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夫郎打天下》 第1章 《带着夫郎打天下》作者:喵驴大人【完结】 文案: 攻:景谡(江谡) 受:段令闻。 受视角(前世): 段令闻是段家村有名的双儿,却因天生异瞳而备受非议。十三岁那年的冬日,有人见到他左眼金色的瞳孔,惊惧之下将他踹入冰冷的河中。那一遭令他落下难以根治的寒症,大夫断言,他此生恐难有孕。 因此,直到他二十岁,十里八乡也没有人上门提亲。 后来,段令闻于河边救了一个男子,那人名唤江谡,他容貌俊美,剑眉星目,待人温和有礼,举止间从容有度。 段令闻倾心于他,可他知云泥有别,便将这份喜欢埋藏在心里。 与他相依为命的爷爷临终前,以救命之恩相挟,让江谡娶他。 江谡答应了。 这让段令闻生出了一份希冀,原来明月也可以照在他的身上。 可新婚之夜,合卺酒未饮。江谡眼中对他无半分情愫,只淡声道:“他日你若遇良人,这杯酒你再陪他喝,如何?” 段令闻明白,江谡不喜欢他,甚至不愿给他一个真正的名分。 后来天下局势动乱,江谡投身起义军。直到这时,段令闻才知道,江谡的原名叫景谡,而景为国姓。 景谡说要去打天下,还天下一个太平盛世,段令闻便一直跟在他身后。从前只会抡着锄头种地的他,拿起了剑为他杀出了一条血路,宛城一战,他以身挡箭,而后的每一年冬天,肩上旧伤总是疼痛入骨…… 段令闻跟在景谡身边十年,从一无所有,到攻下都城洛阳。景谡称帝后,赐给他的,却是一杯毒酒。 ————————— 攻视角: 景谡自认为从未喜欢过段令闻,他喜欢的人应该是温柔贤惠的女子,而不是和他一同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一个……双儿。 人人都说景谡是个谦和贤明的主君,唯有他自己清楚,骨子里有多卑劣。 他仗着段令闻的喜欢,仗着段令闻是个无法生子的双儿,在十年间肆意玩弄他的身体,却始终未曾给他一个名分。 称帝后,同景谡一起打天下的将领士官,或封王拜将,或加官进爵,享无上荣誉。 唯有段令闻,景谡亲自问他:“你想要什么封赏?” 他想着,倘若段令闻想要名分,也不是不可,只要不是皇后之位。 段令闻却说,他要回家,回那个小小的段家村。 景谡不允。而后派人将他关了起来,却没想到,再听到段令闻的消息时,他已饮鸩自尽。 景谡觉得自己很冷静,不过是死了一个人罢了,可身边的人都说他疯了。 在位短短两年,景谡便驾崩了。 再醒来时,他又见到了二十岁的段令闻。 这一次,他死死地抱住了失而复得的珍宝,再不肯放手。 食用指南: 1.1v1 sc he,是个狗血的渣攻(没有和其他人发生过关系)幡然悔悟的故事,正文几乎都是攻宠受。 2.双重生,攻带着前世的记忆重生,受慢慢恢复记忆。会有追妻火葬场! 3.正文不生子。 内容标签: 天作之合 重生 古代幻想 正剧 追爱火葬场 创业 主角:景谡(江谡) 段令闻 其它:攻宠受,双重生,夫郎文学 一句话简介:宝贝,我错了 立意: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1章 开国 虞朝末年,君主昏庸无能,奸臣当道。 连续几年间,天灾频发,世局动荡,百姓民不聊生,天下渐成分裂之势,群雄并起割据。 各地义军纷纷举旗反虞。历经十年征战,最终以景谡为首的义军攻破长安。立国两百余年的大虞王朝,至此覆灭。 同年七月,景谡称帝,定都洛阳,改国号为昭。 洛阳,皇宫。 “陛、陛下,昨夜亥时,左都尉饮鸩自尽,殁了……”大内侍趋步入殿禀报,神色战战兢兢。 左都尉段令闻,一个“独眼”双儿,出生于吴东之地,早年间追随景谡征战四方,待景谡称帝后,本应论功行赏之时,他却无端触怒新帝,被囚于城南别院。 此事除了景谡的亲信外,几乎无人知晓。 说段令闻是独眼,是因为这十年间,他几乎一直用布巾蒙着左眼。因此,一开始也常有人唤他“半瞎子”。 段令闻总会乐呵呵应下。 他是一个双儿,双儿虽然也能同女子一般孕育后代,但地位极其低下。底层老百姓中,大多数双儿从一出生便注定要被卖作奴隶,因而,双儿便随着“贱奴”一词流传了下来。 相比于“贱奴”,段令闻并不介意旁人唤他“半瞎子”。 又因为征战时,段令闻常常冲在最前线,军营中的将士从一开始对他身份的鄙夷,慢慢变成了钦佩。 开国封赏时,景谡像是刻意忽略了他,这也引得一些将士不满,不过很快便揭了过去。 毕竟,段令闻跟了景谡十年,身边的人都默认他已经是景谡的人…… 谁也没想到,段令闻死了。 大内侍监得知这个消息时,几乎瘫软在地,他万般不敢相信,直到亲自见到了段令闻的尸身,尤其是他那被蒙住的左眼下,异于常人的金色瞳孔。 段令闻与景谡的关系,外人摸不清、捉不透。 传闻,景谡还没起义时,两人曾拜过天地。只是,景谡从未在众人面前亲口承认过。而旁人问起段令闻时,他也只是磕磕巴巴,避而不谈。 大内侍是少有知道内情的人,他本以为,景谡称帝后,定会给段令闻一个名分。 可前几日,景谡与段令闻在宫中大吵了一架。准确来说,是景谡在殿内大声怒吼,而段令闻只字不发,却仍倔着头看向他。 而后,便是景谡命人将他关在城南别院中。 不过寥寥几日,段令闻便饮鸩而亡。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这其中是否有新帝的意思。 景谡抬眸看向殿内,声音出奇地冷静:“你说什么?” 大内侍颤巍巍又禀报了一次:“左都尉段令闻……饮鸩自尽,殁了。” 话落,殿内气氛骤然凝滞。 大内侍原以为,陛下会雷霆震怒,又或是立即着人去查清事情的真相,可这些,都没有。 殿内忽而传来一阵低声轻笑。 “死了?” 大内侍浑身一震,却不敢抬头看向座上的帝王,只连忙应“是”。 “既然已经死了,那便给他寻个清净地,葬了吧。”景谡的声音几近冷漠,若旁人不清楚,还以为二人有什么隔阂。 大内侍骤然一惊,寻个清净地,不就是草草了葬?依两人的关系,不应如此啊。 在他惊讶间,景谡便又接着道:“城南郊外的九砾山正好,去吧。” 九砾山,又称孤坟山,山上无草木,只有碎石砂砾,一般人绝不会让自己的至亲葬于如此荒凉之地。 可段令闻早就已经没有家人了…… “陛下?”大内侍心生不忍。再怎么样,段令闻随景谡征战四方,还为他以身挡过一箭,如今在无错之下,这样的下场着实令人寒心。 明明景谡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对有功之臣,他并不吝于封侯拜相,底下将士甘愿追随他,便是折服于其重情重义之下。 为什么在段令闻这一件事上,却格外反常? 难道只是因为他是一个双儿? 见景谡神色越发冷峻,大内侍不敢再多言,只连声应“是”,便躬身退下。 大殿内,安静得几乎能听见烛火噼啪的声音。 景谡紧握着一道竹简,这上面是虞朝覆灭后留下的治国律条。这些天,为了稳固新朝的统治,他延续了虞朝的律制,因此,这些治国之策于他而言,是重中之重。 可现在,竹简上的字像漂浮了起来,一个字都入不了眼。 “咔嚓——”的一下。 景谡手中的竹简被他生生捏得断裂开来,霎时间,竹刺扎入他的掌心,渗出的血珠将竹简染红,他却浑然未觉。 “死了?”他又低语了一遍,又像是觉得可笑。 怎么可能…… 他怎么可能会死。 前几日,段令闻还提出要回吴东,回到那小小的段家村。段家村哪里比得上洛阳,他不明白,段令闻为什么非要回去。 他不许。 现在,段令闻死了? 景谡的手越攥越紧,尖锐的裂口刺着掌心的皮肉。 死了就死了,一个死人罢了。这十年来,大大小小的战役加起来,他杀过的人没有成千,也有上万,见过的死人骨头都能堆成一座山。 死了一个人而已。 殿内死寂,不知过了多久,一道残阳从西窗劈入,骤然撕裂了殿中的昏暗。 景谡坐在榻上,手中仍执着那断裂的竹简,他的手心上、竹简上、龙案上,甚至地上,都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 第2章 昏黄的光影浓稠得令人窒息,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半浸在如血般的残阳里,一半隐于浓重的阴影之下。 而此时,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粗犷的声音:“陛下!” 景谡终于动了,他抬眸看向来人——广阳侯,邓桐。 平定天下后,景谡大肆册封功臣,赏赐爵位与厚禄,但并不任以政职,以此兵不血刃收回诸将兵权。 这些人中,唯有邓桐除外,因其功劳之大,特赐剑履上殿,赞拜不名。 邓桐快步走入殿内,他身形魁梧,即便身着常服,也难掩长年征战的煞气。他是景氏家生子,自幼便是景谡的伴读与护卫,情分非同一般。 此刻,他眉头紧锁,脸上带着急切的神色,“陛下!听说左都尉他……他没了。” 景谡的目光缓缓聚焦,落在邓桐脸上,声音平直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嗯。” 邓桐,曾向他讨要过段令闻。 当年一次大捷后,庆功宴上,邓桐喝得满面通红,端着酒碗踉跄到他面前,大着舌头,眼神却异常认真地看向他身后安静侍立的、左眼蒙着布的段令闻。 “公子!”邓桐醉得糊涂,“等天下定了,您……您把半瞎子赏给我吧!我、我一定待他好!不让他再吃苦!” 那时的段令闻只是跟在景谡身边的一个小卒,尚未崭露头角。 话音落地,周遭将士们哄笑着。 那时景谡是什么反应?他没有明确拒绝,似乎只是笑骂了邓桐一句:“说什么醉话。” 而后,便揭了过去。 段令闻当时就站在他身侧,低着头,他盯着地面,一动未动。 景谡不是不知道,段令闻心悦于他,却还是在邓桐提出这件事后,亲口问他:“你可愿嫁给邓桐?” 他难得多说了几句邓桐清正的家世,若是段令闻嫁给邓桐,日子不会很差。 当时的段令闻又是什么反应?泪水洇湿了他蒙眼的布巾,他哑声拒绝,“不要……” 可景谡还要在他伤处洒盐一般,追问他:“为何不要?” 段令闻垂下眼帘,不住地摇头,他提步往门外走,想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屋内。 那时,景谡一把攥住他的手,而后欺身将他压在床榻上,再次质问他:“为何不要。” 段令闻紧抿着唇,不肯回应。 然而,景谡非要从他口中听到一个答案不可。 “……我,我只是一个双儿。”段令闻终于开口回答:“我配不上邓将军。” 景谡忽然笑了,笑意却极冷,他对段令闻说:“你的确配不上他,邓桐一族世代单传,而你生不了孩子。” 段令闻的爷爷垂危之际,以救命之恩相挟,令景谡许下娶段令闻的承诺,彼时,景谡虽心有波澜,但念及救命之恩重如泰山,终是应下。 待他应允之后,那病榻上的老人方才缓缓吐露,段令闻身有隐疾,恐此生难以孕育子嗣。 此事,是段令闻陈年的痛,却被景谡以恶劣的话语说了出来。 这话如同最锋利的刀刃,瞬间将段令闻最后一点强撑的尊严剥开,大滴的泪水瞬间从他眼角滚落。 景谡看着他这副模样,一种混合着怜惜、占有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的心神。 他忽然抬手,指尖触碰到段令闻蒙眼的布巾边缘。段令闻浑身剧烈地一颤,却没有躲闪。 那布巾平常系得很紧,可景谡轻轻一扯便松开了,布巾滑落下来,露出了一直被遮掩的左眼。眼睑之下,并非空洞,而是一只璀璨的金色瞳孔,只是那瞳孔此刻涣散着,盈满了水光,脆弱得惊人。 景谡的动作停住了。 他低下头,吻去了那睫毛上将落未落的泪珠,咸涩的味道在唇间蔓延开。 段令闻猛地闭上了双眼,身体细微地颤抖着。 “睁开眼睛。”景谡的声音很轻,却像是带着命令的语气。 段令闻就这么看着景谡解开他的衣带,任由景谡抚弄着他的身体,没有丝毫反抗,生涩而顺从地将自己交给了他。 过程中,剧烈的疼痛攫取了段令闻的理智,他的身体如落叶般颤抖着,却始终没有推开身上的人,只有滚烫的泪水不断从眼角滑落,浸湿了枕畔。 景谡也并无经验,他胡乱冲撞着,看着身下人紧绷又脆弱的身躯,看着那满眼倒映着他面容的双眸,心头那股翻搅的暴戾奇异地平复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几乎要将他溺毙的占有和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 在那之后,景谡像是迷恋上他的身子,又完全不必担心他会有孕,行事越发混账。 直到有一次,景谡带军攻下广陵后,并在广陵屯兵驻扎。在营帐后,段令闻正给他的战马喂粮草,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 在景谡理智回笼时,他已将段令闻抵在树干上,带着攻城略地般的蛮横和积压已久的躁动,粗鲁地顶开他的齿关。 听见脚步声靠近后,他才放开段令闻。 可两人的模样已经被邓桐看见,景谡没有和他解释,邓桐却已经心领神会。之后,他便全心全意将段令闻当作是公子的人。 而如今,景谡称帝,却迟迟没有给段令闻一个名分,今日更是听见段令闻身死的消息。邓桐即便早已收了对段令闻的心,但毕竟是并肩作战多年的朋友,他便入宫向陛下求证。 景谡的面上没什么情绪,仿佛死了一个无关要紧的人。 邓桐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因激动而拔高:“陛下!左都尉怎么会自尽,此事必有蹊跷!臣请彻查此事!” 话音落地,殿外大内侍趋步入内,将一张红黑相间的信纸呈到皇帝案前,“禀陛下,这是……在别院找到的,是左都尉留下的。” 信纸甚至没有用信笺封好,就这样直接呈了上来。 “他人呢?”景谡问道。 大内侍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陛下应该是问,左都尉的尸身葬在何处。他连忙回道:“奴才已经命人将左都尉葬于九砾山。” 邓桐怒喝道:“九砾山?你怎么敢!更何况,左都尉身死之迷尚未查清,怎可草草安葬?!” 大内侍只得眼神示意,他哪敢擅自作主,若无陛下旨意,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这样做。 景谡像是没有听见两人的声音一样,他将纸张拿起,打开,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这些字出自段令闻之手,没有人比景谡更加清楚。 因为,是他亲自教段令闻识字的,段令闻写字的习惯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些笔画习惯,他明知道不雅,却从来没有纠正过。 段令闻的字迹并不算好看,公正来说,和三岁小儿的写字水平差不多,歪扭而笨拙。 可纸上的每一个字,景谡都认了出来。 ‘求陛下,许我落叶归根,将我葬于段家村。若是不便,就让我的坟头,朝东。朝吴东。’ 最后几个字写得歪歪扭扭,像是身体已经脱了力,尽力而勉强写下的字。 信上中央,几个字被黑红的血迹晕开。应是写信之人吐血后,立即用衣袖擦干,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再重写一份……遗书。 景谡神色冷漠,他将这封遗书丢在地上。 邓桐疑惑,他将地上的信纸捡起,待看清上面的字后,也终于明白,段令闻的确自尽而亡。 作者有话说: ---------------------- 第2章 殉情 段令闻死后葬于九砾山,像是被人刻意忽视一样,他的坟茔不大,皇帝不许人为其修建墓碑。只有昔日的好友冒着抗旨的风险,为他搭了一个简陋的木碑。 没有人知道,左都尉段令闻为何一夜之间离奇死亡,他的名字更像是成为了不能在皇帝面前提起的禁忌。 半年后,新朝渐渐稳定下来。 段令闻的名字渐渐被人遗忘,而洛阳仍是一片繁华而热闹的景象。 皇帝登基大半年,后宫竟无一位嫔妃,就连王公贵族人人豢养的双儿奴隶,新帝景谡也未曾多看过一眼。 有大臣以为皇族开枝散叶为由,请陛下充盈后宫。 为此,王公贵胄、世家大族纷纷将族中女子、双儿画像送入宫中。 皇帝景谡看都没看,他推开那一堆画像,而后铺开宣纸,亲手画出一个人的画像。青丝、眉眼,鼻唇…… 昔日一寸寸侵占之地,早已刻在他的记忆深处。 画好了,他召来大内侍,下令道:“去找,找遍天下,也要给朕把人找回来。” 大内侍看着画上之人,脸色骤然煞白,跪地不敢言。 “还不去?” 景谡称帝后,轻徭薄赋,与民休养生息,从未因私废公。若说只是寻一个人,那并非什么难事,可这个人已经死了啊。 大内侍回道:“陛下,左都尉已经......已经没了。” 景谡像是没听见,他自顾自道:“他回吴县了,那个段家村。” 第3章 说罢,他又将画像收了起来,接着道:“罢了,朕亲自去吴县一趟。” 大内侍跪在地上,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膝盖直冲头顶,他偷偷抬眼,觑向御座上的帝王。 皇帝景谡垂眸看着刚画好的画像,指尖轻轻拂过纸上人的眉眼,动作竟然透着……温柔。 “陛下……”大内侍喉咙发干,声音涩哑:“左都尉他……半年前,已经安葬于九砾山上。” 他不敢提那个“死”字。 景谡终于斜睨着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话,眼神却冷得吓人,“这些话,日后莫要再提了。” “陛下!”大内侍忍不住提高了声音,盼他能从那魔怔中清醒一分,“是陛下命奴才将他葬在九砾山的……陛下,这是您、您亲口下的旨啊!” 话音落地,景谡的眼神瞬间变得凶戾,他以武开国,是真正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人。 哪怕他下马治国大半年,可那种杀气的凶劲不会消失。 大内侍吓得浑身一抖,险些瘫软在地。 那骇人的目光只持续了一瞬,景谡恢复了寻常的神色,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失态只是错觉。他淡淡道:“起来吧。” 说罢,他又低下头看向画中人,轻声道:“他定是怨朕关着他,不肯让他回吴东,这是他第一回与朕闹性子……罢了,朕去把他找回来。不然,他怕是要在那穷乡僻壤窝一辈子。” 他说着就要往外走,步履竟有些匆忙。 大内侍眼睁睁看着皇帝就要走出大殿,前往那个根本不存在段令闻的吴东段家村,巨大的惊恐和悲凉瞬间淹没了他。 皇帝疯了。 “陛下!不可啊!”大内侍连忙跪在他身前,涕泪横流,阻他离开的脚步,“国不可一日无君,陛下您刚登基不久,怎能为了一个已、已故之人远离京师啊!” 景谡的脚步被阻住。 他低下头,眉头蹙起,眼中闪过一丝极度的困惑和不悦。 恰在此时,天穹忽地劈下一道惊雷,刺目的白光撕开天幕,映亮了景谡诡谲的脸。 这一声巨响,仿佛将他从一场混沌冗长的梦中狠狠拽出。 他猛地僵在原地。 已故之人…… 九砾山…… 他亲口下的旨…… “寻个清净地,葬了吧。” “城南郊外的九砾山正好。” 段令闻……段令闻,段令闻,闻闻…… 无数被他强行扭曲、忽略的画面此刻争先恐后地涌入,尖锐地撕扯着他的脑海。 景谡的身形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陛下……”大内侍伏在地上,声音仍在发抖。 殿外雷声骤停,衬得殿内死一般寂静。 良久,大内侍听见头顶传来皇帝平静无波的声音,甚至比平日更添了几分沉稳:“起来吧。” 他惊疑不定地抬头,只见景谡已转身走回御案之后,神色如常,仿佛方才那场癫狂只是惊雷带来的幻觉。 “是朕一时失态了。”景谡伸手,将案上那幅画像慢慢卷起,放在一旁。 他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那些世家贵女的画像,语气淡漠:“后宫之事,容后再议。将这些都撤下去。” “是,是!”大内侍如蒙大赦,连滚爬起,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满地的狼藉。 景谡已重新执起朱笔,摊开一份奏折,垂眸批阅起来。 从这一天起,皇帝景谡似乎彻底恢复了正常。 他是个勤政贤明的开国君主,每日卯时起身,辰时临朝,与大臣商议国事,裁决政务从未有误。他轻徭薄赋,整顿吏治,新朝气象蒸蒸日上。 他再没有提起过段令闻这个名字,也没有再看任何人的画像。 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 白日里,他正常地处理着朝政,正常地维系着皇室体面。可当夜幕降临,深宫重归寂静,另一种疯癫便悄然上演。 起初,值夜的宫人偶尔会听见寝殿内传来低沉的、压抑着怒气的声音。 “……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吴东有什么好?你为何非要回去?” 那声音像是在与人争执,却又只有他一人。有时会骤然拔高,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但很快又会强行压下去。 守在外面的内侍吓得屏息凝神,冷汗涔涔,无人敢进去窥探,也无人敢议论半分。 过了些时日,那争吵声渐渐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妥协的低语。 “……好,朕不逼你了。” “……城南别院你若不喜欢,朕另赐你一处府邸,随你心意布置,可好?” “……留在洛阳好不好,留在我身边。” 再后来,皇帝夜里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他会让人备上两盏茶,对着空无一人的软榻轻声说话,语气里带着罕见的耐心和轻哄。 “……今日批折子晚了,可是等急了?” “……这是吴东新进的春茶,你尝尝。” 有时,他会拿起书卷,低声念一段游记或兵书,念完后还会停顿片刻,像是教人念书似的。 无论他是争吵、妥协,还是轻声低语,殿内永远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日子在景谡白日清明、夜间痴妄的交替中一天天过去。 这日,是段令闻死后一年的忌日。或许是他的执念太深,段令闻第一回入了他的梦。 梦境一片虚无的灰白之地,段令闻就站在不远处,他没有蒙布巾,那双异瞳直直地盯着景谡。他的眼中没有了昔日的羞涩、倔强、或隐忍的爱意,只剩下一片冰冷与空白。 他静静地看着景谡,声音飘忽却清晰:“陛下……” 景谡心脏猛地一缩,长久以来,他刻意忽略的思念与爱意将他淹没,他快速上前将人抱住,“你回来了。” 段令闻的‘身体’骤然飘散,又在不远处重新凝聚。 景谡愣住了。 “陛下,只求你……放过我吧。”他的声音没有恨意,也没有往日的爱意,像是一具空洞的躯壳。 “不!”景谡摇着头,他再度上前攥住了段令闻的手腕,“我不放!段令闻,你听清楚了,朕不许你离开!不许!” 可段令闻轻而易举便挣脱开他的束缚。 景谡慌了,他几乎是哀求地重复:“你想要什么?皇后的位置?朕给你!只要你开口,朕什么都给你!只要你留下!” 段令闻看着他疯魔的模样,忽然间,他的左眼缓缓渗出一道刺目的鲜红,一滴血泪,蜿蜒滑过他苍白的脸颊。 “景谡,是我不知廉耻跟在你身边,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段令闻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灰白虚无的深处走去,他的身影越来越淡,渐渐与那片虚无融为一体,“但愿你我二人,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段令闻!” “段令闻!” “闻闻!” 景谡猛地从榻上惊醒,窗外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天已经亮了。 一场梦境,将他这些时日的自欺欺人彻底粉碎。他眼底赤红,声音嘶哑扭曲:“由不得你……段令闻,这由不得你!” “备马!去九砾山!” 九砾山一片荒凉,碎石小路旁随意立了些孤冢。 大内侍一边带路,一边察言观色。即便一年多过去了,他依旧无法琢磨陛下对左都尉的态度。 景谡对这一切视若无睹,他的眼中只有那座越来越近的、荒凉的坟茔。 坟前立着一个木制的墓碑,按照先前皇帝的旨意,段令闻死后薄葬,不许为其竖碑。 眼前这个墓碑朝向东面,像是成全了他生前最后的遗愿。至于,这墓碑从何而来,大内侍也不知情。 不过,景谡并没有责问。 他静静地看着墓碑上的字——段令闻。 景谡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可却渐渐变冷,他将那木牌生生拔了出来,随意掷至一旁。 大内侍心生寒意,那木碑虽粗糙,却是段令闻在这世上存在过的、最后一点微薄的痕迹。陛下他……竟连这点念想都要毁去吗? “陛下息怒!”大内侍噗通一声跪下,毕竟先前皇帝下的旨意是不许为他竖碑。 然而,景谡像是根本没听见他的声音,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这座孤坟上。 “挖。”景谡的声音平静得令人胆寒,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给朕将他挖出来。” 侍卫们面面相觑,掘坟曝尸,这是何等骇人听闻、天理难容之事!但天子之令,无人敢违抗。 “陛下!”大内侍劝阻,“左都尉已入土为安,逝者已逝,此举惊扰恐……恐有不祥!陛下三思啊!” 景谡终于垂眸瞥了他一眼,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拖开。” 立刻有侍卫上前,将大内侍拖拽到一旁。 侍卫们并没有带锄头和铲子,于是只能用剑柄或是徒手挖坟,泥土砂砾被不断翻开。 第4章 景谡就站在坑边,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底的赤红越发明显。 忽而,一侍卫手中的剑砸到了一处硬块,那是终于裸露出来的骸骨。 段令闻下葬,甚至没有入棺,只用一张草席裹尸入土。随着时间的流逝,草席已经腐朽风化,那森白的骸骨就这么突然暴露了出来。 侍卫们不敢再贸然挖掘,有人将剑放下,正欲动手拨开泥土砂砾。 “退下。”景谡冷冷道。 侍卫们闻言,立即躬身退至一旁,不敢再多看一眼那暴露出的白骨,更不敢揣测圣意。 景谡一步步走下土坑,他半跪在地,伸手拨开覆盖在尸骨上的泥土。 趾骨、臂骨,肋骨,脊柱……头颅。 景谡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肩胛骨上的伤痕,那是几年前,宛城一战,段令闻以身为他挡了一箭,这道伤痕深入骨髓,触目惊心。 这……就是段令闻的尸骨。 一年时光,血肉尽消,曾经温软的身躯只剩下一具森白的骸骨,安静地躺在那里。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凝固,所有喧嚣、嘶吼、哭泣都骤然远去。 景谡脸上的疯狂和焦躁退去,只剩下一种近乎茫然的空白。他怔怔地看着那具骸骨,然后,他极其缓慢地、颤抖地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触碰上那颅骨的额际。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景谡赤红的眼眶中砸落,正好落在那森白的头颅上,洇开一小片湿痕,随即迅速被晨风吹得冰凉。 巨大的悲恸,将他整个人彻底淹没。 此刻,这方小小的土坑里,仿佛只剩下他和那段沉寂了多年的过往。 九砾山上,晨风吹过,卷起沙砾,一片死寂。 大内侍跪在地上,颤巍巍上前来,劝道:“陛下,请令左都尉入土为安吧……” 良久,景谡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扭曲的怪异,“这里孤寂,朕……要带他回家。” 段令闻的家在吴县段家村,大内侍是知道的。而且,当时段令闻饮鸩自尽时,他的遗书上也希望落叶归根。 如今一年过去,陛下终于答应。 于是,大内侍的心稍稍放松了些,他连忙道:“奴才这就去准备迁葬一事。” 景谡充耳不闻,他脱下自己的外袍,竟像是怕惊扰了谁一般,极其轻柔地将那具骸骨仔细包裹起来。 而后,将其抱起。 段令闻已经没有家了,而自己就是他的家。 他将一具森白的骸骨,迎回了皇宫,他的寝殿。 这事着实骇人听闻,不少追随他打天下的大臣上疏劝谏,却毫无作用。 夜里,景谡不再对空言语,可伺候的宫人却越发胆寒。只因一个帝王,竟将一具骸骨安置在龙榻内侧,夜夜相拥入眠。 痴狂,令人悚然。 又一年过去,帝陵修建竣工。 景谡一开始是想将段令闻葬于帝陵,待日后自己再与他合棺而葬,生同衾,死同穴。 可是,陵墓太冷了,他不舍得再丢下段令闻一个人…… 他拿出一个早已备好的小巧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毒药一饮而尽。毒药发作得很快,剧烈的痛苦瞬间攫住了他的脏腑,但他的手臂却更加用力地环紧了怀中的骸骨。 鲜血从他的唇角渗出,他用衣袖擦去,不让脏污的血迹滴到怀中的骸骨上。 他的闻闻死前,是不是也这么痛苦……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黑暗逐渐吞噬一切,在最后的时刻,他用尽全力在怀中的额骨落下一吻。 “闻闻,对不起……” 他不能答应段令闻最后的遗愿。生生世世,永生永世,自己都不会再放开他。 大昭开国仅两年,景谡,这位一统天下、以武开国的铁血帝王,溘然驾崩,享年三十。 不久,天下遂乱。 作者有话说: ---------------------- 第3章 重生 景谡的意识沉沦于痛楚与无边黑暗中,恍若在炼狱火海中、无尽焚烧着他的孽业。 然后,一切感知骤然抽离。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又或许是数十载,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炸裂开的头痛猛地将他拽了回来。 紧随其后的是,身体各处传来尖锐的疼痛,右臂的灼痛撕扯着他的血肉,左侧肋骨处更是带着刺骨的酸痛,肋骨断裂,每一呼吸都牵扯着伤处。 他已经许久未曾受过这么重的伤。 自登基之后,万民跪伏,刀兵入库。即便是早年征战沙场,重伤之际,他也未曾像这般动弹不得,只得生生忍受着钝痛。 对了,他已经服毒自尽,穿肠腐肚的疼痛竟不及此刻灼烧着血肉的疼痛。 所以,这里是无间炼狱? ……合该如此。 他那样对待段令闻,折辱他的真心,漠视他的痛苦,将他囚于别院,最终逼得他饮鸩自尽,最后还掘开他的坟茔,扰了他的安宁,做出那等癫狂悖逆之事…… 如此罪业,合该堕入无间炼狱,受尽世间万般苦楚。 只不过,在他死后,那个新始的昭朝又该走向何方? 朝中不乏有忠勇刚正之臣,可未必能压住那些骄兵悍将和新附的世家大族。他尚未立储,身后无人……他亲手打下的太平基业,是否会因他的骤然驾崩而迅速分崩离析?战火是否会重燃?百姓又是否再陷涂炭? 作为帝王,他无疑是失败而荒唐的。 可即便再来一次,他仍会舍弃江山,去殉一段枯骨。 又或许,若能再来一回…… 忽然间,一阵清脆的鸟啼似穿透浓雾,清晰地钻入耳中,还有……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咳嗽声。 一束光,刺破黑暗。 景谡凝聚着气力,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双眼,可短暂的清醒瞬间被疲惫和钝痛吞没,他无力地阖上眼,而后再度陷入了一片混沌的黑暗。 耳边的鸟鸣和咳嗽声变得遥远而模糊。 “闻闻啊……”一道苍老的叹息传入而耳中。 闻闻。 段令闻幼年父母双亡,他的父亲不堪徭役苦楚,死在归家的途中。母亲从他出生起便被人指指点点,只因段令闻天生异瞳,被传是妖邪转世。得知夫君逝世后,没了夫家倚仗,不久也含怨而终。 在他短暂的一生中,只有两人曾唤他“闻闻”。 其中一人是景谡,而另一人便是段令闻的爷爷。 听到熟悉的名字,景谡再次抬起眼帘,眼前模糊的视线艰难地聚焦,待光线彻底穿透黑暗,映入眼帘的是低矮的房梁和屋顶的茅草。 一间破败的茅草屋。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颤巍巍地挪到床边。 景谡艰难地侧首望去,那是一位满面皱纹、气色灰败的老人,他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服,呼吸极其粗重,应是身患重病。 只愣了片刻,景谡便将人认了出来。 段令闻的爷爷,可他的爷爷早在十二年前病逝了。 见他已经醒来,老人脸上似浮起一丝笑意,他又缓慢地挪移到一旁,将一个边缘有缺口的粗陶碗拿了过来,小心地放在床边一个充当桌子的树墩上 “你醒了啊……”老人说着,又忍不住侧过头低声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把这碗粥喝了吧……家里没什么可以招待的。” 景谡怔怔地看着老人,目光游移在这一间小小的茅草屋中,怔忪之间,身体各处的伤痛清晰地传来。 这是……只有清醒地活着才能感受到的伤痛。 他、他真的回来了?! 上苍竟真的……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 尘封的记忆猛地撞入脑海,大虞二百五十一年,叔父在曲阿县起兵,因而,景谡也遭到了虞朝官兵追捕,身受重伤逃至吴县境内,不慎坠落山崖,沿江飘零,恰巧被段令闻所救。 段家村……段家村! 段令闻! 此时,一股难以置信的狂喜几乎震碎了他的灵魂,他的心脏疯狂地擂动,像是要冲出胸膛,去寻那个朝夕暮想之人。 闻闻…… 他的闻闻是不是还活着! 景谡猛地张开嘴,喉咙却干涩发紧,仅仅一个气音出口。 “呃——!” 重伤的身体,稍一用力便撕扯着伤口,他猛地抽了一口冷气,眉头骤然紧锁,未出口的话语都被碾碎在喉间。 老人见此,便担忧地说了一句:“你这一身的伤,可乱动不得。” 说罢,便轻声咳嗽了起来。他将那一碗稀粥推至景谡身旁,微叹道:“你刚醒,喝点粥吧。” 景谡想张口询问段令闻的下落,可喉咙却干哑至极,一个字都发不出声音来。 他用没受伤的手肘撑起身体,强行坐了起来,目光这才落在一旁的那碗稀粥上。 说是粥,实际上是清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水,只有底部沉着寥寥数粒米。 第5章 景谡用尽力气,才从齿缝间挤出嘶哑不堪的两个字:“多……谢……” 他没有动那碗粥。乱世之下,即便是这样的米水,也极为珍贵。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这间狭小破败的茅屋,贪婪地捕捉任何可能与段令闻有关的痕迹,他的心跳越发剧烈,更是恨不得立即起身往外走去。 老人缓声道:“公子你莫怕,这里是段家村,前几日,我那孙儿路过江边,见你晕倒在岸旁,还有一口气儿……就给背了回来……” “还没请问,公子怎么称呼?”老人又问。 段令闻的爷爷早年也是读过一些书的,还曾经在私塾教过书,只不过,年轻时候得罪了一些人,才不得已举家搬迁至段家村,至此,成为了一户佃农,为地主开荒耕种。 他也不再提教书之事,但在段令闻的父母死后,老人年纪大了,那些地主不断地压榨着工钱,为了维持生计,老人便再度提笔替人写写书信。 景谡神色微忖。上一世,他刻意隐瞒自己的姓氏,化名为江谡,是因为官府在悬赏捉拿景氏之人,虽然段令闻救了他,可他对其并非完全信任。 重活一世,他并不想再有所欺瞒,可此时的他,顾虑的不是段令闻祖孙二人会不会向官府告密,而是自己不想连累二人,更怕段令闻知道他是官府的“通缉犯”而远离他。 就在他思忖之间,门外传来一阵细密的脚步声。 景谡抬眸看去,他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只见一个清瘦的身影大步走了进来,逆着门外傍晚昏黄的光线,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这一刻,万籁俱寂,时光逆流。 段令闻,闻闻…… 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名字,这一个人。 所有的思绪,身体上的伤痛,在看清那个逆光身影的瞬间,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瞳孔中只映出一个人,耳中只听见那逐渐清晰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了进来。 不再是冰冷沉寂的枯骨,也不再是午夜梦回时抓不住的虚影。 一股蛮横的力量不知从何涌起,瞬间压过了撕心裂肺的剧痛。景谡几乎是无意识地、凭借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猛地用手撑起身体,踉跄着站了起来。 “呃啊——!” 身体各处传来的尖锐疼痛,瞬间模糊了他的意识,眼前猛地一黑,一股甜腥翻涌着冲上喉咙。 他根本站不稳。 天旋地转间,他沉重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 “砰!” 一声闷响,景谡双膝失力,重重地跪倒在地,重伤狼狈地跪倒在段令闻身前。 尘土被微微扬起,在昏黄的光影中浮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段令闻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住了,脚步顿在原地,诧异地看向他。而后,他缓缓弯腰,伸出手想要扶起这个人。 景谡缓缓抬眸,他的呼吸屏住,跨越山海般,目光紧紧地看着眼前之人。他的左眼被碎发遮住,要刻意去看,才能发现那金色的瞳孔。 段令闻的手碰到他的胳膊,正欲将他扶起,可忽然间,景谡的身体直直地朝他倾来。明明他的身体看起来重伤无力,可那双手却犹如铁臂般将他箍得极紧。 段令闻彻底僵住了,他被这样一个男子不管不顾地全力抱住,冲击力让他踉跄了一下,差点一同摔倒。 “闻闻。” 老人的话让段令闻猛地回过神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与窘迫,他一时心善将人从江边救起,怎么这人如此……轻浮! “爷爷,他……”段令闻本想直接推开他,他的力气本就比寻常人更大,推开一个重伤的人轻而易举。可还没等他有所动作,这人便因失血晕了过去。 而那双手却仍紧箍着他。 他只得将人扶回竹床上,这才发现,这人身上的伤口崩开了,鲜血直涌,而自己的衣衫也沾了他的血迹。 段令闻退开了几步,他无措地看向爷爷,刚才这个人看他的眼神……那种强烈的情感,让他竟觉得有些害怕。 县里那个地主老爷也会直勾勾地看着他,可那种眼神黏腻浑浊,让人浑身不舒服。 老人看了眼竹床上的人,又瞥了一眼墙角,那是用粗布包裹起来的长条物什,是段令闻将人背回来时,一同带回来的东西。 更确切来说,那是一柄长剑。 老人低垂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闻闻,先帮人止血吧。” 段令闻抿了抿唇,终究还是取来了干净的布条和前几日采的止血草药。他动作利落地解开景谡染血的布条,露出底下狰狞的伤口。箭伤、剑伤交错,新伤叠着旧疤,触目惊心。 昏睡中的人眉头紧锁,薄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唤着什么。 “……闻。” 极轻的一个气音,却让段令闻动作一顿。 日薄西山。 段令闻替他处理好伤口后,便准备着晚饭,晚上吃得很简单,就着中午煮的粥水,还有几个新烙的饼,凑合勉强吃了个半饱。 吃完晚饭,段令闻便向爷爷提起,这几天那地主老爷要几户佃农去山上采茶,他已经应下,回来的时候会稍晚了些。 老人沉默了片刻,他知道那地主老爷打着什么主意,已至天命之人,府中纳的小妾却还一个接一个,曾经还暗示过,想用十两银子买下段令闻。 双儿为奴,再平常不过了。 若非他就这么一个孙儿,若非他识得些字,这村里的人对他还有几分敬重,不然……这由不得他们点不点头了。 段令闻也很厌恶那地主老爷的靠近,他每一靠近,便有一股很浓重的臭味袭来。 可是,爷爷的病需要药,家里已经没有多余的钱买药了。 这次去北郊的山上采茶,工钱比平日多一倍有余。 老人轻叹了一声,他自知已经时日无多了,在这乱世之中,只剩他一人,可如何是好啊…… “爷爷,我会早些回来的……”段令闻又小声补充道。 老人拍了拍他的手,却没再说话。 夜深了一些。 段令闻用茅草在地上铺了个简陋的床,又看了一眼竹床上的人,见他没醒,随即便躺了下来。 这几天,他都这样入睡,因每日忙活,睡意来得极快。 可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似乎感觉一道目光在紧紧地看着他,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昏黄的残烛下,只见一道身影倚在床上,那双眼睛就这么看了过来。 段令闻神色一惊,心脏差点停了一瞬,说起话来还有些磕巴:“你……你醒了?” 他有些后悔救这个人了。 这世道混乱,常有马贼四处劫掠,甚至杀人灭口。见他衣着不凡,段令闻便以为,他也是受那些马贼所害,所以才将人带了回去。 可傍晚时,他看自己的眼神,还有此时……都让段令闻感到莫名的心慌。 “我……吓到你了?”景谡的声音很轻,甚至说得上温柔。他紧攥着掌心,才让自己克制住不将人搂入怀中。 上一世养伤的这段日子,他睡多醒少,并没有在意段令闻夜里在何处歇息。 此时的他,身体虽然很疲惫,可他的眼睛却不舍得从段令闻的身上移走半寸。 他想将人抱入怀中,可现在的段令闻,与他并不相识。 他的每一寸靠近,对段令闻来说,都是一种冒犯。 “没有……”段令闻轻轻摇头。 可景谡的手只稍微动了一下,段令闻的身形便骤然僵了一瞬。 景谡缓缓蜷起手指,他轻声道:“我叫……江谡,还没请问,恩人尊姓大名。” ‘景’字千斤重,此刻,他只能是江谡。再给他一点时间,他会向段令闻坦白自己的身份。 段令闻怔了怔,对他口中的‘恩人’二字还有些不好意思,“我叫,段令闻。” “令闻……”景谡垂下眼帘,又低声呢喃了一声:“闻闻。” 耳尖的段令闻还是听见了,这么多年,只有爷爷会唤他“闻闻”,可他只能假装没听见。 景谡又问道:“我可以唤你闻闻吗?” 从前,只有在床榻上,他才会唤段令闻为“闻闻”,随即,他满意地看着身下的人耳廓通红,甚至于,身体也越发动情…… 段令闻怔了又怔,这个人着实奇怪,好似自己与他相识一般。他别开了脸,支支吾吾地转移了话题:“……你应该饿了吧,晚上留了半个饼,我给你拿。” 说罢,他便起身,忙不迭的去小屋拿饼,又煮了一壶热水。 半晌过后,他将饼和水放在床榻旁,低声道:“家里只有这些了,你将就些。” 景谡没有去看那半张饼,目光依旧胶着在段令闻身上,那双眼眸里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种近乎贪婪的温柔。 “多谢。”他的声音依旧嘶哑。 段令闻摇摇头,站在离床榻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明日我要去北山采茶,会很晚才回来。” 第6章 说罢,便回到地铺处睡下。 这时辰不早了,他明日还得早些起来呢。 作者有话说: ---------------------- 第4章 模糊的记忆 这一晚,景谡几乎彻夜未眠,哪怕身体的疲倦疯狂叫嚣着,可他不肯入睡,不敢入睡。 生怕闭上眼睛再睁开,会发现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他又一场幻梦。 段令闻睡得很沉,白日里的劳作和惊吓耗尽了他的心力。他侧身蜷缩着,背影清瘦单薄,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景谡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心尖的酸痛越发浓烈。 夜很深,很静。 他几乎能听到段令闻清浅的呼吸声,还有偶尔一声无意识的细微呓语。 不知过了多久。 天际微微发白,窗外开始传来鸟啼的声音。墙角的人翻了个身,面向床榻的方向。 景谡知道,段令闻要醒来了。 不知何时开始,段令闻的一些习惯早已刻在了他的记忆深处。 段令闻总是醒得很早,但从不会闹出很大动静,醒来前,会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偶尔……恰好撞入他的怀中。 忆及此,景谡胸腔内忽而一阵灼痛,几乎令他窒息。 就在段令闻醒来的前一瞬,景谡猛地转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耳边传来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接着,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走了出去。 景谡这才极缓地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胸腔内的灼痛因此稍稍缓解,却又被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所取代。 如今,他必须尽快养好伤才是。 段家村偏壤,官府的人搜查要犯,一时半会儿搜不到这边来。 而上一世,他的行踪最终暴露,是因为他的一枚玉佩。 彼时,段令闻的爷爷撒手人寰,可家里甚至拿不出铜钱处理老人的身后事。他便取出了随身玉佩给他,本意是让他拿去换些银钱,好让老人得以安葬。 可不曾想,正是那枚玉佩引来了祸端。 当铺掌柜竟是个识货的,一眼便认出玉佩出处,恰逢官府四处悬赏缉拿景氏之人,那掌柜转头就报给了官府领赏。段令闻惊慌失措逃了回来,官兵穷追不舍,很快便包围了这里。 那时他伤势刚好没多久,带着段令闻强行突围。虽逃脱了追捕,可混乱之中,茅屋被火把点燃,老人的尸身被葬于熊熊火海中。 那时,段令闻脸色惨白如纸,浑身颤抖,却还抓着他的衣袖,哑着嗓子对他说:“对不起……” 可明明,是他的玉佩惹来了祸端。 思绪从回忆中抽离,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景谡闭目休憩了片刻,便起身思忖着如何在这乱世中寻得生机。 毕竟,时间已经过去得太久,一些不大的事情他记得并不太清楚。 再过不久,叔父会带着义军攻打吴县。 上一世,他带段令闻东躲西藏,阴差阳错投身于叔父所在的义军,至此,开始了长达十年的征战之路…… 景谡的目光望向窗外,望向那条土路,静静地等待着段令闻的归来。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原来,一个人的等待是如此漫长。 风吹树叶的簌簌声,村子里的犬吠鸡鸣,屋里老人隐约的低咳声,还有自己心口处的跳动,都如此地清晰。 夕阳西下,天色开始转为昏黄,小路尽头依旧空无一人。 景谡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搁在膝上的手缓缓收拢。 夕阳又下沉了几分,景谡再按捺不住,他撑着身子,缓缓走下地,一步一步挪到门口。 而此时,一道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小路的尽头。 景谡的身体下意识地前倾,目光紧紧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身影渐近,轮廓逐渐清晰。 段令闻似乎有所感应,亦抬眼望了过去。他手里提着一个小布袋,是今日工钱换来的少许米粮。 因而,他今日格外欣喜,步伐也稍快了些。 可与景谡目光相汇间,段令闻的脚步忽地顿了一下,他下意识地低下头来,又用手拨弄了一下左额的碎发,这才加快了脚步。 景谡将他这一连串的细微反应尽收眼底,心口像是被扎了一下。 他扶着门框的手指微微收紧,目光终于垂了下来,直到段令闻走到近前。 “你怎么起了?”段令闻疑惑地问道。 “躺久了,想起来走一下。”景谡抬眸看他。 想早些见到你。 他心里的这句话没有说出口。 段令闻将手里的布袋轻轻往上提了提,便笑着道:“今日东家结了些工钱,我换了些米回来,今日可以熬些稠粥了。” 东家便是县里的地主,方老爷。 今早时,他还担心会见到方老爷,那方老爷每回见到他,眼神总像带着钩子,在他身上逡巡不去,说话也黏黏糊糊,带着一股让人不舒服的劲儿。 有时甚至会假借由头,故意碰碰他的手背或胳膊。 段令闻嘴笨,不知该如何应对,每每只能僵硬地缩着肩膀,把头埋得更低,盼着快些干完活领了钱离开。 幸好今日方老爷并未出现,他顺利做完工,拿到了说好的铜板,一颗紧揪着的心才总算落回了实处。 再干几天的活,和家里攒下的铜钱,便能给爷爷买药了。 段令闻脸上藏不住的欣喜,“我去看一下爷爷,晚些时候生火,很快就能吃了。” 景谡看着他,眸光越发心疼,他不由地伸出手,想要轻抚他的脸颊。 可他的手刚碰到段令闻的发丝,身前之人便下意识后退躲避,脸上多了一丝惊惧。 在意识到眼前之人不是方老爷时,段令闻的面容僵了一瞬,可他无法理解,景谡刚才要做什么…… “抱歉……”景谡也意识到自己的不妥,他轻声道歉,旋即寻了一个借口:“你的头发上,有一片叶子。” 闻言,段令闻这才松了一口气,景谡这人举手投足间都不凡,和那方老爷怎么也不像是同一种人。 倒是自己多心了。 他晃了晃脑袋,又伸手在头上胡乱拍了拍,试图将景谡口中的“叶子”拂去。 “拍掉了吗?”段令闻问道。 景谡看着他的模样,心头酸软,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他上前一步,尽全力稳住身形,而后轻声道:“……还在,我帮你,可好?” 段令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微微倾身,方便景谡动作,“那多谢了。” 景谡再次抬手探近,他的动作像是刻意放缓,指尖先是轻轻拂过段令闻额前的碎发,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仿佛真的在寻找什么似的,在他的发丝间拨弄了一下。 根本没有什么叶子。 他的指腹最终轻轻擦过段令闻的鬓角,带着一丝流连,一丝贪婪,却又克制地迅速收回。 “好了。”景谡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些,“摘去了。” 他垂下的手极快,段令闻甚至都没看清那叶子长什么样,他便又朝景谡道谢了一次。 话落,里屋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段令闻绕过景谡,快步走了进去。 段令闻手脚麻利,很快,一小锅冒着热气的米粥便熬好了。米粒并不多,但熬得火候足够,显得颇为粘稠,又烙了几张杂面饼子。 三人就着昏黄的日影,安静地用着简单的晚饭。 粥很烫,段令闻小心地吹凉了才递给爷爷,杂面饼子有些硬,他便小心撕开一小块一小块的,让爷爷不必费劲咀嚼。 饭后,老人精神似乎稍好了些,靠着垫子,和段令闻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 段令闻总会轻声回应,昏黄的烛光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越发柔和。 景谡坐在稍远处的阴影里,并未插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这么灼热的目光,让段令闻想忽视都难,他稍稍挪了一下位置,只给景谡留下一个后脑勺,这样,自己就察觉不到了。 景谡神色微愣,旋即便垂下了眼帘。 夜渐深,老人起了睡意,很快便沉沉睡去。 段令闻便吹熄了油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摸索着回到墙角那简陋的地铺躺下。他今日似乎格外疲惫,几乎头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 景谡依旧靠在榻上,在黑暗中听着那一轻一重两道呼吸声。 良久,他缓缓闭上眼睛,沉入了无梦的睡眠。 …………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景谡的伤势极快地好转着。 段令闻依旧每日早早起身,傍晚时分带着换来的少许米粮或铜钱归来,然后便开始张罗简单的晚饭。 景谡便在一旁拾掇柴火,或是看着灶膛里的火,不经意间,目光仍会长久地停留在段令闻的背影上。 这日,已至傍晚时分,昏黄的日落将天际染成一片霞红。 景谡站在门口,目光一次次地投向那条土路。往常这个时候,段令闻的身影早已出现在小路尽头。 第7章 可今日,那道身影迟迟没有出现。 起初,景谡以为只是稍晚了些,但天色一寸寸暗沉下去,却仍未见他的身影。 屋里,压抑的低咳声断断续续传来,老人的眼睛也不时望向门外,带着担忧的神情。 景谡回想着前世的记忆,在官兵发现他的藏身之所前,段令闻爷孙二人都相安无事…… 不对,他好像模糊了一段记忆。 景谡的心猛地一沉。那段模糊的记忆,此刻如同挣脱了枷锁,带着血腥气猛地撞入了脑海…… 他倏然想起,上一世,段令闻似乎也有过这样一次迟迟未归。 段令闻回来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魂灵,当时的自己只是不经意靠近,便惊吓得他连连后退,神色极其不安,无数次神色紧张地看向那条土路,像是害怕见到什么人似的。 彼时,他以为是段令闻招惹了马贼。 他虽没有明说安慰,却也立在门口,若有贼人来犯,他定会护二人周全。 不过,那夜并无贼人寻来,之后的日子,也没有。 如今想来,那日段令闻定是遭了什么变故,只是他从未言明。 思及此,景谡再也按捺不住,他转过身来,对里屋的老人道:“老人家,我出去寻他一趟。” 说罢,也不待老人说些什么,便快步走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 第5章 恐惧 北山郊外,暮色渐沉。 段令闻正等着东家发放今日的工钱,可等来的不是前几日的账房先生,而是多日未见的地主方老爷。 面前的方老爷腆着肥硕的肚子,油光满面的脸上堆着令人作呕的垂涎笑容。 “瞧你这模样,在地里刨食真是糟蹋了,只可惜,生了这双眼睛。”方老爷眯着眼睛打量着他。 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低着头,小声道:“方老爷,今日的工钱……还没结,我还等着要……给爷爷买药。” “你家那老棺材瓤子,死了也就死了。”方老爷嗤笑一声,“不如跟了我,保你从今以后吃香的喝辣的。” 段令闻不住地摇头,声音颤抖却坚定:“方老爷……您行行好,结了今日的工钱吧。” 可那方老爷像是听不见似的,他伸出油腻肥短的手指,想去摸段令闻的脸,嘴里一股熏气扑来。 段令闻脸色惨白,拼命向后缩着脖子,躲避那令人恶心的触碰。 方老爷啧了一声,他失了耐心,脸上伪善的笑容瞬间剥落,露出狰狞的面容。他猛地伸手,一把抓向段令闻的手腕,“区区一个贱奴,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手上那滑腻恶心的触感让段令闻浑身汗毛倒竖,恐惧和恶心瞬间压倒了一切。他不知哪来的胆子,猛地一挣,挣脱开他的手,却也因此将方老爷推倒在地。 一瞬间,空气死寂。 周围几个家丁连忙惊恐地将老爷扶起。 方老爷站稳身形,脸上的横肉剧烈抖动着,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淬着毒一般:“来人,给我打断他的手,挖了他的眼!” “是!老爷!”家丁们脸上露出狞笑。 这些家丁平日里就仗着方老爷,欺行霸市,对付一个双儿,还不手到擒来。 段令闻也意识到他犯了大错,得罪了方老爷,那在吴县这个地方,他可就没有活路了。 于是,他连忙跪了下来,乞求方老爷大人有大量,饶了他一回。 “晚了!”方老爷啐了一口唾沫,“贱奴!打,给我往死里打!” 拿棍的家丁高高扬起了柴棍,带着风声狠狠砸下。 恐惧激发了求生的本能,段令闻猛地低头撞开身后一个家丁,挣脱的瞬间就地一滚,险险躲过了那重重的一棍。 柴棍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周围的尘土飞扬。 段令闻慌不择路地想跑,却被另外扑上来的家丁拦住了去路。推搡扭打间,他的脚下被什么东西一绊,摔倒在地,他的手胡乱挥舞,摸到了地上半截断裂的竹棍。 眼看那几个面目狰狞的家丁又扑了上来,他脑中一片空白,握着那竹棍抵挡,胡乱向前一捅! “嗤——!” 扑在最前面的那个家丁动作猛地僵住,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腹部,一截竹棍正正插了进去,鲜血迅速涌出,染红了衣裳。 紧接着,“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段令闻,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沾了血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手中的“凶器”。 方老爷脸上的暴怒瞬间转为惊愕,随即是更加阴沉的狠毒,他指着段令闻,声音尖利刺耳:“你这贱奴竟敢行凶杀人!反了!真是反了!” “我……我不是,没有,我没有……”段令闻几乎失了声,他想解释,可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杀人了…… 意识到这个,段令闻浑身血液犹如逆流,他僵硬地后退着。 剩下几个家丁见状,竟一时不敢上前。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他给我抓起来!”方老爷怒吼道,说着,一口气没上来,重重咳了好几声。 “不是的,不是的……”段令闻失神地喃喃,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在家丁抓住他衣角的一瞬,朝着暮色深沉的北山野地发足狂奔。 回家,他要回家…… 可身后的脚步穷追不舍。 不行,他不能回家,他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 不知跑了多久,双腿已经发麻发抖,他躲在一棵树后,身体不住地颤抖着。 看着手上干涸的血迹,惊恐的泪水骤然滑落。 他杀了人……方老爷不会放过他的,官府会来抓他,他会被砍头…… 爷爷怎么办…… 天色暗沉了下来,段令闻将自己蜷缩起来,仿佛这样,别人就找不到他了。 恐惧与绝望笼罩心头,他将脑袋埋进膝盖里,用双臂死死抱住自己,不敢听周遭要抓他的脚步声,自然,也没有听见另一道声音。 景谡找到他时,只见他蜷在树下,衣袖上还有干涸刺目的血迹。 “闻闻!”景谡快步上前,单膝跪在段令闻身前。他只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非但没有抬头,反而缩得更紧,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带着恐惧的呜咽。 他的手微微一顿,哑声道:“闻闻,是我,景谡。” 心急之下,他说出了本名。 可段令闻根本就没听见他的声音,只低声呢喃道:“别过来,我不是故意的……” 景谡不知道他遭受了什么,温热的手掌极其轻柔地覆上那僵硬的手臂,一遍遍喊着,“闻闻,闻闻……” 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才从膝盖间抬起一点头。 他双目空洞麻木,泪水涌上眼眶,左额前的碎发无意中撇了开来,露出了那只金色的瞳孔。 景谡的心像是被狠狠剜了一刀,他再也忍不住,将段令闻拥入怀中,“是我不好,我来晚了。” 段令闻空洞的双眸终于动了一下,看清来人后,他颤抖地张了张嘴,“我……我杀人了……” 滚烫的泪水,一滴接一滴,洇湿了景谡颈侧的衣襟。那温度灼人,似乎要比前些日子的伤痛还要令他难以承受。 景谡将他抱得更紧,伸手轻抚着他的背脊,“别怕,有我在。” 