同去后。 他便去忙朝政了。 虽然他每晚还会宿在离院,但都是她睡着后才回来, 又在她还未醒时,他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若不是次日床榻上有他睡过的痕迹。 她都要怀疑,春楠说的, 他每晚都来这话, 是骗她的了。 老夫人不知从何处得了风声, 得知她陆渊要带她去赴宴。遣了身边的嬷嬷来传话,勒令她不准去宁王府。 她还以为, 陆渊不会带她去了。 明妩挺直脊背, 不再迟疑,步走向马车。就向走向即将自由的未来。 “夫人, 老夫人唤您即刻去梅院一趟。” 只见老夫人身边最得力的陈嬷嬷,领着两个粗使婆子, 气势汹汹地走来。 扶着明妩的春楠, 见状,脸色“唰”地一下白了, 手指下意识地攥紧明妩的衣袖。 低声问道:“夫人, 怎么办?”声音止不住地颤抖。 现在最要紧的不是跟老夫人冲突,而是去到宁王府,从宁王手里拿到女户文书。 明妩安抚地拍了拍春楠的手, 缓缓转过身。 “烦请嬷嬷回禀老夫人,妾身有要事在身。待晚些归府,定当亲自去梅院向老夫人请安赔罪。” 姿态放得很低。 再忍最后一次,待她…… 然而,陈嬷嬷却丝毫不买帐,三角眼一吊,声音陡然拔高。 “夫人这是要,公然忤逆老夫人吗?” “这些日子,您借口‘身子不适’,连晨昏定省都免了,老夫人念您‘年轻不懂事’,已是大度包容。可您呢?” 明知老夫人与那宁王府的太妃早年结下过解不开的梁子,积怨颇深。 身为陆家妇,竟敢主动去给仇敌贺寿? 这不是把老夫人的脸面扔在地上踩,又是什么?! 至于陆渊去,那是因为太妃先下了请帖,那是宁王府在巴结相府,是男人们朝堂上的事。 可太妃却没有给老夫人,这个昔日的嫂嫂,下请帖。 以要脸面的老夫人的性子,怎么可能先低头,认输?更何况,如今是宁王府势弱,相府如日中天。 要去,也该是太妃先送来请帖。万没有自个贴上去的道理。 眼见明妩竟再次转身,一只脚已踏上车辕。 陈嬷嬷大声喝道:“来人,还不快把夫人‘请’回梅院,老夫人等着‘教导’规矩呢。” 两个婆子得了令,凶神恶煞地扑了上来。 “本夫人看你们谁敢!” 明妩猛地回身,目光如冰刃般扫过那两个蠢蠢欲动的婆子。那骤然迸发的威仪,竟真让两个婆子动作一滞。 脸上掠过一丝犹疑。 这几日相爷破天荒地夜夜留宿离院,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夫人怕是要翻身了。 此刻对上明妩寒冰般的眼神,她们心头打鼓,一时竟不敢造次。 随即想到最近相爷对夫人的反常态度。 陈嬷嬷见状,厉声催促:“愣着做什么?这是老夫人的命令。还不动手?” 婆子们眼神一狠,不再犹豫,直直地朝着明妩抓来。 “夫人小心。” 春楠惊叫,明明吓得浑身颤抖,却不知哪来的勇气,张开双臂,用自己单薄的身子死死挡在明妩身前。 “夫人快走。” 只是,她力量弱小,被其中一个婆子狠狠一搡,便如断线风筝般摔倒在地,发出一声痛呼。 “春楠……” 明妩又惊又怒,想俯身去扶,却被另一个婆子趁机抓住了手腕。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道低沉的含着雷霆之怒的声音骤然响起。 所有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僵在原地,惊恐地望向声音来源。 只见陆渊大步流星地走来。 他身着紫色一品麒麟朝服,腰束玉带,身姿挺拔。正大步流星走来。 俊美无俦的脸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寒霜,黑眸扫视过来,久居上位的威压,轰然碾过每个人的头顶。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了。 陈嬷嬷和婆子们吓得魂飞魄散,忙放开明妩,“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相,相爷……” 陆渊看都未看她们一眼,径直走到明妩身边。 轻轻拂开明妩被抓皱的衣袖,目光在她腕上那圈刺目的红痕上停留了一瞬。 转向地上那位抓住明妩的婆子时,眼神寒冷刺骨。 “以下犯上,冒犯主母。拉下去,发卖。” 两个婆子闻言,眼前一黑,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死过去。 陈嬷嬷到底是老夫人跟前几十年的老人,虽也吓得面无人色,却还强撑着一口气,涕泪横流地求饶。 “相爷息怒。老奴……” 陈嬷嬷是老夫人跟前的老人,她虽脸色煞白,身子抖得跟秋天的落叶似的。但到底还没晕。 “相爷饶命啊,老夫人……” “你竟为了这么一个不知礼数、不敬尊长的女人,就要忤逆你的亲娘吗?!” 老夫人被丫鬟颤巍巍地搀扶着,拄着蟠龙拐杖疾步赶来。脸色铁青,死死瞪着陆渊。 陆渊淡淡扫了老夫人一眼。 “母亲,明氏是儿子明媒正娶的夫人,是陛下钦封的一品诰命,更是这相府名正言顺的主母。” “她今日随儿子赴王府寿宴,是礼数,更是体面。” 凌厉的目光扫向那些下人。 “日后府中上下,若再敢以下犯上,对主母不敬。她们便是下场。” 老夫人被他这番毫不留情面的话,噎得浑身发抖,拐杖重重顿地。 “你……你竟为了她……”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儿子。 从前他虽与自己不算亲近,但至少维持着表面上的母慈子孝,恪守孝道礼法。 如今,竟为了这个商户出身的女人,当众驳斥她,忤逆她。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不,并非头一回了。 以前陆渊虽也跟她不亲,但表面上对她还是尊敬的。 当初她百般施压要他娶齐蓝,门当户对,于他仕途更是大有裨益。他却怎么都不。 甚至不惜自污名声,硬是娶了这个用下作手段爬床,声名狼藉的商贾之女。 两回忤逆,竟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陆渊。你如此行事,可对得起齐蓝?” 陆渊已将明妩半护在怀中,正欲送她上车。 闻言,他动作一顿,将明妩送入车厢内,这才缓缓转身。 高大的身影立在马车旁。 “本相如何对不起她?母亲不妨……细细说来?” 老夫人被那双似能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心头猛地一慌,眼神闪烁,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第48章 声音也弱了下去。 “渊……渊儿在说什么?母亲……母亲听不懂。” 陆渊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 “既然母亲‘听不懂’,那便算了。” 话音落下,他利落地转身,靛蓝色的厚重车帘无声垂落,彻底隔绝了车外的一切。 车轮辘辘,碾过青石板路,徐徐远去。 老夫人僵立在原地,脸色青白交错。 握着拐杖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胸口那股浊气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老夫人脸色变幻莫测。 这时,不远处的树丛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素衣女子被丫鬟缓缓推了出来。 正是齐蓝。 她一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唇上毫无血色,还隐隐透着一丝骇人的青灰。 瘦弱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衣衫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她剧烈地咳嗽着,声音破碎哀婉。 “咳咳……老夫人息怒……莫要……莫要为了蓝儿……伤了您与相爷的母子情分……相爷……相爷心里……如今只有夫人……咳咳咳……” 她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羸弱得令人心碎。 老夫人看着她这副模样,再对比明妩方才的“忤逆不孝”,心头那股邪火更是熊熊燃烧。 她手中的拐杖狠狠敲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本以为是个商户女,眼皮子浅些也就罢了,没想到竟是这等没教养、没规矩。” “亏得老身之前还想着,她若能生下嫡长孙,也算有功……” 竟敢这般公然打她的脸。 她看向咳得摇摇欲坠,却还强撑着劝慰自己的齐蓝。 眼神渐渐柔和下来,充满了怜惜。 “好孩子,是渊儿……对不起你。他竟被那狐媚子迷了心窍……” 齐蓝闻言,低垂的眼睫下。她紧咬着下唇,用力摇头,泪水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声音哽咽。 “老夫人千万别这么说……是蓝儿……蓝儿福薄命浅……怨不得相爷……您万万不可因蓝儿……与相爷再生嫌隙……那样……蓝儿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咳咳咳……”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老夫人看着她如此“懂事”、“识大体”,再想想明妩的“忤逆”。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齐蓝的手背,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决然,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 “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你放心,有老身在一天,就绝不会让你白白受这份苦……” 第30章 靛蓝色的车帘随着马车的行驶, 荡漾出阵阵涟漪。一线一线白光,从车外泻进来。让车厢内的光线,不至于太暗沉。 明妩安静地坐在角落, 背脊紧贴在车壁上。 即使微阖着眼,她仍能感受到那落在她身上的,如有实质的目光。 放在膝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紧。 车厢内安静得只剩下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辘辘声,以及……那近乎凝滞的沉默。 明妩感觉到周遭的空气, 好似都稀薄了。她终究定力不够,睁开眼,撞入一双漆黑, 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眸子像是有一股强大的吸力, 要将她拉进去, 陷进去,让她论沉。 霎那间, 明妩脑海里浮现出那日她无力地躺在床榻上, 眼睁睁看着血液被一点一点抽走的绝望感。 她猛地一下回过神来。 一面在心里骂自己,都到这个时候了, 竟还会被那副皮囊吸引。一面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转头看向窗外一点一点倒退的街景。 陆渊眉头微微蹙了一下,他能看出明妩对他的排斥。 他有心想缓和两人的关系。 可到底是位高权重久了。从来只有别人来巴结讨好他。这世上, 还没有需要他去讨好的人。 他终是没有先开口, 也没有靠近。 只是目光却没有从明妩身上移开。 她侧脸的线条绷得有些紧。长睫低垂,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 方才那副竖起身刺, 强作镇定的模样消失了, 此刻的她,像是一只受惊后强自压抑的雀鸟。 他的视线滑落到她微抿的唇上。 昨夜那柔软的触感似乎还残留着…… 陆渊喉结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心底那点因她抗拒而生的不悦, 奇异地被另一种更复杂的情绪取代。 “还疼么?” 他开口,声音在密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 明妩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答话。就像是根本就没有听到。可陆渊清楚她听到了。 只是,不想理会他。 陆渊眸色一沉。 身体微微朝前,伸手,不由分说地握住了明妩放在膝上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在他温热的掌心里细微地颤抖了一下,随即试图抽回。他没有用力,却让她无法动弹。 明妩猛地转头瞪他。 陆渊修长的手指,轻轻掀开明妩的袖口,露出一截皓腕。 只是那白瓷般的肌肤上,赫然一道道狰狞的血痕。 看着触目惊心。 是方才被陈嬷嬷的指甲抓伤的。 陆渊脸色蓦地阴沉。 他面无表情地从一旁的小匣子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打开盖子,白皙修长的手指舀起淡青色药膏。 轻轻涂抹在那伤口处。 他…… 明妩心里惊骇,手下意识地想往后缩,慌忙道:“一点小伤,不用……” 话还没说完,陆渊冷厉的目光射过来,将明妩未出口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手抽不出来,明妩只得硬着头皮任他为她抹药。 没一会儿,伤口处火辣辣的刺痛感,很快就被药膏的清凉压下去了。 上完药,陆渊刚松开,明妩就飞快地将手缩回了袖袍里,扭头继续看着车窗外。 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 若不是她已紧贴着车壁,若不是马车还在行驶,若不是需要他带她去寿宴……陆渊毫不怀疑,恐怕她早已跳车而去了。 陆渊心里有些不舒服。 若是别人敢这般对待他,早已身首异处了。 可她…… 陆渊冷沉着脸,捏着瓷瓶的手指收紧。 “堂堂相府主母,怎被一个奴婢所伤?你要记住,你是本相的夫人,你的体面即是本相的体面。” 相府主母? 呵! 明妩在心里冷笑一声。 原来他帮她,只是因为她失了他的体面。自己还险些被感动了,心软了。真是可笑。 陆渊许是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冷硬,想说几句软和话。可见明妩没有接话,甚至都没有抬一下眼皮。 将他无视得彻底。 陆渊只觉胸口微微一堵。 “夫人可是在气恼本相?”声音压抑着怒火。 明妩垂了垂眼眸,她还要靠着他的请帖去寿宴,不能太过得罪他。便道。 “相爷说笑了。” “是吗?”真当本相是瞎子不成? 不过,她既然有了回应,陆渊也不愿两人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再度僵硬。声音放柔了一些。 “你可是在为母亲的事气恼?” 没待明妩回答,他又道:“我已让人将陈嬷嬷发卖了,你的气也出了。” 有了他这次警告,母亲应会清楚他的态度。以后行事会顾忌些的。 明妩眼中闪过一丝嘲讽。 他的意思是,他处理了陈嬷嬷,所以她就该感恩戴德了? “相爷说得是。” 陆渊眉心拧起,盯着她看了片刻。 “今日寿宴,你安分待在我身边,不会有人为难你。” - 宁王府虽已势微,但到底是皇亲,底蕴还是很足的。再加上,宁王府与陆渊的渊源。 王府又早就放出消息,陆渊会来。 是以,这日的宁王府,宾客云集,临安城中说得上名号的世家贵族,都来了。 陆渊一进门,就被一堆人围住了。 都是朝廷高官或是,世家家主,都笑得讨好,只为能在他跟前说上一句话。 这是明妩第一次,这般清晰明确地认识到:陆渊的位高权重。 她不仅有些怀疑,自己真的能逃离吗? 不。 她猛地甩了甩头。 他最近那般表现,只是因为她对他的排斥,让他失了面子,所以他才会行为异常。 并不是他真的想留下她。 所以,只要她能成功离开,躲过最初的几天,就不会有问题。 陆渊在与一个中年男子谈论着朝堂上事,趁他没有注意,明妩一点一点后退。很快,被人群挤到了外围。 她扭头朝着另一边走去。 打算找个丫鬟问问,宋雨萱在何处。 “那是谁?怎么没见过?” “那位啊,在这临安城可是鼎鼎有名呢,不过啊,是臭名。” 第49章 几道说话声飘进耳朵里,明妩抬头看去,是一群身着锦绣的贵女,站在路口说说笑笑。 “瞧她那身打扮,倒是人模人样,可惜啊……” “商户之女,能有什么见识?今日太妃寿宴,竟也敢来丢人现眼。” “也不知是怎么勾了相爷,求得相爷带她来的。” “瞧她那张脸,果然有几分狐媚子气,难怪能爬床……” 本想当没听到,可那些人越说越过分。那些话就像是淬了毒的针,细细密密地扎过来。 明妩挺直脊背,朝那几人走了过去。 有几个面皮薄的,见自己背后说人,被抓了个现行。有些难堪,便住了嘴。却有几个,见明妩过来,说得愈发起劲了。 “整个临安城哪个不知,相爷喜欢的是齐家姐姐。”说这话的蓝衣女子,得意地睨了明妩一眼。 以为明妩会伤心落泪,却没想明妩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 蓝衣女子在心里暗暗咬牙:看你能装多久。 笑着又大声道: “有的人啊。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就以为能勾到男人。殊不知不过是即将被扫地出门的可怜虫。” 明妩走到那几人面前,上下扫视着那蓝衣女子。 蓝衣女子狠狠一瞪:“你看什么?” 明妩嫣然一笑:“自然是看你这个没有姿色的可怜虫了。” 蓝衣女子暴怒:“你说什么?!你说谁没有姿色?”蓝衣女子面容姣好,在一众女子中算是样貌出色的。 她一向以自己的美貌沾沾自喜。 可如今站与明妩一比,简直是萤辉与日月之别。 相差甚远。 衬得她平平无奇。 “你这个贱人,你……啊!” 突然,她脸色一变痛呼一声,是明妩一脚踩在了她的脚上。 “不好意思啊,方才脚崴了一下。”明妩脸上没有一丝歉意,“这位娘子也太不小心了,怎么将脚放在了我的脚下呢。这不,踩着你了。” “噗!”有人笑出了声。 明妩转头,是,宁王宋珩。 他一身月白云纹常服,相较于陆渊的凛冽威仪,更显清贵温雅。他斜斜地倚在不远处的石柱子上,双手抱胸,脸上挂着笑。也不知,在那,站了有多久。 那蓝衣女子见状,立即换了一副面容。 “王爷,这女人骂我,您快来帮我教训她。” 宋珩直起身,缓缓朝这边走来。唇角带着笑,阳光下,看着风流倜傥。 他那双多情的桃花眼,在那蓝衣女子身上瞥过,落在了明妩脸上。 蓝衣女子得意地瞅了明妩一眼:“哼,你等着,竟敢踩本小姐的脚,王爷定饶不了你。” 太妃这场寿宴邀这么多闺阁女子,就是要在她们中间挑一位,成为宁王府的王妃。 而,太妃,相中了她。 这也是她有底气挑衅明妩的原因之一,更何况,明妩虽明面上是丞相夫人,却不得陆相的喜欢。 至于,今日陆相为何会带明妩来,应是相府老夫人的主意。 蓝衣女子为难明妩,一则是为明妩的容貌在她之上,心生妒忌。二则是讨好,相府未来的夫人,齐蓝。三则是,为太妃打压相府老夫人。 这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她相信,宁王一定会为她出气的。 毕竟太妃与相府老夫人不睦是人尽皆知的。 “她没有说错啊。”宁王道。 蓝衣女子愣住了:“什……什么?” 宋珩上下看了蓝衣女子一会,看得蓝衣女子心脏砰砰直跳,面色绯红,娇羞地低下头,正欲开口。 听得宋珩又道:“你确实是,姿色不及。” 蓝衣女子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得煞白,她嘴唇蠕动了几下,一跺脚一扭头,哭着跑了。 其他女子见状,心生欢喜。一个个红着脸,上前与宁王打招呼。 宋珩确实能说会道,三言两语,就让那些姑娘,心花怒放,娇羞着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见人都走了。 宋珩转过身,唇角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目光落在明妩身上时,带着不易察觉的欣赏。 “陆夫人。”他声音温和。 “见过宁王殿下。”明妩敛衽行礼。 “不必多礼。” 宋珩虚扶一下:“方才……夫人受委屈了。” 明妩微微摇头。 宋珩看着她依旧有些苍白的脸,眼底掠过一丝怜惜。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扁平的,用锦缎妥善包裹的物件。 “夫人托付之事,本王已办妥。” 他将那物件递向明妩,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这是夫人的女户文书,临安府衙盖印,一应俱全。” 明妩的目光瞬间被那文书牢牢吸住,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 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文书。 “多谢殿下成全!” 她声音哽咽,深深一福。 有了它,她和春楠才算真正有了离开的底气,有了安身立命的根本。 “夫人快快请起。”宁王伸手去扶,“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只是……夫人今后有何打算?若需相助……” 他的话语顿住,目光落在明妩身后,神色微凝。 明妩似有所觉,猛地回头。 只见陆渊不知何时竟站在廊道口,身形挺拔如松,面容隐在廊檐投下的阴影里,看不真切神情。 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如鹰隼,正冷冷地注视着距离过近的两人。 空气,瞬间凝固。 陆渊的视线从明妩惊慌失措的脸上,缓缓滑向宋珩,最后,定格在宋珩虚扶着她的手上。 他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死寂。 “本相……来得不巧了?” 第31章 他怎么来了? 莫不是知晓了她求宋珩弄女户文书的事? 明妩握着那文书的指尖猛地一颤, 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手藏到身后。随后反应过来,觉得自己这行为,简直是不打自招。 全身僵住了。 像一只炸毛的猫儿, 竖起了全身的刺,警惕地盯着陆渊。 陆渊呼吸一窒。 她……竟然与别的男人站在一起,防备他?! 这个认知让陆渊心里细细密密地浮起一阵阵的刺痛。 若说先前,即使见到这两人站在一起,他也不会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这是他源自于男人的自信。 可现在…… 陆渊铁青着脸, 看着明妩,冷声命令:“过来。” 明妩心里咯咚一下。 他果然是都知道了。也是,他是当朝丞相, 整个大燕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更别说, 他从来没有信任过她。 恐怕她的一举一动早在他的监视里。 他故意不露声色带她来寿宴, 不过是想看她徒劳挣扎罢了。 明妩抿紧下唇,没有动。无声地表达着自己的抗拒。 宋珩见状, 心中欢喜。 一直以来, 虽然他也是潇洒君子,风流倜傥。可只要陆渊在场, 即便他冷着一张脸,即便他凶名在外, 即便他丝毫不懂得怜香惜玉。 无一例外, 那些女子的心里眼里,都会只看得见陆渊。 这还是第一次, 有女子抗拒陆渊。 宋珩得意地瞥了陆渊一眼, 上前半步,保护味十足地挡在了明妩前面。 “表兄怎么来这后院了?” 陆渊看了一眼被宋珩护在身后的那娇小身影。 她,竟然没有拒绝。 陆渊袖袍下拳头紧握, 骨节发出不堪负重的咯吱声。 风摇着树枝,枝叶婆娑,将投在青石板路面上的光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陆渊缓缓从廊檐下的阴影里走出来。 阳光刹那间照亮了,他俊美却毫无温度的面容。 那面容上仿佛覆着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没有一丝波澜,冷得让周遭暖暖的夏风也变得雪虐风饕,凛冽刺骨。 皂色官靴沉稳地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嗒、嗒”声响。 这声音在骤然死寂的园子里被无限放大,一声声,不紧不慢,重重踏在人的心尖上,碾得人喘不过气。 紫色官袍的下摆随着他迈步的动作,划开一道沉重而凌厉的弧线。 金线绣制的麒麟暗纹在日光下偶尔折射出冰冷威严的光泽,与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交织在一起。 尊贵至极,也迫人至极。 他没有疾言厉色,只是这样一步步走来。 那无形的威压便已如实质般弥漫开来,将园中所有的声响与活气都彻底冻结,压垮。 他在距离宋珩两步远的地方,站定。 他生得高大,站在那比宋珩还要高出半个头。 他没有看宋珩,或者说没有将宋珩看在眼里。他的目光凝在明妩身上,如一支尖锐的箭。 刺得明妩如芒在背。 第50章 他面无表情地再一次道:“跟我回去。” 朝她伸出手。 阳光下,那只手骨节分明,只是手背上青筋凸起。昭示着他的内心并不是表面呈现的那般,风平浪静。 明妩还没有动作,宋珩已先一步,笑着道。 “表兄,你误会了。我与表嫂……” 话未说完,就被陆渊冷声打断了:“此乃本相的家是,宁王你僭越了。” 这是警告,宋珩知道。 唇边的笑意僵了一瞬,又重新扬起。 “表兄在朝堂发号施令习惯了,殊不知这对着女儿家,可不能这般。你这样,会吓着表嫂的。” 陆渊并不是一个喜形于色的人,相反,自小他就沉默寡言,表情不外露。以至,就连他的母亲,陆老夫人都有些怵他。 更别说,他又身居高位多年。 他极少会情绪外露。 近来却屡屡破功。 如今更是被宋珩一句话激得,心里酸意翻腾。他狠狠瞪着宋珩,拳头捏着咯吱咯吱响。 就像下一秒就会一拳挥过去。 宋珩心中诧异不已,嘴上却仍不怕死地道:“表兄这是要打小弟么?” 陆渊那股外露的情绪,很快就收敛了。他漫不经心地拂了一下袖袍上不存在的灰尘,淡道。 “我过来时,太妃正与几家的夫人在相谈甚欢。想必现在……” 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果不其然,在宋珩脸面看到了慌乱。 陆渊唇角微勾,视线落回到明妩脸上,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神色变化。 “太妃已给表弟,挑好王妃了吧。” 明妩闻言诧异地看向宋珩,心想着要不要说一声恭喜。却瞧见,宋珩一张俊脸蓦地变得通红。 他慌慌张张地想要向明妩解释,却不知要怎么开口,更不知为什么要解释。 嘴唇蠕动了几下,终是什么都没说。 转身快步朝着宴会厅的方向去了。 现在当务之急,是阻止母妃。 陆渊的目光始终锁在明妩身上,如同鹰隼盯紧猎物,不曾移开半分。 宋珩仓皇离去的身影没有分散他丝毫注意力,园中寂静得只剩下风吹叶动的沙沙声。 他向前迈了一步,伸手想要去拉明妩的手。 明妩下意识地后退,躲开了。反应过来后,她惶惶地看向陆渊,果然在他脸上看到了明显的怒火。 还有一丝不易觉察的……伤心? “过来!别让我说第三遍。” 果然是错觉,像他这种冷血无情的人,怎么可能会伤心?他连心都没有! 有几个人往花园这边来,刚走到园子门口,见到园中的陆渊与明妩。敏锐地觉察到气氛不对,又都飞快地跑了。 像是这园子有什么骇人的洪水猛兽。 明妩知道陆渊的耐心已快耗尽。 她慢慢从原地挪步,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坠着铁镣。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不安的阴影。 还未走近,陆渊已失去耐心,猛地伸手,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力道之大,疼得她霎时蹙眉,倒抽一口冷气。 陆渊指尖一勾,那封被明妩藏在袖兜里的文书,被他轻而易举地抽走了。 明妩大骇,伸手想要去抢。 “还给我!” 陆渊很轻易地将明妩压制住了,他沉眉看向那被锦布包裹着的东西,用手轻轻捏了捏,薄薄的。 是纸张。 莫不是……宋珩写给她的情信? 他是男人,自然看得出宋珩看她时的眼神,意味着什么。 只一想到,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觊觎。她还这般重视那男人写给她的情信。 陆渊心里就像是灌满了酸水。 又酸又涩又堵得厉害。 “他对你就这么重要?!”陆渊声音冷得如淬了冰。 明妩死死地盯着他手里的文书,心提到了嗓子眼。怕他打开看,更怕他一动怒将那文书给撕了。 这可是她的希望,她的未来。 明妩别开脸,故意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 “不重要。” 陆渊似是相信了,摇了摇手里的东西:“真的不重要?那……”最后的那字拖得长长的。一双黑沉的凤眸紧紧锁在明妩脸上。 明妩忍不住抬眼看过去,对上一双黑沉深邃,好似能看穿人心的眼。 明妩心脏一突。 陆渊微微倾身,在明妩耳边低声道:“既然这东西对夫人不重要,那就由为夫保管吧。夫人意下如何?” 明妩感觉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 这狗男人根本就是故意的。 可文书在他手里,显然是抢不过来的。只能先安抚住他,只要他没有发现,以后再找机会拿过来。 打定主意后,明妩勉强地笑了笑。 “都听相爷的。” 明妩的乖巧,让陆渊的心情好了很多。他牵起明妩的手,朝园子外走去。 刚走出园子,太妃已派人来请。明妩便又被陆渊牵着,走进宴会大厅。 陆渊牵着明妩踏入宴会厅,方才还萦绕着的笑语喧哗的大厅,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掐断。 骤然安静下来。 无数道目光看过来,落在在二人身上。更准确地说,是落在陆渊紧握着明妩的那只手上。 陆渊的手,修长有力,指节分明。 此刻正以一种不容置疑的保护姿态将明妩的手尽数包裹,强势又专制。 来参加寿宴的宾客,都是达官显贵。又大多是奔着巴结陆渊这个丞相来的。自然是对陆渊的情况有些了解的。 身为大燕朝建国百年来,最年轻,最有权势的丞相。 却不近女色。 早年间曾有大胆的女子公开向他示爱,他却板着脸,让人将那女子扔进了大牢。 说是,妨碍了公务。 这可让一众朝臣都看傻了眼。要知道,自古以来,男人风流韵事,那是美谈。是男人魅力的象征。 甚至有人在心里暗暗猜测:陆相有短袖之癖。 如今,他却大庭广众之下,牵着一貌美女子的手,公开出现在太妃的寿宴上。 这,怎么能让人不吃惊?! 陆渊恍若未觉,面色已恢复成一贯的清冷淡漠。 他牵着明妩,径直走向主位方向。 紫色官袍的下摆拂过光洁的地面,麒麟暗纹在灯火下流转着璀璨光芒。 明妩被迫跟在他身侧,手腕被他攥在掌心,那力道不重,却让她挣脱不得。甚至比在园中时更紧了些。 仿佛怕一松开,她便会消失不见。 坐在上首的太妃,画着妆容精致的脸上笑容未变。眼神略带询问地看向宋珩,却看到宋珩,正黯然失落地看着被陆渊牵着的那女子。 太妃眼皮突地一跳。 这逆子,该不会是…… 太妃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面上丝毫不显,笑着道:这就是侄媳妇吧?果真是个美人。” 陆渊略一颔首,算是见了礼。 “内子略有不适,恐扰了太妃雅兴,本相先带她回府歇息。望太妃勿怪。” 太妃笑得从善如流:“既如此,自是身体要紧。陆相快带夫人回去好生歇着吧。” 她的目光落在明妩身上,带着几分审视:“瞧着脸色是不大好,可要传御医瞧瞧?” 陆渊淡淡回绝:“不必劳烦太妃。” 手下微一用力,便将试图悄悄挣脱些许的明妩更紧地拉回身侧。 “告辞。” 说罢,便牵着明妩转身。 明妩几乎是被他半带着往外走,听到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 “原来这就是丞相夫人。” “不是都说相爷不喜这位夫人,不久就要休妻另娶了么,怎么看着不像对夫人全无情义的样子啊?莫不是这位不是原来的相夫人,而是,那齐家娘子?” “没听说相爷另娶了啊。” “坊间传闻怎能当真?” “还有人说,那齐家娘子曾是相爷……” 后面的话听不清了,明妩抬头看向陆渊。 他正视着前方,阳光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将他那长而密的睫毛染成淡金色,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细微的阴影。 他面上看不出情绪。 但明妩却敏锐地感觉到,他在压抑着什么。 感觉到明妩的视线,陆渊侧过头,目光落在明妩低垂的鬓发上。似是思考了一会,板着脸道。 “夫人若是想知道齐蓝的事……” 明妩觉得陆渊是在警告她,立马摇头:“不用不用。我对齐蓝很欢迎,若是相爷要……” 被陆渊牵着的手,突然被大力甩开。明妩猝不及防被甩得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她气鼓鼓地瞪着面前黑着脸的男人。 一言不合就发疯,莫名其妙。狗男人。 白了他一眼,越过他快步向前走去。 第51章 陆渊看着毫不留情离他远去的女人。 一种说不出来的酸楚,从他心底涌出,涌到了他咽喉处,想吐却吐不出来,只能艰难地咽回去。 她就这么不想跟他呆在一起? 她是不是被宋衍那些花言巧语哄住了,看上了那个废物小白脸,想做宁王妃…… 心口处泛起一阵阵刺痛,像是被一根长长细细的针,在一下一下地狠狠扎着。扎得血肉模糊。 她,休想! 陆渊眸光一厉,快步走上去。 第32章 陆渊的脚步声刻意加重, 咚,咚,咚。像是要将脚下的青石板踏碎。 明妩却像是没有听到, 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陆渊脸色愈发阴沉,三两步追上前,一把攥住她的手腕。 明妩挣了几下,没能挣脱,终于扭过头来, 一双杏眼圆睁,怒气清晰可见。 “你做什么?放开!” 她气鼓鼓的模样,竟像是一泼清水, 奇迹般地浇熄了他心头翻涌的怒火。 陆渊面容缓和了几分, 指节力道放松, 带着薄茧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她腕间细腻的皮肤。 “走这么快做什么?” 他声音低沉,指尖的温度熨得明妩浑身一麻。 陆渊唇角微勾, 显然是对明妩的反应很满意。他身体微微前倾, 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 明妩脸颊顿时涨红,是气的。 抬脚就要踹他, 却忘了自己正站在台阶边缘。 一脚踏空,她整个人失重地向一旁歪去。就在她以为自己要摔下台阶时, 一只强有力的铁臂箍住她的腰身。 将她拉了回来。 她的脸撞进他坚实的胸膛。 清晰地听到那衣袍下, 他的心跳又重又快,如战场上的擂鼓, 一声声撞击着她的耳膜。 温香软玉蓦然入怀。 那一刹那, 陆渊只觉得心尖像是被羽毛极轻极轻地挠了一下。酥酥麻麻的触感,像一颗细小的石子落入平静的湖面。 漾开一圈圈的涟漪。 宴会厅门口,几个大臣, 见陆渊离开,也打算退场。刚一只脚踏出,就瞧见院子里拥在一起的两人。 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时间也停止了。 只余下彼此交错的呼吸声。 陆渊的视线凝在那微张的红唇上。黑眸深邃,喉结滚了滚。缓缓低下头,下颌碰到她散落的鬓发。 陆渊猛地清醒过来,他飞快地转过头。 目光凌厉地射向宴会厅门口。 大臣们心下大骇,慌忙后撤,几人摔倒在一起。发出一声声惨叫。 明妩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整个人都贴在他怀里,手还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姿态亲密。 脸上一红,随即又一白。 她都决定要离开他,不再爱他了,却还会屡屡在他的靠近后,忍不住沉沦。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陆渊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脸,温声问。 “在想什么?” 明妩蹙着眉,想将他推开:“没什么。” 她话语里的疏离,让陆渊唇边的笑僵了一瞬,脸色微微下沉。 “没想什么?那怎么走路都不看脚下,莽莽撞撞,成何体统。” 要是他没有及时拉住她,摔到磕到了怎么办? 明妩抬眼,怒瞪着陆渊。 若不是他动手动脚,她会摔倒? 狗东西! 明明是他做错了事,还来训斥她! 明妩扬起手,捶向他的胸口。却被他擒住了,转而又抬起脚,狠狠踩在那皂色官靴的脚尖。 还不解气地左右碾了几下。 陆渊脸色微变,闷哼一声。 明妩趁机挣脱,陆渊担心伤到她,从善而流地松了手。一得到自由,明妩就快步下了台阶,离他远远的。 怀中骤然一空,陆渊感觉心里泛起一阵失落,好像缺了一个口子,空落落的。 再看她那副避之不及的神情。 呼吸一滞。 明妩见他黑着一张俊脸,沉沉地盯着自己。盯得她心里直发毛。 天幕上,太阳好似也被吓到了,躲进了云层里。整个天地,骤然暗沉了下来。 明妩紧张地攥紧袖角,薄薄的触感,让她心里一惊。这才想起,她藏在袖兜里的文书,被他抢去了。 在文书没有夺回来之前,她还不能将他得罪狠了。 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弱弱地道:“若不是你突然抓我,我怎么会踩空?” 三分委屈,二分娇弱,一分责备。 说完,抬眼偷偷地看向陆渊。 在看到他脸色好转后,暗暗舒了一口气。 果真有用。 这是成婚前,母亲花重金悄悄请来的花魁娘子教导的。 以前她爱他时,从不屑于用这些。现在,她不爱他了,却用上了。 真是讽刺。 陆渊缓缓走下台阶:“如此说来,倒是我的错了?”语气带着一丝,他自己也没有觉察的宠溺。 自然是你的错。明妩在心里道。 陆渊的目光一寸一寸,在她脸上滑过,自然也没有错过她的这一细微表情。 他唇角愉悦地勾起,不动声色地朝她走近。 “方才若不是我,你此刻早已滚下台阶,颜面尽失。这便是你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救命恩人? 他怎么好意思?! 明妩气结,抬头瞪他。因为愤怒,眼尾都染上了一抹嫣红,看在陆渊眼里,竟有种惊心动魄的媚态。 陆渊心脏漏跳了一拍。 “都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夫人打算如何报答为夫?嗯?”他的声音低沉,后面的那个嗯字,拖得很长很长。 像是一把勾子,在明妩的心弦上拨了一下。 再加上那双黑沉深邃的眸子,此刻盛满深情。 明妩一呆,待她定神再看过去时,那双眼眸已恢复成惯常的淡漠清冷。 果然是自己眼花了。 他这样一个冷心冷情的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深情的眼神? 随即明妩又唾弃自己。 自己都已经不爱他了,决定离开了。他有没有心,冷不冷情,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那是齐蓝该考虑的。 她这个前妻,只要早些拿到文书,离开临安。 所有的情绪也在那一刻,冷下来。 陆渊紧皱着眉头,看着面容淡漠的明妩。 他明明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在为他而怒,为他而动……可在那一瞬间,就像是火苗被冷水被骤然扑灭。 “你……” 明妩冷声打断:“是我不小心,方才多谢相爷了。” 陆渊眉头皱得更紧:“你在生气?” 他不喜欢她这种与他撇清关系,疏离的感觉。他喜欢,她像以前那样,对他撒娇,对他生气。 明妩淡淡地道:“没有。”说完,转身就走。 陆渊上前一步,抓住明妩的手臂。 “你到底在气什么?刚才不是还好好的吗?” 好?哪里好了? 明妩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她的爱,她的怨,她的挣扎……突然,变得很可笑。 她垂下眼眸:“我累了,想回去歇息。” 陆渊定定地看了明妩一会,终是松开了手。明妩好不留恋地转身上了马车,车帘落下。 陆渊心里莫名地不安,就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要离他而去。 他指尖动了动,终是抬步走向马车。 马车徐徐前行。 车厢内,空气仿佛被抽干了,变得逼仄压抑。 明妩坐在最远的角落,背脊紧贴着车壁。她微阖着眼,陆渊进来,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她这副视他如无物的样子,比任何争吵都更让他难以忍受。 那股无名火混着酸涩的醋意在他胸腔里横冲直撞,几乎要焚毁他的理智。 陆渊蓦地起身:“停车!” 没待车子停稳,陆渊已迫不及待地跳下马车,骑马扬长而去。 驾车的小厮有些不知所措。 明妩淡淡地说了一句:“走吧。” 在马车行驶在街道上时,明妩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若是她就此离开相府…… -- 丞相府东院,书房。 陆渊端坐案前,目光死死盯着桌上那个用锦缎包裹的物件,一动不动。 徐明急得抓耳挠腮。 相爷自宁王府归来后,便一言不发地盯着这布包,已整整一个多时辰。 是宁王府出了什么事?可他并未听闻今日王府有何异动。 是朝中的事?更不可能。如今朝廷尽在相爷掌控中,若有风波,他不可能听不到一点风声。 相爷今日是与夫人一同出的门,回来,却只有相爷一人。 莫非……是与夫人吵架了?! 这念头刚冒起,徐明又猛地摇头否定。 外界皆传相爷心仪齐蓝,与她有一段旧情。可他们这些近身之人才清楚,真相并非如此。 第52章 相爷的心,从来只在权势之上。 他亲口说过:感情是最无用的东西。 所以,定还是朝堂之事。 徐明用力点头。 犹豫片刻,他还是悄悄退至门边,招来一名侍卫,低声吩咐。 “去,悄悄打听一下夫人院里的动静。” 侍卫领命快步离去。 若在平日,房中任何细微动静都逃不过陆渊的耳朵。可此时,他全然未觉徐明的小动作。 他全部心神都在那方布包上。 自那不安在心头盘旋,便再未消散,反而愈演愈烈。 眼前反复浮现,明妩最后那淡漠如死灰的眼神…… 陆渊心口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眼睫微颤,终于缓缓抬手,指尖触上那光滑冰凉的锦缎。 他一生杀伐决断,翻手云覆手雨。 除却八岁那年险些溺毙于湖水的恐惧,此后,即便深陷死局、面对千军万马,也从未胆怯过分毫。 可此刻,对着这薄薄一个布包,他竟……生出了怯意。 他怕里面真的是宋珩的情信,坐实他的猜忌,证明明妩的心,真的另有所属。 若真如此,他该如何? 就在这时,门外骤然响起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惊慌的高喊如霹雳般炸响。 “相爷,不好了!夫人……夫人她不见了!” 第33章 那句“夫人不见了”像是一根尖锐的冰锥, 瞬间刺穿了陆渊的耳膜。 案桌后,他的身形猛地一下僵住了。 他的指尖还停留在那锦缎上,保持着要解开的动作。 时间彷佛在这一刻停滞了。 他抬起头, 目光如箭一般凌厉地射向那侍卫。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从窗外投进来的阳光落在他俊朗的脸上,从高挺的鼻梁处画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线,将他的下半张脸照得雪亮。 而他的上半张脸则隐在阴影里,瞧不真切。 窗外风动树摇,晃动的枝叶将阳光切割得破碎不堪。 明明已是夏日, 徐明却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像是置身在冰天雪地里。他屏住呼吸,缩在一旁一动不敢动。 侍卫脸色煞白, 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声音发颤。 “回……回相爷…夫人院里的侍女来报, 说夫人自……自早晨出去后便未曾回来…奴婢们寻遍了府中各处,都……都不见夫人踪影……” 屋外, 太阳斜斜地挂在西边天际。阳光也没有了热度, 带着些许日薄西山的橘红。 已是近日落时分。 陆渊眉头皱紧,手指缓缓收紧。掌下, 包裹上的锦缎皱成一团,露出文书一角。陆渊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 他的目光牢牢盯着那跪覆在地的侍卫。 “为何现在才来报?” 侍卫呐呐答道:“已禀告过老夫人了, 老夫人说……” 老夫人本是说, 不必管。可侍卫思来想去,还是来了东院。 陆渊摆手, 制止了侍卫的话, 问:“跟着夫人的人呢?” “马车早已回府…车夫说,夫人是在城南绣坊附近下的车,说要去挑选些丝线, 不许人跟着……之后便……便再未归来……” 城南绣坊?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城南绣坊的幕后东家便是宁王府。 陆渊脸色蓦地阴沉下来。 脑海里闪过在宁王府她与宋衍站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情景,以及面对他时的,沉默疏离…… 她是不是又去见宋衍了?!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 他一生算无遗策,掌控全局,到头来却被自己的夫人利用了! 就为了跟宋衍见面。 亏他还对她心软,还为曾经自己给她种下离蛊而愧疚,想尽各种办法弥补……如今看来,真是可笑至极。 怒火,妒火,还有一些他理不清的陌生情绪,在胸腔里横冲直撞,撞击着摇摇欲坠的理智。 “砰!” 陆渊猛地一挥袖,将桌面上那未来得及打开的锦缎包裹,以及一件价值连城的摆件,狠狠扫落在地。 徐明和侍卫吓得浑身一抖。 窗外树梢上,几只正欢快嬉戏着的雀儿,惊惶地拍着翅膀飞走了。 “呵……” 陆渊低笑出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 “好……好得很。” 陆渊站起身,高大的身影被西斜的阳光拉出一道长长的阴影,笼罩着整个书房,压迫得人喘不过气。 这样的陆渊,让徐明有一种又回到了,当初废第另立,血洗朝堂的时候。 徐明硬着头皮解释:“相爷,夫人或许只是……”去找郡主了。 陆渊眸色泛着猩红,语气却冷静得可怕。 “徐明。” “属下在!” 陆渊走到窗前。 夕阳西下,薄入西山的残阳极尽地敛着光,像濒死垂危的凤凰。 “派人盯紧宁王府,有任何异动,立即来报。你亲自带人去,务必将夫人带回来。” “属下遵命。” 徐明与侍卫走后,书房内再次恢复死寂。 陆渊负手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天幕渐渐被一片黛黑色覆盖。 暮色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线天光,书房内没有点灯,陆渊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檐下风灯被晚风吹得摇晃,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动荡的光影。 