段令闻的身体不再只是僵硬地颤抖,而是彻底软了下来,他断断续续地呢喃,声音嘶哑得厉害:“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他的话语混乱而无措,像是急于辩解,又像是无法从那个恐怖的场景中挣脱。 景谡的心脏被人狠狠攥住,几乎令他窒息。他难以想象,上一世的段令闻是如何压抑着恐惧,回到家后还要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他收拢手臂,将怀中人更紧地拥住,声音轻缓沉稳:“官府昏聩,只知盘剥百姓,地方豪强也只会欺压良善……闻闻,你没有错。” 乱世之下,为了保全自己,何错之有。 他退开了些,轻轻托起段令闻的脸,再说了一遍:“你没有错,错的是这个世道。” 段令闻抬眸看向了他,神色依旧难掩惶恐不安。 景谡抬起手,拨开了他额前的碎发,指腹轻轻拂过他眼角的泪痕。 段令闻恍然回过神来,这才发现,景谡的目光落在他的眼睛里。 一瞬间,他猛地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就要偏头躲闪,想要用碎发重新遮盖住那只被视为“不祥”的异瞳。 自幼,他便因这双眼睛,遭受了无数的唾弃与谩骂,甚至于……他还因为这双眼睛而落下了寒症…… 景谡将他的动作看在眼里,他缓缓收回了手,膝行着退了一步。随即站起身来,向段令闻伸出了一只手,“爷爷该担心了,我们回家吧。” 段令闻怔怔地看着他,预想中的嫌弃、惊疑的反应都没有出现。 第8章 他看着那只手,又抬眼看看景谡。暮色中,景谡的神情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眼眸沉静如水。 他一点点抬起自己的手,最终,轻轻搭上了那只温热的手掌。 景谡的手立刻收拢,将他的手完全包裹住,稳稳地将他从地上拉起来。 段令闻双腿发沉,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景谡另一只手迅速扶住他的腰身,帮他站稳,随即松开。 两人一步步朝着下山的方向走去。 回去的路上,景谡忽然开口:“我曾读一史书,前朝曾有一位将军,其名范燮,传闻,他生来便与常人不同。” 段令闻茫然地抬起头,侧目看他。 景谡缓了缓,旋即继续道:“范燮将军,目有重瞳,少时饱受流言。他十三岁从军,提三尺剑,纵横捭阖,从无名小卒,到镇国大将军。他历经沙场百余战,敌军闻其名而胆寒,见其重瞳,皆以为天神下凡,不敢直视。后人称其……天赋异禀。” 世人愚昧浅薄,以不可知之事,视为妖邪。 段令闻的眸中多了些光亮,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重瞳……不再视为妖邪、灾祸。 那他是不是也一样…… 两人先是来到了江边,清洗了手上和衣袖上的血迹。 洗去血迹时,段令闻的手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他杀了人,有没有错不是他说了算的,方老爷一定不会放过他的…… 景谡见他目光仍涣散,身体细微颤抖着,便撩起江水,仔细帮他冲洗指缝间残留的血迹。 洗净后,景谡又撕下内衫一角,浸湿了,轻轻替他擦拭脸颊和颈侧的尘污与泪痕。 若是往日,段令闻必不会让旁人靠得太近,可此时,他的所有思绪全被抽离,只剩双眼睛呆呆地望着景谡。 “走吧。”景谡站起身,再次向他伸出手。 段令闻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手放了上去。 景谡将手拢紧,没再放开。 作者有话说: ---------------------- 第6章 虚惊一场 暮色已完全笼罩四野,段令闻步履虚浮,深一脚浅一脚。景谡始终握着他的手,不紧不慢地紧随着他的步伐。 快回到家时,昏黄的烛火从窗棂透了出来。 段令闻像是意识终于回拢,他挣开景谡的手,快步朝着屋内走去。 所幸,方老爷没来,官兵也没来。 段令闻浑身脱了力,几乎整个人瘫软在地,他紧紧抓着门框,才让自己勉强站稳。 “是闻闻回来了吗?怎么这么晚……”爷爷苍老沙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伴随着一阵低咳声。 段令闻张了张嘴,想要回应,可一时间发不出声音来。 “闻闻?”老人又唤了一声。 与此同时,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他垂下的手,抚平了他的惊惶。 景谡朝里屋开口道:“是我们回来了。” 段令闻看了看他,像是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爷、爷爷……是我,今天活计多了些,我回来晚了,今日……没拿到工钱,账房……账房先生说,过几日再结。” 他撒谎了。 若是今日的工钱结了,就够给爷爷买药的钱了。 “咳……没事就好,没事就好……”爷爷又咳了几声,“锅里……锅里还有粥,热着呢,快吃点。” 段令闻低低地应了一声,可脚步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景谡捏了捏他的手心,旋即带着他进屋坐下。 若非此时段令闻受不住惊惧,他便将人直接抱回屋内了。 景谡快步走到灶台边,揭开锅盖,舀了碗粥,而后,又在一旁拿起一个还温热的大饼。 段令闻看着面前的粥和大饼,怔愣了许久,才小口小口地吞咽着几乎尝不出味道的粥。 一滴泪莫名其妙从他眼角滑落。 景谡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见状,他下意识伸出了手,拂去他脸颊上的泪珠。 而这一幕,落在了里屋的老人眼中。 入夜。 景谡让段令闻睡回床榻上,自己则坐在门口处,半倚着门框,双手抱在胸前,静静地看向夜色深处。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 约莫在五月中旬,叔父带着的义军就会攻破吴县,而现在是四月下旬,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月不到的时间。 若按这个时间推算,义军现在已经到了吴县境内。 景谡侧首看向西边夜色。 屋内的段令闻并未入睡,他的神经紧绷,耳朵竖着,周遭夜莺的啼鸣声、远处的犬吠、甚至是风吹过树叶的窸窣声,都让他心惊肉跳,仿佛下一瞬,方老爷就会带着家丁或者官差破门而入。 他的身子蜷缩在床榻上,微睁的眼眸看向了门口处的身影,心里的惶恐不安似乎才稍稍平了几分。 他微微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朝着门口的方向,极小幅度地蜷缩得更近了些。 景谡忽地转过头来看他,稀薄的月光从窗棂处斜斜切了进来,恰好照在段令闻微惊的眼眸中。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那双映着微弱月光、受惊的双眸就这么撞入了景谡的心湖,荡开层层叠叠、无法言说的酸甜苦涩。 眼前的段令闻脆弱得似乎一碰就碎,可在往后的时间里,他上阵杀敌,流血受伤成了常态,却从未在他面前诉过苦痛。 此时,段令闻眼中露出的懵懂依赖,像是无数根丝线,紧紧缠绕着景谡的心脏,牵动着他的悔恨与……爱意。 是爱意。 景谡痛恨自己,为何前世的他总是活在自欺欺人的假象里,他明明在乎着段令闻,却任由那些所谓的规矩、身份,以及那可笑的骄傲蒙蔽了双眼。 段令闻怔愣了一下,昏暗中那双眼睛正望着自己,那目光太过复杂,承载了太多他看不懂的情绪,沉甸甸的,让他心头莫名一紧。 从二人初次相见,便是如此。 景谡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挡住了从门口透进来的月光,他一步步走近,停在了床边,微微俯身。 阴影将段令闻完全笼罩,带着一种令人心安又莫名心悸的气息。 “睡不着?”景谡的声音压得很低。 段令闻抿紧了唇,点了点头,随即想起光线昏暗他可能看不清,又极轻地“嗯”了一声。 景谡没有再多问一句。他在床沿边坐下,并未靠得太近。 段令闻怔怔地看着他,磕磕巴巴说了一句:“怎、怎么了?” “屋内很闷。”景谡的声音很轻,“带你出去透透气,好不好?” 他知道段令闻害怕屋外的风吹草动,可这些声音,离得近了,听得真切了,反而没那么可怕。 段令闻迟疑了片刻,终是缓缓点了点头。 院子里,清凉的夜风拂过,让段令闻的思绪稍稍冷静了些。 两人静静地坐在院子的树下,望着夜空,看着月色,听着风吹树叶的声音。 “你看那。”景谡抬手指向夜空。 段令闻依言,缓缓仰起头,迷茫道:“什么?” 景谡的指尖在夜空下比划着,“这七颗像斗勺的星辰,名为北斗。四季轮转,斗柄所指方位亦变,故有‘斗柄东指,天下皆春;斗柄南指,天下皆夏’之说……” 也就是说,老百姓耕种的历法与这天上的北斗七星息息相关。 段令闻的思绪被他的话所吸引,便循着他的目光望去。 景谡反手撑在身后,望着夜空,忽而笑着开口道:“其实我小时候,很怕黑。” 段令闻侧首看他,像是疑惑,他怎么会怕黑? “不是怕鬼怪……”景谡笑了笑,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继续道:“只是觉得,周围一片漆黑的时候,好像什么都抓不住,喊不出声,也没人听见。” 段令闻问道:“后来呢?” “后来发现,怕也没用,天会黑,也会亮……” 月色下,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直至夜深,段令闻紧绷的神经渐渐松懈了下来。 起初他还强撑着意识,渐渐的,眼皮越来越沉,头不自觉地微微点着,最终歪向了一侧,靠在了景谡的肩膀上。 他的呼吸绵长,陷入了沉睡中,就这样坐在院子里睡着了。 景谡侧过头,借着朦胧的月色,凝望着段令闻沉睡的面容。他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可手臂悬在半空,最终还是艰难地放了下来。 他抬头看向夜空,斗柄南指……吴县很快就要变天了。 他又垂下眼眸,看向身侧之人,心口慢慢被一种酸涩而温热的情绪填满。 无论如何,这一世,他再也不会让段令闻受伤。 良久,他动作极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而后小心翼翼地将人打横抱起。 段令闻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轻哼了一声,脑袋本能地往他温暖的颈窝处蹭了蹭,寻了一个更舒适的位置,便再无动静。 景谡步履沉稳地走回屋内,将人放回到床榻上,拉起薄被,仔细替他盖好。 第9章 做完这一切,景谡没有立即离开,他在床边又静立了片刻,确认段令闻已经睡熟了,才转身守在门口。 次日。 段令闻醒来时,并没有看见景谡的身影,问了爷爷,也只说是天未亮就出去了,屋内墙角处,用布条包裹着的剑也不见了踪影。 这一切看起来,似乎是景谡已经离开了这里,毕竟,他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他压下了心头莫名的低落,随即思忖着,要如何和爷爷解释昨日发生的事情。 就在这时,村头一道身影快步走来,待凑近了些,段令闻才认了出来,是和他一同在方老爷底下做佃农的一个双儿,名为段盼,比他还要小五岁。 “令闻哥哥!”段盼边跑边喊着。 段令闻看向他的身后,并无其他人,便快步迎了上去,“发生什么事了?” 段盼面色惊慌失措,像是受了惊吓,唇瓣失了血色,他紧张兮兮地看向周围,随即压低了声音道:“方、方老爷死了!听说是被一群贼寇杀了,还抢了庄里的钱和粮!” 闻言,段令闻的心猛地一跳,方老爷死了…… 可那方老爷极其怕死,走到哪里,身边的家丁成群,一般的马贼流寇应是没那么轻易近他的身。 “真的……死了?”段令闻还是有些不敢相信,他担惊受怕了一整夜,没想到,那方老爷原来死了,难怪没来找他算账。 “千真万确!”段盼重重点头,脸上惊惧未消,“天还没亮透就传开了!说是昨夜的事,一伙人骑着高头大马,拿着明晃晃的刀剑,直接闯进了方家大宅……他们抢走了银钱粮食!方老爷和他那几个恶霸儿子想阻拦……结果、结果就被杀了!宅子里血流成河,吓死人了!” 段盼说着,身体微微发抖:“听说,那些人自称什么义军……令闻哥哥,义军是什么?他们会不会到我们村里来?我们怎么办?” 段令闻听到“义军”二字,心头也是一片茫然。 他自幼长于乡野,平日里听得最多的不过是官府催粮收税、地主收租,最多还有些山匪流寇的传闻,何曾听过什么“义军”? 他看着段盼惊惶失措的模样,强压下自己心头的震动,伸手拍了拍少年单薄的肩膀,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别怕,他们既然是冲着钱粮来的,想必……想必不会与我们过不去。” 这话说得没什么底气,但段令闻此刻也只能这般安慰对方,也安慰自己。 段盼怔怔地点了点头,脸上的恐惧稍减。 前几年,天灾不断,粮食欠收,像方老爷这些地方豪强,明明仓库里的粮食堆得发霉,却还要趁机哄抬粮食物价,没钱买粮食的,就只能用田地换、用人来换。 因此,方老爷死了,消息传来时,村里除了最初的惊惧,暗地里或许还有不少人感到快意。 死得好,死得好啊! 作者有话说: ---------------------- 第7章 猎物 段家村后面的一处深山野林中。 古木参天,枝叶交错,将大部分天光隔绝在外。 景谡的身影融入林间,悄无声息地移动,手中紧握着一柄长剑,眸中沉静,伺机而动。 灌木丛深处,传来窸窣的异响,带着哼哧的喘息。 他放缓呼吸,循着气味和声响,悄然靠近。很快,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缝隙,他看到了目标。 一头体型极为硕壮的野猪,鬃毛刚硬,根根竖立,一对獠牙外翻弯曲,尖端锐利,隐约可见红色的血迹。 那野猪似乎察觉到了危险,鼻孔喷着粗气,发出威胁性的低吼。 景谡眸光微暗,霎时间,长剑出鞘。 “噗嗤——!” 利刃刺入厚皮,穿透心脏。 野猪发出一声暴怒的凄厉嚎叫,剧痛瞬间激发了它全部的凶性,它猛地扭身,试图用獠牙反扑。 但景谡早已预料到。 一剑刺入,他便毫不犹豫地抽出长剑,身体借势向后急退,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野兽的凶猛獠牙。 野猪越发疯狂地冲撞,没多久,那庞大的身躯轰然一声倒地,震得地面微微一颤。四肢又无力地抽搐了几下,便彻底没了声息。 林间重新恢复了寂静。 景谡低头看向自己的手,眉头微微蹙起。 方才为了一击毙命,那一剑用了七分力,此时,手臂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面无表情地扯开左臂的粗布衣袖,只见原本已经结痂的伤口果然崩裂开来,鲜血沿着手臂流下。 日头升高了一些,林间光线变得稍微明亮。 简单止血后,他没有耽搁,扛着猎物沿着崎岖山路而下。 刚来到山脚下,前方忽然传来几声粗粝的呼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站住!” 五六个人从一旁的小路转出,拦在了路中间。他们穿着混杂的衣裳,有的甚至还套着半件破旧的皮甲,手中拿着大刀棍棒。 为首的是个脸上带疤的壮汉,目光贪婪地盯在景谡肩头那硕大的野猪上,舔了舔粗糙的嘴唇,喝道:“把你肩上的东西留下!” 景谡脚步一顿,他抬眸看向来人,这个刀疤壮汉他认得,是卢信底下的部将。 卢信,是江淮一带发迹的豪强氏族,为人爽朗重义,善于结交天下豪杰。因而,在虞朝的压迫统治下,卢信举旗反虞,众豪杰纷纷响应,加入其部下。 如今,景谡的叔父,景巡,手中兵马不足三百,为了天下大局为重,景巡便与淮南卢信结盟。 卢信此人,的确是重情义,可在大是大非面前,却有些拎不清。以致于,前世正是因为卢信听信谗言,没有出兵援救景巡,景巡带着三千兵力鏖战多日,最终还是兵败虞军,不仅丢了南边的乌伤、治县几地,连自己也战死沙场。 景谡的眸光越发冷淡,他淡淡扫了几人一眼,神色冷冽,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杀伐决断的压迫感,竟让那几个本欲上前抢夺的义军脚步一滞。 “让开。”他的声音不高,听着却像是命令。 那刀疤脸被他这态度激怒,又仗着己方人多,梗着脖子道:“嘿!你这人好不识相,爷几个是义军!拿你的猎物是看得起你!快放下!” “义军?”景谡将肩上的野猪缓缓放下,发出闷响。他活动了一下染血的手臂,语气里听不出情绪,“何时义军也干起拦路抢劫的勾当了?” 卢信治下不严,底下的士卒犹如流匪,攻占城池后,吃喝从不付钱,甚至动辄便是对普通老百姓劫掠抢夺。 刀疤脸被他问得一噎,旁边一个稍显年轻的义军忍不住道:“头儿,这人看起来不好惹,要不……” “闭嘴!”刀疤脸恼羞成怒,挥了挥手中的刀,“少废话!这野猪我们要了!识相的就赶紧滚!” 景谡不再多言,只是缓缓扯开了包裹着剑身的布条。 一股无形的杀气弥漫开来。 那几个义军脸色微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他们也是经历过厮杀的,瞬间便察觉到眼前这人绝非普通猎户。 景谡持剑而立,声音依旧平淡,“想要?自己来拿。” 话落,周遭气氛瞬间绷紧。 就在这时,另一个看似小头目的人拉了刀疤脸一把,低声道:“算了,正事要紧,为口吃的不值当……” 刀疤脸借坡下驴,色厉内荏地瞪了景谡一眼,撂下句狠话:“哼!算你走运,今日不跟你计较!我们走!” 景谡看着几人离去的方向,大抵能猜出,这几人是去吴县探查军情,为义军接下来攻陷吴县做准备。 若非虞军也是军纪涣散,一盘散沙,以这些人的嚣张行头,早被抓住了。 景谡收回了目光,继续扛着猎物回去。 他浑身上下只有一枚玉佩和长剑可以换些银子,剑不能换,玉佩也不能随意换。 所幸这深山老林中,还有些猎物。 有了这头野猪,至少一个月不必担心粮食的问题。 思及此,景谡加快了回去的步伐。 院子里。 段令闻正背对着,心不在焉地拧着一件破旧的粗布衣衫,准备晾到竹竿上。 听到沉重的脚步声,段令闻身形一僵,猛地转过身来,“谁?!” 景谡微微一诧,随即将猎物放在地上,声音放缓了些:“吓到你了?” 段令闻低头看向地上那头皮毛粗硬、獠牙狰狞的野猪,这才意识到,他没有离开,只是去打猎了。 看着段令闻的面色,景谡问道:“你是不是以为,我走了?” 段令闻又是一惊,还有些尴尬,可他向来不善掩饰,便僵硬地点了点头,“呃……嗯。” 景谡上前凑近了些,声音带着几分缱绻:“那下次,无论我去哪里,都和你先说一声。” 他的神色很认真,段令闻只觉得耳根发热,含糊道:“……随你。” 景谡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再多言,转身去处理那头野猪。他动作极为利落,剥皮、分肉,手法娴熟得像一个屠夫。 第10章 段令闻站在一旁看着,目光不由自主落在他手臂处,只见粗布衣袖已被鲜血浸透,暗红一片。 “你的手……”段令闻忍不住出声。 他是知道景谡手臂上有一处剑伤的,虽然说,养伤这些时日,伤口已经结疤,应该开始愈合了,可要制服这么凶猛的野猪,难保伤口没再裂开。 “嗯,好像是伤口裂开了。”景谡假装是才知道这件事。 段令闻抿了抿唇,转身进屋,翻找出仅剩的一点干净布条,又去院子后面,找了些止血的草药,将其碾碎。 随即他走到景谡身边,将东西放在一旁,“先止一下血吧。” 景谡身上的衣裳满是脏污的血迹,有野猪的,也有他自己的,索性,他将上衣脱掉,随手放在一旁。 日光下,他精壮的上身毫无遮掩地显露出来,身上覆着一层薄汗,宽厚的肩膀,结实的胸膛,块垒分明的腹肌,显而易见是常年习武的身体。 他用清水冲洗了身上的血污,旋即看向段令闻,开口道:“闻闻,你帮我一下,好不好?” 之前景谡动弹不得时,段令闻也给他处理过伤口,那时,他还能心无旁骛。可不知为何,此时的他却不敢直视景谡。 段令闻垂下了眼帘,眼神不经意间瞥过他的腰腹下,下一刻,他又立即撇开了眼神,“嗯……好。” 景谡见他眸光四处乱瞥,就是不看他,不经觉得好笑,可笑着笑着,心头又像是被堵住了。 “闻闻……”他不自觉地轻唤道。 段令闻顺口应下:“怎么了?” 景谡沉吟许久,那些翻涌到唇边的话终究又咽了回去,最终只是道:“无事。” 段令闻也没有多问,只是专注地处理他身上的伤口。 清凉的草药敷上去,暂时压下了火辣辣的痛感。 终于包扎妥当,段令闻迅速收回手,语气匆忙:“好了。” 景谡低声道:“多谢。” 两人之间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段令闻霍然站起身来,“我、我去给你拿一件干净的衣裳。” 段令闻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进屋,翻找出一件自己的粗布上衣,递给他时眼神仍有些飘忽。 景谡接过,利落地穿上,空气中那点若有似无的紧绷感似乎也随之缓和了些。 他看着地上处理过的野猪,开口道:“这些肉,还有野猪皮,你看着处置,需要换什么,或是留着自己吃,都由你决定。” 闻言,段令闻一怔,抬眼看向他,“这是你打回来的猎物,我不能要。” 深山老林,危机四伏。狩猎绝非易事,林间不仅有蛇虫鼠蚁,更不知会从哪扑出来凶猛的野兽。 景谡道:“我的命是你救的。若非那日你将我带回来,又悉心照料,我早已曝尸荒野,与性命相比,这些猎物又算得了什么?” 段令闻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他走到那野猪前,仔细估量着。 留下足够几人吃上一阵子的肉,其余的…… 他想了想,道:“这猪油可以熬出来,这些肥瘦相间的,用盐腌了风干,能放得久。剩下的瘦肉和骨头,明日我拿一部分去镇上,去换些钱和盐回来,这张皮子……” 他摸了摸那坚硬粗粝的野猪皮,“这个,换给皮货铺子。” 这样,就有足够的钱给爷爷买药了。 段令闻条理清晰地说着安排,景谡只是安静地听着,末了,颔首笑道:“嗯,都依你。” 说罢两人便忙碌起来,生火熬油,切肉腌渍,动作麻利。 日头渐高时,大部分的肉都已处理妥当。段令闻看着屋檐下挂得满满当当的肉,轻轻吁了口气,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 景谡递过来一碗清水。 段令闻微顿,接过碗,指尖不经意触碰到他的,微微一颤,碗里的水晃了晃。 “谢谢。”他低声说,借着喝水掩去了那一瞬间的异样。 景谡看着他,忽然开口:“明日,我同你一起去镇上。” 作者有话说: ---------------------- 第8章 进城 翌日,天光未大亮,晨间雾气氤氲。 段令闻早早起身,将准备换钱的野猪肉仔细分出一块,约莫五两重,用干净荷叶包好,去村头的段盼家换了一张路引。 要进城就需要路引。 之前在太平年间,或许还没那么严,可自从各地出现反虞的乱党后,各地盘查就变得尤为严厉。 景谡非吴县人,身上更没有什么路引,段令闻便用几两肉暂时借用一张路引。 “段武,年二十二,吴县段家村人。”景谡低声念道。 “嗯!”段令闻点了点头。段武是段盼的哥哥,好吃懒做,在村里是个流氓痞子,平日里很少进城,应当是没有多少人认出来。 景谡将路引收好,旋即抗起那捆沉甸甸的野猪肉和皮子,“走吧。” “还是我来吧。”段令闻低声惊呼一声,担心他又扯开了伤口。 景谡用左臂扛着,并无大碍,“无妨,你方才不是说,村口的段大叔在等着了吗?” 段家村偏壤,要走路进城的话,至少也得一个时辰,因而,村子里的人很少进城。一定要去的话,便坐着村口段大叔的牛车去,一来一回,只需五个铜钱。 段令闻见状,便不再多言,他回屋告别了爷爷。 二人快步朝着村头走去。 村口的老槐树下,段大叔和他的老牛车已经等在那里了。 段大叔是个哑巴,看到段令闻和景谡走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咿咿呀呀地比划着,示意他们快上来。 段令闻快步上前,从怀里掏出十枚铜钱,想要塞给段大叔。 段大叔一见,立刻收敛了笑容,用力地摆手摇头,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啊啊”声,坚决不肯收。 他指指段令闻,又指指自己心口,然后做出写字的动作。 段令闻明白他的意思。 早年段大叔的儿子参军离家,音信艰难,是段令闻的爷爷时常帮着段大叔读信、写信,一分不收。 这份情,段大叔一直记在心里。 可段大叔的生活也不容易,他不收铜钱,段令闻便将一块肉悄悄挂在他的牛车后。 几人乘着牛车朝着城里出发。 老牛迈着沉稳的步子,拉着吱呀作响的板车,缓缓行驶在蜿蜒的土路上。晨雾如同轻纱,尚未完全散去,缠绕在远处的山腰,将连绵的翠色晕染得朦胧。 道路两旁是起伏的田野,这个时节,庄稼刚挂上稻穗牙子,再过两个月,这稻子才成熟。 曾几何时,段令闻家里也有这样几亩良田。父母勤劳,精耕细作,每年的收成交了税后,除了温饱,还能略有盈余。 可也正是因为这田地产出太好,引来了祸端。 县里一个姓钱的地主,不知怎的就看上了他家那几块连成片的肥田。先是派人来“好言相商”,被父亲断然拒绝后,便露出了獠牙。 县衙的胥吏带着地主的家奴,拿着盖了官府印章的文书,趾高气扬地宣布,为了通渠灌溉,要征用他家的地开挖水渠。 而那所谓的“补偿”,只有市价的三成不到,简直是明抢。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据理力争,却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家奴推搡在地,拳脚相加。 那顿毒打,彻底击垮了父亲的身体,从此落下了病根,阴雨天便浑身疼痛。为了凑钱买药,家里能卖的都卖了。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没多久,官府征发徭役的牌子又送到了家门口。 病弱的父亲如何能承受那繁重的苦役? 母亲哭干了眼泪,求遍了亲戚邻里,才凑了些钱想为父亲免除徭役,可那胥吏收了钱,却依旧冷笑着将父亲的名字报了上去。 父亲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来。沉重的劳役和早已垮掉的身体,最终将他彻底压垮。 段令闻望着那片稻田,眼神空洞,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 他不明白,为何勤恳善良的父母会落得如此下场,不明白为何这世道竟能如此不公。 在这个世道,仅仅是活着,便已经很艰难了。 他微微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掩住眼底那片化不开的迷惘与哀凉。 景谡坐在一旁,忽而察觉到他低落的情绪,他拿起一旁粗竹筒制成的水壶,拔开塞子,将水壶递到段令闻身前,“喝点水吧。” 声音打断了段令闻的思绪,他低声道谢,旋即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心头似乎也没那么烦闷了。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几人来到吴县的城门口。 城门洞开,但两侧拒马重重,守卫的兵卒比平日多了几倍。 “无路引者、形迹可疑者,一律扣押审问!敢有冲卡者,视为反贼乱党,格杀勿论!”一守卫大声喝道。 排队等候验查路引的人众多,虽有小声抗议,却也不敢违抗。 第11章 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队伍缓慢地前行着,就在这时,一守卫频频朝这边投来目光,景谡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又在几人不注意的时候,斜睨着那守卫看去的方向。 这才发现,无怪守卫发现了异常,他只看了一眼,便知那斜后方一人行为举止怪异,四处张望,他不像普通乡野村夫,可也不像世家子弟那般冷静从容。 这个人,很奇怪。 两名守卫大步上前,指着那人呵道:“你叫什么名字,路引呢!” 那人被守卫厉声喝问,顿时慌了手脚,眼神闪烁不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连连摆手道:“我、我不进城!我就是路过,看看,就在外面看看……”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连原本小声抱怨的队伍都瞬间安静下来。 在这严查之时,守在城门口却说不进城,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那问话的守卫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厉色一闪,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尖直指那人,“鬼鬼祟祟在此窥探城防,还说不是乱贼探子!来人,将他拿下!” “我真不是什么探子!”那人瞬间慌了神,他刚想转身逃跑,刀刃冷不丁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两名兵卒立即扑上前来,一左一右扭住了那人的胳膊。 那人挣扎着,大声道:“我要见你们的头儿——” 话音未落,一兵卒猛地给了他一巴掌,“啪”的一声脆响,打断了那人的叫嚷。力道之大,打得他头猛地一偏,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血迹。 “吵死了!”那动手的兵卒恶狠狠地啐了一口,“老实点!” 这一巴掌彻底打掉了那人所有的气焰,他被打得眼冒金星,耳朵里嗡嗡作响,随即被守卫拖去关押嫌犯的地方。 经过景谡和段令闻身边时,那人涣散的目光无意中对上了景谡的目光,忽地,他瞪大了眼睛,手无力地朝着景谡的方向伸来,可还是被守卫无情拖走。 景谡眉头微蹙,这个人,似乎认识他。 忽地,一只手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衫。 “快到我们了。”段令闻低声提醒。 两人的路引都没有什么问题,景谡只简单地说了一下籍贯与名字,守卫便将人放了进去。 两人先去了城里的皮货铺。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验看了野猪皮,成色颇好。可官府多次征粮,这生意不好做,几番压价下来,最后只能给个寻常一半的价钱。 段令闻虽然心疼换不了多少钱,可这皮自己留着也没有多大的用,便答应了下来。 接着二人又将一部分瘦肉和骨头卖给肉铺,换了些铜钱和盐。 揣着剩下的钱,段令闻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轻快,“药铺就在前面,买了药,我们就回去吧……” 话音未落,前方街口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和厉声呵斥! “闪开!都闪开!” 只见几名骑兵开道,马鞭挥舞,驱赶着街上的百姓。人群顿时一片惊慌混乱,向两旁拥挤推搡着。 景谡眼神一凛,迅速将段令闻拉向自己身侧,用身体护着他疾步退到街边一个卖杂货的摊位旁。 混乱中,一辆简陋的囚车被马匹拖着,吱呀作响地驶来。 木栅栏里,关着的是一个满面血污的男子,他头发散乱,衣衫褴褛,身上尽是被严刑拷打的伤痕。 押车的虞兵骑在高头大马上,对着街道两旁惊恐的百姓高声宣布:“此人,勾结反贼乱党,按律,押赴东市,当众斩首,以儆效尤!” 话落,百姓们面露惧色,纷纷低头,不敢多看那囚车一眼,更无人敢出声。 那囚车上的人闻言,非但没有露出惧色,反而猛地抬起头,纵然满脸血污,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大笑出声,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我呸!” 他声音陡然拔高,盖过了街上的嘈杂,“狗官!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当今天子昏庸无道,朝廷腐朽不堪,贪官污吏横行乡里!赋税沉重,欺压良善,民不聊生!他们!何曾管过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押车的虞兵脸色大变,厉声呵斥:“住口!死到临头还敢妖言惑众!” 说着便要挥鞭抽打。 那囚犯不顾伤痛,继续嘶声怒吼:“我是不是妖言,天下人自有公断!虞朝气数已尽!卢公举义旗,乃顺天应民!义军,必胜!” 围观的百姓一时怔然。 骑在马上的虞兵脸色铁青,他抬起长刀,手起刀落。霎时间,一颗头颅落下,鲜血飞溅。 作者有话说: ---------------------- 这本特意加了很多心理描写,会不会有些视角混乱(小声问问) 第9章 吃人的世道 义军…… 这是段令闻第二回听到这个称呼,上一次,是义军杀了欺行霸市的地主,而这一回,那囚犯所言,虽惊世骇俗,字字句句却振聋发聩。 这些义军,到底是什么人? 官府将其视为反贼、乱党,是祸乱天下太平之人。 可这天下,早就已经陷入水深火热之中。 看着段令闻怔愣住,似乎是被眼前血腥的场面吓坏了。见状,景谡连忙牵起他的手,想要带他离开这里。 可方才那囚犯所言,无疑是煽动了人心。 这个时候,官兵立即封锁了出路,为首者高声喝道:“我怀疑有乱党藏匿在你们之间,现在!一个个盘查路引,若有可疑者,即刻拿下!” 然而,光是严查似乎还不够,那官兵目光阴鸷地扫过惊惶的百姓,而后,又义正言辞道:“那些所谓的什么‘义军’,不过是一群杀人劫掠、无恶不作的暴民流匪!” 他挥刀指向地上那颗人头,继续道:“看看!这就是对抗朝廷的下场!朝廷剿贼,乃是为了还天下一个太平!从今往后,你们都睁大眼睛看清楚了,若有可疑之人,即刻上报官府,朝廷有赏!若是敢包庇隐匿……哼,就以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话落,周遭一片死寂,谁也不敢先开口说话,生怕被安个乱党罪名。 景谡将段令闻的手攥得更紧,低声道:“别怕,有我在。” 段令闻抬头看他,心中的惊疑暂时压了下来,他点了点头,并没有挣脱开景谡的手。 就在这时,盘查的官兵已经逼近了他们所在的位置。一名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兵卒停在他们面前,微眯着眼睛盯着二人,“打哪来的?” 景谡将二人的路引递上前来,回道:“吴县,段家村人。” 那兵卒没有理会他,只直勾勾地盯着段令闻,命他抬起头来。 段令闻猛地心头一紧,不过他并非什么乱党,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便缓缓抬起头来。 那兵卒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二人的路引,见无异常,便转身要走。 段令闻刚松了一口气,那兵卒忽地又回过头来,问他:“左眼怎么了?” 他的左眼被碎发遮住,若不刻意去看,很难发现异常。 段令闻一怔,低声回应:“我这眼睛,从小就落了毛病,怕光……” 说到底,他这异瞳只在段家村流传开来,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时遭人指指点点。 若是被当众发现,他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 即使,他并没有伤害到任何一个人。 可越是怕什么,便越来什么。 眼看那兵卒要上手,景谡上前一步,将人护在身后,一边拿出所剩不多的铜钱,一边对那兵卒道:“他天生胆子小,您行个方便。” 那兵卒收了钱,掂量了一下,虽不算多,但也抵得上几日酒钱。下一刻,他立即变了个嘴脸,哼了一声:“算你小子识相,办完了事赶紧离开,少在城里晃悠。” 段令闻死死地攥着掌心,那是爷爷的买药钱…… 可此时,他一个字都不能说,只能吃下哑巴亏。 然而,为首的官兵还是发现了这里的动静,骑着高头大马便走了过来,手上的长刀还在滴着鲜血,厉喝一声:“鬼鬼祟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那收了钱的兵卒脸色微变,他连忙收起铜钱,挺直腰板,指着段令闻抢先回道:“禀都头!没什么大事,就是这小子眼睛好像有点毛病,遮遮掩掩的,属下多盘问了两句。” 为首官兵眼神多疑,他居高临下,瞥了眼景谡,最后落在被他半护在身后、低着头的段令闻身上。 他抬起刀尖,指向段令闻,“抬起头来,让老子看看,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毛病。” 杀气混着刀尖上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恰在此时,人群中忽地传来异动,几道矫健的身影猛地拔出长剑,便朝着围堵的虞兵刺去,其中一人冲上前去,夺走地上的头颅,朝着虞兵怒吼道:“狗杂碎!” “是反贼!抓住他们!” 场面瞬间陷入混乱,百姓尖叫推搡,拼命向四周逃散。 第12章 混乱之中,景谡拉着段令闻朝着城门方向奔逃而去。此时,城中已有义军混了进去,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城门必然关闭,到时候,一个人都出不去。 两人连续穿过几条小巷,段令闻边跑边道:“已经离得远了……” 他身上还有所剩不多的铜钱,还能给爷爷抓一两剂药。 景谡没有放开他的手,沉声道:“相信我。” “可是……”段令闻还想说些什么,他的目光瞥向药铺的方向。 景谡明白他的心思,可现在时间紧迫,“闻闻,你听我说,药的事情,以后另想办法,城门若是关了,我们就再难出去了。” 段令闻虽不明白,他为何那么笃定城门会关,可看着景谡凝重的神色,还是不由地点了点头,“好。” 城门处,尚未被方才的动乱波及到,二人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 可就在此时,城内街道传来急促的马蹄声,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吼叫:“都尉有令,关城门!” 话音一落,周遭一片混乱,争着吵着要出去。 那官兵高举长刀,立在城门前,怒喝道:“谁敢闯,杀无赦!” 段令闻身形一僵,他侧首看向景谡,小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 景谡捏了捏他的掌心,沉声道:“城中混入了义军,出了这种事情,他们宁可错杀一千,也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人。” 身后的嘈杂声未停,二人加快了脚步,总算是到了和段大叔约定的地方。 然而,约定之地空空如也,既没有段大叔的身影,连那牛车的身影也消失无踪。 “段大叔?”段令闻心中一紧,四下张望,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的心头越发惊慌,一种不详的预感攫取了他的心神。 景谡眉头紧蹙,目光扫过四周。忽然,他蹲下身来,手指捻起一撮泥土,泥土上面,赫然裹挟着几滴血迹。 见状,段令闻的心猛地一沉,顺着血迹的方向望去,只见那断断续续的血滴延伸向另一条路的深草丛中。 草丛茂密,尤为明显的是一处凹下去的痕迹。 段令闻拨开草丛,眼前的景象几乎让他心脏骤停。 只见段大叔倒在杂草上,额头破裂,鲜血糊了半张脸,一只手死死地朝着那条路上的方向伸去,似乎是想要抓住些什么。 “段大叔!”段令闻踉跄地扑到段大叔身边,四肢百骸犹如被灌入冬日的河水,寒意直直涌上心头。 段大叔已是奄奄一息,胸口只剩微弱的起伏,他似乎听到了段令闻的声音,艰难地睁开肿胀的眼睛,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啊啊”声,颤抖地动着手指,示意他们快走。 景谡看向路上的几道脚印,还有牛车的辙痕,便留下一句:“我去看看。” 他沿着踪迹跟了上去,不远处,三个穿着粗衫的流寇正拼命拉扯着老牛的缰绳。 那老牛的鼻子已经被粗糙的绳索磨得血肉模糊,任凭那三个贼寇如何踢打、拽拉,竟是倔强地不肯挪动半步。 它扭头看向这边,发出哀戚的哞叫。 景谡快步上前,冷冷地扫过那三个贼寇,“人,是你们伤的?” 听到声音,那几人立刻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警惕地望过来,不过只看到景谡一人,脸上顿时露出狞笑。 “哟,又来了一个送死的?”为首那人抽出腰间的砍刀,呵斥道:“识相的赶紧滚!这牛和车,我们爷几个要了!” 景谡眼神一寒,不退反进。 那贼寇呸了一声,恶狠狠地提着砍刀劈来。 景谡脚步越发加快,就在砍刀落下之际,他的身形如同鬼魅般微微一晃,便精准地避开了那势大力沉的一击。 那贼寇一刀劈空,身体因失重而向前踉跄。 刹那间,景谡未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一脚踢中他的手臂,在他手腕脱力之时,一把夺过他手上的砍刀。 只见寒光一闪,锈迹的刀刃被鲜血染红。 “呃啊!”那贼寇惨叫一声,眼睛瞪大,随即缓缓倒在了地上。 剩下的两名贼寇甚至还没看清发生了什么,脸上的狞笑瞬间化为惊骇,二人被他这眼中的杀气和利落的身手震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连忙丢开牛绳,连滚带爬地逃走,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景谡没有去追,这些贼寇死不足惜,只是他现在没有多余的时间。 他拉起牛车,赶着牛朝着段大叔倒地的方向返回。 老牛走回到段大叔身旁,用鼻尖轻轻拱了拱。 段大叔似乎也感知到了老牛回来了,肿胀的眼缝里流出一行清泪,与脸上的血污融合,化作血泪落下。 此时,离得最近的是城里的医馆,可此时,城里已禁止出入。 “段大叔,我、我带你回家……”段令闻慌了神,村里还有个老郎中,平日里多是治些跌打损伤,若段大叔只是外伤还好。 他小心地将奄奄一息的段大叔背起,稳稳地放到铺着干草的板车上。 而后,他拉起牛车,沿着来时路,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段家村的方向赶回。 回去的路上,牛车微一颠簸,段大叔嘴角便不住地呕出黑血来。 景谡扒开他的衣衫,果然,段大叔的胸口处好几处淤黑的脚印,伤及肺腑,可见那几人是下了死手。 段大叔艰难地抬起手,喉里吐出几道气音。 听到声音,段令闻连忙将牛车停了下来,他来到段大叔身旁,哑声道:“段大叔,你撑住,你一定要撑住,我们很快就回到了。” 段大叔只是虚弱地摇了摇头,他极其缓慢地比划着。 可下一刻,又一口污黑的血从他的嘴角溢出,他圆睁着双眼,瞳孔渐渐涣散,最终……那只一直颤抖着、努力比划着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去,重重地砸在车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一切的挣扎与痛苦,都在这一刻归于死寂。 段令闻身形僵硬,瞳孔紧缩,他死死地盯着段大叔灰败的面容,几欲出声喊他,可喉咙像是被人紧紧掐住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一直拖着板车走动的老牛,似乎是感知到了什么,它缓缓停了下来,发出一声悠长而悲戚的哀鸣。 段令闻浑身控制不住地发抖,喉间终于迸出几个字来:“段、段大叔……” 无人回应。 “段大叔!”段令闻颤抖着、嘶声喊道。 依旧只有死寂。 是他……害死了段大叔……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只觉浑身发冷,脑海中忽然涌现出记忆深处的画面。那时,村子里的人骂他是灾星,骂他是妖邪,骂他克死了父母,骂他会害死别人…… “我、我害死了段大叔……”段令闻喃喃自语,声音嘶哑破碎,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对不起,对不起……” 忽地,一双大手将他揽入温暖的怀抱。 “不是你的错,闻闻。”景谡紧紧地抱住了他,沉声道:“害死段大叔的是那几个贼寇,是这个吃人的世道。” 作者有话说: ---------------------- 第10章 无妄之灾 夕阳西沉,残阳如血,将天际的云霭染成一片凄艳的血色。 牛车驶进村子,段令闻将头垂得极低,几乎要埋进胸口。 最先看到他们的,是几个在村口闲聊的老人。看见是段令闻,脸上的笑意僵住了,神色中多了几分嫌恶。 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这……这不是老哑巴的牛车吗?” 旁人附和道:“今早我还见老哑巴赶着牛车出门呢,这老哑巴哪去了?” 几人的目光在景谡的身上停留了片刻,最终落在牛车上那明显的人形轮廓上。 此时,一个在村口玩耍的小孩子也认出来了段大叔的牛车,顿时便跟了上来,嘴里吵着要吃糖果。 可牛车上的段大叔没有回应。 牛车越来越近,随之而来的便是浓重的血腥味。 几人神色凝重地站起身来,也终于看清了牛车上僵硬躺着的人影——老哑巴,段大叔。 待探查老哑巴没了气息后,一道尖锐的声音划破了傍晚的沉寂,“这、这是怎么回事?!” 段令闻浑身一颤,却不敢抬起头来。 而此时,闻声赶来看热闹的人也围了上来,见是段令闻,便没人上前帮忙,看向他的目光有恐惧、有探究,更多的是不加掩饰的谴责。 一农妇问道:“是不是遇上什么祸事了?” 说着,便轻轻拍了拍一旁的小孩子,“去,快去请村长和老郎中过来一趟。” 小孩子懵懂点头,随即快步跑了出去。 “我……我们回来时……”段令闻想解释,却发现喉咙被碎石堵住,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话音未落,便有人冷声打断:“能有什么祸事找上老哑巴,我看啊……准是招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第13章 此话没有明说,却有意无意瞥向段令闻那双妖异的眼睛。 “我就说!早上就不该让他跟着去!”一个男人猛地一拍大腿,像是终于找到了罪魁祸首,“老哑巴就是心太善!非要捎上他!看看,果然出事了!” 嘈杂与谩骂声不绝于耳。 “灾星啊……”人群中,不知谁清晰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声音不高,却像重锤狠狠砸在段令闻的心口,本就没有什么血色的脸上苍白得吓人,他的身体晃了一下,几乎站不稳。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嘶吼,却发现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是啊,就是他,如果不是他,段大叔怎么会死?他们说的……好像都是对的…… 景谡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挡在了段令闻身前。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眼睛冷得像淬了冰,缓缓扫过刚才说得最起劲的几个人。 他身形高大,凌厉的气势瞬间震住了众人。 景谡开口道:“害死段大叔的,是城外杀人的流寇,那些流寇是亡命之徒,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段大叔是不慎遭了他们的毒手。” 嘈杂的议论声骤然一静。 终于,村长和老郎中闻讯赶来。 老郎中检查了段大叔身上的伤,无奈地摇了摇头,“……叫段老二来准备后事吧。” 段老二是段大叔的亲兄弟,和段大叔的憨厚老实不同,段老二这个人是村里出了名的懒汉和无赖,平日里游手好闲,不是窝在村头赌几文小钱,就是琢磨着怎么从别人那儿占点便宜。 听说段大叔出事了,段老二一路跑来,脸上不见多少悲戚,反倒那双眼睛滴溜溜乱转。 看到牛车上的尸体后,他先是一愣,随即猛地扑上去,干嚎起来:“我的亲哥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扔下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啊!” 嚎了几嗓子,他猛地转过身,指向段令闻:“是不是你这个丧门星!我大哥早上出门还好好的,怎么跟你出去一趟就没了?!你说!是不是你招来的祸事!” 他根本不给人解释的机会,嗓门越来越大,既是说给段令闻听,更是说给周围所有村民听。 见段令闻脸色惨白说不出话,他捶胸顿足,对着围观的村民哭诉:“大家给评评理啊,我大哥死得惨啊!” 他趴在段大叔的尸体前哭丧了好一会,忽地,他话锋一转,恶狠狠道:“赔!你必须赔钱!赔我大哥的命!少说也得……也得五十两银子!” 他也知道段令闻拿不出钱,不过,昨日他可是亲眼见到段令闻身旁这人抗着一头野猪回来,估计,现在家里还剩不少呢。 紧接着,他对旁边几个平时跟他一起混日子的闲汉一挥手,大声道:“兄弟们,我不能让我大哥白死!走,去他家看看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有什么拿什么,先抵了我哥的命再说!” 这套撒泼打滚、胡搅蛮缠、趁机讹诈的流程,他熟练得很。 这几人蛇鼠一窝,一听有便宜可占,立刻吆喝着就要往段令闻家冲。 “你们……干什么!”段令闻终于找回声音,嘶哑地喊道。 爷爷还在家里呢,他们这么做,万一出了什么事…… 景谡动作更快,一步跨出,挡在路前,“我看谁敢动。” 段老二跳脚骂道:“你算什么东西?这是我们段家村的事!他害死我哥,赔钱天经地义!” “段大叔之死,与他无关。”景谡冷声重复道:“害死段大叔的,是那些流寇,你若真有胆色,便去找那些流寇报仇。否则,你这般欺压强抢,与那些流寇有何区别?” 段老二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涨红着脸,色厉内荏地嚷嚷:“反正、反正……我大哥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 说着,他忽而将目光放至二人身上,微眯着眼睛打量,“你一个外人,这么帮他说话,该不会是……和他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 段老二故意拉长了语调,带着恶意的揣测和下流的暗示,轻啧了几声,“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一个没人要的双儿……谁知道你们背地里干了些什么龌龊事?说不定就是我大哥撞破了你们的丑事,才被你们……” 这话太过阴毒下作,连周围一些村民都听不下去了,发出轻微的骚动。 段令闻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极致的屈辱与愤怒涌上心头。 景谡的眼神更是冷得骇人,那股在战场上磨砺出的、刻意收敛的杀气骤然爆发出来。他没等段老二说完,身形一动,瞬间欺近段老二身前。 一只手如铁钳般扼住了段老二的咽喉,五指收拢,猛地将他整个人提离了地面。 “呃……”段老二所有的污言秽语瞬间被掐断在喉咙里。 他双脚离地乱蹬,双手拼命去掰景谡的手,眼神这才变得惊慌。 景谡的脸近在咫尺,平日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的是一股强烈的杀意。 冰冷、暴戾,那是在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狠厉。 “你想死?”景谡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令人胆寒的戾气。 瞬间,周遭一片死寂。 那几个闲汉吓得腿肚子发软,一时不敢上前。村民们更是大气不敢出,这可不是打架斗狠,而是真正要杀人的架势。 “江……江谡!”段令闻下意识地惊呼出声,生怕他真的当众杀人。 段大叔已经死了,倘若段老二也死了,那他们真成罪人了。 老村长也反应过来,连忙劝好,“先放下,先放下……段老二这人就是这样,口无遮拦的。” 景谡看向段令闻,这才将段老二掼在地上。 “咳!咳咳咳……”段老二摔在地上,捂着脖子大力地咳嗽着。 村长见状,看了看不成器的段老二,随即唉声叹气地让旁人赶紧将段大叔的遗体安置好,最后,才叫众人散去。 一场风波过去,景谡在旁人的目光下,牵起了段令闻的手,而后一步步往家的方向走去。 围观的人看在眼里,加之方才的举动,一些人心里多少起了几分猜忌。 躺在地上的段老二被人搀扶着坐起,他捂着脖子,阴恻恻的目光死死剜着段令闻和景谡离去的背影。 旁边一个平日与他厮混的闲汉凑近了,低声劝道:“段老二,算了……人死为大,我们几个兄弟凑了点钱,好歹把丧事办了。” 段老二一把抓住旁边人的胳膊,声音嘶哑难听:“算了?!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 他眼睛转了转,忽地抬头道:“……官府不是张贴了告示,说要抓什么反贼乱党?听说赏银可不少!你看那小子……那狠劲,哪点像个猎户?我看他八成就是!” 那闲汉一听,脸色顿时白了,连忙压低声音急道:“老二!你可别瞎琢磨!那些官兵可不是什么善茬,他们抓人不管青红皂白的!到时候赏银拿不到,再把我们当同党一块儿抓进去,那可不是闹着玩的!沾上这事,不死也得脱层皮!” 另一个也凑过来劝:“就是啊老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们懂个屁!”段老二猛地甩开他们的手,眼睛因为怨恨而发红,“那人来路不明,身手又那么厉害,不是反贼是什么?这可是现成的功劳和银子!” 他揉着发痛的脖子,景谡方才那冰冷的杀意让他恐惧,但此刻报复的念头和赏银的诱惑压倒了一切。 “他再厉害,能厉害过官府的刀枪?”段老二啐了一口,他又看向旁边犹犹豫豫的几人,问道:“平日里,我大哥对你们算不错了吧,现在他死得不明不白,你们就不想替我大哥报仇?就不想拿笔赏银好好过日子?” 见几人眼神松动,段老二继续道:“到时候赏银下来,咱们兄弟几个平分!足够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了。” “可是……无凭无据,怎么证明他是不是乱党?”有人问道。 段老二咬了咬牙,“我说是,他就是!” 作者有话说: ---------------------- 第11章 杀官兵 暮色沉沉,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屋内的咳嗽声传来,段令闻快步走了进去,见老人半躺在榻上不住地咳嗽着,便连忙斟了一杯水递过去。 老人喝了水,待缓过气来后,先开口问道:“今日,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段令闻不想让老人担忧,小声道:“就是……就是城里盘查得严,没……没来得及买药。” 屋子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良久,老人叹了一口气,他轻轻握住段令闻的手,“方才,段盼那孩子慌慌张张跑来,都跟我说了……” 方才村口处的动静,段盼即便是有心帮段令闻,也不敢过去,只好将这一切告诉了他的爷爷,可老人下地艰难,只期盼他能平安回来。 段令闻猛地抬起头来,神色无措。 老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浑浊的眼神里带着无奈与疼惜,“段老大没了,是不是?还有……他们说你……” 第14章 后面的话,老人不忍再说下来,只是更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这一刻,所有的伪装土崩瓦解。 段令闻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一滴滴落下,他低着头,声音压抑而痛苦:“段大叔……段大叔为了等我们,才被贼寇打死了,就在城外,就在城外……要是我早些出来就好了……” 他开始怪自己,为什么要和皮货铺的掌柜说价,白白浪费了那么多时间,要是他早点出来,是不是就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了。 村里的人说他是不祥,说他是灾星,说他总有一天会害死别人…… 这一切,似乎都应验了。 悲伤、恐惧、自责和委屈攫取了他的心神,他的身体颤抖着,滚烫的眼泪沿着脸颊一滴滴落下。 老人轻轻拍着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慰着。 一道身影沉默地立在门外。景谡并未进屋,段令闻的声音与眼泪像无数根针,细细密密地扎进景谡心口最柔软的地方。 翌日,天刚蒙蒙亮。 老人一夜未眠,他将段令闻唤到榻前,从枕下摸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十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闻闻。”老人的声音沙哑无力:“把这些……再去拿些盐,给段老大家送去。” “爷爷……”段令闻喉咙哽咽。 老人用力将布包塞进他手里,枯瘦的手指微微颤抖,“段老大……走得惨,段老二是指望不上了。这点东西,不多,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让他,让他一路走好。” 老人说着,别过头去,又是一阵压抑的咳嗽。 段令闻攥紧了那块小布包,重重点了点头,随即快步出了门。 清晨的村子还很安静,但偶尔遇上村民,看到他走向段老大家的方向,都下意识地避开目光,或加快脚步,或转身装作没看见。 段令闻低着头,走得越发的快。 段大叔家低矮的土屋前,已经简单搭起了灵棚,白色的粗布凄清地飘着,院子里只有几个老村长安排来帮忙的人,却没有看见段老二的身影。 他站在院门口,脚步踌躇,一时不敢进去。 就在此时,院子里的张寡妇看见了他。 张寡妇和段老大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非要说关系的话,只能说是一段孽缘。 年轻的时候,段老大老实憨厚,能说会道,两人也算得上青梅竹马。只不过后来,段老大去了一趟徭役,被人烫伤了喉咙,回来时成了个哑巴。 张寡妇的父母不同意她嫁给一个哑巴,便不顾她的意愿嫁给镇上一个乡绅做小妾。 得知此事后,段老大一度一蹶不振,过了好几年,他才在旁人的劝说下娶了一个双儿,还生了一个儿子。 只不过,那双儿命薄,生下孩子后,没多久便死了。 又过了几年,张寡妇的丈夫也死了,她便回到了村里。其实,二人心里都放不下对方,旁人虽有些闲话,但日子总是自己过的。 张寡妇几次暗示,可段老大觉得自己成了个哑巴,不想再耽误别人。 结果,这一蹉跎便是数十年。 张寡妇得知段老大身死,几乎哭了一夜,眼泪已经流干。看见段令闻时,她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段令闻鼓起勇气,慢慢走过去,将那个小小的布包递到她面前,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这是我们的一点……一点心意……” 张寡妇的目光落在那个小小的布包上,又缓缓移到段令闻苍白愧疚的脸上。她沉默了很久,没有接过那块布包,哑着嗓子,极其艰难地说道:“进去……给你段大叔,磕个头吧。” 村子里的闲言碎语她听了不少,说什么是段令闻这个灾星害死了段老大…… 这些,她只听得难受。这么多年,流言蜚语从未停过。 要说她不怨段令闻吗? 是怨的。 毕竟,段老大的死的确和段令闻有关,可真正杀死段老大的是这个人咬狗的世道,是那可怕的人心。 段令闻点了点头,随即将那布包放在一旁,快步走了进去。 