半个时辰后,徐明步履匆匆回来了。 “禀相爷,城南绣坊及周边街道已搜查完毕,未见夫人踪迹。宁王府内线传来消息……宋衍今日一直待在府中,未曾外出。” 最后那句话让陆渊缓缓转过身来。 “一直?” “是,从清晨至今。” 这不可能。 陆渊眼底寒意凝结成冰。 若宋衍整日未出,明妩去了哪里?那样一个弱女子,没有宋衍的相助,她如何能躲得过搜寻? 她在临安,除了明家,认识的就只有宁王府了。而明家显然是没有那个能力,也不敢。 “暗影。” 随着话音落下,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落下。是暗卫统领,暗影。 “去找到夫人,城外也不放过。” “是。” 一阵轻风拂过,暗影已没有了踪迹。 徐明惭愧地低下头:“是属下无能,属下……” 陆渊打断了他:“备马。去宁王府。” - 黑夜里的宁王府,已没有了白日里的喧嚣,寂静无声。唯有悬挂着的大红灯笼,还残存着几缕寿宴时的热闹景象。 陆渊不待通禀,径直去了花厅。 宋衍正独自对弈,手边一盏清茶冒着氤氲热气。见到深夜前来的陆渊,宋衍先是一愣,随后,便笑着起身相迎。 “这么晚,表兄怎么来了。” 神情上看不出一丝不妥。 陆渊淡淡瞥了一眼,便在宋衍的对面坐落。从陶罐里执起一颗白玉棋子,在棋盘上落下。 “宁王不知本相的来意么?” 宋衍坐下,执起一颗黑子。正要落子,听到陆渊这句责问的话,笑容微敛。 “还请相爷明示。” 陆渊修长的指尖摩挲着圆润的白玉棋子,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见陆渊没有要说话的意思,宋衍只得藏起心里的疑惑,落下黑子。 两人对弈了几个回合。 白子将黑子杀得片将不留。 宋衍输了。 陆渊习惯性地将棋盘上的白子,又一颗颗捻起,一一放进陶罐里。 漫不经心地问:“本相夫人今日在城南绣坊失踪,宁王可曾见过她。” 说这话时,他一双深邃的眸子冷冷地看着宋衍,不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 宋衍还在想着方才的棋局,闻言大惊,急急地道。 “表嫂不见了?她一个弱女子……” 话说到一半,觉察到自己失言了,忙住口。 陆渊捻着棋子的指尖微微收紧,似是无意地问:“宁王似是很关心内子?” 宋衍瞳孔微缩,强笑道:“表兄误会了,我们是亲戚,关心些也是理所当然的。” 陆渊淡淡“嗯”了一声,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捻起最后一颗白玉棋子,将之放到陶罐里。 “城南绣坊毕竟是宁王府产业。内人在那里失踪,宁王以为,会是何人所为?” 宋衍听出来了,陆渊是在怀疑他。 怒火腾地一下冒了出来,灭都灭不了。 他怎么可能会害明妩? “相爷这是何意?莫不是在怀疑我?” 愤怒让宋衍失去了冷静。 “绣坊虽挂宁王府名,日常经营却从不经我手。若表嫂真在附近遇险……”宋衍顿了顿,抬眼直视陆渊,“陆相还是先查查,自己近来又得罪了什么人吧。” 谁不知道,陆渊权倾朝野,这些年,得罪的人多如牛毛;想他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 第53章 定是他连累了明姑娘。 陆渊眉眼蓦地沉下来,坚定地道:“她不会有事的。” 这话说得,好像宋衍在诅咒明妩,想她出事一样。宋衍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上不下又下不去。 花厅外竹影摇曳,在昏暗的灯光下,像是一个个蛰伏着的凶兽。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陆渊便没了闲谈的欲望,起身便要离去。 宋衍心下一慌,忙问。 “要不要我派人……”意识到自己这话有些唐突,又解释道,“表嫂平日也停关心家妹的,她有事,我定是不能袖手旁观的。” 陆渊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宋衍。 “不劳宁王挂心,本相的夫人,本相自会找到。” 宋衍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他知道,陆渊这是在宣誓主权,更是在警告他。 宋衍知道自己没有立场,可一想到,明妩那样一个美好的女子,嫁给了陆渊。却没有被善待。 现在还……下落不明。 她一个弱女子,若是…… 只要一想到,明妩可能会出事。宋衍心脏就一阵阵的抽痛。 原来,他对她,真的有着别样的心思。 她要女户文书。 他早就该想到,她是真的存了,要离开陆渊的心思。 他该帮她的。 既有她不再爱陆渊的雀跃;又有自己后知后觉,没有帮上她的懊恼。 在陆渊即将踏出门时,宋衍终究还是说了这一句。 “陆相弄丢了夫人,许是你们缘分尽了。” 陆渊蓦地停下脚步,转身,目光阴沉地看着宋衍。宋衍也毫不示弱,挺直背脊回视。 气氛刹那间剑拔弩张。 无形的刀光剑影在静谧中激烈交锋,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一息之后,陆渊忽然扯动嘴角,笑了。只是那笑意冰冷刺骨,未达眼底分毫。 “她是本相的夫人。” 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宣告。 “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只能是。望宁王,牢记于心。” 说罢,不再停留,陆渊转身,大步融入门外浓稠的夜色,玄色氅衣在风中翻卷,猎猎作响。 候在门外的徐明立刻迎上:“相爷,可要回府?” “传令,调动禁卫军,全城戒严,全力搜查。另调一队暗卫,十二个时辰盯死宋衍。” 他微微侧首,最后一道命令伴随着夜风,冰冷地落下。 “他若有任何异动——” “格杀勿论。” - 这一夜,临安城的宁静被急促的马蹄声踏碎。 陆渊亲自带着人,如同疯了一般。将明妩可能去,不可能去的每一个角落都翻了过来。 从寂静的深巷到喧嚣过后残破的码头,从关闭的商铺到荒废的宅院。 整个临安,人心惶惶。 特别那些陆渊曾经的政敌,更是如临大敌。生怕下一刻,就有大批的禁卫军冲进来。 陆渊眼底布满了血丝,紧抿的唇线如同刀锋,周身散发的戾气让所有跟随的人都胆战心惊。 他不敢停,不敢想。 每一次希望燃起又被无情扑灭,都像是在他心口剜上一刀。 随着时间的流逝,陆渊眼底的担忧愈发浓重。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青,驱散了黑暗。 陆渊勒马停在一条空寂的街道中央,晨曦将他挺拔却难掩疲惫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望着那抹逐渐扩大的亮色,心头却是一片冰凉。 阿妩,你在哪里? 如果说先前还有怒,那现在,就只剩下怕了。 怕她是真的出事了,怕她…… 他甚至宁愿她是被宋衍给藏起来了。 就在这时,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徐明几乎是滚落下来。 “相爷,夫人……夫人有消息了!” ----------------------- 作者有话说:抱歉,断更了这么久。又是找学校,又是感冒,又是牙疼,事情一幢接着一幢。现在起会恢复更新。感谢还在坚持的宝宝们。 第34章 离开他! 自从这个念头出现后, 就像是疯长野草,再压抑不住。 马车在缓缓前行,车轮碾压在石板路面上, 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伴随着行驶中,轻轻荡漾的车帘,偶尔透出一缕街景。 明妩端坐在车凳上,规矩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交握。发白的指节, 昭示着她内心的挣扎。 若是就这般离开。 事发突然,她根本没有做任何准备。而且,那女户文书还在陆渊手里。 没有文书, 她要如何出城?即便侥幸出了城, 她这个黑户, 又该如何生存? 明妩一只手掀起车帘,刺目的阳光倾泻一般投射进来。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陆渊不在, 只有赶车的车夫, 以及几个随行的小厮。许是,是去宁王府参加寿宴, 陆渊连侍卫都没带。 若不抓住这次。 待回到相府,就是被关在后院重重包围里。她甚至连出一次府, 都极为艰难。 更何况, 那文书已被陆渊抢去了。 若他发现了她的目的,恐怕她以后别说离开, 就是连自由都没了。 这倒不是, 她自信,觉得陆渊喜欢她,离不开她。 而是, 她了解陆渊。 他就是一个掌控欲极强的人。 他可以不要她,可以抛弃她。但他绝不会允许,她主动离开。 这也是明妩,想逃跑,不提和离的原因。 虽然她,无法理解陆渊的这种扭曲的心态。但很遗憾事实就是如此。 这一晃神,马车已行至城南大街。 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明妩心下微动,叫停了马车。 随手指向路旁一间铺子:“我去买些东西。”说罢,就下了马车。 小厮们不敢阻拦,但怎么都不放心让明妩单独一个人去,说什么都要跟着。即使明妩拿出当家主母的命令。 “我要去买些东西,你们不必跟着。”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些的小厮,朝着明妩行礼:“夫人若不喜人多,就奴一人跟着。此处人多眼杂,以免有不开眼的,冲撞了夫人。” “都不必跟着。” 明妩往前走了几步,那小厮充耳不闻亦步亦趋跟着。 明妩不悦地沉下脸:“你好大的胆子,本夫人的命令也不听了?!” “夫人恕罪,此乃相爷的命令。” 明妩袖中拳头攥紧。 这些小厮是东院的,是陆渊的人。 她虽是相夫人,却使唤不动他们。恐怕在他们眼里,自己不过是个随时会被换下的替代品。 他们真正的相夫人,是齐蓝。 明妩心口泛起一阵密密匝匝的痛。即便她早已知晓了,他从未爱过她,从未当她是妻子。 可面对这一现实,她的心还是会痛。 成婚大半年,她投入了她所有的感情,换来的却是一个连下人都不尊重的“相夫人”。 明妩觉得自己这一段婚姻,简直就是个笑话。 离开的念头,前所未有的坚定。 明妩深深吸了一口气,冷冷看了那小厮一眼,转身快步往前走。 那小厮一愣,随即跟上去。 明妩越走越快,眼看那小厮就要追过来了,明妩一个错身,钻进了一家铺子。 “二嫂?” 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明妩抬头看去。 是陆沧。 他一反平日的月白衣袍,穿着一袭靛青锦袍,头带金丝玉冠。正从门帘后出来。 见到明妩先是一愣,随即,喜悦如漫开的湖水,在他眉眼间荡漾开。 快步走过来:“二嫂真的是你?你怎么……来这里了?” 说到后面,眼神飘忽,有些不自在。 明妩这才发现,这是一间歌舞坊。因为是白天,显得格外冷清。 陆沧急急地解释:“二嫂不要误会,我来只是……” 明妩余光瞧见,那小厮已寻到了对面,就要朝这里来了。 忙一把抓住陆沧的袖子:“陆沧,帮帮我。” 陆沧见到明妩先是大喜,后又慌张,怕她误会什么。慌忙解释。可,见她完全没有在意。 又忍不住失落。 是啊,她是兄长的妻子。本就不是他能肖想的。 漫天的黑暗将他笼罩。却又因为她的一个动作,一句话。 所有的失落瞬间就不翼而飞了。满心的喜悦,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朵,在胸腔里争相绽放。 “好。” 在了解了大致情况后,陆沧压抑住心里不住浮现的卑劣窃喜。 唤来一个与明妩身材相差无几的女子,让她穿明妩的衣服,将就要寻过来的小厮引开。 他则引着换了一身寻常布衣的明妩,往后门走。 陆沧犹豫了许久,还是问出了口:“你是要离开兄长吗?” 第54章 明妩点头:“嗯。” 陆沧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他们到后门时,车夫赶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车,刚刚停稳。 陆沧将一包银子塞进明妩手上,有些愧疚地道:“时间紧迫,没来得及备盘缠。” 明妩低头看了一眼手上的银子,没有推拒。 “多谢。” 她出来得急,没有带多少银两,这些倒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车夫是我的人,信得过。他会送你出城……二嫂。"陆沧的声音哑了下去,面露忧色,"兄长他若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明妩抿了抿唇:"我必须走。" 说完,不再看他,迅速钻进车内。 粗布衣裙摩擦着皮肤,有些刺痒。那包银子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坚硬的触感硌得掌心生疼,却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 马车轻轻晃动,悄无声息地滑出后巷。 将前街的喧嚣,将"丞相夫人"的头衔,将那男人无处不在,令人窒息的掌控,统统抛在了身后。 明妩靠在车壁上,闭上眼。 心还在狂跳。 她几乎不敢相信,她真的……逃出来了。 马车刚平稳行驶过两个街口,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车夫压低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传进来:"夫人,后面……好像有尾巴。看着像是相府的人。" 明妩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被发现了?这么快?! 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就在这时,车窗被轻轻叩响,陆沧压抑的声音传来。 "别慌。前面路口,我安排了人制造点混乱,你们趁机冲过去!快!" 话音刚落,前方不远处便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像是货架倒塌,伴随着人群的惊呼和叫骂,顿时堵住了半条街道。 马车猛地一个加速,趁着混乱,转进另一条巷子。 明妩悄悄掀开车帘,看了一眼乱糟糟的街口。 暗自庆幸,还好,自己遇到了陆沧。不然,以她一个。别说离开临安城,恐怕连一条街都走远,就被抓回去了。 - “夫人,到南城门了。”车夫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明妩攥着包袱的手一紧。 透过摇晃的车帘,能看到洞开的城门,像是一道通往未知世界的光亮入口。 明妩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哽咽。 就差一步了。 只要出了这道门…… "停车,检查。" 马车徐徐停下,明妩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夫在与守城门的兵卒交谈。 虽说出城需要出示文书。但对于权贵,一些规矩是可以相应变化的。 那兵卒在看了车夫给的腰牌后,便放了行。 明妩长舒了一口气,最难的那关终于过去了。 就在马车启动时,一道声音喝起:“慢着。” 紧接着,车帘被一只手不客气地掀开。 “小妹?怎么是你?” 明旺祖早就注意到了这辆不起眼的马车,透过被风掀起的车帘,瞧见了年轻女子模糊的身影。 便起了意。 又听见车夫贿赂兵卒。便出言拦下马车,想调戏下美人,再要些好处。 却没想,这马车里的女子,竟是他的妹妹,当朝丞相夫人,明妩。 明旺祖先是一慌,怕明妩将他索要好处的事,告诉了陆相。毕竟,他能在这南城门做个监察官。 是他这个妹夫给他的。 正待要说些讨好话,瞧见明妩穿着一身寒酸的布衣。 面色一沉,训斥道:“你怎么穿成这样?不对……”意识到不对劲,怀疑地问,“小妹,你出城是要去哪里?” 明妩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明旺祖,见他穿着一身青色的九品官服。心下疑惑,却没有多问。 “我有些事要去办,兄长去忙吧。” 说罢,便将车帘放下。 在车帘放到一半时,明旺祖似想到什么,猛地一下掀起车帘,挤上了马车。 明妩怒瞪着他:“兄长意欲何为?” 明旺祖目光如探索灯,将明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摸了摸下巴,问。 “你穿成这样,偷偷摸摸地出城。该不会是,想背着妹夫去见哪个野男人吧?” 明妩怒火中烧:“明旺祖!” 明旺祖双手环胸,洋洋得意:“怎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 明妩双眼冒火,咬牙切齿:“给我滚下去!” “小妹,我可是你兄长,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一点规矩都没有。让母亲知道了,有你好看的。” 明妩再忍不住了,怒喝:“滚!” “小妹,这么大的火气做什么?要是让别人知道了,当朝丞相夫人,穿成这样,偷偷摸摸出城,你说……” 明旺祖说到这里,住了嘴。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明妩双拳紧握,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强压下打人的冲动。 睁开眼冷漠地看着明旺祖。 “说吧,你想要什么?” “这个城门监察的差事不好,太累了,还一点油水都没有。你让妹夫再给我换个好的。” 明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当是买菜呢,还挑东捡西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德性,有没有那个能力。 能做个城门监察,已经是极好的了。 却还是不满足。 果真是,人的贪念啊,是怎么都填不满的。 “我要求也不高,就户部员外吧。” 明妩险些要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还户部员外,他咋不上天呢。 明旺祖没有觉察到明妩的不耐烦,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前阵子,母亲看中了冀北侯府的嫡女,可那冀北侯府却嫌弃我明家是商贾之家。” “还说,我就是个看城门的狗。” 明旺祖狠狠一拳砸在车凳上,恨得咬牙切齿。 “他们冀北侯府算什么东西!一个落没的破侯府,我妹夫可是当朝丞相,连皇帝都要听他的……” 明妩听着明旺祖得意洋洋地炫耀陆渊的权势,在心里冷笑,嘴上敷衍地应道。 “嗯,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对于明妩的爽快,明旺祖很满意,下车前还不忘又老生常谈,叮嘱明妩要讨得陆渊欢心。 明旺祖离开后,明妩看着垂落的门帘,一动不动。 像是一敦已石化了的雕像。 陌生人尚且都扶她一把,她嫡亲的兄长,眼里却只有他的官位。 明妩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还好,她就要离开了,就要从这些束缚她的牢笼里挣脱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左手小臂内侧传来一阵剧痛,像是有一把火点燃了,在那皮肤上灼烧着。 烧进骨头里。 无数根细针同时刺入骨髓。 "呃……" 明妩脸色煞白,痛得瞬间倒在地上,蜷缩起来。 指甲深深掐入掌心,额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视野开始天旋地转,面前的景象也变得模糊,遥远。 黑暗如同潮水汹来。 恍惚间,她间到一个陆渊高大的身影朝她奔来…… “阿妩。” - 明妩是在一片熟悉的乌木香中醒来。 怎么都逃出城了,还能梦见他。 真是晦气。 不对! 明妩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顶华丽的锦帐。繁复的花纹像一张巨大的网,兜头罩下。 这是一间陌生的房间。 是那车夫救了她?这里是……客栈? 明妩动了动,想要坐起,却发现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像是经历了一场漫长的酷刑。 "醒了。" 一个声音响起。 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像深潭表面凝结出的冰,光滑,冰冷,映不出丝毫光线。 这声音刺破了室内的死寂,也瞬间击碎了明妩勉强拼凑起来的侥幸。 是他,陆渊! 明妩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陆渊就坐在床边的梨花木圈椅上。 窗外应是黄昏,残阳的光线挣扎着从半开的窗棂透进来,却无法照亮他所在的那片阴影。 他的大半张脸隐在昏暗里,只能看到一个冷硬利落的下颌线条。 他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房间里静得可怕。 明妩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还有那一声声快要撞破胸膛的心跳。 陆渊没有动怒。也没有立刻质问。甚至没有靠近。 只是这样静静地坐着。 然而,那无形的,庞大的压力,却比任何时候更让她窒息。 空气仿佛都凝固了,稠得化不开。 时间,在这绝望的寂静中,一分一秒地滑过。 终于,他缓缓地抬起了眼。 第55章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在阴影里,准确无误地锁住了她。 里面没有怒火,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只有一片望不见底的黑暗。 像是暴风雨前最沉寂的,吞噬一切的大海。 他看着她,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的眉眼,她苍白颤抖的嘴唇,她倔犟紧绷的下颌…… 然后,他开口了。 "阿妩。" "告诉我。" "为什么?" 第35章 明妩的呼吸骤然一滞, 手不自觉地收紧,指尖下光洁平滑的锦缎被攥出深深的褶皱。 陆渊的目光,在明妩因为太过用泛白的指节上, 滑过。重又落回到她苍白的小脸上。 他不急不缓,甚至称得上温和地,又重复了一遍。 "阿妩。" 告诉我。 “为什么……要离开我?” 他身体微微前倾,脸庞从阴影中完全显露。黄昏最后的光线照亮了他深邃的眉眼。 而那双平日古井无波的眸底,有一簇橘红色的火苗在涌动。 就像压抑着即将喷薄的火山。 危险! 明妩全身的汗毛都倒竖了起来, 心脏猛地窜到嗓子眼,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摁住。 不能跟他撕破脸,一旦撕破脸, 她就再也逃不出去了。 她必须……徐徐图之。 明妩定了定神, 缓缓垂下眼睫, 避开他那几乎能看穿人心的目光。微微侧过脸,声音被她刻意放得柔软, 带着江南特有的暖糯。 硬着头皮, 干巴巴地道:“我是想去趟灵隐寺。” 陆渊眸光闪了闪。 去灵隐寺需要换一身粗布衣服,避开所有仆从, 用这种近乎逃亡的方式去? 更何况…… 目光落在明妩右手食指上。 它正无意识地一遍一遍快速刮着被褥。 这是她说谎话时的习惯动作。 她在骗他! 陆渊本该生气的,可看到她轻蹙着峨眉, 笨拙地表演。他心里刚腾起的怒火, 竟奇迹般地消散了。 他甚至觉得她这般模样,可笑极了。 许久没有得到回应, 明妩有些不安, 小心地抬起头。 只见陆渊正看着她的右手出神。 右手? 明妩心下一慌,连忙用另一只手将右手食指握住。随即又觉得自己反应太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又飞快地将手松开。 呐呐地想补救:“我手抽筋了。” 说完又想抽自己一嘴巴。 算了, 她本就不是一个会演戏的人,更何况,她面对的,可是将整个朝堂都掌握在手里的权相,陆渊。 她这点小伎俩是不可能骗得过他的。 明妩颓废地垮下肩膀,几乎要放弃挣扎:“好吧,我是……” “去灵隐寺做什么?”他却忽然打断,声音听不出情绪。 “啊?”明妩一怔,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他信了? 无论如何,这是递到眼前的台阶。 “哦,我是……去看桃花,听说,那里的桃花开得极好。” 话一出口,明妩就恨不能咬掉自己的舌头。初夏时节,哪来的桃花。 “是荷花。”她几乎是抢着改口,试图弥补这显而易见的漏洞,“对,我是去看荷花。” 房间内陷入死寂,唯有窗外风摇着树枝,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嘴角强撑的笑已僵硬了,陆渊仍是一言不发,那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有如千钧重。 他知道了。 他一定什么都知道了,他故意不戳穿,就是在欣赏她拙劣可笑的表演。 陆渊低声问:“只是,去看荷花?” 明妩:“……” 不管陆渊是真的信了她的话,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明妩决定借坡下驴,既然他不捅破这层窗户纸,那她就也装瞎。 不就是演戏吗? 谁怕谁! 明妩抬眸看了一眼陆渊,又快速低下头去。 “听说善慧禅师回来了,我想去求道平安符。” 以前只要善慧禅师在临安,她就会去灵隐寺为陆渊求道平安符,以祈求他平安康健。 明妩故意只说了个开头,就是想让他自己去脑补。 陆渊显然也想到了这些,曾经有一回,临安城下了百年难遇的大雪,路都全封了。 明妩为了求一道符,冒着严寒,硬生生走了一天才到了灵隐寺。 善慧禅师被她的诚心打动,破例为她现画了张符。 而这张平安符,他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就丢进火炉里,烧了。 陆渊感觉喉咙像是被什么给堵住了,沉沉的。 “明日,我陪你去。” 没头没尾的一句,让明妩有些懵。 不过,明妩并没有问,而是做出一副累了的样子。 陆渊很快注意到了,柔声道:“累了吧?你先睡会。” 明妩从善而流地闭上眼,本来只是假睡,她不想再面对这个男人。然而,慢慢地困意上涌,意识逐渐模糊。 待到明妩呼吸变得绵长,陆渊知道她是真的睡着了。 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又静坐了片刻。 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像,唯有眼底翻涌的墨色泄露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窗外阳光褪去,屋内昏暗了下来。 门外,徐明在轻声提醒着,他该去宫里了,今日要跟军部商讨边境的战事。 陆渊眉头轻蹙,平生第一次对没完没了的政务感到了厌烦。 他单手撑在床沿,缓缓俯身。 微凉的唇瓣极轻地落在她的额间。 这是一个不带丝毫情,.欲的吻。 窗外阳光褪去,屋内昏暗了下来。 陆渊直起身,最后深深看了床上仍无知无觉的明妩一眼,抬手,将挂起的帐幔轻轻放下。 随后,转身,大步往外走。 - 次日,阳光从半开着的窗棂投进来,在帐幔上氤氲出一团刺眼的白。 明妩敲了敲还昏沉的脑袋,闭着眼睛问:“春楠,什么时辰了?” “回夫人,快到巳时了。” 这么晚了? 不对!这不是春楠的声音。 明妩猛地一下睁开眼,坐起来。 这也不是她的房间。 昨日的记忆涌上来。 明妩猛地扯开寝衣领口,低头看向左臂。她记得,昨日就是左臂内侧突然剧烈疼痛,然后她就晕过去了。 只见白皙的肌肤上,赫然印着一朵绿豆大小的印记。 那印记形如一朵精巧的五瓣花,是血红色的。看着就让人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觉。 是离蛊! 她原本以为经过那次换血,这东西早已从她体内清除。没想到,它不仅还在,甚至成了他追踪她的枷锁。 这次被抓回,就是因为这东西。 明妩狠狠捏紧双拳,眼中浮现出浓重的恨意。 她想报复陆渊,想让他也尝尝她受过的苦。这念头疯狂滋长,却又在下一秒被现实无情地碾碎。 他是权倾朝野的丞相。 她只是一个弱女子,无权无势,他一根手指就能碾死她。又何来的报复?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就在这时,“唰”的一声,帐幔被人猛地拉开,刺目的阳光涌入,明妩下意识抬手遮挡。 透过手指缝隙,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着光站在床榻前。 明妩一惊,忙慌将衣衫拢好。 怒瞪着那还僵立着的男人,语气很不友好地质问。 “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进来了?” 真是没一点礼数。 全然忘记了,他们现在还是夫妻,礼数这东西,在他们之间是不存在的。 陆渊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抬手放到唇边掩饰性地干咳了一下。 “快些起来用膳。” 丢下一句生硬的话,就转身快步离去,只是脚步不似往日的沉稳,有些凌乱漂浮。 明妩洗漱好后,从内间出来。一眼就瞧见了,端坐在案前的陆渊。 他换了一套月白色的袖袍,墨发被玉冠绾起。一手执着书卷,一手随意地放在桌上。 骨节分明的手指有规律地轻轻敲击着桌面。 从窗棂投进来的阳光,被筛成细碎的光点,落在他身上,给他晕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 让他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起来。 听到声响,陆渊将视线从书卷中抬起来,眉眼间蕴着浅浅的笑意。 “饿坏了吧?” 将书卷放在桌上,起身,吩咐下人摆膳。 很快,冒着热气的膳食被端上来了,摆了满满一桌。全是明妩喜欢的菜色。 陆渊就坐在她对面,亲自执起玉筷,为她布菜。 “多吃些,你昨日……受了惊吓。” 他的声音很温和,动作甚至称得上体贴,将一块剔好了刺的鱼肉放入她碗中。 明妩看着碗里那块雪白的鱼肉,又抬眼看了看他。 第56章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周身那股迫人的低压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温柔。 这太不正常了。 明妩机械地拿起筷子,小口吃着。 陆渊时不时与她说话,内容寻常,关于天气,关于这菜合不合胃口……完全是没话硬要找话聊。 显然他很不擅长这些。 也是,从来都是别人去迎合他。以前,他们之间也都是她在叽叽喳喳地说着,他充耳不闻。 现在她不配合,他就几次将话题聊死。 明妩在心里狂笑,面上却丝毫不显。在陆渊又一次起了一个话题时,明妩淡淡地说了一句。 “相爷,食不言寝不语。” 陆渊脸色僵住。 去年中秋家宴,那是明妩第一次与全家一起,因着明府不重规矩。用膳时,明妩不知说了一句什么。 他就冷声斥了过去。 用的就是这一句:食不言寝不语。 陆渊还记得,她当时满脸通红,手脚无措的样子。 呼吸微微一滞,胸口像是被什么细细的东西给刺了一下。 陆渊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曾经的一些话,一些行为,确实不妥当。他想对曾经那个孤独无依的女子,说一句:抱歉。 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 他以后会好好补偿她的。 这一段小插曲后,整个用膳过程,两人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用完膳,下人将餐桌收拾干净,又端上茶水。 是极品的西湖龙井。 明妩轻抿了一口,茶的清香在唇齿间蔓开,让她心情都变得好多了。 瞥了一眼仍坐着的陆渊,忍不住开口提醒。 “相爷不用去忙么?” 平日里不是公务繁忙,连见一面都难么?怎么今日,却有这般闲功夫在这陪她用膳,饮茶? 陆渊笑着道:“不忙。” 明妩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谁管他忙不忙,她是想说,他什么时候滚! 明妩懒得再看他,起身,目不斜视地朝外走去。步伐越来越快,最后几乎提着裙子小跑起来。 眼看她就要跑出第一道月亮门。 突然,五个生得粗壮的嬷嬷,面容肃穆地挡在了门口。 “夫人请回。相爷有令,请您静养,不得离开东院。” 第36章 什么静养?分明就是囚禁! 明妩死死攥紧拳头, 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尖锐的刺痛才勉强压住那股不管不顾冲出去的冲动。 她很清楚,没有陆渊的命令, 这些看守绝不会放行。强行冲撞,除了自取其辱,毫无意义。 她深吸一口气,猛地转身往回走。 陆渊仍坐在原处,慢条斯理地品着茶, 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这姿态让明妩强压下去的火气“噌”地又窜了上来。 她快步走近,鞋底重重踩在地板上, 发出“咚咚”的闷响。 陆渊像是这才注意到她, 抬眸望来:“阿妩, 这是怎么了?火气这般大。”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 明妩连日来积压的委屈、愤懑, 连同逃跑失败的憋屈和离蛊带来的恐惧,瞬间将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几步冲到他面前, 一把夺过他手中的茶盏,狠狠磕在紫檀木案上。 “砰”的一声, 茶水四溅, 在光洁的桌面晕开深色水渍,几片茶叶狼狈地黏在桌沿。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囚禁我吗?” 明妩胸口剧烈起伏, 一双美目燃着熊熊火焰, 瞪着陆渊。 陆渊垂眸,视线掠过震颤的茶盏,缓缓移至她因怒意而绯红的脸颊。 这样的明妩, 像一朵骤然怒放的玫瑰。 鲜活,扎手,生机勃勃。 他见过她温顺如水,见过她怯懦讨好,却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一股近乎暴虐的占有欲自心底疯狂滋生。 他想碾碎她的尖刺,让她彻底融化在自己的掌中…… 这念头来得汹涌,让他扣在桌沿的指节不自觉收紧,骨节泛出青白。 他喉结微动,压下心头燥意,声音却染上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你身子弱,昨日又受了惊吓,需要静养。外面……不安全。” 明妩几乎要冷笑出声。 不安全?天下最不安全的,分明就是他陆渊本人。 “陆渊!你当我是什么?你养在笼子里的鸟雀吗?!” 明妩直呼其名,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陆渊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又迅速松开。 “莫要胡言。” 那语气就像是对待无理取闹的孩子,让明妩有一种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的挫败感。堵在心口。 上不来下不去。 她真是蠢。 跟一个冷情冷性的暴君争辩什么? 眉尾无力垂下,她整个人就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瞬间蔫了下去。 陆渊不喜她这般模样,仿佛下一刻她就要离他而去。 他起身拦住欲走的她,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带着无形的压迫。 明妩下意识后退,他却逼近一步,瞬间拉近的距离让她能清晰闻到他身上清冽的墨香,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独属于他的冷冽的乌木香。 他低头,目光沉静地锁住她,语气平淡却字字清晰。 “你不是鸟雀,你是我的夫人。” 他伸手想碰触她的脸颊,却被明妩偏头躲开。 僵在半空的手,顿了顿,转而拂向她鬓边垂落的一缕青丝,轻柔地为她别到耳后。 明妩“啪”地拍开他的手,连退几步,讥讽道:“夫人?相爷不觉得可笑吗?我算哪门子夫人?这府里谁曾当我是夫人?” 陆渊眉头紧蹙:“我会让管家……” 明妩打断了他的话:“相爷可还记得新婚之夜说过什么?你警告我,不要妄想不该想的。” “我……”陆渊第一次被人堵得哑口无言。 “我现在死心了,以后不会妄想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我会安分待在离院,不再出现在相爷面前。” 陆渊的脸色瞬间阴沉得可怕。 “以前的事,无法重来。以后……” “以后,相爷还是好好对待齐蓝姑娘吧。”明妩再次截断他的话。 陆渊不解:“这关齐姑娘何事?” 这话听在明妩耳中,便是他在护着齐蓝。 若在从前,她定会心痛难忍,如今只觉得可笑。他既心仪齐蓝,何不休了她,娶他心心念念的齐蓝为正妻。 见明妩神色,陆渊便知她又多想了。 他轻叹,耐着性子解释:“齐姑娘她只是……” 没待他说完,明妩呛声道:“只是什么?整个临安谁人不知,陆相与齐蓝姑娘情深意切……” 意识到这话竟带上了酸意,她立刻抿唇噤声。 陆渊眉头舒展开,眼底漾开浅淡笑意。 “阿妩是吃味了?” 明妩别开脸,语气硬邦邦的。 “相爷错了,我是在祝福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看着她眼中毫不掩饰的疏离,陆渊心口莫名一慌,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 “好了,莫要多想。我还有些事务处理,你先好生歇息,乖。” 说完,几乎是立刻转身,玄色衣袂划过一道略显凌乱的弧度。 他步子又急又快,失了平日的沉稳,竟透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 梅院正堂,檀香袅袅。 老夫人端坐在上座,轻呷了一口茶水,看向坐在下首的陆渊。 “你已许久没来我这了,说吧,是什么风把相爷吹到我这梅院来了?” 他们母子本就疏离,自换血那事后,两人的关系更是不好。陆渊已有小半个月没踏足梅院了。 老夫人心里憋着一股气,既气他的冷漠,更气自己掌控不了这个日益位高权重的儿子。 陆渊眼帘微垂,修长的手指搭在膝上,纹丝不动,仿佛根本没听出她话语里的埋怨。 开口,声音平稳无波。 “母亲,我打算不日便对外言明,认齐蓝是相府义女。日后由相府庇护,为她另择一门良缘。” 老夫人面色骤变,声音陡然拔高。 “你说什么?义女?” 陆渊神色依旧淡漠,连眉梢都未曾牵动一下。 “母亲应当明白,这是目前对她,对陆家,最好的安排。” “我不同意。”老夫人断然拒绝。 陆渊拂了下袖袍上不存在的灰尘,缓缓站起来。 “我不是在与母亲商量。” 说完,抬步就要离开。 这般不留情面,她还当她是他的母亲吗?有一点对长辈的尊重吗? 老夫人怒火中烧。 若是长子还在…… 老夫人阖上眼,一阵细密尖锐的痛楚自心底弥漫开来,瞬间攫住了她的呼吸。 第57章 这么多年了,长子的逝去,就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心肝,留下的那个空洞,任凭多少岁月都无法填满。 她时常会想,若是她的晗儿还在。 这府中定然是另一番光景。 他绝不会像渊儿这般,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硬,行事独断专行,连一句软话都不肯与她这个母亲说。 晗儿会承欢膝下,会细心体察她的情绪,会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母子相对,竟如谈判般剑拔弩张。 思绪及此,那蚀骨的痛楚里,便不由得滋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怼。 为何活下来的是这个与她不甚亲近,甚至隐隐带着隔阂的次子,而不是她倾注了全部心血与期望的长子? 老夫人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对,立马收敛住。 她不能让陆渊看出她心里的想法,不然他们这仅剩的一点母子情分,就真的没有了。 可她也不是一个能忍耐的,便将怒火转到无辜的明妩身上。 “是不是明氏又在闹?我就说那明氏看着乖巧,实则……” “母亲!” 陆渊声音骤然转厉,截断了老夫人的话。 “此乃我的决定,与阿妩无关。还有,我不希望再从任何人口中,听到对她的诋毁。” 老夫人气得脸色发青,这个逆子是什么意思?是在威胁她吗? “母亲一心要我娶齐蓝,可曾有一刻想过,兄长在天之灵,是否愿意看到他未过门的妻子,嫁给自己的弟弟?” “又让天下人如何看我陆家?是赞我们情深义重,还是笑我们兄终弟及,罔顾人伦?” “啪!” 老夫人将手中的佛珠狠狠拍在案几上,力道骇人。 串联的丝线瞬间崩断,珠子猛地迸射开来,噼里啪啦飞溅了一地。 “你哥哥他是为了你才……这是你欠他的。” 陆渊眼眸冷下来,唇边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母亲是想让我把命还给兄长么?可惜了,便是我死了,兄长也回不来了呢。” 老夫人脸色煞白,浑身剧烈颤抖,指着陆渊,目眦欲裂。 “你……你个逆子!滚!你给我滚出去!” - 陆渊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梅院。 他没有回书房,也没有去任何能被找到的地方,而是屏退左右,独自走进了东院最深处那间从不点灯的暗室。 “咔哒。” 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将外界所有的光线与声响彻底隔绝。 他背靠着门板,身体缓缓滑落,无力地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唯有在这里,在这无人能窥见的绝对黑暗里。 他才敢松开那根紧绷的弦,允许自己被铺天盖地的情绪淹没。 他知道母亲恨他。 恨他活着,而兄长却死了。 即便他如今权倾朝野,贵为丞相,在母亲心里,他永远是那个阴郁不祥的次子,不及兄长陆晗万分之一。 是啊,兄长。 是真正光风霁月的君子。 是父母的骄傲,是家族的希望,走到哪里,都能轻易吸引人的目光。 而他陆渊呢? 自小便沉默寡言,旁人说他“心思深沉,难以亲近”,连父母看他时,眼神里也总带着一层若有似无的隔膜。 若兄长是那悬于中天的明月,清辉遍洒,人人仰慕。 那他,便是蜷缩在阴沟里的鼠,见不得光,惹人生厌。 他曾经那样羡慕,甚至近乎虔诚地模仿着兄长的一举一动,渴望能分得一丝温暖。 心底深处,又无法自控地滋生着阴暗的妒恨。 年幼的他不明白。 为何所有的关爱,所有的期许,都是兄长的。 为何无论他多么努力,都换不来父亲一个赞许的眼神,母亲一句温柔的叮咛。 兄长待他极好。 那份好,很纯粹,也很温暖,不因他的阴郁寡言而有半分改变,反而处处维护,时时关照。 正是这份好,让他显得那般卑劣不堪。 命运的转折,发生在他八岁那年。 父亲从江南带回一个绝色的瘦马,宠得无法无天。 那女子有了身孕后,野心膨胀,竟觊觎世子之位。兄长陆晗地位稳固,她无从下手,便将毒计瞄向了他这个无足轻重的次子。 恰逢父亲身体不适,她便进言,说他命格带煞,克父。 如此荒诞的话,被美色蒙心的父亲,竟深信不疑。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个雪夜。 他被粗暴地从被窝里拖出来,不顾他惊恐的哭喊、挣扎,用麻绳将他捆缚。拖到后花园结着薄冰的池塘边。 “为了家族,为了为父,渊儿,你……莫要怨恨。” 这是他被抛入冰水中前,听到的最后一句。 寒意像千万根钢针扎入骨髓,池水争先恐后地涌入口鼻,吞噬着他。 黑暗,绝望。 还有被至亲抛弃的冰冷,远比池水更彻骨。 意识模糊间。 他想,就这样吧,反正……也无人在意。 就在他放弃挣扎,缓缓下沉时。 “噗通!” 一道身影,毫不犹豫地跃进冰冷的池水里。 是兄长。 他拼尽全力,用几乎冻僵的手臂,将他从死亡的边缘硬生生拖了回来。 而兄长,却因此寒气侵体,伤了根本。 次年一场寻常风寒,便轻易夺走了他的生命。 那时,他才十五岁,刚与齐家小姐齐蓝定下婚约,尚未成亲。 “是我欠他的……” 第37章 暗室之中, 时间失去了意义。 陆渊靠在门板上,仿佛又变回了那个被抛弃在冰窟里的八岁孩童。 刺骨的寒冷,绝望的窒息, 兄长跳入水中的身影,母亲那混杂着悲痛与怨恨的眼神…… 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神魂。 陆渊喉间溢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沉嘶吼。 他猛地抬手,狠狠一拳砸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骨节处瞬间皮开肉绽, 尖锐的剧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窒息的闷痛。 母亲的指责,字字诛心,却是事实。 他的这条命, 是兄长用他自己的命换回来的。 所以, 在齐家出事, 齐蓝孤苦无依时,他出手了。看在兄长的面子上, 他必须护她周全。 他甚至曾想过, 若齐蓝愿意,他便给她一个名分, 一个依靠,用余生来偿还这份永世难清的债。 直到…… 他娶了阿妩。 那个鲜活、生动, 会对他生气、会让他心慌的明妩。 像一束毫无预兆的光, 骤然照进他冰冷灰暗的生命里。 那个关于“偿还”的念头,便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时, 悄无声息地, 慢慢从心底褪去了。 他当初娶她,确实是别有用心。 他不知道他是何时开始在意她的。她就像是那涓涓流淌的泉水,在日久月累中, 一点点浸入他生命里。 也许是很早就开始了,只是他不自知罢了。 否则,他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冒着那么大的风险,将母蛊种在自己身上? 陆渊抬手,按在了左手腕间。 隔着轻薄的衣袖,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颗小红痣,正随着脉搏跳动。 那是种下母蛊的印记,也是他与明妩之间,最隐秘的维系。 所以,阿妩啊。 你怎么能这么天真地以为能逃离他? 黑暗中,陆渊缓缓抬起头,眼底翻涌的偏执,癫狂,被黑暗掩盖。 他扶着门板,慢慢站起身,所有的脆弱,迷茫,痛苦,在挺直脊背的瞬间,被重新压回那副冷硬威严的皮囊之下。 “咔哒。” 暗室的门被推开,一道颀长的身影踏入廊下的微光里。 他依旧是那个权倾朝野,喜怒不形于色的陆相。 自陆渊进到暗室后,就一直守在门外的徐明,见到走出来的那高大身影,长长舒了一口气。 相爷自娶了夫人后,就很少会进暗室了。 这次,相爷从梅院出来,脸色铁青,浑身散发着就要压制不住的暴虐。就像是一头被激怒了的濒死的凶兽。 连双眼的瞳孔都泛着猩红。 他是真的很担心,相爷会发病。 好在,现在虽然相爷的状况依旧不好,但至少不会失控了。 “去查查坊间关于本相与齐姑娘的一些传闻。本相不想明日再听到这种声音。” “还有……将今日梅院之事,酌情让人传到夫人耳中。” 他可不是一个默默做事不懂得表功的人,既然他要留住明妩,就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刷好感的机会。 他要让她知道。 自己为了维护她,不惜与母亲起了争执。 徐明先是一愣,随即了然:“是。” - 天光像是被谁陡然掐断。 第58章 白日里还是晴空万里,不知何时飘来一大片黑云,厚重地压下来,将飞檐斗拱压得喘不过气。 空气黏稠湿热,土腥气混着某种山雨欲来的窒息感。庭院里的花木失去了鲜活,在渐起的风中不安地摇曳。 “起风了,要下雨了。夫人我们回屋吧。” 春楠低声提醒。 她是下午时由管家亲自领来的。 一同送进来的,还有一箱箱璀璨夺目的珠宝锦缎,几乎要晃花了人的眼。 可明妩却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将她囚禁,再施舍些死物。 这是做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还当她是那只对着他摇尾乞怜,盼他能多看一眼的,无用的宠物呢? 墙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声音不大,却听得极为清晰。 “听说了吗?相爷今日在梅院,为了夫人,跟老夫人顶撞了呢。” “千真万确。相爷直接说要认齐姑娘做义女,要她绝了那心思呢。” “夫人真是好福气,能得相爷这般维护……” 春楠激动欢喜得几乎要哭出来,夫人终于要苦尽甘来了。 “夫人,相爷他……” 明妩快步走到窗边,“砰!”地一下,将窗子关得严实,那些息息索索的声音,像是被骤然间掐住了喉咙。 没了。 春楠疑惑地问:“夫人是觉得她们说的是假的?” 明妩坐到椅子上:“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不重要了。” 是啊,都不重要了。 随手拿了一卷书看,竟是她曾经求了很久的一本古方食疗方子。 原来在这里。 在他这里。 当初她为寻这书,几乎踏遍了临安城的所有书肆,他却始终没有透露出一句。任由她像个无头苍蝇般四处碰壁。 明妩冷笑着将书掷在案上。 可转念一想。 凭什么要因为他,跟这书过不去? 这书确实是自己一直想要的。不看白不看。 她还想着,以后出了临安城,开一家药膳铺子,以此谋生呢。 明妩忙又将书重新捞回来。 正读到精妙处,春楠的声音轻轻响起:“夫人,阑院那位来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轱辘声已碾过石阶,打破了院中的宁静。 明妩抬眼望去。 齐蓝坐在轮椅上,被蓝莺推着从亭外进来。 她一身素白衣裙,乌发简单地用一个白玉簪子绾着。在昏暗的天光下像一抹无所依凭的幽魂。 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一双盈盈美目泛着微红,泪痕点点。 “轰隆——” 闷雷滚过天际。 雨下下来了。 起初只是零星几滴雨点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很快便连成密不透风的雨幕。 凉亭只有一面有墙壁,其他三面没有阻挡,雨斜着飘进来,有几滴落在明妩手臂上,凉飕飕的。 明妩微皱了下眉,合上书册,拿过放在案边的雨伞,起身往外走。 "天公不作美,齐姑娘还是来日……" 齐蓝忙喊住了明妩:“明姐姐……” 明妩被这一句矫揉造作的姐姐,喊得几乎要吐出来。很不客气地道。 “打住。” “我若没记错的话,齐姑娘比我大上好几岁吧?这声'姐姐',还是别叫了,我实在当不起。” 春楠鄙夷地白了齐蓝一眼,补刀。 “是呢,奴婢听闻齐姑娘比相爷还要大上两岁呢,我家夫人才十七岁,可别把我家夫人叫老了。” 她可没忘记,这柔柔弱弱病秧子般的女人,是怎么害夫人的。 齐蓝本就苍白的脸色更白了几分,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蓝莺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般炸了。 “你说什么?一个低贱的奴婢也敢妄议我家娘子?”她声音尖利得刺耳。 春楠扬起下巴,回击。 “年纪大还不让人说了?莫非你家娘子是万年王八,说不得碰不得?” “你!” 蓝莺气得浑身发抖,这个贱婢竟然将她家娘子比作王八。 握着轮椅把手的手青筋暴起。早忘记了在来时,齐蓝吩咐的,要示弱。 她猛地松开轮椅,扑向春楠,扬手就要扇下…… 一道身影比她更快。 在蓝莺巴掌落下的前,明妩抬手精准地扣住对方的手腕,随即反手一记清脆的耳光。 “啪!” 声响清脆利落,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起。 “在我的面前打我的人,谁给你的胆子?!” 蓝莺捂着脸踉跄后退,难以置信地瞪着突然出手的明妩。 "蓝莺,退下。" 齐蓝低喝,待蓝莺不甘地退至一旁,她才缓缓抬起眼帘。 这个动作她对着铜镜练习过无数次。 先是微垂眼睑,再徐徐抬起,恰好让蓄在眸中的泪珠滚落,沿着苍白的脸颊划出一道晶莹的痕迹。 “是妾身僭越了,不该妄图与夫人姐妹相称。” 她说着,纤细的手指轻轻抚过轮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只是,你既然选择了离开,为何还要回来?你知不知道,你抢走了属于我的一切。” 明妩正色道:“齐姑娘,我从未抢过你任何东西。” “你没有?” 齐蓝凄然一笑,声音陡然拔高。 "渊郎本该照顾我一辈子的。是你……是你毁了我最后的指望。" 她突然单手转动轮椅,木轮碾过木板发出刺耳的声响。 另一只手猛地探出,抓向明妩手腕。 眼底翻涌着同归于尽的疯狂。 明妩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连退三步,绣鞋后跟已踩到凉亭边缘,险些坠下亭去。 "咳……咳咳咳……" 齐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单薄的身子在轮椅上摇摇欲坠。她仰头看着明妩,忽然低低地笑了。 "夫人怕我推你?不会的.……" 她转动轮椅缓缓逼近,声音轻得像是在梦呓。 "你说,若是我从这里摔下去……渊郎会信谁?上回他选了我呢……" 染着丹蔻的指甲轻轻叩击扶手。 "这次,我们再赌一局如何?" "你这个疯子!" 明妩是真的被吓到了。 然而,她话还未落音,就见齐蓝突然松开握刹的手,轮椅借着斜坡猛地前冲去。 “啊!!” 一声凄厉至极的惊呼划破雨幕。 轮椅撞上石阶,木质框架应声碎裂。那道素白身影如断了线的纸鸢一般摔进泥泞里。 “齐姑娘!” 远处偷看的丫鬟们失声惊叫。 素白衣裙瞬间污浊不堪,齐蓝伏在地上,孱弱的身体在剧烈颤抖,长发黏在脸颊,真真像一朵被风雨彻底摧折的白花。 这一连串的变故,从发生到结束,不过短短几息。 而就在所有视线都被这惨烈景象攫住时。 “怎么回事!” 一道冷冽沉肃的声音,裹挟着风雨,骤然破开了院中凝滞的空气。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陆渊高大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撑着伞,已立在月洞门前。 他指节分明的手握着竹骨伞,伞沿雨水串珠般坠落,玄色朝服的下摆被雨水洇湿。 他显然是刚下朝,便径直来了这里。 雨水模糊了他的眉眼,唯有紧绷的下颌线条,在氤氲水汽中刻出凌厉的弧度。 在陆渊无法看到的死角,齐蓝目光死死地看着明妩,嘴角得意地勾起一个弧度。 用口型无声地一字一句地道: 明,妩, 你,又,输,了,呢。 第38章 雨水顺着伞沿串成珠帘, 在陆渊脚边溅开细碎的水花。 院中一时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陆渊动了,朝着凉亭的方向走来。 蓝莺瞥了一眼凉亭内的明妩,笑得得意:“看吧, 相爷还是最爱我娘子。” 春楠急得眼圈都红了。 上回,相爷就不信夫人。 这一次,齐姑娘的动作更隐蔽,对自己也更狠。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轮椅都摔碎了。 若不是她深知夫人的品性, 单看眼前这惨烈的一幕,任谁都会以为是夫人善妒,容不下齐蓝, 这才下了毒手。 是啊, 哪个正常的人, 会为了陷害别人,冒这样大的险? 若是一个不小心, 磕碰到要害…… 相较于春楠的着急担忧, 明妩却异乎寻常地平静。 她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仿佛眼前这场闹剧与己无关。 没有期望, 自然也不存在失望。 毕竟,只要事关齐蓝, 这个男人就会无条件地偏袒。过往的每一次, 都是如此。 她早已习惯了。 也没有兴趣看他们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纠葛。 第59章 握住紧了手中的雨伞,抬步从凉亭的另一侧离开。 只是, 她的脚步刚动, 陆渊的步子明显加快了。 在所有人,包括靠在蓝莺怀里,正努力挤出最凄美表情的齐蓝都以为他是冲向自己时。 然而, 那道玄色的身影,竟如一阵风,毫无停顿地越过去了。 他几步便抢到亭边,在明妩即将踏入雨中的前一刻,堪堪挡在了她的面前。 高大的身影带着微凉的湿气,笼罩了她。 明妩下意识地抬头。 只见男人将自己手中的伞朝着她的方向倾斜,将吹过来的风雨,尽数隔绝。 而他自己,则半边肩膀暴露在大雨利,雨水很快就将他玄色的朝服洇湿成更深的墨色。 “可有伤到?” 他垂眸,目光紧紧锁住她。 先是快速将她从头到脚扫视一遍,确认她无碍后,眉头几不可察地一松,随即又蹙起。 “这么大的雨,怎么出来了?淋了雨,感染风寒可如何是好?” 说话间,他抬手,轻柔地拂去她衣袖上溅湿的雨珠。 随即,温热的掌心覆上她微凉的手背,在她尚未反应过来抽离之前,已将她整只手牢牢地包裹住。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相爷……竟然看都没看齐姑娘一眼?直接奔着夫人去了?还……如此温柔关切?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明妩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指尖才微微一动,就被他更用力地握住。 不重,只是让她没有办法逃离。 “别动,手这般凉,要多暖暖。” 这话说得太过自然,仿佛他们只是一对寻常夫妻,丈夫正在嗔怪妻子不知照顾自己。 明妩抬起眼,对上他深不见底的黑眸。 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质问,怀疑,只有她看不懂的流光在涌动。 雨声哗啦,衬得这一刻格外寂静。 齐蓝眼睁睁看着那个从来疏离冷的男人,正小心翼翼地呵护另一个女人,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温柔。 “相爷……” 齐蓝忍着痛,微微仰起头,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那模样就像是风雨中被摧残的一朵小白花,坚韧倔强又楚楚可怜。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 然而,陆渊却置若罔闻。 他的目光依旧锁在明妩身上,柔声低道:“外边风大,怎么也不多穿点?” 说着,从一旁春楠的手中拿过披风,为明妩披上。 明妩正要拒绝。 余光瞥见齐蓝阴狠的眼神,到嘴边的话突然转了个弯。 她学着齐蓝的姿态仰起头,声线放得轻软。 “相爷……” 故意拖长了尾音,眼睛却挑衅地看着齐蓝。 她齐蓝不就是惯会扮柔弱博得男人怜爱吗?上回这么陷害她,这次又来,没完没了了是吧。 那就莫怪她恶心她。 正想着,明妩感觉到一只温热的手掌突然抚上她的后颈。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后颈的肌肤。陆渊俯身逼近,灼热的呼吸喷在她耳轮上。 声音压得极低,只有她一人能听到。 "这声,喊得倒动听。" 明妩浑身一颤。 反应过来后,羞愤交加。 自己定是脑子进水了,竟为了恶心齐蓝,去学她,做这么恶心的事。 羞恼之下,明妩用力一推。 陆渊像似早已预料到了她的动作,先一步侧身退开。 他们站在凉亭边,明妩收势不及,整个人往前一扑,眼看就要摔下凉亭去。 陆渊大惊,一只坚实的手臂猛地环住她的腰,将她重重往回一带,紧紧搂进怀里。 心脏跳如雷鼓,还带着丝后怕。 陆渊垂眸看着怀里同样惊魂未定的明妩。 她因为慌乱而微微张开的樱唇,以及受到惊吓后,蒙上了一层雾气的水眸。 陆渊心中一软。 搂在她腰间的手臂收紧了几分,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 “知道怕了?” 齐蓝看着两人旁若无人地打情骂俏。 明明明妩是在学她,陆渊却为明妩动了情,对她却视若无睹。 那她这一番岂不是个笑话? 不! 定是他还没有瞧见她,所以才会被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勾住。果真是个下贱的商户女,大庭广众之下,还搔首弄姿,勾引男人。 这样不知廉耻的女人,怎么能做相府的当家主母?怎么配得上他?! 齐蓝狠狠捏紧拳头,觉得自己是多么的伟大,为了将相爷从错误的深渊里拉出来,不惜以身犯险,摔伤自己。 多么的感人啊。 若是将来,他知晓了,定会心疼,感动不已。 齐蓝越想越振奋,就连身上的伤都仿佛一下子全好了。 她细心地用雨水将面容清理干净,又理了理凌乱的湿发,抬头,一双美目盈盈地望着陆渊。 “相爷。” 明妩用力掐着男人横在她腰间的手,想让他松开。 可那手臂硬邦邦的,肌肉紧绷得像铁箍,不但没有伤对方分毫,反倒硌得她指尖生疼。 明妩气不过,又狠狠一脚踩在男人脚尖。 男人全身一僵,明妩趁机逃离他的怀抱。 “你的齐姑娘唤你呢。” 什么他的齐姑娘,这女人说的什么话? 陆渊不悦地皱起眉头,有心想解释,却见明妩站得远远的。就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想到,曾经她几次三番说到齐蓝。知晓她对齐蓝的芥蒂。 虽然他已让徐明去处理了坊间的那些传闻,也跟母亲表明了,认齐蓝为义妹。 但显然,明妩还是很不安。 算了,他就当着她的面,表明自己的立场,希望她以后不要再误会了。 陆渊转头看向坐在淤泥里的齐蓝。 “何事?” 声音冷淡,与方才对明妩的柔情似水,截然不同。 齐蓝被蓝莺的搀扶着,艰难站起来,小腿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弯曲着。 钻心的痛让她无法保持冷静。 特别是在看到明妩坐在椅子上,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糕点,一面看戏。而陆渊却站在旁边,将她够不着的一盘桂花糕,递到她面前。 齐蓝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口不甘的恶气才强撑着没有晕厥过去。 她都这样了,这女人竟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这般恶毒的女人,相爷还…… 齐蓝恨得咬牙切齿,抓住蓝莺手臂的手指用力,蓝莺痛得面容扭曲,却一动不敢动。 齐蓝强压下心来的恨,努力调整好面部表情。 然后微仰着脸,低下眼眸,柔柔弱弱地道。 “不关夫人的事……是我不小心……相爷莫要因为我跟夫人生了嫌隙。” 像是怕陆渊不信,她急急地想往前走。 却因为虚弱无力,又跌回去。若不是蓝莺及时扶住她,怕是要摔第二次了。 那我见犹怜的模样,连一旁的徐明都心生不忍。齐姑娘真是深明大义,自己伤得这样重,还一心为夫人开脱。 明妩撇撇嘴。 还真是拼命啊,为了陷害她,连命都不要了。 这演技虽拙劣,但架不住男人都眼瞎啊,掉几滴眼泪,就什么都信了。 真是没意思。 算了,不看了。 明妩无趣地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起身准备离开,听得陆渊冷冽的声音响起。 “既知是不当心,以后就好生待在院里,无事,不必出来了。” ----------------------- 作者有话说:今天去医院看牙了,这章实在写不完,就明天再补吧。 第39章 陆渊这话一出, 满园雨声都仿佛静止了。 禁足?! 他竟为了那个商户女,要禁她的足?! 齐蓝再顾不得维持那楚楚可怜的风姿,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人耳膜。 “相爷。” “您……您要禁我的足?就为了这点小事?是蓝儿做错了什么吗?” 她挣扎着想上前, 腿上的剧痛却让她连带着蓝莺,一道狼狈地跌在淤泥里。她刚拭擦干净的面容,再一次溅上了泥水。 她却已无心整理,只一眨不眨地看着陆渊。 期望那个男人能心生怜惜。 只是她忘记了,陆渊本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 他甚至连眉头都未曾动一下。 侧过身, 目光掠过桌上那碟被明妩吃了大半的桂花糕,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柔光,随即又恢复成一贯的清冷。 他对着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徐明, 淡声吩咐。 “送齐姑娘回阑院。没有我的命令, 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 相爷这是真的要禁齐姑娘的足啊。 徐明一个激灵, 立刻躬身领命:“是,相爷。” 第60章 “不!相爷, 您不能这么对我!” 齐蓝彻底慌了, 她推开试图来扶她的蓝莺,几乎是爬着向前。 “我是为了您啊。我都是为了您, 这个商户女她根本配不上您。她只会玷污相府的门楣……” 那些恶毒的话,就像草丛里的毒信子, 嘶嘶作响。 明妩原本已起身欲走, 听到这里,脚步微微一顿。她侧过半张脸, 看着齐蓝,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的弧度。 看,这就装不下去了吧。 陆渊的眸色骤然一沉,周身的气压瞬间降低, 比黑沉沉的天幕更让人窒息。 “徐明。还不快将人拖走!还需要我教你怎么办事吗?” 徐明冷汗涔涔,再不敢耽搁,立刻示意两个粗使婆子上前。 齐蓝慌了,知道自己一时情急之下说错了话,惹得他生气了。 毕竟,就算她再不愿承认,明氏都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夫妻一体,自己这般说,也是在打他的脸。 男人最是要脸面了。 齐蓝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可出口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是没有办法收回的。 在被那两婆子架起来时,齐蓝没有挣扎,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抬头望向陆渊。 “相爷,您忘记了吗。” “在我家遭受横祸,是您救了我,将我安置,为我请来名医。这么多年是您一直在庇护我。” 陆渊终于垂眸,正眼看向她。 只是那目光里一片冰冷。 “救你,庇护你,”他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皆是看在我亡兄的面上。” 齐蓝浑身猛地一颤,脸上血色尽褪。 不! 不可能! 他甚至为了她,愿意娶他不喜欢的明氏。他还亲自给明氏种下离蛊。 只因她需要那离蛊解毒。 他明明是在意她的。 陆渊的目光掠过她惨白的脸,落在虚空处,仿佛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 “在陆某心中,你始终是兄长未过门的妻子,是我的大嫂。” “你是他心心念念之人,相府自然会保你周全。但,也仅此而已。” 大嫂? 原来他对她的照顾,只是因为那个已经死了十几年的男人。 难怪他一直恪守礼数,从不与她单独相处。大多时候,都是让下人转达。 齐蓝脸色灰白,一口气没有接上来,晕厥了过去。整个人像一块破布被那两个婆子拎在手里。 明妩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竟没有大仇得报的痛快,反而有一种,同为女子,兔死狐悲的凄凉感。 陆渊再没有看齐蓝一眼,冷声吩咐。 “送齐姑娘回去。待她醒了,就将她送去京郊的温泉庄子静养,无事……就不必再回府了。” 这是要将齐蓝驱逐出相府。 徐明心中一凛,再不敢有丝毫迟疑,示意婆子赶紧将齐蓝迅速带离。 处理完这一切,陆渊转头,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邀功似的看向一旁的明妩。 看,我与你讨厌的人划清界限了。 看,我为你了主持了“公道”。 我如此明确地告诉所有人,你才是我在意的人。 然而,明妩只是静静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快意,也没有感动,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仿佛刚才那场闹剧,与她毫无关系。 现在戏散了,她也该离场了。 雨势变得小了。 那原本哗啦啦倾泻而下的雨幕,此刻收拢成了细密如雾的雨丝。 安静地飘洒着。 先前震耳欲聋的喧嚣声褪去,天地间只剩下一种潮湿的静谧。 雨水从屋檐滴落,嗒……嗒……,一声一声,不紧不慢,敲在青石板上。 陆渊眼中刚刚升起的期待,像是被冷水浇灭的火星,倏地沉寂下去。 他垂了垂眼眸,压下心头的涩意。 转身,目光扫过院中噤若寒蝉的下人,最后落回到明妩身上,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 “夫人是相府的主母,日后若再有谁心生怠慢,或是搬弄是非,严惩不贷。” 这话是说给下人听,更是说给明妩听。 说罢,他不等她有任何反应,上前一步,极其自然地接过她手中那的雨伞,将伞面彻底倾向她。 “雨还未停,我送你回去。” 明妩微微一怔,想说什么。 目光却触及他眼中的不容拒绝后,终是将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这个时候,自己还是不要再激怒他了。 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一反常态,不但没有偏袒齐蓝,还要将她逐出府。 不过,这与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自己只要再寻找合适的时机,逃离。 回到主院,雨已经停了。 天幕上的乌云已散去,太阳出来了。投下的几缕阳光透过树叶,在湿漉漉的青石路面上绽放出一道绚丽的光影。 陆渊收了伞。 明妩依礼福身,客气疏远:“多谢相爷,妾身告退。” 她转身,头也不回去走进内屋。 “明妩。” 他忽然连名带姓地唤她。 “从来没有什么‘我的齐姑娘’。” “我救她,护她,皆因故去的兄长。她是我大嫂,你,才是我陆渊的妻。” “你记住这一点。” 明妩脚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又抬步继续往内走。 她没有回应,也没有回头。 只留下,门帘上那串翡翠珠帘在她身后剧烈地晃动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门帘本不是东院之物,是陆渊昨夜连夜让人从离院拆过来的。只为让她安心,他几乎将她喜爱的旧物,都一一搬过来了。 阳光透过湿润的空气,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陆渊以为澄清了误会,划清了界限,她至少……会有一点反应。 可她没有。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朝堂之上纵横捭阖的陆相,此刻却在一个小女子的心门外,束手无策。 、 半晌,他终是移开了视线,侧首对一旁的下人吩咐。 “去请太医令来一趟。” …… 一步之隔的内室。 明妩并未走远,只是静静站在珠帘后。 窗外透进的光线将珠子的影子投在她碧色衣裙上,明明灭灭。 若在以前,听到这番话,她定会怦然心动,觉得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 可现在……太迟了。 她的心,早已在她被绑着强行给齐蓝输血时;在得知,是他亲自给她种下离蛊时; 就已死了。 明妩缓缓抬手,轻轻按在心口处,那里如今平静得可怕。 …… 约莫一盏茶后,太医令提着药箱匆匆而至。 陆渊换了一身干爽的月白宽袍,负手站在院中。目光落在墙角那一丛被雨水洗刷得格外翠绿的芭蕉上。 “相爷。” 太医令趋步上前,躬身行礼。 陆渊转过身,语气平淡:“内子不慎淋了些雨,她身子弱。有劳太医令仔细诊视,为她调理一番。” 这般客气的口吻,反让太医令心头一凛,忙将腰弯得更低。 “相爷言重了,此乃微臣分内之职,定当尽心。” 陆渊微一颔首,不再多言,只侧身引路。 屋内,明妩静坐在窗边,望着窗外的雨后初晴。 听到脚步声,她回过头。 见是跟在陆渊身后进来的太医令,眉心细微地蹙了一下,随即归于沉寂。 太医令不敢怠慢,屏息凝神,指尖轻轻明妩白皙的腕间。 一时间,室内静得只闻彼此呼吸。 陆渊站在稍远处,目光看似落在挂在窗檐的风铃上。 这房间是他惯常住的,一直是冷硬的装饰风格。现在加入了,另一个人的喜好。竟出奇的和谐。 良久,太医令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缓缓收回手。 他起身,面向陆渊,神色间带着几分斟酌。 陆渊起身往外走,太医令默默跟在后面。 明妩垂了垂眼眸,扭头重新看向窗外。只有,右手却无意识地握住左臂内侧。 自她回到相府后,那里就没再痛过了。一点异样都没有,静悄悄的,就好像,在城外痛晕过去的那一幕,只是她的臆想。 没一会儿,陆渊又来了。 这次,他手里端着一碗漆黑的药汁,浓郁的药味瞬间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闻到那药味,明妩脑海里瞬间浮现起了,曾经他让秦嬷嬷送来那一碗碗又苦又涩的避子汤。 胃里顿时翻江倒海。 那些被强行压下的痛苦记忆,又都鬼魅般苏醒过来。 她指尖死死掐入掌心,用尽全力才没有让自己呕出来。 陆渊把药递到她面前:“把药喝了。” 第61章 见她脸色不对劲,解释道:“这是为你调理身子的药,安神固本。” 明妩别过头:“我已经好了,不需要喝药。” 陆渊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脸色还这么苍白,怎么会好了?听话,喝了它。” 那声“听话”,带着他一惯的,掌控一切的强势意味。彻底点燃了明妩压抑了许久的情绪。 她猛地抬手,挥过去。 “我说了我不喝。” 瓷碗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漆黑的药汁四溅开来,像泼墨一般,染脏了她的裙摆,也溅上了他月白色的袍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门外的徐明和春楠听到动静,吓得屏住了呼吸,连头都不敢抬。 陆渊低头,看着自己袍角上那几点污渍,又缓缓抬眼,看向明妩。 她坐在那里,胸口因激动而起伏,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苍白的脸颊也因此染上了一层异样的红晕。 陆渊脸上的那层温和假面,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眸底深处,那簇橘红色的火苗再次窜起,比昨日更加汹涌。 室内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明妩已经做好了承受他雷霆震怒的准备。 或许他会直接掐死她。 或许他会用更残酷的方式将她囚禁。 然而,预想中的风暴并没有降临。 陆渊只是死死地盯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像是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良久,他才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很好。”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眼底却毫无笑意。 “既然不想喝,那就不喝。”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去。 走到门口时,陆渊脚下一顿,回头看了一眼屋内。 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太医令的话,再一次在耳边响起。 “……夫人脉象濡细,似有忧思郁结于心,肝气不舒之兆……” “所谓郁症,非药石所能尽愈,还需……还需心境开阔为宜。” 郁结于心,肝气不舒。 回到他身边,她就那么不愿吗? 陆渊眸色沉了沉。 “去再熬一碗药,晚些给夫人端过去。” “是。” - 书房内,烛火通明。 陆渊端坐在案桌前,修长的手指提着狼毫笔,在一封摊开的案卷上书写着。 橘色的烛光映在他俊美的侧脸上,将他冷硬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 徐明垂手侍立在阴影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不知过了多久,陆渊手腕微顿,笔尖在“妩”字的最后一勾处,几不可察地洇开了一小团墨迹。 他盯着那团突兀的墨点,眸色深沉。 “她……歇下了?” 徐明立刻上前半步,躬身回道。 “回相爷,夫人屋里的灯已经熄了。” 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 “春楠说……夫人晚膳用得很少,那盒蜜饯,也原封未动地放在桌上。” 陆渊握着笔杆的指节微微收紧。 他沉默片刻,将那张染了墨渍的纸缓缓揉成一团,弃在一旁。 展开一张新纸,重新提笔。 窗外,夜色沉沉,万籁俱寂。 一弯新月高悬在苍穹之上,淡薄的星影洒落,笼在房舍树影间。 陆渊终于处理完最后一册,搁下笔,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什么时辰了?” 徐明扭头看了一眼刻漏。 “回相爷,已子时三刻了。” 想到方才相爷问起夫人,忍不住大着胆子试探。 “相爷…… 这会儿是要去正院,还是回东厢房歇着?” 陆渊抬眼扫过来。 徐明瞬间僵在原地,心头突突直跳,正要开口请罪,却听见他沉声道。 “回正院。” 徐明暗暗抹了把额角的薄汗。 还好,他赌对了。 “是。” 走到门口时,陆渊的脚步忽然顿住。 眼角余光扫到案旁的矮柜,那上面摆着个锦缎包裹。 分明是那日他从明妩手里抢过来的,宋衍送她的那个。 他转身走回去。 指尖悬在包裹上方,迟迟没落下。 直到烛台上的烛火“啪”地一下,爆出一个灯花。 陆渊指尖触到那锦缎上,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一点点往上爬。 他动作顿了顿,拆开了系带。 是一份文书。 纸张是新的,盖着官府的朱红大印。 是明妩的女户文书。 陆渊的目光快速扫过,最终落在 “丧夫” 二字上。 瞳孔猛地一缩,指腹重重地按在那两个字上,几乎要将纸张戳穿。 好,很好! 第40章 陆渊额角青筋突突地跳。 她竟如此盼着他死。 不仅盼着他死。 就连这后路, 这身份,都是另一个男人为她铺就的。 宋衍! 陆渊黑眸危险地眯起,暴虐的气息在他的周身横冲直撞。 “好一个……丧夫。” 他低哑出声,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齿缝里磨出来。薄唇微微勾起,底却是一片冰冷。 徐明屏息垂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只觉得书房内的空气骤然变得稀薄,就在他以为自己要窒息而亡时。 陆渊攥着文书的手,缓缓松开。 将那张轻飘飘的纸, 一点点,仔细地按原样折好,放回锦缎中, 重新系紧。 这一系列动作, 平静得过分。 可越是这样, 徐明心头的不安就越发浓重。 “出去。” 陆渊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 徐明如蒙大赦,几乎是踮着脚退了出去, 轻轻掩上了房门。 书房内, 只剩下陆渊一人。他背对着烛光,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几乎要将整个房间吞噬。 他并未去正院。 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直到烛台上的烛火燃尽。 最后一丝光亮湮灭, 四周彻底陷入沉沉的黑暗。 - 翌日, 明妩醒来时,天光已大亮。 雨后的阳光格外清透, 透过窗棂, 在床前洒下一片明晃晃的光斑,刺得她微微眯起了眼。 春楠端着温水进来伺候洗漱,神色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忐忑。 “夫人, 您醒了。相爷他……一早便上朝去了。” 明妩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关心他的去向。 春楠嘴唇张了张,终是什么都没说。 用过早膳,明妩坐在窗边,看着花圃园子里开得正好的一株新移栽过来的的玉兰花,出神。 突然,外间传来动静。 是管家亲自带着人,抬了好几口檀木箱子进来,轻手轻脚地放在外间厅堂。 管家陪着笑脸,躬身行礼。 “夫人,相爷知晓您念旧,吩咐将您往日留在离院的旧物都搬过来了。还有些新添的衣裳首饰。” 木箱打开,里面除了她熟悉的几件旧物。更多的是流光溢彩的绫罗绸缎和珠钗环佩。 其中一匹天青色的软烟罗,更是寸锦寸金,一眼便知是后宫御用之物。 下人们都眼露艳羡。 然而,明妩的目光却只落在装着几本旧书的箱子上。 这是她这一年来关于制作药膳的一些心得。是她的心血之作,亦是她以后安身立命的依靠。 她走过去,小心地将书本拿起来,指尖轻轻拂过书页边缘。 管家见明妩对相爷特意吩咐送来的绫罗绸缎,看都没看一眼。急了,忙道。 “夫人,这些是……” 明妩淡淡道:“我用不着,都退回去吧。” 管家面上笑容一僵:“夫人,这可是相爷……” 明妩抬眸看过去:“怎么?我说话,不管用么?” 管家心头一凛,连忙低头:“老奴不敢,老奴这就让人收起来。” 相爷昨日那一番连敲带打,府里还有哪个不知道,夫人在相爷心里的位置?没看,阑院的那位,伤得那般重,相爷却连去看望一眼都没有。 今儿一大早,就着人将那位送走了。 相爷这般明晃晃的示好,夫人却连看一眼都嫌多余。 待人都退出去后。 明妩从旧书箱的最底层,摸出一只绣工有些稚嫩的香囊。颜色已经褪了,上面绣的歪歪扭斜的并蒂莲,几乎看不出原样。 这是她刚认识陆渊时,偷偷绣的。 当时没想过后来能嫁给他,甚至都没祈望过会再遇见他。 这只小小的香囊,承载的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藏在心里的一点隐秘的念想。 明妩攥着那只香囊,在窗边站了许久。 第62章 直到春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惊慌:“夫人,陈嬷嬷来了。” 陈嬷嬷是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在府中多年,地位超然。就连陆渊平日也都给她三分薄面。 明妩指尖一颤,将香囊拢入袖中。 看来是老夫人因昨日的事,给齐蓝出头来了。 没待通报,陈嬷嬷就已摆着脸,大步从门口进来。 “老身给夫人请安。” 她草草福了福身子,语气硬邦邦的。 “听闻夫人昨日身子不适,连相爷亲自送的药都砸了?” 她竟然没有说,齐蓝从凉亭上摔下去的事,反而是拿她打翻药碗说事。 明妩指尖蜷了蜷,垂下眼睫,做出一副乖巧的样子。 “一时失手,劳嬷嬷挂心。” “夫人。” 陈嬷嬷声音陡然拔高。 “不是老身多嘴,您既已回府,就该谨守妇道,好生服侍郎君。相爷日理万机,还要为后宅之事烦心,您这般任性妄为,岂是为人妻的本分?” 明妩慢悠悠地抬起眼眸,笑着道。 “我与相爷这内室的事,嬷嬷也知晓这般清楚。不知道的,还以为嬷嬷在这东院安插了人手呢。” 陈嬷嬷脸色一白。 她明明是在说明妩妇德有亏,对夫君不敬。这样就可以要求明妩去给齐姑娘认错。 老夫人也可以顺势将齐姑娘接回府。 只是,陈嬷嬷怎么也没想到,明妩竟不按常理出牌。 还刁钻地倒打一耙。 陈嬷嬷急了:“你胡说,我没有……” 明妩故意不让她将话说完:“哦?没有吗?那你是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高门后宅在院子里相互安插人,这是大伙儿心照不宣的事。倒没有什么恶意,只是长辈关心晚辈的生活状况。 只是,这事哪是能这般明晃晃摆在桌面上的? 陈嬷嬷恼羞成怒:“你……!” “谁准你,来打扰夫人静养?” 陆渊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逆着光,看不清神情,只能感受到那股山雨欲来的低气压。 他回来了。 陈嬷嬷吓了一跳,忙转身行礼:“相爷……” 陆渊迈步走进,目光掠过明妩毫无血色的脸,最终落在陈嬷嬷身上。 “出去!”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陈嬷嬷瞬间冷汗涔涔。 “相爷,老夫人……” 话没说完,陆渊冷眸睨过去:“你回去告诉母亲,府中事务,她不必再插手。” 竟是直接夺了老夫人的掌家之权! 陈嬷嬷心头一颤,听得陆渊又道:“还有,嬷嬷年纪大了,该颐养天年了。” 陈嬷嬷脸色煞白,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相爷这是要将她逐出相府啊。 她欲开口求饶,被徐明使眼色让两个婆子半扶半架地拖出去了。 室内重归寂静。 陆渊看着明妩,阳光照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像是无意中落入人间的仙子,下一刻就要随风而去了。 陆渊你心中一紧,想要说些什么打破这让人窒息的安静。 “用过膳了?”他声音放得很柔。 明妩依旧看着窗外落在花间的一只蝴蝶,唇边勾起一抹淡淡的讥讽。 囚禁她,再来关心,真是天大的讽刺。 “不劳相爷挂心。” 陆渊的眉头微蹙。 他宁愿她跳起来与他争执,也好过现在这般,将他于千里之外。 见她只穿着薄薄的单衣站在风里,现在虽已是初夏,但气温并不高。再加上昨日才下过雨。 还是有些清凉的。 陆渊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披风,欲披在她肩上。 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她时,明妩像是被毒蛇碰触一般,猛地转过身,避开了。 那件玄色披风,就这样孤零零地飘落在地上。 屋内空气凝滞了一瞬。 陆渊看着自己落空的手,胸腔里那股躁郁的火再次烧了起来。 他想掐住她的下巴,想迫她看着自己,想撕碎她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想从她那双漂亮的眸子里,找出一点点从前的温度。 想…… 可他最终什么也没做。 他只是缓缓收回了手,指节在袖中攥得发白。 他只是看着她垂下的眼睫,那细密的阴影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仿佛也落在了他的心里。 “明妩,你到底……要如何?” 她要如何? 她想离开,想永永远远的离开他。 但明妩也清楚,以陆渊的性子,在他现在还对她有一些兴致的时候。 这是不可能的。 她说出来,反而适得其反。 明妩转过身,给了他一个背影:“相爷请回吧,我乏了。” 陆渊眉头紧皱。 看着她疏离的背影,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了他的心脏,窒息一般的疼。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狠起心来,远比他要决绝。 那张文书上“丧夫”二字又再一次浮现在他脑海里。 那个曾满心满眼都是他的明妩,被他弄丢了。 可能……再也找不回来了。 陆渊眼眸里戾气又浓重了,他极力克制着,才没有让自己失态。 即便她恨他,即便她视他如鬼魅,他也绝不会放手。 她只能是他的。 陆渊缓缓俯身,拾起那件掉落的披风,将其轻轻放在一旁的软榻上。语气依旧温和。 “是不是闷着了?明日,我带你去灵隐寺,你不是说那里的荷花开得好么,我们一起去看看,可好?” 明妩眼中一亮。 这是她的机会,只要她甩开他…… 极力地克制住心里的激动,明妩板着脸点头:“好。” 陆渊将她的神色都尽收眼底,眼眸沉了沉,袖中手指缓缓收紧,面上却不露分毫。 笑着摸了摸明妩的发顶,柔声道:“我还有政务要处理,就不打扰你了,好生歇息。” 转身的刹那,他脸上所有温和顷刻冰封,被一种令人恐怖的阴鸷取代。 阿妩,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 别让我失望。 若你执意要逃…… 陆渊黑沉的眼眸,一抹猩红转瞬即逝。 第41章 那句去灵隐寺, 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一湖死水中,在明妩心里漾开圈圈涟漪。 她原本以为被关在这东院,他不会再许她出府。就像不听话的猫儿, 会用笼子关起来。 至于猫的心情如何,主人不会关心。 她就是这只被豢养的猫儿。 只是,他真的会这么好心?还有有什么别的目的? 明妩攥紧拳头 可万一呢,万一他是去灵隐寺有事顺便带她一道去。人不是常常也喜带着一些喜欢的猫儿狗儿外出溜达么? 这是难得的机会,她不能放弃。 明妩在窗边坐了许久, 直到春楠轻手轻脚进来添了两次茶,她才恍然回神。 “春楠,去把我那件素绒绣花裙找出来。” 春楠眉心一跳:“夫人, 那件……是不是太素净了些?” 夫人这次回来后, 让她将一些银票, 碎银偷偷缝在了那件青色的素绒绣花裙里。 现在夫人明要那件衣裙。 明妩看了一眼窗外,语气平淡:“无妨, 就去灵隐寺穿。” 春楠知隔墙有耳, 便没有再多言,应声去取衣服。 只是心却砰砰地跳个不停, 怎么也静不下来。 - 翌日,天还未亮透, 相府的马车便已备好。 陆渊亲自来正院接她。 他今日穿了一身墨蓝色常服, 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凛冽威仪,多了几分清俊儒雅。 只是那眼底深处, 依旧沉淀着化不开的浓黑。 当他看到明妩一身素色衣裙, 未施粉黛,青丝只用一支简单的玉簪松松绾起时。 眸光几不可察地暗了暗。 太素了,素得像是在为什么人戴孝。 脑海里又一次浮现起, 那张文书上的“丧夫”二字。 胸腔里那股邪火又隐隐窜动,但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朝她伸出手,语气温和。 “阿妩,过来。” 明妩目光掠过他骨节分明的大掌,像是没看见一般,径直扶着春楠的手,踩着脚凳上了马车。 陆渊的手僵在半空。 片刻后,面色如常地收回,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马车辘辘前行,出了相府,驶过清晨寂静的街道。 明妩靠在车壁上,指尖悄悄挑开一线帘幔,向外望去。 一轮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 晨曦穿过重重云霞,映照着翻滚的晨雾,笼在薄雾里的街景渐渐清晰起来。 露珠在草尖上闪耀着光芒,树木碧绿如新。清香幽幽,鸟鸣声阵阵传来,婉转动听,令人心旷神怡。 第63章 灵隐寺在城郊,马车行了约莫一个时辰。 寺门前的古槐树下,早有知客僧迎候。 陆渊身份特殊,住持早已清了场,此刻寺中并无闲杂香客,只有偶尔走过的僧人,低眉敛目,脚步匆匆。 荷花池在寺庙后院,需穿过一片幽静的竹林。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香和山间泥土的湿润气息。 灵隐寺的荷花是早荷,现在这个时节,池子里的荷花开得正好。 层层叠叠的碧叶间,粉白的花瓣舒展着,沾着未干的雨露,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明妩站在池边的青石上,望着那片生机勃勃的景色。 脑子里却在一遍遍地推演着,要怎么摆脱陆渊,最好让他被什么事给绊住。然后她再从后山的一条小路下山。 再…… 陆渊站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并没看这满池的荷花,而是将目光始终锁在她身上。 她看着荷花出神,他则,看着她的侧脸出神。 初夏的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晃眼的金边。 光线穿透了她耳边几缕松散的发丝,呈现出琥珀般的通透感。 他甚至能看清她脸颊上那些细微柔软的绒毛,在光线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池面的风拂过,牵起她腰间的丝绦和裙摆,勾勒出纤细得能一掌就握住的腰肢。 那一瞬,陆渊觉得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后,砰砰地乱跳乱起来。 他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鼓噪的声音。 他本该是那个执棋的人,冷静地布局,耐心地收网。可现在,他甚至只想做个焚琴煮鹤的莽夫,将什么计划,什么理智通通都抛在脑后。 负在身后的手,指节缓缓收紧,指骨因为太过用力发出咯吱咯吱的细响。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胸腔里那即将破笼而出的,叫嚣着占有的野兽。 “喜欢吗?”陆渊低声问。 明妩回过神来:“尚可。”她顿了顿,又道:“我想去前面的大殿拜一拜。” 陆渊深深看了她一眼:“我陪你。” “不用。” 明妩立刻拒绝,语气有些急。