他看了看冰冷的棺木,眼眶微红,郑重地跪了下去,磕了三个头。 离开的时候,段令闻匆忙瞥了一眼,段老大家的老牛不见了,可他不敢多问,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与此同时,另一边。 景谡一脚踹倒一个闲汉,冷声质问:“段老二在什么地方?” 这闲汉便是长年和段老二混迹在一起的人,只不过胆子比其他几人要小,见段老二非要去报官,他找了个借口脱身,正巧遇见了景谡。 面对景谡的问话,这闲汉一开始什么也不肯说,直到景谡动了手,他才说了真话:“老二他、他去报了官,你还是快点离开我们段家村吧……” 闻言,景谡眉头紧蹙,他早看出来段老二这种人不会善罢甘休,却没想到,段老二这个人比他想象得更要无耻恶劣。 这个时间,想要阻拦,已经迟了。 景谡转身离开,回到段令闻的家中时,只见他正在院中劈柴。 他眉头紧蹙,思忖着对策。 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段家村,先找到叔父所在。可是,一旦他离开了,若是发生了什么变故,他定然后悔莫及。 段令闻将劈好的柴火放到一旁,刚起身,景谡便拉着他的手走到一旁,神色凝重道:“闻闻,有一件事,我想和你说。” “什么事?”段令闻不解道。 景谡一字一句道:“段老二今日一早就去报官了,他想让官府以乱党之名将我抓起来。” “他、他怎么能……”段令闻猛地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随即,他连忙将景谡推开,“那你快走,先离开村里。” 那些官兵抓不到人,应该就会离开了。 景谡轻轻点了点头,他深深地看向段令闻,开口道:“我知道,现在这个时候说这些不太适宜,但我还是想问你一句话……” 段令闻满脑子是那些官兵,昨日城里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他着急得想替景谡收拾东西离开。 景谡却一点儿都不着急的样子,他攥着段令闻的手,认真道:“闻闻,等我回来,我们就成亲,好吗?” “嗯……”段令闻下意识回了一声,待反应过来时,他整个人僵在原地,方才的焦色瞬间被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话碾得粉碎,脑子里嗡嗡作响,一片空白。 “你……你说什么?”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耳根迅速染上一层绯红。 景谡神色认真,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沉声道:“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突然……” 但是,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段老二为了报复他而去报官,简直是愚蠢至极。 上一世,官兵来到段家村,抓不到乱党,便将村子里的人抓走拿回去交差。可以说,只要官兵一来,段家村便难逃一劫。 他要做的,便是将这一切扼杀在摇篮里。 “可、可是……”段令闻的舌头像是打了结,语无伦次,“为什么……突然说这个?现在、现在这么乱……段老二还去报了官,你……你还是先走吧?” 他猛地抽回手,推景谡赶紧去收拾东西,先离开段家村再说。 景谡没有逼他立即做下决定,他只拿走了屋内用布包裹着的剑,离开前,他看了眼低着头的段令闻,而后缓缓上前,将他抱入怀中,轻声道:“我很快回来。” 段令闻呆呆地点了点头,他缓缓抬起手,颤抖着抱了回去,“你小心些……” 察觉到他的动作,景谡的唇角极轻地向上扬了一下,这更坚定了他的决心。 景谡离开段家村后,并未远走。 他停在一条必经之路的茂密林地,寻了一处既能俯瞰小路、自身又极隐蔽的高地。 时间一点点流逝,景谡扯下长剑的布条,绑在自己的手腕处。 他身上的伤并未完全好,只能速战速决。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终于,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景谡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收紧了半分,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显。 不过,在拐角处出现的只是一个寻常的农夫。 那农夫挑着担子,慢悠悠地走过,景谡搭在剑柄上的手指缓缓松开。 下一刻,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传来。 尘土扬起,段老二几人跑在最前面,几人累得满脸是汗。而身后是六个骑在马上的官兵,为首一人还在不断催促,“快点!走快点!” 一旁的闲汉实在是累得走不动了,他扶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地哀求道:“官爷,容小的们喘口气……实在、实在是走不动了。” 马上的官兵眉头紧锁,脸上满是不耐烦,鞭子在空中虚抽一记,发出刺耳的破空声,“耽误了抓人,老子把你们全当反贼处置!快走!” 段老二也累得够呛,但一想到赏银,又强挤出谄媚的笑容,喘着粗气道:“官爷息怒,息怒……就在前面,拐过这个弯就能看见村子了,那反贼肯定还在……” 第15章 他的话戛然而止。 只见一道黑影,猛地从上方飞扑而下,刚才还满脸不耐烦说话的官兵,此时震惊地看着胸口处的血窟窿,而后无力地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有埋伏!” 作者有话说: ---------------------- 第12章 反抗 狭窄的路上,惊呼声骤起。 段老二看清景谡的面容后,尖声道:“是他,就是他!官爷,你们快抓住他!” 景谡眉头微蹙,没空去管段老二几人,他一个箭步蹿上前,单手猛地抓住马鞍,利落翻身上马。 “拦住他!别让他跑了!”剩余五个官兵骑着马,挥刀挺枪着从前后包围了上来。 霎时间,剑光闪烁。 景谡一拉缰绳,胯下马儿人立而起,将正前方官兵骑的马儿逼退几步。 下一刻,他趁势双腿猛夹马腹,马儿向前猛冲,他的身体猛地向一侧倾斜,右手长剑借着马匹冲势,寒光凛冽,剑势自下而上猛然挥出! 鲜血飞溅。 身前骑兵惨叫一声,手中兵器脱手,身体一歪,直直地栽下马来,震起一地尘土。 “我的娘嘞!这、这……”一个闲汉吓得脸色惨白,双腿一软,瘫软在地上,只想快点逃离这里。 段老二心里也慌,不过,这个时间不能走,要是他们走了,官兵将景谡这人拿了下来,那他们半分赏银都拿不到,他死抓住那闲汉的腿,强装镇定道:“慌什么!他就一个人。” 几个人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声。 眼见已经折了两个弟兄,剩下的四个官兵包夹过来,同时出手,两人攻击腰腹,两人攻击后心。 此时,景谡腹背受敌。 他神色微凛,几乎在同一瞬间,他猛然后仰,腰背紧贴在马上,那官兵的马刀和长枪几乎贴着他的身体掠过。 见他躲避,官兵的长刀立即向下压去,试图将他斩于马上。 景谡手腕翻转,手中的剑将几人的兵器挡住,而后猛地一用力,将其震开。借着这股力气,他的身体骤然坐直,左手一扯缰绳,马儿原地一个急转。 两侧夹击的官兵措手不及,攻势一滞。 景谡眼中寒光一闪,右脚猛地脱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将一侧的官兵踹得离鞍飞起,重重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一时没了声息。 攻击未停,手中长剑划出一道寒光。 左侧一名官兵慌忙横刀格挡,却只觉得一股巨力从刀上传来,虎口瞬间崩裂,马刀脱手飞出。剑势未尽,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胸骨震裂,惨叫着翻落马下。 眨眼之间,合围之势已破,六名官兵已去其四。 见此情形,一旁的几个闲汉再顾不上什么赏银,连滚带爬逃跑,再晚一点儿,小命,估计都没了。 段老二还强自镇定地蹲在原地,指望剩下的官兵能扭转局势。可当他看到又一名官兵被景谡一剑了结时,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也彻底破灭。 “呸!真是一群废物!”段老二又惊又怒地啐了一口,赏银眼看是没指望了,再待下去,等官兵死光了,下一个就轮到自己了。 贪念终究敌不过对死亡的恐惧。 段老二再不敢多看,手脚并用地爬进路边的深草丛,然后发足狂奔,很快也消失在林木之间,逃之夭夭。 小路中央,尘埃渐渐落定,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景谡翻身下马,确认这几个官兵都没了气息后,一直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弛。 可紧随而来的是,旧伤的撕扯所带来的剧痛与脱力感瞬间涌了上来。他闷哼一声,以剑拄地,右腿不受控制地一软,单膝重重跪倒在地。 血液顺着他的手掌心留下,景谡手腕处的布条已经全部被鲜血染红,他回头看向段家村的方向,思忖良久,还是转回了头。 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而后将路上官兵的尸体踢到密林深处,做完这一切,他翻身上了一匹看起来最为健壮的马匹,扯动缰绳,调转马头,面向西方。 离开前,他再次回头,深深望了一眼段家村的方向。 “等我回来……”景谡轻喃一声。 马蹄声碎,踏起一路尘烟。 七日后,段家村。 段令闻这几日外出帮人通沟渠,工钱不多,但聊胜于无。 回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累了一天了的他还没回到家,远远地便见一道身影朝他家中走去。 一开始,他还以为是景谡回来了,可很快,他便发现不对劲。 那人的身影鬼鬼祟祟,似乎是在找什么人,而且,从背影来看,这人好像是村口的……段老二! 段令闻眉头紧蹙,加快了脚步,气没踹匀,便大声喊道:“你在找谁!” 段老二像是被吓了一跳,这几日他躲进了深山里,昼伏夜出,就怕景谡回来报复他。 在听说景谡根本没回来过段家村时,他才松了一口气,可紧接着便是懊悔!那日,他就不该跑那么快,景谡那小子肯定是被剩下那几个官兵抓了去,这下好了,赏银没拿到,还赔了一头牛。 他没想到,那些官兵真是黑啊!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 段老二便将这一切归咎于段令闻身上。 要不是段令闻捡了个煞神回来,要不是段令闻害死了他大哥,哪有今日这些事情。 段老二留了个心眼,假装和声和气道:“姓江那小子没回来?” 段令闻握紧了手中的锄头,压下惊慌的神色,“关、关你什么事?” 段老二眯起那双眼睛,上下打量着段令闻,心里越发笃定景谡肯定是回不来了。 他胆子顿时壮了不少,往前逼近一步,脸上挤出一种假惺惺的笑意:“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这不是关心你吗?姓江那小子来历不明,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现在好了吧?惹出这么大的祸事,他自己拍拍屁股跑了,留下这烂摊子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贼溜溜的眼睛往屋里瞟,似乎在掂量着能捞什么油水。 段令闻将锄头握得更紧,挡在门前,一言不发。 段老二收起了笑意,终于露出了真实目的,“这几日山里苦,我这大老远来,怎么也是客,给我随便来点酒肉招待一下吧。” “没、没有……”段令闻低声回道。 “没有?”段老二脸色一沉,恶狠狠地威胁道:“我告诉你,你害死了我大哥,就给我乖乖赔钱!没钱,那就偿命!” 闻言,段令闻心头一疼,他知道段老二是在讹诈,可一想到段大叔,他的心头还是难掩愧意。 段老二得意地哼了一声,以为自己拿捏住了对方。他甚至试图伸手去推搡段令闻,想强行闯进屋里。 就在此时,段令闻挥起手中的锄头,重重砸在段老二身前的泥地上,“滚开!” 段老二被吓退了两步,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段令闻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狠劲:“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拉你一起死!不信你就试试!” 他死死盯着段老二,眼神从未有过的凶狠。 退一步,就是任人欺辱,既然退无可退,那便大步向前。 段老二被这股狠劲镇住了,他欺软怕硬,虽说段令闻是个双儿,但发起狠来,力道比男子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还真怕段令闻发疯扑上来。 可就这么走了,显得他多窝囊。 于是,他脚步往后撤了,嘴上却没停下,骂骂咧咧道:“早知道当年那一脚就该再狠点,也省得你活着祸害人!克死自己爹娘不够,还来害死我大哥!” 这些恶毒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狠狠扎进段令闻的心口。 段令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当年是段老二一脚将他踹入湖中,那是在寒冷的冬日,湖里的水冰冷刺骨。他不知怎么爬上岸来,也不知怎么回到家去,只记得那天很冷很冷,落下水后,他害怕得想喊,可冰水不断地灌入喉腔,很疼…… 也因为这一遭,身体也落下了寒症……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才遏制住扑上去和段老二拼命的冲动。 “……晦气的东西!”段老二还在不依不饶。 在段老二还在喋喋不休的咒骂声中,段令闻动了。 他抡起锄头狠狠砸向段老二的手臂,只不过,他用的是棍子那一边,还没想要段老二的性命。 段老二懵了一瞬,手臂上的疼痛袭来,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根本没想到,段令闻真敢动手。 段令闻没有停顿,积压了多年的所有委屈、愤怒和恨意全部释放出来,他疯狂地殴打着段老二,“闭嘴!闭嘴!闭嘴!” 一开始,段老二还想反抗,但他很快发现,盛怒之下的段令闻力气大得惊人。他只能徒劳地用手臂护住头脸,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和求饶:“别打了!哎呦!疯了!你疯了!” 第16章 听到动静的老人从屋内颤巍巍走了出来,连忙抬手阻拦,“闻闻……” 段令闻的动作一顿,立即像做错了事情似的停了下来。不过,他偷偷将锄尖对准地上的段老二,小声威胁道:“再让我看见你靠近我家,我就用这个,刨个坑,把你埋了!” 闻言,段老二连忙应是,随即连滚带爬,也顾不得浑身疼痛和狼狈,手脚并用地逃离了段令闻的家。 看见他终于走了,段令闻方才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他扔下锄头,快步上前扶住老人,“爷爷,你怎么出来了?” 老人枯槁的手抓紧了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没伤着你吧?” 段令闻摇了摇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他、他走了……以后他再来,我就打到他不敢来为止。” 老人抬头看了看天,浑浊的眼神暗了下来。 这个世道,太过良善,只会任人欺凌。 作者有话说: ---------------------- 第13章 义军 五月中旬。 景谡投靠于卢公麾下,有了叔父景巡的推举,卢公借了一千兵马给他,令他三日内攻下吴县。 血战仅持续了半日,吴县的城门便被攻破。 义军涌入城中,与负隅顽抗的虞军展开了激烈的交战。最终,城门的虞字旗被斩断抛下。 城头之上,残烟未散,已然换上了义军的卢字旗帜,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 守城易,攻城难。卢信此时已经入住吴县,手中还有上万义军蓄势待发,赶来支援的虞军听到消息,头也不回地举旗离去。 吴县,就此易主。 很快,吴县陷落的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四方。 “听说了吗?城门被破了!” “是那些反贼……不对,听说,那些人自称是义军,是义军打进来了!” “老天爷啊……这、这可如何是好?” 田间地头,村舍院落,人们交头接耳,神色难掩惊疑与恐惧。 对他们而言,“兵”与“匪”往往只有一字之差。 往日官府的盘剥固然可恨,但至少维持着表面的秩序。如今这秩序被打破了,来的是一群号称“义军”的兵马,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来解救黎民百姓的,还是换了一拨人来抢掠的。 “那些当兵的,哪个不是杀红了眼就六亲不认?”有老人唉声叹气,回忆着早年战乱的惨状。 “听说他们杀了县令,会不会接着就来咱们村里……”妇人紧紧搂住孩子,眼中满是忧虑。 “快!快把粮食藏起来些!值钱的东西都埋好!”更有甚者,已经开始慌乱地收拾家当,准备躲进山里避祸。 一种无声的恐慌悄然蔓延开来。 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原本还在外劳作的人也都匆匆回家,村子里显得比往日冷清了许多。 人们既不敢公然议论,只能透过门缝窗隙,竖起耳朵听着任何可能传来的马蹄声或喊杀声。 在这改天换地的当口,他们这些升斗小民的命运,只不过是水中浮萍罢了,飘摇不定。 五月的日头已经有些毒辣,段令闻正挽着裤腿,赤脚踩在浑浊的渠水里,奋力清理着堵塞的淤泥。 汗水沿着他的脸颊滑落,混入渠水中。 正当他专注干活时,主家匆匆走来,脸上带着惊慌,老远就大喊道:“别干了,别干了!” 段令闻直起腰,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胡乱抹了把额上的汗后,小心道:“东家,这淤泥结实了些,我很快就干完了……” “干什么干!命要紧!”主家急得跺脚,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听见,“那些义军打过来了!天知道他们会干什么!赶紧回去关好门,躲起来!工钱我过几天一起结给你,快走快走!” 今年这块地方的收成还不错,许多人都舍不得这些粮食,不然早收拾包袱离开避难了。 段令闻的心猛地一沉。 又是义军…… 他也顾不上多问,连忙点头,胡乱擦了擦脚,穿上草鞋,拎起锄头就往家跑。 乡间小路上,段令闻走得又急又快。 身后忽而传来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且越来越近。段令闻低着头,心头一阵乱跳,不敢回头张望。 “闻闻。” 一声低沉而熟悉的轻唤传来,段令闻猛然转身,抬眸望去,只见景谡骑着一匹神骏的黑马而来。 阳光映衬在他的侧颜上,愈发衬得他面容俊朗。他的眉眼深邃,鼻梁高挺,下颌紧绷,透着一丝未散的杀伐之气。 他似乎是匆忙赶来,几缕墨色的发丝从额际散落,被汗水濡湿,又被风轻轻吹开。 景谡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停在不远处,目光却紧紧地看向二人。 段令闻余光瞥了一眼,不由地心头一怵。 回眸间,景谡已经利落地翻身下马,他伸长了手臂,一把揽住段令闻的腰,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声音比平日沙哑,却又像是如释重负,“我回来了……” 段令闻还有些懵,虽然景谡曾向他许诺,会尽快回来。可在段令闻的心中,三餐温饱和爷爷的身体才是重中之重,所以,他其实并未将景谡的话放在心上。 而对景谡来说,这大半个月来,每时每刻他都恨不得回到段令闻的身边。 如今,吴县攻破,天下纷争开始,景谡再也不愿与他分离。 两人一马走在路上,很容易引起旁人侧目。 尤其是身后几道灼人的目光…… 两人身后,是几个身着轻甲,随身配剑的男子。 能佩剑的人,身份不凡。 为首一人名为邓桐,是景谡的伴读与护卫,更是自小一起长大的挚友。之前官兵捉拿景氏之人时,是他用命替景谡阻拦了部分追兵,后来他身受重伤时,所幸找到了义军所在地。 看见景谡平安,邓桐无疑是最高兴的人。 因此,在景谡向卢信借兵攻打吴县时,在其他将士犹豫之际,邓桐毫不犹豫随公子冲锋陷阵。 短短半日,吴县就被攻破,景谡当之无愧是功劳最大的人。 卢信当即决定要为其摆一席庆功宴,只不过,景谡委婉拒绝,而后骑上昔日的马,便出了城门。 邓桐几人为了保护公子安危,便也跟随而来。 然而,景谡急急忙忙来见的人竟只是一个农夫,直到看见两人抱在一起时,邓桐几人瞬间倒吸了一口气。 几人都跟在景谡好几年了,从未见他与任何女子或双儿有过近身之举,今日若不是亲眼所见,他们是万万不敢相信。 一时间,他们竟没敢跟上去。 景谡自然也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他缓缓回头,却见邓桐几人连忙避开了目光,看天,看地,就是没敢与他对视。 “他们是什么人?”段令闻小声问道,他担心景谡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仇家。 景谡轻轻笑了笑,并未隐瞒,“他们是义军,卢公麾下的义军。” 段令闻一愣,神色顿时紧绷起来。 “我也是义军。”景谡看着他,不再有所犹豫,来之前,他便决定坦白自己的身份:“我的真名叫景谡,荆楚景氏,景谡。” 荆楚景氏,是几百年前的王公贵族,虽然在虞朝的统治下渐渐没落,可毕竟根基还在,在荆楚一代,依旧是个地方豪强。 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他并不知道荆楚景氏是什么人,但景谡口中的义军,他是听得一清二楚。 朝廷向来将义军视作十恶不赦的反贼、祸乱朝野的乱党,段令闻心中虽存着一丝疑虑,或许义军并非如朝廷说得那么可怕,可当真正的义军出现在眼前时,他心头还是慌乱了一瞬。 “我叔父在曲阿县起兵,为了躲避官兵追捕,我一路逃亡至此。”景谡解释道:“此前隐瞒身份,实是迫不得已,我并非有意欺瞒于你。” 段令闻脑子乱作一团。 景谡上前一步,可看着段令闻紧张的神色,他又收回了脚步,他放缓了声音:“闻闻,你比我更加清楚,这些年来,朝政混乱,吏治腐败,连年苛捐杂税层出不穷,虞朝气数早已走向末路。” “义军,并非是谋逆,实为诛奸佞,清君侧,还天下一个太平公道。”景谡继续道:“昨日,义军攻下吴县后,斩了贪官,开仓放粮,整顿秩序,从未伤过任何一个百姓。” 段令闻抬眸看他,一时怔然,若景谡所言都是真的,那就是说,义军之举,是为了天下大义。 景谡缓步上前,轻声道:“闻闻,跟我离开这里,我们一起终结这个乱世,为天下百姓创一个海晏河清、安居乐业的太平盛世。” 段令闻彻底怔住,他愣愣地看着景谡,眸光渐渐发亮。可很快,他便垂下了眼帘,他只不过是一个普通乡野村夫,还是一个地位低下的双儿。 “我、我还要回去照顾爷爷……”段令闻寻了个借口,便要离开。 第17章 “好。”景谡自然明白他的顾虑,他没再提及义军之事,只温声道:“我送你回去,你上马,我牵着你走。” 段令闻连忙摇头,“不用,我自己走就行了……” “这匹马很温驯的,你试试?”景谡接过他手中的锄头,而后轻轻拍了拍马儿。 那马儿有灵性,它走到二人身旁,微微垂下了头颅。 段令闻犹豫了一下,可还是心有怯意,“还是……不要了。” “它叫惊雪。”景谡笑着道:“别怕,它会很喜欢你的。” 他这一句话并非是哄骗段令闻,上一世,惊雪的确很喜欢段令闻,惊雪性子孤高,除了景谡自己,从不肯让旁人亲近,但段令闻是例外。 说着,景谡握着他的手,轻轻抚过惊雪颈侧油光水滑的鬃毛,马儿舒服地动了动耳朵,显得十分受用。 见此情景,段令闻心中的怯意消散了几分。可他从未骑过马,根本就不知道如何上马。 景谡将锄头放到一旁,随即将他打横抱起,轻轻地将他放在马背上。 段令闻短促地惊呼一声,坐稳的瞬间,他身体僵硬,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身前的马鞍,丝毫不敢乱动,生怕惊扰了马匹。 “怕吗?”看着段令闻的神色,景谡忽然有些后悔。 上一世,他其实并不知道段令闻是如何学会骑马的,他以为,是段令闻先天擅长骑术,所以才那么轻易驯服了惊雪。 “不、不怕……”段令闻的声音都在发紧,却不肯示弱。 景谡伸出手,轻轻覆在他的手背上,安抚道:“别怕,我在。” 待他适应后,景谡才牵起缰绳,一手牵着马儿,一手拎着锄头,在乡间土路缓步前行着。 跟在后面的邓桐几人,已经惊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公子是何等人物?荆楚景氏嫡系,自幼文武双全,便是落难之时,也自有一番嶙峋傲骨。如今更是卢公麾下的功臣骁将,攻破吴县,锋芒毕露。 而此时竟为了一个瞧着不起眼的农夫执鞭牵马…… 作者有话说: ---------------------- 第14章 生离死别 马蹄声浅,树梢上的鸟雀扑棱飞走。 一回到家,段令闻便迫不及待地想要下马,慌乱间踩歪了马镫,差点狼狈摔了下来。幸而景谡手快,一把搂住了他的腰,稳稳地将他从马背上抱了下来。 脚一沾地,段令闻压下心口急促的跳动,他低着头,匆匆道了声“多谢”,转身就往院里跑,连锄头都忘了拿。 “爷爷,我回来了。”段令闻按往常一样,一回来便扬声喊道。 有时,老人会回应,有时,老人耳背,需得多唤几声才能听见。 一时没有听见回应,段令闻并未立刻往坏处想。这几天来,爷爷食少睡多,耳朵也越来越背,他时常重复好几回,爷爷才听见他的声音。 然而,当他走进屋内时,心脏几乎骤停。 只见老人蜷缩着倒在地上,脸色是骇人的灰白,双目紧闭,嘴唇微微张着,却没有任何声息。 “嗡”的一声,段令闻只觉得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他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瞬,随即如同疯了一般扑跪过去。 “爷爷!” 听到声音的景谡心头猛地一沉,他将锄头放在院子一角,便快步跟了进去。 屋内光线晦暗,只有一小片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 景谡一个箭步上前,指尖探向老人的颈侧,沉声道:“还有脉息!” 说罢,他连忙将老人扶到床榻上,而后快步走出屋外。 院子外的邓桐几人听到声响,匆忙下马上前道:“公子,发生什么事了?” 景谡脸色沉凝,急声道:“邓桐,去城中请最好的大夫来,老人家突然昏厥,脉息极微,面色灰败,恐是急症所致,要快。” 邓桐闻言,立即拱手应道:“是!” 他没有任何迟疑,利落翻身上马,疾驰离去。 景谡看向一侧被弄坏的院篱和凌乱的脚印,眉头紧蹙,他朝剩下几人吩咐道:“替我去找一个人……” 他低声说了一个名字,几人得令,便也拱手离去。 景谡转身回屋,还没进去,便见段令闻跌跌撞撞地冲出来,他像是完全没看到景谡,只顾着往外冲,脚步虚浮,险些被门槛绊倒。 景谡心头一紧,迅速上前一步,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扶稳。 段令闻终于反应过来似的,他着急地看向景谡,眼中乞求道:“江谡,你帮我去找郎中好不好,救救我爷爷。” 他将家中全部的积蓄拿了出来,放在一个小布包里,却也不过数十枚铜钱罢了。 此时的段令闻早已惊慌失措,这是他第一次见爷爷昏倒了过去,气息衰弱,胸膛几乎没有了起伏,就像……就像那日的段大叔一样…… 巨大的恐惧和无助裹挟着他的心神,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双目发红地望向景谡,“求你……” 景谡的心口闷得发疼,他将人搂入怀中,哑声道:“我已经叫人去请大夫了,大夫很快就到,爷爷不会有事的,他不会有事的……” 段令闻有瞬间的僵滞,呆呆的。他好像听进去了,却又好像一个字都没听懂。 爷爷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他无法想象,倘若爷爷也离开了他,那他就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大夫来得很快,几乎是被邓桐半搀半请地匆忙引入屋内。 段令闻失神的眼眸终于有了亮光,他紧抿着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大夫的动作。 老大夫屏息凝神,先是仔细观察了老人的面色和口唇,眉头微微蹙起,待把过脉后,老大夫的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神色也愈发凝重。 他缓缓收回手,转过身,沉重地叹了口气,“二位,老夫直言了,老人家年岁已高,五脏衰竭,油灯将枯,已是……大限之期了。” 段令闻脸色顿时变得煞白,脑袋一片空白,再听不见任何声音。 “若好生将养,或许还有三五日光景。”老大夫起身,缓缓道:“老夫开些温补提气的药方,或能稍稍减些苦楚,延续些时日,但……也仅止于此了。 景谡命邓桐随老大夫回去抓药,叮嘱道:“所需药材,无论多珍贵,一并用上,速去速回。” “公子放心。”邓桐抱拳领命,转身便送老大夫离去。 屋内安静了下来。 段令闻小心翼翼地在床榻边,缓缓坐下,他张了张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屋内已经点起了烛火。 一阵沁凉的夜风吹来。 景谡打了一盆清水进来,将干净的布巾浸湿、拧干,而后极其轻柔地掰开他的手掌心,将他指尖处和掌心的血迹一点点擦拭干净。 湿润的布巾轻轻擦拭过伤口,带来一丝轻微的刺痛,段令闻仿佛才回过神来,他怔怔地看着景谡,却没有任何动作,恍若戏台上任人摆弄的木偶。 入夜时,老人终于醒了。 段令闻才振作起来,熬了一些粥给爷爷喝下,可大夫开的药,爷爷却只喝了几口,便不喝了。 老人的目光落在一旁的景谡身上,他微微动了动手指,缓声道:“江公子……” 景谡闻言,立即上前,“您请说。” 老人气息微弱,他缓了口气,先是看了一眼旁边的段令闻,而后又看向景谡:“闻闻这孩子……命苦,父母早亡,没什么依靠……” “公子想必非寻常人,老朽斗胆请你日后多照看他一二,让他……有口安稳饭吃就好……老朽来世必结草衔环报答。” 老人的声音很慢,他看出景谡身份不凡,或许对孙儿还有些情意,在这乱世之中,这是他能为段令闻寻到的、最好的一条生路。 景谡握住了段令闻的手,郑重道:“晚辈荆楚景氏,景谡。” 他清晰地道明身份,而后继续道:“我心悦闻闻,此生只娶他一人。” 老人呼吸微微一促,荆楚景氏…… 年轻时,他也曾听闻,景氏在荆楚建立过政权,如此看来,眼前的景谡身份不简单,日后成就必然也不平凡。 老人心头微叹,“公子身份尊贵,闻闻他只是个双儿,而且,他身体有损,无法……无法为公子延绵子嗣……老朽只求他能够安稳度日,便足矣……” 段令闻的手缩了一下,他垂下了眼帘。 “我知道。”景谡神色未变,他攥紧了段令闻的手,不愿放开。 闻言,段令闻错愕地看向他。 景谡的目光沉静,他向床榻上的老人郑重地许下诺言:“我知世道艰难,人心易变。但于我而言,他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只要我活着一日,必竭尽所能,护他周全,许他安宁。” 段令闻怔怔地看着他。 景谡转头看向他,声音像是有些紧张:“闻闻,你可愿……嫁给我?” 第18章 前不久,景谡便问过他,那时,段令闻没有直接答应,而这次……他依旧没有答应。 并非是他不愿,也不是他不喜欢景谡。 恰恰相反,是因为喜欢,才更觉得惶恐不安。 他太清楚自己是谁了,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是一条小水沟,而是一座难以翻越的高山、一片难以跨越的天堑。 段令闻嘴唇翕动,却不知如何应答,他抿着唇,缓缓低下了头。 榻上的老人忽而抬起手,段令闻连忙握住,哑声道:“爷爷……” 老人明白他的顾虑与心结,他轻叹一声:“……傻孩子。” 接下来的几日里,段令闻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在夜里,他也不敢深睡,只要听到一点动静,便会立刻惊醒。 就这样,又捱了几日。 这日清晨,段令闻醒来时,爷爷已经在床榻上坐了起来,他的手从薄被中滑出,悬在榻边,似乎是在摸索着什么。 他连忙起身,跪在床榻旁,问道:“爷爷,你在找什么……” 老人像是没听见他的声音似的,颤巍巍地抬起手,悬在半空中,手指微微蜷曲,像是凭空在捻着一根丝线。 撮空理线,循衣摸床。 段令闻虽不懂医术,却也听村里的老人说过,这是大限已至、神魂涣散的征兆。 霎时间,泪水模糊了视线,他再也忍不住,缓缓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脸颊贴向爷爷枯槁的掌心。 “爷爷,我在这儿,我在这儿……”他的声音止不住地发抖。 触及到手上的湿润,老人的手似乎微微一顿,指尖颤抖地动了一下,而后,缓缓地、缓缓地替他擦拭脸颊上的泪水。 他的眼神浑浊,却仿佛透过光影,看到了很久以前那个摔倒了、委屈地跑到他跟前大哭的孩子。 “莫哭……”老人的气息微弱,他轻抚着段令闻左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只金色的瞳孔。老人看着,浑浊的眼里似乎闪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好看的。” “我们闻闻,是最好看的孩子……” 他的手指开始无力地滑下,“要……好好活着,别管旁人怎么说……”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轻,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双不舍的眼睛终究是缓缓地、永远地阖上了。 段令闻直直地跪在榻前,屋内死寂得可怕。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爷爷垂在榻边的手,随即握着那只冰冷的手,轻轻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滚烫的泪水落下,他哽咽着轻唤了一声:“爷爷……” 可床榻上的人再也不会回应他了,他在这个世上,再没了亲人。 景谡一直沉默地守在门口,他不忍地别过了脸,可听见段令闻崩溃痛哭时,他便再也抑制不住上前,将人紧紧拢入怀中。 “闻闻,今后,我就是你的亲人。”景谡擦拭着他脸上的泪痕,认真而郑重道:“此后年年岁岁,我都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闻闻,我们成亲吧。” 作者有话说: ---------------------- 第15章 天下局势 七日后。 段令闻将爷爷安葬在段家村的后山,葬在父母的坟茔旁。三个小土堆相隔很近,他跪在坟茔前,神色麻木。 天空渐渐变得灰白。 景谡抬眸看向天空,只见原本还算明亮的天光渐渐被一团黑云笼罩,周围的风也刮了起来。 看样子,快要下雨了。 景谡眉头微蹙,他上前一步,轻声道:“闻闻,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 段令闻的睫毛颤了颤,他缓缓抬起头,神色还有些涣散和茫然,而后,他的身子一软,便向一旁倒下。 连日的精神煎熬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此时,他再也撑不住,晕倒了过去。 “闻闻!”景谡脸色骤变,惊呼一声,他屈膝跪地,将人揽入怀中。 怀里的人双目紧闭,所幸是呼吸平稳,并无大碍。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一手穿过段令闻的膝弯,另一手托住他的后背,将人打横抱起。 下山的路崎岖不平,但景谡走得很稳。 段令闻的脑袋靠在他的肩窝,手心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衣襟,似乎将他当作了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在山下等候的邓桐几人见状,着急上前禀报要事:“公子……” 景谡放轻了声音:“回去再说。” 几人刚回到院子,天空便下起了大雨。 景谡将人轻轻放到床榻上,仔细替他掖好被角。 段令闻依旧昏睡着,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梦中也不得安宁。景谡抬手,指尖拂过他额间的碎发,眷恋片刻后,他才起身离开。 雨滴沿着屋檐落下。 邓桐站在一旁,面色凝重道:“公子,卢公派人传来急信,催您尽快返回吴县,有要事相商。另外,探子回报,虞军已有异动,似乎正在集结兵力,恐对我们义军不利。” 景谡沉思片刻,轻轻颔首,“我知道了,明日我便回城。” “明日……”邓桐神色有些迟疑。 景谡见他欲言又止,便问道:“怎么了?” “公子,您离城这些时日,卢公身边多了一个义子。”邓桐顿了顿,还是决定将这件事说出来为好。 “那人名叫陈焕,听说原本是牢里关着的一个嫌犯,之前被虞军的人当作乱党抓了进去。前几天我们的人清理牢狱,顺便把他给放了出来。” “蹊跷的是,这人似乎认识公子……”邓桐眉头紧锁。 那日,陈焕从牢里出来后,嚷着要见景谡。得知景谡不在城中后,陈焕便转头要见卢信。 要知道,这些人一直被关押在牢狱中,怎么知道是卢公旗下的义军攻下的吴县? 这人不止知道景谡,还知道卢信。 “他是何人?”景谡问道。 他并不认识名叫陈焕的人,哪怕上一世称帝后,也未曾听说过陈焕这个人的名字。 “我也正纳闷着呢……”邓桐摇了摇头,“这人嘴巴特别能说,对如今天下谁跟谁打,谁的势力强谁的势力弱,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听起来还真像那么回事。卢公听得是连连点头,喜欢得不得了!” 邓桐继续道:“之后,卢公就当着所有弟兄的面,直接认了这个人当义子。现在,他在我们这些义军中,风头正盛。” 卢信麾下有众多豪杰,不乏有跟随他十几年的老将,可现在,这些人的地位远远比不上陈焕一人。 先前,景谡仅带一千人攻下吴县,怎么也说得上是真刀实枪打下来的,卢公有意提拔他,众人也没有什么怨词。 而那陈焕,上一刻还是牢里的嫌犯,转眼间就变成了仅次卢公之下。 而且,他的年纪也就二十上下,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隐士高人,倒像是个混日子的二流子。 景谡神色未变,他并将这人放在心上,卢信的义子不少,多一个少一个也无妨。 邓桐离开后,景谡便又回到屋内。 窗外淅沥的雨丝吹了进来,景谡关紧了窗,屋内的光线暗了下来。 他没有点灯,只在一旁坐下。 不知过了多久,大雨初歇,山间笼罩着薄雾,清风一吹,薄雾飘然散去。 段令闻的眼睫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他怔怔地看着屋顶看了好久,脑海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他缓缓转动视线,透过雨后的天光,他看到的是景谡的背影。 似有察觉般,景谡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段令闻的眼中还带着些许迷惘,像蒙着一层水汽,呆呆的。 景谡的心瞬间软了下来,他快步上前,在榻边坐下,俯身轻声问道:“要不要喝水?” 段令闻的目光渐渐凝聚,他看着景谡,像是反应了片刻,才极轻地点了点头,“嗯。” 景谡将他扶起,而后在榻旁倒了一杯水,水还温着,刚刚好。 缓了缓干哑的喉咙后,段令闻的思绪渐渐回拢,他抬眸望向窗外,又陷入了一片迷茫。 爷爷不在了,他一个人怎么办…… 他垂下眼帘,再抬眸,瞳孔渐渐映出一个人的身影。 景谡从锅里舀了一碗粥,坐到榻边,用勺子轻轻搅了搅,待没那么烫了,才小心地递到段令闻唇边,“喝点粥吧,你睡了一个下午。” 段令闻迟疑了一下,还是微微张开了嘴,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地吃下。 他吃着吃着,只觉眼眶越发干涩,终于,他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从一开始,两人初见时,景谡看自己的眼神就不一样。 他知道,村里一些恩爱的夫妻,看彼此的眼神也是那个样子。 可是,他和景谡才认识没多久…… 景谡沉默良久,他看着段令闻,哑声道:“我对你一点都不好。” 第19章 段令闻无法理解他的话,在他眼中,景谡是除了爷爷外,对他最好的人。 或许是他很少感受到别人的温暖,面对景谡的善意,他轻而易举便沦陷了进去。可他也很清楚,他与景谡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景谡身份不凡,有学识,有武力,或许还有无数人追随于他,将来必定成就一番事业。 而他,只是一个佃农,连三餐温饱兴许都难以顾及。 段令闻低下头,声音很轻:“无论如何,这些天谢谢你。” 他顿了顿,声音越来越低,却努力说得清晰:“其实,你不用因为当日的救命之恩,而……娶我,我、我一个人也能过得下去,种地、砍柴……总能活下去的。” 话音未落,段令闻只觉得眼前一暗,整个人便被拥入一个温热的怀抱。 景谡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他,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声音似乎夹杂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不是……” 不是因为救命之恩,可他无法将上一世的悔恨与爱恋诉诸于口。 他沙哑着声音:“是因为……我看到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你了。” 段令闻整个人如同被定住,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脸更深地埋进景谡的肩窝,声音被衣物捂住,小得几乎听不见,带着浓重的颤抖,“……我也,喜欢你。” 时间恍若静止。 景谡的呼吸一滞,心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酸麻。 这句话,他也曾从段令闻口中听过的…… 那时帐暖红绡,身下人意乱情迷,也是这般小声吐露心意。他明明听见了,却假装没有听清,甚至带着一丝轻慢,故意俯身,用更重的动作逼问他:“喜欢谁?” 可段令闻紧咬着唇,不愿再说一次。在那以后,他便再也没听过这句话了。 景谡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只将怀里的人抱得更紧,“……嗯。” 翌日。 景谡带他离开段家村,前往吴县城中。 段令闻的东西不多,他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他不会骑马,景谡便护着他,二人同骑在马上。 路过村口时,段盼跑了过来,大声喊道:“令闻哥哥,你要去哪?” “我……”段令闻顿了顿,片刻后,才像是下定了决心,“我去吴县,加入义军。” 听到义军二字,段盼神色惊讶,但并不像旁人那般惊惧,只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段令闻怔了怔,他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归期,甚至不知道前路如何,或许,等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就能回来了。 可那个时候,他是生是死,都还未可知。 忽地,景谡开口回道:“六年后。” 十年太久,这一世,他必定在六年内平定天下。 告别段盼后,二人策马朝城中而去。 段令闻缓缓回头望向他,似是不解,“为什么,是六年?” 说罢,他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兴许景谡只是随便说了个时间诓骗段盼的。 景谡沉声道:“虞帝昏聩已久,民心尽失。眼下,各地藩镇割据,看似势大,实则各怀鬼胎,难以长久合力。” 他微微侧头,让声音更清晰地传到段令闻耳中:“卢公据守吴县,根基尚浅,但麾下不乏能征善战之将。在吴县之上是漕运要道,此地虞军严守,但守将徐昂性情狂傲自负,不足为惧。” “北方刘子穆、西边孟儒,皆是一时枭雄,与虞朝离心离德,乱局已起。” “三年秣马厉兵,联结各方,蚕食周边。两年北伐西征,平定最大的几股势力。最后一年,肃清残余,重整山河。”景谡的语气笃定,“六年,足够了。” 上一世,各方势力畏手畏脚,白白耽误了时间。 而最重要的,便是卢信据守漕运要道,钱粮充裕后,便在江淮一带称王,坚守不出。 作者有话说: ---------------------- 第16章 进吴县 骏马一路疾驰,吴县那高大巍峨的城墙逐渐清晰,城楼上的“卢”字旗帜也隐约可见。 靠近城池后,与往日肃穆压抑不同,沿途可见巡逻的义军小队,秩序井然,带着一股锐气。路上也能见到一些推着粮车、拖着物资的民夫,虽然忙碌,脸上却并无被强征的凄苦。 “他们……就是义军?”段令闻小声问道。 朝廷将义军视为反贼、乱党,在官府的口中,义军个个都是青面獠牙、杀人如麻的匪徒,所到之处烧杀抢掠,鸡犬不留,如同饿极了的野狗。 百姓们私下议论起来,也多是又惊又怕。 段令闻曾听景谡说,义军是为了争一个天下人的太平公道,才起兵抗虞,如今看来,这些应该都是真的。 “嗯。”景谡轻轻颔首,“前几年江淮一带贪官酷吏横行,因苛捐杂税饿死了一大片人,去年卢公在东阳郡举旗反虞,当时,有许多活不下去的民夫加入他的旗下,义军中,大多是贫苦百姓出身。” 他话锋一转,语气沉凝了几分:“不过,水至清则无鱼。义军壮大,人员混杂,也难免有宵小之辈。” “有些人,原本就是地方豪强或是兵痞投靠,仗着身有军功或背靠某位将领,暗地里欺男霸女、克扣粮饷的事,并非没有。” “只是卢公眼下正值用人之际,许多事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维持着表面的平衡。” 段令闻听得怔住,刚刚建立起来的些许好感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 景谡微微低头,亲了亲他的发丝,缓声道:“来日方长,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嗯。”段令闻点了点头。 进城后,景谡并未立即去见卢公,而是去了西南的一处府邸。这里原本是一处荒废了的宅院,景谡的叔父和亲卫便暂时住在了这里。 马匹停在府邸前,景谡率先下马,而后向段令闻伸出手。 段令闻看了看府邸前的守卫,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犹豫了一下,才将手放入景谡掌心,借着他的力道下了马。 景谡察觉到他的紧张,并未多言,只是握着他的手微微紧了一下,低声道:“别怕,跟我来。” 很快,邓桐便从里面迎了上来,“公子!” 他看了看段令闻,脑子斟酌了好一会儿,最后也朝他行了一礼,“夫人!” 这一声“夫人”落下,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段令闻瞬间僵在原地,瞳孔微微睁大了些,他抬头看向一旁的景谡,又慌忙错开。 他……他怎么就成“夫人”了?他们还没正式拜堂成亲……而且这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 景谡显然也愣了一下,但他反应极快,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邓桐这声称呼,虽略显突兀,却深合他意。 他捏了捏段令闻的手心,示意他安心,旋即转向邓桐,开口应道:“嗯,叔父可在府中?” “今日一早便去了卢公府上,听说是商议要事,估计没那么快回来。”邓桐回道。 景谡轻轻颔首,而后便带着段令闻进入府中。 他牵着段令闻的手,走过一道回廊,周遭安静了下来。他便放缓脚步,如闲聊般开口道:“我叔父……看着严肃,实则心肠很软。我父母被诬陷有谋反之嫌,死于牢狱之中,是叔父一手将我带大,教我读书识字,习武骑射。于我而言,他亦父亦师。” “等他回来,我便带你去见他。”景谡含笑道。 闻言,段令闻立即点了点头,轻声道:“好。” 但点头之后,他却又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衣裳,神色不由地有些窘迫,他这个样子,会不会……太失礼了? 很快,他这个顾虑便消散了去。 院中东侧的厢房,是景谡命人为他准备的房间。屋内陈设简洁却周到,临窗的案几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几套崭新的衣衫。 顾及到段令闻是在守孝期间,这些衣衫颜色素净,制式也以简便为主。 景谡温声道:“仓促之间,只备了这些简便的常服,你先换上,看看是否合身。若有不妥,我再让人去改。” 段令闻走到案前,垂眸低声道:“……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景谡主动走到外间,并未离开,而是隔着屏风道:“我就在外间,若是需要……唤我一声便可。” 段令闻低低地应了一声。 景谡等了好一会儿,既没有听见段令闻唤他,也没看见段令闻出来。 疑惑之际,他正欲进去查看,恰巧见邓桐从院外走了过来。 邓桐神色凝重:“公子,卢公派人来请,说是有紧急军务,请您即刻前往帅府议事。” 景谡眉头微蹙,他才刚回来不久,卢信那边就知道了…… 略一沉吟,他点头应道:“我知道了,备马。” “是!” 景谡转身快步走回里屋,恰见段令闻从屏风后转出来。 新换上的衣裳刚好合身,衬得他身姿清瘦挺拔,只是腰带并未系好,被他像捆柴禾似的,胡乱打了个结,看着倒有些突兀别扭。 第20章 段令闻自己也觉出些不妥,他长年干农活,一向是简单打个结了事。 景谡见状,快步上前去,缓声道:“这般系着,既不舒坦,也不便解开。我帮你重新系,可好?” “嗯……”段令闻低着头,脑袋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景谡的眼底掠过一丝笑意,他抬起手,指节分明的手指耐心地解开紧缚的结,衣带松脱,细微的窸窣声在安静的房间内显得格外清晰。 段令闻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睫毛轻颤着垂下,又急快地错开视线,不敢停留在他的手上。 景谡将衣带理平,旋即微微倾身,将衣带环住他的腰身,一边说着,一边动作,“先将两边腰带交叉,右边压在上面。” 他的手指动作缓慢,确保段令闻能看清楚。 “……再从这边绕过来。” 最后,他捏住衣带的两端,抬眸看向段令闻的眼睛,征询道:“这样……可还舒服?” 段令闻怔了一瞬,才磕磕巴巴道:“……嗯,嗯。” 景谡依言将衣带系好。而后,他的指尖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在他的腰身若有似无地停留了一瞬。 二人距离极近,几乎能感觉到彼此的呼吸。 景谡垂眸看他,目光从他那轻颤的眼睫,慢慢下移到那浅淡的薄唇上,停在那里。他的头又低了一点,带着一丝清冽的气息,与他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段令闻脑袋一片空白,一副全然不知所措的模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景谡缓缓抬起手,却只是覆上他的发丝,轻柔地抚开他额间的碎发,“卢公召我过去商议要事,你在房间歇息,若有什么事,唤一声邓桐即可。” 说罢,他直起身,随即转身,步履匆匆地离开了房间。 段令闻独自站在原地,久久未能回神,唯有耳尖的一抹滚烫迟迟未散。 景谡策马朝着帅府而去,这帅府原是本县的县令府邸,后来义军攻下吴县,杀了县令后,卢信作为义军领袖,便在此暂时住了下来。 议事厅内,里面已聚了数人。 主位上的卢信面色沉凝,正与身旁几位将领低声交谈,景谡的叔父,景巡也在其中。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站在卢信座侧稍后位置的一个男子。 那男子约莫二十上下,穿着一身宽大文士袍,面容算不上英俊,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活络,滴溜溜地打量着周围。 听见脚步声,那男子猛地抬头朝门外看去,恰好与景谡的目光相对。刹那间,那人眼中骤然迸发出一种极其热络、甚至可以说是惊喜的光芒。 不等景谡向卢公行礼,那人匆忙走了出来,脚步急切,声音因激动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脱口而出道:“景……景谡?你是景谡!” 整个议事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看了过来。 景谡面色沉静,心中疑色丛生。 此人的神色不像是假装的,但他搜遍所有记忆,也找不出与此人相关的半分痕迹。 不对,准确来说,应是有一面之缘。 那日在城门口,官兵搜查路引时,这个人便是因为没有路引而被官兵抓进牢狱中。 “陈焕!我叫陈焕!”他下意识伸出右手,四指并拢,掌心朝向左侧,声音难掩激动:“幸会,幸会……” 意识到不妥后,陈焕又急快地收回了手。 景谡在他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他轻轻颔首示意,旋即不着痕迹地退后了半步,朝向座上的卢信行礼,“景谡奉命前来,不知卢公急召,所为何事?” “来人,看座……”卢信笑着道,对于景谡这样的少年将才,他自然是尤为看重和倚重的。 众人便继续商议起进军丹阳与江乘的战略,这两地乃漕运要道,更是兵进吴中地区的战略要地。 在景谡来之前,陈焕便已极力主张让景谡领兵,正面强攻,以期速战速决。陈焕言辞凿凿,分析得也似有道理。 然而,正是他这般急切的推举,反而让卢信心中平添了几分顾忌。 卢信赏识这个义子的奇谋妙策,也乐于与他探讨天下大势,但涉及核心兵权之事,他更倾向于‘自己人’。 接下来是尤为关键的战役,若是一举拿下,他便可顺利稳固江淮一带。 以他之见,凭借如今义军的兵马和士气,拿下丹阳、江乘这两座城池并非难事,与其让投效日短的景巡二人得此功劳,不如他亲自带兵,也可笼络人心。 卢信心中所想,景谡自然一清二楚。 因而,当卢信问起他的看法时,景谡拱手回道:“丹阳守将徐昂,此人虽出身将门,却性情狂傲,刚愎自用,此战诱攻为上。江乘守军久疏战阵,惯于固守待援,因而强攻、速战为上。” 景谡继续分析道:“此战关键在于以快打慢,以锐击惰。若卢公亲临城下,以您的威望,旌旗所指,势如破竹,一个月内,必能连克江乘、丹阳两地。” 卢信眼中已忍不住掠过一丝赞赏,此子确有大才,可赞赏之余,他的眸间掠过一抹隐晦的……忌惮。 前段时间,景谡向他借兵一千,扬言三日内攻下吴县,他只当是少年意气。 待真的攻下吴县后,景谡却没有半分居功自傲的意思。如今更是将敌将性格、敌军弱点剖析得如此透彻,未到弱冠之年,就有勇有谋,且还能审时度势、知进知退。 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卢信心中暗忖:如今他羽翼未丰,尚能为我所用,敬我为主。可若任由其继续立下战功,积累声望,假以时日,待他羽翼丰满,这义军之中,还有几人能制衡他?他日,他还会甘心久居人下? 第17章 异瞳 议事散后,叔侄二人并肩而行,待远离了帅府,景巡才缓缓开口:“邓桐已经大致和我说了,你这些时日离城,是去寻了那日救你之人?” 景谡颔首,“是。” 景巡捻了捻胡须,语气平和却意有所指:“既是救命之恩,自当厚报,多予些金银田宅,保他后半生衣食无忧,免受乱世流离之苦,也算不亏待于他。” 景谡的脚步慢了下来,他不可能听不懂叔父的意思。甚至在上一世时,他心里是认同叔父这样的安排,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他还是决心将段令闻留在身边。 他正色道:“叔父,他叫段令闻,是我认定要明媒正娶、携手一生之人。” 可景巡只当他还年轻,尚未分得清利益轻重。 “你如今虽尚未显达,但以你的才干,将来前途不可限量。”景巡声音平缓,劝道:“你的姻缘,关乎甚大,需得是能助你稳固基业、于仕途有所助益的世家贵女。” “叔父,您教我读书识字、习武骑射,这些教诲,我一刻不敢相忘。”景谡沉声道:“但世间万事,并非皆可权衡利弊。于我而言,他是我在这乱世之中,想要与之并肩同行、祸福与共的唯一。” 景巡眉头微蹙,不过短短数日罢了,怎会有如此深厚的情感,他试探问道:“非他不可?” “生死相随,无可替代。”景谡回得果决。 景巡轻哼了一声,说不清是无奈还是别的什么,下颌微微一点,语气依旧沉缓,却仍带着审慎,“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多言,倒显得像个老顽固了。也罢,那便带来让我见见吧。” 闻听此言,景谡郑重躬身行礼,“谢叔父。” 恰在此时,身后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热情得过分的呼唤: “景将军,景校尉请留步!” 景谡与景巡同时回头,只见那方才议事厅中行为跳脱的文士陈焕,正快步追来,脸上笑意热切,几步便蹿到了近前。 陈焕先是像模像样地对景巡草草行了一礼,“景将军。” 景巡投靠卢信时,手中兵马不过数百。卢信为示笼络,便授予他一个校尉之职,命其自募兵马。 后来,景巡凭借自身能力,数月间竟将麾下人马扩充至两千余人,成为义军中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再加上攻下吴县,景巡叔侄功不可没,卢信便授予二人将军、校尉之衔。 景巡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意,微微颔首以示回礼:“陈参事。” 陈焕此人虽来历有些不明,言行也时常跳脱怪异,但卢公似乎极爱听他说些奇闻异事、甚至是一些听起来荒诞不经的奇谈,故而给了他一个“参事”的虚职,虽无实权,不过也能参议军事。 景巡作为一方将领,自然是乐于与陈焕交好,他主动搭话,“参事匆匆而来,可是卢公还有事吩咐?” “无事,无事!”陈焕连连摆手,他凑近上前,转向景谡,“方才一见,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远胜闻名!不知……可否有幸交个朋友?” 景谡眉头微蹙,此人底细未明,言行无状,但毕竟是卢公的座上宾,不宜当面直接驳了面子。 他微微颔首,“陈参事言重了,同在卢公麾下效力,自当同心。” 第21章 陈焕闻言,脸上顿时迸发出极大的喜悦。没有拒绝,那就是同意了! 他清咳了一声,语气显得正式了些:“实不相瞒,方才听你分析丹阳、江乘局势,见解独到,一针见血,令在下茅塞顿开,意犹未尽!” 