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她缓了缓声音。 “我想独自静一静,祈求……心安。” 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刺了陆渊一下。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抵内心。 明妩只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有些喘不过气来。她紧咬着牙根,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 就在她以为他要拒绝时。 陆渊却忽然笑了,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 “好,你去吧。徐明,你带两个人,远远跟着夫人,保护好夫人安全,莫要扰了夫人清净。” “是。”徐明躬身应下。 明妩心中微沉。他果然还是派人跟着了。 但她没有表露分毫,只微微颔首,便带着春楠,转身朝着大殿方向走去。 陆渊站在原地,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 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 “都安排好了?”他声音冷得像冰。 暗处,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显现,单膝跪地。 “回相爷,寺内所有出口,均已安排人手。后山小路,亦有埋伏。还着人在山脚下守着。属下保证,便是一只蚊子也飞不出去。” 陆渊“嗯”了一声,又问:“宁王那边有何异动?” “回相爷,宁王被太妃拘在王府里,相看姑娘。” 陆渊不满地拧了下眉:“通知下去,让我们的人在太妃耳边吹吹风,将宁王的亲事,早些定下来。” 虽然他知道,明妩对宋衍不会有什么私情。 但,他的女人容不得任何人觊觎。 竹林寂静,只有风吹过叶片发出沙沙的声响。阳光被尖尖的竹叶切割成星星点点,洒落在地上。 像是闪烁的漫天星辰。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侍卫匆匆跑来,在侍卫队长耳边低语几句。 侍卫队长脸色微变,快步走到陆渊身边,低声道。 “相爷,夫人……夫人她支开了所有人,独自往……往后山的方向去了。” 空气仿佛凝固了。 陆渊周身的气息骤然间变得恐怖骇人,仿佛有实质一般的黑色风暴在他眼中凝聚。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大殿后方那郁郁葱葱的山林方向,薄唇勾起一抹冰冷至极的弧度。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果然如此的痛楚,更多的,是毁天灭地的疯狂。 “阿妩……” 他低哑出声。 “这就是你选的路。” - 陆渊走得极快,衣袍下摆拂过山路旁的枝叶,带起一阵急促的沙沙声。 他眉宇间凝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看得侍卫队长心惊胆战。他猛地想起相爷前几日让工匠打造了一根五尺长的纯金锁链。 那锁链做得极为精致小巧。 上面还雕着花。 一看就是给女人用的。 侍卫队长忙收敛心神,不敢再往下想。 后山的小路蜿蜒崎岖,树影森森。 陆渊已想好了,待抓回那只胆敢逃跑的雀鸟,定要用金链将她锁在笼子里。 让她懂得。 她的天,只能有他。 也必须,唯有他。 前方,徐明正焦灼地立在岔路口,一见陆渊,几乎是踉跄着扑过来。 “属下已命人封住所有下山路径,只是……”徐明声音发紧,额上全是冷汗。 他话未说完,陆渊已越过他,目光如刀锋,刮过周遭每一寸草木。 “人呢?” “属下无能。夫人她……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各处都,都未见踪迹。” 空气骤然凝固,连风都静止了。 陆渊周身那股被压抑的风暴瞬间炸开,戾气如有实质,绞得周遭温度都骤降几分。 他缓缓侧首,看向徐明,那眼神竟让徐明觉得,自己已是个死人。 “凭空消失?这后山,难道有鬼不成?” 话音未落,他眼神猛地一凛,倏地转向左侧那片茂密的灌木。 那里,一截青色布料在浓绿中若隐若现。 是她身上穿的那件。 陆渊快步走过去。 徐明与侍卫们甚至来不及反应,就见自家相爷已如疾风般掠过,袖袍一拂,带着千钧之力。 然而,下一瞬,所有人都愣住了。 陆渊的手僵在半空。 那不是什么衣角,只是一段挂在荆棘上的布条。 希望燃起又瞬间熄灭了。 陆渊盯着那布条,胸腔剧烈起伏了一下。 那里面翻涌的已不仅仅是怒气,更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就在这时。 “相爷。” 另一名侍卫自右后方的小径疾奔而来,声音急切。 “这边,这边有人摔下悬坡的痕迹。” 陆渊猛地回头。 这一次,他眼底再无半分犹疑,那抹猩红彻底浸染了瞳仁。 “带路。” 陆渊的声音低哑,那两个字仿佛带着血腥气,砸在在场每个人的心头上。 他不再理会旁人,直奔侍卫所指的悬坡。 悬坡陡峭,乱石嶙峋,新翻的泥土和折断的灌木痕迹清晰可见,一路向下蔓延,没入下方更浓密的树丛中。 显然有人在此处失足滚落。 陆渊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被他强行压下的恐慌像是疯长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让他窒息。 他无法想象,若是她…… 他不该试探的,只要他将她关在府里,就算她的心不再,就算她想离开。 “下去找。” 陆渊率先便要探身下去。 “相爷不可,此处危险。”徐明魂飞魄散,连忙阻拦。 陆渊一把挥开他,眼眸泛着猩红。 “滚开!” 就在这混乱僵持之际,下方树丛中传来侍卫的声音。 “相爷,找到了。是……是夫人身边的春楠姑娘。” 春楠? 陆渊动作猛地顿住。 幸好不是她! 这念头带来一瞬灭顶的庆幸。 但下一秒,更深的恐慌攫住了他。 春楠在这里,那她呢? 他的阿妩呢? 侍卫们已将春楠从坡下救了上来。 她脸色煞白,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显然伤得不轻。身上的衣裙沾满泥土,看不出原本的模样。 但陆渊仍认得,她身上穿的,是明妩早上时穿的那件。 陆渊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黑眸冷厉。 “夫人在何处?” ----------------------- 作者有话说:猜猜,明妩逃走了吗? 第64章 第42章 春楠本就怕陆渊, 或者说,整个大宋就没有不惧他的。光是听见“陆相”二字,就足以让人心胆俱裂。 当那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身上时, 春楠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她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上下磕碰,发出细碎的“咯咯”声。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抠进断臂的伤口处。 她不能出卖夫人……不能…… 陆渊耐心耗尽。 他缓缓蹲身,视线与春楠齐平。那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像在审视一件死物。 “穿她的衣裳, 引开视线。为她制造逃走的机会。”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 春楠瞳孔骤然收缩。 他怎会知道? 绝望像是寒冬腊月的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将她最后一丝侥幸彻底浇灭。 陆渊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松动。 她安然无恙就好。 可随即, 阴霾又更沉地笼罩下来。 她没有遇到事, 那她就是存心想逃。 她就这般迫不及待要逃离他? 可是,阿妩, 你逃不掉的。这山上每一寸土地都布满了眼线, 你插翅难飞。 陆渊缓缓起身,徐明不知从哪搬来一把太师椅。 陆渊从容地坐下, 修长的手指轻轻地转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语气轻描淡写。 “拖下去, 杖毙。就在这里行刑。” 两名侍卫应声上前, 像拖死狗般将春楠架上刑凳。 春楠艰难抬头,望向掩映在葱绿树木间, 只剩下飞檐一角的寺庙。 夫人, 奴婢不能再伺候您了…… 沉重的刑杖高高举起,正要落下。 “住手!” 一道清冽的女声破空而来。 陆渊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勾。 到底,还是出来了。 他慵懒抬眼, 目光精准捕捉到,那个从山径疾步而来的纤细身影。 她穿着丫鬟的粗布衣裳,发鬓散乱,颊边带着奔跑后的薄红。那双总是盈着一汪秋水的眸子,此刻紧紧盯着刑凳上的丫鬟 写满惊痛,愤怒。 自始至终,她都不曾看他一眼。 陆渊胸口一窒。 她对一个卑贱的婢女都能倾注这般真情,对他这个名正言顺的夫君,却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暴戾的念头如毒草般疯长,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行刑! 将这碍眼的丫鬟,杖毙当场。 行刑的侍卫动作僵在半空,忐忑地等候指令。 明妩见陆渊迟迟不开口,终于转头怒视向他。 山风恰在此时掠过树梢,万千青翠簌簌作响,而她回眸的刹那。 那双美目中燃着灼灼烈焰,竟比天边的旭日还要耀眼。 阳光恰好穿过树叶间隙,在她周身镀上一层晃眼的金边,整个人像是浴火重生的凤凰。 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带着惊心动魄的美。 陆渊呼吸一滞。 他凤眸微微眯起,身体后仰,以一种欣赏的姿态靠在太师椅背上。左手随意搭在扶手上。 “叩叩叩。” 食指敲在黄花梨木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行刑的侍卫心头一凛,怜悯地看了一眼趴在长凳上,泪流满面的春楠,再度举起刑杖。 明妩惊得花容失色。 再顾不得在心里骂狗男人不做人。 提起裙摆,毫不犹豫地朝着春楠扑去,想用自己单薄的身躯为春楠撑起一筑保护屏障。 众人大惊。 陆渊也在那一瞬变了脸色,倏地站起来。在见到侍卫及时撤去刑杖收后,他才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意识到自己情绪起伏过大,面色僵了僵。 又沉着脸,坐下。 春楠急得几乎要哭出来:“夫人……你……快走……” 明妩喉咙一哽。 这傻丫头,自己都这样了,还只顾着惦记她。 明妩安抚地拍了拍春楠的手,抬头看向陆渊。 “春楠只是听从我的命令。相爷若要治罪,就请治我的罪吧。” 陆渊面色铁青。 这个女人可知方才有多危险?若侍卫收势不及…… 心口骤然的抽痛掐断了他的思绪,让他不敢深想,那沉重的刑杖若真落在她身上…… “治你的罪?” 他倏然起身,墨蓝色衣袍在空气中划出凌厉弧度。 每一步逼近,高大的身影便将她周身的空气挤压一分,直至完全将她笼罩在属于他的阴影之下。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 “主子行差踏错,奴才不知规劝,反而助纣为虐,此乃取死之道。” “今日能助你欺瞒于我,来日便能引你入万劫不复之地。” 话音未落,他忽然俯身,指尖轻抬她下颌,声音陡然转柔。 “阿妩,本相是为你好。” 什么为她好? 分明是要折断她所有羽翼,剿灭她每分反抗,直到她心甘情愿困在金笼里,做那只只能供他把玩的雀鸟。 袖袍下,明妩的手指紧紧攥着衣角,布料上的绣纹狰狞地割着掌心的嫩肉。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疲惫的灰败。 “是我错了。请相爷,高抬贵手。” 陆渊出言纠正:“夫人该唤我,夫君。” 明妩眼睫颤了颤:“请夫君,饶过春楠。” 陆渊伸手圈住明妩纤细的腰肢,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料传来惊人的热度。 他稍一用力便将人带起。 明妩尚未站稳,已被他牢牢锁进怀中。 他骨节分明的手紧扣在她腰侧。另一只手温柔地抚过她散乱的鬓发,指尖却在耳后敏感处流连。 明妩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任由他揽着。 没有躲开。 这般温顺乖巧,本该让他欢心。 可陆渊心头却像被无数细爪抓挠,莫名的烦躁在胸腔里翻腾。 他手上力道不自觉地加重,几乎将她揉进怀中,声音却依然平静: “带下去,找个大夫看看。” 这句话轻飘飘落下。 春楠的命算是保住了。那丫鬟瘫软在刑凳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任由侍卫将她拖了下去。 四周凝滞的空气终于重新流动。 明妩始终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片浅淡的阴影。 她就在他怀里,温顺得像只收起利爪的猫。可陆渊分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他们之间悄然改变。 山风拂过,几缕散落的青丝擦过陆渊的下颌。 那触感极轻,像被羽毛搔过,在他心头带起一阵悸动。 陆渊喉结滚了滚。 “阿妩,你方才去了哪里?” 来了。 明妩暗暗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她眼睫颤了颤,抬起小脸,努力扯出一个笑。 "妾身去寻善慧禅师,为夫君求了道平安符。" 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 "支开侍卫,是怕他们扰了佛门清净。没想到......竟让夫君误会了。"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一枚明黄色的平安符,锦缎上金线绣着的梵文在阳光下流转着细碎的光。 恰在此时,善慧禅师缓步而来,双手合十道。 "阿弥陀佛。夫人确在佛前虔诚祝祷,为相爷祈福。" 陆渊的视线在平安符上停留,眸光渐深。 她在说谎。 她发间只有极淡的檀香,衣袂间更是清冽如初,哪像是在佛前长跪祈福过的模样。 还有,她与丫鬟互换衣服的事,她只字未提。 分明是计划败露后,临时寻来的借口。 一股暴戾骤然窜上心头,他几乎要掐着她的下巴逼问真相。 可看着她微微发抖的指尖,终究还是压下了这份冲动。 他心底的那股暴虐又蓦地窜了上来。 假的又如何?至少此刻,她还在他怀中。 陆渊猛地收紧手臂,将人更深地按进怀里。听到她吃痛的抽气声,才稍稍松了力道。 他接过那枚平安符,指尖在"平安"二字上反复摩挲。 “原来如此,阿妩……有心了。” 明妩紧绷的肩线微微放松,一口气尚未喘匀。 "我还以为......" 陆渊突然俯身,薄唇几乎贴上她耳尖。 "阿妩是要趁机逃走呢。" 明妩浑身血液瞬间冻结。她下意识攥紧袖口,指节泛白,连呼吸都滞住了。 …… 其实明妩是有想过逃跑的。 一个时辰前。 灵隐寺后院,明妩再一次检查衣服里缝的“装备”,她实在是被上回仓促逃离,结果身无分文,给吓到了。 若不是碰到了陆沧,她恐怕连那条街都逃不出,更别说是雇辆马车了。 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查漏补缺,经验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明妩强压下心里的不安,看向身旁眼圈泛红的春楠。 第65章 “春楠,听着。为了你的周全,也为免他们起疑,稍后我会将你打晕。你醒来后,只推说什么都不知道,记住了吗?” “夫人……” 春楠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伸手攥住明妩的衣袖,语带哀求。 “您不能带着奴婢一起走吗?奴婢舍不得您。” 看着她这般神色,明妩心头狠狠一软,几乎要点头应下。 可她不能。 此次,陆渊带了很多人随行,她没有把握能逃出去。但就这么放弃,她不甘心。 不管成不成,她都想试试。 她知道即使失败了,陆渊不会取自己的性命,最多就是被关得久点。 可春楠不一样……他定会杀鸡儆猴,毫不留情的。 这险,她冒不起。 “春楠,我……” 明妩正欲再说,忽然感觉到颈后一阵钝痛。 意识涣散,陷入黑暗前。 她感觉到春楠用力扶住了她下滑的身子,温热的泪珠滴落在她脸上。 “夫人,奴婢知道您说为我好。可山下全是相爷的人,夫人是逃不掉的。” “就让奴婢穿着您的衣裳,替您走这一遭。若能引开他们,待您醒来,或许……或许就有一条生路了。” 春楠,不要做傻事。 明妩使劲想睁开眼,眼皮却像是灌了铅似的,一动不动。 朦胧中,她感觉到衣衫被轻柔地褪下,随即被妥善藏在一个阴凉的角落。 门“吱呀”一声轻响,是春楠离开的脚步声。 然后明妩意识渐渐模糊,彻底沉入了黑暗里。 …… “春楠!” 明妩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被藏在一处隐蔽的角落,身上穿着春楠那套粗布衣裙。 遭了! 那傻丫头,竟真的替她去涉险了。 明妩挣扎着起身,不顾依旧酸软的身体,踉跄着扑到门边。 穿过寂静的禅院,在通往的后山的廊下,碰到了正迎面走来的善慧禅师。 匆匆行过礼后,正要错身而过。 善慧禅师落在明妩身上的目光微微一顿,随后低声叹了一声,带着一丝悲怜。 “阿弥陀佛。女施主,你可知道,你已身中奇蛊。” 明妩身形一僵,愕然回头。 “你中的是子蛊。” “一旦你远离母蛊超过一定距离,便会如遭火焚,痛至晕厥。” “……母蛊能凭借蛊虫之间的感应,轻易寻到你的方位。” “若想解蛊,需找到母蛊……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即使现在回想起来,善慧禅师说的每一个仍像一记记重锤,砸得她头晕目眩。 她想起,上次逃亡时。 左臂内侧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灼痛,那痛楚尖锐异常,仿佛有烧红的烙铁直接烫在骨头上。 她甚至没来得及呼救,便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时,已回到相府。 她一直以为是兄长向陆渊报的信,为此还心寒了许久。 如今想来,那诡异的灼痛,出现的位置,时机,不正对应着子母蛊发作时的症状吗? 所以他才总能精准地找到她。 所以他今日主动带她来灵隐寺,从头到尾都像在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 因为他笃定,她根本逃不掉。 明妩脊背窜上一股寒意,指尖瞬间冰凉。 “阿妩,怎么了?可是冷了?” 陆渊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解下身上的墨色披风,动作自然地将她整个笼住。 披风上还残留着他身体的温度,带着独属于他的冷冽气息。这温度本该带来暖意,此刻却让她寒凉刺骨。 明妩垂眸,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正生疏地为她系带。 母蛊,会在他身上吗? 第43章 这个念头甫一浮现, 便被明妩自行掐灭了。 陆渊是何等人物?权倾朝野的当朝首辅,万金之躯。怎会甘愿以身饲蛊,冒这等风险? 可若母蛊不在他身上…… 明妩蹙紧眉头, 纤长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她在脑海里将陆渊身边可能的人选细细筛过,徐明?几位心腹幕僚?还是那些她连名姓都叫不出的暗卫? 不过片刻,她便觉得脑袋阵阵发胀,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越收越紧, 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颓然发现,自己对陆渊的了解实在少得可怜。 他在外经营何等势力,麾下究竟有多少人手, 她一概不知。就连这相府, 她所能接触到的, 也不过是冰山一角。 难怪这几回,她的逃离计划尚在萌芽便被扼杀。 唯一那次侥幸出城, 还是倚仗陆沧相助…… 而她呢? 举目四望, 竟是孤立无援。 明家? 若是让他们知晓她存了逃离的心思,只怕会第一时间将她捆了送回相府, 唯恐耽误了他们攀附陆渊的青云路。 陆沧? 自她回府后便再未得见。听春楠隐约提起,似乎是被陆渊远远打发去了苦寒边境。 宁王府? 她本就不熟。唯一有些交情的宋雨萱, 也许久不曾见到她了。 明妩无力地闭上眼, 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道脆弱的阴影。 “怎么了?可是身子不适?” 陆渊的声音骤然响起,惊得她心尖一颤。 明妩倏然睁眼, 正对上他探究的目光。 那双深邃的风眸里落着细碎的日光, 看似温存,却仿佛能穿透她所有伪装,直抵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明妩下意识偏过头。 "没什么, 只是有些累了。" 陆渊的眸光沉了沉。 他岂会察觉不出她在敷衍他?自那次她醒来后,她对他是愈发疏离了。 陆渊知道那日确实是他疏忽,让她受了委屈。 后来,他也夺了母亲的掌家之权,还将齐蓝逐出相府。更是亲口许诺,她是他此生唯一的正妻,相府的主母。 他自认已经将能给的都给了,连从未给过任何人的真心都捧到她面前。 可她呢? 陆渊伸手,指尖轻抚过她微凉的脸颊。 明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陆渊的手僵在半空,眸中的温度一点点冷却下去。 他这些年来位极人臣,何曾需要这般小心翼翼地讨好一个人? 朝野上下谁不对他俯首帖耳? 偏偏在她这里,连一个真心的眼神都求不得。 "很好。" 陆渊缓缓收回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山风掠过树梢,将他墨蓝色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周身气压低得骇人。 明妩垂着眼睫,能感受到他压抑的怒意如实质般笼罩下来。 她知道自己又惹恼了他,可方才那一瞬间的身体反应,快过所有思量。 就在她以为要承受他的怒火时,陆渊却忽然俯身,一把将她打横抱起。 他快步追上去,强硬地将明妩打横抱了起来。 “既然累了,那就回府。” "放开我......"明妩挣扎着想要下来。 "别动。" 陆渊抬手在她臀侧轻拍一记,不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 清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道上格外清晰。 明妩瞬间僵住,连耳尖都染上薄红,整个人像被点了穴般动弹不得。 四周随行的侍卫齐刷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相爷与夫人的"情趣"。 "你......"明妩又羞又恼,眼眶微微发红。 她这副羞愤交加的模样,让陆渊一扫方才的郁结。 他唇角微扬,眼底掠过一丝宠溺,低头在她耳边轻语。 "再动一下,为夫不介意让所有人都看见,本相是如何疼爱夫人的。" 这话成功止住了她的挣扎。 明妩咬紧下唇,终是将脸埋进他胸前,不再作声。 鼻尖萦绕着他身上冷冽的乌木香,混合着一丝极淡的……药味? 明妩心头猛地一跳。 陆渊身体一向强健,甚少用药。而且她也已很久没给他送过药膳了。 这药味…… 她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想再分辨,那味道已消散在山风里,仿佛刚刚只是她的错觉。 陆渊感受着怀中人终于安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 他收拢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抱着她稳步向山下走去。 初夏的阳光为相拥的两人镀上一层暖光,远远望去,倒真像一对缱绻的恩爱夫妻。 - 意识回笼时,明妩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下锦褥柔软的触感,以及笼罩在她上方的,一大团黑沉沉的影子。 她睁开眼,正对上陆渊深邃的凤眸。 他似乎是刚将她放在榻上,并未立即起身。双臂撑在她身侧,将她禁锢在他与床榻之间。 第66章 墨蓝色的衣袍垂落,与她素色的裙裾纠缠在一起。 "醒了?" 他开口,声音比平日更低沉几分。 明妩看向四周,这才发现自己回到了相府。 不是她住的离院,而是他的东院主屋。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昏睡过去的。最后的记忆停留在山道上,她靠在他怀中,鼻尖萦绕着那若有似无的药味。 然后...... 这已经是第几次这般莫名其妙晕厥了?她已记不清了。 细细想来,好似每一次这般晕厥,都是与他在一处。 还有那怪异的药味。 她做过药味,对草药也算是知晓一二。她可以确定,他身上的那股药味,不是见过的任何一种药材。 又想到善慧禅师说的。 [随着时间推移,母蛊与子蛊在一起时,会产生一些……反应。] 他身上怪异的药味,而她总是莫名其妙的晕厥。 难得,母蛊真的在他身上? “在想什么?” 陆渊的声音将她从思绪中惊醒。 他不知何时已凑得更近,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两人的呼吸交融在一起。 明妩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扣住手腕。 “阿妩还没有告诉我,你刚刚是在想什么。” 他粗粝的指腹轻轻摩挲着她腕间娇嫩的皮肤,执拗地想要知道她的所思所想。 明妩抿唇不答。 她现在还能保有自由的,只有自己的思想了。现在他连这都要掌控了吗? 陆渊眸色微沉。 他很不喜欢她这种,好似,与他已无话可说的神情。 再想到,他难得放下事务,特意带她出来散心。她却自始至终只想着如何从他身边逃离。 在灵隐寺时勉强被压下去的怒火,此刻如遇风的野火,倏地窜起,一发不可收拾。 “记住,你是我的妻,此生此世,都是。” 他低头攫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惩戒的意味,不容推拒,更不容逃避。 他强硬地撬开贝齿,肆意掠夺着她的呼吸。 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在她身上烙下独属于他的印记。 明妩想要挣扎,才动了一下,手腕就被他轻而易举地扣住,举过头顶压在榻上。 灼热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 紧随而至的是他铺天盖地的气息,那带着强势占有的压迫感,正一寸寸蚕食着她最后的防线。 让她无处可逃。 忽然,他停下动作。 喘着粗气伏在她身上,额头紧贴着她的。 他紧闭着眼,眉心深蹙,仿佛正与身体里的猛兽殊死搏斗。 明妩能清晰感觉到,他全身的肌肉绷得像铁一样,每一寸都蓄满了未释放的力量。 像是一根拉满的,随时会断裂的弓弦。 明妩屏住呼吸,悄悄向后退缩,试图从他身下逃离。 才一动,他倏然睁眼。 那双凤眸深不见底,浓稠的暗色翻涌,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 “别动,让我……缓一缓。” 他的声音低沉暗哑,像是被火燎过,带着难以掩饰的压抑。 明妩顿时僵住,连呼吸都滞在喉间。 时间静谧。 寂静里感官被放大了无数倍,她敏锐感觉到,身上的人气息越来越不稳定。 好似崩塌就在刹那间。 明妩焦急万分,战战兢兢地问:“你……还好吗?” 她倒不是关心他,是想他控制住他自己。她虽然名义上还是他的妻子,但她已经决定了要离开。 她不想在离开前,还与他产生什么纠葛。 陆渊心中一暖,觉得她是在关心自己。 他将脸埋进她颈窝,嗅着她身上特有香味,闷闷地说。 “嗯,头有些痛。” 其实他头不痛,只是他想她再多关心他一些。 以前每每他头疾发作的消息传出。 不论多晚,不论风雨,她总会火急火燎地赶来。 即便他因不喜人近身,从不让她进屋。她仍固执地守在门外廊下。 一守就是一夜。 那时的他,听到徐明低声禀报“夫人还在外面守着”时,心底是何反应? 是了,他当时正被剧痛折磨,闻言只是不耐地蹙眉,甚至嗤之以鼻。 他觉得她在做戏,觉得她心机深沉,试图用这种廉价的关怀来换取他的信任与垂怜。 现在想来,他是何等的……身在福中不知福。 如今他才明白,那夜复一夜的执着守候,那被拒之门外也毫无怨言的等待,分明是她捧出的一片赤诚真心。 可当他后知后觉看清这一点时。 她的真心,再也寻不回了。 心头像是有一把刀在反复地碾磨。 “阿妩……”他轻轻唤着她的名字。 不要离开我,否则,我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第44章 帐内空间狭小, 鼻息间全是他的气息。 明妩僵着身子,将自己想象成一根无知无觉的木头,任由他紧紧箍在怀里。 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生怕一个细微动作,又会引得他失控。 时间在压抑中缓慢流淌。 许久,覆在她身上的紧绷力道终于松懈下去。 陆渊撑起身,没有再压在她身上,而是在离她寸许的上空虚悬着。 他伸手, 指背轻轻蹭过她微凉的脸颊。 明妩眼睫微颤,强忍着没有偏头躲开。 她的乖巧取悦了他。 薄唇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他低声问:“饿了吧?” 话音刚落, 明妩的肚子就应景地叫了起来。在寂静的帐内, 这细微的“咕噜”声格外清晰。 明妩脸上腾地一下飞起两抹红晕。 窘迫得恨不得立时化作一缕青烟, 消散了才好。 太丢人了。 陆渊先是一怔,随即低低地笑了起来。 不是在朝堂上平日虚与委蛇的冷笑, 而是真正从胸腔里震荡出来的, 真正愉悦,松弛的朗笑。 笑笑笑, 有什么好笑的? 明妩恼羞成怒,恶狠狠地瞪向他。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儿, 虚张声势。 陆渊笑得更愉悦了。 伸手捏了捏她滚烫的耳垂, 嗓音里还噙着未散的笑意。 “是我的疏忽,竟让夫人受饿了。” 他指尖的温度让她微微一颤, 下意识想躲。 他却已先一步收回手。 转而撑在她身侧, 就这样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 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深邃的凤眸里清晰地映出她小小的,无所适从的倒影。 明妩不自在地别过脸去。 作势要起身, 陆渊却依然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 “起开。” 她终于忍不住,伸手推他。 陆渊倒没有再为难她,低笑一声。顺势握住她抵在胸前的手,稍一用力,便将人从榻上带了起来。 "走吧。" 他牵着她往外间走去。 膳食早已备好,满满一桌,都是她平日喜欢的菜式。 陆渊亲自执箸,细致地为她布菜。 剔去鱼刺,剥好虾仁,动作行云流水,自然得好似他们真是一对鹣鲽情深的恩爱夫妻。 院子里侍立的下人皆垂首敛目,心下却惊涛骇浪。 虽不是头一回见相爷如此,可每次目睹,仍觉难以置信。 那个在朝堂上翻云覆雨,冷峻威严的相爷,此刻竟这般耐心地伺候着夫人用膳。 明妩垂眸,看着碗中渐渐堆积如小山的菜肴,陆渊正将最后一只剥好的虾仁放入她碗中。 见她久不动筷,他柔声问。 “可是,这些菜不合胃口?” 转头看向一旁的管事,眉眼已沉了下去。 管事脸色煞白,“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 房间里静得可怕,连窗外的风都停止了。 明妩捏着竹箸的指节紧了紧,夹起一只虾仁,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陆渊见状,唇角微微扬起,抬手示意管事退下,温声对明妩道。 “阿妩,再试试这个。” 他夹了一筷清蒸鲥鱼最嫩的部位,放入她碗中。 明妩夹起来吃。 明明是她最喜欢的,吃在嘴里却味同嚼蜡。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息都过得格外缓慢。 “相爷。” 徐明快步进来,俯身在陆渊耳边低语几句。陆渊脸色微凝,抬眸看了明妩一眼。 “我有些要事需处理,阿妩慢慢用。” 他放下银箸,起身离去,衣袂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 午后,明妩去看了春楠。 小丫鬟伤得不轻,身上多处擦伤,左臂骨折,需得静养一段时日。 明妩坐在榻边,看着春楠苍白的小脸,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沉又涩。 第67章 春楠疼得额头沁出细密冷汗,却还强扯出一个笑容,宽慰她。 “夫人别担心,养些时日就好了。都是奴婢没用,非但没帮上忙,还累得夫人为我操心……” 她声音渐低,满是落寞。 若不是她被抓,若不是夫人为了救她,或许现在,夫人早已逃出去了。 她其实并不明白,夫人为何那么想离开相府。 在她看来,相爷如今待夫人多好啊。 那般细致入微的关怀,那些旁人艳羡的偏爱,连她们这些做下人的都能感受到相爷的变化。 夫人想要的,相爷都给了;夫人没开口的,相爷也早早备下了。 这难道不是苦尽甘来吗? 春楠想不通。 “夫人,如今齐姑娘已被赶出府,老夫人那也不再找夫人的麻烦。夫人……” 明妩沉声打断了春楠的话。 “春楠!” 春楠急急地下床想要请罪,左臂撞到了床柱,痛得她面色煞白。 明妩忙按住她。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 从春楠屋里出来,明妩独自在廊下立了许久。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半垂的轻纱帘幔,摇曳如烟。 其实她也有想过,就这样吧。 女人求的不就是一个着落么?她的地位稳固了,他的目光也已放到了她身上…… 她曾经求的已经得到了。 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是,她不甘心啊。 受过的伤,不是一句“过去”就能彻底抹去的。 不过这次春楠的伤,也是给了她一记警钟。 她不能再那般莽撞行事了,必须从长计议。她自己可以不顾一切,却不能累及身边这些真心待她的人。 心绪纷乱,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穿过月洞门,绕过嶙峋假山,待回过神来,竟已走到书房附近。 这是陆渊的书房,是府中禁地。 明妩停下脚步,正欲转身离开,听得书房虚掩的窗扉内,传出两道压低的声音。 其中一道,正是陆渊。 明妩心下一紧,下意识矮下身子,躲进旁边一丛茂密的翠竹后。 “……她此次昏睡的时间,比上次又长了些。” 是陆渊的声音,带着一丝担忧。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恭敬地回道。 “回相爷,母蛊与子蛊同源共生……尤其……相爷身上的母蛊会牵动夫人体内的子蛊。夫人昏睡变长,是子蛊对母蛊的依附加深……相爷放心,待到子母蛊成熟,这些症状都会消失……” 明妩只觉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浑身血液仿佛在瞬间冻住了。 母蛊,果然在他身上。 四周万籁俱寂。 方才还拂过脸颊的夏风消失了,竹叶的沙响也听不见了,整个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抽空。 其实,善慧禅师断言她身中子母蛊时,她心底并不是全然相信的。 那般玄乎其玄的东西,像是话本里的传说,她更愿相信自己是得了某种怪病。 可现在,亲耳听到。 她再没有办法自欺欺人。 先是离蛊,现在又是子母蛊,他还真是瞧得起自己呢。 明妩惨烈一笑,抬头望向被竹叶切割的蓝天。 阳光刺得眼眶发酸,明明是暖风拂面的初夏,她却像骤然坠入了数九寒天的冰窟里。 好冷。 "夫人,您怎么在这里?"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惊得明妩浑身一颤。 她转头看去,徐明站在路口,正疑惑地望着她。 明妩心里咯噔一下,还未来得及回应,就听见书房的窗棂"吱呀"一声被推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窗前。 是陆渊。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声音听不出情绪。 "阿妩既然来了,怎么不进来?" ----------------------- 作者有话说:明妩:短暂的迷茫后,更坚定地信念————离开 接下来,就是文案中,死遁的剧情啦。 第45章 几乎是本能, 明妩往后一缩,纤细的身子完全隐入茂密的翠竹丛后,屏住了呼吸。 这个下意识的躲避动作刚做完, 心底便涌起一阵懊恼。 她为何要躲? 明明做尽亏心事的不是她。 况且他既已看见,此刻再躲反倒显得她心虚。 明妩定了定身,缓缓直起身子,从那片婆娑的翠色后款步走出。 初夏的阳光重新洒落周身,光斑在裙裾上流转跃动, 勾勒出纤细窈窕的身形轮廓。 她微微垂首,避开那道落在她身上有如实质的目光。 “无意走到此处,打扰了相爷, 妾身这就回去。” 陆渊语气温和:“既来了, 阿妩不妨进来坐坐。” 进去? 不, 她不能进去。 袖中拳头悄然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细微的刺痛让她纷乱的思绪骤然清明。 不能打草惊蛇。 在弄清楚子母蛊的真相前, 在找到解蛊之法前,她必须隐忍。 她得再见善慧禅师一面, 问清这子母蛊究竟是何物,又该如何化解。 那日在灵隐寺,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 再加上她忧心春楠的安危。是以,没来得细问。 明妩垂下眼眸, 淡淡道:"相爷政务繁忙, 妾身不敢打扰……" 陆渊剑眉微蹙,未待她说完。 他已单手撑着窗沿纵身跃下。 玄色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衣袂翻飞间带起竹叶轻颤, 转眼便稳稳立在她面前,身姿如松。 明妩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睁大了双眸。 在她印象里,陆渊向来沉稳持重,行止间自有章法。 这般近乎恣意的纵跃,她是头一回得见。 玄衣墨发在日光下划过凌厉的弧度,那一瞬间竟让她想起掠食的苍鹰。 他还保持着落地时微俯身的姿势,距离近得能看清他衣襟上精致的暗纹。 他身上冷冽的乌木香扑面而来。 明妩警惕地后退半步:"相爷这是做什么?" 裙摆便被竹枝勾住,细密的罗纱发出轻微的撕裂声。她身子一倾,眼看就要摔倒。 陆渊眼疾手快,伸手扶住她的手腕。 "小心。" 他声音低沉,近在耳畔。 明妩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让那片肌肤不由自主地泛起细小的战栗。 这突如其来的贴近让她浑身一僵。 想要抽回手,却发现他握得极稳,指尖恰好扣在她脉搏跳动的位置。 “阿妩方才,可是听到了什么?” 明妩心头猛地一跳,目光慌乱地垂下,落在翠竹旁一株摇曳的不知名小白花上。 “没有。” 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又干涩地补上一句。 "妾身刚到,徐侍卫便瞧见了。相爷是在商议要事么?那妾身更不该在此打扰了。" 她素来不擅说谎,此刻长睫如受惊的蝶翼般急颤,在眼下投下不安的阴影。 陆渊的视线始终锁着她,从她失了血色的唇,到被他扣住的,正急促跳动的脉搏。 "阿妩的脸色怎么这般差?" 他话题转得突兀,明妩一时怔住,下意识抬起眼帘。 四目相对的刹那,她整个人仿佛都要被吸进那深不见底的墨色深潭之中。 “许是……方才在日头下站得久了些,有些头晕。” 明妩慌忙低下头,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不着痕迹地将手从他掌中挣脱。 陆渊没有阻止。 他抬手,用手背贴上她的额间,试探体温。 明妩猝不及防地一怔,待要后退,他已先一步收回手。 “既然阿妩身子不适,那便早些回去歇息吧。” 明妩暗暗舒了口气,福身行礼:"妾身告退。" 话音未落,她已转身离去。 裙裾拂过青石小径,脚步比平日快了几分,仿佛后面有洪水猛兽在追。 陆渊立在原地,目送那抹纤细的身影匆匆消失在月洞门外。 竹影摇曳,在他深邃的眸中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听到了呢。 陆渊眼底掠过一丝暗芒。 他缓缓收回视线,垂眸看向方才轻触过她额间的手背,唇角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徐明。" 早躲进一旁的徐明应声而出:"相爷。" "加派人手。十二个时辰守着夫人。” “她见了谁,说了什么,哪怕只是对着一朵花出神,我都要知道。" “是。” - 回到寝房,门扉合拢的刹那。 明妩一直紧绷的背脊倏然垮塌,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她踉跄着扶住桌沿,指尖深深陷入木质纹理,才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形。 第68章 窗外,日头不知何时已隐入层云之后,天色暗沉下来。 灰蒙蒙的光线透过窗棂,映得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 真的是他。 母蛊,果真在他身上。 右手下意识地抓住左臂内侧。 只要这蛊一日未解,纵使她逃到天涯海角,也终究逃不出他的掌控。 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难道真要认命,永远困在这金丝牢笼里,做他掌心无法挣脱的雀鸟? 不! 明妩猛地抬头。 只要尚存一线希望,她就绝不能放弃。 灵隐寺的善慧禅师既能识破此蛊,必定知晓解法。这个念头像是黑夜里一盏明灯,瞬间照亮了她。 明妩疾步走向房门,却在指尖触到门框时骤然顿住。 如今她连东院都出不去,谈何去城外的灵隐寺? 若去求陆渊...... 想到书房外他那几乎要看穿她内心最隐秘心思的目光。 明妩生生打了个寒颤。 摇头,将这个选项划掉了。 胸口堵得厉害,像是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沉甸甸地往下坠。 风拂过树梢,枝叶摇曳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张牙舞爪,仿佛是一只只无形的手,要将她拖入深渊。 四周一片黑暗,找不到一丝希望。 那她就真的只能一辈子呆在这牢笼里了,做那只任他亵玩的鸟雀吗? 噼啪! 烛台上,昏黄的灯芯猛地炸开一记火花,在渐暗的室内骤亮了一瞬,旋即又黯了下去。 那声脆响惊得明妩肩头微颤,却也像一道灵光劈开了她混沌的思绪。 她盯着那点将熄未熄的红星,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 她出不去,但禅师可以请进来。 只是,要如何请? 是了,老夫人常年礼佛,与灵隐寺往来密切。 若能说动老夫人,以祈福讲经之名延请善慧禅师过府,岂不是最稳妥的法子? 明妩的心跳骤然加快。 她快步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苍白却眼神清亮的自己,深吸一口气。 既然天无绝人之路。 那她便要为自己,争出一条生路来。 "来人。将库房里那尊白玉观音请出来,仔细包好。本夫人要去给老夫人请安。" - 书房内。 陆渊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宣纸上洇开一小片阴影。 “她要去给母亲请安?” 他特意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就是不愿见她在母亲跟前受委屈。如今她倒主动要去。 笔杆在指间转了个圈。 一种微妙的不悦在心底蔓延,像是精心准备的庇护被人随手拂开。 侍立一旁的徐明,道:"听闻那尊白玉观音,原是齐姑娘赠予夫人的。" 老夫人向来偏帮齐蓝。这时夫人带着对方所赠之物前去。 这可不像是请安。 恐怕今日的梅院,有得热闹了。 陆渊唇角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将狼毫搁上笔山。 “让她去吧。”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让秦嬷嬷跟着。” 徐明垂首领命,心下明了。 相爷这是怕夫人斗不赢,派秦嬷嬷去给夫人撑腰呢。 - "老奴奉相爷之命,随侍夫人前往。" 秦嬷嬷规矩地对着明妩行礼,一摆一眼挑不出一点错处。 明妩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面上却笑得温婉。 "有劳嬷嬷了。" 转身,唇角笑意倏然收敛。 他果然是不放心她。 派秦嬷嬷来,名为随侍,实为监视。是怕她在老夫人面前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疑心她另有所图? 到了梅院,甫一踏入,便觉一股沉郁之气扑面而来。 夏日的梅树褪去冬春的繁华,墨绿叶片在枝头蓊郁成荫,将庭院笼罩在一片森然绿意中。 明妩垂眸敛目:“儿媳给母亲请安。” 老夫人端坐上首,闭目捻着佛珠,半晌才缓缓抬眼。 她目光在明妩身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难为你还记得来请安。" 这话说得温和,字里行间却透着刺。 明妩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声音轻柔。 "相爷体恤是儿媳的福分,但侍奉母亲是为人媳的本分。"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顿了顿,终是摆了摆手:"起来吧。" 