说着,他嘿嘿一笑,“我本想改日登门拜访,但又想着择日不如撞日,我看今日也已议完事,正该放松放松。” “我知道城中新开了一家酒肆,不知景校尉能不能赏个脸,一起去喝上一杯,边喝边聊?也好让我再多请教请教!日后在卢公面前参议军事时,不至于说出贻笑大方的话。”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提起了卢公。 景谡神色稍稍冷了几分。 一旁的景巡久经世故,他朗声笑道:“陈参事果然豪爽!只不过,眼下出兵在即,需整肃军纪,此时饮酒,恐于军纪不合。” 陈焕察觉出二人神色,立刻从善如流地笑着应和:“对对对!景将军提醒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说罢,他后退一步,朝二人行了一礼,“应是正事要紧,他日得闲,我再带着薄礼登门拜会,还望将军不弃。” 景巡见状,自然乐得打圆场,笑着应承:“陈参事客气了。” 陈焕离开后,景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目光中带着几分审视与权衡,缓缓开口道:“此人……不像是心有城府之人。” 只是行为实在过于奇怪。 他看向景谡,叮嘱道:“多个朋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叔父所言极是。”景谡轻轻颔首,眸间掠过一抹深邃,“不过,此人若非大智若愚,便是另有所图。” 景巡一时之间也猜不透陈焕的想法,便无奈地摇了摇头。 二人回府后,景谡直朝后院东厢走去。 房门虚掩,他停在门前,抬手在门扉上轻轻叩了两下,轻声道:“闻闻,我回来了。” 屋内传来细微的响动,很快,门被从里面拉开。 段令闻站在门内,眉宇间仍有几分拘谨与不安,见到景谡后,他那紧绷的神经似乎才稍稍松了一些。 景谡放缓了声音:“叔父回来了,我带你去见他。” 话音落下,段令闻的脊背骤然绷直,半晌才挤出低低的一句:“……现在吗?” “无妨。”景谡抬手,缓缓握住他那因紧张而微僵的手,而后轻轻揉了揉,温声道:“若你还没准备好,我们明日再去,后日也行,何时你觉得可以了,我们就何时去。” 段令闻明显地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微微落下些许。不过,他又担心会不会给景谡的叔父一个不好的印象。 才答应相见,转眼就推迟。 他微微抬眼,怯怯地看了景谡一下,又飞快地垂下。 片刻后,他下定决心般,猛地抬起头,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不、不用明日了……” 见他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景谡的神情蓦地一怔,随即眼底迅速漫上一层笑意,那笑意越来越浓,最终没能忍住,从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低笑。 “你笑什么?”段令闻被那声低笑弄得懵了一下,似乎一时没明白他为何突然发笑。 然而,只是短短一瞬,他便反应过来,顿时神色羞窘,下意识地把手从景谡温热的掌心里抽了回来。 景谡连忙握拳抵在唇边,轻咳了一声,掩饰那过分的笑意。 “好,不笑,不笑了。”他低声哄道:“是我不好。” 经过这么一笑,气氛也放松了些。 两人走在长廊下,快到书房时,景谡的脚步忽然顿住。 段令闻一怔,下意识地也跟着停下,略带疑惑地抬眼望向身侧之人,“……怎么了?” 景谡转过身,目光落在段令闻脸上。 看得段令闻都以为自己脸上是不是被弄脏了,他胡乱用手背擦了擦,疑惑道:“我脸上有灰尘?” 景谡摇了摇头,他微微低下头,凑近了些,旋即将他左边额前的碎发拨至耳后,露出一直被刻意遮掩的眼睛。 段令闻呼吸几乎骤停,瞳孔微微收缩。 在廊下光线的映照下,那琥珀般的金色瞳孔轻轻颤动着,妖艳夺目,却又脆弱易碎,让人呼吸为之一窒。 这双眼睛,本应堂堂正正地显露于世人面前。 可上一世,段令闻总是将左眼遮掩得严严实实,唯有在情动欢好之时,这双总是怯懦低垂的眼才会被迫抬起,染上朦胧水光,像是要融化的暖玉,倒映出的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 景谡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眸色渐深,沉声道:“就这样……” “别……”一声短促而惊惶的气音从他唇间溢出,段令闻睫毛颤得厉害,呼吸又急又轻,几乎要喘不上气,他急快地低下头,想要遮住这那只眼睛。 景谡攥住他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他,“很好看,以后就这样,好不好?” “不、不行……”段令闻不住地摇头,声音颤抖着,那双眼睛像是无所适从,“别人会觉得……是不祥。” 景谡轻声劝道:“所谓的不祥,不过是一些庸人自扰的无知之语。” 可段令闻此时根本没办法听进耳,那些根深于童年、伴随着欺凌和谩骂的记忆攫取了他的心神。他的声音抖得厉害,几乎是语无伦次,“不行,真的不行……” 他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脸上骤然褪去血色。他甚至下意识地试图向后缩,想要挣脱景谡的手,把自己藏到阴影里去,仿佛那样就能安全一些。 景谡正欲继续劝说时,只听见段令闻一句几乎破碎的话: “求你了,景谡……” 看着他这副快要崩溃的模样,景谡的心头像是被钝器重重砸了一下。他将浑身发抖的段令闻搂入怀里,紧紧抱住。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逼你了。”他的下颌抵着段令闻的发顶,手掌在他的后背一下下地顺着,“今日不见叔父了,我们回去。” 段令闻攥着他的衣襟,全然依赖般,额头抵在他的肩窝,温热的呼吸带着无法控制的轻颤,尽数拂在他的颈侧。 过了好一会儿,待段令闻的呼吸稍稍平复了一些,景谡才稍稍松开一点怀抱,他握住段令闻的手,将其完全包裹在自己的掌心里,牵着他,转身朝着与书房相反的方向。 直到回到厢房门口,景谡推开门,带着他走进熟悉安静的房间,反手关上门,将外界彻底隔绝。 作者有话说: ---------------------- 写到最后有点想笑,代入一下叔父,就是: 叔父在书房等了半天,结果说临时有事,来不来了。 叔父:? 第18章 议亲 次日清晨。 段令闻心绪平复了下来,便提出要去拜见景谡的叔父,为昨日之事请罪道歉。 出门前,他犹豫良久,最终还是如景谡所言,将左边额前碎发拨开,露出了那只金色的瞳孔。 望着镜子中那妖异的眼睛,段令闻还是生了怯意。他找来了一块布巾,而后折成合适大小,捂着左眼,缠了好几圈。 一如前世那般…… 景谡望着他,目光骤然凝住,久久没有说话。 段令闻微微低头,小声解释道:“这样……别人就不会被吓到了,要是别人问起,就说是昨日不小心撞伤了,敷着药,不便见光……”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甚至像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景谡没忍住上前半步,他抬起手,想要去扯下那块布巾,告诉他“不必如此”、“这只眼睛不是妖邪”。 可他的手终是轻轻拂过那布巾的边缘,便垂落了下来。他以为重来一世,可以让段令闻摒弃旁人的偏见,可现在看来,他做的还不够,远远不够。 景谡喉间微微滚了滚,沙哑着声音点头应和:“好……” 几乎是在他话落下的一瞬间,段令闻如释重负般轻吁了一口气。他抬起头来,眼尾轻轻弯起,声音比刚才轻快了些许:“那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回廊下,阳光从庭院照了进来,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段令闻不时地整理着那块布巾,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来。 察觉他的紧张不安,景谡便牵起他的手,放缓了脚步。到了书房外,景谡依旧没有松开手。 侍卫见到二人,神色不由地惊了一瞬,行礼后便快步进去通报。 “进。”景巡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二人一同入内,段令闻四肢仿佛僵硬住,进门时还险些被门槛绊了一下。 景巡正坐在案后处理军务文书,闻声抬头,目光落在两人身上,自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段令闻左眼处那显眼的布巾,以及……两人紧紧相牵的手。 他眉头微挑。 景谡这才缓缓放开手,躬身行礼,“叔父。” 段令闻见状,便学着他,也跟着行了一礼,“将、将军……” “你就是段令闻?”景巡的语气平和,但久居上位的威仪还是让空气显得有些沉凝。 第22章 “是……”段令闻的头垂得更低。 景巡上下打量着段令闻,穿着素净却难掩清贫出身,姿态更是拘谨畏缩。他心中不禁升起一股疑惑和不解,这便是他这侄儿心悦之人? 论容貌,段令闻或许算得上骨相清峻,确有一副难得的好皮囊,可惜伤了一只眼睛,但怎么也算不上世间罕有的绝色。他这个侄儿见过的美人也不少,何至于对此等乡野之人如此倾心? 论气质才学,眼前之人举止局促,气息微弱,与那些举止得体、甚至能吟诗作赋的世家才情女子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 论家世助力,更是无从谈起,佃农出身,毫无根基,于景谡的前途毫无助益。 景巡自认看人眼光不差,可眼前这个双儿,他实在看不出任何出众之处。 他的沉默让屋内的气氛越发凝滞。 “叔父。”景谡轻唤了一声。 景巡恍然回神,他轻咳一声掩去尴尬,“先坐下吧。” 二人坐下,景谡转向叔父,正色道:“今日来,是有一事,恳请叔父答应。” “何事?” 景谡看了看段令闻,而后直言道:“乱世艰难,我不愿他孤身漂泊,请叔父做主,为我二人择定吉日,于三个月后完婚。” 景巡闻言,执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看向景谡,沉声道:“你可想好了?” 在他看来,二人相识的时间恐怕都没有三个月,如此短的时日,便要谈婚论嫁,实在不像是景谡的性格。 但对景谡来说,三个月,已经是太久了。 因顾及到段令闻在守孝期,他才决心将婚期延后。 “是。”景谡郑重点头,“婚礼诸仪,一切可从简,不必奢华铺张,告于天地先祖即可。” 景巡没有立即应下,他将那盏已微凉的茶轻轻搁回案上,身体微微后靠,指节轻叩着案几,陷入了沉思。 书房内一时静极。 景谡看向一旁的神色紧绷的段令闻,他缓缓起身,再次郑重行礼,“望叔父成全。” 他话音落下,眼角余光便瞥见身旁的段令闻,像是不知所措地站了起来,也跟着行了一礼。 景谡只觉得心头一软,他敬重叔父,自然希望他与闻闻的婚事能得到叔父的认可,可若是叔父不同意,他也不会放手。 片刻后,景巡喟叹一声:“你如今这年岁,也确实该议亲成家了,原本我看卢公有意将女儿嫁给你……不过,既然你心意已决,那便依你所言。” “谢叔父!” 上一世,卢信确曾说过,想要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景谡。卢信是义军领袖,权势煊赫,若是与他的女儿结亲,对景谡而言,权势、名望、倚仗,皆唾手可得,的确是百利而无一害。 然而,前世的景谡性情自傲,他不需要通过姻亲来给自己铺一条青云捷径,今世,他更不需要。 几日后。 卢公帅府的一道军令传下,大军于三日后出吴县,定三月之期,先攻江乘,后取丹阳。 主帅卢公,副将丁毅携一万兵马从正面强攻,而景巡叔侄二人带两千人马埋伏在渡口,拦截敌方援军,防止腹背受敌。 这战场之中,刀剑无眼,凶险万分。 景谡决意让段令闻留在吴县,待他回来,二人便完婚。 段令闻听到后,眉间掠过一抹慌乱与不舍,他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极轻地应了一声:“……好。”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景谡牵起他的手,往自己的院中走去。 段令闻虽是不解,却还是乖巧地跟了上去。 二人来到一处书房,确切来说,是用景谡卧房改成的书房,里面有一个摆满书的书架。这些书,是景谡专门为段令闻挑选的书。 无论是稚子小儿学的三字经、千字文,还是文人爱看的四书五经、书家兵法,应有尽有。 段令闻愣在原地,他从未见过如此多的书摆在他的面前。记忆中,唯有幼时模糊的片段里,爷爷曾握着他的手,在地上写下他的名字。 这么多年过去,他甚至连字形都记不真切了。 景谡开口道:“我离开这些时日,你可以在这里看书、练字,解解乏。” 段令闻神色怔然:“我、我不识字……” 景谡拉着他走到书案前,案上笔墨纸砚早已备齐。 他知道,段令闻其实很喜欢读书,不然,也不会向他提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要求,便是想要读书写字。 那是,当初他对段令闻的补偿…… 思绪回笼,景谡的声音放缓:“无妨,现在学,也来得及。” 他取笔蘸墨,在纸上写下三个端正有力的字——段令闻。 墨迹淋漓,笔画清晰。 景谡的指尖依次点过三个字,“段、令、闻。” “段,为姓氏;令,为美好之意;闻,即听闻、名声之意……” 说着,景谡忽然一怔。在段令闻的父母为他取这个名字时,定然是希望他的人生能如同这个名字一般。 段令闻,令闻,美好的名声。 可……事与愿违。 恍若隔世般,景谡倏然看向一旁的段令闻,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段令闻所经历的,却尽是飘零、隐忍与屈辱的苦楚。 段令闻没注意到景谡的神色,他满眼惊奇与懵懂,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学着方才景谡写字的动作,悬空写着自己的名字。 忽地,一只大手,抓住了他在空中比划的手腕,他疑惑抬头,恰好撞进景谡深邃的眼眸中。 那眼神深不见底,像是两人第一回见面时,深藏着的、浓烈的情感,让段令闻的心跳无端漏跳了一拍,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怎么了?”他声音微弱,却没有挣开他的手。 景谡的呼吸粗重了几分,握着他手腕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了些许,一股强烈的、几乎要焚毁理智的冲动猛地涌上心头。 他想将人抱在怀里,想吻那柔软的唇,想让他身上每一处都染上自己的气息,来确定他的存在。 “疼……”段令闻微微拧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抽了抽手。 闻言,景谡恍然回过神来,他立即松开了几分力道,哑声道歉,而后轻轻揉了揉他那发红的手腕。 段令闻并没有生他的气,只是以为,他可能是想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 景谡抬眸,对上他那清澈的眼睛,似乎从中清晰地看到了,那些他曾辜负的过往。 他轻声唤道:“闻闻……” “嗯?” 景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缓了片刻,他拉着段令闻的手,让他坐在案前,轻声道:“我教你写字。” 段令闻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便已被景谡从背后圈入怀中,他的后背紧贴上景谡的胸膛,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那滚烫的温度和剧烈的心跳。 景谡的手覆上他拿着笔、微微颤抖的手。 “这样拿笔。”景谡的唇几乎贴着他的耳朵,灼热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带来一阵细微的酥麻,“放松些……” 段令闻的手却越来越僵,心跳也越来越快,他被完全笼罩在景谡的气息里,让他脑袋一片空白。他想用力握笔写字,却使不出一丝力气,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 景谡握着他的手,蘸墨,落笔,认真而郑重地再写了一遍他的名字——段令闻。 段令闻的呼吸彻底乱了。 作者有话说: ---------------------- 第19章 转变 出兵前的这几日,景谡在房间中教段令闻识字、断句,他握着段令闻的手,一遍遍地带他书写。 段令闻学得近乎痴迷。 除了必要的歇息,他几乎所有时间都伏在案上。可毕竟他干惯了力气活,景谡握着他的手来写字时,字迹端正整齐,一到他自己写时,哪怕他凝神聚气,小心翼翼,写出来的字还是有些歪歪扭扭。 景谡一进来,便见他眉头紧锁,牙关紧咬,仿佛和手中的笔杆子较劲。 待他凑近到跟前,段令闻才猛地察觉身侧有人,惊得手一抖,笔尖往旁边斜划了一下。 他仓皇抬头,见是景谡,脸上瞬间掠过一丝被撞破窘态的慌乱,下意识就想把那张写满歪扭字迹的纸藏起来。 “还在练字?”景谡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段令闻神色窘迫,低低地“嗯”了一声。 景谡笑了笑,似在回忆道:“我初学握笔时,那字迹实在不堪入目,叔父见了,常气得拂袖,斥我笔下字迹如春蚓秋蛇,歪斜潦草,毫无章法。” 他这话半是真半是假,只为宽慰眼前这人。 段令闻真的信了,眼眸微亮,“真的?” 景谡怔了怔,而后轻轻点头,“嗯,写字非一日之功,我们……来日方长。”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邓桐的声音:“公子,人带来了。” 景谡道:“进来吧。” 第23章 邓桐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看起来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 是一个双儿,低眉顺眼,进门后便规规矩矩地站定后,跪下行礼,“奴才小福,见过公子。” 景谡微微颔首,他转向段令闻,温声道:“他是家中旧仆的孩子,性子还算沉稳。我离开的这些时日,便让他跟在你身边,照顾你的日常起居。” 段令闻看着这个比他还要小几岁的双儿,一时之间无所适从。 小福来之前已经听过段令闻这个名字,他恭敬地行了一礼,“小福见过夫人,日后但凭夫人差遣。” “快、快起来……”段令闻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扶,这般的跪拜大礼,于他而言是极其陌生的。过去二十年,都是他跪地主、跪官差……何曾有人如此恭敬地跪过他? 这突如其来的尊卑颠倒,让他心慌意乱,浑身都不自在,只觉得这礼重得他根本承受不起。 小福不敢逾矩,他缓缓起身,恭敬道:“谢夫人。” 景谡上前一步,握住段令闻的手,而后朝邓桐二人道:“你们先下去吧。” 邓桐:“是!” 小福:“是。” 待两人退下,房门轻轻合拢,屋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见段令闻仍有些局促不安,景谡牵起他的手,引他到一旁的榻边坐下,轻声道:“你若是不喜旁人靠近,便让他在院外伺候。” 段令闻道:“我自己能照顾自己的。” 景谡解释道:“我知你独立惯了,并非要人时刻跟在身边端茶送水。” 他顿了顿,神色认真了起来,“只是,我离开数日,府中虽有亲卫,但总有顾及不到之处。有人在你近旁伺候,我也能安心一二。” “你如今习字读书,难免需要添置一些纸墨书籍,或是想寻些杂书闲记。这些琐事,交由下人去做便可。” 说着,景谡轻叹一声:“闻闻……你我即将成婚,是景氏名正言顺的另一位主人。我想尽我所能,让你不再受任何的委屈。无论你想要读书写字,还是骑马射箭,你想要做什么,尽可告知于我。” 段令闻的呼吸猛地一窒,他张了张嘴,千言万语却堵在心口,笨拙地不知该如何表达,最终只化作极其轻微、却带着颤抖的一句:“……谢谢你。” “你不是答应过我,你我无须言谢。”景谡将他拢入怀中,轻抚着他的发丝。 段令闻将脑袋埋在他的颈窝,闷闷地回了一声:“嗯。” 翌日,天色未明,一种肃杀的气氛弥漫在空气里。 城门洞开,一队队兵卒从城中各营朝着城外大营集结。 中军之处,旌旗招展,最为醒目。 一杆绣着巨大“卢”字的主帅大旗矗立其中,周围是各色将旗、号旗,在微凉的晨风中猎猎作响。 旗下兵卒林立,刀刃枪戟寒光闪烁,那是卢信的亲军精锐,其两翼及前方,则是步兵大阵。 而在军阵的侧翼及外围,则是骑兵队伍。人数并不算多,约一千骑兵。 主力大军浩浩荡荡,朝着江乘方向压去。 行军十日,景巡按照卢信的指令,率两千兵马在江乘侧后方的漳河渡口埋伏,防止虞军的援军赶来。 此处是周边区域河道相对平缓,易于渡河,也是丹阳最可能派出援军的捷径。 若不能在此处阻截敌方援军,一旦让其渡过漳河,与江乘守军形成夹击之势,卢信率领的主力便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 漳河渡口,林木掩映,两千伏兵悄无声息地隐匿于渡口两侧。 林间偶尔有鸟雀啼鸣,反而衬得四周一片死寂。士兵们屏息凝神,紧握着手中的兵刃,目光死死盯着对岸的动静。 然而,在这紧张之下,景谡的神情却显得异常平静。 他靠在一棵粗壮的树干后,目光轻扫视着对岸,但眉宇间却并如临大敌的凝重。 因为于他而言,此战的结果早已知晓。 上一世,亦是埋伏于此。他们在此枯守了数日,虞军的援兵还没打过来,江乘的守将就已经开城投降了。 景巡监察完前沿哨位后,返身回到林木掩映的临时指挥处,见景谡背靠着一棵老树,目光虽朝着对岸,眼神却并无焦距,唇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柔和弧度。 这绝非一个即将面临恶战的将领该有的神态。 景巡眉头紧蹙,他走到景谡身侧,声音压得极低,语气有轻微的斥责:“大敌当前,全军戒备,你倒是有闲心在这神游天外?” 景谡蓦地回神,眼中的柔和瞬间敛去,恢复了一贯的沉静。他回道:“叔父放心,各处哨卡均已安排妥当,并无异动。” “我看未必是无异动,而是有人心不在此。”景巡暗中点他。 景谡无法直言重生之事,只得迂回道:“兵者诡道,虚虚实实。我军在此以逸待劳,已是占了先机,虞军若敢来,必叫他有来无回。” 景巡轻哼了一声,说起兵法来,倒是说得个头头是道。不过以他之见,虞军即便知晓江乘受困,也未必会出兵援助。 以现在的局势,西边、北边的起义军才是虞朝的最大威胁。 思及此,景巡便看向一侧的监军,那是卢信的人。 他早已看出,卢信并不信任他们景家军,要谋出路,就必须从卢信的派系分割出去。 如今天下纷乱,群雄逐鹿,以他们景氏的根基,未必不能争一争这个天下。 清风拂过,林间草木微晃。 风息过处,窗台上那盆兰草细长的叶片随之轻轻摇曳,晃动了几下影子。 正凝神写字的段令闻笔尖一顿,被那晃动的光影吸引了注意。 他抬眸看去,只见那盆兰草像是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边缘已见些许干枯卷曲,失了往日翠润的光泽。 算一下,好像已经过了半个月了…… 段令闻看着愣了神,他放下笔,起身便想去打盆水来。 刚推开房门,一直守在廊下的小福便立刻迎上前,躬身问道:“夫人,您有什么吩咐?” 段令闻被这声“夫人”叫得仍有些不自在,略一迟疑,才低声道:“没什么……只是想给书房那盆兰草浇点水。” “这等小事,不敢劳动夫人。”小福立刻道:“奴才这就去取水。” “不用。”段令闻下意识拒绝,他实在不习惯被人如此伺候,尤其是这等举手之劳,“我自己去就好,正好……也走动一下。” 小福见状,不再坚持,只恭敬道:“那奴才陪您一起去。” 两人一前一后朝着院角的水井走去。小福取了水瓢,在一旁的水桶舀了半瓢清水。 段令闻正要接过,忽地,一墙之隔的巷弄里,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和求饶声。 那求饶声断断续续,像是被人捂住了嘴,但就那短暂的一下,段令闻却听得心头猛地一跳,这声音……竟有几分耳熟? 疑惑间,他便朝着一旁的侧门走去。小福见状,连忙也跟了上去。 打开门,只见几个彪形大汉正对着一个蜷缩在地的人拳打脚踢,那人抱着头,衣衫褴褛,满身脏污。 那地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挣扎着抬起头,似乎想最后求饶一眼,目光慌乱扫过巷口,猛地落在段令闻身上。 即便隔了一段距离,又满脸血污,段令闻还是认出了这个人——段老二。 他转身便要回去,不想与段老二扯上任何关系。 段老二显然也认出了他,眼中骤然迸发出一股狂喜,他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开些许,朝着段令闻的方向嘶声大喊:“段令闻,是我啊!我是段老二!” 小福讶异道:“夫人,您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段令闻轻轻摇头。 眼见段令闻转身离去,段老二大声喊道:“你爷爷的死真的跟我没有关系!” 段令闻脚步猛地顿住。 段老二见状,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喊得更加凄厉急切:“那天、那天我是去找过他,可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真的!你爷爷的死,不关我的事!” 提及爷爷,段令闻攥紧了衣袖,转身朝着段老二走去。 那几人见状,眉头紧蹙,他们也是景氏的人,见段令闻去而复返,便暂时停了手。 其中为首一人上前一步,对着段令闻抱拳,语气还算客气:“此人乃是我等奉命看管的奴役,日前私自潜逃,此事应与公子无关。” “有关有关!”段老二涕泪横流地哭嚎,他再也受不了日复一日地挑粪桶了。 “段令闻!念在我们是同乡的份上,你帮我向那姓江的……不!是江公子!你帮我向江公子求求情,让他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敢了!” 段令闻死死地盯着他,声音极力压抑着痛楚:“你刚才说……我爷爷的死,你知道?” 段老二眼神慌乱地躲闪,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根本碰都没碰到他一下!真的!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他……他后面摔倒了,跟我没有关系……” 第24章 他这话语焉不详,前后矛盾。 段令闻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他逼近一步,声音低哑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压迫感:“你那天,到底去做什么?说了什么?我爷爷是不是因为你……才摔倒了?” 段老二被他逼问得无处可逃,瘫在地上瑟缩着,终于崩溃道:“我、我就是贪图你们那点野猪肉……他不给,我、我就说了几句……说他老糊涂了,反正也没有牙口吃肉,留着也是浪费,还、还推了他一下……但我发誓!我就轻轻碰了一下!他当时就是气得有点喘,坐那里顺气……我真没想把他怎么样啊!我走的时候他还好好的!” 他颠三倒四的叙述,终于拼凑出那日的真相。 段令闻胸膛剧烈起伏,强烈的悲愤和恨意涌上心头。 直到临终之前,爷爷也未曾将段老二的事情说出来,可到现在,段老二仍在狡辩。 “求你看在我大哥的份上,饶了我这一次吧!”段老二求饶道,他要早知道江谡那小子来头不小,说什么也不会得罪他了。 因段老大之死,段令闻对他一忍再忍,可如今,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也走了,他再了无牵挂。 段令闻看向地上那摊烂泥般的段老二,声音嘶哑道:“我有没有说过,你再敢来我家,我就挖个坑,把你埋了。” 段老二愣了一瞬,刚才段令闻眼中的杀意不像是假的,他咬着牙,像是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段令闻,你别忘了,我大哥是因你而死……” 段令闻缓缓蹲下身,平视着瘫软如泥的段老二,冷声道:“你不配提段大叔。” 要不是看在段大叔的份上,新仇旧恨,他未必不会杀了段老二。 “我不配?!哈哈哈!段令闻,你装什么清高!”段老二面容扭曲,额头青筋凸起,嘶吼道:“你以为攀上个高枝就真是个人物了?我告诉你!你天生就是个不祥的妖物!” 他死死盯着段令闻,看着他那只被布巾遮掩的左眼,大笑道:“你也知道,你这只眼睛不祥,克死了你爹娘!现在又克死了你爷爷!我大哥也是被你害死的,所有靠近你的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就是个灾星!谁沾上你谁倒血霉!”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横飞,仿佛要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段令闻身上。 段令闻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触着蒙着眼睛的布巾。 周遭几人听得眉头紧蹙,那为首之人更是厉声呵斥:“住口!休要胡言乱语!” 但段老二已经豁出去了,只顾着发泄怨恨,“我说错了吗?你们问问他,敢不敢把那块布扯下来让人看看?那就是妖邪……” 话音戛然而止,只见段令闻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将那布巾缓缓扯了下来。 午后炽热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也照亮了他那双迥异的眼眸。那被布巾遮掩的左眼,此刻清晰地显露了出来,一只剔透的金色瞳孔。 几人愣在原地,小福喃喃道:“夫人……” 段令闻看着段老二,声音异常地平静:“现在,看清楚了?” 段老二瞬间失声,发不出任何声音。 “倘若我这双眼睛有杀人的本事……”段令闻声音说得缓慢,他顿了顿,旋即缓缓站起身来,垂眸道:“在我十三岁那年,你就已经死了。” 说罢,他再也没看段老二一眼,转身朝着侧门走去。 作者有话说: ---------------------- 第20章 攻城 大虞二五二年,六月末。 卢信亲率大军挥师西进,直指江乘。经过三日激战,虞兵大败,溃不成军。 江乘及多处要隘,被义军一举拿下,遂士气大振。 江乘既克,兵锋转向丹阳。 如景谡所料,虞兵直接放弃了江乘一地,甚至可以说,放弃了江淮一带的防守。 然而,就在卢信以为,丹阳已是囊中之物时,却没想到在此栽了一个大跟头。 初时,卢信欲像夺江乘一般,正面强攻拿下丹阳。 却不料,丹阳守将徐昂虽然性情骄狂,但也知敌众我寡。面对义军的浩大声势,他临危不乱,下令全军坚守不出,硬生生扛住了义军数日来的猛烈攻势。 而此时,景巡所带的两千余人恰好赶到丹阳,与大军会合。 屡次强攻不成,卢信在营帐大发雷霆,斥责攻城士卒贪生怕死,不敢强攻。 此时,有人小声道:“若是先前采取诱敌之计,丹阳恐怕早就已经易主了。” 丹阳城防较江乘更加严密,强攻并非上策,只不过,卢信被先前的一时胜利蒙蔽了双眼。但此时,丹阳守军疲惫,绝不可再使诱敌之计。 眼下,要取丹阳,唯有两个办法。 一是继续强攻,但势必伤亡惨重;二是熬,也就是围困不攻,断掉水源与粮食通道,等到城中的人挨不住了,开城投降。 卢信闻言,便询问底下将士的意见。众人面露难色,一时拿不定主意。 围困之策虽能减免伤亡,可一旦虞军的援军赶来,他们才成了被围困的人。 这时,卢信身边的谋士出了一计:劝降。 如今天下局势,众人都心中有数,虞军大抵是真的暂时放弃了江淮一带的防守,徐昂的坚守也不过是徒劳,何不投降义军,保全性命? 徐昂在等援军的到来,哪怕这个希望渺茫。 卢信在忌惮虞朝援军的到来,哪怕这个可能性极小。 劝降之计若成,使得不战而屈人之兵,自然是上上策。 卢信闻言,当即点了一名以口才著称的谋士为使,令其即刻前往丹阳城下劝降。 不久,那谋士来到丹阳城下,高声宣示卢信之意并分析天下大势,指出虞朝气数已尽,负隅顽抗只会徒增丹阳军民伤亡。 然而,城楼上的徐昂听罢,非但未有丝毫动摇,反而怒极反笑。 他扶着垛口,朝着城下义军大营的方向,破口大骂:“卢信逆贼!休要在此假仁假义!尔等不过是一群乱贼逆党,也配谈天下大势?我徐昂世受皇恩,岂能与尔等为伍!” 使者试图再劝,望他顾及城中百姓的生死。只要徐昂开城归降,义军必以礼相待,保全其性命与部下安危,甚至许以高位。 徐昂却厉声打断:“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徐昂既食君禄,便当尽忠守土!城在人在,城亡人亡!尔等休再多言,有本事便来攻城!看我丹阳儿郎惧是不惧!” 劝降使者被骂得灰头土脸,无功而返。 消息传回义军大营,卢信脸色阴沉,帐内气氛一片凝滞。 徐昂拒降,不仅令他颜面尽失,更是伤及营中士气。 强攻伤亡太大,围困又恐生变。此刻,卢信心中那“速取丹阳以定江淮”的急切,与对徐昂的滔天怒意交织在一起,令他一时难以决断。 而这个时候,景巡所带领的两千余人已经尽数赶到丹阳。闻听此事,他便自请为先锋队伍,强攻丹阳。 卢信见景巡主动请缨,眼中精光一闪。 此刻强攻正需此等锐气与悍将,而景巡及其麾下兵马之精悍,他早已看在眼里。若能以此激励其奋力破城,自是再好不过。 他当即抚掌,脸上露出极为器重与慷慨的神色,朗声道:“好!既然将军有此决心,我便予你先锋之印,明日拂晓,率先攻城!”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帐内其他将领,声音提高了几分,既是说给景巡听,也是说给所有人听:“若景将军能率先破开丹阳城门,立头功!” 景巡闻言,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 是夜,义军大营杀伐之气弥漫,一场惨烈的恶战,正在酝酿之中。 景巡得了重任,回到营地后,立刻召集麾下亲兵,部署明日攻城事宜。 待诸将领命而去,帐内只剩叔侄二人时,景巡刚坐下来,便见一旁的景谡,对着城防图陷入了沉思,他眉头微蹙,低声道:“这城防可有异样?” 景谡回过神来,他将城防图收好,轻轻摇了摇头,“并无。” 他只是在想,为何这一世,卢信攻克江乘的时间更短,似乎对江乘的防守了如指掌?可又为何,在功克丹阳时,没有如上一世般使用诱敌之计。 这与他前世记忆中的进程出现了偏差。 景巡拍了拍他的肩,“先去休息一下吧,养足精神,明日是一场恶战。” 景谡压下心中疑虑,点头称是,退出了主将营帐。 夜色深沉。 景谡巡营一周,检查了明日攻城所需的云梯、撞木等物,这才回到自己帐中。 他和衣而卧,却难以入眠,脑海中反复推演着明日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以及那偏离前世轨迹的变数究竟源于何处。 翌日拂晓,天色未明,号角声划破了寂静。 义军各部依令而动,迅速完成列阵。 景谡亲率麾下精锐,位于攻城队伍的最前方,人人面色肃穆,紧握兵刃,卢信则率部居于侧翼压阵策应。 第25章 “攻城!” 随着一声令下,战鼓擂动,声震四野! “杀——!” 两千景家军发出震天怒吼,如同决堤洪流,扛着云梯,推着攻城车,冒着城头上骤然倾泻而下的密集箭雨和滚木礌石,悍不畏死地冲向丹阳城墙。 徐昂守军抵抗得极其顽强,箭矢、巨石、从房屋拆下的夯土不断从城头落下。 但攻城兵卒前仆后继,不断有人攀上云梯,与城头的守军展开血腥的肉搏战。 城墙上下尸体堆积如山,鲜血染红了大地。 景谡如猛虎入羊群,刀光闪处,守军纷纷倒地,终于在那坚固的城防上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后方义军见状,疯狂沿着这个缺口涌上城头。 城破之势,已成定局。 很快,城门从内部被打开,无数义军涌入城中,巷战随之展开。 鏖战了近一日后,丹阳城内的抵抗基本平息。 胜负已定,徐昂自知无力回天,又不愿受辱于“逆贼”之手,正欲于墙头挥剑自刎,却不知景谡不知何时已逼近身前。 “将军且慢。”景谡开口道。 徐昂怒目而视,“我徐昂征战沙场数十年,岂容尔等小人折辱于我!” 景谡知道徐昂此人狂傲自大,但他的确有狂傲的本事,只不过生不逢时。更确切来说,是徐昂此人可惜生于君主昏聩的朝代,数十年的功勋不如朝中奸佞一语。 因得罪了朝中佞臣,而被贬至江淮丹阳郡。 “将军已尽忠职守,何必徒赴死路?”景谡有心招降于他,“将军守国守城,不过是为了百姓,而我们也是为了天下的百姓。” “你们这逆贼犯上作乱,攻城掠池,致使百姓生灵涂炭,烽烟四起,还说是为了百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徐昂冷哼一声,他仰天悲叹,“时也,命也。” 景谡神色沉静,他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直视徐昂,“将军所言百姓涂炭,究其根源,当真是在我义军吗?” “若非朝廷无道,君王宠信奸佞,酷吏横征暴敛,致使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又怎会烽烟四起,义军遍地?我且问将军,这几年天灾不断,朝廷可曾拨下足额粮饷赈济?苛捐杂税逼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将军自诩忠君,可你忠的君主,是如何对待功臣的?你一身本领,满腔热血,为何会被贬至这丹阳郡?” 徐昂面色微微一动,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楚与愤懑。 景谡的话,无疑戳中了他心底最深的不平。 “将军,你所守卫的,究竟是什么?”景谡继续道:“是一个视百姓如草芥、视忠良如无物的昏聩朝廷?还是那些在虞朝统治下苦苦挣扎、渴望一口饭食一片安宁的黎民百姓?” 徐昂沉默了,他所坚守的信念彻底崩塌。 看着满地的尸海,徐昂的身躯开始剧烈颤抖,他手中的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徐昂受降,但卢信对他那日城头之上的那番痛骂,实在是心中芥蒂、恨意难消。只是他素来在外标榜自己重情重义、心胸开阔,此刻若斩杀降将,未免落人口实,于名声有损。 因而,当景谡押着徐昂来到大帐复命时,卢信高坐主位,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堪称宽容的笑意。 “徐将军既肯弃暗投明,实乃我军幸事。”卢信朗声笑道:“且先下去好生歇息,将养伤势。日后,自有安排。” 徐昂以为他不计前嫌,他当即单膝跪地,“谢卢公不杀之恩,徐昂拜服!” 卢信笑道:“两军对阵,各为其主罢了,日后还需将军鼎力相助,共图大业。” 徐昂更是感激涕零,又行了一礼,才在兵士的搀扶下起身退下,前去安置。可没想到,之后他便被送往一处严密的院落看管起来,实与软禁无异。 至此,江乘、丹阳这两处江淮战略要地相继落入卢信之手,不仅缴获大量粮草军资,更彻底打通了进军富庶吴中地区的门户,义军声威震动江淮。 江淮初定,卢信在丹阳大举庆功宴。 景巡所率的景家军在攻克丹阳一役中悍勇当先,立下头功。为示嘉奖,卢信特从缴获的粮秣军资中拨出一部分给景巡,并下令,命其以此为基础,继续招募精锐,扩充义军兵力。 此外,卢信更将吴县以南数几处要地划归景巡管辖治理,委以镇守、安民、征粮之重任。 说好听一点,是让景巡得到了实地的管辖权;可说难听一点,就是不想重用景巡叔侄,只将他们赶到一处安守后方,但又没有撕破脸皮。 此举,恰合景谡之意。 庆功宴尚未结束,景谡便提前退席,他快马加鞭,赶往吴县,去见他心心念念之人。 作者有话说: ---------------------- 第21章 婚前 马蹄踏过吴县,越是靠近府邸,景谡的心便是越是急切。 一回到府邸,景谡几乎是即刻翻身下马,将缰绳随手抛给迎上的亲卫,他甚至没来得及换身衣裳,便径直穿过前庭,走向后院。 方一踏入月洞门,便见那熟悉的身影端坐于案前,低着头,极其专注地写着字。阳光透过窗户倾洒进来,将他整个人笼罩在朦胧的光影之中。 书房内,段令闻正凝神练字,忽觉一道灼灼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笔尖微顿,抬眸望去。 刹那间,四目相对。 段令闻缓缓站起身来,手中的笔掉了也不曾察觉,只呆呆地看着院中的那个身影。 景谡大步上前,推开房门,将段令闻搂入怀中,他将下颌抵在段令闻的肩上,连日赶路的疲倦在此刻得到了舒缓,他的手又用力紧了紧,哑声道:“我回来了。” 起初,段令闻还有些局促,他摇摇晃晃地抬起手,缓了良久,才将手微微蜷起,指尖轻轻攥住他的衣角,一直紧绷的脊背柔软地贴合进对方的怀抱。 片刻后,景谡稍稍松开手臂,他低下头,仔细地端详着段令闻的面容。 在这般近距离下,段令闻眼睫轻颤着,他以为,景谡会问他为何取下了蒙眼的布巾。 却没想到,景谡只是俯身靠近,将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间。 段令闻的眼眸微微睁大,脑袋愣了一瞬,干巴巴开口道:“仗……打、打完了吗?” “嗯。”景谡轻轻颔首,声音低沉道:“江乘、丹阳既定,卢信必会据守江淮一带,我与叔父暂时脱离了卢信麾下,之后我们要南下募兵……” 他说着,目光落在段令闻清瘦的脸上,心头难掩疼惜之意,他不愿再让段令闻离开他的身边。可目前,他还没办法给他一个安定的生活。 前一世,段令闻便是跟着他南下募兵,经历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蹚过泥水,越过荒山,也有后方遭遇突袭,前线断粮几日,大家一起饿着肚子啃树皮、嚼草根,最后拼着一口气歼灭了敌军。 这样的日子,光是回想,心头便是一阵沉闷。 “那你……有没有受伤?”段令闻看着他,神色难掩担忧。 景谡的确受了点轻伤,这在战场之中是习以为常之事,但他不想让段令闻担心,便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岔开了话题,问道:“这些天,你都看了什么书?” 段令闻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略微怔了一下,便走到一旁,将案上堆叠的书一本一本细数着。 他从前没有读过什么书,之前景谡教他认字,他谨记在心里。 他记性不错,没两天便能背会一本书,之后他找了其他书来学,所幸书架上的书种类齐全,他找了一本说文解字的书细嚼慢咽着。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现在已经识得很多字了。 说起自己看了什么书时,段令闻眉眼弯弯,似乎是很开心。 景谡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又问道:“可有不明之处?” 段令闻点了点头,而后将几本书特意挑了出来,他翻开书页时,里面夹杂着很多张写着注释的纸条。 “为何不在书上作注解?”景谡问道。 段令闻道:“我的字不好看……” 那书上的字迹端正工整,他的字只是放在一旁,便显得一副张牙舞爪之样了,更别提在书上作注解了。 景谡很快便明白了他的意思,他从段令闻手中接过那本书,仔细端详着纸条上的内容。 片刻后,他才开口道:“你的见解很好,注释也写得清楚,这比字迹是否漂亮重要得多。你的想法,值得留在书上。即便这本书将来流传至后人手中,我想,他们先看到的是你的注解之意,而非字迹如何。” 段令闻的双眸渐渐发亮,他点了点头,“嗯!” 两人在书房里待了许久,段令闻专注着看书,景谡便坐在一旁,静静地陪着他。 良久,段令闻忽遇不解之处,正欲开口询问,他侧首看去,只见景谡斜倚在墙旁,用手撑着下颌,双眸紧闭,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第26章 他眼睑下透着淡淡的青影,显然是连日奔波劳心费力,未曾好好休息。 段令闻将窗户微微阖上了些,挡住日光照射进来。 屋内昏暗了些许,段令闻放下书,将案角的那盆兰草挪移了下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看向一旁的景谡,见他双眸仍紧闭着,便舒了一口气。他转头又坐下,继续看书,却没发现,一旁的人指尖微动,唇角的弧度也上扬了些许。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 景谡换了一身简练的常服,他来到院中找段令闻,唇角含笑地望着他,开口道:“叔父过几日才回来,这几天闲来无事,我带你去城外骑马如何?” 这乱世之下,烽烟四起,即便他重活一世,他也没办法保证时时刻刻都将段令闻护在羽翼之下。他想要保护段令闻,就不能让他一直困于方寸之地。 “骑马?”段令闻神色渴望,可转眼又被迟疑代替,“可我不会骑马……” 景谡道:“我教你。” 时值九月,秋风送爽。 城外远山如黛,近处的草场在晨曦的照耀下,染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 骏马驰疾,风吹扬着二人的衣袖,视野随着马背起伏变得开阔,远山、旷野映入眼帘。 眼前是广袤的秋色,身后是沉稳的怀抱,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感涌上段令闻的心头。 绕了几圈后,景谡缓缓勒停马匹,利落地翻身而下。他轻轻拍了拍惊雪,而后仰头看着马背上的段令闻,将缰绳递过去,开口道:“你试试。” 段令闻屏住了一口气,他接过缰绳。掌心微微出汗,心跳得飞快,不是因为紧张,而是一种跃跃欲试的兴奋。 他回忆着景谡方才的动作,小心地夹紧马腹,轻喝一声:“驾!” 马儿听话地迈开步子,先是慢走,继而小跑起来。 独自控缰的感觉截然不同,段令闻唇角不由地扬起笑意。秋风变得猛烈,吹得他衣袂猎猎作响,束发的发带随风扬起,他笑得恣意,仿佛解开了从前的枷锁,释放了二十年来被压抑的天性。 景谡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在秋日原野上纵马驰骋的身影。 段令闻骑着马儿跑了一圈回来,脸颊染上薄红,那双异色的眼眸亮得惊人,他微微喘着气,看向景谡,嘴角的笑容还未收起,“它……它很乖。” 他看向景谡,声音比刚才小了些:“我以后,能不能也有一匹……像它这样的马?” 景谡唇边噙着笑意,“从今以后,惊雪归你。” 段令闻猛然怔住,神色顿时惊慌起来,他立即翻身下马,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怎么可以……它是你的战马,我不能要!” 他伸手就想把缰绳塞回景谡手里,景谡却就着他的手,连同缰绳一起握住,戏谑道:“你嫌弃它不好?” “当然不是!”段令闻立即否认,“它特别好!就是……就是太好了……” 景谡看着他,神色变得认真,“我们快要成亲了,这匹马就当是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可好?” 听到“定情信物”四个字,段令闻的脸颊“轰”地一下烧得更厉害了,连耳根脖颈都漫上一层绯色。 “哪、哪有人用马当定情信物的……”他低着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眼神飘忽着。 景谡想了想,觉得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用战马做定情信物,似乎是闻所未闻。 “说得也对,是我想得不够周到。”他点了点头,而后探入怀中,解下了一直贴身佩戴的一枚玉佩。 那玉佩质地温润,色泽莹白,雕琢简约而不失古雅。 景谡执起段令闻的手,将这枚玉佩放入他的掌心,郑重道:“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她若是见了你,定会欢喜。” 段令闻只觉掌心的玉佩发烫,他不知所措地站着。 景谡将段令闻的手指缓缓合拢,让他握住,“待叔父回来,我们便拜堂成亲,到时,你是我名正言顺的夫郎。” 你再不能反悔…… 心里的最后一句话,景谡没有说出口。 段令闻呆呆地“嗯”了一声。 景谡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段令闻那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鬓发,而后倾身靠近,俯身笑道:“那……惊雪归你,我也归你。” 段令闻耳根通红,他磕磕巴巴道:“你这人怎么……” 说起情话来,如此直白又……又让人招架不住。 后面半句他实在羞于说出口,只觉得脸上刚退下去的热度又轰地一下涌了上来,比刚才更甚。 他下意识低头躲开景谡带着笑意的注视,目光慌乱,最后几乎是手忙脚乱地一把抓住惊雪的缰绳,脚下一蹬,翻身上马,逃也似的一抖缰绳:“驾!” 惊雪不明所以,但顺从指令,立刻扬蹄蹿了出去。 段令闻伏低身子,耳畔风声呼啸,却怎么也吹不散脸上的滚烫和心头那阵慌乱的悸动。 作者有话说: ---------------------- 第22章 成亲 三日后。 景巡率亲卫归来吴县, 除去在丹阳攻城时折损的?兵卒外,还有一部分?人暗中得到消息, 选择转投卢信麾下。因此,景家军目前的?兵马不足一千。 这些,都是誓死愿意追随景氏的?人。 书房内,景巡、景谡、邓桐及几个亲信在商议南下募兵之事?。 几人围坐一起,景巡率先分?析起如今的?局势,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他们目前位置的?“吴县”,然后缓缓向南移动, 最终停留在江水以南的?一大片区域。 “如今, 我们的?局势并不利。”景巡沉声道:“卢信坐拥江淮, 势头正盛;北上,中原之地群雄割据,皆是虎狼之辈。” 他的?指尖果断越过长江,落在南方的?广袤区域:“我们先要?扎根的?地方, 只能是在南边!” “虞朝的?主?力精锐, 如今都被牵制在北方和西北镇压更?大的?叛乱, 对?此地定?是鞭长莫及, 兵力薄弱。而江北那些势力大的?起义军, 目光都盯着洛阳、长安那样?的?中枢要?地, 或是富庶的?中原州郡。” 景巡的?目光扫过在座众人,继续道:“这正是我们的?机会?!此地虽非天下腹心,却水系纵横, 土地肥沃,可提供粮草补给;且多有山岭阻隔,易守难攻。” 他的?手指向南郡的?位置上:“首要?之务,便是占据南郡!以此为根基, 招募流民,扩充军备。待时机成熟,可西图巴蜀,东进江东,北上可威胁襄阳、南阳,退可凭江自守,静观天下之变。” 邓桐神色兴奋,他早就想脱离卢信的?掣肘,如今闻听?景巡所言,他只觉得豁然开朗,便猛地一拍大腿,朗声道:“将?军高?见!” 与其在他人麾下仰人鼻息、时时刻刻憋屈得不行,还不如亲手打下一片属于他们自己的?江山,这是何等快意之事?! 众人心头沸腾起来。 然而,景巡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一直沉默不语的?景谡身上时,却发现他这位侄儿似乎又一次神游天外去了。 他眉头骤然锁紧,鼻腔里发出一声极重的?冷哼,声音陡然变得严厉,“景谡。” 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这一声带着明显斥责的?低喝,让邓桐等人瞬间收敛了兴奋之色,纷纷看向景谡。 景谡猛地回?神,抬眼便对?上叔父薄怒的?双眸,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迅速收起了思绪,应道:“叔父。” “你在想什么?”景巡的?声音压抑着不悦。 景谡回?道:“南郡虽虞力薄弱,可地方豪强、氏族势力盘根错节,流民溃兵啸聚山林。目前势力最大的?,是以南阳蔡氏、江陵胡氏为首的?几家豪强,且互为姻亲,同气?连枝。其战力虽不及正规边军,却熟悉地形,据险而守,极为难缠。” 他继续道:“至于流民溃兵,大多聚于云梦泽周边及荆山余脉之中,大小股数十伙,领头者多是地方悍匪,勇悍有余,却纪律涣散,各自为谋。” “要?取南郡,必使其为我所用?。” 话音落地,景巡的?脸色这才好了许多,他问道:“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蔡、胡两家为争云梦泽渔盐之利,早有龃龉。可遣能言善辩之士,许以好处,略施挑拨离间之计,使其相互猜忌,无力齐心对?外。” “至于流民溃兵,剿抚即可。”景谡神色笃定?。 于他而言,无非便是再取一次南郡,这一次,或许能减少兵力损失。 景巡听?着,脸上最后那点不悦早已烟消云散。他看着眼前谋略深远的?侄儿,恍惚间,仿佛透过那年轻而锐利的?眉眼,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他那已故的?大哥,景氏上一任家主?,景谡的?父亲。 “好!”景巡抚掌大笑,“就依你之策!传令下去,加紧准备,粮草军械务必齐备,五日后,拔营南下!” 第27章 “是!”几人齐声应喝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领命而去之时,景谡却再次开口,“叔父。” 几人脚步一顿,疑惑地看向他。 “南下在即,我心中尚有一桩私愿未了,望叔父成全?。”景谡目光坦荡,姿态郑重。 景巡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无奈地叹息道:“罢了罢了。” 他挥了挥手,转而对?着邓桐,眼不见为净般吩咐道:“邓桐,听?见了?拨些人手,赶紧去办!三日后,就在府里把事?儿给他办了,省得他整天魂不守舍!” “是!”邓桐强忍着笑意,立刻抱拳领命。 景巡的?目光最后重重落回?景谡身上,语气?严厉了几分:“万不可因私情而耽误了大业。” “谢叔父。”景谡含笑应道。 待景谡离开后,景巡想了一通都没想明白,是不是他上一次看走眼了? 他来回?踱步一会?儿,最终还是叫人将段令闻请来。 不过片刻,书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通报后,段令闻低着头,缓步走了进来。 相较于上一次的?拘谨,这一次,段令闻神色坦然了许多,他躬身行礼,“景将?军。” “坐吧。”景巡叫他前来,也并非是有意为难他。 段令闻轻吁了一口气?,“谢将?军。” 就在他抬眼的?刹那,景巡的?目光骤然一凝,他的?视线落在了段令闻的?左眼上。 景巡活了半辈子,自认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由得愣住了。 段令闻自知迟早要?面对?旁人的?异色,可面对?的?人是景谡的?叔父时,他还是低下了头颅,试图掩饰异状。 书房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之中。 景巡眉头紧蹙,他忽然想起一件很?久之前的?事?情,那应是二十年前,当时的?老皇帝痴迷仙道,命人于东海蓬莱请来一位方士。 这方士衣衫褴褛却气?度非凡,他直言点明:紫微晦暗,帝星飘摇,乱世将?至。 那老皇帝怒而呕血,以妖言惑众之罪,让人将?他凌迟处死。 传闻,那方士闻言大笑,于死前留下一谶语:“乱世之下,民生多艰,然天道无常,仍留一线天机。于板荡乾坤之际,异相者现世,乘风而起,终能重定?山河。” 在这谶语之下,其实还有一句话:“怜天命无常,福祸相倚,成也,败也。” 自那之后,天下便冒出不少自称身负异相之人,或是额生三目,或是耳大如扇,声称自己便是那谶语中能“重定?山河”之人,以此招摇撞骗,蛊惑人心。 景巡对?此向来是嗤之以鼻,异相之说,实在是无稽之谈。他万万没想到,有朝一日,这等“异相”之人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忽然笑道:“若你生于二十年前,凭着这双眼睛,怕是早已被那些妄图借谶语起事?之人拥立为王,又或是被朝廷鹰犬当作妖言惑众的?首犯,悬首城门了。” 段令闻不解,“将?军这是何意?” 什么二十年前?谶语又是什么? 看着段令闻茫然的?样?子,景巡心头那因谶语而掀起的?波澜,瞬间平复了大半,不由自嘲一笑,不过是个乡野出来的?双儿罢了。 谶纬之说,实在是荒诞无稽。 景巡语气?回?复了平常:“说起来,还未曾细问过你的?身世,你祖籍何处?” 若是祖上有胡人的?血脉,这异于常人的?瞳色倒也算有了解释。 可段令闻却露出了更?为茫然的?神色,他仔细回?想了一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不知……” “罢了。”景巡挥了挥手,示意段令闻不必再说下去。 若段令闻能说出某处胡地渊源,景巡反倒安心,可他的?身世越是模糊,便越像是那方士所说之人。 他让段令闻退下,安心准备成亲之事?。 庭院中,景谡见段令闻出来,便连忙上前,轻声问道:“叔父可有为难你?” 段令闻轻轻摇头,“将?军他只问了我的?身世。” 景谡眉头微蹙,他知道叔父一向不喜欢段令闻。 “若是叔父说了什么重话,你不要?放在心上,我会?和叔父说清楚。”景谡不想让他再受任何委屈。 段令闻一脸茫然,他回?想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不远处的?邓桐忽然快步走了过来。 “公子!” 景谡转而看向他,“何事??” 邓桐嘿嘿笑道:“将?军说了,新?人成亲前不能见面。” 景谡闻言一怔,随即失笑,拍了拍邓桐的?肩膀:“就你记性好。” 他虽如此说,却也明白礼数不可废。 接下来的?几日,府中一扫之前的?肃杀紧张气?氛,变得忙碌而喜庆。虽然景谡要?求一切从简,但该有的?红绸、喜字、灯笼一样?不少,邓桐更?是亲自盯着,务求在有限的?条件下办得庄重体面。 景谡被邓桐以礼制为由,硬是拦着没让他再去见段令闻。 终于到了第三日,吉时已到。 正堂被布置得喜气?,红烛高?烧。景巡端坐主?位,脸上难得有几分?笑意。宾客几乎都是景氏亲卫,邓桐忙前忙后,既是总管又是司礼。 “新?人到!”随着邓桐一声高?喊,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堂外。 只见景谡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面容俊朗,率先步入堂中。他站定?后,便迫不及待地望向另一侧。 下一刻,段令闻被小福搀扶着,缓缓走了进来。他同样?穿着大红吉服,头上盖着绣了鸳鸯戏水的?红盖头,小心翼翼走了过来。 景谡的?目光紧追随着他,他快步上前,来到段令闻近前,而后伸出了手,轻声喊了一声:“闻闻。” 段令闻怔了一瞬,旋即缓缓将?手搭了上去。 二人携手走入正堂,邓桐立即高?声唱喏: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礼成!送入洞房!” 欢呼声和道贺声顿时响起。 景谡再次握住了段令闻的?手。走回?房间的?这一段路,段令闻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挣脱,反而小心翼翼地回?握住他。 然而,就在这时,以邓桐为首的?几位年轻将?领和亲卫却笑嘻嘻地堵住了去路。 “哎哎哎,公子,且慢且慢!”邓桐脸上堆满了笑容,朗声道:“这洞房岂是这般容易进的??弟兄们说是不是啊?” “是啊公子!” 众人纷纷起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热闹。 景谡笑骂道:“好你个邓桐,带头起哄是吧?” “公子,今儿个可是您的?大喜日子,怎么能少得了酒是吧!”邓桐有恃无恐,笑着对?段令闻的?方向喊道:“夫人,您得让我们公子表示表示,不然这洞房的?门,弟兄们可不让过啊!” 