明妩这才直起身,示意秦嬷嬷将锦盒置于老夫人手边的紫檀小几上。 老夫人捻动佛珠的手指一顿,缓缓睁眼,冷冽的目光落在明妩身上。 "你倒是消息灵通。" 明妩对老夫人话中的机锋恍若未闻。 若是从前,她定会为这般敲打惴惴不安。 如今既已决意离开,这深宅里的人情冷暖,明枪暗箭,于她而言都成了无关紧要的戏码。 明妩从容不迫地迎上老夫人的视线,唇边噙着一抹云淡风轻的浅笑。 "儿媳偶然得见此尊白玉观音,宝相慈悲,想着或能佑母亲安眠,便特意送来,聊表孝心。" 老夫人的目光落在敞开的锦盒内。 那尊观音像莹白无瑕,约莫半臂高的白玉送子观音像。玉质算不上很好,却也莹润通透。 站在老夫人身后的嬷嬷,在老夫人耳边低语了一句。 老夫人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将佛珠重重往桌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拿回去!” 将齐蓝送她的东西,送给自己是何意?是在显耀胜利,还是在讽刺自己,看好的齐蓝败在了她手里? 近来没睡好,被这一气,老夫人只觉得身上哪哪都痛。 “儿媳只是担忧母亲的身体。” 老夫人斜睨过去:“你担心我的身体?”怕不是想她早死吧? 明妩轻轻颔首:"正是呢。" 她忽地压低嗓音,身子微微前倾,神色间带着几分欲言又止。 "这睡眠不安,可不能大意……别是冲撞了什么,或是……" 老夫人心头猛地一沉。 这些时日她夜不能寐,每每阖眼便噩梦缠身,本就疑心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此刻被明妩这般隐晦地一点,那点不安顿时如野草般疯长,化作实实在在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神。 “你……你胡说什么!” 老夫人声音有些发紧,色厉内荏地呵斥,眼神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四周,带着惊疑。 明妩见她神色骤变,知她已入了套,心中微定,面上却适时地流露出惶恐之色,忙用帕子掩了掩唇。 "是儿媳失言了。" "许是儿媳多心了,母亲福泽深厚,自有佛祖庇佑,怎会……怎会有什么不妥呢。" 明妩见目的已达,便起身告退。 老夫人此刻心绪不宁,满脑子都是那些神鬼之说,只胡乱摆了摆手,连惯常的训诫都忘了说。 晚间时,传来消息,老夫人三日后要在府中做法事。 请的是,灵隐寺的善慧禅师。 第46章 很快就到了三日后。 相府佛堂内, 香云缭绕,低沉的梵唱与清脆的木鱼声,交织在一起。 日光透过窗棂, 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照亮,像一只只拼命挣脱的飞虫。 善慧禅师身披赤色袈裟,端坐于主位蒲团,眉目沉静。身后随行的灵隐寺僧人各持法器,闭目诵经。 老夫人跪在正中蒲团上, 由嬷嬷小心搀扶。 连日来的噩梦,已将她折磨得憔悴不堪,昔日雍容的脸庞上满是疲惫, 眼底两团浓重的青黑。 即便厚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 明妩安静地跪坐在稍后一些的位置, 垂眸敛目, 纤长白皙的指尖一遍遍捻过冰凉的佛珠。 她身姿挺得笔直,姿势端庄无可挑剔。仿佛全身心都沉浸在这经文梵唱之中。 可若有人凑近了细看, 便会发现那捻动佛珠的指尖, 泄露出了主人的心绪。 时急时缓,时而停滞在某颗珠子上久久不动, 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时而又像是追赶什么,急促地连捻数珠。 时间在这压抑的香火气里, 被拉得细长粘稠, 如同陷在蛛网上的飞虫,挣扎着, 望不见尽头。 终于。 善慧禅师诵经的声调忽然一转, 化作悠长的尾音,徐徐消散在空气中。 他缓缓睁开双眼。 法事,暂告段落。 禅师需至早已备好的禅房稍作休整, 待酉时,再行第二场法事。 机会来了。 明妩低垂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地挪到窗边,余光透过重重叠叠的芭蕉叶,紧紧锁住那道被小厮引着,走向最里间禅房的善慧禅师。 暗暗记下方位,转身,对着如鬼影般始终跟在她身后的秦嬷嬷,柔声开口,嗓音带着一丝久跪后的微哑。 “嬷嬷,跪得久了,腿脚有些麻。我想到那边回廊下走走,透透气。” 第69章 她伸手指向与禅房截然相反的花园,表情自然,看不出半分异样。 "老奴陪夫人。" 这是把她当犯人吗? 明妩按下心里的不悦,抬手轻按了按太阳穴,眉心微蹙,露出些许疲惫。 “不必了,我只想独自静一静,嬷嬷在此歇息便可。” 秦嬷嬷面上掠过一丝迟疑。 她在这深宅里浸淫掠大半辈子,最是懂得审时度势。 想起相爷近来,对夫人明显不同的态度。那日的维护,以及她被派过来时,那句"随侍"而非"监视"的特意吩咐。 她浑浊的老眼在明妩看似平静的脸上转来一圈。 终究不愿在此时惹她不快。 横竖只是在府内园子散心,出不了什么大岔子。 想到此,她躬身应道:“是,老奴遵命。” 随即真的走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揉捏起自己酸痛的膝盖。 明妩心下稍定,转身不疾不徐地走向月洞门。 甫一转过门廊,确认彻底脱离了秦嬷嬷的视线。她立刻提起略显繁复的裙摆,沿着抄手游廊,疾步绕向禅房方向。 初夏的风拂过庭院,芭蕉叶宽大的叶片沙沙作响,恰好掩去了她略显急促慌乱的脚步声。 站在禅房紧闭的门前,明妩停下脚步。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定下神来,这才抬手,用指节轻轻叩响了门。 “禅师,信女明妩,冒昧求见。” 门“吱呀”一声应声而开。 善慧禅师站在门内,面容平静,似乎对她的到来并不感到意外。 “女施主请进。” 明妩不及多想,快步走入,反手便将门轻轻掩上。 也顾不得礼节,径直开口。 “禅师,我已经找到了母蛊在何处。请您如实相告,那蛊可有……解脱之法?” 禅师垂眸,看着她苍白的面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悲悯。 "子母相连,母为主,子为从。母蛊宿主可感知子蛊方位,若母蛊宿主身死,子蛊宿主亦不能独活。" 明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她张了张嘴,干涩的喉咙里挤出近乎断断续续的声音。 “难道……就真的……无解了吗?” 禅师沉默片刻,目光掠过窗外摇曳的竹影,仿佛在追溯一段遥远的往事。 “此蛊,又名鸢蛊。亦有知情者,称其为情蛊,然其性其质,与寻常情蛊大不相同。” “乃百年前,苗疆一位惊才绝艳,却为情所困的少年所创。他本是内定的族长继承人,一次外出,邂逅了一名外族少女……” “苗疆族规森严,族长不得与外族通婚……那少女性情刚烈,便在少年大婚前夕,黯然离去。” “少年得知后,几近疯魔。他舍弃族长之位,叛出苗疆,千辛万苦寻回爱人。可少女心已成灰,再不愿信他。” “少年怕极再次失去,便倾尽毕生所学,创出了这鸢蛊。” 禅师言至于此,声调愈发空寂。 “母蛊为线,子蛊为鸢。纵是纸鸢高飞,天涯海角,那线头。终究牢牢攥在放鸢人手中,无从挣脱。” 明妩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窒息感扑面而来。 她声音发颤,几乎听不见自己的询问。 “所以……这是……无解之蛊?” 禅师缓缓摇头。 “那少年已走入魔障。他创此蛊,一为证其情痴,二为永锢其爱。” “故而,若要解蛊,唯有二法。” 明妩整个人仿佛从黑暗的深渊被猛地拉回人间,激动得声音都在颤抖。 "什么法子?" 既有两种法子,想来总有一条是生路。 她心底那沉甸甸的巨石仿佛瞬间被移开大半,连呼吸都顺畅了许多。 然而,禅师下一句话,却将她重新打入更深的冰窟。 “其一,母蛊宿主死亡,或子蛊宿主死亡,则蛊毒自然消散。” 明妩彻底呆住,像是被冻僵了一般,好半晌,才找回自己干涩的声音。 “其二呢?” “其二,便是母蛊宿主自愿斩断情丝,放下执念,不再对子蛊宿主抱有分毫占有之欲。其蛊,亦解。” 禅室内,霎时间陷入一片死寂。 明妩怔怔地站在原地,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这两个法子,哪一个不是绝路? 让陆渊死? 且不说她能否得手,单是“母死子亡”这一条,便已堵死了这条路。 让陆渊放手? 那个偏执地将她禁锢在身边,甚至不惜在她身上种下此等霸道蛊毒的男人。 怎可能轻易放下? 那个在她身上种下鸢蛊,宁可彼此折磨也要将她禁锢在身边的男人,怎可能轻易放下? 她忽然想起那日,陆渊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鬓发,那双深沉的眼眸里,翻涌着近乎疯狂的占有欲。 明妩只觉得喉咙堵塞得喘不过气来。 哑着声音问:“禅师,这二者,与无解有何异?” “世间情缘,缠缚痴怨,本就最难解。施主不妨想想,那创出此蛊的少年,最终可曾如愿?” 明妩心头一震。 是啊,那少年性情那般偏执,本就是想以此蛊将少女囚在身边,又怎会留下真正的生路? 这根本就是一个死局。 一个以爱为名的,永恒禁锢。 禅房内静得可怕,连窗外风过枝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得像是在她耳膜上刮挠。 明妩怔怔站着,只觉得浑身力气都被抽空了,连指尖都在发凉。 她原以为寻到禅师便能找到一线生机,却不料等来的是更深的绝望。 “多谢禅师……指点。” 她勉强行了一礼,声音干涩得厉害。 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禅房门。 初夏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迎面泼洒下来,落在她身上,她却只觉得刺眼,感受不到半分暖意。 回到佛堂时,秦嬷嬷仍在原处等候,见她面色苍白如纸。 识趣地什么也没问,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明妩一步步挪到蒲团前,屈膝跪坐下。 她已无路可走了。 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突然,她感觉到袖袍内侧似乎沾了一个微小的异物。 她垂眸看去,是一小块素色绢布。边缘处,隐约透出墨迹。 那上面写有字迹! 明妩心头猛地一跳。 在秦嬷嬷目光扫来的瞬间,她几乎是凭借本能,指尖灵巧地一勾,迅速将那绢布拢入袖中,紧紧攥住。 这时,善慧禅师缓步走回佛堂。 他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全场。 在经过明妩时,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那眼神似有深意地在她面上一掠,随即,微不可查地颔首。 明妩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 藏在袖中的手死死攥着那块绢布,细密的冷汗从掌心渗出。 梵音再起,木鱼声声。 第二场法事,开始了。 …… 终于熬到法事结束。 明妩随着众人起身,膝盖早已跪得麻木刺痛,她却浑然不觉。 老夫人由嬷嬷搀扶着离去时,突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语气听不出喜怒。 “你方才,去找善慧禅师了?” 明妩呼吸骤然一紧。 老夫人怎么会知道? 她明明在进禅房前,仔细查探过了。四周没有人。 明妩定住心神,抬起眼,义正言辞地道。 “母亲何出此言?儿媳方才只是去了趟园子,秦嬷嬷可以作证。” 她目光坦然,看向一旁的秦嬷嬷。 秦嬷嬷垂首上前半步,恭敬回道。 "老夫人明鉴,夫人确实只在园中散了会儿步,老奴一直守在外面。" 老夫人浑浊的眸子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良久,她疲惫地揉了揉额角:"罢了,许是老身这几日睡得不安稳,听差了。" 待老夫人走远,明妩才暗暗舒了口气。 她本以为甩开秦嬷嬷便无人察觉,却忘了,在这深不见底的宅院里,处处都可能藏着看不见的眼睛。 或许,她与禅师在禅房内的每一句对话,都早已被人听在了耳里。 难怪…… 袖袍下的手猛地收紧,那小块绢布几乎要被她嵌入掌心肌肤之中。 这绢布上写的,或许才是……这死局中,唯一的,真正的生路。 这个念头如野火般在她心中燎原。 明妩强行压下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心跳,木着脸,强迫自己维持着最平稳的步调,一步一步,朝着东院走去。 回到寝房,她如常吩咐侍女备水沐浴,又让人去准备安神茶,言语举止,寻不出半分异常。 第70章 直到房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视线。 她纤细的脊背猛地抵在冰凉的门板上,才敢放任自己脱力般滑坐在地。 黑暗中,她急促地喘息着,像是离了水的鱼。 后背的冷汗早已浸湿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她就那样在冰凉的地面上坐了许久。 直到狂跳的心脏渐渐平复,发麻的双腿恢复了些许知觉。 才用有些发软的手,撑着门板,缓缓站起来。 她没有点灯。 任由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室内地面铺开一片朦胧的银辉。 她借着这微弱的光亮,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那块已被手汗,浸得微潮的素色绢布。 指尖,带着难以自抑的轻颤,将其缓缓展开。 绢布之上,只有两个清晰无比的小字。 假死。 假死? 还没待明妩想明白,这两个字究竟是何深意。 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熟悉,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是陆渊! 明妩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慌乱之下,她手忙脚乱地将那方绢布往袖中塞去。 因为极度的紧张,手指都不听使唤,塞了几次都没能塞妥帖。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 月光如流水般倾泻进来。 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门外,背对着廊下昏暗的灯火,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第47章 陆渊缓步踏入室内, 玄色锦袍的衣摆在月色下无声拂动,流转着幽冷的光泽。 他整个人仿佛与这沉沉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怎么不点灯?” 他的声音比往常更沉,在寂静的黑暗里带着无形的重量, 压得人喘不过气。 明妩心口一窒,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脚跟抵住了冰冷的桌腿。 “正……正要歇息了。” 她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低柔的嗓音里含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 只盼他快些离去。 烛火“啪”地一声燃起, 柔光铺满房间,驱散了原有的晦暗。 他收起火折,转身望来。 光影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流动, 勾勒出深邃的眉眼。 他走到她面前站定, 抬手, 微凉的指尖轻抚过她的脸颊。 “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法事很累?” 这看似关心的话, 却让明妩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如同被毒蛇的信子舔过。 她强压下几乎要破腔而出的心跳,轻轻“嗯”了一声, 同时借着侧身躲避他触碰的动作。 将紧攥着绢布的手悄悄背到身后。 “母亲好似……对我有些误会。”她低声说道,试图将他的注意力引开。 陆渊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她的袖口, 眸光沉了沉。 指尖却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滑下, 修长的手指捏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不得不与他对视。 他双眸幽深, 像两口黑沉的寒潭, 翻涌着噬人的暗流。 明妩眼睫急颤了几下,目光微微下移,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不敢与他对视。 “母亲那边,不必理会。” 他声音轻柔,说话间俯身靠近,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额间。 明妩心头一恼,正欲抬手格开他这过分亲近的动作,袖口却陡然一轻。 那方被她紧紧攥着的“绢布”,被他抽走了。 明妩一慌,下意识伸手便要夺回,被他轻巧避开。 “还给我。”明妩怒瞪着他。 陆渊垂眸,漫不经心地打量手中那方素色布料。 “此乃何物?值得阿妩这般紧张?” 明妩咬住下唇,强自镇定道。 “不过是一块……一块寻常的布料,擦拭灰尘用的……” 他不是有洁癖吗,所以这般污浊的东西,赶紧还给她。 “是吗?” 陆渊抬眼看她,目光如炬,仿佛要在她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相爷不信的话,那就仔细看看。” 还好,她急中生智。 将禅师给的那方写有字的绢布,趁他不注意扔到了桌子底下。同时顺手从旁边的针线篮子里抓了这块边角料。 陆渊看了看手中的布条,又将目光移到桌旁。 针线篮子的边缘,还挂着几根同色的布条。 “确实是块寻常的布料。” 陆渊的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桌下阴影。 他知道了! 明妩心头猛地一跳。 来不及思索,她已本能地伸手攥住他的手臂,抢先质问。 “相爷今夜过来,也是在怀疑我吗?” 不等他回答,像是积压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 她语速又快又急,带着哽咽的哭腔。 “是不是我在这府里的一举一动,哪怕只是去园子里透口气,都有人一字不落地禀报给相爷?” 起初只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可话一出口,连日来的委屈与压抑却真真切切地涌上心头。 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 “你是不是,一直都派人监视着我?” 说到最后,杏眸中已盈满水光,连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陆渊的视线从她泛白的指节缓缓上移,最终定格在那双含泪却倔强不肯落下的眼眸上。 他静静看着她,深潭一般的眸底辨不出情绪。 直到她说完,他才缓缓开口。 “说完了?” 两个字轻飘飘的,让明妩攥着他衣袖的手,下意识一松。 时至今日,自己竟然还在期望,他能意识到他做错了,能看见她的委屈…… 陆渊反手扣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不容她挣脱。 他俯身逼近,烛光在他侧脸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 “若真如你所说,我派人监视着你的一举一动。那你此刻,为何还能站在这里与我说话?” 明妩抬眼看他。 他为什么意思? 陆渊将她的惊疑看在了眼里,指尖抚上她的眼角,轻柔地为她拭去那滴将落未落的泪珠。 “阿妩当真以为,你的那些小动作,能瞒得过我的眼睛?” 他的唇几乎贴在她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 他果然是派人在监视她。 明妩又惊又怒,猛地挣开他的手,向后踉跄一步。 "是,我是去见了善慧禅师。那相爷可知我为何去见他?"她抬起泛红的眼眶。 烛火在寂静中噼啪作响。 陆渊静默片刻:“你说。” “听闻相爷不日将要离京,我只是去求了这个。” 明妩说着,从袖中取出一道平安符。明黄色的符纸在灯下格外刺目。 这出行符,是那日在灵隐寺同那平安符一道求的。她是觉得几次出逃失败,想求一道出行符,安安心。 没想,竟还有这用处。 陆渊呼吸微滞,胸中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所有的猜疑在这一刻都消散无形。 这个向来要将万物掌控于指掌,容不得半分偏离的男人。第一次破天荒地,不想再追根究底了。 他抬手接过那道符纸,指尖触及她微凉的掌心。 一丝悸动自相触的肌肤窜起,直抵心间。 明妩迅速将手收回,那一瞬的空落竟让陆渊心里,又翻涌起一股陌生的失落感。 “我,不该误会你,以后……”我会好好对你。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明妩毫不留情地打断了。 “相爷的‘以后’,妾身不敢奢望。夜已深,相爷明日还有公务,请回吧。” 他从未被人如此直白地驱赶。 若是往常,若是旁人…… 可看着她,胸腔里那股愠怒,刚升腾起来,就又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可适从的陌生情绪。 让他有些乱了方寸。 他上前一步,明妩立即后退。她脸上明显的排斥,像一根根尖锐的针,扎在陆渊心上,带来一阵阵刺痛。 他袖中手指微微握紧,又缓缓松开。 笑着道:“阿妩,你在生气。” 明妩火气蓦地拔高:“我不该生气吗?还是说,在相爷眼里,我连生气的资格都没有?” 若是以往,他定会冷下脸,或者用更强势的手段压制她。 然而这次,他没有。 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她。 “有。”他吐出一个字。 明妩愣住了。 陆渊不着痕迹地拉近两人的距离。 直到明妩回过神来,发现他已近在咫尺。 他的鼻尖要触到她的,温热的气息交融。 “所以,我留在这里,让你生气,可好?” 明妩彻底懵了,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忘了要将他推开。 他,这是什么意思? 看着她茫然无措的样子,陆渊心底那股莫名的烦躁奇异地平复了些许。 第71章 他喜欢她此刻全然被他影响,无力思考的模样。 “或者,” 他得寸进尺,唇瓣几乎贴上她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低语。 “阿妩可以想想,怎么‘惩罚’我,才能消气?” 明妩浑身一颤,猛地回过神来,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是气的。 “你,无耻!” 她憋了半天,只挤出这三个苍白无力的字眼。 她想推开他,手腕却再次被他扣住。 陆渊的目光落在她绯色的脸上,眸色渐深。 他低头,额头轻轻抵住她的。 “嗯,我无耻。” 他从善如流地承认,视线落在她微微颤抖的唇上。 烛火再次噼啪一声,爆开一朵灯花。 室内空气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明妩的心跳如擂鼓,在他即将吻下来的瞬间,一滴泪从眼角流下。 陆渊动作顿住,薄唇在距离她唇瓣仅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那滴泪沿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在他玄色衣袖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凝视着这滴泪,仿佛被灼伤般,松开了她。 明妩趁机挣脱他的怀抱,踉跄着退到窗边。 夜风拂过她散乱的发丝。 "相爷非要这样折辱我吗?"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刺进陆渊心口。痛得他呼吸一窒。 “折辱?在阿妩的心里,我的这些话,是在折辱你吗?” “难道不是?相爷可还记得,新婚夜相爷与我说过什么?” 陆渊面色微变。 他当然记得。 那夜红烛高燃,喜帐如火,他冷眼看着端坐床榻的新妇。撂下一句: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便拂袖而去。 那时,他只当她是个为了攀附权贵不择手段的女子。 可若当真厌恶。 以他的性子,怎会容她活到今日?又怎会在明知她设计下药之后,仍许她正妻之位? 或许从初见那刻起,她在他心里就与旁人不同。 他向前一步,嗓音放得极柔:“以前的事是我做得不对。阿妩,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他是怎么能这般轻描淡写的? 明妩气笑了。 她后退半步,避开他试图靠近的气息。 “重新开始?然后呢?继续做相爷笼中那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宠吗?” 陆渊眉头紧锁,试图解释这并非他本意 “阿妩,过去无法弥补,但以后……” 话未说完便被厉声打断。 明妩眼底积压的所有委屈,愤怒在此刻轰然决堤,她直视着他,声音因为极度愤怒而而颤抖。 “别跟我说以后!” “一句轻飘飘的不对,就想抹去我受过的所有苦?陆渊,你看清楚,我不是你养的阿猫阿狗。” 她抬手重重指向自己的心口,泪水终是夺眶而出。 “我是个人!一个会痛,会恨的人!” 陆渊僵在原地。 他看着她脸上滚落的泪珠,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单薄肩膀。 那句“会痛,会恨”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碾磨。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终于亮出所有爪牙,连眼神都带着血丝的小兽。 他袖中的手紧了又松,最终,干涩的喉咙动了动,试图说些什么。 “阿妩,我从未……” “从未?” 明妩抢先一步,用尽全身力气打断他。 她抬起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仿佛要亲手擦去所有的软弱。 “你又要说,你不知情?还是说,这一切并非你所愿?” “那你告诉我,你在我身上种的蛊毒,又是什么?!” 既然他都知道了,她去找善慧禅师解蛊的事。那她也不忍着了,这话,她早就想问了。 明妩脸上的恨,像一把锋利的剑,狠狠刺进陆渊的心里。 他瞳孔骤缩,被震得后退半步。 轰隆——! 惊雷在屋顶炸响,闪电劈开黑夜。 惨白电光映亮陆渊的脸。 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照得清清楚楚。有痛楚,有挣扎,还有她从未见过的脆弱。 雷声过后,室内陷入窒息一般的死寂。 紧接着,雨点哗啦啦砸下来。 第48章 滂沱的雨声像一层厚重的幕布, 将整个屋子与外界隔绝开来。 烛火不安地跳动起来,在墙壁上投下动荡的暗影。 那影子随着火光扭曲,膨胀又坍缩, 就像是两人之间那根脆弱,绷紧的弦。 漫长的死寂里,陆渊喉结艰难地滚动。 “你,知道了?” 声音轻得像叹息,甫一出口便被窗外的风雨撕碎。 “是。” 明妩抬起看他。 那双曾经满满都是他的杏眸, 此刻只剩下冰冷。 陆渊呼吸骤停,胸口传来沉闷的钝痛。 “那蛊……”他张了张嘴,后面的解释却都卡在了喉间。 他知道那蛊不致命, 更让太医令时刻关注她的脉案。 可那蛊确实是他亲手种下的。 这是无法辩驳的事实。 “我知道。” 明妩的声音忽然响起, 平静得可怕。 “相爷当初娶我, 不过是因为我这身子,恰好能温养离蛊, 去救您的齐姑娘。” “如今她既已大好, 相爷还留着我这药引做什么?莫非……” 她低低笑了起来。 “是这蛊虫养出了感情,让相爷……舍不得了?” “不是为她!” 陆渊猛地抬头。 他向前一步, 玄色衣袍带倒了身旁的烛台。 铜器坠地的刺耳声响中,黑暗瞬间吞噬了半个房间, 唯有窗外闪电偶尔划过, 映亮他剧烈收缩的瞳孔。 “起初,确是为了救她。” 明妩虽然早已知晓了真相, 可亲耳听到他说, 心口还是猛地一痛。 她还是没忍不住冷哼一声。 看见她眼底骤然的痛色,陆渊声音愈发艰涩:“可后来……” 后来是何时? 是她半夜在灯下为他绣香囊时?是她在他病发默默守在门外时?还是她即便受了委屈,也只在无人处偷偷红一下眼眶时? 他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不知从何时起, 关注她的安危,留意她的喜怒,早已不再是出于对“药引”的考量。 “后来……”他迎着她冰冷的目光,哑声剖白,“是我不想你离开。” 所以临阵将离蛊换作鸢蛊,所以将母蛊种进自己心脉。 只为让她永远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心底从未后悔过种下这蛊。 恰恰相反,他很庆幸当时的一念之差,将离蛊换成这鸢蛊。他只是懊恼,一时疏忽,让她知晓了太多。 善慧禅师…… 是不是自己仁慈太久了,以至于那老和尚都敢来插手他的家事。 陆渊乌沉的眸底杀意一闪即逝。 曾经的明妩,因着满心满眼的喜欢,将陆渊的一切奉若圭臬。 他眉宇间的每一丝波动,衣袂拂动的每一声轻响,她都反复揣摩。 时间久了。 她能从他面无表情里,精确地分辨出他是欢喜,还是不悦;能从他沉稳的步履声里,听出他是闲适,还是沉重。 即便此刻心已死,这份本能,还是让她敏锐地觉察到了他那一瞬间情绪的变化。 明妩忽然笑了起来,那笑声在雨声中显得格外凄凉刺耳。 她抬起眼,狠狠地看着他。 “相爷以为,站在这里的还是当年那个明妩吗?“ “傻傻地,只为求你回头看一眼。你是不是觉得,只要说那么一句情话。” “我就会立马将所有的伤害抛之脑后,扑到你怀里?” “陆渊,收起你这套惺惺作态的把戏。你的这些话……” 唇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 “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现在,要么杀了我!要么,滚出去!”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惨白闪电撕裂天际,将陆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抽干了。 “杀了你?” 他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胸腔里那股熟悉的挛缩再次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剧烈。 他向前踉跄了半步,玄色衣袖下摆扫过倾翻的烛台,沾染上浑浊的蜡泪。 “我若能下手……” 会如何会变成这日这样? 理智告诉他,对于不受控制的人,应该尽早铲除。可他下不了手,只一想到,她可能会离开他。 只一个念头,就能让他心如刀割。 又一记惊雷炸响,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陆渊想上前,想握住她的手,告诉她,他对她的感情。 可看着她眼里毫不掩饰的厌恶,她说的那一句“恶心”。 第72章 陆渊高大的身驱晃了晃,手撑在桌子上。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做。 “……好。” 一个艰涩的单音,终于从他喉间挤出。 他转身,玄色身影踉跄着融入门外滔天雨幕里,如同被黑夜吞噬的一抹孤魂。 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 怕多看一眼,那强撑的理智便会彻底崩塌。 明妩僵立在原地,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暴雨吞没。 她缓缓抬手,抚上心口。 那里,曾经因他而雀跃,而疼痛的地方,此刻只剩一片死寂。 原来哀莫大于心死,是真的。 烛火在风中明灭不定,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孤零零地映在冰冷的墙壁上。 - 次日,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春楠拿着剥了壳的熟鸡蛋,在明妩眼下的青影处轻轻滚动。温热的触感稍稍驱散了彻夜未眠的疲惫。 却化不开她心头的阴霾。 假死…… 禅师留下的这两个字。 是提醒她,用假死来金蝉脱壳么? 可那鸢蛊如同跗骨之蛆,只要一日未解。纵使她能成功逃出去,也出不了临安城。终是会被他抓回去。 到那时,等待她的,恐怕就是一生永无天日的囚笼了。 明妩冷冷打了个寒颤,用力敲了一下胀得发痛的脑袋。 算了,不想了。 禅师既然那么说,定是有道理的。 只是,要如何假死脱身。 得好好谋划。 她正凝神思忖,春楠斟酌着轻声开口:“夫人,昨夜相爷……” 话才起头,明妩便抬眼睨去。 那眸中淬着的冷色,让春楠后面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春楠,从今往后,莫要再提此人。” 明妩的声音平静无波,就好像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经过昨夜,他们之间,已撕破了最后一丝虚假的温情。以他的性子,定然是不会再问她的。 这,是她的机会。 其实昨夜,她在冲动后,是有些后怕的。 她很清楚陆渊是一个怎样的人。 当年他杀得临安城血流成河,护城河里的水,半月都不曾褪色。 而他就那样端坐在城楼之上,脚下是堆积如山的尸骸。执棋与自己对弈,衣袍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埃。 那画面,至今想起,背脊仍会抑制不住地发凉。 她竟敢对着那样一个人,说“恶心”,让他“滚出去”。 可后怕之余,心底却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惊异的快意。 就像常年被铁链锁住的人,终于鼓起勇气朝枷锁狠狠踹了一脚。 午后,雨停了。 推窗望去,屋顶上架着一弯初生的虹。 色彩淡得像是画师笔下被水洇开的颜料,朦朦胧胧地缀在将散未散的雨云间。 “夫人,郡主来了。” 明妩转头,见宋雨萱正轻轻挑帘进来。 她身上那件鹅黄色纱裙显得有些宽大,裙摆处绣着的蝴蝶纹样低垂着翅膀,在透窗而入的稀薄光线下。 非但不见往日的灵动,反显得无精打采。 “表嫂。” 她低低唤了一声,声音里透着说不出的疲惫,默默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 这般安静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总是步履生风,笑语盈堂的郡主判若两人。 明妩心头微微一紧,起身走到她身旁坐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 “雨萱,你怎么了?” 宋雨萱牵起一个勉强的笑,嘴角刚扬起就无力地落下。 “我没事。” 明妩蹙眉。 这哪里是没事的样子?分明是连假装欢笑都力不从心。 她正要细问,却见一滴泪直直坠落在自己手背上,滚烫得惊人。 “雨萱……” 明妩顿时慌了,忙用绢帕去拭她脸上的泪痕。 她从未见过宋雨萱这般模样。 突然,宋雨萱扑进她怀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再压抑不住。 “表嫂,我还是忘不了他,怎么办?” 温热的泪水迅速浸湿了衣襟。 明妩先是一怔,随即想起春楠说过,陆沧因为暗中助她出逃,被陆渊打发去了边城。 沉重的愧疚感漫上心头。 胸口像是被千斤巨石压着,连呼吸都滞涩。 她环住宋雨萱颤抖的肩膀,轻抚着她的后背。 “雨萱,对不起。” 宋雨萱摇了摇头,自己擦干眼泪直起身。 "表嫂,这与你无关。他从未给过我半分幻想,所有心意,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他说他心里早就住了人,再装不下别的了。" 明妩垂着眼眸,没有作声。 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影。 时至今日,她若是再看不明白陆沧对她的心思,那就太愚钝了。 可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再分不出一丝余裕来承托另一份深情。 只愿他能早日走出来,珍惜眼前人。 "哦,对了。" 宋雨萱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封口的信笺。 "我今日来,是有东西要给表嫂。" 她将信递出的同时,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两个字:兄长。 宋衍? 明妩心头微动,面上却丝毫不显。 自上次王府一别,二人便再未有过交集。那封他冒险为她弄来的女户文书,被陆渊那狗男人夺去了。 莫非,这是新的女户文书? 明妩压下心里的猜测,接过信,很自然地将信拢进袖中。 两人又说了会体己话,宋雨萱便起身告辞。 待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明妩立即转身闩上门,快步走入内室。 将床帐放下,隔出一方隐秘的天地。 她坐在床沿,指尖竟有些微颤,深吸一口气,将那信纸展开。 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 前半是禅师亲笔所述的解蛊之法;后半是宋衍的字迹。 他说,会尽他所有,助她脱身。 还约定了联络方式。 第49章 傍晚时分, 残阳如血。 明妩用过晚膳,照旧搬了把椅子坐在廊下。 斜阳余晖温吞地漫过庭院,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的影子。连她单薄的肩头也镀上了一层暖意。 却暖不进心里。 春楠轻步上前, 为她披了件外衫,唇瓣几度开合,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说吧。” 明妩的目光仍停留在花圃里。 明妩的目光仍停留在花圃里。那些被夕阳浸透的花朵开得正烈,每一瓣都红得灼眼, 像是要在最后一刻燃尽生命。 就像她曾经对陆渊那份不顾一切的爱。 春楠轻声道。 “方才,书房那边传来消息。” "说相爷昨夜淋了雨,现下高热不退, 昏睡中一直......"她看了明妩一眼, "一直念着您的名字。" 明妩执著团扇的手微微一顿, 扇面上绣着的蝶翼在暮色里轻轻颤了颤。 她望着那些烧灼般的花朵。 忽然想起昨夜被风雨打落在地的花瓣,今早扫出去时, 都已零落成泥。 就像她对他残存的那最后一丝情意, 在他亲口承认种蛊那一刻,彻底断了。 "夫人要过去看一眼么?" 春楠望着明妩沉静的侧影。 不由想起从前。 那时但凡相爷稍有不适, 夫人总是亲自守在院外廊下,煎药定要亲自看顾火候, 连汤药都要试过温度才肯递进去。 如今, 夫人虽说怨着相爷了。 可春楠私心里总觉得,没有爱哪来的怨? 明妩轻摇着团扇, 淡淡道:“我又不是太医, 去做什么。” 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涟漪,仿佛在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 廊下的风忽然变得大了,将她的裙裾吹得簌簌作响。 那些灼灼花朵在暮色里摇曳, 红得像是要滴下血来。 西边天际,太阳终于落下山去。最后一抹余晖恋恋不舍地拂过她的肩头,旋即被暮色吞没。 她起身拢了拢身上的外衫,往屋内走去。 - 天色渐渐暗沉。 暮色像一张无形的网,从四面向庭院收拢,将天地裹进沉沉的墨色里。 唯有书房窗内透出的灯火,在这片浓黑中撕开一道暖黄的口子。 窗纸上映出一道端坐的身影,背脊依旧挺拔。只是时不时传出一声压抑的低咳。 陆渊一手执笔批阅公文,另一只手抵在唇边,试图压下喉间翻涌的痒意。 高热让他头昏脑胀,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连笔杆都险些握不稳。可身体的煎熬远不及心里的焦灼。 他在等她。 余光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飘向门口。 第73章 每当廊下传来一丝响动,悬在公文上的笔尖便随之一顿,他急急抬眼望去。昏黄的烛光在眸中点亮一簇微光。 待看清空无一人后,眼底的光倏地熄灭了。 他默然垂眸,随后是愈发强烈的咳嗽声,震得投在窗纸上的影子也跟着微微发颤。 她在做什么? 可,知晓他病了? 还是说......即便知晓,也不愿再来看他一眼? 执笔的手指缓缓收紧。 侍立在旁的徐明将陆渊的神情都在看眼里。 他自然知道相爷在等谁。 明明盼着夫人来探望,却偏要强撑着不肯开口。 徐明轻叹一声,悄步走到门外,招来值守的小厮压低声音问。 “相爷病着的消息,可确实传到夫人耳中了?” 小厮躬身回话,声音越说越低。 “回侍卫长,春楠姐姐亲自去禀的……只是、只是夫人说……她说她又不是太医……” 话音未落,书房内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呛咳,像是被什么狠狠扼住了喉咙。 徐明忙摆手让小厮退下,快步返回屋内。 只见陆渊伏在案上,肩背剧烈起伏,指节因用力握着案缘而泛着青白。 “相爷!” 徐明急忙沏了一杯温茶,递上。 陆渊抬手挥开,茶盏应声而碎,瓷片混着茶水四溅开来。 他撑着案沿缓缓抬起头。 苍白的脸上因为高热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那双平素深邃的黑眸,此刻布满血丝,像困兽般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处。 “好,好得很。她倒是,分得清楚。” 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徐明心脏猛地一颤,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穿堂的夜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谁在小声地呜鸣。 窗外,夜已深沉,浓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汁。 院子里廊檐下挂着的灯笼,发出微弱的萤光,在夜风里摇曳。 像是顷刻就会熄灭了。 几息之后,陆渊从案头那摞公文中随手抽出一本,展开批阅。 他神色平静如常,仿佛方才的失控的,只是烛影晃动间的一个错觉。 更漏声不知何时停了。 烛台积了厚厚一层烛泪,新燃的烛火在寂静中偶尔噼啪作响,映得满室光影摇曳。 陆渊仍保持着执笔的姿势,宣纸上墨迹渐干。 唯有偶尔翻动公文时衣料摩挲的窸窣声,证明时间仍在流淌。 徐明看了一眼窗外浓重的夜色,小心翼翼地开口。 “相爷时辰不早了,太医说您的身体……” 话未说完,陆渊忽然道:“她与郡主,说了些什么?” 徐明怔了一下,看着陆渊笔下未停,连眼皮都未曾抬起,仿佛这话只是随口一问。 “郡主与夫人说了约莫半个时辰的体己话,期间郡主哭了一场。临走时,递给夫人一封信。” 烛火噼啪作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陆渊执笔的手依然稳健,只是笔尖在纸上停留的时间,比方才长了一瞬。 "内容。" 徐明低下头:"属下失职。夫人她很谨慎,看完后就将信,烧了。" 夜风掠过廊下,将灯笼吹得摇晃不定。 陆渊的目光终于从公文上抬起,望向窗外那盏在黑暗中挣扎的灯火。 "看紧宋衍。" 他放下笔,指节在案几上轻叩。 "他往来的每一封信,见过的每一个人,本相都要知道。" “是。”徐明应下。 - 夜色浓稠,万籁俱寂。 明妩猛然惊醒,胸口还在剧烈地跳动,砰砰砰像是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方才的梦境太真实了。 梦中,一条巨蟒紧追不舍,冰凉的鳞片缠上她的肌肤,任她如何奔逃都无法摆脱。 就像她与陆渊的这段婚姻,让她窒息,却无处可逃。 不管怎么样,她都要逃!这种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明妩捏紧拳头,在脑海里一遍遍幻想着,离开相府后的美好生活。用以来驱散梦中那挥之不去,让她窒息的压迫感。 待到心绪平复,她打了个哈欠,正欲再睡。 忽然,觉察到屋内有人。 心脏猛地一紧,她转头,借着从窗棂透进的朦胧月光,赫然见到床帐外站着一道高大的身影。 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明妩又想到了梦中的那条大蛇,大骇,正欲大声惊呼。 一道低沉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病中的沙哑:“是我。” 是陆渊。 他抬手挑开床帐,缓步走进来。月光勾勒出他疲惫的轮廓,那双深邃的眼眸在黑暗中格外明亮。 明妩才松懈下来的神经,又倏地绷紧:“你来做什……” 话音未落,就见他和衣直接躺在了床榻外侧。 隔得近了才看清,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呼吸间带着灼热的气息,让帐内温度升了几分。 “陆渊!” 明妩又惊又怒,伸手去推他。想将他推下床去。 掌心触及他臂膀的瞬间,被那滚烫的温度惊得一顿。 就在这迟疑的刹那,陆渊忽然握住她的手腕。 那双因高热而格外幽深的眸子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声音低沉。 “……阿妩……” “……别走……” “……是我的错……” 他这句话说得像梦呓,断断续续。 或许是烛光太朦胧,又或许是高热的缘故。明妩竟从这沙哑的嗓音里,听出了绝不该属于他的 ——软弱。 这个向来强势,位高权重的男人。此刻像个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夜色中流露出从未有过的一面。 那一刻,明妩的心确实软了一瞬。 但也仅仅是一瞬。 那些被辜负的深情,被利用的真心。