说着,一旁的?人便拿来了一罐满满当当的?酒坛子。 看这架势,景谡不喝的?话,这洞房是不让他进了,他笑道:“说吧,怎么表示?” 邓桐嘿嘿一笑,拍开酒坛泥封,醇厚的?酒香立刻飘散出来,他双手捧到景谡面前,“规矩简单!公子您喝了这坛‘女儿红’,寓意往后日子红红火火,顺顺利利!弟兄们立马让路,绝不再耽搁您的?好时辰!” 这坛子酒着实不小,猛地一坛灌下去,即便酒量稍大的?人恐怕都得晕头转向。 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起哄道:“喝!喝!喝!” 景谡挑眉,看了看那坛子酒,又扫了一眼兴致高?昂的?众人,忽然朗声一笑,接过酒坛子,“好!今日便依你们!这酒,我喝了!” 说罢,他环视众人,扬声道:“今日我景谡大婚,谢诸位兄弟前来捧场!这酒,敬大家往日同生共死,也祝我们来日共图大业!干!” 话音落下,他仰头便喝。辛辣的?酒液滚入喉中,他喝得极快,却并不显狼狈,喉结滚动间,一小坛子酒,顷刻间便见了底。 “好!” “公子海量!” 景谡将?空坛倒扣示众,面不改色,只是耳廓微微泛红。他将?酒坛抛还给邓桐,笑问:“这下总行了吧?” 邓桐接过酒坛子,心满意足,大声笑道:“行!太行了!恭送公子、夫人入洞房!春宵一刻值千金!” 景谡朗声一笑,忽然弯腰,一把将?段令闻打横抱了起来!动作干脆利落,众人又是一阵起哄。 段令闻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搂住了景谡的?脖颈,“别……快放我下来……” “担心我喝醉了?”景谡俯身在他耳旁小声道。 段令闻老老实实应道:“嗯。” ----------------------- 作者有话说:明天入v啦,感谢支持,啾咪啾咪~[竖耳兔头] 第23章 新婚(二合一) 第28章 景谡抱着段令闻, 一步一步朝着新房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稳健,丝毫看不出刚豪饮了一坛酒的醉态。 段令闻被他牢牢抱在怀里, 身体悬空,只能紧紧地搂住他的脖颈,将发烫的脸颊微微贴着他的肩窝。 穿过院门?,耳边喧闹声渐弱。 景谡在门?前略停了一步,调整了一下姿势,将段令闻更舒适地拥在怀中,而后才抬脚踏入门?内。 房内红烛高烧,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和甜枣、花生的气息。 他将人放在榻边沿坐下。 段令闻的视线被遮掩, 心头有些?局促不安, 他的手指微微蜷起,在景谡退离一步时,他下意识攥住了景谡的衣袖。 景谡在一旁坐下,他握住段令闻的一只手, 轻轻捏了捏他的掌心。而后, 他才伸出另一只手, 指尖轻触到盖头的底缘, 缓慢地向上挑起盖头。 红绸一寸寸地向上移动, 段令闻也随之抬眸看去。 景谡目光灼灼, 眸间深邃而复杂。 上一世,他也曾和段令闻行了一个极为简单的婚礼,那是他对段令闻的爷爷许下的承诺, 无关情爱。当该行合卺礼时,他甚至没有看一眼段令闻,用冷静到近乎冷漠的声音,对他说:这合卺酒……今日便免了。倘若日后你遇得真正心意相投之人, 这酒……你再与?他喝吧。 他甚至记不清,那一夜,穿着粗布嫁衣的段令闻,究竟是何种模样,又是怎样应下了那一句话?。 段令闻见他一直看着自己,又不说话?,他羞赧地低下头来?,干巴巴开?口道:“还……还没喝……合卺酒。” “好。”景谡的目光在他脸颊上流连了片刻,才缓缓收回,旋即转身走向一旁的案几。 案上早已?备好合卺之物,是一对用红绳系连着的葫芦瓢。 景谡执起一旁的白玉酒壶,将清冽的酒液缓缓倒入两半瓢中。他端着合卺酒,将一半递给段令闻,自己拿着另一半。 两人相对着,景谡率先举卺,段令闻也学着他的样子,与?之指尖相触,两人缓缓饮下。 饮罢,景谡接过段令闻手中的空瓢,将两半葫芦瓢合在一起,用那根红绳仔细地缠绕了几圈,郑重地放在案头,寓意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至此,合卺之礼完成。 段令闻望向他,小声问道:“你方才在外面,喝了那么多酒,还好吗?” 景谡低笑一声,凑近道:“那酒看着唬人,其实?……邓桐在那坛酒里参了一半的水。” “啊?”段令闻一怔。 景谡又凑近了些?,两人的呼吸几乎交缠在一起,他低笑道:“嗯,闻闻……酒气重不重?” 闻言,段令闻真的微微仰起脸,朝着景谡的方向轻轻嗅了嗅。 他仰着头,下巴微微抬起,唇瓣无意识地轻启着,这个动作全然信任又毫无防备。 景谡的眸色骤然转深,他俯身,轻轻贴上了他的唇。 如同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段令闻整个人都僵住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睁大,睫毛颤抖着,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景谡的手掌不知何时已?捧住了他的脸颊,指腹摩挲着他的耳后,不容他逃离。 凑得太近了…… 段令闻呼吸不稳,只觉得身体莫名?晕乎乎的,他只归咎于?方才那杯合卺酒,“我……好像醉了。” 身子发软,可脑袋却又无比地清晰。 景谡轻声道:“醉了?” “嗯。”段令闻重重地应了一声,他抬眸,神色迷蒙地看向景谡。 景谡含笑道:“你知道,喝醉的人是什么样的吗?” 段令闻摇了摇头,而后又迅速点了点头,他见过别人喝醉酒的,有些?人倒在地上呼呼大睡,有些?人变得和平日里大不相同,有些?人神色如常,就是说起话?来?颠三?倒四。 “那你要是醉了,就亲我一下。”景谡笑着道。 段令闻呆了好一会儿,而后像方才景谡对他做的那样,微微向前倾了一点点,将自己的唇,极轻极快地贴了一下景谡的唇角。 景谡的呼吸一窒,心跳如擂。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在段令闻想?要退开?时,他忽而搂住段令闻的腰身,将人更紧地贴向自己。 段令闻轻吟了一声,可很快又被堵住了唇。 像是释放了积压已?久的渴望,如同沙旅之人尝到甘甜的泉水,景谡攫取着他的气息,又极力地压抑不让自己惊吓到他。 段令闻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无力地依附着他,从?喉间溢出细微的、破碎的呜咽。 良久,景谡才稍稍退开?些?许,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变得粗重而滚烫。他将人轻柔地压在身下,指尖抚过他滚烫的脸颊,轻声问道:“怕不怕?” 段令闻眼神迷离,下意识地轻轻摇头。 景谡心头一软,他再次低头,轻吮着他的唇瓣,动作放缓了些?,温柔厮磨着。另一只手沿着他的脊背缓缓下滑,像是带着灼人的温度,引得段令闻身体轻颤。 “这里……喜欢吗?”景谡稍稍离开?他的唇,温热的吻落在他的耳垂、颈侧,低声询问着。他的指尖动作未停,不紧不慢地解开?了他的衣带。 许是微凉的空气接触到皮肤,段令闻猛地一颤,发出一声细微的轻喘。 景谡的吻落在他的肩头,衣衫渐解,每一寸辗转流连之处,他都耐心地征询着。 段令闻早已?意乱情迷,只能凭借本能,主动抬起手臂,环住了他的脖颈,发出细碎的轻吟,或点头,或更紧地攀附住他。 伴随着一声闷声的呜咽,屋内烛火倏然颤动了一下。 声音骤然停歇,段令闻咬住了下唇,想?要后退,身体却又无力,他只得讨好般攀上景谡的肩膀,颤抖地吻上了他的唇,而后才小声地喊了一句疼。 景谡的呼吸骤然加重,他极力压抑着,可身体自然的反应无法遏制。 段令闻控制不住出声,第一回控诉着景谡的行径。他那么相信景谡,他怎么能欺负自己…… “闻闻……”景谡的声音绷得极紧,声音带着浓重的沙哑:“别怕……是我不好……” 他停了下来?,指尖细细地揉着,抚着,如同按揉着淤结一般,轻柔地打着转。 淤结看着极为吓人,段令闻从?前不小心摔倒时,第二?日便会出现青紫的淤结,轻轻按一下,灼灼地疼。现在……也是这样。以前,淤结放着不管几日就会好全了,他以为,只要缓一缓、缓一缓就好了。 他小声央求着景谡,他太害怕了。 景谡安抚般亲了亲他的眉间,缓了许久,待段令闻的身体软了下来?,景谡俯身吻向他的眼角、鼻梁、下颌,最后才落在他紧抿的唇瓣上,耐心而温柔地轻吻着,像是要驱散他所有的不安。 忽然间,段令闻小心翼翼地回应了一下。 景谡的动作骤然一滞,他只觉自己理?智的堤坝正在一寸寸崩塌…… 醉的人,应该是他。 倏然的变动让段令闻再说不出一句话?,他脑袋全然一片空白,他断断续续控诉道:“你……怎么可以这样……” 景谡哑声向他道歉着…… 渐渐的,屋内的烛光变得摇曳、模糊,最后湮灭。 良久。 景谡用锦被将浑身软绵的段令闻裹紧,打横抱起,走向侧房的浴堂。他将人放在榻旁,而后试了试浴桶的水,水温正合适。 段令闻迷迷糊糊地被抱入浴桶中,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慢慢驱散了初时的疲惫。他缓缓睁开?眼睛,入目的便是景谡近在咫尺的轮廓。 此时,他正蜷在景谡的怀中。一只大手稳稳托着他的腰背,另一只手正极其小心地掬起水,淋在他的肩头。 水流滑过,丝丝凉意,段令闻下意识地微微瑟缩了一下。 如仲夏夜时,仰躺在草地上,抬头望向星空,思绪凝结着燥热与?烦闷,直到舒缓的清风拂过,烦厌便消尽了,却又生出别样的情愫来?。 待风去后,余下一片莫名?的怅惘。 景谡见他清醒了些?许,便解释道:“我帮你……” 他知道段令闻身体有损,无法生育,既然如此,留着也只会徒增不舒服。 段令闻并不知他心中所想?,他脸颊发烫,只将自己埋入景谡的怀中。 起初触碰,景谡的确没再想?折腾他,但段令闻像是受不住般,身体微微颤栗着。明明罪魁祸首是景谡,他却还将自己往他的怀中缩去。 景谡的目光暗了暗,呼吸稍稍重了几分?。他低下头,吻了吻段令闻的眉间,然后是眼角、脸颊,而后轻轻抬起他的下颌,又将唇覆了上去。 段令闻仰着头,喉间发出一阵轻哼。他无力地抓住景谡的手臂,细碎的呜咽与?低沉的喘息交织在一起。 轻柔的吻落在颈后,仿佛安抚一般。 水珠不断从?浴桶溢出,滑落,又没入荡漾的水中。 第29章 “景……景谡……”段令闻不知所措地唤着他的名?字。 景谡的动作顿了一瞬,心尖酸软,旋即将人紧紧拢入怀抱之中。 .................. 景谡轻吻着他的眼角,低声哄着他睁开?眼。 段令闻仍乖乖听他的话?,水光潋滟的瞳孔中,倒映出的,唯有他的身影。 窗外月色正浓,遥远的海面上波光粼粼,犹如万千星辰坠落,海浪起伏,微小的涟漪托着颤动的银光,海浪卷起璀璨的星河。 它们?闪烁着、明媚着,仿佛在低语、在嬉戏,盛大而温柔的月光点化着神迹般的海,无垠的星光交辉相映,数万年后的沧海桑田后,最终只剩下失语与?沉醉…… 此刻的天与?海,再无界限。 所有的思绪随波逐流,漂向远方。 不知过了多久,浴桶中的温水渐凉。景谡紧紧拥着怀中之人,下巴抵着他的发顶,平复着粗重的呼吸。 景谡又静静抱了他片刻,才小心地将人从?渐凉的水中抱起,细致地替他擦干身上的水珠。 整个过程,段令闻都温顺地靠着他,连指尖都无力动弹。 待回到的床榻时,段令闻几乎是立刻蜷缩起来?。然而,在他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漂浮时,景谡再度将他揽入怀中…… 这一回,段令闻甚至连一句话?的气力都没有,他只觉自己像一块被放在烙铁上的雪,正在一点点融化,失去所有的形状和抵抗,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灼热。 不知过了多久,帐幔低垂,云雨渐歇。 景谡将彻底软倒的人拥入怀中,他细细吻去他眼角的泪痕,一遍遍地在他耳边低语,声音带着餍足后的沙哑:“睡吧…” 段令闻累极了,没多久便陷入了沉睡。 烛火早已?熄灭,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斜斜地洒入室内,勾勒出榻上相拥而眠的轮廓。 段令闻沉睡着,呼吸绵长。 景谡侧卧在一旁,目光紧望着他,他的指尖悬在半空,极轻极缓地拂过段令闻的眉骨、鼻梁,最终停留在那微微红肿的唇瓣上。 他就这样看了许久许久,仿佛猛兽终于?将觊觎已?久的珍宝圈禁入怀,满足地舔舐着。 翌日,天光大亮。 段令闻眼皮动了动,意识尚未完全清醒,身体依旧残留着昨夜的疲惫,他微微动了动,才发现自己仍被景谡牢牢圈在怀里。 昨夜的画面倏然涌入脑海…… 段令闻的脸颊“轰”地一下烧了起来?,连带着耳根脖颈都漫上一层绯色。羞窘之余,段令闻霍地起身,想?要从?身后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却不小心牵扯到了酸软的腰肢,顿时轻吟了一声,眉头不自觉地蹙起。 这一动,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立刻收紧了。原本“沉睡”的人缓缓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刚醒的懵懂,显然早已?醒了多时。 “醒了?”景谡缓缓起身,伸手将段令闻松垮的衣襟拢好。 段令闻故意偏头不看他,他起身洗漱,穿衣束发。 系着腰带时,身后一个怀抱拥了上来?。 景谡的手臂自他腰间环过,接过了他手中的腰带,“我来?。” 段令闻耳根发热,垂下眼睫,没有作声,算是默许了。 景谡的动作不紧不慢,甚至比第一回教?他系腰带时还慢。 系好后,景谡就着这个从?身后拥抱的姿势,下颌轻轻抵着他的发顶,含笑道:“真的不理?我?” 段令闻轻哼了一声。 景谡笑了笑,捉着他的手,握入掌心中,声音放得更软:“夫人理?理?我,好不好?” 闻言,段令闻板起来?的气势瞬间消了大半,睫毛轻颤了几下,最终还是极轻地“嗯”了一声。 景谡心中霎时软成一片,他亲了亲段令闻的颈侧,低声问道:“若还难受,便再歇歇,早膳我让人送到房里来?。” 段令闻在他怀里轻轻摇头,他看了看窗外的天光,声音闷闷的:“已?经过了时辰……” 昨日小福和他说过的,新婚第二?天辰时,要去给景将军奉茶。 景谡道:“无妨,我已?经和叔父说过了,不必拘泥这些?虚礼。” 段令闻回头看向景谡,疑惑道:“你什么时候说的?” “辰时。”景谡笑着道。 景氏毕竟曾是名?门?望族,礼制不可轻改。 段令闻这才明白他的意思,剩下那点气也消了。他缓缓转过身,手臂环过他的腰身,将脑袋埋进他的怀中。 恰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小福在门?外禀报道:“公子,将军有请。” 景谡一早便见过叔父了,按礼来?说,若无要事,叔父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找他。 像是得知他的疑虑似的,小福补充道:“府中来?了一位客人,名?为陈焕。” 正堂内。 景巡端坐主位,面色平和,他看着下首这位不速之客——陈焕。 今日陈焕来?访,直言想?追随景氏南下募兵。 景巡猜测他是卢信派来?的探子,不过,他倒是奇怪,陈焕在卢信身边的地位不小,而且还是卢信的义子,若要派一个探子,怎么会派他前来?? 陈焕见他婉拒,便提出要见景谡,声称有重要情报要和他说。 若真是军情,大可和景巡他这个将军说。 如此拙劣的谎言,景巡也没戳破他,倒是顺从?他意,命人叫来?景谡。 很快,景谡便走了进来?,他躬身行了一礼,“叔父。” 一旁的陈焕忽地站了起来?,见到景谡时,神情一脸激动。 景谡看向陈焕,声音平淡道:“陈参事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他隐约记得,攻取丹阳时,陈焕还在卢信身边。这个时候,他跑来?吴县做什么? 陈焕左右看了看,而后轻咳了几声,神神叨叨道:“陈某不才,识得些?许天象之术,我观景兄龙章凤姿,气度恢弘,非池中之物。如今乱世已?起,群雄逐鹿,我看啊……安天下者,非景兄莫属。” 此言一出,景氏叔侄眸光锐利地审视着他。二?人对视一眼,旋即,景谡神色如常,问道:“此话?,卢公可知?” 陈焕此时只顾着表衷心,并不明白景谡话?中深意,只回道:“卢公虽然势大,但没有夺天下的野心。陈某不愿明珠暗投,故特来?投效,愿倾尽所能,辅佐景兄,早日平定天下,名?留青史!” 景谡闻言,并未立刻表态,他目光落在陈焕身上,想?要看清他表面投诚之下,内里的真实?意图。 可陈焕压根不会隐藏自己的情绪,见景谡不说话?,他又道:“依我看,十年之内,你必夺得天下。” 十年。 这个时间,景谡自然不会忘记。 是巧合还是什么? 他唇角微勾,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南下募兵,千头万绪,正是用人之际。陈参事既有此心,肯屈尊相助,景某求之不得。” 上首的景巡蹙了下眉。 景谡又继续道:“只是军中自有法度,即便是我,亦不能徇私。那便先委屈陈参事,暂居募兵司马一职,如何?” 这“募兵司马”听起来?好像不错,但和卢信身边的“军中参事”相比,那无疑是职位骤降。 但陈焕却好像一点都不在意,甚至更加高兴,“但凭景兄安排!” 景谡微微颔首,随即转向景巡:“叔父,既如此,便让人为陈司马安排住处,一应供给,皆按规制办事。” 景巡深深看了景谡一眼,知他必有深意,便也按下疑虑,点头应允:“便依你所言。” 他扬声唤来?邓桐,吩咐下去。 待陈焕离开?后,景巡才沉声开?口:“此人来?历蹊跷,更是卢信义子,你将他留下,岂非养虎为患?” 景谡问道:“叔父,你觉得,卢信若真要派探子,会派一个如此显眼、又如此急切表忠的义子来?吗?” 景巡皱眉:“你的意思是?” “两种可能。”景谡道:“其一,他确是卢信派来?的,所图或许是想?借投诚之名?,行离间或误导之实?。其二?,就是他的真实?身份……” “你还真信了他的的胡说八道?”景谡神色变得严肃,陈焕此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什么方士,说的话?更是投效一方的常用之语。 无非就是拍拍马屁,不然,卢信怎么可能那么看重他。只能说,陈焕还是有点嘴皮子的,但今日显然是话?说过了头。 毕竟,此时的景家军兵力不足一千。谁会相信,他们?会是将来?逐鹿天下的胜者。 景谡没有多加解释,只回道:“叔父,我自有分?寸。” 庭院内。 陈焕跟着邓桐闲逛着院子,看着满院子的喜灯笼,便好奇道:“谁成亲了?” 邓桐如实?回道:“是我们?公子。” 第30章 “景谡?”陈焕疑惑。 邓桐虽对他直言公子名?讳有些?不满,但他毕竟曾是卢信的人,便暂时忍了下来?,神色冷淡了下来?,应道:“嗯。” 陈焕疑色更深,“他真成过亲?” 邓桐眉头微蹙,旋即点了点头,“嗯。” 陈焕正好奇着这人是谁时,只见一人抱着一盆兰草从?院子转出,而后朝廊下缓缓走来?。 邓桐上前道:“夫人!” 看着段令闻的面容,陈焕神色一愣,旋即又上前了几步,像是想?要看得更真切一些?。 “站住。”邓桐见状,便再也忍不住,他横剑拦在段令闻身前,剑虽未出鞘,但周围的空气骤然一滞。 陈焕怎么说都是卢信的义子,邓桐本就一直提防着他,结果他不仅语出惊人,行为更是出格。 段令闻吓了一跳,“怎么了?” 邓桐放下了剑,解释道:“这位是卢公的义子,陈焕,陈参事。” “陈参事。”段令闻虽不认识此人,但卢公他是知道的。景谡曾和他说过,卢公是江淮这一带的义军领袖。 陈焕笑着道:“我叫陈焕,第一次见面,还没请教?尊姓大名?。” “段令闻……” 话?落,陈焕神色微惊,唇角微张,低声呢喃着什么。 段令闻没听清楚,只觉这个人很奇怪。 陈焕又问道:“所以,你就是和景谡成亲那个人?” 他这话?实?在是问得突兀,段令闻眉头微蹙,他轻轻颔首,旋即不着痕迹地后退了一步,“嗯,你有什么事吗?” “说实?话?,我还挺同情你的。”陈焕微叹一声,一脸可惜的样子。 段令闻哭笑不得,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他说这样的话?,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听起来?并无恶意,他斟酌着回道:“那……谢谢你了。” ----------------------- 作者有话说:表达了作者的思乡之情 第24章 南下 几日?后, 天色墨青,寒星未褪之际, 景家军拔营南下。 队伍精简,残部千余人,分作几股人马。景巡亲率主力五百余人,伪装成押运粮秣的?官差队伍,沿着荒废已久的?旧官道向南行进。 邓桐则带领百余名精干前哨,兵分三路,扮作山野樵夫、流民、游侠或行脚商人, 提前半日?散出, 负责侦察路线、探查虞兵驻军与地方豪强情况、寻找适合的?临时落脚点和散布混淆视听的?消息。 后方, 景谡率两?百余人断后。 一连数日?,风平浪静。 连日?奔波,风餐露宿,即便景谡尽可能照顾, 段令闻仍像蔫了叶子的?芭蕉, 眼底带着淡淡的?倦色。他初学?骑马不久, 连着数日?长时间鞍马劳顿, 早已是强弩之末。 而?在景谡看过来时, 他又挺直了腰板, 不想成为?队伍的?拖累。 临近傍晚,队伍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扎营。此处有溪流经过,取水方便, 地势也相对隐蔽。 听到?扎营休息的?号令,段令闻心下稍松,试图如常般翻身下马。 然而?,刚一下马, 一股剧烈的?酸麻感?便从他的?大腿内侧炸开,他脚下一软,差点没直接栽到?地上。 忽而?一只手臂迅疾地环住他的?腰身,将他整个?人牢牢接在怀里。 熟悉的?清冽气息传来,让他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些许。可察觉出周遭的?目光看过来时,段令闻又连忙站直了身子,面色羞窘。 “我……我就是腿有点麻……”他小声道,眼神躲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实在不愿承认自己这般没用?。 大家都是这样赶路的?,他要是因为?自己而?拖累了队伍的?进程,只会让自己更加愧疚。 景谡轻“嗯”了一声,却没松开手,几乎将他半抱在怀中,让他靠在自己的?身上缓一缓。 不远处的?陈焕看着,心头?疑惑更深。 似是察觉了什么,景谡微微侧首,眸光冷淡地看向陈焕。 陈焕眯了眯眼,想要看清些,但景谡已经转过头?去,带着段令闻朝溪水旁走去。 “陈参事!” 一声粗犷的?嗓音打断了陈焕的?思绪。 陈焕迅速收回目光,脸上瞬间堆起笑意,“王哥,是你啊!正想寻你说说话呢,这一天赶路闷得慌。” 来人是伍长王慈,是个?嗓门大、性子直的?汉子。他提着个?水囊走过来,“喏,刚去打的?水,甜着呢,给你捎了一囊。” “哎哟,谢王哥!”陈焕连忙接过,又将胳膊搭在王慈身上,一副称兄道弟的?模样,“话说,王哥啊,我有一事不明,王哥能不能给我指点指点?” 王慈正喝着水,闻言侧头?看他,粗声道:“啥事?扭扭捏捏的?,直说!” 陈焕嘿嘿一笑,用?下巴极其隐晦地朝溪边景谡和段令闻的?方向点了点,声音压得极低:“就是……你们公子,是不是因为?救命之恩才娶了那位段小郎君?” 王慈一听是这个?,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你问这个?做什么?” “这不是好奇吗?”陈焕大咧咧一笑,“听闻,那段小郎君是个?佃农,若不是救命之恩,总不会是一见钟情吧?” 王慈似乎也从未深想过这个?问题,被?陈焕这么直白地一点,倒也觉得不无道理?。他脸上也露出一丝困惑,摸着下巴嘀咕了一句:“你这么一说……好像是有点……” 公子那般人物,若不是有天大的?恩情,难不成还真能是…… 但他很快甩甩头?,把这不合时宜的?好奇心抛开了,轻甩了一下陈焕搭在他肩膀上的?胳膊,瓮声瓮气道:“嗐!这有啥好琢磨的??公子喜欢谁,那是公子的?事。” “陈参事,我看你人不错,才给你多说一句。咱们景将军治军跟别处不一样,讲究个?规矩分明,少说话多做事,准没错。” 之前景家军屈居人下时,卢公底下的?人什么样子,王慈是清楚的?。 他便以为?,是陈焕不知?道景家军的?军纪,便拍了拍陈焕的?肩膀,提醒他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然后他提起自己的?水囊,嘟囔着“差点忘了,喂一下我的?好马儿”,便转身走了。 陈焕被?他拍得晃了一下,看着王慈离开的?背影,摸了摸鼻子,有点自讨没趣地咂咂嘴。 “得,不说拉倒。”陈焕小声咕哝了一句,他拧开王慈给的?水囊,仰头?灌了几口清凉的?溪水,舒爽地叹了口气。 暮色渐沉,营火次第燃起,驱散了初秋的?凉意。 营帐内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 段令闻坐在简易的榻上,长裈被?褪至脚踝,露出一截僵直的?小腿,以及更往上些、被?衣摆半掩着的大腿根部。他脸颊绯红,紧攥着衣摆,眼神躲闪,几乎不敢看正半跪在他身前的?景谡。 景谡拧开一瓶药酒,一股浓烈的?药草混合着酒气的味道在帐内弥漫开来。 他将些许深色的药酒倒在掌心,搓热了,才抬眸看向段令闻,轻声道:“会有些疼,忍着些,揉开明日才能好受点。” “嗯……”段令闻小声回应,手指却下意识地攥得更紧。 当景谡温热的?手掌终于覆上他大腿内侧时,段令闻还是忍不住绷直了身子,那处被?微微磨红的?大腿更加酸胀,微一用?力揉按,酸、麻、胀、痛种种感?觉交织在一起。 段令闻咬住下唇,不想露出脆弱来,可细碎的?抽气声还是溢出了齿缝。 景谡动作一顿,轻声安抚道:“很快就好了。”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下微颤的?腿根和身前极力压抑的?喘息。 他低着头?,目光专注。 良久,景谡替他上完药酒,而?后动作轻缓地将裤腿整理?好。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起身,而?是就着半跪的?姿势,抬头?看向段令闻,“还酸疼吗?” 段令闻轻轻动了动腿,虽然还有些酸软,但那令人难以忍受的?僵痛确实缓解了大半。他点了点头?,声音微颤道:“好……好多了。” 话音未落,段令闻便觉眼前光线一暗。 景谡倾身上前,手臂一揽,便将他拥入怀中。在他尚未反应过来,景谡的?唇便覆了上来。 唇瓣微凉,却很快变得滚烫。 良久,景谡才缓缓退开些许,他的?呼吸有些重,再次将他紧紧拥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低声道:“是我不好,让你受累了。” 眼下局势分秒必争,他没办法为?了段令闻一人而?放慢进程。 段令闻靠在他怀中,鼻尖还萦绕着药草味,心头?却安定了下来。他悄悄伸出手,回抱住了景谡的?腰,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小声说了一句:“没有……” 次日?。 队伍继续行进,尽量避开人烟稠密处。 第31章 黄昏时分,队伍来到?一片丘陵地带扎营。篝火初燃,负责侧翼警戒的?一支小队便押着两?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流民来到?景谡面前。 “公子,发现此二人在营地外围鬼鬼祟祟,似是窥探!” 那两?人吓得瑟瑟发抖,跪地连连磕头?:“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们不是歹人,是……是逃难的?流民,就在前面山洼里落脚,实在饿得受不了,想出来看看有没有吃的?……” 景谡思忖片刻,他缓步上前,抬手扶起二人,“起来吧。” “谢军爷!谢军爷!” 景谡示意一旁的?人给他们拿些粮食和水来。 二人眸光发亮,狼吞虎咽地将干粮塞入口中,又猛灌了几口水,噎得直伸脖子,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脸上总算有了点活人颜色。 景谡这才问道:“你们是哪里的?人?” 年纪稍长的?那人连忙抹了把嘴,连忙回道:“回……回军爷的?话,小的?们是从南阳那边逃出来的?……南阳那边,没法活了啊!” 另一人像是被?勾起了惨痛回忆,红着眼眶抢着说:“南阳……南阳没了!被?那些天杀的?反贼给占了!他们打着什么‘替天行道’的?鬼旗号,我们两?人要不是躲进臭水沟里溜出城,小命估计都没了!” 两?人面露恐惧,语气中满是憎恶:“朝廷说他们是乱党,一点没说错!就是一群蝗虫!土匪!就跟疯了一样!见粮就抢,见钱就夺,挨家挨户地搜刮,一粒米都不给留啊!” “何止是抢粮!” 年轻的?流民激动地补充,双手比划着,他们以为?,粮食没了,钱财没了,至少还有一条命。 结果,那些人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给他们活路! 即便已经远离了南阳之地,二人仍难掩心头?的?胆寒,“他们说,十两?银子一条命,没钱赎命的?,当场就……就砍了!即便交了钱的?,也难逃一死……他们根本不是人!” 他们抬起头?,眼中满是期盼,“我们这些老百姓,天天盼着朝廷早日?发兵,剿了这群畜生不如的?东西!夺回南阳!” 二人悲愤交加,句句血泪,显然将纪律严明、装备相对整齐的?景家军当成了朝廷的?官兵。 周围听着的?景家军士兵,不少人都面露恻隐之色。 景谡眉头?紧蹙,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孟儒的?为?人。此人骁勇却残暴,野心勃勃,尤其善长屠城立威。 南阳之惨状,绝非这两?人夸大其词。 见周遭之人面色沉重,默不作声,二人左右看了看,却并没有看到?虞朝的?军旗,倒是看到?了一面‘景’字旗帜。 霎那间,二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地往后退了几步,声音颤抖道:“军爷,你们……你们是朝廷的?王师吧?” 两?人脸色煞白,像是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浑身剧烈地一颤,手里还没吃完的?半块干粮“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刚出虎穴,又入狼口! “你……你们不是……不是朝廷的?官兵?!” 第25章 讲学 夕阳沉入山峦, 残光闪烁了片刻,最终暮色昏瞑。 远处归巢的?寒鸦发出几声嘶哑的?啼叫, 衬得周遭越发寂静。 “军爷……好汉……大王饶命!饶命啊!”年长的?流民猛地拉着同?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胡言乱语!求求好汉,饶了我们这条贱命吧!” 他们刚刚还在声泪俱下地控诉“反贼”、“乱党”的?暴行,还在苦苦哀求朝廷去解救他们的?家乡……转眼间,眼前这支他们以为?是救星的?队伍, 竟然打着同?样的?“义军”旗号。 此?时的?他们, 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仿佛眼前的?就是他们刚才声讨的?孟儒大军。 尤其?是景谡周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冷肃气势,此?刻在他们眼中,与索命的?阎罗无异。 周围的?气氛瞬间凝滞。 一旁的?景家军看?不得他们这副样子,几人上?前将浑身瘫软的?二人拽起, 斥声道:“我们公子仁义, 与你们口中那些人不同?!” 两人吓得一哆嗦, 完全站不住。 景谡面色沉静, 看?不出喜怒, 他沉声道:“我们的?确是义军, 但我军中自有铁律:一不劫掠百姓,二不滥杀无辜,三不欺辱弱孺。违令者, 立斩不赦。” 话?音落地,两个流民猛地哆嗦了一下,仿佛要斩的?人就是他们。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引得二人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恐惧早已攫取了二人的?心神, 在此?刻,景谡所说的?话?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相?信。 就在此?时,一阵轻缓的?脚步靠近。 景谡微微侧首,眸光柔和了几分?,只见段令闻从营帐中缓步走了过?来。暮色昏黑,他身后的?篝火正燃着,微风轻拂,火苗晃悠了一下,为?他的?周身描了一层暖黄的?光影。 段令闻走到景谡身旁,见眼前两人衣衫褴褛、面容脏乱,定是遭了什么难。他微抬起头,看?向景谡,缓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平静无波的?湖中,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们是从南阳逃来的?流民,路过?此?地,被我们的?人当作探子抓了回来。”景谡说着,便让人将这两人安置在一旁,待明日?天亮,再让他们离开。 段令闻的?目光在这两人身上?停留了片刻,待回到营帐后,他才扯了扯景谡的?衣袖,开口道:“他们的?衣服都破了,天快黑透了,夜里冷。” 他抿着唇,委婉地提了一句,他太清楚寒气钻心刺骨的?滋味了。 景谡知道他心善,但并没有立即应下,他开口道:“闻闻,这世间并非所有看?似可怜之人,都心如表面。若这两人并非普通流民,而是敌军派来的?探子,方才的?可怜模样皆是伪装,意在窥探我军虚实,又当如何?” 段令闻神色微怔,他下意识以为?是自己多事了,便垂下头来,心头莫名低落,“我……我知道了。” 见状,景谡心尖一软,他本意是想引他明善恶、辨是非,却不想惹了他伤心。 这乱世之下,有太多的?人伪装无害,而后在人毫无防备之下,给出致命一击。 他立刻伸出手?,轻抚上?段令闻的?脸颊,缓声开口:“是我语气重?了些,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段令闻的?脑袋垂得更低,声音也闷闷的?。 景谡将他拥入怀中,轻声道:“你心善,我怎会不知。只是,我问你那个问题,并不是说你做错了,而是想让你能够明辨善恶,你给出的?那份善意,是建立在什么之上?。” 段令闻小声地反驳道:“你明明说,他们是从南阳逃来的?流民。” 景谡眼底掠过?一丝笑意,“这么相?信我?” “……嗯。” 景谡问道:“那倘若我的?判断有误呢?” 段令闻怔了怔,沉默片刻,小声但坚定道:“他们……很?瘦,眼窝都凹进去了,不像是装的?,应该已经很?多天没吃饱饭了。还有他们的?草鞋,前掌处磨损严重?,不知已经跑了很?久……” “如果是探子,总要吃得饱些才有力气打探消息吧……” 景谡闻言,唇角扬起笑意,他亲了亲段令闻的?发顶,而后稍稍退离,朝帐外唤道:“周洪。” “在!”帐外立刻传来亲卫周洪的?应声,他快步入帐,抱拳行礼,“公子!夫人!” 景谡并没有直接下令,只是目光看?向段令闻,示意他尽管开口。 段令闻的?心头猛地一跳,脑袋忽地涌上一股热气。他悄悄吸了一口气,试图稳住声音,可一开口,还是难掩磕磕巴巴,“劳烦你……取两套厚实些的?旧衣,再备两份……几日?的?干粮,送给方才那两个人。” 他说得很?慢,不时抬眸看?向景谡,生?怕自己说得不妥当,“再、再给他们一个火折子吧,夜里生火……也能驱驱寒。” 说完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 周洪听完,神色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等待景谡的命令。但景谡一句未发,便证明了,这是段令闻的命令。也可以说,从此?以后,段令闻的?话?,便是他的?话?。 “是!”周洪领命而去。 待他离去,帐内重?归安静,段令闻才吁了一口气,肩膀刚放松下来,微一抬眸,便撞见景谡含笑的?眼眸。 景谡微微歪下脑袋,笑道:“夫人还有何吩咐?” 段令闻耳根泛红,他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像含在嘴里:“你取笑我。” “怎是取笑?”景谡向前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我是在想,待有朝一日?,我的?闻闻成为?了一方主帅,那我不得提前适应一下。” 第32章 这话?听着好像是在开玩笑,又好似说得认真。段令闻下意识道:“你、你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没有人生?来便是主帅,不过?是一步步学,一步步看?。”景谡缓步上?前,牵着他的?手?走向一旁的?矮几坐下。 旋即,他从一旁的?行囊中取出了一卷略显陈旧的?羊皮卷轴,在两人面前的?矮几上?缓缓铺开。 段令闻好奇地看?过?去,只见羊皮纸上?墨线纵横,勾勒出山川河流与城镇关隘,那些陌生?的?符号与密集的?标注对于段令闻而言如同?天书。 “这是行军所用的?地舆图。” 景谡耐心解释,指尖在地图上?缓缓移动,“你看?,这些是山脉与河流走向,此?处为?山隘险要,若遇敌袭,便可据此?防守;而这片河谷开阔,利于扎营……这些记号,意指此?处曾有过?惨烈交战,行军需格外谨慎……” “山势险峻,则易守难攻,是兵家必争之地。但若久困于此?,粮草补给便是致命弱点?……” “河涧之处,若地势低洼,则雨季泥泞难行,人马极易陷落,故行军需顾及时节……” 段令闻屏息凝神,全部注意力都在景谡的?声音和这张地舆图。 之前在吴县时,他也看?过?一些兵书,只不过?,兵书上?所写的?字于他而言,实在是晦涩难懂。 此?时此?刻,在景谡的?话?下,这幅舆图仿佛活了过?来。 段令闻不自觉地越听越入神,他原本只是端正地坐着,渐渐地,身体微微前倾。不知不觉间,他的?脊背完全放松下来,几乎贴合进身后景谡的?胸膛。 他看?得如此?专注,以至于当景谡的?讲解稍有停顿时,他还会无意识地用脑袋蹭一蹭景谡的?下颌。 景谡顺势环住他的?腰肢,不动声色地往怀中收紧了几分?。 见段令闻看?得入迷,他忽然间低下头,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颈侧。 然而,段令闻没有察觉。 微凉的?唇,极轻地落在了段令闻的?后颈上?。 段令闻动了动,但仍没有察觉。只是身体越发靠近那张舆图,试图要看?得更加真切些。 景谡忽而一笑,他微微轻吮了一下,沿着他颈后的?肌肤,一路留下细密而湿濡的?轻吻。 “嗯……”段令闻忽而一颤,从沉浸中被拉回现实,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你……” 短促的?气音方一出口,温热的?气息尽数覆盖在他的?耳垂之处。 景谡的?唇齿极轻地含咬着那一点?柔软的?耳肉,双臂更紧地将他贴近自己的?怀中。 段令闻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呜咽般的?轻吟,身体霎时软了下来,若非景谡的?手?臂紧紧箍着他,他几乎要坐不稳。 轻柔的?啄吻混合着灼热的?呼吸,细细密密地落在他的?耳后,那片肌肤迅速染上?绯红,烫得惊人。 他的?手?搭在景谡环在他腰间的?胳膊上?,指尖微微蜷缩,却不知是该推开还是拉近。 景谡手?臂微一用力,让他坐在自己的?腿上?,将人圈进自己的?怀中。 段令闻缓了缓,这才仰头看?他,小声控诉了一句:“你干什么……” 景谡望着他,目光落在他微张的?唇上?。他的?呼吸粗重?了几分?,只需再凑近几分?,便能尝到那唇瓣的?甘美,只近在咫尺。 然而,就在他的?唇即将覆下的?前一瞬,景谡猛地偏开了头,将额头抵在段令闻的?颈窝处,发出一声沉闷的?喘息。 他若此?刻放纵,被点?燃的?渴望必定如野火燎原,绝不可能浅尝辄止。一旦开始,必定难以控制,只会将人彻底吞吃入腹,折腾得他明日?连马背都难以坐稳。 段令闻有些无措,急促而混乱的?呼吸拂过?他的?颈侧,他有些担忧,“景谡,你怎么了?” 良久,景谡才似乎勉强平复下一些,他缓缓抬起头,目光略过?他的?唇瓣,“……没什么,只是,忽然很?想亲你。” 闻言,段令闻迟疑了片刻,在景谡正要继续和他讲地舆图分?散心神时,他忽地主动凑近,亲了亲景谡的?脸颊。 一触即离。 景谡整个人猛地一僵,心脏似乎都停跳了一瞬。 他的?手?收紧了些,下一刻,他又有些匆忙地将人从自己腿上?抱下来,安放在一旁,哑声道:“你先继续看?一会儿……我出去透透气。” 说罢,他猛地站起身,甚至不敢再看?段令闻一眼,落荒而逃般走到帐外。 第26章 兵法 入夜, 寒星黯淡。 营地边缘临时搭起的?简陋窝棚里,两名流民正裹着刚得来的?厚实旧衣, 靠着彼此。日里的?惊恐稍褪,此刻难得的?安宁与温暖让他们昏昏欲睡。 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惊得两人一个激灵,猛地睁眼,警惕地望着来人的?方向。 “陈参事。”两名守夜的?士卒朝他行礼。 来人正是陈焕。 陈焕笑着颔首,低声解释道:“听说这两人是南阳来的?,我?忽然想起, 我?有个老乡也是南阳人, 想着也是有缘, 我?来找他们唠嗑一下。” 守夜的?士卒自然不会阻拦他,只?道:“请便?。” 只?见陈焕揣着手,他手里还提着一个酒囊,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二?位老乡, 还没?歇下呢?”陈焕的?声音放得很低, 带着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般的?熟稔, “夜里凉, 来喝口酒驱驱寒吧。” 他说着, 便?将?酒囊递了过去。 年长的?流民犹豫了一下, 但对方衣着偏向文士,他们这些人,对读书的?儒士尤为好感, 总觉得士人的?心更良善一些。 于是,他的?戒备心稍减,讷讷地将?酒囊接了过来,低声道谢:“多谢, 多谢……” 陈焕就势在窝棚边找了块石头?坐下,仿佛只?是夜里无聊过来闲聊两句:“唉,这世道,兵荒马乱的?,能?活下来真?是不易啊。” 他叹了口气,感慨道:“听说你们是从南阳那边逃过来的??那可?真?是九死一生了。” 提到南阳,年长的?流民脸上下意识浮现出恐惧与悲愤,可?最终又像认命般垂下了头?,低喃道:“可?不是吗……没?了,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陈焕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能?活下来,比什么都强。” 两个流民苦笑着,随即哀戚地点了点头?。的?确,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活着,就好。 沉默片刻,陈焕忽然问道:“我?听说……占了南阳的?那伙人,领头?的?是个很凶悍的?角色?” 年长的?流民听到问话,脸上露出一种近乎麻木的?茫然,他扯了扯嘴角,“凶悍?” 他顿了顿,勉强算是在笑着,“这年头?,手里拿着刀枪、能?拉得起队伍的?,哪个不是凶神恶煞的?样子?对我?们这些老百姓来说,官军来了抢,乱军来了也抢,土匪来了更要抢……一样的?,都一样,没?什么分别。” 一旁年轻的?流民却?对那伙义军印象深刻,他认命了,可?又不甘认命。那些义军口中的?话,他记得清清楚楚! “孟儒。”他忽然道。 年长的?流民闻言,怔了怔,随即低声呵斥道:“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 这些人不过是送了他们两件破衣裳,一点干粮,就当他们是好人了?什么话都敢说,万一……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年轻的?流民不服,他双手撑着地,似是回忆起那惨痛的?经历,他双目血红,怒吼一声:“他叫孟儒!” 他永远不会忘记。 见状,陈焕眼中掠过一闪而过的?惊惧,旋即一脸愤概地拍了拍那人的?肩,“唉……果真?如此!” 他摇了摇头?,微叹了一声,仿佛不忍再听。随即他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下摆,“夜深了,二?位老乡也早些歇息吧。” 那年轻的?流民忽而攥住他的?衣摆。 陈焕心生了一丝胆怯,却?又不得不装作?镇定,他回过头?来,僵硬地笑着,“怎么了?” “……你的?酒囊没?拿。” 陈焕这才接过酒囊,快步离开了此处。 待陈焕离开后,角落里靠着树干闭目“睡着”的?人忽然醒了过来。 次日,行军休息之?时,便?有一人将?这件事禀报给了景谡。 之?前在吴县时,景谡便?听闻,陈焕此人对天下大事、各方势力?了如指掌。 但在景谡看?来,陈焕像一颗被刻意投入棋局的?棋子,看?似无害,却?随时可?能?搅动整个局面。 正在他思忖之?际,前方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来人正是景家军的?信使,焦急地下马,信使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封密报,气息都尚未喘匀,“公子,将?军急报!” 第33章 景谡接过密报,粗略看?了一眼。 原是景巡所领的?主力?军,本来都快到南郡秋泽县了,不料行军途中,意外惊扰了盘踞于山林深处的?一处寨子。 此寨约百余人,是此地的?流寇,极其擅长利用地形设伏,弓弩陷阱刁钻狠辣。 先锋斥候遭遇伏击,折损了十?余人后,景巡将?军已下令,务必剿伏此寨。 景谡眸色微深,秋泽县、黑虎寨。 他记得这个地方,只?不过时间稍微提前了些。 前世,是在景家军已占据秋泽县,安抚地方时,才从当地百姓涕泪交加的控诉中,听闻了这黑虎寨的?种种恶行。 劫掠商旅、绑票勒索、甚至时常下山骚扰村落,强抢粮食物资、绝人生路,可?谓是恶贯满盈。当时是为了安抚民心、肃清后方,景巡才派兵剿抚。 而如今,却?是在行军途中便?正面撞上了。 黑虎寨位于秋泽县西南三十?里处的?“黑虎山”,山势险峻,林木葱茏,易守难攻。 寨主彭黑虎,原名不详,并非寻常莽夫,据说早年曾在边军待过,因犯事逃亡至此,拉拢了一批亡命之?徒和?活不下去的?流民,凭借其懂些粗浅兵法和?对地形的?利用,渐渐成了气候。 寨中约有一百五十?人左右,核心是二?三十?个跟着彭黑虎多年的?悍匪,其余多是依附的?流民。 他们确实极其擅长设置陷阱,利用山石、竹木、藤蔓制造绊索、陷坑、滚木礌石,甚至擅长胡人常用的?弩箭,在箭上淬了山林间的?毒草,虽不会立即致命,但中者伤口瘙痒,引得人不停地去抓挠,直至伤口溃烂而死。 若正面强攻,即便?攻下黑虎寨,但对他们这支不足千人的?军队来说,必定损伤不少?。 思及此,景谡心中已有决断,他极快地书写了一封密信,让信使以最快的?速度传回叔父手中。 待信使离开,原来禀报陈焕之?事的?亲卫开口问道:“公子,陈参事那里……” 陈焕…… 一个念头?在景谡心中逐渐清晰。他沉吟片刻,吩咐道:“去请他过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是!” 很快,陈焕便?到了。 听闻景谡要找他商议要事,他还愣了一下。这些时日,他算是看?清楚了,他所掌握的?天下局势在卢信那里还算吃得开,可?景谡这个人,对他极为冷淡,似乎根本就不需要他的?相助。 这让他一度有些挫败和?不解。 如今忽然找他,倒让他颇感意外。陈焕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自己熟知的?各方势力?信息,准备好好展现一番自己的?价值。 他快步走来,神色较从前收敛了许多。 景谡直言问道:“陈参事,你素来见闻广博。可?曾听说过,南郡一带,有个叫‘黑虎寨’的?势力??” 陈焕小声嘟囔了一句:“这么快就到黑虎寨了?” 不过很快,他便?反应了过来,故作?深思道:“这南郡啊,的?确有这么一个地方。黑虎寨的?人,多是亡命之?徒,作?恶多端,那官府的?人也不管,直到……咳!” 陈焕轻咳了一声,及时止住了话,随即眼神躲闪了一下,补充了一句:“哦,我?也是道听途说的?。” 景谡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陈参事对此寨,似乎颇为了解,若要攻取,可?有良策?” 被景谡这么一问,陈焕顿时精神一振,自觉表现的?机会来了。他微微挺直了腰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依我?之?见,我?们必须摆出强攻之?势,封锁山路,断其粮草水源,而后佯攻骚扰,使其疲于奔命,惶惶不可?终日。待人心离散,士气崩溃之?时,我?军一举将?其拿下!” 景谡听完,指尖微顿,面上却?并未显露什么情绪,只?问道:“若用此计,陈参事可?曾计算过时日?” “封锁山路,断其粮道,再辅以佯攻扰敌,待其内乱……这样下来,快则半月,慢则无期。我?军南下,贵在神速,意在趁南郡各方势力?尚未反应之?际,迅速站稳脚跟。若在此处与一山寨纠缠过久,恐错失良机,徒耗粮草,更会引得周边势力?警觉,于大局不利。” 景谡解释得如此详尽,与其说是在探讨军务,不如说更像是在考验陈焕的?真?实本事。 事实上,陈焕所说的?计策,并非无用。 恰恰相反,这正是上一世景家军在秋泽县站稳脚跟、后方相对稳定时,景谡为了减少?士卒伤亡,采用的?攻心之?策。 彼时,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耗,可?现在,显然已经不适合了。 天下谋士思路有相通之?处,想到围困削弱之?策并不稀奇。 可?这是否又太过巧合了? 陈焕的?神色慌乱了一瞬,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他连忙接口:“没?错!刚才那是下策。” “那可?有上策?”景谡又问道。 “有,有……”陈焕应和?着点头?,他捏着掌心,在景谡耐心将?尽时,他终于开口:“既然如此,那就兵行险招!” “派一支精锐潜入山寨,放火!烧山!反正就是制造混乱,趁乱之?时,斩杀或擒获贼首!那寨中都是一群乌合之?众,一旦群龙无首,必定大乱,到时我?军主力?再趁势猛攻,里应外合,必可?一举拿下!” 陈焕说完,神色激动地看?向景谡,这个计策绝对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攻下黑虎寨。 “这是你的?计策?”景谡意味不明地问他。 陈焕并不理解他话中深意,只?连忙点头?,“正是!这叫……奇袭!没?错,这就是奇袭,打得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景谡微微颔首,神色不明,“眼下局势,确需如此。” 说罢,便?让他退下,准备继续行军。 得到了景谡的?认可?,陈焕强压着几乎要咧到耳根的?嘴角,恭敬地行了一礼,退了出去。 景谡转身,目光落在静坐在一旁的?段令闻身上,眉头?舒展了几分。他走到段令闻身边坐下,问道:“闻闻,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对于这黑虎寨……你有何想法?” 段令闻手里还攥着那份密报,他虽不知景谡的?用意,但他仍是认真?看?着,认真?听着。 此时,面对景谡所问,他思忖了片刻,回道:“奇袭……或许可?行。” 密报所说,黑虎山易守难攻,那方才陈焕所说的?不无道理。可?是…… 他抬眸看?向景谡,试探性问道:“不过,放火烧山……会不会太狠了些?火势一旦无法控制,后果可?能?无法预料。” 景谡道:“火攻之?计,没?有十?足把握时,不可?轻易而为之?。” “那怎么办?”段令闻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出办法。 景谡微微抬手,替他理了理鬓发一缕散乱的?发丝,轻轻掠过耳廓,笑着道:“你再想想?” 段令闻又思索了片刻,可?他脑袋一时匮乏。片刻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拿出一本兵书来。 他正要打开来看?,却?被景谡轻轻按住。 景谡道:“先别急着看?书,这书里的?道理,你已读过许多遍,背也能?背下了。” 然而,段令闻还想争取一下,他悄悄使了点劲想抽回兵书,像是有些耍无赖,“我?再看?看?……” 景谡笑着松开了手,但仍是劝道:“兵书,看?个大概即可?。真?正的?战场上,瞬息万变,若事事都照着兵书来,那满天下都是名将?了。” 听他这么一说,段令闻没?再翻开兵书,他垂下眼眸,似在思忖着什么。 景谡见状,顿时心软了下来,或许他不该这么急于求成。 他太想做出补偿了。 上一世,段令闻被任命为都尉时,总是担心自己德不配位。于是,他闲暇时就看?兵书,那个时候,没?有人为他解惑,他看?得很慢,有时看?到深夜,极其伤眼睛。 那时,景谡见自己被晾在一边,就把他的?书拿走了。段令闻敢怒不敢言,只?悄悄憋着气,双颊微微鼓起。 鬼使神差地,景谡伸手戳了戳他的?脸颊。 段令闻愣了,他也愣了。 ----------------------- 作者有话说:不对,我得多余解释一下。上一世,渣景把他的书拿走了,并不是彻底断绝闻闻的看书之路,后面再细说。其实第一章 也有一点点提及到,他会做什么 第27章 事在人为 景谡率领的两百余人, 经过一日急行?,终于在日落时分?与景巡的主力军在一处山谷中会?合。 他将队伍安顿好, 便?与叔父商议。约莫半个时辰后,他面色沉静地返回营地。 段令闻正看着书,听到脚步声,他才?放下书,起身迎上?前。他想了一天一夜,直到看到此处的地形,他终于想明?白了攻取黑虎寨的方法。 第34章 借着地形掩护, 或可夜袭。 可是, 这里是黑虎寨的地盘, 黑虎寨的人对地形更加熟悉,这也就意味着,夜袭的行?动更加危险。 景谡无意隐瞒他,“闻闻, 我与叔父议定了, 今晚行?动, 夜袭黑虎寨。” “今晚吗?”段令闻的心骤然收紧。 他自然而然地以?为, 大军刚刚会?合, 人困马乏, 必然需要休整一夜,明?日才?会?有所行?动。 “嗯。”景谡轻轻颔首,他解释道:“我熟知黑虎寨的地形, 即便?事有不成,我们也能全身而退。” 段令闻心有担忧,却又似乎难以?说出?口,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那……你要小心。” 时间紧迫, 景谡未再多言,他走到一旁,用火折子点燃了几盏烛火,跃动的暖光瞬间驱散了帐内的一角昏暗。他将烛台放在矮几上?,轻声道:“光线暗,伤眼。你看书也不要看太久,累了便?歇息,我很快回来?。” “嗯。”段令闻低低地应了一声。 帐外,已有人来?催促,“公子!” 景谡又叮嘱了几句,旋即快步朝帐外离去。 可就在帐帘掀起到一半时,他的脚步顿住了,下一刻,他又去而复返。 “怎么了?”段令闻一怔。 景谡大步走近,手臂一伸将他揽入怀中,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段令闻的眉间。 “等我回来?。” 景谡说完便?松开手,转身离去。段令闻怔怔地站在原地,额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吻的温度。 待他离去后,段令闻独坐帐中,却怎么也无法看下书中的文字。 夜幕低垂,山风渐急。 黑虎寨后山的斜径处,景谡率领的三十余人,在暗夜中,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岗哨,潜入寨中。 一切皆如景谡所料,黑虎寨主力被景巡的佯攻拖住,此时后方空虚。 景谡带人直扑主寨,混乱中,景谡一眼便?锁定了那名?身材魁梧的寨主——彭黑虎。 此时的彭黑虎他手持一柄厚重的鬼头刀,与几人缠斗在起来?。 彭黑虎一身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几人围攻都无法从?他手上?讨得好处。 景谡眉头紧蹙,一声断喝:“彭黑虎!” 彭黑虎闻声回头,眼中顿时迸射出?嗜血的凶光,“来?得好!” 他咆哮着,双臂抡紧了鬼头刀,携着开山裂石之势,迎头便?是一记猛劈。 景谡脚步一错,侧身躲开这一击,沉重的刀锋掠过他的臂膀。彭黑虎拧身再度劈来?,速度之快令他不得不执剑相挡。 “铮”的一声,火星四?溅,两人虎口处均是一麻。 霎时间,刀光剑影中缠斗在一起。 彭黑虎的招式大开大合,景谡则防守为主,以?此来?消耗彭黑虎的耐力。 “只会?躲闪的鼠辈!”彭黑虎久攻不下,焦躁起来?,只得怒吼一声,刀势却更显狂乱。他猛地一个横扫,意图逼退景谡。 景谡却似早已料到,非但不退,反而一个矮身疾进,几乎是贴着地面滑入彭黑虎刀势的侧方。他手腕反转,长剑由下而上?,猛地在对方手臂处划开一道血口。 彭黑虎一个吃疼,鬼头刀险些脱手。剧痛之下,他凶性彻底爆发,动作更加迅疾、狠厉。 但景谡似乎熟知他的招式一般,在彭黑虎扑来?的瞬间,便?巧妙地转到了他的侧后方。就在这时,他的左腿猛地扫出?,精准地踢在他受伤的手臂处。 遭此重击,彭黑虎的身躯踉跄了几下。 景谡转守为攻,专攻彭黑虎的手臂、关节、下盘等薄弱之处。彭黑虎身躯向前踉跄跪倒,他还想挣扎,可动作已经越来?越慢。 直至剑刃抵在了他的后颈之上?,让他所有的动作僵在原地。 与此同时,邓桐所带了主力军已经冲了上?来?,将整个黑虎寨围了起来?。 “你输了。”景谡沉声道:“念你一身本事,也是被这世道所迫,我可以?给你们一条生路。” “呸!”彭黑虎啐了一口,他梗着脖子,怒骂道:“你们这帮狗杂碎,要杀便?杀,老子等这一天很久了!” 景谡眉头微蹙,他大抵是猜出?,彭黑虎是将他们当作了虞军。 黑虎寨的二当家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着急道:“我们降,我们降!你放了我们大当家!” 看着寨中的惨象,彭黑虎仰天大笑?,忽地话锋一转,“好……我降!” 然而,就在他假意俯身之际,一枚淬了毒的短匕从袖中滑出?,反手直刺景谡腰腹。 所幸景谡并未放松警惕,侧身闪避的同时,手中剑锋从?彭黑虎的手臂之间穿出?,硬生生将短匕改了一个方向。 匕首就势刺中彭黑虎的腰侧,伤口不深,但很快,一丝黑血从?匕刃渗了出?来?。 见状,旁边的二当家慌忙掏出?一个瓷瓶,“大哥!快服解药!” 彭黑虎却将他一把推开,摇了摇头,他跪倒在地上?,低头看向腰侧的伤口,竟露出?一个惨然又解脱般的笑?。 毒发作得很快,彭黑虎嘴角呕出?一大口黑血,他强撑着抓住二当家的手,字字含血道:“二弟……听着!带……带着大伙儿活下去,怎么着……也得好好活下去。” 二当家急得双眼通红,“大哥!解药就在这儿!咱们降了就是,何必……” “没用了……”彭黑虎打断了他,“这些年?,咱们抢过贪官……也伤过无辜,这黑虎寨……早该散了……” 说完,他紧咬着牙关,不愿吞下解药,直至瞳孔开始涣散,渐渐没了气息。 黑虎寨一开始也是劫富济贫的,可随着世道越来?越坏,人心不古,他们为了生计,也做过欺压良民之事。 可谁又曾想,十几年?前的彭黑虎最痛恨的便?是仗势欺人的恶霸。 十几年?前的彭黑虎,还是那个刚从?边军退役、满怀赤诚的彭铁柱。他最痛恨的,便?是那些倚仗权势、盘剥乡里的胥吏,和那些纵兵行?凶、强征豪夺的兵痞。 许是祸未及己身,他仍想着,从?北疆归乡后,好好孝顺爹娘,给妹妹置办份嫁妆,再娶一个媳妇,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然而,待他回到家后,父母被恶霸夺走了生计,被逼得用血书上?状至衙门。可官商勾结,县老爷看上?了他们家中才?十五岁的妹妹,只稍微动一下手指,便?有人将她强掳到县老爷的府中。 他的妹妹性子烈,抵死不从?,被逼得投井自尽。他的爹娘伸冤不成,被那县老爷随便?安了一个由头,便?将人关入牢狱中,活活饿死。 即便?后来?的彭黑虎击鼓鸣冤,状纸递了无数,却石沉大海。 官商勾结,官官相护,最终官逼民反! 这些事情,是上?一世景谡剿抚黑虎寨后,从?市井之中听到的流言。 彭黑虎,原也是一个苦命人。若说初始时劫掠贪官、对抗污吏,或许还能说尚存一丝血性。 可后来?的黑虎寨已经是剑走偏锋,他们开始打家劫舍、掳掠商旅、欺压勒索无辜之人。他们反抗了不公的世道,可最终又造成了新的不公。 此时,邓桐走了过来?,禀报道:“公子,寨中剩一百零三号人,已全部缴械投降。” 景谡收剑入鞘,吩咐道:“邓桐,将这些人分?开看管,伤者?予以?救治;另外,清点寨中钱粮物资,登记造册;还有……” 话音未落,一道身影猛地窜出?,正是那悲愤交加的二当家。他夺过那把淬毒的短匕,双眼赤红,不顾一切地扑向景谡,嘶吼道:“狗贼!还我大哥命来?!” 