很快就像冰冷的潮水,将这点不该有的心软,彻底淹没。 她缓缓抽回手,坐起来,冷冷看着他。 “相爷病糊涂了。” 说完,便提高声调朝帐外吩咐。 “春楠,去请秦嬷嬷过来。就说相爷病重,请她扶相爷回去歇息。” 每一个字都清晰冷静,像在处置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甚至没有再看陆渊一眼,径直起身披上外衫,走到窗边的贵妃榻前坐下,摆明了要与他划清界限。 陆渊的脸色变了。 他撑起身子,玄色寝衣松散地垂落,在昏暗的光线里凝视着她。 “你就这般,不愿见我?” “是。”明妩斩钉截铁,没有半分犹豫。 陆渊泛着病态红晕的脸骤然失了血色。他按在床榻上的手缓缓收紧,指节泛白,锦缎被面被抓出深深的褶皱。 他也是有自尊的。 借着病的由头来她这里,已是将骄傲碾碎在了脚底。 良久,他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 沉默地起身下床,脚步虚浮却仍挺直脊背,像一头负伤仍不肯示弱的孤狼。 行至门边时,他顿住脚步,终是没有回头。 月光惨淡,将他孤寂的身影拉得细长,静静投在青石地上,像一道无声的伤。 徐明守在门外,自然也听到了明妩的那句话。 他屏息垂首,默默跟在陆渊身后,连衣料的摩擦声都刻意放轻。 生怕一丝声响。 就会惊碎相爷强撑的体面。 打破这摇摇欲坠的平静。 可,想到方才接到的急报。 他不得不鼓起勇气上前半步,将那份封着火漆的战报双手呈上,声音压得极低。 “相爷,边城八百里加急。” 陆渊接过战报,指节平稳地挑开火漆。借着月光快速浏览。 目光骤然锐利,强压下所有病态,属于权臣的冷硬一面重新回到他身上。 他扭头,望向寝屋的方向,目光停留在那透着微光的窗子上。 临到离别他才发现,他有多不舍,有多想念,有多不安,有多不放心…… 可,边城战事有变。他,不得不去。 迂久,他收回目光,所有情绪已敛进深邃的眼底。 "备马。即刻调遣玄甲卫,随我出城。" 转身,大步流星朝着院外走去。 阿妩,等我。 等我归来,定给你一个交代。 ----------------------- 作者有话说:下章:死遁 陆渊回来,老婆没了。 第50章 连着数日都是晴天, 天气逐渐热了起来。 还不到辰时,日头就已是白晃晃的,将庭院里的青石板晒得滚烫, 连偶尔穿堂而过的风都带着一股子黏腻的热气。 搅得人心头发慌。 明妩静坐妆台前,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放在膝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蜷起。 第74章 今日,是她谋划了许久的出逃之日。 借口是现成的。 去城外灵隐寺上香,为远赴边城的夫君祈福。 这是一个贤惠妻子该尽的本分。 连秦嬷嬷那般精明的人,也挑不出错处。在劝阻了几次, 仍是没有打消明妩要出行的念头后,便表示要一道同去。 明妩当然没有拒绝。 为了不让她怀疑,还露出恰到好处的欣慰:有嬷嬷相伴, 自是再好不过。 明妩清楚得很。 秦嬷嬷是陆渊明着放在她身边的眼线, 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这双老辣的眼睛。 至于暗处还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 明妩不得而知,但必定是有的。 “夫人, 时辰到了, 该出发了。” 春楠进来,手上挽着个朱漆食盒, 里头整齐码着供奉菩萨用的时令鲜果。 明妩微微颔首,理了理裙裾, 起身往外走。 秦嬷嬷立即跟在她身后, 一步一趋,像一个挥之不去的影子。 明妩淡淡瞥了一眼, 没有多言。 时辰紧迫, 她必须抓紧。 她已与宋衍计划好了。 待马车行至北山那段人迹罕至的盘山路,自会有一队“劫匪”冲出,专为缠住陆渊安插在暗处的护卫。 届时马车将“意外”受惊, 直冲陡坡。 崖下湍急的河水,会卷走车架残骸。 为保万全,宋衍早已备下一具身形与她相仿的女尸,只待马车坠崖的刹那,便会顺势推入激流。 而她,会有人趁乱提早一步,将她与春楠带下马车。 这计划自然暗藏凶险。 若接应之人慢了一步,若……任何一环出了差池…… 明妩指尖不自觉地收紧,细软的衣料在掌心揉出深深褶皱。 她已没有退路。 鸢蛊必须解开。 她不愿一生都做那只被豢养在金丝笼中的雀鸟,受人牵制不得自由。 世间万事,哪有什么万全之法。 正因为暗藏凶险,这假死之计才显得真实。 虽然她至今仍不明白,为何禅师再三叮嘱定要逼真,要让陆渊深信不疑。但他既如此说,必有深意。 或许,这与解开鸢蛊有关。 马车徐徐驶过垂花门,再穿过一个广场,就是相府大门了。 这时,一辆从府外进来的马车竟不顾规矩急急驶来,直冲内院方向。 车夫躲避不及,"砰"地一声巨响,两辆马车堪堪撞在了一处。 明妩被撞得往前一歪,额头险些磕在车壁上。 春楠险险扶住她,掀开车帘正欲呵斥,却在看清对面马车里端坐的人后,顿时呆愣住了。 她扭头压低声音,面上尽是疑惑。 “夫人,是齐蓝姑娘。相爷明明下令让她去城郊庄子思过,这才过了多久?怎么又回来了?” 顿了顿,猜测道:“莫不是,瞧着相爷不在,就偷偷跑回来了?” 这话恰被齐蓝的丫鬟蓝莺听了去,当即竖眉怒道。 “你这贱婢胡说什么。” 蓝莺的声音越说越大,仿佛要用这虚张声势来掩盖心底的心虚。 “相爷是心疼我家娘子身子不适,特地让去庄子上将养。如今身子大好了,自然该回府来。” “难道还要经过你一个奴婢首肯不成?” 她越说嗓音越是尖利,连脖颈都涨得通红。 目光触及马车里端坐的明妩时,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强自挺直腰板。 她自然没说谎,娘子确实是老夫人亲自派人接回来的。 明妩不欲在此纠缠,淡声吩咐:"春楠,让车夫挪出道来。" 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宋衍只能绊住徐明半个时辰,每一刻都耽搁不起。 想起徐明此番被留在京中,明妩心头掠过一丝疑虑。 这位侍卫统领素来与陆渊形影不离,此番边城之行却破例留守...... 莫非,真是为了防着她? 另一辆马车上,齐蓝透过半掀起的车帘缝隙,正死死盯着明妩。 日光斜斜映在明妩侧脸上,在她精致的面容上镀了一层柔光。 即便只是穿着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那张脸依然美得惊心动魄。 瓷白的肌肤近乎透明,长睫如蝶翼轻颤,偏那双眼眸清凌凌的,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 齐蓝的指尖猛地收紧,帘布在她掌心皱成一团。 就是这张脸。 让相爷一次次破例,甚至不惜顶撞老夫人。 她想起那日雨中,自己趴在泥水里,疼得几乎昏厥。他却连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自己不过是用了些小手段,他就在那么多下人面前,那般不留情面。 凭什么?! 她齐蓝才该是他娶的夫人,才是老夫人属意的儿媳人选。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明氏,不过是个不知廉耻的商户女,靠着这张妖媚脸蛋勾引男人。 她以前从不将明氏放在眼里,即便他娶了她。 因为她知道,他不会喜欢这种只有皮囊的肤浅女人。即便明氏占着正室之位又如何? 迟早要给她腾出来。 而且她还可以把自己塑造成被欺压的受害者。 让所有人都唾骂明氏。 怜惜自己,为他们的"真爱"感动,传下"情深不渝"的美名。 一想到她与他的"爱情"被天下女子艳羡,她就激动得浑身战栗。 可是,这一切都毁了。 他竟对那个女人动了心。 他勒令禁止任何人传播他与她的"佳话",还说那都是莫须有的造谣。 此处正是垂花门门口,路并不宽敞,容不下两辆马车并排经过。 明妩的马车正小心地往旁边花圃园子挪移,试图让出通路。 齐蓝眼眸闪了闪,忽然掀开车帘,做出要下车的姿态,笑盈盈地望向明妩。 “见过夫......” 话音未落,她乘坐的马车突然往前一个颠簸,车辕重重撞在明妩的马车上。 “啊!” 齐蓝惊呼一声,整个人从马车上栽了下来,重重摔在青石板上。 她今日特意穿了身月白罗裙,此刻裙摆上已沾了尘土,发髻也散乱了。 蓝莺脸色大变,尖叫着扑过去。 “娘子!您怎么样?有没有伤着?” 她抬头瞪向马车上的明妩,眼泪说来就来。 “夫人为何要指使车夫撞我们娘子的马车?就因为我们娘子要给您请安,您就这般容不下她吗?" 齐蓝伏在地上,适时地发出一声痛呼。 “好痛......我的脚......” 明妩端坐车中,冷眼看着这出烂熟的戏码。 又是这一出。 她没演腻歪,自己都看腻了。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有受虐倾向,不是从轮椅上摔下去,就是从马车上摔下去。 就不会来点新鲜的么? “明氏!” 一声厉喝骤然响起。 老夫人扶着嬷嬷的手疾步从垂花门走过来,满头珠翠在日头下晃出冷硬的光。 “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敢在相府门前行凶。” 春楠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要开口辩解,却被明妩轻轻按住。 日头越来越高,她的指尖在袖中收紧。 再耽搁下去,就真的来不及了。 明妩焦躁地抿紧嘴唇,杏眸中闪过破釜沉舟的决绝。 “撞过去!” 这三个字掷地有声,惊得车夫浑身一颤。 他下意识地看向坐在角落,一直默不作声的秦嬷嬷,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发抖。 秦嬷嬷却依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她只记得相爷临行前的交代:看好夫人,别让她出事。至于其他,与她无关。 伏地啜泣的齐蓝,见到老夫人来了,心中大喜,更不把明妩的吓唬当回事。 在她看来,明妩顶着相府夫人的名头,骨子里却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 这些时日明妩的隐忍退让,早已让她认定对方绝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真动手。 更何况,老夫人都来了。 她甚至暗中盘算着要如何将这场戏演得更逼真,盘算着待会儿要“虚弱”地晕倒在老夫人怀里。 直到马车毫不减速地直冲而来。 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轰响震耳欲聋,扬起的尘土迷了她的眼。 方才还气定神闲的齐蓝,此刻骇得魂飞魄散。 求生本能让她瞬间从地上弹跳起来,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躲闪。 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了,珠钗掉落在车轮下被碾得粉碎,膝盖在石板上磕出青紫。 “齐姑娘,你的腿……”春楠惊呼 齐蓝浑身僵住,脸色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直到这时她才惊觉,方才情急之下,她竟完全忘了自己还在“装瘸”。 四周顿时陷入诡异般的死寂。 明妩缓缓勾起唇角:“齐姑娘这腿疾,好得倒是快。” 第75章 老夫人铁青着脸站在一旁。 她是怜惜这个故人之女,也确实存过让她做儿媳的心思。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她乖巧懂事的份上。 此刻看着齐蓝那双灵活自如的腿,再想起往日她坐在轮椅上楚楚可怜的模样,老夫人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老身竟不知,你还有这等本事。” 齐蓝慌乱地想要遮掩:“老夫人,我......” “闭嘴!”老夫人厉声喝断。 她望着仍瘫坐在花圃边,裙摆沾满尘土的齐蓝,只觉心头阵阵发寒。 这些年,她一直以为齐蓝是个好的。 记得长子去后,齐蓝陪着她一起怀念; 记得有一年寒冬,齐蓝跪在雪地里为她祈福,让本就不良于行的双腿雪上加霜; 记得渊儿大婚那夜,齐蓝红着眼圈却强颜欢笑地说“只要相爷幸福就好。” …… 正是这些点点滴滴,让她对这个故人之女心生怜惜,甚至不惜与亲生儿子多次争执。 也要给齐蓝一个名分,全了这份"痴心"。 可现在...... 老夫人死死盯着齐蓝:“好个痴心人,老身真是瞎了眼。” 她转身看向明妩,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她从未正视过的儿媳。 却见明妩并未趁机落井下石,只是静静望着大门方向,侧影在烈日下单薄却笔直。 老夫人突然开口:“城外不安全,出门多带点人。去将徐明唤来。”语气难得柔和。 明妩大惊,忙说不用。 可老夫人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硬是坚持。 争执间,徐明领着两队全副武装的侍卫来了。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的玄甲上反射出刺目的光,几乎要灼伤她的眼睛。 没待她开口,徐明已上前一步,恭敬行礼。 “夫人,相爷离府前特地嘱咐过,夫人若出行,属下务必率玄甲卫随行护卫。” 有徐明的护送,原先的计划自然行不通,只能暂时按下,再另行想办法。 - 日子在相府的高墙内如水般流走,明妩始终未能寻到实施计划的良机。 眼看陆渊的归期一日□□近,府中上下已开始筹备迎候事宜。 明妩心焦如焚。 这日午后,宋雨萱借着送绣样的名义前来,悄悄将一封密信塞到明妩手中。 信是宋衍写的。 信中言明,齐蓝已买通了一个负责杂役的小厮,计划在三日后。 陆渊归来的那天,趁全府上下都去城门口相迎时,在她居住的寝房四周泼洒猛火油,制造走水假象。 意图将她烧死在内。 春楠气得浑身发抖:“这齐蓝太恶毒了,竟敢用害夫人。夫人,我们立刻将她的阴谋告诉......” “不。” “我们将计就计。” 明妩轻轻打断她。 目光落在窗外那株开得正盛的月季花上。 日光透过花枝,在她眼底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她缓缓将信笺凑近烛火。 火舌舔上纸缘,迅速蔓延,文字很快被吞噬成灰烬。 “既然她想要一场大火.....” 明妩抬起眼眸,唇边泛起一丝冰凉的弧度。 "那我便送她一场。" 她声音很轻,让春楠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明妩捻灭指尖最后一点火星:“去告诉宋衍,三日后,我要这火......烧得恰到好处。” 是夜,明妩独坐镜前,望着铜镜中自己清冷的眉眼。 齐蓝想要她死,却不知这正合她意。 一场恰到好处的火,一具焦黑难辨的尸首,还有比这更完美的金蝉脱壳么? 她轻轻抚过做工精细的妆奁盒子,将写好的一封封露骨的情信,放进去。 将盒子锁上,放在床头边的花瓶里。 眼底终于漾开些许真切的笑意。 陆渊,待你归来时...... - 很快就到了三日后,西华门外旌旗招展,百官相迎。 陆渊端坐马上,玄色大氅染着边城的风霜。目光扫过跪迎的众人,落在相府家眷的方向。 那里站着老夫人,秦嬷嬷,以及垂首侍立的丫鬟仆从。 却唯独不见那个最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 "夫人呢?" 他声音平静,握着马鞭的指节因为太过用力而泛白。 秦嬷嬷上前半步,恭敬回话:“禀相爷,夫人今晨身子不适,在院中歇息。” 众人闻言皆是一怔,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都说相爷与夫人感情淡薄,可眼下相爷刚回城便急着寻人,哪里像是不在意的样子。 陆渊眼眸垂了垂,正欲打马前行。 突然,心口猝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陆渊脸色煞白,身形一晃,险些栽下马背。 “相爷!” 徐明急忙上前搀扶。 陆渊攥紧缰绳,强压下喉间翻涌的血气:“无事。” 在离开临安前,为了不波及到子蛊,他特意寻来西域秘药压制住了母蛊。 现在这般,是反噬。 "报——" 一个满脸烟尘的侍卫踉跄扑跪在地。 "夫人院子走水了,火势太大......夫人……" 陆渊猛地攥紧缰绳,骏马吃痛扬起前蹄。 “夫人怎么了?!”他厉声喝问,那声音里的颤抖再也掩不住。 侍卫将头埋得更低,带着哭腔回道:"夫人,没能逃出来......" 轰—— 一道惊雷当空劈下。 “噗——” 陆渊身形剧震,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晃了晃,手中缰绳脱落,人直直从马背栽下来。 第51章 陆渊醒来时, 房内只点着一盏昏黄的烛火。 他猛地坐起,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死寂。 那种感觉, 仿佛有人用最钝的刀,将他身体里最紧要的一部分生生剜走了。 他捂住胸口。 阿妩。 陆渊掀开被褥就要下床,却因身子虚弱踉跄了一步。 门口,徐明正端着药碗进来,见状, 急忙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上前扶住陆渊。 “相爷,太医说母蛊反噬得厉害, 您当多卧床歇息。” 相爷为了不伤及夫人, 离京前特意用秘药压制了母蛊。再加上为了早些赶回来, 相爷在战场上拼杀,仅用了三日就将敌军打退。 在安排好防务后, 又不眠不休快马加鞭赶回来。 这一路风尘仆仆, 便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更别说还要时时承受母蛊的反噬。 “她在哪?” 陆渊声音暗哑, 每个字都压着骇人的风暴。 徐明单膝跪地,头深深垂下。 “相爷。” 只是一个动作, 一句称呼。 陆渊的心便直直坠了下去, 沉入冰窖里。 昏迷前那撕心裂肺的痛楚,和侍卫带着哭腔的禀报……如同潮水般涌上来, 将他淹没。 不是梦。 “说。” 陆渊吐出一个字, 面上看不出喜怒,扶着床柱的手收紧,指节绷得青白。 徐明将头埋得更低, 声音沉痛。 “夫人的院子,烧没了。火势太大,等扑灭时,只……” 他声音颤抖了一下。 “只找到一具,形貌难辨的尸身。仵作验过,身形与夫人相仿,且是在内室位置发现。身上还有夫人日常戴的那枚羊脂玉平安扣。” 徐明后面的话说得很快。 只是,他每说一句,屋内的空气就冷凝一分。 陆渊沉默地听着。 徐明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化作了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插进他心脏里。 血肉模糊。 他没有动,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化作了一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 唯有那扶着床柱的手,因过度用力,将坚硬的紫檀木床柱捏得变了形。 “带路。”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不带一丝活气。 徐明不敢劝阻,默默起身,在前引路。 转过回廊, 昔日雕梁画栋的院落,如今只剩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柱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刺向灰蒙的天空。 烧剩的纱幔在风中飘荡宛若招魂的幡。 陆渊身形晃了一下。 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身上单薄的寝衣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像是随时都会消散的游魂。 徐明想伸手去扶,却被他周身弥漫的死寂逼退。 那是一种比悲痛更可怕的平静,仿佛所有的生机都随着这场大火燃尽了。 管家正指挥着小厮清理废墟,见到陆渊,慌忙带着众人跪伏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出。 清理出来的空地上,放着一具覆着白布的尸体。 春楠坐在那尸体旁,眼睛红肿着,泪好像已流干了,只余下空洞的死寂。 第76章 陆渊在几步外停住,目光死死锁在那白布上。袖袍下,指尖不住地颤抖。 “掀开。”他命令,声音平静得可怕。 徐明噗通跪下:“相爷,求您,别看了。” “滚开!” 陆渊猛地一脚踢开徐明,大步走到那尸体旁。 他缓缓蹲下身子,手颤抖着一点点伸向白布,却在触及的瞬间顿住。 在战场上,面对着敌人的千军万马,他连眼睛都不曾眨过。刀剑加身时,他还能冷静地计算下一步的攻势。 可此刻,他害怕了。 连揭开一块轻薄布料的勇气都没有。 徐明跪在一旁,看着相爷这般模样,眼眶发红。他自小就跟着相爷,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 便是当年老爷听了那瘦马的挑唆,要将年幼的相爷沉塘。 冰冷的塘水没过胸口时,八岁的相爷也只是抿紧嘴唇。 “相爷,请让夫人安息吧。” 春楠哽咽着开口,额头一下下磕在焦黑的地面上,很快便见了血痕。 她没有跟着夫人离开。 一则是时间紧迫,根本来不及准备两个身形相似的尸体。 二则是,这个计划到底还是仓促了。要瞒过精明的相爷不容易,她得留下来,补充最后一环,让相爷彻底相信。 只有这样,夫人才能真正安全。 即便可能她以后再见不到夫人,只要知道夫人安然地在某一处生活着。 她就恨满足了。 至于她自己,她没有去想过。 陆渊的指尖还悬在白布上方,闻言剧烈一抖。眼眸赤红,闪过一抹疯狂。 绝不可能是她! 这个念头如野火般在他心底疯长。 他的阿妩那样聪慧,怎会甘心葬身火海?定是这些人在骗他! 猛地掀开白布。 焦黑,不成人形。 空气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 陆渊的目光死死地看着,从扭曲的肢体,到模糊不堪的面容。 最后,落在那枚被熏得乌黑,却依旧能辨认出形状的羊脂玉平安扣上。 他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伸手,极其缓慢地,将那枚扣子取下来。玉石的背面,雕刻着一个细小的[渊]字。 是他们成婚时的定亲信物。 真的是她! 陆渊眼前一阵阵发黑,喉间涌上腥甜。 他狠狠攥紧拳头。 玉石坚硬的棱角深深陷进掌心,刺痛让他混沌的大脑有了一丝清明。 “查。” 他转身,冰冷的目光扫过跪伏的众人。 “这火,为何起得如此蹊跷?为何偏偏在本相回府之日?” 字字如冰刃,刮过每个人的心头。 是不是这是她金蝉脱壳之法,是不是她还……活着。 这个念头如星火落入荒原,瞬间燎起漫天希望。 陆渊死寂一片的眼眸里,迸出一丝光亮。 徐明领命应下:“是。”点了几个侍卫匆匆走了。 陆渊没有离开。 他缓缓将白布拉上盖好,就这样直接跪坐在了焦土上,一动不动。 玄色衣袍铺展开来,与满地狼藉融为一体。 很快,徐明押着一个年轻小厮过来。那小厮面如土色,双腿抖得站立不住,是被侍卫拖过来的。 "相爷,此人是后院杂役福贵。有人亲眼看见他昨日鬼鬼祟祟往夫人院后,搬运可疑之物。” “住处也搜出了猛火油的痕迹。” 陆渊依旧跪坐着,连眼皮都没抬一下。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的平安扣,声音平静得让人胆寒。 “说吧,谁指使的。” 福贵扑通跪伏在地上,整个人抖得跟筛子一样。 “小的,小的不知……” 陆渊终于抬眼。 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却让福贵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没有怒火,没有威胁,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是这种绝对的平静,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暴风雨前压抑的海面。 福贵牙齿打颤,□□瞬间湿了一片。 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他终于崩溃,语无伦次地磕头。 “是,是齐姑娘。她让小的在院墙四周洒满火油,说,说只是吓吓夫人。小的,小的真的没有想过要害夫人啊......相爷饶命!” 陆渊没有再看他,只淡淡说了一句:“拖下去,剁碎了,喂狗。” 福贵双眼一翻,当场晕死过去。 侍卫将他像拖死狗一样拖走。 “去将齐蓝带过来。” 众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晨光穿过废墟,照在陆渊平静的侧脸上。 这一刻,他们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那个血色黄昏。 城墙下尸山血海,护城河水被染成浓稠的猩红,连夕阳都蒙上了一层血雾。 城楼上,相爷端坐在琴案前,染血的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琴弦。 琴声与哀嚎声交织在一起,惊得栖在树梢的乌鸦呱呱地叫。 …… 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里,天地骤然暗沉了下来。 齐蓝被带过来。 她仍坐在轮椅上,乌发凌乱地披散着,连一支珠钗都来不及簪。 素白衣裙在暗沉的天色下泛着冷光,将她毫无血色的脸映得如同鬼魅。 齐蓝见到,素日里最是爱干净,讲究规矩的男人,此刻丝毫不顾形象地跪坐在焦土上。 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地紧紧交握,指节因为用力泛着冷白。 指甲掐进掌心,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那个女人对他就那么重要吗?重要到,让他连身为丞相的威严都不要了? 齐蓝极力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楚与不甘,垂下眼眸哽咽出声,眼泪恰到好处地滚落。 “夫人她,怎么会这般不开……” 陆渊冷眸睨过来。 齐蓝瞳孔骤缩,后面的话堵在了喉咙里。 心脏骇得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死死咬住后牙槽,尖利的牙齿陷进皮肉里,才勉强压下了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求饶。 在来时,她就已想好了对策。 那个小厮根本拿不出实证,只要她死咬住什么都不知道,凭着陆渊对他已故兄长陆晗的愧疚。 陆晗,她曾经的未婚夫。 若不是他死了,她本该早嫁入陆家,成为陆渊名正言顺的大嫂。 也幸亏他死得早。 才让她有机会与陆渊纠缠这些年。 在这一点上,她是感激陆晗的。可同时,她又忍不住恨他。 这个死去的男人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阴霾,永远笼罩着她的人生。 她既厌恶活在他的阴影下,又不得不时时借他的名头保全自己。 多么可笑。 那个为救陆渊而死的陆家长子,既是陆渊黑暗童年里唯一的光,也是他永远走不出的噩梦。 而现在,这道幽灵再一次成了她的护身符。 齐蓝将语气放得极尽温柔。 “相爷,妾身知道您心里难过,可是人死不能复生……”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渊厉声打断。 “闭嘴!” 陆渊面上平静的面具骤然裂开,凤眸猩红,像是从深渊里爬出的恶魔。 他缓缓站起来,一步步逼近,玄色衣袖带起一阵凛冽的风。 “我的阿妩若是死了,你就去地下陪她。 齐蓝终于慌了神,语无伦次地辩解。 “不是我……我没有。我只是想吓唬吓唬她,给她个教训。是夫人,一定是她自己放的火。” “她恨我,她想陷害我。” “相爷走后,郡主数次来府里。她们关在房间里大半日,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说不定,这尸首就是她找来的替身。” 春楠心中一紧,顿时慌乱不已,指甲死死掐着掌心,才没有让自己跳起来。 替身…… 陆渊瞳孔微颤,连呼吸都紧了几分。目光若有若无地在春楠脸上扫过,对齐蓝道。 “继续说。” 见他神色松动,齐蓝紧绷的心弦微微一缓。 她知道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必须让他相信这个说辞,否则…… “前几日,夫人就想逃出府,是被我拦着了,她才没走成。这个相爷若不信的话,可以问徐统领,他也在。” 陆渊目光转向徐明。 徐明点了点头,旋即又觉得不对,正要解释,夫人去灵隐寺是为相爷祈福。 他话还没说出口,齐蓝又急急地抢先道。 “所以夫人恨我,恨我坏了她的好事,就故意陷害我。夫人定然是与别的男人私通,借此机会私奔……” 说到此处,她竟又忍不住夹带私货,趁机抹黑明妩。 陆渊眼眸一厉,面上浮现出杀意。 齐蓝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懊恼自己不该如此心急。但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第77章 她急中生智。 “妾身曾亲眼瞧见夫人将一个妆奁盒子,鬼鬼祟祟藏在床头花瓶里。那里面定是见不得人的东西,说不定,就是她与奸夫往来的情信。” 这些自然是那被她买通的小厮,无意间瞧见的。 春楠面色煞白。 齐蓝怎么会知道这些? 慌乱的她,并没有看到,陆渊已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 陆渊面色阴沉。 “去找。” 一声令下,徐明立即带着侍卫扑进废墟,在烧毁的拔步床位置仔细翻找。 焦黑的木料被一块块搬开,终于露出半截碎裂的花瓶。 徐明捧着一个被熏得漆黑的妆奁快步走出。 “相爷,找到了。” 第52章 徐明捧着那妆奁, 快步走到陆渊面前,单膝跪下,双手呈上。 那妆奁不过巴掌大小, 大火燎去了它昔日华彩。边角焦黑,唯有锁扣处一点黯淡的金色。 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只冰冷的独眼,凝视着所有人。 空气凝固,唯有风声呜咽, 卷着几缕烧剩的纱幔,在断壁间癫狂舞动。 陆渊缓缓伸出手,接过妆奁。 指尖触碰到被火燎过的粗糙表面时, 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这个匣子他见过, 是她最为宝贝的。 有一回他进门, 正好看到她慌慌张张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匆匆塞进去,锁到抽屉里。 真的是她与……别的男人的情信吗? 捏着盒子的手猛然收紧。 春楠面上露出一丝慌乱, 忙低下头, 像是在害怕极力掩饰着什么。 齐蓝本来还有些忐忑,毕竟那所谓与奸夫的情信是她胡诌的。 见到春楠的反应, 齐蓝确定自己歪打正着了。 激动让她忘了维持柔弱的假面,她指着那妆奁, 声音因过于亢奋, 而尖锐变形。 “相爷,打开它!里面定是那贱……” “人”字尚未出口。 陆渊冰冷的目光睨过来。 那眼神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像是在看一件死物。 齐蓝像是被扼住了喉咙的鸭子, 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她亢奋到扭曲的表情僵在脸上,显得格外滑稽。 陆渊连一个字都懒得施舍。 他只略一抬手。 一旁的秦嬷嬷即刻会意,快步走到齐蓝面前, 反手一记耳光狠狠掴下。 “啪——” 清脆的掌掴声在废墟中炸响,惊得几只栖在树梢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仓皇逃入灰蒙的天空。 齐蓝被这一巴掌直接从轮椅上扇倒在地。 鬓发散乱,苍白的脸颊瞬间红肿,嘴角渗出血丝。她捂着脸,不可置信地望向陆渊。 他竟纵容一个下人对她动手! 泪水涌出来,在她沾了灰土的脸上冲开两道湿痕,看着愈发楚楚可怜。 “相爷……” 她哽咽着,试图唤起他往日哪怕一丝的怜惜。 然而,陆渊却连一个眼风都没有给她,只冷声吩咐。 “带下去。” 齐蓝彻底慌了。 “不!陆渊,你不能……” 她挣扎着想爬起,被两名上前的侍卫一左一右死死按住。 “相爷,妾身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 见陆渊丝毫不为所动,她嗓音陡然尖利,祭出最后的护身符。 “我是您兄长未过门的妻子,您看在晗哥哥的份上……” 陆晗这个名字被喊出的那一刻。 陆渊周身压抑到极致的戾气,如同被点燃的火药,轰然炸开!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着猩红的杀意。 就是因为这份对亡兄的愧疚,他才一次次容忍她的放肆。可她千不该万不该,将那般恶毒的心思动到他的阿妩身上。 她罪该该死! 但他不会让她死得如此轻易。 “堵上嘴!关进水牢。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水牢”二字如同一道惊雷,不仅让齐蓝面无人色,连周围跪伏的仆役都骇得浑身一颤。 那是相府最可怕的地方,进去的人,不死也要脱层皮。 齐蓝的哭嚎声被破布堵住,像拖拽牲口般被迅速拖走了。 诺大的场地,鸦雀无声。 陆渊的目光,又缓缓扫过跪在地上,抖得跟秋风中的落叶一般的众人。 “护主不力,玩忽职守。徐明。” “属下在。”徐明心头一紧,躬身应道。 “全部带走,依府规严加惩处,一律发卖出府。” “是。” 徐明挥手,早已候命的玄甲侍卫立刻涌入,如虎狼般将那些哭喊求饶的丫鬟仆妇小厮悉数堵住嘴。 毫不留情地拖走。 不过片刻,场中为之一空,只余下满地狼藉和让人窒息的死寂。 风卷着灰烬打着旋,掠过陆渊玄色的衣袍。 他垂眸,所有的注意力都回到了掌心那个小小的妆奁上。 焦黑的木匣在他修长的指间显得如此脆弱,仿佛稍一用力就会碎裂。 他抬起另一只手,指节分明的手指悬在锁扣上方。 连千军万马都不曾让他犹豫分毫,此刻,这小小的盒子却让他心生畏惧。 最终,他还是用指尖抵住那变形的金属,微一用力。 “咔哒。” 一声轻响,锁扣弹开。 陆渊呼吸一滞,指尖抵着盒盖,缓缓掀开。 里面果然是几封未封缄的书信。 真的是信。 他呼吸陡然沉重,伸出的指尖在空中顿了顿,终究还是落了下去。 拿起最上面那封。 信封上空空如也,没有任何称谓。 陆渊心头莫名一松。 或许,只是寻常家书。 紧绷的唇线微微放松,连拆信的动作都轻快了几分。 信纸展开。 只一眼,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那娟秀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可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化作利剑,狠狠刺进他心口最柔软处。 薄薄的信纸在他指间剧烈颤抖,几乎承受不住那骤然施加的力道。 是她写给别的男人的情信。 原来她每次背对着他伏案书写,不是在斟酌药膳方子,而是在向另一个男人倾诉衷肠。 原来她那般珍重这个盒子,是因为她爱着别的男人。 “呵……” 一声极低的笑从他喉间溢出。 他猛地将匣中所有信笺尽数抓出,近乎粗暴地撕开火漆。 那些缠绵的思念,那些私密的分享,那些她从未向他展露过的,关于她与另一个男人的点滴…… 从初入相府时絮叨的抱怨,到齐蓝出现后她字里行间难以掩饰的,庆幸。 她竟说,能摆脱他,是最高兴的事。 嘶—— 信纸在他掌中化为碎片。 他松开手,碎片簌簌下落。 像下了一场猝不及防的雪,纷纷扬扬。地上那块焦黑的石头,转眼便被这"雪"覆了顶,白了头。 陆渊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猩红。 原来,她温顺的笑靥是假的。 原来,床笫间的热情是假的。 原来,那些为他精心调制药膳的日夜,也全是假的。 …… 强烈的妒火像一条条毒蛇在他心腔里疯狂撕咬。 喉间猛地涌上腥甜,他紧咬牙关强行咽下,仍有一缕鲜血自唇角溢出,在他苍白如纸的脸上。 划开一道触目惊心的红。 “相爷!”徐明惊呼着上前。 陆渊抬手止住他。 枉他堂堂丞相,执掌朝堂,俯瞰众生。却没想,有朝一日,竟栽在了一个弱女子手里。 真是……可笑至极。 四周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抽走了所有声响,只留下震耳欲聋的寂静。 他站在那里,连自己的呼吸都听不见,整个人被抛入绝对的真空,唯有心口撕裂的痛,证明时间仍在流动。 陆渊缓缓抬起眼。 眼眶干涩得发烫,每一次眨动都像磨着粗糙的沙砾,发出几乎能听见的,滞涩的摩擦声。 灰蒙的天幕上,阴云滚滚。 狂风卷起烧得焦黑的残枝,发狠地抽打着断壁残垣。 陆渊的目光越过满地狼藉,落到那具覆着白布的尸体上。 奇异的是,方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滔天恨意,在触及那抹刺眼的白时,竟都如潮水般退去。 留下的,是更深、更钝的痛,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让他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而那些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或是从未在意的瞬间,此刻竟如刀戳石刻般,涌现出来。 她坐在窗前,一面细心地捡着药材。一面嘴里小声念叨:“今日药膳添了味甘草,不知相公会不会不喜……” 第78章 晨光里,她踮起脚尖为他整理朝服,微凉的指尖不经意掠过喉结,带起一阵他刻意忽略的战栗…… 冬夜衾寒,她总是无意识地寻过来,缩进他的怀里,睡梦中笑得甜蜜满足…… …… 记忆越是鲜活温暖,眼前这片死寂的白就越是冰冷刺骨。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眸底好似有水光一闪而过。快得像是错觉,瞬间便蒸发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他缓慢地挪动脚步,像一个年迈的老者,朝着那尸体走去。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步履沉滞。 玄色衣摆拂过焦土,带起细微的尘埃。 方才处理齐蓝与仆役时的杀伐果断,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脆弱得几乎要断掉的缓慢。 只是很短的几步,他却像是走了有一辈子那么长。 他在尸体旁停下。 垂眸,凝视着那覆体的白布。 恨吗? 恨的。恨她心里有别人,恨她到死都不爱他。 可是…… 他更爱她。 爱到即使知道她背叛他,即使被那些字句刺得鲜血淋漓。 只要一想到,她就这样与他天人相隔了。 所有的恨,便都如同冰雪遇阳光,消融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恐慌与……绝望。 他不能接受。 那个曾会对他笑,会为他熬药膳,会在他怀里安睡的女子。变成这样一具冰冷,毫无声息的焦炭。 “阿妩……”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唤。 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连自己都未曾察觉那语调里藏着怎样,卑微的祈盼。 万一……这不是她呢? 万一……这只是一场荒唐的噩梦呢? 他想要快些醒来。 “噗——!” 一大口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尽数溅落在那白布上,红与白交织,像一朵朵盛开的红梅。 看着凄美,又触目惊心。 陆渊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嗡鸣作响。 天地在他眼前扭曲,旋转,最终坍缩成虚无的黑。 “相爷!” 在徐明惊恐的呼喊声中,陆渊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整个人如同一座倾塌的山岳,直直地向前栽倒下去。 阿妩,上穷碧落下黄泉。 你只能是我的! 即便你不爱我,你也只能是我的! 第53章 明妩静坐在窗边, 低头细致地分拣着药材。 细碎的光影斜照下来,在她精致的侧脸上,勾勒出温柔的弧度。 空气中浮动的微尘都仿佛被她周身那份宁静所感染。 陆渊胸口泛起一阵熟悉的悸动, 不自觉地向前迈步。 她转过头来。 世界却在同一瞬毫无征兆地碎裂。 色彩如潮水般褪去。 窗棂,光影,药材……一切都在眨眼间坍缩。 眼前骤然变成一片焦土,死寂的黑与灰蔓延至天际,吞噬了所有生机。 而在那片废墟的中央, 那道熟悉的身影静静站立,成了这荒芜世界里唯一的一点亮色。 陆渊朝她伸出手。 “咔嚓——” 一根烧得焦黑的房梁带着火星轰然砸下,掀起漫天尘烟, 将她的身影吞没。 “不——!” 陆渊猛地从床上坐起, 胸口剧烈起伏, 额间沁满冷汗。 黑暗中,他急促地喘息着, 良久才缓缓吐出那口哽住的气。 是梦。 ……幸好是梦。 厚重的帐子被“唰”地一声拉开, 微弱的天光透进来,映出来人轮廓。 是徐明。 他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相爷, 您醒啦?” 陆渊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双眼空茫地望向前方, 仿佛魂魄仍停留在梦中那片焦土废墟里。 未能抽离。 “她呢?” 他的声音像被粗糙的沙砾碾磨过, 嘶哑得不成样子。 徐明脸上的喜色一僵,低声道:“夫人她……” 陆渊心脏猛地一缩, 倏地转头, 锐利的目光刺向徐明。 “夫人怎么了?” 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徐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老夫人说……逝者已矣,当入土为安。昨夜……昨夜已连夜将夫人……下葬了。” “下葬?” 陆渊重复着这两个字,昨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 那不是梦, 她是真的去了,真的离他而去了。 他嘴唇颤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尽。 “哗啦”一声,锦被被猛地掀开。他强忍着剧烈的眩晕站起身,双腿虚软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相爷,太医说您体内母蛊反噬得厉害,必须静卧休养啊。”徐明急声劝阻。 陆渊充耳不闻。 他一掌推开欲上前搀扶的徐明,随手抓起一件外衫披在肩上,脚步踉跄地朝着门外奔去。 母蛊在心脉间剧烈反噬,像一条发了狂的毒蛇在他胸腔里乱窜。 啃咬着他的五脏六腑。 没一会儿,额间就冷汗涔涔,浸湿了鬓发。 可他一步未停。 “她在哪里?带我去,现在就去。” 徐明还想劝阻:“相爷,夫人已经......” “带我去!” 陆渊嘶声打断。 一缕鲜红的血丝从唇角滑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格外刺目。 可他依然挺直着脊背,仿佛靠着这最后的执念支撑着破碎的身躯。 徐明终于妥协,红着眼眶搀扶他登上马车。 低声吩咐车夫往城西去。 此时天还没有亮。 浓墨般的夜色笼罩四野,唯有东方天际泛着一线惨淡的灰白。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颠簸前行,陆渊靠在晃动的车壁上,双目紧闭。 他放任自己在回忆里沉沦。 那些与她的过往,此刻都化作最锋利的刀刃,一刀一刀凌迟着他。 如果早知道有今日。 他定会亲自去迎亲,而不是在新婚夜就丢下她,让她堂堂相夫人成为京都的笑话。 他定会在母亲为难她时,护在她身前,而不是以"孝道"为由让她一次次受尽委屈。 他定会不再让她喝那伤身的避子汤药,而是盼着她能为他们生儿育女。或许此刻,他们的孩子早已在牙牙学语,会软软地唤他"爹爹"了。 ……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陆渊猛地攥紧胸口衣襟,那里痛得几乎要撕裂开来。 车帘忽地被风掀起,带着些许寒意的晨风灌入车内。 陆渊缓缓睁开眼,透过晃动的帘隙,他看见远山轮廓在晨雾中渐显。 那是城外三十里的齐鸣山,陆家祖坟所在。 葬礼虽办得仓促,但老夫人到底顾全了相府体面,该有的规制一样未少。 青石墓碑庄严而立,整齐的石阶蜿蜒而上,苍劲的松柏默然守护,一切该有的体面都在。 可这周全的规制,反而更衬得那座新坟说不出的凄凉。 远远地,就在那片青灰间,最新立起的那座坟茔前,竟静静伫立着一道素白身影。 晨风掠过山岗,拂动她素白的衣袂,在苍松翠柏间勾勒出纤细而熟悉的轮廓。 虽隔着朦胧晨雾看不清面容,可那身影—— 那身影分明是…… 陆渊的呼吸骤然停滞,连心跳都漏了一拍。 可就在他眨眼的瞬间。 那道素白身影竟凭空消失了。 坟前空荡荡的,只有晨风卷起几片枯叶,在山坡上打着旋。 “停车!” 陆渊嘶声厉喝,不等马车停稳便纵身跃下。 他踉跄着冲向那座新坟,心口的剧痛让他几乎直不起腰,却仍发疯般奔过去。 “阿妩……阿妩!” 他扑到坟前,四周空无一人,只有松柏在风中沙沙作响。 他猛地抓住追来的徐明,双目赤红。 “刚才……刚才你可曾看见?这里站着一个人,穿着白衣……” 徐明慌忙扶住他,目光扫过空寂的墓园,低声道。 “相爷,这里……一直都只有我们。” 陆渊僵在原地,怔怔地望着那座新坟。 墓碑上刻着:陆门明氏之墓。 原来,连这最后一眼,都只是他的幻想么? 山风呜咽,像是哭尽了最后一丝希望。 “不!”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冰冷。 “即便是死,你也不准离开我。不准” 他死死盯着那块墓碑,一字一句地下令。 “挖开!” 徐明惊得魂飞魄散,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相爷,使不得啊。这是对逝者的大不敬,会惊扰夫人安息的。” 陆渊充耳不闻,一把推开他,夺过随行侍卫手中的铁锹,就要亲自动手。 第79章 母蛊在他心口疯狂反噬,鲜血不断从唇角溢出,可他的动作却丝毫没有停滞。 徐明见状,知道再劝无用,只得示意侍卫上前帮忙。 随着泥土被一点点挖开,陆渊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 他在害怕,怕她会怪他惊扰了她的安宁。 