邓桐和近卫反应极快,立刻拔剑上?前阻拦。 “陆文方!”景谡忽然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话音落地,二当家的动作骤然僵住,刺出?的短刃停在半空,难以?置信地望向景谡。 景谡继续道:“原荥阳人士,积善堂苏老爷家的账房先生,我说得可对?” 二当家,也就是陆文方,如遭雷击,浑身剧震,握刀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这个名?字,这个身份,他已埋藏多年?,连山寨里都鲜有人知。 “你……你如何得知……”他声音干涩,不可置信。 景谡没回应这个问题,他继续道:“几年?前,苏家被诬陷勾结叛军,满门抄没。你因不愿做假证构陷东家,被衙役打断右手,扔进大牢,苏府家产尽数被贪官侵吞。后来?,你越狱逃出?,才?被迫落草,我说得可对?” 陆文方踉跄一步,短刃“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这些事,他鲜少与旁人说过。 景谡自然不能说,这些往事,这是陆文方亲口告诉他的。 这是上?一世,景家军剿抚黑虎寨后,二当家陆文方也成了俘虏,后来?便?加入了义军。因他是曾是账房先生,心思缜密,又熟知钱粮运作,也算是帮了景谡不少。 第35章 景谡并未解释太多,只道:“我们是义军,不是朝廷中人。” 说着,他看向血泊中的彭黑虎,“彭黑虎的死,并非全然败于我手,今日之局,于他而言,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你强词夺理!”陆文方怒声道,彭黑虎对他情深义重,他定要替他报仇雪恨。 “你我之间,确有手下弟兄的血债,但真正的元凶是这腐朽的王朝,是那群贪赃枉法、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敌人。”景谡说罢,便不再多言,旋即吩咐邓桐将这些俘虏安置好。 陆文方还想上前追问,却被人绑住了手。 此时,月上中天,黑虎山上火把冲天。 成功剿抚黑虎寨后,景谡便急忙下山。邓桐紧随其后,他心中疑虑颇深,最终还是问道:“公子,你怎么知道那人的身世的?” 景谡笑了笑,“有人告诉我的。” “谁?” 景谡并没有直接告诉他,只是忽然停了下来,郑重地看着他,“邓桐。” “在!”邓桐连忙挺直了腰板。 景谡道:“黑虎寨已经攻克,你立刻去中军大帐,向叔父详细禀报此事。” “是!”邓桐回道,可看着景谡加快步伐往山下走时,他不解地问道:“公子,你去哪?” 往常这个时候,都是景谡第一时间向景巡将军禀报情况的,今日怎么急匆匆的? 然而,景谡脚步都不带停一下,很快便消失了踪影。 营帐内。 段令闻半倚在榻上,闭目养神着,忽而手中的书掉了下来,他猛然睁开了眼睛。 下意识地,他抬眸看向帐外的方向。 还没回来…… 捡起书后,他的心头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索性便起身,掀帘走出帐外。 夜凉如水,山谷中隐约传来风声呜咽。 他抬头望向黑虎山的方向,只见远处山巅隐约有火光跃动,却看不清具体情形。他就这样伫立良久,仍是未见到一道归来的身影,他才转身回到帐内。 他刚走到矮几旁,尚未坐下,身后便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闻声,段令闻转头看去,却见帐帘已被猛地掀开,带进了一股清冷的夜风和淡淡的血腥气。下一瞬,他甚至来不及看清来人的面容,便被拥入一个怀抱中。 “我回来了。”景谡在他耳旁轻声道。 似乎察觉到自己身上的轻甲会硌到怀中人,景谡便稍稍放开了他,旋即解开身上的甲胄。 他的动作甚至是有些急切,除去甲胄后,他只着一身深色的劲装,身形显得愈发挺拔,也少了几分战场带来的压迫感。 段令闻担忧地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话音未落,景谡已经用实际行动回答了他。 景谡大步上前,拦腰将他抱到榻上,随即俯身压下。 段令闻微微仰头,烛光在景谡身后勾勒出朦胧的光晕,让他有些心慌,却好像莫名的安心了下来。 他看向景谡的脸庞,见他颧骨处似有一抹血迹,便下意识伸出手,以为他这里受了伤。 然而,就在他轻轻碰到景谡脸颊的一瞬间,景谡眸光忽而一亮,身上的疲惫似乎都已消失殆尽。 他捉住了段令闻想要收回的手腕,将脸颊紧贴在他的掌心中,轻声道:“好想你……” 两人也就分离了两个多时辰罢了。 段令闻耳根微微发烫,只说道:“没受伤就好。” “闻闻……”景谡柔声唤道。 “嗯?” “嗯……” 烛光摇曳,帐内一片寂静,只听得见烛火的噼啪声,以及……无法忽视的粘腻水声。 渐渐地,彼此的气息错乱,时而短暂的分离,又迫不及待重新贴合在一起。 第28章 抱负 剿抚黑虎寨一事尘埃落定, 经过初步整编,大多数流民选择加入了景家军, 迅速补充了此次损耗的兵力。 而黑虎寨的二当家陆文方却态度顽固,这几日的猜疑让他坐立难安。 景谡知道陆文方心生戒备,不过,他并没有打算多加解释,那些关乎前世今生的神鬼陆离之事,更不可对他人而语。 于是,他召来了陈焕。 闻听召见, 陈焕几乎是快步跑来, 眼角眉梢都飞扬着, 神色难掩兴奋。 他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不待景谡开口,他已忍不住上前半步,语速飞快地说道:“此次夜袭黑虎寨, 真是险中求胜, 妙极, 妙极!” 景谡请他入座, 直言道:“嗯。眼下有一事, 需要你去办。” 陈焕霍地站起身来, 神色激动,“旦凭吩咐!” 景谡道:“黑虎寨二当家陆文方,此人颇有才能, 但心存芥蒂,拒不归附。陈参事见识超卓,可否与他谈谈,劝其留下效力。此事若成, 记你一功。” 闻言,陈焕立即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包在我身上!” 说罢,他利落地转身,步履生风地出了大帐。 景谡静坐案前,指尖轻点着案几,唇角微微勾起,笑意却没到达眼底。陈焕甚至没有询问陆文方是何许人,便一口应下劝降之事…… 似乎,他早有所知。 这不得不让景谡怀疑,陈焕或许和他一样,有着前一世的记忆。若陈焕真是重生而来,那他前世是谁?是敌……是友? 陈焕领命而去后,不过半日功夫,便有亲兵入帐向景谡禀报:陆文方已点头应允,愿归附景家军效力。 同时,陈焕劝降之语,更让景谡笃定,此人绝非是未卜先知的术士,而是与他一样,知晓未来天下走向之人。 景谡眸光掠过一抹寒意,一个知晓天机的人,其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变数。 几乎是在瞬间,景谡对他起了杀心。 就在这时,帐帘被轻轻掀开,段令闻走了进来。景谡抬眸望去,眼中寒意敛去,却见段令闻微拧着眉头,情绪也十分低落。 段令闻来到他身旁,手指蜷缩着,他唇角翕张,犹犹豫豫地开口:“景谡,你……你能不能给我安排一些事情做?” 话音未落,景谡已伸出手,轻轻握住他的手腕,旋即微一用力,便将他顺势揽入了怀中,问道:“怎么忽然说这个?可是在营中待得闷了?” 段令闻从他怀中挣脱开来,他转过身看向景谡,“我不想每天只等着,什么都做不了……” 他今日想做些事情,可他去给马儿喂粮草时,负责喂马的厩卒惊慌失措,几乎是求着他离开;他便讪讪离开了马房,而后又见伤兵营中上下忙碌,他便想着过去帮帮忙,可还没等他走近,邓桐便阻拦了他。 他无处可去,便只能回到营帐中。 景谡沉默片刻,才道:“你是我的夫人,这些事情不需要你去做。” 段令闻垂着眼帘,没有说话,心头一直强压着的委屈和无力感如同决堤般涌了上来。景谡是对他很好,可越是对他好,他的心里就越是害怕。他不畏惧上战场,也可以与景谡共进退,却唯独不能只是他的枕边人。 “好……”景谡无法忽视他的委屈,只须臾间,他便妥协了,“明日,我教你如何处理后方,好不好?” 段令闻怔怔地抬眸看他,似乎是没想到他那么轻易便改了主意。 景谡见他这般情状,又意识到,仅仅是处理后方或许仍显得笼统,且后方事务确实艰重繁琐,他私心里并不愿段令闻过度劳神。 他放轻了声音:“或者……你若真想参与军务,我便向叔父请命,予你一个监军中事之职,如何?” 监军中事是实权,可参与军情商讨,也可监督军纪。 “你这样是……以权谋私。”段令闻斟酌了半晌,终于想出了一个合适的词。 景谡闻言,先是一怔,像是被气了一下,随即低低地笑出声来,他拿出一张军中令牌,无奈道:“好,我都答应你,你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平安……” 见令牌如见他,也就意味着,段令闻所做之事全由他授意。 之后,段令闻便去伤兵营中帮忙。初始时,有人还会惧怕他那双眼睛,可碍于他的身份,一个字都不敢胡说。再后来,大家慢慢习惯了,有时还会和他聊些家乡的事。 景谡原以为,只要段令闻在军营中,至少能保证他的安危,他想做什么便由他去了。 可渐渐地,他发现段令闻从伤兵营中回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偶尔抱着他时,他的手臂大腿似乎也是一阵酸疼。 景谡只当他是照料伤兵劳累,替他按揉着,又叮嘱了几句。段令闻眸光闪烁,最后含糊应下。 眼下攻取秋泽县在即,军中整肃,每日操练、训练阵型,务必在深秋前拿下秋泽县。 第36章 这日?,景谡与叔父商议好,三日后大军进攻秋泽县。 回来?时,只见段令闻伏在案几上睡着了,手中还虚握着一卷摊开的书。 景谡放轻了脚步,他小心翼翼地将书从段令闻手中抽出,合拢放好,随即俯身,打算将人抱到榻上安睡。 然而,他刚将人抱起时,怀中的人却猛地抽了一口冷气,身体?瞬间?僵硬,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嗯……” 段令闻骤然惊醒。 景谡神色一慌,他轻轻将人放下,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声?音紧绷:“哪里疼?” 段令闻痛得一时说不出话,只是咬着唇,缓了几息,才气息不稳地低声?道?:“没、没事……可能是今日?……坐得久了些……” 他在撒谎。 景谡眉头紧锁,他的手在段令闻身上摸索着,直到碰到了他的腰侧,段令闻倏地瑟缩了一下,而后抑制不住地发出一声?“疼”。 “怎么伤到的?”景谡问道?。 段令闻支吾了一下,见瞒不过,他小声?道?:“就是……我看他们在练武,也想跟着学几招,只不过,今日?练习闪避时,动作不当?,扭了一下……过几天就好了。” 景谡沉默了一下。 段令闻以为他在生气,便?揪了揪他的衣角,低声?道?歉:“对不起……” “是我的错。”景谡亲了亲他的额角,“待攻下秋泽县后,我再教?你一些防身的招式。” 说罢,他便?命人拿来?药油。 因扭到腰侧,景谡只得先解开他的衣衫,腰间?束带、中衣系带,最?后露出里面素色的里衣。 景谡动作缓慢,尽量避免牵扯到他的伤处。当?里衣敞开时,段令闻伸手攥住他身前?的衣襟,身体?控制不住地轻轻颤栗了一下。 如今已接近深秋,秋夜泛凉。 景谡的呼吸粗重了几分,他的指尖顿了一下,而后匆忙取过一旁的斗篷盖在段令闻身上。 “你这样看不到的……”段令闻小声?提醒了一句。 景谡轻“嗯”了一声?,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却并没有拿开斗篷。 他倒了一些药油在掌心,微微搓热,轻轻覆上他的腰间?。 段令闻闷哼了一声?,下意识弓起了腰背。 “放松。”景谡的声?音微哑,掌心轻揉着,待药效渗入肌肤,又重复了好几次。 药效起了作用,疼痛稍减,段令闻的神色好了许多。 他的手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贴着腰侧,若有似无地往上推移,动作缓慢得折磨人,慢慢停在心口稍下的位置,不经意般,微微擦过。 段令闻忽地瞪大了眼睛。 景谡这么做,显而是带着惩罚的意味。他并未用力?,只是轻轻覆住,指腹缓慢地打着转。 段令闻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覆住了唇,所有的轻吟被吞入腹中,只有细碎的低喘从齿缝溢了出来?。 ………… 经过这么一遭,三日?后,景家军进攻秋泽县时,段令闻只能在营中养着伤。 营寨顿时空寂了许多,只余下必要的守军和伤兵。 段令闻站在一处望台,远远地看着秋泽县起了烽火,或许,此时,县内已经是一阵厮杀。 他看得出神,连旁边站了一个人也没有察觉到。 直至陈焕忽然出声?:“段公子。” 段令闻猛地回神,才发现陈焕不知何时已静立在身侧,也正眺望着秋泽县方向。 “……陈参事。”段令闻微诧了一下。 “你倒也不必太过担心,看这势头,景将军应是已攻入城内了,不出半日?,便?能攻下秋泽县。”陈焕语气笃定,似乎一切都在他预料之中。 段令闻沉默片刻,低声?道?:“刀剑无眼,终究是凶险。” 陈焕闻言,转头看向他,神色中多了一丝深沉,“有一点,我很?是不解……” “什么?”段令闻没听清。 陈焕摇了摇头,最?终还是没有问出来?,他转移了话题,“待天下平定后,你会做什么?” 段令闻想了想,望着遥远的天际,笑着道?:“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想回段家村……” 打完天下后,功名利禄尽在眼前?,却甘心放弃所有? 陈焕神色疑惑,“这乱世之中,大家择主而事,不过是为了功名,为了抱负,又或者是为了安身立命,那你呢……你是为了什么?” 闻言,段令闻怔住了,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 为了什么? 他追随景谡,是因为景谡说,要与他共安天下。可这个理想抱负,于他而言,太过遥远。 在他思忖之际,陈焕笑着道?:“我方才也就是随便?说说的,你与景谡成了亲,自然是要追随他的。” 看来?,是他太高估了段令闻。也难怪…… 不说也罢,陈焕不再多言,旋即转身离去。 第29章 做梦 厮杀声?停, 秋泽县上?方的天空被一种紫灰色浸染。 整座城安静了下来?,长街之上?, 一片狼藉。地上?到处是折断的兵器、散落的箭矢,还有尚未来?得?及处理的血洼。 寻常百姓家,门窗紧闭,连一丝灯火都不敢透出,唯有街道两旁的招幌被风吹动,偶尔发出呼呼声?响。 在一片寂静中,义军开始有条不紊地出现在街道上?。他们的脚步声?沉重而?整齐, 训练有序地分头行动, 控制城门, 接管要处。 尤其在于县衙及后宅。 秋泽县的县太爷早在义军攻城时,便抱着金银细软慌乱逃窜,只不过,藏在府中的几十万两银子没法带走, 全?数被义军剿获。 不仅如此, 在书房的密室下, 有几口大箱子敞开着, 里面?是各式各样的珠宝首饰, 翡翠镯子、珍珠项链、金钗玉簪, 堆积如山。 墙上?挂着名士字画,桌上?摆着古玩玉器,即便是一个?王公贵族府中也不过如此, 而?这,仅仅是一个?小小县令的私藏。 最重要的是,今秋刚刚征缴上?来?、本该押运送往咸阳的税粮,此时原封不动地堆满了官仓。 景巡看着手?中刚呈上?来?的粮仓清册, 眉色欣喜,他当即下令,将一半粮食拿出,分发给城中百姓,以安民心。剩下的就充作军粮,以备不时之需。 “叔父。”景谡忽然开口道:“我以为?,应当将这些?粮食,全?部奉还于民。”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景巡眉头微蹙,只道:“不可意气用事。” 景谡却缓缓摇头,“这些?粮食,本就是秋泽县百姓用血汗换来?的,我们既是举义旗,要的就不只是城池,更是人心。” 他扫视堂内诸位,又继续道:“秋泽县非比寻常,此城是我们景家军真正意义上?攻下的第一座城池,我们在此处的所作所为?,天下人都在看着。” “若只还一半粮,那?我们与压榨百姓的官府有何区别?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景谡看向叔父,“用这一仓粮,换千千万万民心归附,换我景家军义旗真正扎根于民,换来?日后取之不尽的兵源和?拥护。” 大堂内一片寂静。 景巡神色动容,他明白,景谡要走的,是一条更宽、更远的路。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随即吩咐下去:“传令下去,开仓,悉数还粮于民!” 按照县中簿册,秋泽县每人可分得?十斤大米。这十斤米,对于富户或许不算什么,但对于许多早已断炊、靠野菜糠皮度日的贫苦百姓而?言,无疑是救命的甘霖。 军令如山,迅速传遍了整个?秋泽县。 起初,饱经?盘剥的百姓还将信将疑,生怕这又是一出诡计,直到吸干他们的血肉为?止。 然而?,义军士兵推着一车车、一袋袋粮谷,在各个?街口设下分发点,按照户籍簿册给他们发放粮食。 此时此刻,什么“朝廷王法”,什么“反贼乱党”,都不如实实在在的十斤大米来?得?重要。对这些?老百姓而?言,谁让他们吃饱饭,谁就是青天。 之后,景家军在城门张贴募兵告示:反昏聩的朝廷,杀贪官酷吏,同举义旗,还天下苍生一个?太平公道。 如此一来?,响应者无数。 半个?月后。 秋泽县东侧的原校场,如今已成了景家军新?兵的操练之地。 这些?天,景谡将他接来?城中后,以他的腰伤为?由,不许他乱走。他知道景谡要安民抚边,每日也很忙。他便在院子里看书、写?字、养伤,静静地等?着景谡回来?。 可是,这日子实在是憋闷得?慌,让他不由地想起那?日陈焕的话。 这天晚上?,他和?景谡说,他的腰伤已经?好全?了。 景谡应了一声?:“嗯,大夫说了并无大碍。” 段令闻以为?他未领会自己的言外之意,又往前凑了凑,委屈道:“你不是答应我,教我一些?防身的招式……” 第37章 话未说完,景谡将他拢入怀中,问他:“真的好了?” “……嗯。”段令闻觉得?有些?不对劲,但还是老实地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刻,景谡便将他打横抱起,走向内室。段令闻还有些?懵然,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尽数被吞了下去。 事后余韵时,段令闻背对着他,锦被下的肩膀微微起伏,显然是气得?不轻。 景谡伸出手?,指尖刚碰到他的肩头,就被毫不客气地抖落。 “……不想理你。”段令闻的声音闷闷地从被子里传来?。 景谡低笑一声?,非但没收回手?,反而?整个?人贴了过去,温热的胸膛紧挨着他的脊背,手?臂一紧,便将人圈进怀里。 段令闻轻哼了两下。 景谡的下颌蹭了蹭他微湿的额角,明知故问般,“生气了?” 怀中人不答,只是又往被子里缩了缩。 景谡亲了亲他的耳垂,声?音低哑,带着诱哄般:“明日开始,我便亲自教你,绝不食言。” 闻言,段令闻忽地转过身来?,眼尾还带着未散的红晕,方才?的气恼瞬间冰消雪融。他微张着唇,眼底漾起笑意,小声?问道:“那?……明日我需要准备些?什么?” 景谡的眸光骤然一暗,心头怜极,面?上?却故作沉吟,“习武之事,最重要的便是根基,我先要看看你的耐力如何。” 段令闻不疑有他,“要怎么看?” 话落,景谡伸手?轻抚着他的脸颊,而?后倏然将他压到身下,俯身凑近,鼻尖几乎相贴上?,气息交织,声?音喑哑带笑:“那?……你可不准喊累。” 段令闻依旧觉得?有些?不对劲,可还是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只不过呼吸错乱了些?,“我能吃苦的……” 景谡轻“嗯”了一下回应,旋即扣住了他的手?腕,缓慢地、若有似无地摩挲着他手?腕内侧的肌肤,一下一下,带着轻微的酥麻。 段令闻下意识地想蜷缩手?指,却被他紧紧扣住,指尖被迫舒展开来?,一根一根,严丝合缝地交织、相扣。 薄唇轻覆,轻柔地落在他的唇边,只轻碰了一下唇角,而?又退离。 霎时间,段令闻心跳失序,方才?的余韵渐渐漫了上?来?。他脑袋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景谡是在故意欺负他,还是真的在考验他的耐力。 景谡的唇再度覆了上?来?,唇齿交缠,气息交融,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流连着,让他的身体完全?为?自己打开。 次日。 景谡知道自己昨晚过分了些?,便带着段令闻去巡视城防。二人站在城上?,远远便能看着校场中,成百上?千新?募的青壮排成整齐的方阵,一招一式地演练着劈、砍、格挡。 段令闻看得?入神,他总觉得?,自己本应该也是他们中的一人,手?持兵刃,与他们一同挥洒汗水。 之后,景谡没再食言,他亲自教段令闻习武,从基础的站位、步法,再到后面?大开大合的杀招。 秋去冬来?,枝头挂霜,腊月前,景家军的势力以秋泽县为?中心,向外迅速扩张。邓桐等?将领骁勇善战,周边州县悉数归附景家军。 而?景家军的兵力,从最初的一千余人,迅速壮大至近八千人,声?威大震。 天气渐冷,北风裹挟着湿寒,吹过秋泽县城头。 随着严冬的到来?,各方势力屯驻整顿,只盼安然地度过冬日。 景谡肩头的担子也轻了些?许,寻常多为?巩固防务、整顿内政和?储备粮草,为?来?年开春的战事做准备。 段令闻则习惯了每日清晨练武,偶尔中午和?景谡一起巡防,晚上?读书写?字,不过大多数时间都是他躺在景谡的怀中,景谡拿着书念给他听。 冬日时,段令闻的脸色总是不大好,唇色很淡,像是生了什么病。 景谡知道,这是他身体的寒症使然。上?一世,景谡也曾给他找过郎中,只不过,大多数郎中无法根治他身上?的寒症,只能通过慢慢调养回来?。 思及此,景谡将书放下,伸手?探入怀中人的衣襟下,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小腹,轻轻揉着。 段令闻在昏沉中无意识地喟叹了一声?,不过并没有醒来?,他轻唤了一声?景谡的名字,身体完全?依赖般往他怀里缩去,沉沉进入了梦乡 一道模糊光影中,段令闻迷蒙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景象摇晃不定,他仰卧着,身上?的人正是景谡,带着情动时的灼热气息。 可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难受。 许是景谡察觉了出来?,他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你不喜欢,我不会强迫你。” 景谡的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淡,段令闻甚至没反应过来?,景谡便已经?冷静地退开,扯过一旁的锦被,将他严严实实地盖住。 接着,景谡起身穿上?衣裳,只留了一句话,“你好好休息。” 说罢,便径直离开了房间。 段令闻只觉一阵委屈,景谡何时对他这般冷淡过,他甚至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下一刻,房门忽然被打开,景谡紧蹙着眉头,大步走到榻边,俯身盯着他,声?音似乎有些?焦躁:“你到底怎么了?” 段令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要景谡抱抱,可他却无法动弹,仿佛那?身体不是自己的。 一只手?缓缓抓住了景谡的手?腕,就在那?时,段令闻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肚子……冷。” 景谡沉默地坐回榻边,犹豫了一下,才?将手?伸进被子里,有些?笨拙地、试探地覆上?他的小腹,声?音不禁放柔了些?:“这里吗?” 他的手?掌很大,很热,但动作却十分僵硬,揉按的力道和?位置都不得?法,甚至有些?弄疼了他。 段令闻想告诉他,让他轻一点,而?且不是那?里,要往下一点点…… 但他又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嗯……” 不对。 不是这样的。 段令闻昏沉的意识似乎苏醒了些?,他微微动了动,想去抓住景谡的手?腕,可就在意念微动间,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屋内烛火温暖,他躺在景谡温暖的怀抱中,而?景谡温热的手?掌,仍在他小腹轻轻揉按着。 力道均匀,位置适合,一切都刚刚好。 段令闻怔怔地眨了眨眼,梦中那?疏离的景谡与眼前之人重叠又分开,一时之间竟让他有些?恍惚。他心头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感,那?梦境太过真实,似乎……真的发生过。 “怎么了?”景谡察觉他心神不宁,便轻抚着他的脸颊,轻声?问道:“是做噩梦了?” 段令闻抬起头,对上?景谡的眼眸,那?里只有熟悉的温柔,与梦中的景谡完全?不一样。 他摇了摇头,将脑袋重新?埋进景谡的颈窝,汲取着那?令人安心的气息,声?音闷闷的:“没……就是好像做了个?梦。” 景谡问道:“梦到什么了?” “……有点记不清了。”段令闻含糊道,他无法解释那?荒诞不经?的梦境,景谡怎会那?样对他?定是自己寒症发作,身体难受,昏沉中胡思乱想罢了。 他依偎在景谡怀中,小声?嘟囔道:“就是有点冷……” 景谡闻言,立刻将锦被的两边掖了掖,将他裹得?更严实。 段令闻重新?闭上?眼,梦中的画面?渐渐淡去。或许,那?只是一个?梦罢了。他轻轻吁了口气,身心彻底放松下来?,一夜无梦。 第30章 贪欲(二合一) 冬末细雪。 府中来了一行?马车, 为首之人是?南阳蔡氏,蔡规。 这蔡氏, 乃是?盘踞于南阳一带的?地方豪强,其势力不容小觑。蔡氏之根基,可追溯至前朝。其祖上曾官至郡守,致仕后便回到南阳购田置地,历经数代经营,至今已逾几百年。 蔡氏山庄坐拥良田千顷,控制着周边数个村落, 佃户、依附民众多, 俨然是?一方小诸侯。更是?处于南郡与南阳两地要冲, 商路必经,几百年来积累的?财富极为可观。 乱世之中,蔡氏为求自保,族中常年蓄养着数百庄丁私兵, 装备精良, 训练有素, 等闲土匪流寇根本不敢招惹。其势力盘根错节, 在地方上影响力极大, 便是?以前的?官府, 也要对其礼让三分?。 然而,如今时局大变。 南阳已被孟儒起义军占据,蔡氏原本倚靠朝廷官府, 现如今成了一头待宰的?羔羊。 蔡氏家主并非愚钝之人,他深知乱世之中,硬抗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为求存续,在孟儒军初入南阳时, 蔡氏家主便立刻命人备下厚礼: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外加精心挑选的?十名能歌善舞的?美人,送往孟儒大营。 然而,孟儒见蔡氏如此“识相”,开口?便要“借”粮五千石以充军资。 蔡氏咬紧牙关,再次满足。本以为破财可免灾,期盼着孟儒能就此满足。殊不知,这贪婪的?胃口?一旦被喂开,便再无?止境。 第38章 五千石粮食运走没多久,孟儒又派人踏入蔡氏山庄,这次不仅要钱粮,还要蔡氏交出庄丁三百人编入军中,美其名曰“共襄义举”。 此举已动摇了蔡氏自保的?根本。 蔡氏家主试图婉拒,却换来一道冰冷的?威胁:“我家主公?说了,若您老不舍,他日大军亲至,只怕就不是?三百庄丁能了事?的?了。” 蔡氏这才明白,孟儒绝非可依附之辈,其贪欲如同?无?底深渊,迟早会将蔡氏百年基业吞噬殆尽! 他们本欲断尾求生,却不曾想,此举非但?没能换来平安,反而引狼入室。 而在此时,南郡景家军声名鹊起,杀贪官污吏、夺城池,尤其是?克城还粮于民的?举动早在这一代传了开来。 两相比较,高?下立判。 一个是?要榨干他骨髓的?豺狼虎豹,另一个至少看上去遵循着某种“道义”。 步步紧逼之下,蔡氏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南边,开始慎重考虑与景家军接触的?可能性,这才有了蔡规此番之行?。 蔡规,蔡氏家主的?心腹幕僚,约莫不惑之年,五官平和,并无?什么突出之处,但?那双细长的?眼睛,却总是?微微眯着,仿佛时刻都含着几分?笑意。 “小人蔡规,奉我家主人之命,特来拜见景将军。将军虎威,如雷贯耳,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蔡规朝座上的?景巡行?了一礼,旋即示意下人将几个大箱子抬了进来。 旋即又道:“岁寒时节,我们老爷特命小人备下些?许薄礼,来为将军麾下将士抵御风寒尽绵薄之力,聊表我蔡氏邻里之谊。” 随行?下人打开箱子,里面是?处理好的?貂皮、狐裘若干,还有几箱药材和炭火。 景巡几番推辞不成,便连忙吩咐亲卫,取米帛回礼,笑着朝蔡规道:“米帛微薄,不及贵庄厚礼,然是?我军与南郡百姓一片心意,还望贵庄家主莫弃。” 蔡规笑意更深,心中已明白景巡之意,他连忙躬身道:“将军厚赐,小人代家主及乡亲,拜谢将军仁德。” 几人一番简单寒暄过?后,蔡规终于说出了此行?的?真实意图:“景将军治军严明,体恤百姓,真乃仁义之师。反观我南阳之地……唉,我蔡氏山庄虽竭力周旋,亦感岌岌可危,如履薄冰啊。” 景巡何等人物,岂会听不出他话中之意。 他不动声色,淡然道:“南阳之事?,景某亦有耳闻。然我景家军初定南郡,眼下首要之事?乃是?安抚百姓,巩固根本,暂无?暇他顾。” 他虽然看不上孟儒行?径,但?毕竟,孟儒也是?和他们一样,举反虞之义旗。不到万不得已,景巡自然不会与之交手。 “将军所言极是?,不过?……”蔡规暗骂一句‘老狐狸’,面上却故作为景家军忧虑之色,“那孟儒拥兵数万,若任其坐大,难保不会觊觎南郡富庶之地,恐成将军心腹之患啊。” 闻言,景巡眉头微蹙,蔡规所言不无道理。 屋内倏然安静了下来。 就在这时,景谡缓缓开口:“先生似乎对孟儒军内情颇为熟悉?” 蔡规精神一振,转而看向侧座的景谡,见座上景巡没有阻拦,便猜到他身份不凡,于是?郑重道:“小人不敢相瞒,我蔡氏毕竟扎根南阳多年,些?许人脉还是?有的?。” 他顿了顿,又看向座上的?景巡,低声道:“若将军有意,我蔡氏愿为耳目。” 景巡心意微动。 景谡看向叔父,二人对视一眼,而后,他才道:“先生美意,我们心领了。只不过?,我们实在是?有心无?力。” 蔡氏想空手套白狼,景谡早领教?过?了。 上一世,蔡氏诱景家军出手不成,反倒令孟儒先一步对景氏起了忌惮,开春之际,便举两万兵力攻取南郡,想将景家军的?八千人纳为己有。 而就在两军对垒之时,蔡氏趁乱转移基业,只不过?,这些?财产最终白白落入了江淮的?卢信手中。 蔡规的?额头微微见汗,见景巡仍是?沉默,他心中焦急万分?。若景巡无?意,那此行?必将无?功而返,蔡氏百年基业危在旦夕。 无?奈,他只能直言道:“将军,我蔡氏确处险境,孟儒贪得无?厌,步步紧逼!我们老爷知道,贵军是?仁义之师,是?真正的?为民举义旗。倘若将军愿施以援手,我蔡氏……愿献上粮草三千石,聊表诚意!” 三千石粮食,对目前扩军备战的?景家军而言,绝非小数目。 然而,就在景巡即将开口?之际,一旁的?景谡却低低地笑出了声:“蔡氏百年积累,良田千顷,富甲一方,如今到了生死存亡之际,却只肯拿出这点诚意?” 蔡规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心头不由地疑惑,此人似乎对他们蔡氏了解颇深。他只得强装镇定应对,“依将军之言,当如何?” 景谡低低地笑了一声,开口?道:“一万石。” “一……一万石?!”蔡规失声惊呼,脸上的?从容笑意彻底消失不见,这个数,远远超出了他们的?预期,这景家军的?年轻人口?气之大,心肠之狠,远超他的?想象。 一万石粮食,蔡氏不是?拿不出,但?这是?他们所能动用?的?极限数目了。 蔡规的?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半晌才艰难地开口?:“此事?实在关系重大,远超小人所能决断,还望将军容小人快马加鞭,返回南阳,上禀家主,由家主定夺。” “理应如此。”景巡道。 蔡规离开后,景巡屏退旁人,眉头微蹙,担忧道:“一万石……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蔡氏虽为地方豪强,但?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恐怕……” “叔父放心,以蔡氏的?根基,一万石粮确实肉痛,但?绝不至于伤及根本。”景谡缓声解释道:“孟儒贪欲已起,蔡氏若想保全自己,他们没有选择。” 数日后。 蔡规再次带人来访,不仅一口?应承下一万石粮草,并且,蔡氏家主为表诚意,欲将族中小女?与景氏结姻,姻亲对象自然是?景氏公?子,景谡。 景巡闻言,欣然同?意。 此行?,蔡氏之女?随行?而来,她约莫二八年华,身量纤细,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襦裙,外披一件月白色的?狐裘斗篷,颜色素净。 她步入堂内,盈盈一礼,声音轻柔:“小女?锦瑟,拜见景将军、景公?子。” 景巡见她仪态端庄,容貌出众,心中更是?满意,连连点头,“不必多礼,赐座。” “谢将军。”锦瑟依言落座。 蔡氏这一出,却在景谡的?意料之外。 蔡规面带笑容,正欲开口?将联姻之事?提上议程。 然而,他尚未出声,景谡已率先开口?:“蔡氏献粮结盟,我景氏铭记于心,只是?这联姻之约,还望贵庄慎重思虑。” 此言一出,满堂皆静。 景巡眉头拧紧,他轻斥了一声:“景谡!” 他面色沉肃,眉色威严,此次姻亲对景氏而言,并非什么坏事?。 思忖片刻,景巡终是?退让了一步,“结姻之事?,确需郑重考量。各位远道而来,一路风尘仆仆,想必已是?乏了。不如先安心住下,好好歇息。其他事?宜,我们容后再议,从长计议,如何?” 蔡规是?明白人,他立刻顺势起身,拱手道:“一切但?凭将军安排。” 锦瑟依言起身,似乎是?松了一口?气,她再次盈盈一拜,而后款款退下。 待蔡氏一行?人离开后,堂内只剩下叔侄二人。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凝重,景巡脸上的?笑容敛去,他转过?身,目光深沉地看向景谡,沉声问道:“与蔡氏结盟,于我景家乃是?强援,一开始不是?你先提出的?吗?为何偏偏在联姻之事?上如此固执?” 景谡迎上叔父探微愠的?目光,“蔡氏献粮,我们自然接纳,但?结亲之事?,怒侄儿不能应承。” 景巡知道自己这个侄儿向来思虑缜密,就在他怀疑与蔡氏结姻是?否弊大于利时,景谡又开口?道:“其实,若叔父认为与蔡氏联姻确有必要,以巩固盟谊……” “叔父您亦在盛年,若与蔡氏结为姻亲,亦非不可。” “你……!”景巡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勃然变色,“荒谬!” 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景谡此话之意,便是?与蔡氏结姻并非不可,只是?景谡不愿。 景巡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思绪,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执意不肯娶蔡氏之女?,是?不是?因为……段令闻?” 他同?意景谡与段令闻之事?,无?非是?见景谡真心喜欢,一个无?足轻重的?双儿,碍不着什么。 可他没想到,景谡会在如此关键之事?上,为了一个双儿,如此不分?轻重,罔顾大局! “是?。”景谡应得果决。 第39章 景巡气得几乎要发?笑,“我竟不知你何时成了这般情种。” 他是?看着景谡长大的?,对情之一字,景谡向来看得极淡。前十八年里,景巡从未见过?为了哪个女?子或双儿魂牵梦绕。 不过?是?短短几个月,景谡倒成了非一人不娶的?痴情人。 若不是?景巡见段令闻老实本分?,他都要怀疑,是?不是?他那双异瞳真有魅惑人心的?本事?。 景谡并未解释太多,只开口?道:“与蔡氏之盟,重在粮草与情报。如今,我军短时间内并不缺粮草,至于孟儒,不怕他来,就怕他不来……” 说着,他看向叔父,认真道:“待南方安定,我愿领任何责罚。但?要我与蔡氏结亲,绝无?可能。我景谡此生唯有段令闻一人。” “景谡,你太让我失望了。”景巡重重一拂袖,背过?身去,“出去!” 他第?一回对景谡动怒,成大事?者,怎能徇一己之私。 景谡知道自己暂时无?法?说动叔父,便应声告退。 ………… 庭院内,冬意正深。 前几日落的?细雪尚未完全消融,枯寂的?枝桠上,残留着些?许白霜。 段令闻拢了拢身上的?锦袍,正准备穿过?回廊往书房去,却远远瞧见管事?引着一行?人往西院客舍方向走。 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一位披着月白狐裘斗篷的?女?子,虽看不清具体容貌,不过?从身姿与气质来看,应是?不俗。 段令闻脚步微顿,眼中掠过?一丝疑惑。他问向身旁的?小福,“这是?何人?” 小福应道:“奴才这就去打听打听。” “算了……”段令闻叫住了他,“兴许是?将军的?客人,我们走吧。” “是?。” 段令闻按往常一样,来到书房看书、练字。正沉浸于此时,忽而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未及回头,一个温热宽厚的?胸膛便从后贴了上来,一双有力的?手臂自然地环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整个拥入怀中。 熟悉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是?景谡。 段令闻微微一怔,笔尖在纸上顿了一下,刚落笔的?字多了一滴墨迹。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景谡便已低下头,温热的?唇瓣带着些?许外间的?凉意,落在他的?后颈上,随即辗转至耳侧。 段令闻耳根微烫,怕痒似的?缩了缩脖子,呼吸微乱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问道:“……事?情谈完了?” 他知道蔡氏有心与景家军结盟,早些?时候,景谡便将这些?告诉了他。 “嗯。”景谡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似乎比平日更沉一些?,他将下颌轻轻抵在段令闻的?肩上,“闷在屋里一天了,带你出去走走,散散心。” “今日的?字……还未练完。”段令闻思忖了片刻,还是?觉得练字更为重要。 景谡闻言,双臂收得更紧了些?,而后将下颌在他肩头轻轻蹭了蹭,温声道:“字日日都可练,不急在这一时。外头梅花开得正好,你会喜欢的?。” 段令闻从前生活艰苦,挣扎于温饱,自然没有什么赏花的?雅趣。对于景谡为何如此笃定他会喜欢梅花这件事?,他并未深究,只当是?景谡一时兴起的?说辞。 关于梅花,他的?印象中,只听过?爷爷说过?一句话: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 梅花是?坚韧的?,它不与万花争艳,只在苦寒的?冬日盛开…… 后面爷爷还说了什么,记忆已经模糊了。 景谡察觉到怀中人的?走神,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段令闻回过?神,轻轻摇了摇头,此时他也想看一看,爷爷口?中那傲骨凌霜的?寒梅,“那……便去看看吧。” 二人便朝府外走去。 西院客舍的?二层小楼上,锦瑟正凭窗远眺,目光不经意间,便落在了行?走的?那两道身影上。 其中一人身姿挺拔,侧脸轮廓分?明,正是?今日堂上有过?一面之缘的?景谡。而他身旁那位,披着素色氅衣,身形略显单薄,被景谡小心翼翼地护着,姿态亲密异常。 一旁的?侍女?微微踮脚,循着她的?目光看去,随即低声道:“小姐,那位应当就是?景公?子的?夫人,是?一个双儿,名为段令闻。” 方一入住,侍女?便稍加打听了一下,不过?锦瑟对此并无?多大兴趣。她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将窗扉合拢,隔绝了外面的?景象。 郊外,一处梅园。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淡红或莹白的?花朵缀满枝头,在残雪与霜色的?映衬下,确实别有一番清绝风姿。 段令闻驻足于一株花开得最盛的?老梅树下,微微仰起头,他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近处的?一朵梅花。 忽而一阵风掠过?,拂动了梅枝,几片花瓣悄然离枝,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有一瓣正巧沾在他的?眉梢,带来一丝冰凉的?触感。 “啊……”段令闻惊呼了一声,他拈起那花瓣,下意识退了几步,正巧撞入景谡的?怀中。 景谡一手环住他的?腰,替他稳住身形,柔声问道:“怎么了?” 段令闻这才转过?身来,将手上的?‘罪魁祸首’拿给景谡看,“喏,我还以为是?什么呢。” 闻言,景谡垂眸看去,他唇边漾开一抹极浅的?弧度。旋即,他握着段令闻的?手腕,微微抬起,将他指尖那瓣梅花轻轻贴在了自己的?唇上。 恍若是?一个轻柔的?吻,气息拂过?他的?指节,最终落在了那冰清的?花瓣上。 一种奇异的?酥麻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段令闻的?脸颊漫上热意,“你……怎么这样……” 景谡却还不罢休,就着这个极近的?距离,额头轻轻抵上段令闻的?额头,鼻尖几乎相触,温热的?呼吸交融在一起,“它欺负你,我帮你讨回来,不好吗?” 段令闻被他这番歪理说得耳根发?烫,那句“不好”在唇边转了几转,终究是?没有说出口?,只含糊应了一声。 两人牵着手,在这片梅园下走着。 日影西斜,见段令闻还舍不得离开,景谡将他的?手拢入自己的?掌心中,柔声道:“闻闻,以后每年梅花开时,我们都来赏梅,就我们两人,好不好?” 段令闻看向他认真的?眼眸,没有丝毫犹豫地应下,“嗯。” 得到他的?应承,景谡非但?没有满足,心底那份贪求反而如藤蔓般疯长起来。 “只是?每年赏梅,还不够。”景谡的?声音比方才更低哑了几分?,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渴求,“我想要的?是?,我们春日游舟踏青,夏日看繁星流萤,秋日桂花载酒,冬日踏雪寻梅……” “我是?说,往后所有的?春夏秋冬,是?每一个晨昏日夜,你都陪在我身边,永远不会离开我。” 他声音极缓,像是?将四季轮回、琐碎日常都染上了情意。 段令闻怔了许久,而后缓缓点了点头,“好。” 景谡微微俯身,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气息几乎交融:“天地为证,你不能反悔。” 段令闻眼睫微颤,还是?小声地回道:“我的?身边,只有你一个人了……” 话落,景谡的?唇便覆了上来。 这个吻极轻,但?很快,在感受到段令闻细微的?回应后,便逐渐加深,细细碾磨,辗转深入。景谡环在段令闻腰后的?手收得更紧,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段令闻起初还有些?羞涩,他们从未在外面有过?如此亲密的?接触,不过?,此时的?天地间一片苍茫,方圆数里也只有两人的?身影,他便渐渐软化?在这片炽热的?温柔中。 他拈着花瓣的?手不知不觉松了力道,任由那瓣梅花飘落,双手渐渐攀上了景谡的?肩颈。 梅树下,两人紧密相拥,忘情拥吻。 周遭的?寒冷仿佛被隔绝开来,只剩下彼此灼热交融的?气息。偶有花瓣和树枝上的?雪花飘落,点缀在他们发?间、肩头,也无?人顾及。 第31章 转变 午后, 冬阳稀薄。 锦瑟在房中闷了?几日,便?由侍女陪着, 在客舍附近的小园中散步透气。 恰逢段令闻抱着几卷刚寻来的古籍,准备穿过庭院回去书房慢慢看。 两人在廊下,不期而遇。 距离拉近,锦瑟这才清晰地看到段令闻的容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他那?双异于常人的眼瞳,一泓如墨,一泓却似浅金琥珀, 在日光下显得格外剔透奇异。 锦瑟心中猛地一惊, 脚步下意识地顿住, 面露惊诧之色。她自幼长在深闺,虽读书不少,却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天生异瞳之人。 段令闻敏锐地捕捉到她眼底的神?色,他早已习惯旁人初次见他的反应, 心下微微一沉, 立刻垂下眼帘。 第40章 见状, 锦瑟上前半步, 柔声开口:“您就?是段公子?吧?” 段令闻诧异地抬眸看她。 “南阳蔡氏锦瑟, 见过段公子?。”锦瑟神?色已经恢复从?容, 落落大方道?:“初至贵府,方才失礼了?,还望段公子?勿怪。” 是蔡氏之人…… 段令闻日前确曾听景谡说过, 这些天,蔡氏一行人会暂留到府中。他轻轻颔首应和,侧身让到一旁。 然而,锦瑟并无离去之意, 她的目光落在段令闻手?中的书卷上,缓声开口:“段公子?手?上这几本,应是《九域山河志》的残卷,是难寻一见的孤本,可否让我看一看?” 段令闻并不知道?这些书籍的珍稀。 一开始,他在书房中看完了?山河志的第一卷后,待到卷末,仍意犹未尽。他翻找书架几回,却没有找到剩下的残本。待到景谡回来,他便?随口提了?一句。 景谡便?答应他,迟些时候会替他寻来,这事便?过去了?。 见锦瑟语气诚恳,段令闻便?不假思索地将手?中的书籍递给了?她。 锦瑟见状,眸间掠过一抹异色,很快她便?垂眸敛去。她取出一方素净的绢帕垫在手?心上,小心地接过一本残卷,轻柔地翻开扉页。 “果然是清禾草堂的旧藏。”她的指尖虚虚拂过书上的钤印,感概道?:“这应是前朝贞桓年间的官本,流传至今,品相还能如此完好,实在难得。” 锦瑟小心将书合上,递还给段令闻,含笑?道?:“我先前也曾读过《九域山河志》中的几卷残本,今日见公子?手?持此卷,一时心喜,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让公子?见笑?了?。” 段令闻迟疑了?片刻,还是将手?中剩下了?几卷递了?过去,“若你?想看,可以先拿去。” 闻言,锦瑟神?色微怔,段令闻毫不设防的坦然,让她脸上的笑?意凝滞了?片刻。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书卷,微微颔首垂眸,“锦瑟定当妥善保管,尽快归还。” 段令闻轻“嗯”了?一声,旋即准备转身离去。 “段公子?。”锦瑟忽然道?:“能为您寻来这些的人,想必是费了?心思的。” 若她没猜错了?话,这些书应是景谡为他寻来的,这么?看来,那?日景谡当众拒绝结姻,便?是因为此人了?。 想到景谡,段令闻眉眼不由地染上笑?意,开口道?:“我知道?。” 待段令闻离开后,锦瑟看着他的背影,良久,目光才回落到手?中的书籍上。 ………… 得了?闲,段令闻便?想着去找景谡。 离处理军务的书房尚有一段距离时,他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紧闭的房门内,隐隐传出了?争执的声音,声音不高,却因带着压抑的怒意而显得格外清晰。 “……与蔡氏联姻,乃是最稳妥之法!”景巡恨铁不成钢道?:“你?是景家的人,当知什么?是大局为重,什么?是取舍之道?!” “是,我知道?你?待段令闻不同。我并非不能容他,他既在你?身边,安心待着便?是!可你?呢?你?难道?真要为了?他,断送这唾手?可得的强援?” 景巡情绪激动起来,“你?告诉我,你?往后就?只?守着他段令闻一个人过吗?你?是要继承这基业的人!你?如今为他一人,拒了?蔡氏,那?将来呢?” “将来你?会遇到更多的人,更多对你?、对景家军有利益的人!到那?时,你?又待如何?” 门外的段令闻,仿佛被?钉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他不由地后退了?几步,似乎……他不敢去听一个答案。 他应当相信景谡的…… 可他很清楚地知道?,景巡将军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却也深深地凿在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他只?是个山间乡野出来的普通双儿,在这乱世中无根无萍…… 他甚至没办法为景谡生一个孩子?。 一股冷意从?他心底蔓延开来,段令闻低着头,最终只?是踉跄着向后退去,近乎仓皇地消失在了回廊的尽头。 段令闻心绪烦闷,不觉间出了?府外,寒风一吹,他才恍然回神?,可此时他也不知道?该去哪。 “夫人,您这是要去哪儿?”小福急匆匆跟上。 段令闻勉强笑?了?笑?,脸色在冬日里显得愈发苍白,“我……随便?走走,透透气,你?先回去吧。” 小福见他情绪低落,便?扬言陪着他。 竟走到了?城外屯兵驻扎的营地附近。还未靠近,便?听到一阵喧哗叫好声从?营地方向传来。 隔着一段距离,能看到一群兵卒正围着一处篝火取暖,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格外醒目。 正是许久未见的陈焕。 只?见陈焕单腿站在长凳上,正与一个魁梧的男子?相对而立,两人激烈地划着酒拳。 “魁五首啊!” “六六顺啊!” “哥俩好啊!满堂彩!” 周围兵士们不断起哄叫好,气氛热烈。 陈焕像是喝了?不少酒,面红耳赤,旁边放着的一只?粗陶碗,见划拳又输了?,他只?得按规矩罚喝酒。 灌了?好几口,实在是喝不下了?,陈焕将酒碗放在一旁,“哎哟,喝不下了?,真喝不下了?,下次再继续,下次再继续啊……” 旁边几人唏嘘了?一声,勉强算是饶了?他。 陈焕晕头转向地走出来,眯着眼睛看向段令闻的方向,呢喃道?:“这人还挺眼熟……” 段令闻本来想着去伤兵营,找点事情做,却见陈焕踉踉跄跄走了?过来。 “你?是……段令闻?”陈焕显然是醉得不轻,光是想起他的名字就?费了?好一会儿。 段令闻只?当他醉酒,轻声应和了?一声。 这时,一旁的士卒认出了?段令闻的身份,许是担心陈焕冲撞了?他,便?连忙上前扶住陈焕。 “陈参事,小的扶您下去休息。” 陈焕眉头微微蹙起,他一把甩开旁边的士卒,旋即踉跄了?一步,朝着段令闻小声说了?一句:“听我一句劝,这里……不适合你?,你?还是走吧……” 一旁的士卒慌乱扶住他,试图叫醒他,“陈参事!” 陈焕皱紧眉头,不悦道?:“听到了?,那?么?大声干什么?。” 被?那?士卒一打断,陈焕脑袋空白了?一瞬,也忘记了?想要说的话。 早就?听闻陈焕此人能未卜先知,虽然看起来不像是个正经术士,可段令闻不知怎的,还是将他口中的话听入了?耳。 他开口问道?:“陈参事,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焕可能是真的醉了?,说起话来有些口无遮拦:“就?是让你?别进军营了?,立了?战功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陈焕脸色一变,猛地推开身旁试图搀扶的士卒,踉跄着冲到一旁,半跪在地上,对着积雪未消的枯草丛剧烈地呕吐起来。 空气中顿时弥漫开浓重的酒气与酸腐味。 待陈焕呕吐稍止,眼神?涣散地靠坐在一旁时。段令闻立刻上前,也顾不得污秽气味,追问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最后怎么?了??” 陈焕抬起沉重的眼皮,醉眼朦胧地看了?段令闻好一会儿,似乎在努力辨认他是谁,又似乎在回忆自己刚才说过什么?。 他抬手?揉了?揉胀痛的额角,含糊地嘟囔:“最后?什么?最后……呃……我刚刚……说了?什么?吗?” 他晃了?晃昏沉沉的脑袋,眼神?一片空白,显然已经完全忘记了?片刻前的对话,只?觉得头痛欲裂,想找个地方躺下。他对着旁边的士卒挥挥手?,“扶我……回去。” 那?士卒连忙应声,朝段令闻行了?一礼,便?朝陈焕走过去,费力地将他架起来。 陈焕那?两句没头没尾的话,此刻听在段令闻耳中,却犹如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 入军营、立战功。 只?要他有了?军功,就?能堵住那?些非议之口?就?能证明他段令闻并非只?是一个依附于景谡的累赘,就?能让他站在景谡身边,而不是他的身后…… “夫人,您没事吧?”小福担忧道?。 段令闻转头看向他,眸间生了?亮色,“我没事。” 他借故使走了?小福,旋即朝着城中负责征募新?兵的一处门署走去,署内有些嘈杂,几名书吏正埋头处理文书,偶有前来报备的低级军官匆匆往来。 一名中年书吏头也不抬地问道?:“来参军?” “嗯。”段令闻还有些局促,他不想借用景谡的权势。 “姓名,籍贯,年岁……先说好,即便?录入名册,也需经过简单核验。”那?书吏拿出簿册准备记下。 “段……令闻。” 第41章 话音落地,那?书吏猛地抬起头,看清那?双异瞳后,神?色变了?变,他霍地站起身来,态度恭敬了?些,“夫人!” 闻声,周遭之人诧异地望了?过来,连忙行礼,“见过夫人!” 段令闻抿了?抿唇,“我来,是为了?报名参军,你?按规矩,将我的名字录入名册即可。” “夫人,您……您莫不是在同小的说笑?吧?”那?书吏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军营重地,刀剑无眼,这要是被?公子?知道?了?……” 段令闻想了?想,商讨似的问道?:“能别让他知道?吗?” 那?书吏苦笑?道?:“夫、夫人……您这不是为难小的吗?您入了?军籍,就?是军中的人了?,调动、安排,哪一样能瞒得过公子??这、这要是事后追究起来,小的……小的有几个脑袋够砍啊?” “更何况……”那?书吏神?色复杂,“似您这般……身份,便?是在军中,也多是安置在辅兵营。” 军营中不是没有双儿,只?不过这些人通常安排在辅兵营,辅兵营,事实就?是忙上忙下,做些打杂的活儿,光累人不说,更有可能…… “辅兵营也没关系。”段令闻并不知道?辅兵营的事情,他只?想着,辅兵也可以,只?要他能有机会杀敌立军功就?行。 书吏闻言,喉咙像是吞了?只?苍蝇般噎住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那?书吏抬头看去,顿时差点站不稳了?,连忙行礼,“公子?!” 段令闻循声望去,心头不知为何,莫名的有些心虚,可一想到景谡的叔父说的话,他又有些不知如何面对景谡。 第32章 新兵营 城头上。 两人并肩而行, 景谡侧首垂眸看向一旁安静的段令闻,终是?轻叹道:“叔父的话, 你是?不是?都听见了??” 与叔父议事结束后,景谡没?在府中找到段令闻,稍一询问,才知道段令闻也去找过他,心?中已经大致猜到了?来龙去脉。 段令闻脚步微顿,心?下有?些忐忑,轻轻“嗯”了?一声。 “自孟儒攻取南阳后, 南阳地方豪强势力如履薄冰, 蔡氏便是?其中之一。”景谡缓缓开口:“蔡氏为求存续, 主动前来寻求庇佑。我知他们另有?谋算,故提出要一万石粮草作为交换。” 这件事,段令闻早就听景谡说过了?。 “他们答应了?。”景谡继续说道:“但蔡氏家?主亦留有?后路,欲将蔡氏之女?锦瑟与我景氏结姻, 这一点?, 确实在我意料之外。” 他转过身, 声音放缓了?些:“此事未与你提及, 并非是?有?意隐瞒, 只是?觉得, 我有?把?握妥善处置,不想让你为此事烦心?。” “如今,我已与叔父, 还有?蔡规议定,两家?结通交之好,锦瑟姑娘会暂时留在南郡,我景家?自会以世交之礼相待, 保她周全无虞。” 段令闻安静地听着,听闻锦瑟之事,他眼睫微动,才明白她为何在府中客舍…… 景谡抬头望向远方,他没?办法对段令闻有?任何苛责之意,哪怕他想瞒着自己入军营。 “你想参与军务,我可以向叔父请示,给你安排一个军职,留在我身边好吗?至少让我随时都能看见你。”景谡依旧私心?想着,将他留在自己身边。 段令闻向前半步,他轻轻握住景谡的手,“不一样的……” 他想成为的是?一个真正在战场上杀敌立功的人,或许他以后还能当个小将,他看了?很多兵书,知晓了?很多行军打仗的要领。 他想要的,是?站在景谡的身边。 “你会阻拦我吗?景谡……”段令闻抬头看他,暮色的双眸中,微光闪烁,那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坚韧。 景谡替他拢了?拢衣襟,轻声问道:“我若阻拦,你会不会怪我?” 段令闻被问住了?,他思?忖良久,眸光暗了?下来,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他会难过,但不会责怪景谡。 景谡将他的神色看在眼中,旋即微叹一声,终是?妥协。 ………… 三?日后。 景家?军的辅兵营经历了?一番重整。 辅兵营中原有?将近三?百人,这些几乎都是?双儿或者老弱残兵,平日里多是?做些搬运的杂役。 哪怕有?些双儿有?心?想要上战场杀敌立功,却被"双儿"这重身份所桎梏。 景谡下令,在南郡广募兵,年岁十五以上的女?子、双儿亦可入战兵营,且首月饷银加倍。 来参军的人比景谡预想得更?多,不过数日,景家?军中便多出了?几个由女?子和?双儿组建的战兵营。 人头攒动,士气虽高,却难免混杂无序。 景谡亲自点?了?一人来训兵,此人名为秦凤至,军中昭武校尉。 秦凤至年近四旬,性情冷硬,不苟言笑,治军严苛、训兵有?素。 面对景谡不顾众议要招募女?子和?双儿入营,秦凤至黝黑的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抱拳领道:“既入我营,便无男女?双儿之分,只有?合格之兵与精锐之卒。” 此时已是?冬末初春,各营陆续操练起来。 段令闻也在队伍之中,数日严训下来,只觉得四肢百骸如同散架,掌心?中原本养淡了?的茧又重新长了?起来,肩膀被粗糙的皮甲磨得红肿。 因为段令闻的身份,新兵营里的人都不太敢靠近他,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人是?流落到南郡的一个双儿,名为阿侬,是?个乞儿,年约十五。听说军营招兵管饭还能拿饷银,便跑了?来。他身形比段令闻还要瘦小些,却有?着与之不相称的好胃口 因为阿侬的年纪小,营里的人对他多有?照料,段令闻便时常给他多藏了?一块烙饼,让他晚上饿的时候可以吃。 就因为这件事,阿侬几乎是?抱着段令闻的手,“等?我以后出人头地了?,我第?二个报答的人就是?你,令闻哥哥!” 段令闻自然不是?为了?他的报答,不过他也好奇,“那……第?一个人是?谁?” “是?个给我买了?五个肉包子的大哥哥!”阿侬说着,忽然瘪了?瘪嘴,“不过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可能再过几年,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忘记了?。” 段令闻只得安慰他,若是?有?缘,终有?一日会相见。 一转眼,又一个月过去,春二月。 天下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西方的孟儒在消化了?南阳的战果后,虽未再大举用兵,但其游骑斥候向南渗透的迹象愈发明显。 东边的卢信得知如今的景家?军已成气候,也有?意向吞并南方。 北方的刘子穆暂时偏安一隅,似静观天下之变。 西陲羌戎似乎也嗅到了?中原腹地的动荡气息,开始频繁叩边。 虞朝统治已经分崩离析。 这是?一个群雄并起,弱肉强食的时节,稍有?实力的势力都在竭力扩张,巩固自身。 南郡景氏,亦不能独善其身。 内部,新募的士卒尚在锤炼;外部,原本蛰伏在南郡周边山林要道的流寇土匪,见景家?军似乎重心?转移,竟也活跃起来,劫掠商旅,骚扰乡邑,虽不成大气候,却如附骨之疽,搅得周遭不得安宁,也损及景家?威信。 景谡决定亲自出兵剿匪。 此举有?多重考量:一是?迅速稳定后方,震慑宵小;二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要用一场可控的实战,来锤炼那几营新兵。 校场上。 “落马涧、旗风岭匪患,荼毒地方,今日随我出征,犁庭扫穴,以安民心?!”景谡看向众人,在新兵营停留了?片刻,便挪去了?目光。 “是?!”山呼海啸般的应和?声响起。 景谡用兵,向来谋定而后动。对这两股盘踞已久的流寇,他早已派斥候摸清了?底细。 落马涧的匪首是?个色厉内荏之辈,手下也多是?被裹挟的乌合之众,听闻景谡亲率大军前来,又见军容鼎盛,刀甲鲜明,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未等?景家?军完成合围,寨门便已大开,那匪首带着一众喽啰,弃了?兵刃,跪伏在道旁,缚手降愿。 景谡端坐马上,他下令收缴武器,将匪首及几个头目羁押候审,其余流寇暂时扣押回营,待甄别后,或编入营中补充兵源,或遣散回乡。 整个过程兵不血刃,不战而屈人之兵。 然而,旗风岭的情况则截然不同。 此处地势险峻,山寨依山而建,易守难攻。 盘踞于此的是?一伙真正的亡命之徒,匪首凶悍,自恃地利,拒不投降。他们甚至故意将一些劫掠来的财物旗帜悬挂在寨墙上,意图激怒景家?军。 景谡并未采取强攻之策,他下令道:“旗风岭地势险要,强攻徒增伤亡。传令各营,于旗风岭各下山通道险要处,构筑营垒,将此山给我团团围住。” 第42章 景家?军迅速将山头包围起来,营垒相连,日夜皆有?游骑巡逻。 任何试图下山突围或求援的匪寇,只得有?来无回。 与此同时,景谡派人截断山头取水点?,彻底将旗风岭的悍匪逼入绝境。 取水艰难,存粮见底,匪寇内部为争夺最后一点?食物而发生的殴斗时有?发生。 第?七天。 山下景军大营,值守的哨兵忽然听到山上传来隐约的、压抑不住的喧哗声,随即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刃碰撞声,正朝着他们西面山口涌来。 段令闻所在的新兵营,便是?被安排在西面山口,原是?负责截杀可能漏网的散兵游勇。 却不成想,成群的流寇忽而涌向西面,一些新兵的脸色瞬间煞白,握着武器的手开始发抖,脚步不自觉地后移,原本还算严整的阵列开始松动。 “慌什么??!结阵!长枪前指!刀盾手顶上去!把?这群疯狗给我碾回去!”秦凤至怒吼一声。 这声怒吼让新兵猛地清醒过来。 就在这短暂的混乱与重整的间隙,流寇汹涌而至,新兵营只得全力抵挡。 段令闻在一次拦截中,与一名慌不择路的悍匪短兵相接,两人目光相汇,均怔愣了?片刻。 然而,那悍匪脸上肌肉扭曲,凶相毕出,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举着手中那把?缺口横刀,便朝着段令闻的头颅狠厉劈砍而来! 刀风凌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段令闻心?头一紧,所有?的杂念在生死?关头被瞬间摒弃。 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身、拧腰、踏步前冲,手中长剑此刻如臂指使,猛地一用力,迎着那扑来的身影,疾刺而出。 “噗嗤——” 段令闻只觉得手中传来一股巨大的阻力,随即是?穿透某种阻碍的滞涩感。 温热的、带着浓重铁锈腥气的液体?猛地溅出,几点?落在他的手腕和?脸颊上。 悍匪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 他低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没?入自己胸膛的剑刃,徒劳地伸手想去抓那夺走他性命的长剑,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地向后软倒。 段令闻下意识地抽回了?剑,随着剑身的脱离,一股更?大的血泉涌出。 那悍匪重重倒地,抽搐了?两下,便再无声息。 直到此刻,周围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才重新涌入段令闻的耳中。 这不是?校场上的木人,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刚刚还与他四目相对,此刻却死?在了?他的剑下。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身影快步来到他身边,熟悉的声音传来:“夫人,您没?事吧?” 段令闻微一怔愣,还以为支援到了?,可怎么?只有?邓桐几人? 下一刻,他便反应了?过来,“是?景谡……” 是?景谡让邓桐来保护他。 邓桐没?有?否认。 很快,周遭援军赶来。山上的匪寇,本就是?强弩之末,全凭一口悍勇之气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此番不顾一切的突围被新兵营勉强顶住,又被及时赶到的景家?军精锐一个反冲,本就散乱的阵型彻底土崩瓦解。 匪首在乱军中竟被一个刚编入战兵营的双儿亲手斩于刀下,群匪无首,更?是?成了?没?头苍蝇,只得跪地乞降。 段令闻收剑入鞘,看着满地伤亡,他沉默地随军清点?伤亡。 邓桐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又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在他身旁低声道:“夫人,公子有?请。” 段令闻动作微顿,他轻轻点?了?点?头。旋即跟着邓桐,穿过略显凌乱却秩序井然的营地。 中军大帐前,亲卫肃立。邓桐在帐外停下脚步,示意段令闻独自进去。 帐内光线稍暗,段令闻稍稍步入帐内,便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第33章 进展 落马涧、旗风岭这两处匪患肃清, 安定了南郡以西的周边秩序。 凡于战中奋勇争先、恪尽职守者,无论?出身, 皆有?其功。尤其是阵斩旗风岭匪首的士卒,擢升为了一名队正。 此人名为郭韧,是一个双儿。 军籍簿册上,只有?他的姓名、籍贯与年岁,关于他的过?去是一片空白。 当秦凤至报上这个名字时,景谡神?色微凛,郭韧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 上一世, 郭韧还是辅兵营中的一个普通杂役, 因咬断了一名裨将的下 体?, 被暴怒的裨将当场一剑刺死。事后查证时,那裨将扬言:那双儿本就出身于烟花之地,勾引不成便下毒手,他也是一时失手, 才误杀了人。 面?对那裨将的指证, 辅兵营中无人出声。 最后以“罔顾军纪”为由, 重重罚了那裨将三十军棍, 便了结此事。 秦凤至立于帐下, 见景谡目光深沉, 久久不语,便以为他对郭韧的出身尚有?疑虑。 他性?情冷硬,向来惜字如?金, 更少有?为麾下士卒主动?进言的时候,但此刻,他竟破天荒地开口:“公子!郭韧此人自入营以来,训练极为刻苦, 别人歇了,他还独自加练。他这人吧……就是性?子是孤僻了些。” 这番话说得干巴巴的,但在素来严苛的秦凤至口中说出,已是极高的评价。 景谡闻言,轻轻颔首:“我景家军赏功罚过?,依的是军律,凭的是战功,此为根本,无出身之别。” 秦凤至心中了然,抱拳沉声道:“末将明白!” 因新?兵营出师大?捷,和郭韧斩匪首有?功,在景谡的授意下,秦凤至为新?兵营开了一个庆功宴。 篝火燃起?,架子上烤着缴获的肥羊,大?桶的粗酿粟酒被抬了上来,虽简陋,却足以让这些初经战阵的新?兵们兴奋不已。 营地里喧闹起?来,立下大?功的郭韧被围着敬酒,他依旧沉默,却也将递到?面?前?的酒一碗碗喝下。 阿侬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光顾着吃,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 段令闻也被相熟的同僚拉着喝了几碗,几碗浊酒下肚,眼神?也带了些许迷离的醉意。 忽而,郭韧走到?段令闻身前?,举了杯酒,黝黑的眸子在篝火映照下,看不出太?多情绪,只低声道:“谢谢你……” 段令闻正微醺,闻言一怔,仰头看向他,眼中带着些许迷惘。他不记得自己与郭韧有?过?什么交集,更谈不上恩情。 他张了张嘴,想问一句“谢我什么”。 可?郭韧并没有?解释的意图。 他很清楚,景家军之所以会打破陈规,招募女子与双儿成立这新?兵营,让他们能够抓住刀柄,改变自己的命运,这一切都是因为段令闻的存在。 郭韧一开始对段令闻没有?半分好感。 在他看来,段令闻这样的将军夫人,不好好呆在后宅享福,而是跑到?军营里来,与他们这些挣扎求生的人一同操练,想来不过?是贵人的一时兴起?。 然而,日?复一日?的严苛操练,慢慢改变了郭韧的看法。 后来,郭韧偶然从旁人口中得知,原来段令闻也是出身寒微,且待人真诚。他虽因身份特殊,旁人不敢轻易靠近,但他对那个小乞儿阿侬的照顾是实打实的,会给他藏了大?饼,会给旁人默默递上伤药…… 而最终让郭韧对段令闻看法彻底改变的,是此次的剿匪。 以段令闻的身份,要将首攻安在他的头上,简直是轻而易举,无人敢质疑。郭韧甚至已经做好了功劳被夺走的准备。 然而,没有?。 将自己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后,郭韧不再多言,深深地看了段令闻一眼,便转身离开。 段令闻端着酒碗,愣在原地。 这时,阿侬拿着两只烧鸡腿走了过?来,其中一只已经被他心急啃了一半,他将另一只递给了段令闻,“令闻哥哥,给你!可?香了!” 段令闻的脑袋有?些昏沉,他摇了摇头,示意让阿侬自己吃就是。 阿侬以为他不想吃鸡腿,待他啃完了那两只鸡腿,正寻思着给他拿些烤羊肉来,结果一个转身的功夫,段令闻便不见了踪影。 溪边,水流声淙淙。 初春的夜风还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段令闻昏沉的脑袋清醒了几分。 景谡将他搂入怀中,两人并肩坐在溪边的大?石上。段令闻脑袋枕着他的肩膀,微醺的醉意让他比平日?多了几分依赖和黏人。 “还难受吗?”景谡低头,下颌轻轻蹭了蹭段令闻的额发。 段令闻摇了摇头,他抬起?头,醉眼朦胧地望着景谡在月光下显得愈发深邃的轮廓,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他的脸颊,呆呆地笑了笑。 “笑什么?”景谡的心像是被羽毛轻轻刮了一下,他捉住怀中人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亲了亲。 半醉的段令闻似乎乖巧而大胆,他没有?抽回手,反而就着被景谡握住的姿势,指尖微微蜷缩,轻轻勾了勾景谡的掌心。 第43章 段令闻呢喃着开口:“景谡……” “嗯?”景谡轻轻应了一声。 段令闻声音缓慢,却又说得格外清晰:“我想……将来如?果你遇到?危险,我也可?以保护你了。” 怀中人带着醉意的、又无比认真的话语却让景谡的心头一紧。 短暂的沉默过?后,景谡收拢手臂,低声道:“不会有?那一天。” 他的声音有?些闷,很快便消散在夜风与潺潺水声中。 半醉的段令闻似乎没有?听清,他仰起?头,朝着景谡的唇边凑近了几分,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鼻音:“……嗯?” 月光清透地映照在他的双眸,在酒意与月华的浸润下,少了平日?里的清亮,色泽变得浓郁魅惑。 他温热的呼吸带着淡淡的酒气,拂过?景谡的唇角与脸颊。 “你……刚才,说什么?”段令闻仰着脸,目光迷离,微启的唇瓣几乎要擦碰到?景谡的下颌,无意识地再次发出追问。 与其说是在索要一个答案,不如?说是在……索吻。 景谡松开段令闻的手,转而用指尖轻轻托起?他的下颌,俯身凑近,在双唇即将相贴的前?一瞬,他停住了。 鼻尖轻蹭着,呼吸交融,温热而缠绵。 段令闻眼睫轻颤,喉间发出极轻的、带着疑惑的气音。 “我只要你平安、顺遂、无忧……”景谡的话音落下,便轻柔地覆上了怀中人的唇。 唇瓣似乎带着夜风的微凉,段令闻的酒意稍稍消散了些。他缓缓闭上眼睛,一点点地回应着,淡淡的酒香在唇齿间蔓延开来。 ………… 四月。 景家军专注于西、南两翼扩张,然孟儒在南郡边境陈兵日?增,看样子,随时有?可?能与之正面?交锋。 为此,景巡召众人议事。 在这一回议事上,景谡特意将陈焕也召了过?来。 屋内议论?纷飞,有?人认为,孟儒在边境屯兵,那我们也效仿他,若他他日?来犯,我们也好及时应对;也有?参军认为,我方?兵力尚不足与孟儒硬撼,此举可?能加剧矛盾,还是稳守南郡为上。 双方?各执一词,互不相让,谁也说服不了谁,场面?一时僵持不下。 景巡看向自己这个侄儿,却见景谡并未直接表态,他只是微微抬眸,视线越过?争论?的众人,落在了陈焕身上,“陈参事以为如?何?” 陈焕立即会意,他霍地上前?一步,甚至不小心碰倒了身旁的茶杯,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顿时,屋内所有?的视线齐刷刷地聚焦到?了他的身上。 “我认为……”陈焕尴尬地笑了笑,旋即清了清嗓子,“我军当下要做的,绝不是和孟儒争个高低,而是一个字,等!” “等?” “等什么?” 陈焕立刻接话,胸有?成竹道:“以缓制急,伺机而动?!” “各位应该知道,孟儒的主力军是在荥阳,而荥阳是战略要地,朝廷不可?能放弃这块腹地!” “虞兵现在定是暗中集结兵力,不久之后,虞兵攻荥阳之时,一旦荥阳告急,孟儒后方?震动?,届时军心浮动?,就是我军夺南阳的大?好时机。” 陈焕的话落下,众人安静了下来。 景巡忽而开口问道:“你如?何得知虞兵进军的时间,倘若是一年?两年?” 这话将陈焕难住了,这如?何得知…… “这,这……”陈焕神?色闪烁,来回踱步,他轻咳了一声,捏了捏指尖,“我昨夜观星,掐指一算,掐指一算啊……不用多久,孟儒就会和虞军打起?来了……” 景巡自然不能将众将士的命,就这么托付在他的这“掐指一算上”。 就在此时,景谡忽然开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虞朝虽衰,然旧部尚存,其兵力未尝不可?与孟儒一战。” 孟儒将目光投向南方?,于景家军而言是压力,于虞朝而言,正是他们苦苦等待的、可?以一雪前?耻、甚至扭转乾坤的战机。 “对!对对对!”陈焕连忙应是。 战略既定。 边境地带,双方?的游骑在缓冲地带的丘陵、林地、河谷间开始频繁碰撞、交错。两股势力你来我往,互有?伤亡。 然而,景家军的主力大?军却始终稳如?泰山,并未向前?推进一步。 七月流火,战局骤变。 如?景谡所料,虞军举五万兵力出河东,兵锋直指荥阳。荥阳告急,孟儒不得不回防。 原本是景家军一举进攻南阳的时机,而此时,孟儒却以共同举义旗抗虞为由,想和景家军结盟。 此举,表明是结盟,实则是孟儒知道难以兼顾,恐腹背受敌,才出此下策。 景巡自然不愿与孟儒为伍,可?景谡却同意了。 第34章 南郡往事 七月下旬, 南郡。 景谡以整肃军营为由,迟迟没有发兵援助孟儒, 甚至命邓桐、秦凤至等人西出扫平山越,南下定抚诸豪。 然而,这道命令也意味着,段令闻所在的新兵营,将随秦凤至出征西南。 议事结束后,景谡并未立刻着手?布置援兵孟儒的事宜,他屏退左右, 独自在帐中沉思良久。 西南虽有险阻, 然虞兵防守薄弱, 可轻易攻下。而北上南阳,名义上是“相助”孟儒,实则要在虞军与孟儒的夹缝中火中取栗,更要正面对抗虞朝那?些久经沙场的精锐, 其危险程度, 远非往日可比。 他终究是放心不下。 夜幕低垂, 景谡来到了新兵营。 此时的新兵营已经操练了半年有余, 放眼望去, 营区内井然有序。巡夜的队伍三人成行, 五人成列,行走间步伐沉稳。 还没等景谡走近,便?见段令闻从休息的营帐中迎了上来。 今日景谡的命令一下, 新兵营中大多磨拳擦掌,准备随军南下攻城。 段令闻心底却多了一份惆怅,因为领兵的不是景谡。这也就意味着,他会与景谡分开, 战场无情?,烽火路远。 这一别,短则几?月,多则一年半载。 他快步走到景谡面前,在离他几?步之遥处停下。 景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深邃难辨,他能察觉出段令闻隐约低落的情?绪,便?不由地上前握住他的手?,缓声道:“西南战事多是小规模的攻坚、破寨,且有邓桐领兵,他会护你周全。” “那?你呢?”段令闻几?乎是立刻反问:“你去南阳,是不是会很危险?” 景谡避重就轻,“主力战场是在荥阳,不必担心。” 段令闻很清楚,军令如山。理智上,他应随军西南而下,但此时,他脑海中却生出了另一个念头。 他微微屏住了呼吸,压抑着声音的颤抖:“我能不能,随军去南阳。” 他入军营,不只是为了功勋,更是为了能与眼前这个人,真?正地与之并肩而战。 景谡闻言,呼吸一滞,他几?乎要脱口答应。 这一世,他最大的软肋,莫过于此。 战场刀剑无眼,瞬息万变。他重活一世,拥有了预知与弥补遗憾的机会,可这并不能确保万无一失。 沉默良久。 “战场之中,生死一线,你……怕不怕?”景谡声音放轻了些许。 “我不怕。”段令闻没有丝毫犹豫,回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好。” 次日。 景谡召来秦凤至,下令道:“三日内,从新兵营中遴选出五十?名最精锐者,组建‘飞羽营’,暂隶于中军亲卫,随我进南阳。” 秦凤至黝黑的面容上闪过一丝迟疑。 “怎么?”景谡目光如炬,“你是觉得新兵营操练半载,仍不堪大用??” 秦凤至立即抱拳,声音斩钉截铁:“末将绝无此意。新兵营上下,经半年锤炼,令行禁止,弓马娴熟者也有数十?人,他们韧劲十?足,绝不输于任何人。” 言罢,他便?领命而去。 三日后,飞羽营初立,段令闻、郭韧、阿侬等人赫然在其中,郭韧则被任命为飞羽营的队正。 景家军这边不急不慢,孟儒那?头急得再度派人来催,生怕景巡反悔。 见状,景谡唇角微扬,“既是盟友,自当相助。传令下去,大军三日后拔营,遇雨则停,遇山则绕。” 帐内众将皆是跟随景谡日久的心腹,闻听此令,顿时心领神会。 所谓“遇雨则停,遇山则绕”,实则是在拖延时间。这一招,景谡应该算是和卢信学的…… 半月后,南阳,景家军大营。 时值夏末,空气?中仍带着未散的暑气?。 景家军自南郡出发,足足用?了半月,才“姗姗来迟”。 因与孟儒有了盟约,驻守南阳的孟儒守军便?只能开城将人迎入城中,抵达南阳地界,却并未急于向前与孟儒部汇合,也未立刻投入对虞军的作战。 第44章 而此时,孟儒猜也猜到了景家军的真?实目的。 他只能气?得咬牙切齿,却没办法在这个节骨眼和景巡撕破脸面。 无奈,他只能派使者再次前去催促,并且瞒报了军情?。 “景将军!您总算到了!荥阳……荥阳快撑不住了!虞军日夜猛攻,城墙多处破损,我军伤亡惨重!主公命卑职再来请问,将军既已至南阳,何时发兵北上,共击虞军?若再迟延,恐……恐荥阳不保啊!” 使者衣衫沾染尘土,眼窝深陷,显然是日夜兼程而来。 景谡端坐主位,面色平静无波。他抬手?示意亲卫给使者递上一碗水,语气?听不出半分急切:“使者稍安勿躁。我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亟待休整。况且……” 他话?锋微转,“初至南阳,敌情?未明,仓促进兵乃兵家大忌。若中了虞军围点打援之计,非但救不了荥阳,反而折损我军实力,届时,恐怕孟公处境更为艰难。” “而且,我已派出多路斥候,详查虞军兵力部署与动向。待摸清敌情?,我军休整完毕,自会选择最佳时机,予虞军雷霆一击。还请使者回禀孟公,请他务必……再坚守数日。”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 那?使者听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明知景谡是在借故推脱,却又?无法反驳。他只得咬牙接过水碗,一口气?灌下,最终躬身告退。 又?半月后,荥阳城外战场。 时机终于成熟。围城近两?月的虞军久攻不下,兵疲马乏,士气?渐渐低迷。景谡看准时机,亲率景家军主力,自虞军防备相对薄弱的侧后翼猛然包抄而去。 战鼓擂动,杀声震天。憋了许久的景家军如同出闸猛虎,悍然冲入敌阵。 战场之上,刀光剑影。 段令闻身着轻甲,手?持利剑,与虞军激烈搏杀。 飞羽营稳住阵型,段令闻与阿侬几?人并肩作战,将背后交给对方。忽而,寻隙突刺的瞬间,他脑海中猛地炸开一片陌生的画面。 同样是尸山血海,同样是挥剑搏杀,他的剑法是一种近乎野蛮的冲击,只拧着一股力气?,蛮横地向前突破敌军防线。 他似乎能感知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周身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煞气?…… “小心!”阿侬一声大喊,将段令闻拉了回来。 只见那?虞兵刀锋已几?乎触及他的面门!他惊出一身冷汗,几?乎是凭借本能,一个狼狈的侧滚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致命一击,随即被身旁的同袍抢上护住。 不知过了多久,战斗终于结束,硝烟未散。 景家军大获全胜,虞军撤退二十?里?。 段令闻手?中的长剑滑落,他半跪在一处血泊旁,微微喘息着。 血水倒影出他的面容,苍白、又?沾满血污,左眼泛金的瞳孔似乎被鲜血浸染,竟诡异地透着红光。 一阵奇怪的钝痛攫取了他的心神,血泊中的倒影好像变得扭曲,摇摇晃晃、虚虚实实…… ‘段令闻……’ 一道熟悉而陌生的声音传入脑袋,不!应该说,这道声音并非从外界传来,而是……他的脑海。 段令闻的呼吸变得粗重,他微张着唇平复着呼吸,脑海中,那?道模糊的声音越来越清晰。 ‘……你想要什么?’ 是景谡的声音,可又?不太?像…… 段令闻闭了闭眼睛,他想驱散这种莫名的感觉,意识忽地一沉,在身体倒下的刹那?被拥入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炽白的光影渐渐散去。 “……你不该违抗军令。”景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更是带着一种压抑的斥责。 段令闻的意识仍在昏沉之中,他的脑袋处于一片空白,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应。 然而,他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有些沙哑和慌乱:“……侧翼发现有孟儒的兵马在埋伏,意图夹击偷袭,景将军有令,命人立刻前去支援。” 回应他的,是景谡更沉冷的目光,“你不是战兵营的人,只需呆在后方营帐即可。” “那?我想成为战兵营的人……” “不行。”景谡拒绝得果断。 “我、我会努力训练的,我吃得不多,力气?大,你看我今天不是杀了那?么多……” “不行。”景谡再次拒绝。 “为什么?” “……战兵营不需要一个双儿。” 说罢,景谡的声音似乎缓了缓:“南郡已定,你若想留下,我会为你安排新的身份,寻一处清静宅院,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不要。” 沉默片刻,景谡问他:“你想要什么?” 此话?一出,段令闻昏沉的意识似乎清明了些,他却只觉得疑惑,这些场景、这些对话?,和上回的梦境似乎如出一辙。 梦境…… 这里?是梦境。 段令闻想张口和景谡说,这一切都是梦。可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也无法说话?。他只能看见眼前的景谡张了张唇,似乎说了什么。 他没有听清。 “……什么?”段令闻冲破了喉间的阻涩,终于发出了声音。 眼前的景谡忽而变得模糊,又?渐渐清晰起来,他张着唇,唤了一声:“闻闻……” 段令闻眨了眨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营帐顶棚,以及……景谡。 他久久没有反应,一时间竟分不清,此刻到底是梦,还是真?。 “闻闻。”景谡见他睁眼却毫无反应,他小心翼翼地又?唤了一声,担忧地攥紧了他的手?。 他以为,是段令闻第一次经历战场的残酷厮杀,心神尚未平复下来。 段令闻动了动手?指,感受到指尖的暖意,他似乎才被拉回了现实。 “……景谡?”他张了张嘴,喉咙有些干涩。 闻言,景谡将他扶起,让他靠在自己怀中,而后拿起一旁的水碗递到他的唇边,缓慢地喂他喝水。 段令闻看着他的面容,脑海中却不由浮现出梦境中的画面,那?个一次次拒绝他的景谡,和眼前之人,明明生得一模一样。 他有些分不清…… “怎么了?”景谡见他神色呆愣,像被抽了魂一样,担忧地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段令闻被他紧紧抱着,温暖的体温,熟悉的气?息,一点点驱散了他从梦境带来的寒意。 他慢慢抬起有些虚软的手?臂,回抱住了景谡的腰,将身体更深地埋进这个令人安心的怀抱里?,声音闷闷的:“我没事……” 第35章 南阳旧事 初定南阳。 空旷的庭院中?, 段令闻朝邓桐微微躬身?,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邓将军,多谢你帮我搬这些东西,不然我都不知道要弄到什么时候,真?是太感谢了。” 邓桐挠了挠头,朗声笑道:“嗐!举手?之劳,举手?之劳罢了。” 他微微撇开了眼神,耳尖微红, 有些犹豫地试探道:“那个……你平日里?若有什么想吃的小食, 或是想用的玩意, 尽管告诉我,我想办法给你弄来!又或者……这南阳城里?近日还算安稳,你若觉得闷了,我也可?以带你出去逛逛, 散散心?” 闻言, 段令闻微微一怔。很快, 他便?垂下眼帘, 轻声道:“邓将军的好意, 我心领了。只是……不必如此麻烦了, 多谢。” 邓桐也不气馁,语气仍热络道:“既然你不想出门,那……明晚营中?有庆功宴, 你也一起来吧?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段令闻低头沉默着,正?欲开口婉拒,忽而听见?一旁传来的脚步声。 他抬头望去,只见?景谡站在廊下, 他面容俊美却冷淡,目光淡淡地扫过庭院,在段令闻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朝邓桐道:“邓桐,这几日军中?新募的士卒稍显放纵,你去巡视各营,整肃军纪,若有违令者,按军法处置。” 邓桐神色一凛,立即抱拳领命,“是!” 说罢,他转身?便?走。可?刚走出几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猛地停下脚步,回过头朝着段令闻道:“嘿!半瞎子,明晚的庆功宴,功劳也有你的一份,你可?一定要来啊!” 随着邓桐的离开,景谡也漠然转身?,准备离去。 段令闻看着他的背影,心头莫名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脚步已经不受控制地迈了出去,脱口唤道:“……将军。” 景谡的脚步应声顿住,他缓缓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在段令闻身?上,淡淡道:“南阳初定,表面虽暂时安稳,但暗处未必没有孟儒的残余势力。你若想出门……注意安全即可?。” 话音落地,段令闻心头的空落似乎填补了一些,他连忙低下头,掩住眼中?可?能泄露的情绪,轻声应道:“……是,我记住了,多谢将军提醒。” 景谡不再?多言,微微颔首,转身?离去前,他忽地留下一句:“明晚,你也来吧。” 第45章 “好……” 空荡的庭院中?,段令闻抬眸,夕阳的最?后一道残光映照在他的瞳孔中?,金光闪烁。 下一瞬,他瞳孔中?的微茫被烛光所取代,喧嚣的人声与?酒肉香气猛地扑面而来。将士们的哄笑、碗碟的碰撞,豪迈的划酒声…… 人群中?,邓桐喝了不少酒,面红耳赤。不知他对周遭的人说了什么,因而旁人一阵起哄,似乎像是在推搡着什么。 邓桐嘿嘿笑着,端着一只酒碗,脚步有些踉跄,朝着主位坐着的景谡走去。他的目光却看向一旁的段令闻,对他咧嘴笑了笑。 段令闻的心头莫名一阵慌乱,他不知邓桐要做什么。 下一刻,邓桐朝景谡道:“公子! 他声音洪亮,带着醉意,神色却格外认真?,“半瞎子他一个双儿,年纪也不小了,他人很好,就是身?边没什么人……等天下定了,您把他赏给我吧!我一定待他好,不让他再?吃半点苦头!” 话音落地,周遭一阵起哄声。 段令闻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低着头,想要离开这里?,可?全身?像是被定住了似的,难以动弹。 又或许……在心底最?深处,他想要听景谡的回答。 在一片喧闹中?,景谡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短暂的沉默过后,他的唇角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声音听不出喜怒,笑骂了一声:“说什么醉话。” 邓桐似乎想要证明自己没喝醉,他刚上前一步,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个底朝天,还好身?旁的人扶了他一手?。 景谡一脸无奈,随即吩咐道:“扶他下去,醒醒酒。” 宴席很快恢复了之前的热闹。 段令闻不知是如何走回了自己的房间,他呆呆地坐了很久,不知是释然还是失落,景谡的态度平静得好像与?他毫无关?系。 他们两?人,本来也没什么关?系吧…… 段令闻放空了心神,心里?反而更?加空落。 就在这时,一道颀长的身?影裹挟着夜间的微凉气息,走了进来。 段令闻猛地收回纷乱的思绪,抬起头,对上景谡的眼眸。他连忙站起身,声音难掩一丝诧异:“有什么事吗?” 景谡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道:“你方才吃得很少,可?是不习惯这些菜式?” 闻言,段令闻一怔,他摇了摇头,“不是……我本来就吃得不多。”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带着一种微妙的尴尬,两人似乎都找不到合适的话来继续。 “……嗯。”景谡轻轻应了一声,像是无话可?说,他转身?准备离开。 一阵夜风恰好从半掩的门缝中?吹了进来,段令闻的鼻尖嗅到了一阵酒气,他微微一诧,不过这也正?常,庆功宴上,景谡本来就喝了不少酒。 他想问景谡要不要喝醒酒汤,只是,他又以什么立场去问呢? 就在景谡的手?即将触到门扉时,他的动作却兀地停住了。他没有回头,沉声问道:“你……可?愿嫁给邓桐?” 此话如同惊雷炸在段令闻的耳旁,他猛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景谡的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几乎让他无法呼吸。 没有听到回应,景谡转过身?来,昏黄的烛光在他眼中?明灭不定。 他朝段令闻走近了些,缓声开口:“邓桐家世清正?,祖上曾是镇守北疆的王侯,他重情重义,性情耿直,骁勇善战,前途可?期。你若嫁给他,他必不会委屈了你。” 他此次前来,像是为段令闻重新找个归宿,将过往一切抹去。 段令闻怔怔地听着,眼眶莫名涌上了泪水,视线迅速模糊。 景谡又走近了几步,两?人之间仅剩一步之遥,“我曾说过,你我拜堂之事不作数,邓桐是个良人,他……” “不要……”一声沙哑颤抖的低语,打断了他未完的话。 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顺着段令闻的脸颊滑落,洇湿了他蒙眼的布巾。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景谡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了许多:“为何不要?” 段令闻再?也听不进去,他低着头,不住地摇头。他霍地站起身?来,只想离开这个房间。 猛然间,景谡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欺身?将他压在床榻上,一字一句问道:“为何不要……” “他哪里?不好?还是……”他停顿了一下,呼吸似乎也随之一滞,才缓缓地问道:“你想要什么?” 段令闻脑袋一片空白,他不知自己说了什么,只见?上方的景谡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他张着唇,似乎在说些什么。 听不清…… 被蒙住的左眼重现了光明,只是泪眼朦胧,身?上的人也变得模糊,忽而睫毛上的泪珠被吮落,紧接着,咸涩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他颤抖地睁开了眼睛,望着景谡深邃的眼眸。不同于往日的淡漠,像是蕴含着复杂而汹涌的情感。与?之一起的,是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段令闻颤巍巍地伸长了双臂,攀上他的脖颈。 如同依赖般的动作,让景谡浑身?猛地一僵,动作瞬间停滞。下一瞬,他猛地俯下身?吻住了他的唇,唇齿交缠、毫无章法,只是野蛮地掠夺着他的气息。 段令闻闭上了眼睛,滚烫的泪珠顺着眼角滚下,没入鬓发?。 ………… 意识在钝痛中?渐渐模糊,一道熟悉而清晰的声音传入耳中?,“闻闻,你醒醒……” 段令闻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前一片朦胧,隔着一层氤氲的水汽,看不真?切。直至感受到眼眶又热又胀,不受控制的泪水还在不断向外溢出。 景谡极轻极缓地抚上他的脸颊,一下又一下地替他揩去眼角的泪水。 他不知道,为何睡梦中?的段令闻忽然止不住地落泪。他心疼地将人搂在怀中?,柔声道:“是不是梦到伤心的事了?别哭了,我在这……” 段令闻怔怔地仰头看他,似乎是想要分?清梦境与?现实。 景谡见?状,心里?闷闷地发?疼。他缓缓坐起身?来,而后环住段令闻的腰身?,将他整个人抱在自己的怀中?,一只手?揽住他的腰,一只手?轻抚他的背,一遍遍低哑地重复:“无论你梦到了什么,那都过去了,我在这里?,别怕……” 段令闻似乎终于有了反应,他抬起双手?,捧住了景谡的脸颊,感觉到手?心的温度后,他忽地吻了上来。 像是要感受他真?实的存在,他微微启唇,生涩地轻吮摩挲,想要索取更?多。 景谡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放在怀中?人腰间的手?收紧了些,另一只手?移到他的颈后,反客为主,细微的喘息,无尽的眷恋。 换气之余,景谡问他:“你方才梦到了什么,闻闻,告诉我……” 此时,段令闻的主动太过异常,他更?担心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段令闻没有回答。 他的手?带着细微的颤抖,解开了自己腰间的衣带。原本就有些松垮的里?衣顺着他的肩头向下滑落,如同披帛挂在手?肘处。 景谡眸间倏然一暗。 大片肌肤裸露开来,段令闻身?体微颤,他轻抿着唇,不发?一语地再?次吻了上来。 景谡的呼吸一滞,终于不再?克制,近乎贪婪而激烈地攫取着他的气息,仿佛要将他融入自己的骨血之中?。 屋内烛火倏然一颤,轻轻摇曳着。 段令闻微微直起身?,随即缓缓跪坐在景谡的身?前。 他双手?抵在景谡的肩上,轻轻亲了一下景谡的下颌,只觉格外地艰涩。他的喉间溢出细微的、难以自抑的呜咽。 “……景谡。”他无助地唤着景谡的名字。 “嗯。”景谡一遍遍耐心地应着,他抚着怀中?人的脸颊,吻着他的眉骨、眼角、鼻梁,安抚般轻轻贴了下他的唇角,而后微微侧首,吮咬着他的耳垂。另一只手?的指尖缓缓移到了怀中?人的心口下方,轻柔地掠过。 怀中?之人的身?体渐渐软了下来,景谡搂在他腰间的手?收得更?紧,不容他离开。而后,他俯首覆了上去。 猛然间,段令闻闷哼一声,他仰起纤长的脖颈,腰身?下塌,如同压弯的翠竹一般。他的双手?却仍紧紧地搂住景谡的脖颈,仿佛只有这样,梦境里?的寒意与?彷徨才能安定下来,空落的心头渐渐落在了实处,彻底沉落,结结实实、满满当当。 ………… 晨光初透时,远山林间氤氲着湿润的雾气。 山间岩缝间悄然渗出水滴,缓慢滴落在沟渠中?,渐渐汇聚成?一道清浅的溪流,溪水蜿蜒而行,潺潺的水声轻柔如私语,带着山野间的清梦,绕过沿路的阻石,抚过石壁上沉睡的青苔,在林中?探寻着前路。 溪水淙淙,清风渐起,涛声入梦。 第46章 渐渐地,地势趋于平缓,耳边那清越的潺潺声,被低沉而雄浑的江河所覆盖,山间涓流与?江河碰撞,卷起一阵轻缓的水浪,而后继续朝着东边遥远的海岸奔去。 经过漫长的长途跋涉,海,就在前方。 近岸处,水色是浅淡的碧绿,在光影下泛着星碎的白光,波光粼粼。而在广阔的海域中?,越往深处,颜色越深,化为沉郁的绀青,直至与?天际融为一色。 汇着山间涓流的江水,在这里?似乎犹豫了一下,与?幽深的海水稍一试探,只一瞬间便?交融在一起,它?们向前,融入了那片无垠,最?终被包容、被拥抱、被吞噬。 宽阔的大海中?,再?寻不到那山间涓流的痕迹,它?已经成?为了海的一部分?,再?分?不出彼此。 抬头望去,眼前一片苍茫,瞬间占据了全部的视野。 窗外,已经接近月落西沉,天际泛起了极淡的青白色。 屋内,绵长的呼吸传来,段令闻蜷在景谡怀中?,薄被盖在二人身?上。 景谡轻轻按揉着他的腰身?,他凝视着怀中?人的睡颜,良久,一个轻柔而怜惜的吻落在他的眉间。 段令闻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身?体轻微地动了动。 他无意识地更?往景谡的怀里?钻了钻,两?人紧密相依。就在这半梦半醒的迷蒙之际,一句极其含糊的梦话,从他唇间逸出:“我不是……” 景谡唇角含着笑意,凑近了些,轻声应着:“……嗯?不是什么?” “我不是……半瞎子……” 刹那间,景谡的瞳孔骤缩,嘴角的笑意凝滞,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冻结。 ----------------------- 作者有话说:oi,表达了作者怀才不遇的悲愤,和他乡遇故知的喜悦之情 第36章 安神汤 荥阳, 帅府。 时值初秋,院中的几棵老树, 叶片边缘已悄然染上些许焦黄,微风拂过,偶尔旋落一两片叶子,平添几分萧瑟。 景谡缓步踏入大门,只见正厅之中一片肃穆,孟儒高坐于?主位,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 面皮黄黑, 眼眶微陷, 眼角堆起几道褶子,乍一看去,竟有?几分长者?般的慈和。 然而,景谡十分清楚, 孟儒这番敦厚的笑容, 不?过是一张随时可以撕下?的面具。 见景谡入内, 孟儒并未起身, 他?手臂一展, 朗声笑道:“景贤侄, 快请坐。” 他?姿态豪迈,毫不?掩饰叹道:“贤侄如此年轻,便能领兵上万, 真不?愧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啊。前番与虞军一战,更是显露出雷霆手段,可得令虞兵闻风丧胆啊!当真是英雄出少?年, 我等老喽!” 他?摇头晃脑,唏嘘不?已。 景谡面色不?变,他?走到?客位前,从容落座,回道:“孟公?过誉,晚辈不?过承先辈余荫罢了,往后还需孟公?多?提点提点。” 孟儒笑了笑,只不?过笑意未达眼底,他?命人呈上好酒,随即举酒碗朝向景谡,“孟某在此,敬贤侄一杯!”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面上皆是一派和气。 放下?酒碗后,孟儒话锋便是一转,似是无意般提起:“说起来,贤侄此次用兵,当真如神兵天降,时机把握之精准,令孟某佩服啊。” “只是听说……贤侄大军在南阳逡巡半月有?余,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孟儒话里?带刺,皮笑肉不?笑的。 闻听此言,景谡唇角勾起一抹弧度,语气忽地一变,“孟公?有?所不?知,南阳初定,内部暗流涌动,斥候回报,恐有?虞军细作隐匿其?中,景某不?得不?先行肃清内部,稳扎营盘,以免腹背受敌,贻误战机。至于?荥阳战况,景某亦时时关切,心急如焚,然用兵之道,当是谨慎为先,还望孟公?体?谅。” 孟儒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他?哈哈一笑,听着却?像是有?些咬牙切齿,“原来如此!贤侄深谋远虑,非常人所能及啊!” “孟公?言重了。”景谡淡然应道。 两人又就粮草调配、防务之事商议了一番,表面上勉强算是达成了共识。 议事结束,孟儒亲自?将景谡送至府门外。待景谡离去,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 他?从牙缝间挤出几个字来:“景谡……看你能笑到?几时。” 另一边,段令闻暂居的府邸中。 内室之中,段令闻伸出手腕,任由一个老郎中给他?把脉。 这人是荥阳城中一位颇有?名望的老郎中,段令闻不?知景谡为何要给他?找郎中,他?也没生什么病,本想着不?必麻烦人。 景谡却?说:“你近日似乎夜间多?梦,我让郎中给你开些安神汤。” 提及这个,段令闻的表情变了变,最终便答应了下?来。 老郎中凝神诊了许久,眉头微蹙,缓缓道:“你这夜寐不?安倒是小事,倒是你体?内的沉寒痼疾……年深日久,恐损及根本啊。” 段令闻心中一沉,之前他?一直有?在调理身子,本以为有?所好转。只是入了军营中,平日忙着操练,加上过了寒冬时节,自?觉畏寒之症减轻,那汤药便渐渐搁下?了。 听到?这个,他?便忘了请郎中来的初衷,声音有?些羞赧与期盼:“大夫……我这寒症能不?能根治,就是……子嗣方面……” 他?问?得含蓄,耳尖已微微泛红。 老郎中捋了捋胡须,宽慰道:“这虚寒之症调理得当,身体?自?然康健,至于?子嗣之事……终究讲究一个缘分,强求不?得,也未必全然无望。” 闻言,段令闻眸光微黯,他?明明早就知道了,却?还是一次次有?所期盼。 老郎中见他?如此,也不?多?言,给他?开了些调养的药方,又多?加了一些安神的药材。依他?看来,人之寤寐,如同天地昼夜交替,贵在阴阳调和,神志安宁。 究其?根源,不?过是思虑过重,损及心脾。 他?简单地叮嘱了几句,便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 段令闻连忙起身相送,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了脚步声,是景谡回来了。 景谡便问?了几句,老郎中大致又说了一遍。 “嗯。”景谡轻轻颔首,随即侧身一步,“有?劳了,我送您。” 老郎中连忙躬身:“不?敢有?劳将军。” 景谡道:“无妨,正好有?几句话想问?一下?。” 两人来到?门外廊下?,远离了内室。景谡停下?脚步,率先开口道:“我夫人近来梦境纷扰,睡得不?太安稳,劳烦多加些安神的药材,让他?能睡得沉实?些,免受梦扰。” 老郎中闻言,心头稍有?疑色,他?略一沉吟,还是秉持着医者的本心,微微拱手,直言劝谏道:“……恕老朽直言,是药三分毒,用药贵在权衡,过犹不?及。夫人之体?,虚寒乃根本,安神之药,若用量过重,于?身体?而言,实非益事啊。” 景谡眉头微蹙,他只得放弃了用药这一方法,“除了汤药之外,可还有?别的法子,能让人心神安宁,少受这些梦扰之苦?” 见他?对自?己的夫人如此体?贴入微,老郎中神色缓了缓,回道:“除了用药,平日起居饮食也需留意。譬如,睡前可尝试温水沐足,饮食宜清淡,还有?……或许可引夫人做些舒缓心神之事,又或是闲适山水,使心怡神畅,梦寐亦会减少?。” 景谡听罢,微微颔首,将这些记下?,“多?谢指点。” “将军客气,老朽告辞。”老郎中拱手作揖,而后转身离去。 离开府邸后,老郎中不?由得捋须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这世?道纷乱,见多?了怨偶与离别,如景将军这般位高权重,还能对一位体?弱多?病的夫人如此用心,不?愿其?受半分药毒之苦,当真难得,真堪称是一对神仙眷侣了。 内室之中,段令闻正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景谡走到?他?身旁坐下?,他?沉吟片刻,开口道:“闻闻,近来营中以防固为主,你这身子需要静养,我已经安排下?去,这段时间,你便暂留这里?,不?必回营了。” “这不?好吧……我既然是营中一员,就当同大家共进?退。”段令闻眉头微蹙,“况且,我只是偶尔做些……奇怪的梦罢了,我没有?什么事,你不?用太担心。” 然而,景谡只是沉沉地看着他?,良久,他?避开了段令闻的眼神,声音似乎有?些压抑:“我没有?办法……” 他?只要一想起那晚的场景,就恨不?得用锁链将人锁在屋子里?,哪里?也不?许去。他?多?希望那晚是他?听错了,又或者?是段令闻在梦呓中随便说的胡话,可……这不?可能。 太巧合了。 段令闻见他?神色不?对,心中微软,放柔了声音还想解释:“景谡,我真的没事。” 第47章 “闻闻……”景谡的声音压得很低,“那一晚,你究竟梦到?了什么?以至于?醒来时……泪流不?止。” 段令闻的神色瞬间僵硬了一下?,那个光怪陆离、可情感却?又极其?深切的梦。 屋内陷入了安静。 段令闻看向他?,心头轻吁了一口气,或许,他?可以告诉景谡?反正只是一个荒诞的梦罢了。 “我……” 话音未落,景谡却?猛地伸出手,温热宽大的手掌紧紧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后面所有?的话语都堵了回去。 “唔……”段令闻惊疑地睁大了眼睛。 下?一刻,他?便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景谡的手臂紧紧环住他?,将他?整个人禁锢在自?己怀中。 “别说了……”景谡的声音贴着他?的耳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几乎是仓皇的慌乱,“什么都别说了,不?过只是一个梦,过去就过去了……”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下?颌抵在段令闻的发顶,胸腔处的心跳急促的跳动着。他?近乎是有?些害怕,害怕段令闻会想起前世?的一切。 景谡只得自?欺欺人,他?宁可活在假象里?,也无法接受段令闻可能会再一次离开了他?。 段令闻不?知道景谡为何如此不?安,不?过,这份不?安似乎是因他?而起。他?犹豫了一下?,从这个拥抱中稍稍挣脱出一点空隙。 然后,他?微微仰起头,轻轻亲了一下?景谡的唇角。 景谡浑身猛地一僵,那些充斥在脑中混乱与偏执的念头,骤然停滞。 他?低下?头,对上段令闻眸间温润的眼神。 段令闻双手环住他?的腰,又在他?颈窝蹭了蹭,含笑道:“这样……好些了吗?” “嗯。”景谡低低地应了一声,他?垂眸看着怀中之人,而后在他?发间,温柔地落下?一吻。 入夜。 洗漱之后,段令闻坐在榻边,他?谨听医嘱,用温水沐足。 此时,景谡走了进?来,径直走到?榻前,屈膝半跪在段令闻身前。 段令闻正看着书,下?意识地缩了缩脚,“你做什么?” “别动。”景谡的声音很轻,他?握住段令闻纤细的脚踝,将他?的脚再次浸入温热的水中。 他?的手掌宽大,完全圈住了那截腕骨,指腹因常年习武握剑带着薄茧,这触感清晰而……并不?陌生。 段令闻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耳尖不?由地漫上一层薄红。二?人在床榻间缠绵时,景谡也时常会扣住他?的脚腕。 只是,那时的触感与此刻不?一样,却?又相似,让他?心悸。 他?几乎是慌乱地撇开了眼神,不?敢再看蹲在身前的景谡,小声道:“你松开我……” “很快就好了。”景谡轻声道,他?按揉着段令闻的脚心,动作缓慢,不?轻不?重。温热的水流随着他?的动作在脚边晃动。 段令闻忍不?住蜷缩了一下?脚趾,明明是恰到?好处的温水,他?的身体?却?好似漫上一阵热气。 沐足完,景谡拿过一旁的布巾,仔细地将他?脚上的水珠拭干,而后命人将水桶拿走后,才宽衣躺在床榻上。 他?挥手拂灭了床头的烛火,屋内顿时暗了下?来,只有?窗外微弱的月光洒进?来。 “你怎么把蜡烛都灭了?”段令闻疑惑道。 平常时,即便是睡觉,屋内也会亮着几盏烛火。 景谡的手臂横过他?的腰际,将他?整个人圈进?自?己怀里?,温热的胸膛贴着他?的后背,他?沉声道:“今日那老郎中说了,睡得沉实?需心神安宁,你若害怕,我便做些让你舒缓心神的事,可好?” 段令闻自?然不?是怕黑,他?轻“嗯”了一声,忽略掉景谡后半句话。 景谡低低笑了一声,他?原本横在段令闻腰际的手,缓缓上移,沿着他?手臂慢慢挪移,直至碰到?他?的手背,便稍微停了一下?,指腹摩挲着他?纤细的手腕。 细微的酥麻让段令闻不?由地蜷缩了手指,可景谡像是先一步察觉他?的动静,用指尖轻轻按住了他?意欲逃开的指节。 紧接着,他?的指尖微屈,温柔而缓慢地嵌入了段令闻微微松开的指缝之间。 温热的掌心贴着他?的手背,指根紧密相抵,直至最后那点缝隙被彻底填满,景谡才稍稍收拢力道,将他?的手指牢牢地扣在自?己的指间。 紧密相连,不?许他?离开。 “睡吧。” 第37章 朋友 与孟儒达成盟约后, 景谡领兵返回?南阳。 此时?孟儒主力尚在荥阳,且与虞军一战中元气大?伤。留守南阳的孟儒部将, 眼见城外景家军旌旗蔽日,士气早已跌落谷底。 至此,景谡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南阳这座城池纳入囊中。 虽然城中仍不免有孟儒旧部心存异志,暗流涌动,但这些?残余势力已不足为?惧,翻不起浪花。 然此时?的南阳, 算得上是半个空城, 只?因之前?孟儒在此进行过一场惨烈的屠戮。 南阳附近, 十室九空。 景谡下令,广贴《招抚令》和《垦荒令》,吸引周遭流民归附,登记户籍, 划拨城郊无主荒地, 助其安身立命。 不仅如此, 景谡命人从军粮和府库中抽出部分, 设立借贷, 待来?年收成后, 再行缓偿。 政令推行之初,只?有零星胆大?或走投无路者,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回?到?南阳。他们领到?了糊口的救济粮, 拿到?了盖有景家军大?印的地契和粮种。 很快,消息逐渐传开,藏匿于山林的南阳旧民开始扶老携幼,重返故里;周遭饱受战乱与盘剥的百姓, 也闻风而动,举家来?投。原本空旷死寂的城郊,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 空旷的庭院中。 段令闻身着一身劲装,手?中握着一张长弓,随即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白羽箭。 他侧身而立,弓身拉满,紧盯着三十步外的箭靶红心。 指松,弦落。 “嗖——!” 箭矢离弦而去,“笃”的一声,箭矢正中靶心。 段令闻轻轻吁出一口气,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你的箭法,很准。” 低沉的声音自?身侧响起。不知何时?,景谡已站在不远处,他负手?而立,目光落在段令闻身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 上一世,段令闻并不擅长射术。准确来?说,他不是弓箭手?,景谡也从未知晓他在射术上有何天赋。 一开始,景谡只?是想给段令闻打发时?间,便提出要教他射箭之术。 段令闻欣然答应。 然而,仅仅大?半个月的练习,段令闻的箭法远超他的预料。 段令闻唇角含笑,心情舒畅,他又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箭。 弯弓,搭箭,凝神瞄准。 忽而,身侧的光线被一道身影笼罩,下一刻,一抹柔软而沁凉的触感落在段令闻的脸颊上。 段令闻扣弦的手?指陡然一松。 “咻——!”的一声。 箭矢堪堪擦过箭靶边缘,尾羽轻颤,最终还是从靶上掉落了下来?。 段令闻看着那支脱靶的箭,他蓦地转过头,声音里带着难得的气恼:“你……怎么?可以这样!” 他面色有些?羞窘,恼怒地扭过头去,不想看景谡。 景谡见他真的有些?恼了,便伸手?想去拉他的手?,“是我的错,该罚。” 段令闻想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因天气寒凉,段令闻的手?早已被冻得有些?发红,指尖冰凉,甚至因为?长时?间用力握弓,指节也有些?僵硬。 景谡的手?掌温热,他将段令闻的手?完全?包裹、拢住,轻柔地按揉着有些?僵硬的手?指,指尖、虎口、掌心,细致而缓慢地按揉着。 像是觉得还不够,景谡将他的手?贴在了自?己?的锁骨处,想让他的手?染上自?己?的体温。 “别……”段令闻惊呼一声,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却被景谡扣住。 “这里更?暖些?。”景谡握住他的手?,从自?己?衣襟的交领处探入,缓缓下移,最终贴合在了他的心口处。 段令闻的掌心甚至能感受到?他的心跳。 “咚……咚……” 段令闻说不出来?话,只?觉得脸颊耳根都烧得厉害。 怎么?……可以这样。 心跳声失序,不知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 就在此时?,庭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禀公子,府库来?报,新赶制的五千件冬衣已全?部完工,可即刻发放给新依附的流民。”一亲卫来?报。 段令闻猛地抽回?来?了自?己?的手?,仓促转过头去,连退几步,才慢慢平复着呼吸。 第48章 景谡神色自?若地将自?己?微敞的衣襟拢好,随即转过头应道:“我知道了,让陆文方安排下去。” “是!”亲卫应声离去。 眼见亲卫转身要走,段令闻急忙上前?一步:“等一下!” 景谡抬眸看他,只见段令闻将手中的长弓放到?一旁,开口道:“我也去,多个人手?总是好的。” 这些?时?日,段令闻几乎都呆在府里,他已经很久没见过阿侬他们了。 景谡沉默片刻,最终缓缓颔首,“好。” 城西?大?街,是流民临时安置的住所。 宽敞的街道上,数十口大?铁锅架在临时?垒砌的灶台上,锅里还热着稀薄的米粥,一旁是刚烙好的、还温热着的大?饼,衣食简陋,却已是这寒冷天地间难得的暖意。 长长的队伍看不见尽头,队伍中多是面黄肌瘦、衣衫褴褛,他们裹着所能找到?的一切破布烂絮,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队伍缓慢地移动着,排在后面的人踮脚探头,焦急地等待着,生怕轮到?自?己?时?,衣食就分完了。 忽然,队伍中间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孩,身子晃了晃,忽地软软地倒在地上。 “狗儿!狗儿!”小孩旁边的双儿惊惶地扑跪在地上,他颤抖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可那双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颤抖得厉害。 那双儿绝望地看向周遭,乞求别人帮帮他们。 周围的流民面露不忍,却也只?是默默看着,他们自?身尚且难保,又能如何呢? 听到?动静,段令闻抬头望去,他快步上前?,见小孩已经是面色青白,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他当即解开身上的外氅盖在小孩身上,很快,便有人拿来?了热水、稀粥。 小孩的亚父颤抖地接过,也顾不上自?己?喝上一口,便小心翼翼地喂自?己?的孩子喝下去。 片刻后,小孩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似乎是感受到?久违的温暖,小孩脑袋转了转,却近距离看见了段令闻那双异瞳。 只?刹那间,小孩“哇”的哭了出来?,“山妖……山妖不要吃我,爹爹!爹爹!” 小孩的亚父闻声脸色骤变,他一把将孩子紧紧搂进自?己?怀中。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他声音发颤,几乎语无伦次,“是……是小人不好!是小人怕他乱跑,才……才编了个山妖吃小孩的故事吓唬他!小孩子不懂事,他胡说的!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他。” 他一边说,一边抱着孩子就要朝段令闻磕头。 段令闻伸手?制止了他,而后自?己?起身退离了几步,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了些?许:“无妨,孩子受了惊吓,好好安抚他吧。” 小孩还在哭,段令闻越走越远,他似乎能感受到?身后那些?视线,本来?他早已习惯了的,可不知为?何,此刻却令他心乱难安。 童言无忌,却最是伤心。 阿侬追了上来?,还没喘匀气便开口道:“令闻哥哥,你……不要听别人怎么?说,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人!” 此时?,段令闻已经恢复了平常的神色,他微微弯起唇角,抬手?轻轻拍了拍阿侬的肩,“我没事,你快去忙吧,说起来?,我也该去帮忙的……” “这边有我们在就够了!你……你少了一件外衣,这外头的风跟刀子一样……”阿侬嘟囔道。 段令闻无奈道:“好……” 阿侬离开后不久,又一道身影凑了近来?。段令闻看他站在不远处,又不说话,就觉得奇怪,他轻喊了一声:“郭韧?” 郭韧倚靠在一旁的柱子,双手?抱臂,目光落在空处,似乎只?是恰巧路过。他与段令闻的视线对上,又极快地移开了目光。 空气沉默了片刻,郭韧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硬邦邦的话,“……童言无忌,当不得真。” 说完,他也不等段令闻回?应,抬脚就准备离开。 段令闻追了几步,喊道:“谢谢你,郭韧。” 郭韧脚步一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离开了。 段令闻远远地看着他们的身影,心头一阵暖意,唇角不由地勾起了一抹弧度。 与此同时?,城墙上。 景谡正在巡视城防,一名亲卫快步上前?,低声禀报了几句。 闻言,景谡当即中断了巡视,沉声道:“回?府。” 府内。 景谡快步回?到?府中,推开内室的门,只?见段令闻已在榻上睡着了。许是今日在外受了寒气,他的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唇色浅淡,呼吸也有些?轻浅。 他放轻脚步走到?榻边,静静地凝视着段令闻的睡颜,良久,他小心翼翼地拉起滑落些?许的薄毯,仔细地掖好被角。 看了半晌,他方才起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吩咐下人煎熬今日份的汤药。 就在景谡离开后不久,榻上的段令闻眉头微微蹙起,呼吸有片刻的急促。 他的意识恍惚飘荡,仿佛穿过了无尽的迷雾,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 ………… “半瞎子,给他们拿去吧!”有人将一碗稀粥递到?身前?。 段令闻伸手?接过,点头轻轻应了一声。 不远处墙根下,躺着一些?饿得几乎无法动弹的人。 段令闻端着这碗稀粥快步走了过去。墙角处蜷缩着一对祖孙,老人靠着墙,眼神浑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约莫两三岁的孩子。 他蹲下身,将还温热的粥碗递了过去,开口道:“老人家,吃点东西?吧。” “欸……多谢,多谢……”老人先是喂怀中的小孩喝了一口,然后自?己?才抿了一小口。 那孩子原本蔫蔫地靠在爷爷怀里,看到?段令闻,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他的目光被段令闻脸上那条奇怪的布巾吸引,伸出小手?,趁着段令闻愣神之际,猛地一抓。 布巾松脱落下。 小孩清澈的瞳孔恍若明镜,此刻清晰地倒映着那只?金色的眼眸。 段令闻一时?愕然,竟没有动作。 抱着小孩的老人神色忽地变得惊慌恐惧,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紧紧抱着小孩,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枯瘦的手?指颤抖地指着段令闻,嘴唇不住地哆嗦。 “妖……妖邪!是妖邪啊!” 声音顿时?