棺木终于显露出来。 陆渊手中的铁锹"哐当"一声落地。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抚着冰冷的棺盖,像是怕惊扰了里面睡着的人。 “阿妩,不要怪我。” 他轻声说完,对侍卫下令。 “抬回府。” - 陆相将昨夜刚下葬的夫人从祖坟掘出,一路抬回相府的消息,像野火般烧遍了临安城。 “听说了吗?陆相爷疯了!” “亲自带人挖开新坟,把棺椁运回府里去了!” “作孽啊……这是要遭天谴的!” 茶楼酒肆里,人人都在议论这件骇人听闻的事。 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陆相如何亲手掘土,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见棺木渗血,更有人说相爷是中邪了,才会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 “堂堂丞相,竟做出这等有违人伦之事……” “那明氏也是可怜,死了都不得安生。” “听说陆相抱着棺木不肯撒手,一路走一路吐血……” 流言越传越凶,连深宫里的皇帝都惊动了。朝野上下议论纷纷,弹劾的奏章雪片般飞向御前。 而相府朱门紧闭,对一切非议置若罔闻。 府内,陆渊屏退了所有人,独自守在棺椁旁。 他仔细擦拭着棺木上的泥土,动作轻柔得像在为她描眉。 “阿妩,我说过,你得与我生同裘死同穴。” 烛火摇曳,映着他苍白的脸。 棺木四周摆满了她最爱的牡丹花,花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在冰室弥漫。 “砰”的一声,房门被重重推开。 老夫人拄着沉香木杖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一群屏息垂首的下人。 室内,千年寒冰上静静停放着那具棺椁。陆渊跪坐于前,正专注地擦拭着棺木上最后一点泥土。 老夫人看着这一幕,气得浑身发抖。 “渊儿!你真是疯了!” 她厉声呵斥。 “连夜掘坟,惊扰亡人,你可知现在满京城都在说什么?陆家百年的清誉,就要毁在你手里了!” 陆渊没有回头,依旧轻柔地擦拭着棺木,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母亲,阿妩不喜吵闹。” “你!” 老夫人将手中拐杖重重顿地。 “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明氏已经没了!你是一国丞相,怎能如此作践自己?”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怒意。 “立刻将棺椁送回去,好生办场法事超度,或许还能挽回几分颜面。” 这时,陆渊终于缓缓转过头来。 烛光映照下,他面色苍白如纸,唇角还残留着未拭净的血迹,可那双眼睛却平静得令人心惊。 “母亲,”他轻声道,“阿妩只是睡着了。” 老夫人被他眼中的癫狂慑住,不自觉地后退半步。 “你疯了!” “陆渊!你醒醒!明氏已经去了!你这样困着她,她会不得超生的!你这不是爱她,是让她死了都不得安宁!” 没有办法,老夫人只得搬出明妩。 “你忘了明氏生前最重礼数吗?若是知道你这般胡来,她在九泉之下该如何自处?” “不得超生?” 陆渊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在寂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瘆人。 “那正好。” 他将脸缓缓贴在冰冷的棺木上。 “那就陪我一起坠下十八层地狱吧。” 老夫人踉跄着后退一步,老泪纵横。 “疯了……你真是疯了……” 她从未想过,这个自幼便冷静自持,杀伐果断,天生没有感情的的儿子。 竟会因为一个女人,如此自欺欺人。 此刻的陆渊,让她恍惚间又回到了长子早逝的那段岁月。 同样的白发人送黑发人,同样的无能为力,同样的撕心裂肺。 当年她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眼看又要失去另一个。 若早知道儿子用情至此,她就该……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个伏在棺木上的身影,终于颤巍巍地转身离去。 “去请太医令……再寻几位高僧。” 不过半柱香的工夫,太医令便提着药箱匆匆赶来。 踏入冰室的刹那,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陆渊斜倚在棺木旁,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断绝。 见到冰室内,面色苍白,似若游丝的陆渊,骇了一跳。 “相爷您……” 太医令慌忙上前跪坐,手指刚搭上陆渊的腕脉,脸色就变了。 “这母蛊反噬已入心脉,必须立即祛除,否则......” “母蛊......” 陆渊原本涣散的眼眸骤然亮起。 是了,他怎么忘了这母蛊与子蛊同根同源,若能催动母蛊,说不定就能感应到阿妩身上的子蛊。 若那坟前的白影真是她...... 这个念头如野火般在他心中燃起。 他猛地挣脱太医令的手,不顾剧烈反噬的痛楚,强行催动心脉间的母蛊—— “相爷不可!”太医令失声惊呼。 第54章 随着母蛊被强行催动, 一股炽热气流自陆渊心口轰然炸开。 他眼前一黑,浓重的血腥气涌上喉间。太医令的惊呼声仿佛隔着一层水幕,遥远而不真切。 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 凝神感知。 没有,什么都没有。 母蛊在他心脉间疯狂冲撞,撕扯着血肉,却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子蛊半分回应。 难道她真的…… 陆渊喉间再压抑不住, 一口血喷出来。 他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面如纸金。 徐明这个粗壮的汉子,再看不下去,红着眼圈哭喊。 “相爷求您快停下, 再这样下去, 您会没命的。” 陆渊没有看他, 只抬手抹去唇边血迹,眼底泛起近乎疯狂的执拗。 他再次凝聚心神, 更加不顾一切地催动母蛊, 这一次几乎是抱着不死不休的决绝。 自八岁那年险些被亲生父亲沉塘后,他就比谁都惜命。 可此刻, 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对一个曾经冷落多年的女子执着至此。 他只知道。 但凡有一线希望, 哪怕黄泉碧落, 他都要将她追回来。 “噗!”又一口鲜血喷出,溅在棺木上, 绽开刺目的红。 太医令吓得魂飞魄散:“相爷, 快住手!心脉要撑不住了。” 就在陆渊意识就要消散之际,忽然,他感觉到一缕极其微弱的悸动传来。 虽然微弱得近乎于无, 但他绝不会错认。 那是子蛊。 是他亲手种在她身上的子蛊。 她还活着。 原本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染血的手指死死扣住棺木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还活着……” 徐明急忙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相爷!” 陆渊用尽最后力气攥住他的手腕,目光灼灼。 “找到她......不计代价......” 话音未落,整个人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倒在棺木旁。这一次,他的唇角是带着笑的。 - 夏日的阳光透过浓密的梧桐叶间隙,在青石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明妩坐在窗边,素手执壶,为对座的宋衍斟茶。 新沏的茉莉香片带着氤氲的热气袅袅升起。 阳光穿过缭绕的水雾,将她细腻的肌肤镀上一层柔光。 连微垂的长睫都像是沾了细碎的金粉。 她唇角天然带着的浅浅弧度,在这朦胧光晕中显得格外温柔。 宋衍一时忘了呼吸。 茶香在空气中缓缓流淌,远处蝉鸣悠长。 他忽然希望时光就停驻在此刻。 “王爷?” 明妩抬眸,见他迟迟不接茶盏,轻声唤道。 宋衍猛然回神,伸手去接茶盏。 他的指尖不经意掠过她的,那触感温凉如玉,却让他整只手都泛起细密的酥麻。 这细微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瞬间掠过手臂,最终在心头轻轻一撞。 他慌忙垂眸,借着品茶掩饰此刻的失态。 茶汤入口,他却全然尝不出滋味。 只有耳根还在不受控制地发烫。 “我说过,莫要唤我王爷,就唤我阿衍。” 明妩垂眸看着杯中茶水,没有接话。 宋衍心间泛起微微的失落。 茶盏中氤氲的热气渐渐散去,最后一丝茉莉香也融进了空气里。 方才还在欢快鸣唱的蝉声,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歇,只剩下满室寂静。 第80章 他复又扬起一抹浅笑,状似无意地道。 “坊间都传陆相疯了,亲自带人掘了祖坟,将棺椁又抬回了相府。如今闭门不出,谁也不见。” 他说着,目光小心地掠过她的面容。 见她神色如常,连执盏的手指都未见丝毫颤动,提着的心才稍稍放松了几分。 “听闻他日夜守着那空棺……” 他看向明妩,言不由衷地道。 “阿妩,你若此时回去,他定会悔不当初,将你视若珍宝,好好待你。” 明妩端起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吹开浮叶,浅啜一口。 茶香清冽,初尝微苦,余韵却悠长绵柔。 自始至终,她的神情未有丝毫波动。 仿佛宋衍所说的,不过是某个话本里与己无关的荒唐轶闻。 她放下茶盏,抬眸看向宋衍。 那双杏眸清澈见底,平静得像一泓无风的潭。 “王爷说笑了。” 宋衍悬着的心终于彻底落下。 一丝难以抑制的欣喜从心底漫上来,在他眼底漾开细碎的涟漪,险些就要漫上唇角。 他急忙低头掩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青瓷茶盏上细腻的纹路。 “如此……也好。” 明妩并未注意到他这些细微的变化,她的思绪飘回到了,那天。 那天,天光未亮。 齐蓝雇的那杂役,趁着相府众人出门迎接陆渊,将昨夜就泼好的猛火油点燃。 火舌瞬间窜起,很快便蔓延成一片火海。 她早已换上一身不起眼的丫鬟服饰,躲在假山缝隙间。 清楚地看见那杂役在火起时错愕的眼神。 他并不知道,在他泼完油后,她又在各处补洒了更多,还特地在窗边堆满易燃之物。 混乱中,人影幢幢,哭喊与救火的呼喝交织。 她趁机用灰土抹脏脸颊,混在惊慌的仆役中,往约定的角门奔去。 然而,就在她即将逃出生天时,被一个眼尖的婆子拦住。 就在即将逃出生天时,一个眼尖的婆子猛地抓住她的手臂。 那时,她以为这次又要功亏一篑。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有力的手突然握住她的手腕。 是宋衍。 他什么也没说,只深深看了她一眼,利落地击晕那婆子,带着她穿过滚滚浓烟。 终于逃出了,那座囚笼。 出相府后,她便被安置在此处。 这些日子,她一直遵照禅师留下的方子按时服药,从不敢懈怠。 她缓缓抬手握住左臂内侧。 也不知那子蛊,祛除干净了没有。 她这次并没有见到禅师。 听宋衍说,禅师身边有陆渊安排的人在监视,为了避免泄露,也为了混淆视听。 禅师很早就离开了临安,只留下一纸亲手所书的药方,与一个懂药理的小沙弥。 明妩原本已打算即刻离开临安。 这里处处透着危险。 毕竟陆渊是丞相,整座都城几乎都在他的掌控下。 可她不能丢下春楠。 她已想好了。 待到半年之后。 那时,陆渊应当已经淡忘了她这个"已死之人"。 她可以借着宋雨萱的名义,将春楠从相府接出来。 到那时,她们就能真正离开临安,去江南,去青州,去过属于她们自己的,全新的生活。 午后,明妩正对着一卷医书出神,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 “姑娘,该用药了。” 是小沙弥的声音。 明妩收敛心神,起身开门。 小沙弥端着药碗立在门外,氤氲的药气里带着熟悉的苦涩。 “多谢。” 她接过药碗,正要转身回屋。 忽然瞥见远处廊下匆匆走来的身影。 是方才离开不久的宋衍。 他步履急促,向来噙着笑意的眉眼间带着罕见的凝重,衣袂在行走间翻飞。 明妩心头微微一沉,隐约感到不安。 宋衍快步走到她身边,压低声音急急道:“陆渊他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 明妩握着药碗的指尖微微一颤,深褐色的药汁在碗中漾开细碎的涟漪。 宋衍语气愈发急促。 “他的人正在城南一带搜查,阿妩,我们得离开这里。” “啪嗒——” 药碗从明妩指间滑落,在地上碎裂开来。深褐色的药汁四溅,染脏了她的裙裾。 她完全顾不得这些,急急地回身往屋内走: “那我去收拾包袱……” 话音未落,院外已隐约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分明是朝着这小院而来。 那马蹄声整齐划一,显然是训练有素的队伍,转眼间就已到了巷口。 宋衍脸色骤变,一把拉住明妩的手腕。 “来不及了!” 他万万没想到陆渊的动作竟如此迅速。 今晨密报分明还说那位权倾朝野的表兄病势沉重,已到了药石罔效的地步。 作为血脉相连的表亲,他自然感到痛惜。 可作为争夺同一个女子的情敌,他心底又难免生出几分阴暗的期盼。 马蹄声已在院门外止住,沉重的叩门声随即响起,伴随着甲胄碰撞的金属声。 整个院落仿佛被无形的网牢牢罩住。 明妩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墙角的柴堆上。她正欲往柴堆里躲,宋衍却一把拉住她,轻轻摇头。 “阿妩,你先进屋。我来应付。” 他将明妩往屋内轻轻一推,顺手带上门,随即转身直面院门。 “砰”的一声巨响,院门被重重撞开,一队玄甲卫鱼贯而入。 为首的校尉见到宋衍时明显一怔,但仍保持着礼节拱手道。 “宁王爷,卑职奉命搜查要犯,还请行个方便。” 宋衍负手立于廊檐下。 “本王在此,岂容你们放肆?” 校尉并未被这气势吓退,不卑不亢地回道。 “王爷恕罪,丞相有令,全城搜查,任何人不得阻拦。” “搜!” 宋衍厉声大喝:“本王看谁敢!” 玄甲卫们纷纷握紧兵刃,寒光闪烁间,院中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屋内,明妩心急如焚,指尖深深陷入掌心。 就在她准备推门而出时,一个熟悉的声音自院门外响起。 “王爷怎会在此?” 徐明缓步走进来,玄甲卫自动让开一条路。他的目光扫过宋衍身后紧闭的房门。 “末将没记错的话,此处并非宁王府的宅院。” 宋衍神色不变。 “本王在何处,还需要向徐将军报备?” 徐明在院中站定,视线始终锁定那扇门。 “自然不必。只是相爷有令,全城搜查要犯。这院子,恰好就在搜查之列。” 他抬手示意,玄甲卫立即呈合围之势。 “王爷若执意阻拦,”徐明声音转冷,“就莫怪末将无礼了。” 屋内,明妩屏住呼吸。 “且慢。” 宋衍忽然松了神色。 “既然徐将军执意要查,那本王也不便隐瞒。这里是云府的别院,屋里的是云家小姐。” “亦是本王未来的王妃。” “云家?末将没记错的话,太妃娘娘相中的似乎是姜尚书府的千金。” 这事,还是他徐明暗中推波助澜促成的。 他是知道的,相爷一直疑心宁王,觉得这位王爷对夫人有企图。只是近来宁王的婚事即将定下,再加上这位王爷确实安分。 他才没有第一时间怀疑。 可此刻,宁王竟出现在这可疑的院落,还口口声声说什么“云家小姐”。 徐明想到还躺在病榻上的相爷,想到相爷昏死前那句"不惜一切代价找到她"的命令,目光愈发锐利。 他的手紧紧按在刀柄上。 “王爷既然说是云小姐,何不请出来一见?若真是云家千金,末将即刻跪地赔罪。” 他刻意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若不是......” 未尽的话语里满是威胁。 玄甲卫们应声而动,将院落围得水泄不通。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杀气,连蝉鸣都像是被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第55章 “吱呀”一声, 房门被推开。 一名身着鹅黄劲装,手持马鞭的女子走而出。 她生得明眸皓齿,眉宇间带一股临安贵女少有的飒爽之气。 正是云家小姐, 云芷。 她目光扫过院中剑拔弩张的玄甲卫,最后定格在徐明身上,柳眉微挑。 “徐将军,好大的阵仗。怎么,我云家的别院, 何时成了你玄甲卫可以随意搜查的了?” 徐明见到云芷,明显一怔,按在刀柄上的手松了几分力道, 拱手道。 “云小姐?您怎会在此?” 第81章 “我为何不能在此?” 云芷手腕一抖, 马鞭在空中挽了个鞭花, 发出清脆的破空声。 “这别院清静,我常来小住练鞭。” “倒是徐将军, 带着这么多兵甲闯进来, 惊扰了宁王与我叙话,这又该如何说?” 她说着, 眼风不经意地扫过宋衍,带着一丝少女的嗔怪。 徐明被她这番连消带打的话噎住, 神色惊疑不定。 云家乃将门之后, 在军中根基深厚,云芷的父亲更是镇守边关的大将, 即便是权倾朝野的陆相, 也对云家礼让三分。 他确实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位大小姐。 他原以为“云家小姐”只是宋衍情急之下信口胡诌的托词。 毕竟在临安城众人的印象里,这位性情爽朗如男儿的云家千金,与风流蕴藉的宁王爷, 根本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而且他总觉得,宋衍喜欢的女子不会是云芷这般的。云芷也不会喜好宋衍。 徐明按下心中疑虑,语气放缓。 “末将奉命行事,搜查要犯,若有冒犯,还请云小姐海涵。” “只是,王爷方才提及,屋内乃是云小姐,且是未来的宁王妃……恕末将多言,太妃娘娘似乎更属意姜尚书家的千金?” 语带试探。 云芷闻言,冷哼一声,扬起下巴。 “太妃属意谁,与我何干?我云芷行事,何需看她人眼色?” 站在她身旁的宋衍,忙不迭地点头附和。 脸上堆着讨好的笑,一副全然被心上人拿捏,不敢有半分违逆的模样。 徐明看着宋衍那副伏低做小的模样,心里暗暗咂舌。 这位素来在花丛中游刃有余,片叶不沾身的风流王爷。竟也有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一天。 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至此,他心中的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 毕竟以云小姐泼辣刚烈的性子,若是夫人真的被宁王藏在屋子里,恐怕早就闹得天翻地覆了,哪里还会是这般情景? 思及此。 徐明心头一松,脸上露出歉意,朝着宋衍抱拳道。 “是末将唐突了,搅扰了王爷与云小姐雅兴,还请王爷恕罪。” 他不再犹豫,转身利落地一挥手: “撤!” 玄甲卫如潮水般迅速退去,沉重的院门被重新合上,小院恢复了宁静。 云芷眼角往房内斜了斜。 “宋王爷,不介绍一下?里面的美人儿是谁呀?值得你火急火燎把我从马场揪过来,陪你演这出‘情深意笃’的戏码?” 她说着,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角。 一想到自己方才竟对着这风流胚子抛了那般矫揉造作的媚眼,只觉得眼睛都快要瞎了。 浑身难受。 这时,明妩从屋内走出来,对着云芷福了一礼。 “多谢云小姐。” 云芷大大咧咧地一摆手,浑不在意地说道。 “哎呀,好说好说。路见不平……呃,算是拔鞭相助吧!” 她话说到一半,觉得用词不太对,自己先乐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显得格外爽利。 她上前两步,毫不避讳地凑近了些,仔细打量着明妩,眼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啧啧,原来宋衍这厮藏着这么一位标致的美人儿。” 她转头又瞪了宋衍一眼。 “你倒是好运气!” 明妩被她直白的目光和话语弄得有些无措,脸颊微微泛红,轻声澄清道。 “云小姐误会了,我与王爷并非……” “是该好好谢谢云小姐。” 宋衍不等明妩说完,便抢先一步接过话头。 云芷不在意一笑,爽朗地摆手。 “这个好说。” 心下开始盘算。 宋衍是宁王,宁王府底蕴可不薄,这份“谢礼”她可得好好斟酌,非得让他出点血不可。 随即想到什么,她面上的笑容一收,正色道。 “不过,你方才跟徐明说云家小姐是你未来王妃。徐明那人死脑筋最是较真,他可是陆相的鹰犬。” 若宁王府与云家没有结亲,那宁王的这美人儿,怕是藏不住了。 她眼珠一转。 “我有个好主意。” 她看向宋衍:“王爷,你得娶云家小姐。” 宋衍倒不惊讶,只嫌弃地瞥了她一眼。 “你?” 那眼神分明在说,娶你?本王还不如孤身终老。 云芷被他这眼神气得牙痒,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想得美!谁要嫁给你了!” 她立刻转向明妩,亲热地拉住她的手,笑容灿烂。 “我娘一直念叨,嫌我性子野,不像个女儿家,总想要个娇娇软软,知书达理的女儿承欢膝下。” 她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完美。 云芷说着,亲昵地挽住明妩的手臂,眼睛亮晶晶地看向宋衍。 “正好,让漂亮姐姐代替我,做这个云家小姐不就行了?” 她越说越觉得这主意妙极。 “这样,她有了云家小姐的身份,名正言顺。你娶了她做王妃,既有情人终成眷属,又解决了眼前的危机,岂不是两全其美?” 宋衍闻言,眼底迅速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亮光,从善如流地点头。 “本王觉得,甚为妥当。” 明妩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提议惊住了,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云小姐,这……这怎么能行?” 她怎么能冒名顶替云家小姐,而且还是嫁给宁王做王妃? 这实在太荒唐了。 “能行,怎么不能行?” 云芷紧紧握着她的手。 “我说行就行。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回头我就去跟我娘说,保管她见了漂亮姐姐,喜欢得跟什么似的。” 她以为明妩与宋衍是一对苦命鸳鸯。 太妃嫌弃明妩身份低,不接受。就请陆相帮忙,出动他手下的玄甲卫来绑人。 只是没想到,徐明居然亲自来了。 至于她,自然是与宋衍早有约定。她来这里,演这么一出,也是与宋衍的交易。 宋衍见明妩还想推拒,柔声劝道。 “阿妩,云小姐说得对,这是眼下最好的办法。陆渊已经知道了,以他的能力,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 明妩脸上瞬间失了血色。 确实,以陆渊的性子。知晓她是假死,掘地三尺也会将她找到。 或许明天……或许她再一觉醒来,就又被抓回那牢笼里了。 见她如此,宋衍心中一软,声音放得更柔。 “阿妩,如今唯有彻底换个身份,你才能真正安全。” 明妩张了张嘴,想说就算换个身份,也未必要做王妃。可话还没出口,宋衍就像早已看穿她的心思。 “就算将来有一天,陆渊真的找上门来,只要你是我宁王府名正言顺的王妃,他即便权倾朝野,也绝不敢轻易动你分毫。” 明妩眼中闪过一丝动摇。 云芷见状,立刻趁热打铁。 “是啊漂亮姐姐,我可不喜欢宋衍这家伙。你这么美,这么心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往火坑里跳吧?” 明妩看着云芷故作委屈的表情,又望向宋衍写满担忧的眸子。 终是垂下眼帘,极轻地点了点头。 即使知道这样做很不好,她还是可耻地,心动了。 或许她骨子里终究是自私的,与她的爹娘兄长一样。 在关乎自身安危的抉择面前,那些礼教规矩,那些不愿牵连他人的顾虑,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好!” 宋衍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抑制的笑意。 明妩下意识抬眸。 只见他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桃花眼里,此刻像是骤然落入了万千星辰,亮得惊人。 笑意从他微扬的唇角,蔓延至微微弯起的眼尾。 是完全不加掩饰的喜悦。 宋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手握成拳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试图收敛神色。 可那眉梢眼角间飞扬的神采,哪是遮掩得住的。 “如此,甚好。” 他低声道。 目光一触到明妩便慌忙闪开,突然羞涩得像个毛头小子,耳根泛红。 “我……我这就去准备聘礼。”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快步朝院外走去。 许是走得太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被石阶绊倒。 稳住身形后更是头也不回地加快脚步。 几乎是落荒而逃。 云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明妩。 “瞧见没?高兴得路都走不稳了。” 明妩看着宋衍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外,她不知道,自己应下这婚事是对还是错。 - 自那日后,明妩便随云芷住进了云府。 出乎意料,云将军与夫人对此事并未多加深究。 第82章 对于明妩这个突然出现,即将代替他们女儿嫁入宁王府的姑娘。 他们竟真如对待亲生女儿般疼爱有加。 云夫人常拉着她的手闲话家常,吩咐厨房按她的口味准备膳食。 云将军虽不苟言笑,却也会在她请安时温和地问她住得可还习惯。 就在明妩逐渐适应云家生活时。 宁王府与云家联姻的消息已如春风般传遍了临安城的大街小巷,成为茶楼酒肆最热闹的谈资。 宁王府内外早已装点一新,大红绸缎从门楣垂落,廊下灯笼连绵如昼。 仆从们捧着各色贺礼穿梭往来,步履间都透着喜气,整个王府弥漫着婚期将近的热闹氛围。 与此同时,相府东院却是一片死寂。 陆渊在榻上缓缓睁开双眼。 意识尚未完全清醒,心口便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 “谢天谢地,相爷,您终于醒了。” 守在榻边的徐明猛地扑到近前。 这个刀架在脖子上都不眨眼的粗壮汉子,此刻竟泪流满面。 双手合十,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 天知道相爷昏迷的这些时日。 他这个从不信神佛的人,暗地里求了多少菩萨,拜了多少天尊。 就怕,就怕相爷这次真的撑不过来。 万幸,相爷撑过来了。 陆渊盯着徐明,干裂的唇微微蠕动。每一个字嘶哑得像是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 “夫人……呢?找到了没?” 徐明低下头:“相爷恕罪。夫人,还没找到。”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陆渊胸口猛地起伏,牵动心脉旧伤,一阵剧咳猝然爆发。 陆渊胸口猛地起伏了一下,牵动心脉旧伤,一阵剧咳猝然爆发。唇边溢出一缕暗红血丝。 映着他惨白的肤色,看着触目惊心。 可他却仿佛感觉不到,深不见底的黑眸死死盯着徐明。 “继续找!就算把整个大燕翻过来,也要找到她!” “是。” 徐明领命,正要转身退下。 突然想起什么,脚步猛地顿住。 他犹豫片刻,终是从怀中取出一封精致的红色请帖。 “相爷,这是太妃娘娘方才派人送来的。” “宁王殿下月初一迎娶云家小姐为正妃,特请您过府观礼。” -----------------------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个文案,要来了哦 第56章 夜色深沉, 云府内却是灯火通明。 明妩倚在窗边,望着廊下摇曳的大红灯笼。夜风拂过,一串串灯笼起伏摆动, 宛如一条赤色游龙在夜色中摆尾。 明日,她又要成亲了。 嫁给宋衍,是她眼下最好的选择。 既可以逃离陆渊的追捕,又可以防止自己一旦被他发现后,这个宁王妃的身份至少可以让他投鼠忌器。 她本该高兴的。 可不知为何, 看着这满府喜庆的红。那些被她尘封的往事,竟都一帧帧在眼前鲜活了起来。 她记得,那年嫁给陆渊前的那个夜晚。 那时, 她也是这般坐在窗前。 既有, 期待天明后, 嫁给陆渊的喜悦; 又有因自己商户之女身份,与他云泥之别的暗自神伤; 更有对高门大院的生活忐忑不安。 …… 那些少女心事, 如今想来, 竟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怎么还没歇息?” 云芷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身后传来。 明妩回头。 就见她端着一碟精致的点心快步走进来,大大咧咧地在她身旁坐下, 顺手就拈起一块杏仁酥塞进嘴里。 “云小姐……” 明妩起身欲行礼,被云芷一把按住。 “哎呀, 以后你就是我了, 哪有自己给对自己行礼的?” 她凑近,调皮地眨了眨眼。 “我娘可是喜欢你喜欢得紧, 直说我总算办了件靠谱事, 给她找了个这么可人疼的女儿。” 明妩被她逗得微微展颜。 “我只是觉得……对将军和夫人,有些不公。对你也……”云家人对她越好,她心里的愧疚就越深。 “打住!” 云芷连连摆手。 “我爹娘那是真心疼你。至于我?” 她扬起下巴, 笑得像只狡黠的狐狸。 “天高海阔,自在逍遥去。你这是在帮我,知道吗?” 说着,她将点心往明妩手里一塞,语气难得正经了些。 “漂亮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安。但宋衍那家伙……” 她顿了顿,往明妩耳边凑近,压低声音。 “说真的,我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对哪个姑娘这般上心过。” “漂亮姐姐,我知道你心里不安。但宋衍那家伙……说真的,我认识宋衍这么多年,从没见他对哪个姑娘这般上心过。” “你别看他整日里风流倜傥的模样,其实啊,他还是个童子鸡呢。” 明妩被她这番大胆的言辞惊得杏眸圆睁,耳根迅速染上一抹绯色。 云芷见状,坐直身子哈哈大笑起来。 明妩指尖微微一颤。 想起宋衍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想起他这些时日的体贴周到。 若说毫无触动,那是骗人的。 与此同时,宁王府。 宋衍坐在书案前,正对着礼单逐一核对,眉宇间是藏不住的喜色。 “明日喜轿的帷帐,换成她喜欢的流云纹。还有迎亲路线,务必要绕开西市那段石板路,免得颠簸。” …… 他事无巨细地嘱咐着,从拜堂时的蒲垫要用江南新贡的软缎包边,免得磕碰到她。 到合衾酒要温得恰到好处,必须是浅淡的茉莉香酿,她素日里最爱这个口味。 这一说便是小半个时辰。 老管事听得怔住,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半晌没合拢。 他服侍王爷这么多年,何曾见过主子对这等琐事如此上心? 这位平日里连王府的账本都懒得翻的爷,今日竟连这等小事都要亲自过问。 宋衍抬眼瞥见老管事惊愕的神情,不由轻咳一声,指尖在案上轻叩了一下。 “都记下了?” 烛花“噼啪”一声轻响,映得他耳根微微发烫。 待老管事捧着记得密密麻麻的册子,恍恍惚惚退下后。 宋衍从怀中取出一方素帕。 帕角绣着几朵精致的牡丹,正是那日,明妩来王府取女户文书时,不慎遗落的。 他一直留着。 指尖轻轻摩挲着已经有些发旧的丝绢,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温柔。 明日之后,他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护她周全了。 “王爷。” 长随快步进来,躬身禀报。 “太妃娘娘已将喜帖送往各府了。” 宋衍眉头一皱:“不是说了,不送喜帖么?” 他并非想要委屈她,只是不愿看见喜帖上“宋衍”与“云芷”的名字排在一起。 在他心里,从始至终明妩就只是明妩。 让她暂借云芷之名,只是不得已的权宜之计。 待到风波平息,他定要亲手将她名字刻入皇家玉牒,让天下人都知道。 他宋衍三媒六聘,十里红妆迎娶的,是明家女儿,明妩。 但他也清楚,母亲对于复兴王府的执念。云家是母亲一直想结的亲家,只是他早就说过他不喜欢云芷。 云芷对他也没感觉。 母亲这才转而求其次,想跟姜家结亲。就是不知道待明日,母亲知晓了,他娶的是明妩后。 会怎么样。 宋衍头疼地摆手:“罢了。就让母亲先高兴会吧。” 长随面露难色,低声道:“相府……也收到了。” 王爷曾经耳提面命要他们避着相府的。可太妃却第一个将喜帖送去了相府。 宋衍指尖的素帕骤然攥紧。 “相府……何时送的?”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滞了。 “昨日午时。”长随头垂得更低。 窗外忽起惊雷,夏季的雨来得猝不及防。 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窗棂,噼啪作响。 整座王府笼罩在倾盆雨幕中,廊下那些喜庆的红灯笼在风雨中剧烈晃动,投下支离破碎的光影。 他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雨夜。 那时他与陆渊商讨政事,谈得晚了些。出来时天色已暗,又下起了雨。 在等马车的间隙,他看见了那个站在院墙下的身影。 那时她才刚嫁入相府不久。 她不时伸长脖子往院门内张望,身边的丫鬟细心为她拂去衣衫上溅落的雨珠。 见到他时,她只淡淡瞥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坐进马车里,他忽然想起不久前在书房的一幕。 下人送来一盒糕点,说是夫人送来的。陆渊眼皮都没抬一下,随口让人扔了。 第83章 那盒糕点最后进了他的肚子。 自那以后,他总会不经意地想起这夜。 起初只是偶然忆起,后来像是在心墙上刻下的一道痕,每次触摸都愈发清晰。 再后来,那身影竟深深嵌进了心墙,再也抹除不去了。 就像此刻,窗外雨声如旧,他闭上眼还能看见。 她微微踮脚张望时,鬓边滑落的碎发,被雨水打湿的肩头,还有那双漂亮得过分的眼睛。 最让他心悸的是后来知晓的真相。 那日她站在雨里等了整整一个时辰,只为问陆渊一句,那盒糕点可还合口味。 而她永远不会知道。 她精心准备的糕点,最终是被另一个男人尝了。 就像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个男人从那个雨夜开始,就将她的身影刻在心间。 “王爷?” 长随的轻唤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宋衍松开攥得发白的指节,倏地起身。 “备马,去云府。” “现在?可明日就是大婚,这于礼不合……” 宋衍已大步流星走向门外。 “太妃若问起,就说我去取件要紧的物事。” 他必须亲眼确认她是否安好。 陆渊既已收到喜帖,谁也不知那个男人会做出什么。 长随急急追上:“可是王爷,大婚前是不能见面的,否则会不吉利。” “不吉利”三个字像一道咒语,让宋衍骤然停在门槛前。 夜风卷着雨丝扑在他脸上,那些关于婚嫁禁忌的古老告诫在脑中盘旋。 他攥紧拳,又松开。终是妥协。 “你去云府,看看王妃是否安好。若她睡下了……不必打扰。” “是。” 长随领命匆匆离去。 - 次日,艳阳高照,是个宜嫁娶的吉日。 相府东院。 陆渊半倚在湘妃榻上,面色苍白,连唇色都淡得几乎透明。 太医令刚为他诊完脉,花白的眉头紧紧锁成一团。 他抬头看向陆渊。 若不是指尖还残留着那紊乱凶险的脉象,他几乎要以为榻上之人只是寻常倦怠。而不是正经历着母蛊反噬的非人折磨。 太医令轻叹一声,第无数次劝道。 “相爷,您体内的母蛊若再不祛除,恐会伤及根本。子蛊已破,母蛊反噬,这般强留,实在……” 陆渊缓缓抬眼。 “不必再说。” “……是。” 太医令欲言又止,终是躬身退下。 待脚步声远去,陆渊才抬手按住剧痛的心口,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着冷白。 待这一波反噬稍缓,他看向侍立一旁的徐明。 徐明心下一凛,立即上前。 “禀相爷,还是……没有夫人的消息。” 室内陷入死寂,只有投进来的阳光一点一点移过窗台。 陆渊眼睫垂了垂。 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墨眸被遮在淡淡的阴影里。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他流露出几分易碎的神态来。 徐明屏住呼吸,不敢打扰。 他看见相爷搭在榻边的手无意识地收拢,攥皱了身下的锦缎。 这些时日他见多了相爷情绪外露,都已习惯了。 良久,陆渊抬起眼,眸中已恢复一贯的清明。 “不可能找不到。” 那具焦尸,他后来让最好的仵作验过。虽然身型与阿妩很相似,面容也被烧得看不清,甚至连骨龄都一样。 但百密一疏。 那焦尸曾经生过孩子,最主要的是,焦尸是死后才被放进火里的。 所以,这不是阿妩。 他的阿妩还活着,而且有人帮她。 不然,以她的能力,在明家没有帮忙的情况下,她是不可能找到这么一个代替品的。 目光落在案头那封不曾打开的大红喜帖上。 他忽然问:“宋衍要娶妻?” 徐明连忙将近日临安城最热闹的婚事说了,还包括了,那日在别院亲眼所见。 “宁王与云家小姐情投意合,婚期就定在今日。” “属下亲眼见过那位云小姐,确实飒爽英姿,与宁王站在一起很是般配。” “宁王……云家小姐……” 陆渊指节在扶手上轻叩。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明妩的身影。 她初嫁他时,低眉浅笑的温婉; 他偶尔归家早些时,她提着裙角快步迎来,那声带着雀跃的“夫君” …… 画面一转。 她站在阴影里,那双曾盛满星子的眼眸冷若冰霜:“相爷,我们到此为止。” 以及。 宁王府的海棠树下,她与宋衍并肩而立,衣袖相触。春风拂过她含笑的眉眼。 那是他许久未曾见过的明媚。 指节叩击的动作戛然而止。 陆渊缓缓闭上眼,可那些画面却愈发清晰。 母蛊在胸腔里剧烈翻搅,不知是因为反噬,还是别的什么。 他强行咽下喉间涌上的腥甜。 “查。” 他不信巧合。 宋衍偏偏在他“失去”明妩后,立刻就要娶云家小姐? “宁王与云小姐确实常往来。只是……” “只是什么?” “近来云小姐带了一位姑娘回府,云家将她保护得极严。我们的人只探到,那姑娘与云小姐同住一个院子。” “至于样貌……无人得见。” “无人得见?” 陆渊冷笑一声,将喜帖狠狠掷在地上。鲜红的封皮在青石地上格外刺目。 “那本相便亲自去看!”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云家小姐”,能让宋衍如此大动干戈。 更重要的是…… 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那就是他遍寻不得的人。 这个念头如野火燎原,瞬间吞噬了所有理智。 假死脱身,改头换面,借云家之势行李代桃僵之计……好一个宁王,好一个金蝉脱壳! 剧烈的情绪冲击心脉,他捂住胸口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相爷!”徐明慌忙上前。 陆渊抬手制止,喘息稍定,眼底已是一片猩红。 “备礼。宁王大婚,本相……要亲自去‘恭贺’。” - 大燕依周礼,婚礼定在傍晚时分。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西斜的太阳将宁王府檐下的层层红绸染成流动的金红色,远远望去,整座府邸仿佛在夕晖中燃烧。 宾客的马车从长街尽头蜿蜒而至,喧阗的人声与喜庆的礼乐交织升腾,连夏日的晚风都似浸了酒浆。 透着丝甜香。 宋衍一身大红喜服立在阶前,身姿挺拔如松。他含笑应酬着往来宾客,目光却不时掠过府门。 “新妇到。” 花轿临门,鞭炮齐鸣。 在满堂宾客的注视下,新娘身着绣金凤冠霞帔,由喜娘搀扶着踏上红毡。 就在此时—— “陆相到!” 一声通传,让喧闹的场面瞬间寂静。 宾客如潮水般自动分列两侧。 只见一辆玄黑马车缓缓停稳,陆渊躬身从车内步下。 他身着一袭玄色暗纹锦袍,宽大的衣摆在晚风中翻飞,衬得面色愈发苍白。 眉宇间带着大病未愈的憔悴。 他甫一站定,目光便穿透重重人群,锁定在了身着大红嫁衣的新娘身上。 宋衍心下一紧,面上的笑容不变,从容上前半步,将新娘护在身后。 “陆相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陆渊恍若未闻,他的全部心神都系在那娇小熟悉的身影上。 阿妩,是你吗? 第57章 那一瞬间, 万籁俱寂。 喧天的锣鼓,宾客的谈笑,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天地间, 只剩下陆渊一步步走近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在过分的寂静中格外清晰,不疾不徐,却沉甸甸地踏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陆相前来,是为宋某婚事道贺的么?”宋衍笑着又问了一句。 陆渊终于将目光转向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掠过一丝凌厉的冷意, 旋即化作唇边一抹极淡的弧度。 “自然。宁王府大喜,本相怎能不来。” 他说着道贺的言辞,目光却沉沉落回到, 那身着凤冠霞帔的娇影上。 隔着厚重的盖头, 明妩依然能感受到那道目光灼人的重量, 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象征平安的苹果,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陆渊向前又踏近一步。 这一步, 让原本就凝滞的空气几乎冻结。 满堂宾客皆屏息凝神。 谁人不知陆相与宁王是嫡亲的表兄弟。 而前段时间, 坊间隐秘流传着两人因一女子反目的传言…… 第84章 此刻看来,竟是真的。 陆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拇指上的墨玉扳指, 状似随意地开口。 “听闻新娘子姓明?” 宋衍面色不变,袖中的手却微微握紧:“相爷听错了, 内子姓云, 乃云家嫡出的小姐。” “是么?” 陆渊轻笑出声,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上回是下属叨扰了小姐, 陆某以茶代酒, 敬小姐一杯。” 这话一出,满场哗然。 这于礼不合。 盖头下,明妩心头一紧。 他刻意提及上回, 分明是在暗示对她的怀疑。不,这已不是怀疑。他分明已识破她的身份,这是在步步紧逼。 徐明很快端来两杯温茶。 陆渊从容执起一杯,示意他将另一杯递给明妩。 宋衍欲上前阻拦,被徐明侧身拦住。 这一刻,明妩无比清晰地认识到。宁王府虽势大,但在权倾朝野的陆相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原以为凭着宁王妃的身份能让他有所顾忌,现在看来,这个想法何其天真。 她深吸一口气,端起茶杯。 就在她举杯欲饮的刹那,一阵狂风忽然吹过来,猛地掀起她头上盖着的盖头。 红绸翻飞间。 露出她精致的下颌,那熟悉的唇形,以及那双他曾无数次描摹过的,此刻写满惊惶,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视线。 足够了。只这一眼,已足够让陆渊确认。 果然是她! 这个他翻遍京城苦苦寻觅的人,这个让他夜不能寐,痛彻心扉的人……此刻竟身披大红嫁衣,站在另一个男人身旁。 她要嫁给别的男人。 休想! 他周身的气势陡然变得狂暴,方才的病弱憔悴被一股毁天灭地的戾气取代。 他不再多言。 一步踏出已至近前,完全无视挡在前方的宋衍,右手如电直取明妩手腕。 这一抓又快又狠,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要将她从这片刺目的红色中剥离出来。 “陆相!” 宋衍脸色剧变,当即出手相阻。 “滚开!” 陆渊眸中猩红暴涨,反手一掌携着雷霆之势,竟是毫不留情。 掌风凌厉,直取宋衍命门。 为护明妩周全,宋衍不得不硬接这一掌。两股力量相撞,他闷哼一声,连退半步,一缕鲜血自唇角溢出。 “宋衍!” 明妩失声惊呼,下意识扶住他踉跄的身形。 就是这一声呼唤,彻底碾碎了陆渊最后的一点理智。 她竟敢当着他的面,如此关切另一个男人! “跟我走!” 他再次出手扣向明妩,语气是命令,是偏执,是不容置喙的占有。 五指如铁钳般锁住她的手腕,力道之大令她蹙眉。 明妩望着这个近乎疯狂的男人,终于明白。 今日,是躲不过了。 她脸上闪过一抹决绝。 猛地抬起另一只手,拔下鬓间最锋利的金簪,毫不犹豫地刺向陆渊胸口。 他没有躲。 金簪没入血肉,发出沉闷的声响。 鲜血瞬间涌出,在玄色衣袍上洇开一片暗红,比满堂的喜绸还要刺眼。 全场死寂! 宾客们吓得魂飞魄散,有人失手打翻了酒盏。 陆渊的动作顿住了。 他低头看了眼胸前的金簪,又抬眼望向同样被自己举动惊住的明妩。 那双黑沉的眸子里,是滔天的怒火,更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几乎要将人吞噬。 他低低地笑了出来,笑声惨淡疯狂。 “为了他……你伤我?” 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任由鲜血流淌,目光始终锁在她苍白的脸上。 “好,很好。” 他缓缓抬手握住胸前的金簪,猛地将其拔出,随手掷落在地。金簪与青石地面相撞,发出刺耳的铮鸣。 随即,他抬头,凌厉的目光地扫过宋衍,扫过这满堂喜庆。 “来人!” “宁王宋衍,勾结逆党,意图不轨!给本相,就地格杀!宁王府上下,一个不留!” 命令一下,如同惊雷炸响! 玄甲卫唰唰亮出兵刃,森冷寒光映着满堂喜烛,冲天煞气! 宾客们骇得面无人色,惊慌失措地四散奔逃。杯盘碎裂声,惊叫声,哭喊声此起彼伏。 整座喜堂乱作一团。 “陆渊!你敢!”宋衍目眦欲裂。 “这天下,还没有本相不敢做的事。” 陆渊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癫狂像一头被妒火冲击得,彻底失去理智的困兽。 眼看血战一触即发。 “住手!” 明妩凄厉的声音划破凝滞的空气。 她一把抢过身边侍卫的佩刀,却不是指向任何人,而是毫不犹豫地将刀锋抵在了自己纤细的脖颈上! “阿妩!” “明妩!” 两个男人的惊呼同时响起。 锋利的刀刃瞬间在她颈间压出一道血痕。 那一线刺目的红,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泅开,看得人心惊肉跳。 她直视着陆渊,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决绝。 “陆渊,你听好。” “宋衍若死,我立刻自刎,随他而去。” “你若夷平宁王府,我便用这王府的断壁残垣,做我的坟墓。” “你大可以试试——”她一字一顿,“看我敢不敢!” 字字诛心,震得陆渊心神俱裂。 他看着刀锋下那道刺目的血痕,看着她视死如归的眼神,所有的暴戾、权势与算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他可以倾覆这天下,却独独承受不起再次失去她。 只要一想到她可能会永远消失在这世间,那份蚀骨的恐惧便如毒蛇一般,缠绕住他的心脏,令他窒息。 权势,地位,江山社稷,在这一刻都变得轻如尘埃。 他颤抖着闭上眼,嘴唇翕动数次,却只吐出两个破碎的音节。 “你……你……” “就这么……爱他?” “爱他”二字出口的刹那,一口鲜血随之喷涌而出。 宋衍的心猛地一下提起来。他比谁都清楚明妩待他并无情意,但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期盼。 “是。” 一个字,让宋衍眼底迸发出难以抑制的狂喜。 一个字,将陆渊最后的希望彻底击碎。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灰败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全靠徐明死死搀扶住,才没有倒下。 那双曾执掌乾坤的手,此刻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他输了。 一败涂地。 “……好。” 他闭目轻笑,声音轻得似一缕烟尘。 “如你所愿。” 他抬手,艰难地挥了挥。 玄甲卫得令,利刃归鞘,如潮水般退去。只剩满堂寂寂,映着他支离破碎的身影。 宋衍他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接明妩手中的刀。 “妩儿,把刀放下,已经没事了。” 陆渊睁开演,最后深深地看了明妩一眼。 那眼神复杂得像是黑夜里汹涌的暗流,包含了太多无法言说的痛楚,不甘与……一丝未曾熄灭的执念。 “礼……继续。” 他说完,不再看任何人。 在徐明的搀扶下,转身,踉跄着走向一旁空置的座席。 他竟要留下观礼?! 喜堂内静得可怕,连风都停了。 陆渊端坐在宾客席首座。 他背脊挺得笔直,仿佛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陆相,唯有紧扣扶手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 礼官又看了一眼陆渊,颤抖着高喊。 “吉……吉时已到!新人拜堂——” 喜乐也战战兢兢重新响起。 仪式在一种诡异压抑的氛围里继续进行。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宋衍紧紧握住明妩的手,二人相对而立。 就在明妩弯腰的刹那,她看见陆渊端起茶盏的手微微颤抖,盏中茶水漾开细密的涟漪。 “礼成——” 二字刚落,陆渊手中的茶盏应声而碎。 瓷片迸溅,深深扎入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恍若未觉。 礼官吓得脸色惨白,最后一个音险些走调。 他屏息等了片刻,见陆渊再无动作,才用几乎听不清的气音念完贺词: “送……送入洞房。” 明妩被喜娘搀扶着,走向后院。 她能感受到,身后那道几乎要将她烧穿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 几乎要将她的背影烧穿。 陆渊看着那抹红色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廊道尽头。 鲜血不断从他唇角渗出,在玄色衣襟上洇开深色痕迹。 第85章 偌大的喜堂,没有人敢动,甚至不敢发出一点声音。陆相的状况实在是太诡异,让他们有一种又回到了。 他用铁血手段血洗朝堂的那年。 “相爷,您的伤势......我们还是快回府吧。”徐明的声音已带着哽咽。 陆渊置若罔闻,目光依旧死死盯着洞房的方向。 他缓缓站起来,徐明以为他是终于听劝了,要回去。却没想,他竟是直直往洞房的方向走去。 他不能放手。 死也不能。 第58章 夕阳西下, 余晖如血,将青石小径染得一片绯红。 宋衍与明妩被几个喜婆簇拥着往前走,本该喜庆的队伍却弥漫着诡异的气氛。 喜婆们个个面色惨白, 脚步虚浮,不时惊恐地回头张望。 陆渊就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三五步的距离,既不逼近也不远离,像一道沉默的阴影黏在暮色里。 他走得不急不缓, 靴底落在青石上的声响规律得令人心慌。 喜婆们抖得更厉害了,仿佛身后跟着的不是人,而是一头随时会暴起将她们撕碎了的猛兽。 他果然是跟来了。 宋衍心下一沉, 指尖无意识地收拢, 将那牵连着他与明妩的红绸攥出深深的褶皱。 他太了解自己这位表兄了。 那样矜傲狂妄的人, 今日竟会因明妩一句话就低下头颅。若是从前,他定会为陆渊这般退让而动容。 可这是他的婚礼, 明妩是他的妻, 他不可能放手。 可他怕,明妩会动摇。 他知道她心里还是有陆渊的。 他本以为他们有以后的漫长岁月, 可以让她慢慢淡忘那个男人。他相信,年深日久, 她总会被他的真心打动。 她是那样心软的一个人。 可此刻。 陆渊没有用强, 反而这样不声不响地跟在身后。 这反常,比先前在厅堂下令要屠他整个宁王府, 还要让他不安。 宋衍忍不住侧首。 夕阳的余晖为明妩的嫁衣镀上一层暖金, 喜帕边缘的流苏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在暮色中划出一道道细碎的光弧。 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从流苏晃动的节奏里, 揣测她此刻的心绪。 忽然,袖口传来极轻微的牵引。 一只冰凉的小手在衣袖遮掩下,轻轻勾住了他的手指。 那触碰很轻,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落在心头,让宋衍浑身一震。他立即反手握住,将那只微颤的手牢牢包裹在掌心。 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道光,将他从忐忑不安的泥潭里拉了出来,重新落在了实地上。 他挺直背脊,加快了步伐。 跟在身后的陆渊,自然将这一幕看在了眼里。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是灰白一片。他剧烈咳嗽了起来。 唇边又溢出一丝血丝。 搀扶着他的徐明,见状,嘴巴蠕动了几下,终是什么都没说。 夕阳西下,薄入西山的残阳极尽地敛着光,像濒死垂危的凤凰,将最后几片金红的翎羽散落在天际。 就在两个新人即将踏进新房时,陆渊开口了。 “且慢。” 他的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都动作一致地僵在原地。 就像是画面被突然静止了。 这一路上,陆渊早已盘算好了。 他该守在院外,等宋衍离席敬酒,新房只剩她一人时,他再进去。他相信只要她相信他的真心,将误会解除。 她就会跟他走。 先前在厅堂是他欠妥当了,没有为她着想。 也是,她只是一介女子。他这般抢亲,于他是没什么。可她不一样,女子最重名声。她那般激烈,并不是不想见到他。 而是,礼法不容。 可下一刻,可当他亲眼看见那两道大红身影并肩立在门前,当她绣着鸳鸯的衣角即将隐入门内。 才勉强撑起来的,自欺欺人的假象,又瞬间崩塌了。 光是想象那扇门合拢后的光景。 另一个男人挑起她的喜帕,红烛映照她的容颜。他们相对而视,他们同饮一杯合卺酒…… 他就接受不了。 再一想到,他们当初的婚礼。因为自己的缘故,他在深夜才至,去了也只冷冷丢下一句警告。 没有揭开她的喜帕,更没有同她喝合卺酒。 如今,她却要跟另一个男人做这些,未曾与他做过的。 他怎么甘心,怎么受得住?! 妒忌像一条条毒蛇在他心脏上不住地啃咬。 宋衍将明妩轻轻推进新房,反手合上房门。 他转身,迎上陆渊凌厉的视线。 “陆相重伤在身,还是及早回府医治为好。” 直到那抹倩影彻底消失在门内,陆渊这才不悦地蹙起眉峰,看向宋衍。 “让开。” 宋衍负手而立,纹丝不动。 “表兄,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 怎么可能! 陆渊凤眸微微眯起:“滚!” 树梢喧闹的蝉鸣戛然而止。 喜娘与仆从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连呼吸都屏住了。 宋衍面色一沉。 “陆相,这里是宁王府。” 陆渊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他胸前的伤口因这震动又渗出血来,在玄色衣袍上洇开更大一片暗红,可他却浑不在意。 “宁王府?” 他重复着这三个字,语调轻慢。 “这普天之下,还没有本相不能踏足的地方。” 说完,他无视宋衍的阻拦,竟直接迈步,欲强行闯进新房。 “陆渊!” 宋衍厉声喝道,伸手阻拦。 守在洞房外的王府侍卫也立刻上前,刀锋半出,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陆渊带来的玄甲卫虽未亮出兵刃,但煞气已然弥漫开来。 眼看冲突再起—— “让他进来吧。” 一道嗓音自屋内响起,带着江南水乡特有的温软。 是明妩。 宋衍面色微变,目光在陆渊势脸上停留一瞬,终是咬牙,侧身让开了。 陆渊唇角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似嘲弄,又似得逞。 他拂袖,径直越过宋衍,踏入了那间红烛高燃的新房。 房内,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明妩知道,是他进来了。 她缓缓抬手,自己掀了喜帕。 烛光下,她妆容精致,容颜绝美。 那双本该含羞带怯的杏眸,此刻却清凌凌的,像是在寒潭中浸过,不起半分涟漪。 “相爷这般不顾礼法,闯入别人的新房。是想看什么?” “哦,莫不是。上回成亲,相爷有事没进成洞房,所以特来观摩学习,好为迎娶你的齐蓝姑娘......” “没有齐蓝。” 陆渊打断她,声音低沉。他向前一步,烛光在他深邃的眸中跳动。 “从来就没有别人。” 明妩忽的轻笑一声。 “相爷现在说这些做什么?你是要迎娶齐蓝,还是陈蓝,还是别的什么蓝。” 她语气陡然一转。 “与我有何干系?” “我就想问,相爷这个时候硬闯进来,是想做什么?” “是想看看这洞房布置得有多喜庆?还是想亲眼看看——” “我是如何,成为别人的新娘的?” 这话像一把烧红的利刃,狠狠捅进陆渊心口,又残忍地翻转搅动。 他身形猛地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才强行压下去的母蛊因这剧烈的情绪再度活跃起来。 在他心脉间疯狂冲撞。 “噗!” 一口鲜血喷涌而出,在艳红的喜毯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他踉跄着退后几步,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玄色衣襟被鲜血浸透,黑眸却仍执拗地望着她,像是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阿妩......” 他艰难地喘息着,每说一个字都有血沫从唇角溢出。 “永远都是......我的妻。只能是我的妻。” 宋衍快步跟进新房,一眼就看见陆渊状若癫狂的模样,心头猛地揪紧。 他怕陆渊暴起,伤到明妩。当下便要上前阻拦,将她护在身后。 明妩轻轻摇头,递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 “陆相,还请自重。我如今是宁王妃……” “宁王妃?” 陆渊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挤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凄凉。 笑声震动了胸前的伤口。 他闷哼一声,眉头紧蹙,可那双乌黑的凤眸依旧死死锁在她身上,不曾移动分毫。 “阿妩,看着我。” 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执拗。 明妩倔强地别开脸,长睫低垂,不愿与他对视。 下一瞬,她的下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扼住。 第86章 那力道大得惊人,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迫使她抬起头,直面那张近在咫尺的俊脸。 烛光摇曳,在那张她曾无比熟悉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 此刻,那张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苦与痴狂,两种极端的情绪如同水火交织,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 “放开她!” 宋衍大惊,急忙上前阻止。 陆渊头也未回,反手一掌挥出,袖袍翻飞间带起凌厉劲风。 他虽重伤在身,可这一掌的力道,岂是宋衍一个文弱书生能够抵御的? 宋衍当即被震得踉跄后退,脊背重重撞上身后的屏风,发出一声闷响。 “宋衍!” 明妩失声惊呼,挣扎着想要冲过去,却被陆渊牢牢禁锢在身前。 “你心疼他?”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眼底泛起血丝,带着破碎的颤音。 “那我呢……阿妩。” “你为什么……不能也心疼心疼我?” “你可知道,你走后,我每个日夜都在悔恨里煎熬。” “我以为你死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可现在你活着,却要属于别人?” 他摇头,眼神涣散了一瞬,又很快凝聚起偏执的光。 “不,不可能。” 他抵着她的额,气息灼热。 “你只能是我的,生是我陆渊的人,死……也得是我陆渊的鬼。” 话音未落,他猛地俯身,带着血腥气的唇狠狠碾上了她的唇瓣。 “唔……!” 明妩惊恐地睁大眼睛,拼命挣扎。双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恰好触碰到那片湿濡粘腻的伤口。 她指甲用力一抠。 陆渊身体猛地一僵,闷哼一声。 却没有放开她。 反而趁机撬开她的唇齿,更加深入这个带着惩罚意味的吻。 他的手臂如铁箍般收紧,仿佛要将她揉碎在怀里。 直到咸涩的泪水滑入唇间,陆渊心头一震,猛地僵住。 他缓缓抬首,对上她盈满泪水的双眸。 那眼里的惊惧,屈辱,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刺进他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你就这么……讨厌我?” 明妩抬手,狠狠抹过红肿的唇瓣,就像要擦去什么脏东西。 “是。陆渊,我宁愿从未认识过你。” ----------------------- 作者有话说:最后一个大剧情啦,快要正文完结了哦。 第59章 陆渊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 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 他支撑着床柱,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前不断洇出鲜血的伤口, 又抬眼望向她疏离冷漠的面容。 一股强烈的荒谬感,猛地攫住了他。 他倾尽所有,算尽机关,换来的,竟是她一句锥心刺骨的。 “宁愿从未相识”。 心底那头被囚禁的猛兽, 此刻正疯狂地咆哮,冲撞着牢笼,嘶吼着催促他: 留下她, 哪怕折断她的翅膀, 哪怕彼此憎恨, 也要不择手段地将她禁锢在身边。 这念头炽烈如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然而, 当他的目光触及她的。 脑海里不由自主浮现出, 不久前在喜堂上,她毫不犹豫地将长剑横上自己脖颈的那一幕。 心中猛地一痛。 方才还翻涌不休的暴戾, 如潮水般溃散,只留下无边无际的荒凉, 在胸腔里无声蔓延。 他悲哀地发现, 他做不到。 他可以对天下人狠绝,唯独对她, 无能为力。 良久, 他终于找回了对身体的控制,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直起身。 他开始踉跄着向后退去。 一步, 两步…… 每一步都沉重如负千钧。 像是要将她的身影,一点一点,从自己的生命里,生生剥离。 他深深地看了她最后一眼,那眼神空洞得可怕。仿佛世间所有的光,都在这一瞬间熄灭了。 “好。” 一个字,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说完,他决然转身。 背影佝偻,不再复往日挺拔。 就像是一个丢失了所有城池的君王,只剩下油尽灯枯般的寂寥。 他走向门口,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在门槛前停住。 静立片刻,他终是缓缓回身。 烛影摇曳间,却见明妩正扶着宋衍,轻柔地为他拭去额角的血迹。 那宋衍不过是一处皮外伤。 也值得这般矫情。 而他胸前的伤口仍在不断渗血,母蛊的反噬更是有如万蚁噬心。 她却始终视而不见。 “阿妩……” 他想她看看他,他也不是一直都强大,他也脆弱,也需要她关心,需要她…… 明妩闻声抬眸,眼中掠过一丝讶异,似在不解他为何仍未离去。 她秀眉微蹙,唇边逸出一声轻嗤。 “相爷难道没听过‘春宵一刻值千金’?还请快些离开,莫要误了……我们夫妻的吉时。” “吉时……” 陆渊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像是听到了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他低低地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带着蚀骨的悲凉与自嘲。 笑至剧烈处,又是一口鲜血涌出,染红了他苍白的下颌。 他却浑不在意,目光仍痴缠地凝在明妩脸上。 “阿妩……我们的吉时……在哪儿呢?” “我欠你的……是不是……再也补不回来了?” 满室红烛静燃,跃动的火光映照着他惨白的俊脸。 “相爷何必摆出这副情深不悔的模样,平白让人作呕。” 陆渊踉跄着后退一步,染血的手扶住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寸寸发白。 他将自己的心挖出来,巴巴地捧到她面前,她却这般不屑一顾地,践踏。 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以他当朝丞相的身份,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 这一次,他没有回头。 抬手,用指腹一点点擦去唇边不断溢出的血沫,脚步未停。 “走。” 一个字,是对门外玄甲卫的命令。 玄甲卫无声收势,迅速让出了一条通路。 喜婆和仆从们大气不敢出,看着那个宛如从地狱里走了一遭的男人,一步一步,踏过门廊,最终远去。 太阳早已落下山去。 天色逐渐暗沉,像是有一张黑沉的网,在缓缓地收拢,压下来。直到将这方天地,整个笼罩其中。 陆渊一步一步,踏出房门。 徐明沉默地跟在身后,不敢言语。 他抬头望向院墙外的那棵桂树,已只余下一坨暗影,黑沉沉的。 - 新房内,直到那骇人的身影再瞧不见了。 凝滞的空气终于流动起来。 所有人仿佛才被解除了定身咒,长长舒了一口气,不少人双腿倒在地上,意识到自己失态,又慌慌张张爬起来,站好。 “阿妩,你怎么样?”宋衍问。 “我没事。” 明妩轻声摇头。 她下意识地抬手,抚上自己的下颌,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冰冷的触感,以及…… 宋衍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 “他走了。” “嗯。” 明妩低低应了一声,终于抬眼,看向宋衍。 “你的伤怎么样?” 宋衍温和地笑了笑:“一点皮外伤,无碍。” 明妩抿了抿唇,地下头。 “对不起,把你的婚礼,弄成这样。” 宋衍摇摇头,伸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冰凉的小手。 “不是你的错。只要你平安快乐,其他都不重要。” 他感受到她指尖细微的颤抖,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王爷,王妃,这,这合卺酒……” 一个喜婆战战兢兢地开口,试图将仪式拉回正轨。 宋衍看了一眼满地狼藉,以及喜毯上那摊刺目的暗红血迹,沉声道。 “今日大家都受惊了,仪式从简,你们都先下去吧。” 仆从们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下,并细心地将房门掩上。 新房内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人。 红烛噼啪作响,映照着满室喜庆的红色,却仿佛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明妩浑身脱力,几乎站立不稳。 宋衍扶着她坐到床边,动作轻柔地为她取下沉重的凤冠。 “若是心里难受,不必强撑。” “我没有。” 她垂下眼帘,长睫在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将所有的情绪都藏在了里面。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王爷,该去前厅敬酒了。” 宋衍皱了一下眉,没有动。 门外的人又催促了。 “王爷,太妃娘娘特意交代,有几位贵客需您亲自招待,请您务必前往。” 第87章 明妩强撑起精神坐直身子,轻轻推了推他的手臂。 “正事要紧,你快去吧。” 宋衍仍不放心地注视着她:“你当真无碍?” “无碍的,你放心。”她勉力弯了弯唇角。 宋衍沉吟片刻,料想此时陆渊应当不会去而复返,便唤来侍女吩咐。 “去备些清淡的膳食来,务必照顾好王妃。” 他起身走向门外。 在门槛处驻足回望,见她安静地坐着用膳,这才轻轻掩上房门。 用过些膳食,明妩才觉空荡荡的腹中有了着落。 待下人撤去碗碟,她又慢饮了一杯热茶,见宋衍仍未回来。想来是前厅宾客众多,一时半刻难以脱身。 她未作多想,便挥退侍从,独自走进内室旁的汤室。 氤氲热气中,她缓缓沉入温水,洗去这一日的惊惧疲惫。 待到起身时,只觉得浑身都松快了。 披着微湿的长发走出汤室,室内红烛已燃过半。 她正欲走向妆台,脚步却猛地顿住—— 洗去一身疲惫,出来时,整个人都轻松了。 陆渊坐在桌边,已换了一身大红锦袍,与这满室的喜庆很是匹配。这身装束,分明是刻意为之。 他手肘闲闲支在桌上,掌心托着下颌,目光正不偏不倚地落在汤室门前,像是已在此等候多时。 此刻的他,与先前离去时的狼狈,判若两人。 明妩没有兴趣去探究,他的变化,只蹙起眉头。 “你怎么又来了?” 今日是她的新婚夜,他一个前夫怎能三番五次闯进新房? 先前尚有宋衍在场,此刻独处一室……明妩不安地望向紧闭的房门。 陆渊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 “阿妩是在等宋衍?不必等了,他不会来了。” 明妩心头一跳,怒视着他。 “你做了什么?你把他怎么了?” “你就这么关心他?” 陆渊幽幽地反问,眼底有猩红色的暗流在涌动。 他指尖轻叩桌面。 “不过是请他去处理些紧急军务罢了。北境八百里加急,身为王爷,理当以国事为重。” 明妩攥紧衣袖:“你分明是故意支开他!” “是又如何?” 陆渊缓缓起身,大红衣袍在烛光下流转着暗芒。 “我倒要问问,我的夫人,为何会在别人的新婚礼上?” 他步步逼近,声音低沉。 “阿妩,你我的婚书尚在官府备案,你如今的行为,该当何罪?” 明妩被他迫得后退,脊背抵上冰凉墙壁。眼神心虚地闪烁了几下,随后昂起脖子,不认输地直视他。 “你的夫人早死了。” “是吗?” 陆渊突然伸手撑在她耳侧的墙上,将她困在他与墙壁之间。 “难道你不是明妩?” “不是,我姓云……” 明妩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渊捏住了下颌,他不悦地皱起眉头。 “阿妩,你为了避开我,连自己都不做了?” 明妩猛地拍开他的手,眼底燃着愤怒的火焰。 见她动怒,陆渊从善如流地松开手,后退几步,重新拉开距离。 明妩立即快步退到房间另一侧的梳妆台前,警惕地瞪着他,胸口因情绪激动微微起伏。 她随手抓起妆台上的一支金簪握在手中,尖端正对着他。 “别过来!” 陆渊站在原地未动,目光却始终停留在她脸上,声音放得极轻。 “阿妩,我们谈谈好吗?” “我们之间,早已无话可说。” 陆渊没有理会明妩的拒绝,自顾自地道:“阿妩,我知道我从前做过很多错事……” 话音未落,已被明妩冷声打断。 “丞相说的错事。” “是指你给我种下蛊?还是你娶我,本就是为了给齐蓝做换血的工具?” 她向前一步,红烛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映在满室喜庆的布置上。 “难怪每次同房后,你都要派人盯着我喝下那碗避子汤。是不是从一开始,你们就在谋算我的性命。” 那日,她被绑在榻上,眼睁睁看着血液被一点一点抽走。 那种冰冷刺骨的恐惧,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她这一生都忘不掉。 特别是在知晓,亲手给她种下蛊毒的竟是她最深爱的夫君时。 她的心仿佛被千万把刀反复切割,痛得她夜夜无法入眠。 “不是的……” “不是?难道相爷没有给我种蛊?” “难道相爷娶我,不是为了给齐蓝姑娘做药引?” “难道那些避子汤,不是相爷亲自命人送来的?” 她每问一句,便向前一步;每说一字,陆渊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终于,他闭上眼,哑声承认。 “是。我娶你,确是为了另有目的。” “你身上的蛊,也是我亲手所种。” “那些避子汤……也是我命秦嬷嬷送去的。” 明妩倏然冷笑。 “滚!” 这一声厉喝震得烛火摇曳,在她通红的眼底迸溅出火星。 “你给我滚出去!” 陆渊没有走。 他静静地看着陷入歇斯底里的明妩,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有情绪,有反应,总比淡漠疏离要好。 他既然决定了,要将他们之间的问题,解决。就必然要面对,曾经的那些错事。 伤口,只有揭开了,露出来。 才会结痂。 “我给你种的并不是离蛊,而是鸢蛊,又称子母蛊。” 明妩安静了下来。 鸢蛊,她是有听禅师说过。 “我当初娶你,是因为母亲想我娶齐蓝,可齐蓝是兄长的未婚妻,我怎么可能娶她?但兄长是为了救我而死。” “兄长临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齐蓝。所以在我心里,齐蓝一直是我的大嫂。” 明妩在心里冷嗤一声,却没有说什么。 “我自小就孤僻,不会哭不会笑,人人都躲我远远的。就连父亲母亲看着我,也是疏离淡漠。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我自己也没想到,这样一个没有感情的怪物,有一天竟然能爱上一个人。” 陆渊看着明妩,自嘲地一笑。 明妩垂下眼眸,躲开了他的视线。 陆渊黯然地垂了垂眸,带着从未有过的恳切真挚。 “给你种蛊,是我的不对。” “那时候的我,被吸引。但我不知道如何去爱,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爱上了你。” 陆渊那双深邃的凤眸,流露出,不再掩饰的深情眷念。 “我害怕那种不受控的感觉。所以,我给你下了鸢蛊。还将母蛊种在自己身上。” “我以为那样,你就会一直一直爱我,一直一直属于我。” “阿妩,我在学了……学着如何去爱一个人。别因为从前的错,就彻底否定我,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让我好好爱你,让我把亏欠你的,都补偿给你。” 明妩睫毛轻颤,望着他满是乞求的眼。 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她想起多年前,那个如天神般降临的男人,在她最绝望的时候,将她从恶徒手中救下。 自那一刻起,她的一颗芳心,就系在了他身上。 她曾那样卑微地期盼过,盼他能分给她一点点喜欢,哪怕只有片刻。 如今…… 她终于等到了他这句“爱”。 可一切都太迟了。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也无法弥补。 破镜难圆,覆水难收。 她不再恨了,也不怨了。 那样太累了。 往后余生,就只当是……相识的陌生人吧。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陆渊,放手吧。” “我已经是别人的妻了。” 第60章 次日, 清晨。 天光像是被筛过一般,透过窗棂,在铺着大红鸳鸯戏水的地毯上, 投下斑驳光影。 明妩醒来时,身侧锦衾冰凉平整。 宋衍一夜未归。 她拥着锦被坐起, 视线掠过满室尚未撤去的喜庆装饰。赤色纱帐,案头双烛,被面上金线绣的并蒂莲…… 两次了。 两次凤冠霞帔, 两次洞房花烛,皆是她独守空闺。 她轻轻摇头,甩去这莫名其妙的惆怅。 这本就是宋衍为帮她摆脱陆渊, 做的一场戏。又不是真的, 他没来新房这不是很正常? 更别说, 他是被陆渊故意支走的。 收敛好心神,她起身下床。 梳洗时, 温热巾帕敷上脸颊的瞬间, 昨夜种种不受控制地浮上来。 在她说出那句“放手”后,陆渊只是静静看了她片刻, 那双深邃黑沉的眸子里流转的,是她看不懂的东西。 第88章 他什么也没说, 转身离去。 这一次, 他应是……彻底放下了吧。 侍女轻手轻脚地进来收拾,动作放得极轻。 她们低垂着眼, 目光隐晦地掠过, 外侧那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榻。悄悄窥探着这位新王妃的神色。 明妩端坐妆台前,菱花镜清晰地映出一张清丽面容。 五官精致,肤色白皙, 只是眉宇间透着一层淡淡的倦怠。 一位年纪稍长的侍女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一封缄口的信,语气恭敬。 “王妃,王爷身边的长随昨夜送来的,因您已歇下,奴婢未敢惊扰。” “王爷在您入府前便再三吩咐,侍奉您需比侍奉他更为尽心,不可有丝毫怠慢。” 明妩羽睫微抬,目光从镜中移开,落在那素白信封上。 她伸手接过,指尖触及纸张,微微带着些凉意。 展开信纸,宋衍的字迹跃然眼前。 不同于往日的从容端正,此刻笔墨间带着显而易见的匆忙,甚至显出几分少见的潦草。 信中寥寥数语,只说有紧急事务需离京数日。字里行间满是歉意,反复叮嘱她不必委屈求全。 万事以你为先,勿要勉强。 最后那句"等我",墨迹深重,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刻进纸张里。 昨日才经历了那般惊心动魄的变故,宋衍非但没有半分责怪,反而在仓促离去前,为她留下这样一句。 不必委屈自己。 说不触动,是假的。 明妩长到这般年岁,还是头一次有人这样明白地告诉她: 你可以将自己放在最先,不必勉强,不必隐忍。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等我”二字,那微微凹陷的墨痕,仿佛还带着落笔时的温度。 静默片刻后,她将信纸依着原痕仔细折好,俯身,将它妥帖地收进了妆匣的最底层。 她站起身,抬手拂了一下袖袍上不存在的灰尘,声音平静。 “更衣吧,去给太妃请安。” 既为王妃,这晨昏定省的礼数便不可废,尤其在经历了昨日那般风波之后。 她选了身藕荷色裙裾,色泽清雅合宜,既不失礼数,也不显张扬。发间只簪一支素银珍珠步摇,流苏轻摇,简约得体。 一切准备停当,她正欲出门。 “王妃留步。” 太妃身边的姜嬷嬷恰在此时出现在院门前,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 “太妃娘娘遣老奴来传话,娘娘今日身子有些乏,晨省便免了。王妃您,自行用膳便是。” 话音方落,院中空气微微一滞。 侍立的丫鬟们不约而同地垂下头,眼角的余光却都悄悄落在明妩身上。 明妩脚步微顿。 她垂下眼眸,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 这是在怨她吧。 怨她将这新婚搅得人仰马翻,让王府沦为笑谈,更连累宋衍在新婚当日便匆匆离京。 明妩只是极短暂地沉默了一瞬。 再抬眼时,眸中已是一片沉静:“有劳嬷嬷转告太妃娘娘,万请珍重玉体。” 没有辩解,亦无委屈。她只是微微颔首,转身往屋内走。 恰在这时,一缕晨光穿过檐角,斜斜地落在她身上。光线里细小的尘埃缓缓浮动,将她的侧影勾勒得格外清晰。 姜嬷嬷望着那道消失在帘幕后的身影,喉间那些预备好的规劝,竟一句都没能说出口。 “夫人。” 一声轻唤让明妩停下脚步。 她回身望去,只见春楠眼眶通红地立在院门外,手中紧紧攥着个青布包袱,正激动地望着她。 见到春楠眼眶通红地站在院子门口,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包袱,激动地看着她。 “春楠?!” 明妩又惊又喜,急忙迎上前。 “你怎么……” “是相爷一早派人将奴婢接出府,直接送到了这里。” 春楠快步走近,声音哽咽。 “他还把这个给了奴婢。” 她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张泛黄的契书,小心翼翼地递到明妩面前。 正是春楠的卖身契。 明妩没有接,只是轻轻将契书推回春楠手中。 “你自己收好。从今日起,你就是自由身了。” 春楠的眼泪瞬间决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小姐不要奴婢了吗?” 明妩正要俯身搀扶,院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穿透门廊: “圣旨到——” 这声通报让院子里的丫鬟们纷纷抬起头,彼此交换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连一向沉稳的姜嬷嬷也不由蹙起眉头,眼底掠过一丝不解。 这平白无故的,宫中怎会突然降旨? 王爷不在府中,即便接旨也该去太妃院中,怎会直奔这位刚进门的新王妃? 明妩正要踏入内室的脚步微顿。 她缓缓转身。 就见一个身着宫中内侍服的白面太监手持明黄卷轴,在一众侍卫的簇护下快步走进院中。 姜嬷嬷定睛一看,心头大惊。 这太监她曾陪太妃进宫时见过,正是御前总管太监郑公公。 传旨这种小事,何须他亲自前来?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忽然想起一则宫中密闻,这郑公公当年是陆相一手提携起来的...... 郑公公的目光在院中逡巡一周,最终落在明妩身上,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 “明姑娘,”他刻意用了未出阁时的称呼,“请接旨吧。” 明妩稳步上前,在早已备好的蒲团前跪下。 郑保展开卷轴,朗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命,统御万方。兹有明氏嫡女明妩,温良敦厚,柔明毓德。今特收为义姐,册封为永宁长公主,赐住长公主府,食邑三千户。钦此——” 这道圣旨如惊雷在庭院中炸响。 姜嬷嬷倒吸一口凉气,丫鬟们更是目瞪口呆。 太监将圣旨递过,笑容满面。 “长公主殿下,快接旨吧。” 姜嬷嬷强压下心里的震惊,上前低声道。 “公公,王妃昨日方才大婚,今日便入宫受封,这于礼......” 太监笑着打断。 “嬷嬷多虑了。” “这可是天大的恩典。陛下仁德,怜惜永宁长公主孤苦,特意赐下封号。” 明妩垂下眼帘,双手高举过眉:“永宁接旨。” 郑公公将圣旨放入她手中时,忽然压低声音。 “长公主好福气,能得相爷如此痴心相待。”他指尖在圣旨上轻轻一点,“长公主可知,为这道旨意,相爷付出了什么?” 明妩握旨的手微微一颤,抬眸看去。 郑公公已直起身,脸上仍是那抹恰到好处的笑。 - 半个月后,皇宫大庆殿。 金砖铺就的地面光可鉴人,两侧蟠龙柱巍然矗立,直抵绘满祥云仙鹤的彩绘穹顶。 晨光透过高窗,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斑。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衣冠济楚,垂首静立。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皇权特有的威压。 明妩身着繁复庄重的长公主朝服,一步步走在漫长的甬道上。 环佩轻响,在过分寂静的大殿中清晰可闻。 她能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 她微垂着眼,依照礼制,准备向御座上的皇帝行礼。 然而下一秒,她的视线骤然定住了—— 在御阶之上,龙椅之下,竟设有一张雕花大椅。那椅子上端坐着的身影,玄衣墨发,姿容清绝。 不是陆渊又是谁! 她虽没读过什么书,但她也知道,御阶之上代表着什么。 她一直知道陆渊权势滔天,坊间甚至流传皇帝不过是他手中傀儡。 可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直观地,赤裸裸地感受到,他手中掌握着怎样的力量。 心跳猝然漏了一拍,指尖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抵住掌心。 她迅速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收敛心神。 依着礼官的指引,转向御座,照着不久前才学的礼仪,缓缓屈膝下拜,姿态端庄无可挑剔。 “永宁,叩谢陛下天恩。” 坐在龙椅上的小皇帝,看了一眼站在陆渊。陆渊微微阖首,小皇帝这才对着仍维持着行礼姿态的明妩,抬了抬手。 “皇姐请起。” 礼毕,明妩依制正欲敛衽退至一旁。垂眸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瞄到御阶之上—— 那道玄色身影竟缓缓站了起来。 只这一个动作,便瞬间攫住了满殿文武的呼吸。 殿内静得能听见衣料摩挲的细微声响,以及他玄色官靴踏在御阶金砖上的声音。 嗒。 第89章 嗒。 不疾不徐,一步一阶,沉稳地向下走来。 他全然未看龙椅上面色微变的小皇帝,更无视了两侧惊惧的文武百官。 他那双深邃的眸子,自起身伊始,便如锁定了猎物的鹰隼,牢牢钉在了明妩身上。 明妩只觉得那脚步声仿佛踏在自己的心尖上。 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双足却像是被钉死在原地,半分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逼近。 他终于站定在她面前,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官服上精致的暗纹,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冷冽沉水香的气息。 将她牢牢笼罩住。 随即,他转身,面向御座,声音平稳如常。 “陛下,永宁长公主初归宗室,身份尊贵。然长公主府空虚,唯缺一位驸马都尉,相伴左右,以全规制,以安圣心。” 他略一停顿,侧首,目光落在明妩脸上,一字一句,响彻大殿。 “臣,陆渊,愿尚永宁长公主,恳请陛下成全。”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百官们连呼吸都停滞了。 谁不知道,这位永宁长公主半月前才嫁与宁王宋衍为正妃。 陆相先是请立长公主,如今竟又要自荐为驸马,这简直是将人伦纲常踩在脚下。 几个老臣气得胡须剧烈颤抖,面色涨红,却终究无人敢出言阻拦。 毕竟命只有一次,这煞神当年血洗临安的那一幕幕,他们这些老臣可都还历历在目。 在一片死寂中,明妩猛地抬起头。 “我不愿。” 三个字,让满朝文武齐齐倒吸一口凉气。 敢这般当众拂陆相面子的人,上一个的坟头草都已三尺高了。 几个站在前排的大臣不约而同地垂下头,恨不得将身子缩进官袍里。 他们甚至在心里为这位新鲜出炉的长公主想好了结局。 是身首异处,还是悄无声息地"病逝"。 然而,陆渊只是缓缓侧转身来。 他脸上不见丝毫怒意,反而唇角微微扬起。 “殿下既不愿下嫁。” “那臣,愿入长公主府,做公主的……面首。” “轰——!” 这一下,整个朝堂彻底炸开了锅。 面首?! 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陆丞相,竟当着天子与满朝文武的面,自请去做一个身份卑贱,供人玩乐的面首?! 疯了!真是疯了! 龙椅上的小皇帝惊得猛然站起。几个年迈的宗室老臣更是浑身发抖,几乎要晕厥过去。 惊呼声,抽气声,撞到东西摔倒的声音,此起彼伏。 整个大庆殿乱作一团,就像是沸水中被泼进了滚油。 明妩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胸口剧烈起伏。她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偏执疯狂到如此地步。 “陆相!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陆渊静静地看着她,柔声道:“臣很清楚。” - 从皇宫回来,陆渊也不管天下人怎么看他,就这样堂而皇之住进了长公主府。 是夜,氤氲水汽尚未散尽。 明妩披着寝衣从浴房走出,乌黑长发湿漉漉地垂在腰际。她推开寝殿门的瞬间,脚步猛地顿住。 陆渊正斜倚在她的贵妃榻上,姿态闲适得像只假寐的豹。 月白宽袍松垮地覆在身上,领口肆意敞开着,露出大片玉白般的肌肤。 精致的锁骨在烛光下投出诱人的阴影。 往日束得齐整的青丝此刻尽数散落,如墨色瀑布铺满锦缎,几缕发丝垂落在他微敞的胸前。 最惑人的是那双眼睛。 在散乱青丝的掩映下,眸中幽深似古井,眼尾却微微上挑,氤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妖异。 他指尖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她妆奁里那支珍珠步摇。 感受到她的注视,他缓缓掀起眼皮。 “阿妩,可还喜欢?” 步摇在他指尖悠悠转动,珍珠温润的光泽映进他幽深的眸底,恍若将漫天星子都揉碎在那片墨色里。 明妩不自觉地攥紧微湿的衣襟,只觉得那支步摇不是在他指间缠绕,而是在她心尖上轻轻挠动。 美色惑人。 她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定了定神,刻意沉下嗓音。 “你怎么在这?” 陆渊自然听出了她声音里的不自然。 他早知道她喜欢他的脸。 从前他从不觉得这副皮相有什么特别,直到发现她总偷偷看他。当他突然抬眼,她就会慌乱地低下头,耳尖泛起可爱的粉色。 他唇角勾起,缓缓直起身,在贵妃榻上跪坐起来。 修长的手指搭在微敞的衣襟上,不紧不慢地将那件月白宽袍从肩头往下褪。 丝滑的衣料顺从地滑落,堆叠在腰间,露出线条优美的上半身。 烛光在他肌理分明的胸膛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每一处起伏都彰显着蓄势待发的力量。 “我是公主的面首,自然是要侍候公主的。” “还是说......” 他刻意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褪至腰间的衣料。 “公主更喜欢我主动些?”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珠帘晃动,宋衍的声音传进来。 “阿妩,我回来了。” 明妩尚未开口,陆渊的脸色已倏地阴沉下来。 他漫不经心地将褪至腰间的衣袍拢起,却在系带时故意放慢动作,让松垮的领口仍泄露出几分方才的风光。 宋衍的声音带着几分急切。 “阿妩,我都听说了,我愿做你的驸马。” 陆渊忽然低笑出声,指尖轻轻勾开刚刚系好的衣带。 “阿妩,打发走他。” 明妩凝视着陆渊,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紧张。忽然间,突然想到云芷说过的一句话。 [凭什么男子就能三妻四妾,女子却必须从一而终? 未出阁时是父兄铺路的棋子,嫁作人妇后是相夫教子的傀儡。 难道女子生来就只配做他人手中的提线木偶么?] 仿佛有什么在脑海中破茧而出。 她走到他面前,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榻上的男人。 “相爷不是说,是本公主的面首么?难道都是假话,是哄骗我的?” 陆渊忙道:“自然是真的。” "可相爷好像没有做面首的自觉呢。" “本公主不久前才与宋衍成婚,他才是名正言顺的驸马。至于相爷——” 她故意拖长语调,指尖轻轻点在他心口。 “不过是个面首,是不是......管得太宽了?” 陆渊并没有明妩预料的,发怒。 他眸光一暗,突然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黑沉的双眸,如深渊般紧紧锁着她,低头轻吻她的指尖。 “殿下教训的是。那臣这个面首,现在可否......好生服侍殿下?” 他的嗓音低沉像一坛陈年佳酿,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 …… -----------------------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 正文就到这里哦。男主如何学着做面首,两个男人如何争宠上位,都放在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