引得旁人侧目,数十双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他们窃窃私语,目光有惊疑,有恐惧,也有……嫌恶。 “怪物?……” “妖邪……” 段令闻僵在原地,他甚至不敢解释,便急匆匆地捡起地上的布巾,重新将那只?妖异的眼睛遮挡住。 可旁人的视线如同烈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心口。 他低着头,逃也似的离开了…… 不是…… 不是的。 他不是妖邪,爷爷说过,他是最好看的孩子…… 第38章 同生共死 入冬的这些时日, 在景谡的允许下?,白日里, 段令闻总会去?军营和阿侬他们一同操练几个时辰。 他练得比以往更勤,仿佛要将所有的精力都消耗殆尽,以此?来冲刷掉心底莫名积聚的阴霾,但身体的疲惫却也与日俱增。 夜里,他便回到府中,和景谡一起用膳、看书、写字、闲聊…… 景谡会如常般准备好热水,为他按揉, 驱散他一日的疲惫。 然而, 日渐一日过去?, 景谡还是察觉到了异常,段令闻的气色并未因汤药而好转,虽然脸上多了些血色,可他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倦怠。 景谡将这归咎于段令闻身体的寒症, 以为是药石效力不足, 暗中又命人去?寻访名医, 更换了更温补的方子。 这夜, 段令闻沐足后, 裹着厚厚的毯子靠在床榻上, 目光怔怔地望着眼?前跳跃的烛火,思绪渐渐飘远。 景谡见他又在发呆,便如同往常一样, 想?将他揽入怀中,手掌习惯性地想?要覆上他的小腹,给他揉按,舒缓不适。 可这一次, 景谡的指尖才刚刚触碰到他的身体,便见他身体猛地一颤,有些惊惶地缩了缩身子,避开了他的触碰。 那一瞬间?的抗拒,清晰而尖锐。 景谡愣住了。 自两?人成亲后,他从未被段令闻如此?明确地拒绝过亲近。 屋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 段令闻猛然回过神,他转头?对上景谡的目光,连忙解释道:“……我刚刚在想?事?情,走神了。” 他急于掩饰,几乎是慌不择路地找着借口,又转回了头?,眼?神飘忽,“我是在想?……近日操练的阵型,与我所读的兵法颇有相似之处,但比书上所写更为精妙。我……我想?着,既然要学,便该更用心些。所以,明日开始,我想?和阿侬他们在军营多练些时辰,晚上就暂且住在营中,也方便些。” 第49章 这番话说完,景谡一时没有接话。 他知道,段令闻有事?瞒着他,但看着他慌乱无?措的解释,他的心尖一阵刺痛。 良久,景谡没有追问,也没有点破,只是收紧了手,将他牢牢搂在怀中,声?音沙哑了些许:“好……” 这一晚,景谡照旧从身后将他拥入怀中入睡,手臂环在他的腰际,将他禁锢在怀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将怀中之人留在自己身边。 深夜,月上中天。 本该沉睡的段令闻却倏然睁开了眼?睛,昏暗中,他的眸中翻涌着一种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恸,那情绪如此?浓烈,让他身体骤然发冷。 他眨了眨眼?,像是在适应着现实,眸间?的悲恸转而化为了迷茫。 似乎是从去?年开始,他时常会梦到不同的场景,梦里几乎都有景谡的身影,他从一开始的疑惑,到惊讶,再到恐惧与害怕…… 梦里,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半瞎子。 最近这些时日,他还梦到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 梦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伏在案前,手中执着笔,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他的手好像没有了力气,写出来的字迹歪歪扭扭,看不真切。 无?论?他如何努力地睁大?眼?睛,视线里总像是蒙着一层浓稠的红雾,像是被血泪浸染。 梦里的最后,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梦里的自己便会控制不住地呕出大?口的鲜血,殷红的液体喷溅在纸上,然后,彻底被黑暗吞噬。 那个梦,自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 没有景谡的身影,没有声?音,只有巨大?的悲恸和那种心如死?灰、万念俱灰的绝望笼罩在心头?,如同掉进了冰冷的深窟,让他夜半惊醒时,仍觉得窒息。 明明梦里没有景谡,可段令闻却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这一切……都与景谡有关。 他无?数次想?要和景谡说起这件事?,可每当这个时候,心底便会出现一道声?音,那只是一个梦。 梦里的冰冷似乎萦绕不散,段令闻思绪渐渐平复,然后朝着身后温热的怀抱,轻轻缩了缩。 他慢慢闭上眼?,良久,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均匀,终是慢慢陷入了沉睡。 就在此?时,景谡缓缓睁开了眼?睛,眸中清明,没有丝毫睡意。 从始至终,他都没有睡着。 或许是老天垂怜,给了他重活一世?的机会,让他能弥补前世?的亏欠与无?法挽回的遗憾。可天道忌满,人道忌全,他失而复得,却也时时刻刻活在可能再次失去?的恐惧之中。 从他意识到,段令闻可能会想?起前世?的记忆时,在那些无人窥见的、内心最晦暗的角落,一种近乎偏执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段令闻只需要他一个人就好。 他的闻闻,眼?里只看得到他,心里只装得下?他,不被外界任何风雨侵扰,也不被任何人窥见。每日只需在这方寸天地间?,读书、写字、养花、调琴,全然地依赖着他,等待着他归来。 身体和心里都只有他一个人。 可是这样,和上一世?又有什么区别?难道还要重蹈覆辙吗? 一夜无?眠。 自那日之后,段令闻便时常留宿军营,弓马骑射、阵型操练。 日复一日,冬去?春来。 冬雪消融,第一场春雨滋润了大?地,枯黄的山坡冒出了点点新绿,河边的柳树抽出了嫩芽。 校场上,段令闻身着一袭劲装,骑在一匹神骏的马儿上。 骏马驰疾,他双腿紧夹马腹,左手弯弓,右手搭箭,双眸微眯,紧盯着百步开外的箭靶。 “嗖——!” 箭矢离弦,破空之声?尖锐刺耳。 “嘭!”的一声?闷响,箭矢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好!” 校场周围顿时爆发出阵阵喝彩声?,阿侬更是激动地跳了起来,朝着旁人得意地嚷嚷:“我就说嘛!百步开外也不成问题!来来来,刚才谁说不行的?可都输了啊,愿赌服输,快给钱给钱!” 他笑嘻嘻地伸出手,挨个从旁边的人手里收过赌注,铜钱在掌心里叮当作响,他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 收到最后一人时,阿侬手伸过去?,却见对方没动静。他抬头?一看,对上一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是郭韧。 阿侬愣了一下?,随即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他尬尴地轻咳了一声?,随即准备离开,却见郭韧却忽然伸臂,拦在了他面前。 见状,阿侬疑惑地看向他。 只见郭韧面容依旧冷硬,只是眉头?轻挑了一下?,然后在他面前摊开了宽大?的手掌,声?音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起伏,言简意赅:“我赢了。” “欸?”阿侬还没反应过来,在他看来,郭韧应该是不屑于跟他们玩闹的。 他看了看下?注的凭证,在十来个‘否’中,还真看到了郭韧下?的注——‘可’。 “嘿!还真是……” 郭韧赢了,阿侬比他还开心,大?方地将迎来的一半的份额给了他。 不过,郭韧只拿了自己应得的那一份,他将铜钱握在掌心,目光瞥了瞥校场中的身影,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勾动了一下?,随即转身大?步离开。 远处,景谡站在高?处,负手而立,静静地望向校场上的身影,挽弓驰骋,明媚而耀眼?,却好像离自己越来越远。 “公子,将军来信。”亲卫上前禀报道。 景谡轻轻颔首,“嗯。”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旋即转身离开了校场,自始至终,他未曾上前打扰分毫。 就在他身影消失的下?一刻,段令闻似有所感?,猛地勒住缰绳,转头?望向那处高?台。 春风寂寂,高?台上空无?一人。 只有陈焕的身影渐渐落入了视线之中,似乎只是恰巧路过。 段令闻转回了头?,只是心头?掠过一丝莫名的空落。他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如离弦之箭再次冲出,他紧抿着唇,张弓搭箭。 “嗖!嗖!嗖!” 连续三发白羽箭破空而去?,快得几乎首尾相连,三声?闷响几乎重叠在一起,震得箭靶剧烈摇晃。 这惊艳绝伦的三连射,让站在高?台上的陈焕看得目瞪口呆,几乎脱口而出喊道:“卧槽!” 惊讶过后,陈焕不由地暗暗摇头?,心生唏嘘。 陈焕断定,从方才景谡的神色来看,景谡与段令闻之间?肯定出了问题。这才两?年不到,他们两?人的感?情就淡了。 果然,自古帝王多薄情,就景谡这般成就大?事?的人,绝不是沉溺情爱的人,只是可惜了段令闻这般的人…… 遗憾之际,陈焕又觉得,这是段令闻自己选择的命运。 那日酒醒后,便有人告诉他,那日他差点冲撞了段令闻。待他问清前因后果时,他才知道,原来他酒醉时,曾劝段令闻不要入军营。 他已仁至义尽于此?,却不料,段令闻冥顽不灵,非要选一条错误的路…… 陈焕无?奈地摇了摇头?,而后也转身离去?。 几日后。 景巡率大?军屯于南阳,随同之人正是邓桐等人。 此?时,南方半壁江山已定,景氏声?威日隆,景家军如今可战之兵,已有八万之众。 而一年前,他们还在为几千人马、一块立足之地而苦苦挣扎。对于如今的景家军而言,野战可破敌,攻城可拔寨。 然而,景谡很清楚,如今虞室尚存,群雄并起。八万兵马,足以让他们站稳脚跟,但要问鼎天下?,还远远不够。 下?一步,景家军兵锋所指,便是水系密布的江陵与云梦泽一带。此?地势力盘根错节,早在乱世?之初,水匪豪强便抢占了官府。 因地形复杂,东边的卢信、西边的孟儒、北地的刘子穆,包括此?地残余的虞朝势力都避开了这处地方。 而此?时,景谡却坚定要攻下?江陵,他说过,他会在六年内平定天下?。 江陵一破,卢信定然坐不住了…… 景谡亲率两?万人,水陆两?路并进,清剿扫荡,兵锋一路所指,许多营寨望风归降。对于死?守不降的,强攻、火攻,一路士气高?涨。 而盘踞在云梦泽深处的“翻江蛟”水寨,是最难啃的硬骨头?之一。 “翻江蛟”依水而建,设有瞭望塔、水栅、暗桩,易守难攻。“翻江蛟”匪首及其麾下?多为积年水匪,水性极佳,擅长利用复杂环境进行偷袭、骚扰,神出鬼没。 曾经,虞兵多次围剿皆无?功而返,反而损兵折将,不得已屈服于寨主庞英的‘规矩’之下?。 商议过后,景谡决定先派一支精锐探子小队,伪装成商队,深入云梦泽,摸清水寨的详细布防再作攻取。 上一世?,云梦泽是北地刘子穆派人攻下?的,彼时,刘子穆已经吞并孟儒的势力,兵力大?增。可即便如此?,刘子穆攻取云梦泽时,还是死?伤惨重。 第50章 据说,云梦泽的水被血染红了三个月,才渐渐恢复如常。 此?计甚险,邓桐请命,“末将愿亲自带队,必不辱命!” 邓桐勇武过人,心思亦算缜密,确是上佳人选。景谡便点头?应允了。 两?日后,小队名单拟定,共五十人。 其中三十人伪装运送绸缎瓷器的商队,商船商押送着十几口大?箱子,箱子里藏着装备精良的二十人。 此?行极有可能有去?无?回,因而,这份名单更是一份用性命博取前程的军功状。 就在邓桐即将领命出发时,景谡的目光忽而轻扫而过,瞳孔骤然一缩。 在这份名单中,他看到了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那里的名字——段令闻。 “站住!”景谡霍然起身,大?声?呵斥住。 邓桐闻言回头?,却只见景谡眼?中寒意凛冽,“这份名单,是谁拟定的?” “秦凤至啊,公子,这名单有什么问题吗?”邓桐只觉得奇怪,他上前拿起那份名单,待看清上面的名字后,他猛地瞪大?了眼?睛。 他立即下?跪请罪,“公子息怒,都怪我没有仔细核对,我马上换一个人!” “嗯。”景谡轻轻颔首。 可就在邓桐要下?去?时,景谡心头?轻叹,终是改变了主意,“慢着。” 邓桐问道:“公子还有何吩咐?” 景谡道:“你留下?。” 邓桐诧异道:“那谁领兵深入云梦泽?” 景谡已抬脚往外走去?,“我。” “公子不可!” 景谡是此?战大?军的主心骨,岂能亲身涉险,深入虎穴! 邓桐急忙劝道:“探查敌情之事?,我保证……” “我意已决。”景谡打断了他,随即吩咐道:“邓桐,你暂代监军身份,听令行事?!” “公子……”邓桐还想?劝,却在景谡的目光下?,不得不听命行事?,“是!” 景谡走向江边,那里,已经有好几艘商船等候多时。远远地,他仍在人群中一眼?便看见了段令闻的身影。 如今的段令闻,已经成长到不需要他的保护了。 但景谡不能容忍段令闻身处险境,而自己却只能煎熬等待。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为何前世?的段令闻如此?执着于上战场。 他曾质问过段令闻,“为何如此?执着?战场凶险,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那时,段令闻只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似乎有千万言语,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曾经不懂,现在,他好像明白了。只是,已经迟了太多年…… 渡口旁,段令闻看着景谡一步步走近,心缓缓沉了下?去?。他以为……自己终于凭借能力夺得了这次机会,以为景谡至少会默认他的选择。 他紧抿着唇,眼?眸垂落了下?来。 然而,景谡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后,便转向了整支队伍。他步履沉稳地走到众人面前,沉声?道:“计划有变。此?次探查‘翻江蛟’水寨,由我亲自领队!” 话音落地,众人面面相觑。 段令闻闻声?抬头?,诧异地看向景谡。 景谡继续道:“诸位都是我景家军百里挑一的精锐!此?行之险,九死?一生,正因其险,才显其功!正因其难,才需要最锋利的刀!” “‘翻江蛟’水寨盘踞云梦泽,为祸一方,但在真正的猛虎面前,任何泥潭水洼,皆不足为惧!” “诸位,随我踏平水寨,建功立业,就在今朝!” 短暂的惊愕过后,是冲天而起的狂热呐喊! “踏平水寨,建功立业!” “踏平水寨,建功立业!” “踏平水寨,建功立业!” 由主帅亲自领兵,原本悲壮的气氛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高?昂的士气和沸腾的战意! 众人上船,各司其职。 因是商船,若全是男子反而显得可疑,因此?,在这支小队中,至少有十人来自飞羽营的人。 而段令闻原本伪装的身份,只是一个伺候船主的奴儿之一,混在人群中,并不起眼?。 景谡一来,他便从之一,变成了唯一…… 商船缓缓驶离码头?,顺着江水,朝着云雾缭绕、水网密布的云梦泽深处行去?。 这几艘商船,实则是由战船改装,水手在甲板上忙碌,检查缆绳,调整船帆。暗处藏着数十人,紧张着观察着四周。 景谡安然坐着,面前摆着一张小几,上面放着茶具和葡萄。 片刻后,换好装束的段令闻几乎是挪动着脚步,从一旁僵硬地走了出来。他始终低着头?,手指不住地拢紧了身上不多的布料。 作为商船上的奴儿,许多甚至是不着寸缕的。 为了隐藏身份,段令闻这身是异域奴儿的装扮,大?胆得近乎放肆。 他的上身实际上是一条轻薄如蝉翼的纱巾,由金线堆叠垂落的流苏,堪堪遮住关键,却将整个纤细的长臂、平坦紧致的小腹以及柔韧的腰肢完全暴露在外。 下?身则是一条同色系的灯笼纱裤,裤腿宽松,以金线收口,行动间?隐约可见笔直的小腿线条。他赤着足,脚踝上套着几个精致的银环,行走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他神色羞赧地走到景谡身旁,缓慢地抬起眼?,不安地看向景谡。 景谡与他异色的双眸相对上,那一刹那,他只觉得,眼?前之人像是深山里以美色惑人的精怪,又像是异域传说中侍奉神明的圣子,纯洁与诱惑,清冷与妖异,在他身上毫不违和。 他只静静地站在那里,便令他呼吸一窒。 “我这样……是不是太奇怪了?”段令闻的手脚很不自然,但他又怕因为自己而拖后腿。 景谡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轻轻将段令闻拽在怀里,将他整个人笼罩在自己怀中,“放松……” 他垂眸看着怀中人泛红的耳尖,唇角几不可察地扬起一个弧度,声?音却一本正经道:“你现在是我的贴身侍奴,这般拘谨反倒惹人怀疑。” 闻言,段令闻身体先是一僵,随即像是被点醒了一般,立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他仰起头?,急切问道:“那……那我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人怀疑?” 他这副急于求教?、又全然信赖的模样,拂去?景谡沉郁了多日的阴霾。 景谡抬手,指尖轻轻将段令闻颊边一缕碎发别到耳后,低声?道:“看着我就好。” 段令闻疑惑地看着他,“看着你?” 他这般眼?神清明,心无?杂念地看着景谡,很难不引人怀疑。 景谡摇头?道:“不对。” 他轻轻挑起段令闻的下?颌,俯首靠近,在双唇贴上之际,段令闻却含羞地闭上了眼?睛。 景谡稍稍退离,柔声?道:“看着我。” 段令闻眼?睫轻颤,乖巧地睁开了眼?睛。 “将手放上来。”景谡又道。 段令闻双手好像不听使唤一样,懵懂问道:“放哪?” 景谡低笑一声?,而后微微侧开,在他耳旁道:“平时放在哪,现在就放在哪。” 段令闻耳尖“轰”的一下?通红,而后小心翼翼地抬起手,虚虚地搂上他的脖颈。 “我们继续……”景谡耐心地一步步教?着,“我饮酒,你便斟酒;我落座,你便坐在我怀中;我与人交谈,你不必多看,只需要看着我即可。” 景谡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段令闻的下?颌,声?音温柔得像是蛊惑:“现在,吻我。” 段令闻神色迟疑了片刻,毕竟船舱口处还有其他人,可若不想?露馅,就不能扭捏。 他微微仰起头?,缓慢凑近,先是轻轻贴在落在景谡的唇角,碰了一下?,又退离。 景谡没有说话,只是在耐心地等待着。 段令闻微微启唇,唇瓣再次贴近,他闭上了眼?睛,脑海中回想?着景谡对他做过的…… 他含住景谡的下?唇,小心翼翼地轻吮,舌尖微探,只一碰便退离。他的动作很慢,像一个极其认真、却又不得章法的好学子。 这毫无?技巧、全凭本能的吻,却比任何娴熟的挑逗让景谡起了反应。景谡顺势搂住他的腰肢,纱衣下?温热的肌肤隔着薄薄布料传来,让他忍不住收紧了手臂。 良久,段令闻呼吸变得急促,他才稍稍退开,唇瓣泛着水光,轻声?问:“这样……可以吗?” 景谡的眸色深沉,几乎要将人吞噬。 “可以……”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丝被取悦后的慵懒和难以满足的喑哑,“闻闻,学得很快。” 他并未就此?满足,手指轻轻捏住段令闻的下?颌,指腹摩挲着那柔软湿润的下?唇,他低语着:“只是,还差一点。” 话音落地,景谡便覆上了他的唇。这一次,不再是浅尝辄止的轻吻,而是带着灼热温度与强势占有欲的攻掠,仿佛要将他拆吞入腹。 第51章 段令闻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措手不及,喉间?溢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原本就有些发软的腿更是彻底失了力气,只能紧紧依靠在景谡的怀抱里,仰着头?承受着。 空气变得滚烫,黏腻的水声?在船舱内响起。 船舱内伪装成水手和伙计的士卒,早已眼?观鼻、鼻观心,要么死?死?盯着脚下?的船板,要么专注地看着窗外的水流,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个个绷紧了身体,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而在隔间?里,阿侬扒着门缝,只看见两?人贴得极近,和听到奇怪的声?音,他歪了歪头?,小声?嘀咕了一句:“令闻哥哥在做什么?” 话音落地,旁边伸来一只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 阿侬回头?,正对上郭韧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郭韧什么也没说,只是对他摇了摇头?。然后,不等阿侬反应,郭韧便不由分说地拽着他的胳膊,半拉半拖地往船尾走去?。 直到远离了那间?舱室,郭韧才松开手,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阿侬,他压低声?音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这儿跟我装傻?段令闻和将军是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 “知道啊!”阿侬理直气壮道:“我只是想?看看令闻哥哥要不要帮忙而已。” “不需要。”郭韧冷硬道。 阿侬“哦”了一声?,随即百无?聊赖地坐在地板上。 郭韧靠在一旁的柱子,他从靴子上掏出匕首,又找了一块磨刀石,一个人静静地将那匕首磨得更加锋利一些。 阿侬有模学样,也学着他的样子,安静地磨着随身匕首。但他的性子是那种坐不住的,他抬头?看向郭韧,开口问道:“郭队正,你是哪里的人啊?” 空气安静了片刻。 郭韧沉默良久,久到阿侬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时,他突然开口:“兰陵。” “哦……”阿侬拉长了语调,“我之前乞讨时,听说书先生说起过这个地方,说什么兰陵多美人……” 说着,他小声?嘟囔了一句:“看来,那说书先生说得还真没错。” 郭韧面色僵硬,没有接话。 阿侬将匕首放好,而后半靠在一旁,又开口道:“听说这次行动很危险,很有可能回不去?了,我没有家人了,不怕死?,那你呢?” “死?了。”郭韧依旧面无?表情。 “营中好多人也都一样,都没有了家人。”阿侬缓缓站起身来,笑着道:“不过令闻哥哥说了,以后,我们就是家人,日月同照,同生共死?。” 郭韧依旧低着头?,看不清神情,但他磨刀的动作有片刻的停滞。船舱里只剩下?磨刀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慢,越来越沉。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轻地“嗯”了一声?。 第39章 深入虎穴 一行商船顺着?水道?, 缓缓驶入云梦泽腹地?。 不知过了多久,天光开始暗淡, 雾气氤氲笼罩下来。 “哗啦啦——!” 只听见一阵急促的水流声传来,浓雾中不知从哪窜出数十只船舟。这些船舟体型都?不大,却极为?灵活,船身包裹着?铁皮,船头装着?尖锐的撞角。 每只船上站着?五六个壮汉,他们个个精悍魁拔,手持弓弩刀叉, 眼神凶狠, 不一会儿便将景谡他们所在的商船团团围住, 截断了所有去路。 按照他们行船的地?图来看,他们甚至还?没真正靠近水寨核心区域,便已被“翻江蛟”布下的暗哨发现了。 一个头目模样、赤裸着?长臂的壮汉站在为?首的船只上,手中大刀遥指商船, 声音粗嘎地?喝道?:“前面的商船听着?!按我们云梦泽的规矩, 所有过往船只, 需缴纳白银千两, 或等价货物, 方可通行!若敢说个不字……那可别怪我们不客气了。” 他狞笑一声, 周围的水匪们配合地?举起手中兵刃,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船上的气氛瞬间紧绷起来,终于是来了…… 段令闻神色一凛, 一听这些声音,就知道?来人不是善茬。 景谡搂着?怀中的段令闻,轻轻揉了揉他紧绷的腰身,而后抬眸看向一旁的亲卫。 那亲卫立刻会意, 霎时?间,他的脸色从肃穆变成了带着?讨好的笑容。他走到船头,对着?那赤臂头目拱手道?:“好汉息怒,好汉息怒!云梦泽的规矩我们懂,我们都?懂!”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身后打?了个手势。立刻有两名伙计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木箱走上前来,“哐当?”一声放在甲板处。 “一点心意,一千两白银,分?文不少?,还?请好汉行个方便,放我等过去。我们东家是做丝绸和瓷器生意的,以后少?不了还?要常来往,定然每次都?按规矩办事?!” 赤臂头目并未轻易靠近,他眼神凶悍地?扫过商船,显然并没有警惕。他下巴一扬,对身旁一只小船示意:“你们过去!用绳子把箱子吊下来,都?给我小心点!” 那只小船上的水匪得?令,小心翼翼地?靠近商船。而后,他们扔过一条绳索,厉声喝道?:“把箱子捆结实?了,慢慢放下来!别耍花样!” 商船上的伙计接过绳索,连忙依言照做,动作麻利地?将箱子捆好,陪着?笑脸,缓缓将木箱顺着?船舷放了下去。 小船上的水匪迅速将箱子拖上船,其中一个抽出腰刀,毫不犹豫地?狠狠劈向箱锁! “哐当?!” 锁头应声而断。船上的另一名水匪迫不及待地?打?开箱盖。 霎时?间,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那查看银子的水匪眼睛都?直了,抓起一锭银子掂了掂,又用牙咬了一下,确认成色和重量都?不错,随即兴奋地?朝赤臂头目喊道?:“头儿!是真货!” 听见手下的声音,赤臂头目脸上的警惕仍未消散,待小弟将那沉甸甸的银箱抬回?来后,他才拿起一旁的铁棍,往箱底里搅了搅,确定是满满一整箱白银后,他的眸光忽地?一暗。 余光中,他看向前面的商船,舔了舔嘴唇,低声道?:“这么爽快?一千两银子说给就给……这怕是只肥得?流油的肥羊啊,船上指不定还?有更多好东西!” 旁边一个略显老成的水匪闻言,眉头一皱,凑近低劝:“头儿,按寨子里的规矩,收了钱咱们就得?放行,不能节外生枝啊。如今乱世,行商的本来就少?,咱们若是坏了规矩……” “规矩?狗屁的规矩!” 赤臂头目不耐烦地?打?断他,那双三角眼微微眯了起来,“这云梦泽里,咱们就是规矩!多久没碰上这么阔绰的肥羊了?错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那老水匪见他贪欲上头,知道?劝不住,只好抬出寨主:“头儿,这么大的事?,是不是先禀报寨主一声?” 听到“寨主”二字,赤臂头目嚣张的气焰收敛了些,他眼珠转了转,重重哼了一声:“寨主是说过不能乱来,可也没说不让请客人回?寨子里坐坐吧?这样,我们先护送他们一程,等到了地?头,再?请寨主拿主意!” 于是,他对着?商船喊道?:“前方的水道?近来不太平,有暗流!看在你们懂规矩的份上,老子亲自给你们带路,保你们平安穿过云梦泽!” 说罢,包围圈缓缓让开一个缺口。 他指挥着?手下的船只在前面引路,商船连忙跟上。这些水匪看似在开路,实?则带着?商船在迷雾缭绕的云梦泽里七拐八绕。 渐渐地?,周遭的雾气越来越浓,能见度极低,几乎分?辨不清方向。 不知绕了多久,直到四?周完全被浓雾笼罩,只能依稀看见前后船只的轮廓时?,赤臂头目才让船停下,对着?商船喊道?:“不行了!雾太大了,再?往前走,老子也认不清道?了,万一被卷入暗流,大家都?得?玩完!” 商船上,伪装管事的亲卫立刻配合地露出焦急的神色,扬声问道?:“啊?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好汉,您可得?想想办法,我们这船货可耽搁不起啊!” 赤臂头目心中暗笑鱼儿上钩了,面上却故作沉吟,半晌才“勉为?其难”地道:“算你们运气好!碰上老子心善!这样吧,前面不远就有个水寨,是我们‘翻江蛟’的地盘,你们先去那里歇歇脚,等雾散了再?走!” 说罢,又多余补充了一句:“放心,既然是我们带你们去的,保管你们的安全!” 商船上的人心中冷笑,面上却纷纷露出感激涕零的模样,连声道?谢,顺水推舟地?跟着?这些水匪的船只,缓缓驶向了那片隐藏在迷雾深处的水寨。 越靠近传言中的‘翻江蛟’水寨,段令闻神色越发冷峻,气息不由?地?放轻,一副严阵以待的神情。 但这副模样,显然和他假扮的侍奴格格不入。 “别乱看。”景谡环住他的腰,让他紧贴在自己怀中。 第52章 段令闻恍然反应过来,便低首垂眉起来。 就在商船停靠后,忽地?,水寨上方,数道?带着?铁钩的绳索抛出,精准地?钩住了商船的船舷。 紧接着?,将近数十个身手矫健的水匪,沿着?绳索迅速滑降,稳稳落在了甲板上,将船上的人团团围住。 一瞬间,气氛顿时?凝滞。 船上的伙计立刻按照伪装的身份,表现出适当?的惊慌,“你们……你们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自高处落下,此人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癯俊雅,他眉眼细长,眼尾微挑,看人时?总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人名为?庞丹,‘翻江蛟’水寨的少?寨主。 “少?寨主!”水匪们纷纷躬身行礼。 庞丹扫视了一下甲板上的人,便断定他们的东家还?在船舱里面,他含笑道?:“既然来了云梦泽,便是客人。不如到寨中喝杯薄酒,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话音方落,船舱的帘幕便被掀开。 庞丹微微抬起下颌,眸中掠过一丝精光,唇角扬起一抹嗜血的笑意,像是一匹蛰伏的狼,看着?猎物一步步落入视线当?中。 只见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男子从船舱内缓步走出,他身形挺拔,气度沉凝。即便是在这匪寨重地?,他的神色仍从容不迫,如闲庭信步。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中半拥着?的那个人。 一个身着?异域服饰的双儿,大半张脸都?埋在男子怀中,只露出若隐若现的腰线。 庞丹怔了一瞬,而后唇角笑意更深,“在下庞丹,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江谡。” 庞丹侧身让开道?路,含笑道?:“请。” 他亲自在前引路,穿过层层水寨关?卡。沿途的水匪见到少?寨主亲自带人,都?纷纷让道?行礼,但那一双双眼睛却不住地?往景谡怀中的段令闻身上瞟。 段令闻始终低垂着?头,手指紧紧攥着?景谡的衣襟,一副受惊的模样。直到进入水寨大厅,在灯火通明下,他才不经意地?抬了下头。 就在这一瞬间,庞丹终于看清了他的全貌,霎时?间,他神色一滞,眸光有片刻的失神。 很快,他神色恢复如常,可指尖微动,已经起了要将人留在云梦泽的心思。 景谡入座,段令闻便坐在他的怀中,怯生生地?将脸半埋在他的颈间。 庞丹眸光微暗,击掌朗声道?:“来人!备酒肉,今日有贵客临门,把寨中最好的酒都?搬出来!” “是!” 庞丹开口问道?:“看江老板气度不凡,不知是做哪路生意的?” 景谡含笑道?:“做些丝绸瓷器的小本买卖,也就勉强糊口。” “哦?”庞丹挑眉,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他怀中的段令闻,“不知你身边这位是?” 景谡垂眸看了一眼,神色淡淡道?:“一个侍奴罢了。” 闻言,庞丹大笑几声,随即朗声开口:“江老板,你身边这个侍奴……实?在是难得?一见的绝色。”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几分?:“江老板走南闯北,见过的美人定然不少?。这等绝色虽好,带在身边却也扎眼,难免招惹是非。” 景谡故作不明白他的意思,问道?:“少?寨主这是何意?” 庞丹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江老板不如将他留在我这里,日后往来,江老板尽可在我云梦泽通行无阻,权当?是交个朋友如何?” 景谡闻言,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少?寨主这般盛情……倘若江某说不,今日是不是就走不出这云梦泽了?” 这话一出,厅内空气骤然凝固。 侍立两侧的水匪不约而同地?将手按在了刀柄上,而景谡身后的护卫亦不遑多让。 就在厅内气氛剑拔弩张之际,一道?洪亮的声音自厅外传来:“丹儿,贵客临门,你就是这般待客的?” 只见一位鬓角微白的中年人大步走入,他身形魁梧,一双虎目不怒自威,正是‘翻江蛟’寨主庞英。 庞丹立即起身:“父亲。” 庞英瞥了眼景谡,朗声笑道?:“我们水寨的规矩,收了买路钱便是客,岂有怠慢客人的道?理?” 很快,丰盛的酒菜摆满桌案。 庞英亲自举杯,“老夫敬江老板一杯,多谢赏光。” “庞寨主客气了。”景谡从容举杯回?敬,一饮而尽。 酒过三巡,庞英的目光在席间流转,渐渐停在景谡怀中那人身上,眸光不禁多了一丝怀疑。 眼前这位江老板,在他们水寨上还?能泰然自若,若说他武艺高强,无所畏惧倒也正常。佳肴满桌,景谡却始终将怀中人护得?周全,连筷子都?不曾让他碰过。 若是寻常人,或许早就让侍奴试毒了。 景谡余光轻轻一瞥而过,而后不着?痕迹地?将目光收了回?去。他执起酒杯,垂首对怀中之人道?:“这陈年竹叶青难得?,来,喝一口。” 他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主位上的人听清楚。 段令闻神色微诧,只一刹那,他便低下头来,想要就着?景谡的手喝下那杯酒。 然而,景谡只低笑一声,举杯饮尽杯中酒,他挑起怀中人的下颌,随即俯身覆上他的唇。 “吞咽。”景谡在他唇边低声道?。 段令闻不明所以,他以为?景谡会将酒水渡过他,可是,并没有。他仰起纤长的颈项,喉间微微滚动,当?真像是在艰难吞咽着?烈酒。 良久,景谡才缓缓退开,指腹轻柔拭去他唇角的酒渍。段令闻则伏在他怀中,颈侧绯红,一副不胜酒力的模样。 庞英的疑色稍减,但他为?人向来谨慎,此时?已经不想让他们轻易离去,便开口道?:“这几日云梦泽正值大雾,夜间行船更是凶险,不如就在寨中歇息几日,待雾散后再?行也不迟。” 景谡故作为?难,而此时?怀中之人像是酒醉了,忘了场合,双手搂上他的肩颈,而后便索吻般亲了上去。 见状,他无奈地?将人按在怀中,随即抬眸看向庞英,轻轻颔首,“既然如此,便叨扰庞寨主了,劳烦安排间清净些的客房。” “自然。”庞英立即吩咐将人带去客房。 景谡从容起身,将段令闻打?横抱起,缓步朝着?水寨后方走去。 待他们走远后,之前拦截商船的赤臂头目上前禀报:“寨主,小的方才带人粗略清点了他们的货,光是露在外面的几大箱丝绸和瓷器,就值……这个数!” 他伸出三根手指,继续道?:“若是底下还?藏着?好东西……” 寨主庞英闻言,蹙眉怒斥道?:“我们云梦泽有规矩,既然已经收了他们的买路钱,这批货……就让他们运出去。” 更何况,他们收的买路钱可不少?。 赤臂头目急道?:“可是寨主,那批货起码让我们兄弟几个月不愁吃喝了!而且这形势,越来越少?商船往来了……” 规矩?规矩有什么用? “够了!”庞英抬手打?断,他霍地?站起身来,“我们虽是水匪,也要讲道?义。传令下去,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准擅自行动!” 在江湖行走,最重要的便是“道?义”二字,否则,一旦坏了规矩,以后谁还?敢途经云梦泽,谁还?敢找他们谈生意? 说罢,庞英怒而拂袖离去。 赤臂头目不甘心,这乱世下,他们底下的兄弟,饥一顿饱一顿,还?讲什么道?义? 而此时?,一旁坐着?的庞丹忽然抬眸看向他,指尖轻轻扣了扣身前的案几,含笑道?:“你,过来……” “少?寨主。”赤臂头目连忙堆起笑容,躬身上前听他的吩咐。 片刻后,那赤臂头目眸光发亮,而后神色激动应道?:“是!” 第40章 血战 深夜, 浓雾弥漫,云梦泽陷入一片死寂。 商船上的暗格被打开, 数道黑影没入水中,悄无声?息靠近水寨。 水寨由三座主寨、五座副寨连接而成,且每个寨子四周都设有瞭望塔,一旦惊动?其一,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从白?日?的情形来看,水寨的警戒范围极大,暗哨一直布置到数里?之外, 要想查清具体?布置, 必须冒险深入。 客房内, 烛火已熄。 “庞英起了疑心,恐怕不会?轻易放我们?离开。”景谡低声?道。 段令闻眉头微蹙,神色顿时紧绷起来,“他发现我们?的身份了?” 景谡轻轻摇头, “庞英这人向来疑心重, 明日?想必会?再试探我们?。不过……若是今晚得手了, 明日?也不必再同他们?周旋了。” 可?他最担心的不是庞英, 而是他的儿?子, 庞丹。 庞英尚且遵循一些道义规矩, 可?庞丹不一样?,他心思深沉,恐怕是不达目的, 不择手段。 第53章 话音落地,门外楼梯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两人同时屏息凝神。 脚步在门外停下?,久久没有动?静,似乎在观察屋内的动?静。 片刻后, 一根细小的竹枝戳破了窗纸,紧接着,一缕青烟被吹了进来。 景谡蹙眉,动?作轻快利落地将一旁洗漱用的布巾取了过来,捂住段令闻的鼻口。 迷烟在房中弥漫,两人盖着薄被,背对着门口的方向。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外传来极轻的交谈声?:“这么?久,该倒了吧?” “再等等……” “等什么?!少寨主还等着回话呢!”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房门被粗暴地踹开。白?日?那赤臂头目提着刀率先闯入,身后跟着四五个持刀的小喽啰。 他扫了一眼床上鼓起的被褥,嗤笑一声?,对手下?吩咐道:“动?作利索点,把那个姓江的做掉。至于那个双儿?……少寨主特意交代了,要活的,可?别伤着了。” “是!”几个喽啰应声?上前,举刀便?向床榻扑去。 就在此?时,景谡猛地掀被而起。 “诸位这是何意?”景谡声?音冷沉,寒声?道:“这便?是贵寨的待客之道?” 赤臂头目被他看得心头一凛,随即恼羞成怒,面色狰狞,咬牙道:“跟你废什么?话,一起上!” 几人再次举刀冲来。 景谡侧身避开劈来的刀锋,手腕一翻便?夺过对方兵刃,反手一划,血光迸现。动?作行云流水,转眼间又有两人倒地。 赤臂头目见?状,瞳孔骤缩,他步步后退,朝外面大吼一声?,“快来人啊!” 景谡眼神一凛,若是惊动?整个寨子,他们?那些在潜伏侦察的景家军弟兄极有可?能暴露。 他不再留手,手中夺来的腰刀猛地向前砍去,直取赤臂头目咽喉,意图在他喊出第二声?前彻底了结。 然而,终究是慢了一瞬。 那声?呼喊已然传出,惊动?了水寨的岗哨。远处立刻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喝声?,迅速由远及近,火把的光亮也开始在窗外晃动?,正?朝着他们?所?在的方向聚拢过来。 转瞬之间,景谡心头有了决断,他一把拉住段令闻的手腕,低喝道:“跟我来!” 门外,十几个景家军护卫为景谡开道,两人直朝白?日?的正?厅而去。 “想跑?拦住他们?!”有水匪大声?呼喝。 人群中有人喊道:“别让他们?惊扰了寨主!” 听到动?静的庞丹站在高?处,凭栏远眺,双眼微眯,低声?道:“废物。” 在他们?的寨子,还能让对方牵着鼻子走,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过,这些人的算盘落空了,庞英表面遵循道义,但对庞丹所?做所?为,早已表示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庞英若是此?时出现阻止,反而是在打自己的脸。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只要庞丹将这些人处理干净一些,庞英尽可?当作不知情。 景谡身边的数十人被包围,伤亡惨重。景谡一行人沿着正?厅外围的栈道退去,吸引越来越多的追兵包围上来。 而庞丹只是远远地看着,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困兽之斗。 然而,就在这喧天的喊杀声?,十几道黑影悄无声?息来到高?处瞭望塔,或侦察水寨防线、或潜入防守重地…… 而正?厅处一片惨象。 那赤臂头目盯上了段令闻,趁景谡被十几人围住时,他猛地扑向落单的段令闻,想要将他活抓送到少寨主手上。 可?就在他扑上来的一瞬间,段令闻眼神一冷,他侧身避开,旋即一脚踢上他的手腕,趁他手痹之际,一把夺过他手上的大刀。 那赤臂头目见?状一愣,没想到看着柔柔弱弱的侍奴也不是善茬。他连连后退,让身后的小弟冲上去,而自己则快步朝着少寨主的方向跑去。 庞丹眉头紧皱,这些人的身手可不像一般行商的人。 “呜——呜——呜——” 就在此?时,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从哨岗处传来,紧接着,不同的号角声?响应不断。 这就意味着,有敌人闯入了寨子里?面。 赤臂头目大气都没喘匀,还以为这号角声?是因为景谡一行人,“少、少寨主,他们?那些人……” 话音未落,庞丹猛地打断了他,“有人混进来了,快去禀报父亲!” 那赤臂头目还没反应过来,“不是说,这件事千万别惊动?寨主吗?” “蠢货!”庞丹怒斥一声?,但他并没有解释,“还不快去!” “是……是是!”那赤臂头目连忙应声?,快步离开。 低沉的号角声?,一声?接着一声?。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原本?激烈交战的正?厅内外,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景谡意识到,他们?的人极有可?能已经暴露了。 几乎是同时,景谡身侧一名亲卫趁隙低声?道:“公子,水寨哨岗已被惊动?,我们?要不要立刻撤?” 景谡沉声?道:“周洪,随我断后,拖住他们?!郭韧,你带人立刻向东南方向接应,不惜一切代价,让他们?将尽可?能多的情报安全带回去!” “是!” 情报若失,此?行前功尽弃,后续大军行动?恐伤亡惨重。 亲卫周洪道:“公子,我在前面掩护,您先撤!” 景谡道:“周洪,带夫人离开。” “公子!”周洪一愣。 “我跟你一起!”段令闻急唤一声?,想要留下?与他并肩而战。 “谁也走不了!”寨主庞英走了过来,他面色铁青,虎目含威,扫过地上一片狼藉。 此?刻,外面也爆发了激烈的打斗。火光映照下?,外头的黑影竟有数十人之多。 庞英这才明白?,这支商队果然有问题,这些人都是探子,那就更不能让他们?离开了。 “好!很好!”庞英怒极,下?令道:“给他们?给我围死了!这些人,一个都不能放走!” 至此?,景家军的五十精锐,彻底暴露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之中。 水寨的防守比他们?想象得更要严密,号角声?停下?时,周遭便?有数百船只将水寨出路围住,而且水下?的铁链、暗桩全部升了起来。 他们?插翅也难飞。 庞英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水匪如潮水般涌上。火光下?,刀光剑影,鲜血染红了栈桥与水面。 一场九死一生的血战。 景家军陷入重围,却无一人退缩。 郭韧领命,誓死也要将情报带出去。他死死护在侦察兵的侧翼,他身边的阿侬奋力砍倒一个敌人,却未留意身后一道刀光直劈其颈后。 “快躲开!”郭韧眼角余光瞥见?,眉头紧蹙,猛地旋身回刺,一剑捅穿了那名偷袭水匪的咽喉。 阿侬惊出一身冷汗,旋即朝郭韧点了点头,“谢了。” “别愣神!靠过来!”郭韧低喝一声?。他们?边战边退,已经被逼至水寨泊口,下?方是布满暗桩的铁网,后方是无穷无尽的追兵。 他们?这边三十个人,仅剩十人不到,而且或多或少都受了伤,被团团围在狭小的栈桥上。 “没路了……”阿侬嘶哑着声?音道。 栈桥前方,黑压压的水匪手持兵刃,步步紧逼;身后的水面上,更是密密麻麻停满了数百艘大小船只。 火光映照下?,船上站满了弓弩手,只待一声?令下?,便?能将他们?射成筛子。 就在这绝境之中,郭韧的目光锁定了不远处的商船。他们?的商船虽然被锁住,但这商船是由战船改装而成,为了应对不测,船上暗格里?藏有少量火药。 只要能夺回船,至少还能再拖延一下?时间。 几人朝着商船的方向退去,郭韧嘶声?下?令:“快沿着铁索上去!” 锁住商船的铁索并不紧实,若是一个重心不稳,或是中箭跌落,便?是万刺穿身的下?场。 可?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走!我断后。”阿侬催促着一旁的人。 “放箭!别让他们?上船!” 霎时间,箭矢如飞蝗般从四周的船只上射来。一个在铁索的士兵后背瞬间被数箭射中,他闷哼一声?,手一松,直直坠下?,身体?被下?方的铁栅无情贯穿。 见?状,郭韧等人立即退到掩体?后面。 几人当机立断,将周遭的木箱子劈开,用木板做掩体?,可?这就意味着,他们?不仅要保持身体?重心,还要紧防两边的冷箭。 “我先来!”一个满脸是血的汉子啐出一口血沫,死死盯着前方密密麻麻的敌船,眸光发狠,“老子今天要是能出去,来日?必把这破寨子轰成渣渣!” 他话音未落,已抓住两块木板,义无反顾地朝船上奔去。 第54章 两块木板被钉了数十支箭,所?幸他平安上了船。他上船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船身暗格,将火药投进去。 “轰——!!” 震耳欲聋的声?响撕裂夜空,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裂的木片和残肢向四周猛烈扩散。 一瞬间,数十艘小船撕成碎片,熊熊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几乎是同一瞬间,水寨上方高?塔上的炮台也朝着商船炸了过去。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商船甲板木屑横飞,船体?剧烈摇晃,左侧船舷被炸开一个巨大的窟窿,火光瞬间从破口处蔓延开来。 “放箭!”水寨各处传来怒吼。 下?一刻,无数支箭簇缠绕着浸油麻布、熊熊燃烧的箭矢,如同漫天火雨,从四面八方倾泻而下?! “咻咻咻咻咻——!” 燃烧的箭矢密集地钉在船上,商船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把,火光冲天。 很快,整艘商船已然被烈焰吞噬。 但与此?同时,商船一侧破开了一道口子,这是他们?唯一的生机! “抢船!从那边走!”郭韧嘶声?吼道,指向那片混乱的水域。 幸存几人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他们?利用燃烧的商船作为掩护,跳上停泊在一旁的小船,砍断锁链,两人划船,两人用木板挡住四面的箭矢,拼尽全力朝着生的方向划去。 然而,又传来“轰”的一声?,整艘小船被炸得四分五裂,最终沉入水中。 将近三十人的小队,最终只剩下?四个人。 最后一条生路,也断了。 郭韧几人的眼神绝望,不过很快,便?变成了决然。哪怕是死,也要拉多几个垫背的。 “杀——!” 伴随一声?震天的怒吼,郭韧几人如同疯了一样?冲向人堆里?,手中卷刃的长刀疯狂劈砍,全然不顾自身空门大开,只求在倒下?前多杀一人。 鲜血不断从他肩头和其他伤口涌出,很快便?将他染成一个血人。 混乱中,他猩红的视野猛地锁定了一个身影,那个赤臂头目。 “狗贼!拿命来!”郭韧发出一声?咆哮,不顾一切地朝着那赤臂头目冲杀过去! 那赤臂头目见?他这般不要命的架势,心头也是一寒,慌忙举刀迎战。 “铮!” 两刀相撞,郭韧凭借着一股不畏死的悍勇,竟将对方震得连连后退。他乘势而上,刀光直取对方咽喉,眼看就要将这仇敌毙于刀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毫无征兆地,一股大雾如同巨大的纱幔笼罩而来。 能见?度骤降至不足数尺,方才还清晰可?见?的敌人,全都消失在浓得化不开的雾中。 “是雾!云梦泽的大雾!”阿侬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雾,此?刻却成了他们?唯一的救命稻草。 绝处逢生! 那赤臂头目原想杀几个人,讨点赏的,没想到,这些人都跟不要命一样?。他还想拖延时间,等大雾散去,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郭韧猛地扭断了他的手,让他疼得无法再反抗,随即厉声?道:“带我们?出去!” “让我杀了他!”旁边一人怒目道。 那赤臂头目吓得魂飞魄散,连忙道:“我、我能带你们?出去,别杀我!别杀我!!这雾天只有我知道怎么?避开暗桩!” “要快!”郭韧将刀架在他脖子上,推了他一把。 在浓雾的掩护下?,他们?押着赤臂头目,跳入一艘小船上,在看不清方向的水面中前行。 “左边……”赤臂头目为了活命,哆哆嗦嗦地指引着方向。 最终,小船驶向了远方。 第41章 生与死 水寨内。 浓雾限制了视野, 水匪们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从雾霭的各个角落发起偷袭。 景谡将段令闻牢牢护在身?后?, 几人且战且退,但四面八方都是敌人,退路已被彻底封死?。 就在几人气力将尽之际,笼罩在水寨的浓雾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消散。 就在此时,一张巨大的粗绳大网从高处猛地抛下,如同?天罗地网,朝着景谡几人当头罩落。 这?张绳网浸染了迷药, 几人一个不慎便中了迷药。 几乎是瞬间?, 周遭几人的身?体晃了晃, 便软倒在地。 亲卫周洪强撑着一口气砍断网绳,自己也?再也?支撑不住,单膝跪地,以刀拄身?, 粗重地喘息着。 景谡屏住呼吸, 可方才的打斗几乎耗尽了他的气力, 他强忍着不适, 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段令闻, 将他护在怀中。 “拿下!”寨主庞英面色铁青, 没想到?这?区区几十?人,竟损伤了他们寨中这?么?多?弟兄。 水匪们得令,立刻上前, 将力竭的几人捆绑起来。 “父亲。”一直冷眼旁观的庞丹忽然开口,他看向景谡,冷笑道:“此人折损我寨中诸多?弟兄,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庞英冷哼一声, 他何?尝不想立刻将景谡碎尸万段,但这?人身?份绝不简单。 他语气森然:“把他们关进水牢,好好伺候着,撬开他的嘴!我倒要知道他们究竟是谁派来的,还有多?少同?党!” “是!” 庞丹走?上前,目光却如同?黏在了段令闻身?上,他挑起段令闻的下颌,紧盯着他那双异瞳,神色变得幽深而兴奋,像是终于得到?了奇珍异宝。 段令闻艰难地别开脸,却被庞丹捏着下巴转了回来。 一旁的景谡眼中猛地迸射出蚀骨的杀意,他不知何?时竟悄然挣脱了部分绳索,身?形暴起,抓起地上一柄散落的长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刺庞丹咽喉。 然而,他终究是重伤之躯,动作慢了半分。 庞丹脸色剧变,仓促间?猛地闪身?躲避。 景谡的剑尖擦着庞丹的脖颈而过,只划出一道血痕。 “找死?!”庞丹又惊又怒,厉声喝道。 周遭水匪这?才反应过来,一拥而上,数把兵刃立刻架在了景谡的脖子上,将他死?死?按倒在地,再也?动弹不得。 庞丹惊魂甫定,摸了摸被划破的脖颈,眼中杀机大盛。他捡起景谡掉落的长剑,手腕一抖,剑尖直指景谡的心口,就要当场将他杀死?。 “丹儿!”庞英的声音传来:“此人还有用处,现在还不是杀他的时候。” 庞丹持剑的手顿在半空,脸上满是不甘和戾气,旋即冷笑一声:“也?对……还请父亲,让孩儿亲自审问他。” ………… 阴暗潮湿的水牢内。 牢房锁链被打开,段令闻抬头看去?,只见庞丹缓步走?了进来,他蹲下身?,指尖抚过他的脸颊。 “跟着我,何?必受这?种苦?”庞丹笑着道:“只要你点头,我立刻让你离开这?里。以后?在这?云梦泽,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段令闻猛地扭过头,避开他的触碰,声音沙哑含血:“要杀就杀。” “我怎么?舍得杀你。”庞丹轻笑一声:“我要你……心甘情愿成?为我的人。” 段令闻这?才转过头看向他,唇角微微勾起,“你最好杀了我,不然,终有一日?,你会死?在我的手里。” 庞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神色变得阴鸷。他后?退一步,拍了拍手,“把他带过去?。” 很快,牢房外便有两人一把拽起段令闻,旋即朝着水牢深处走?去?。 最里面的牢房中,只见一处偌大的水坑,周围满是刑具,却没有见到?一个身?影。 忽地,只听哗啦一阵水声,两个水匪将遍体鳞伤的景谡从齐胸深的水中拖拽起来,他全身?被铁链牢牢缚在刑架上。景谡垂着头,气息微弱,水珠混着血水从他身?上滴落,在他脚下汇成?一处血泊。 几日?的刑审,已将他折磨得不成?人形。 他身?上新旧鞭痕纵横交错,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因长时间?泡在水中已经发白溃烂,只有胸膛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残存着一丝气息。 段令闻瞳孔骤缩,挣扎着想要上前,可却被牢牢禁锢住。 庞丹慢条斯理地拿起墙上挂着一根带刺长鞭,又浸过盐水。而后?他看向段令闻,含笑道:“既然你这?么?在乎那个人,那就好好看着。” 话音未落,长鞭撕裂空气,带着破风声狠狠抽在景谡身上。 “啪——!” 霎时间?,伤口再次裂开,鲜血混杂着新伤汹涌而出,景谡闷哼一声,却仍咬紧牙关,硬生生将痛呼咽了回去?。 “住手!”段令闻嘶声大吼,双目赤红,声音止不住地发颤。 庞丹却充耳不闻,第二鞭、第三鞭接连落下。每一鞭都用倒刺带走?皮肉,留下狰狞可怖的伤口。 段令闻疯狂地挣扎着,粗糙的绳索在他手腕上磨得血肉模糊,他看着景谡身?上的鲜血流淌一地,终究是停止了挣扎,无力地跪倒在地上。 第55章 “我答应你……”他嘶哑地喊道,眼泪顺着脸上干涸的血迹流下,“我什么都答应你……住手……住手……” 在段令闻的哀求声中,刑架上,意识模糊的景谡轻轻动了动手指,可最终还是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两个穿着灰布衣衫的双儿一左一右架着段令闻,走进一间水房里,冲洗着他身上脏污的血迹。 没有温热的水,只有刚打上来的、泛着凉意的水。布巾也是粗糙的,尽管避开他身上的伤口,却还是带来细微的刺痛。 段令闻闭上了眼,他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一丝挣扎。 冲洗过后,他们给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却宽大得不合身。湿漉漉的长发擦干后,便被简单地用一根素色发带束在脑后。 做完这一切,段令闻被送到了庞丹的房中。 庞丹正坐在桌边,自斟自饮,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目光如同审视一件刚刚到手的藏品,上下打量着段令闻。 “下去吧。”庞丹挥退旁人。 房门被关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人。庞丹拿起另一只空酒杯,斟满了酒,然后推向桌子的另一端,示意段令闻。 “喝。” 段令闻垂眸看着,却并没有动。 庞丹也不催促,轻笑一声:“怎么,怕我下药?” 段令闻依旧沉默。 庞丹的身体微微前倾,压迫感随之而来,语气却放得极缓:“你若顺从些,还能少吃些苦头。说不定……我心情好了,还能让那小子多活几日。” 这几日的严刑拷打,都没能逼问出一句有用的话,庞丹耐心早已用尽,要不是存心折磨他,庞丹早就将人杀了。 段令闻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而后又不得不松开。他抬眸看向身前的庞丹,开口道:“我不善饮酒,恐扰了少寨主雅兴。” 闻言,庞丹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黏腻,令人作呕,“那不更好?” 那日段令闻酒醉后,在景谡怀中的模样,他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段令闻自知无路可退,他缓步上前,执起那杯酒,将杯中酒液缓慢饮尽。 却也在喝完的一瞬间,似乎酒醉无力,身体微微晃动,手中的酒杯无力地摔在地上,碎瓷散落一地。 段令闻脚步虚浮地向前踉跄扑去。 眼看就要摔倒在地,庞丹伸手扶住了他,那温顺倒伏的姿态,那紧闭的双眼让他心神荡漾,警惕心降至最低。 他半扶半抱地将人带向一旁的床榻上,俯身端详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随即便迫不及待地探向段令闻腰间的衣带,欲要解开。 只那刹那,段令闻猛地睁开了双眼,眸中无半分迷离醉意,只有冰冷的杀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他藏在身侧的手向前挥出,手心里不知何时攥了一片尖锐的碎瓷,他用尽全身力气,割向庞丹的咽喉。 庞丹神色骤然一惊,他猛地向后仰头,同时抬手格挡。 “刺啦——!”碎瓷的锋利边缘终究是慢了一瞬,未能割喉,只在庞丹抬起格挡的前臂上,划开一道血口。 剧痛袭来,庞丹眉头紧蹙。 段令闻一击未能致命,眼中闪过一丝遗憾,但动作毫不停滞,立刻翻身而起,紧攥着那片染血的碎瓷,再次扑向他。 “敬酒不吃吃罚酒!”庞丹怒喝一声,这次他有了防备,轻松便避开了段令闻的攻击,转而握紧右拳,朝着段令闻袭来。 段令闻一招未尽,他后退半步,他握着碎瓷的手变划为刺,扎向庞丹击来的手。 庞丹被迫撤拳,化拳为掌,五指如钩,扣向段令闻的手腕,这一抓若是抓实,腕骨立碎。 段令闻却不与他硬拼,手腕一翻,碎瓷脱手,如同暗器般射向庞丹心口,逼得庞丹侧身闪避。 与此同此,他趁机一个矮身滑步,贴近庞丹,手肘狠狠撞向其肋下。 “砰!”这一下结结实实,庞丹闷哼一声,肋部传来剧痛。 “好!”庞丹不怒反笑,他不再留手,稳住身形,横腿扫向段令闻下盘。 段令闻纵身跃起避开,却见庞丹已再度袭来,一记猛击,撞向段令闻肩上的伤口。 “呃!”段令闻连连后退,后背重重砸在圆桌边缘,将桌子撞得移位,其上酒壶杯盏“哗啦啦”碎落一地。他喉间涌上一抹腥甜,猛地呕出一口鲜血。 他还想挣扎反击,但庞丹已如影随形般逼近,一脚踢向他的后膝,逼迫他跪在地上,另一只手死死掐住了他的脖颈。 胜负已分。 庞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左手按着自己隐隐作痛的肋骨,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我给过你机会了。” 说罢,他朝门外喊道:“来人。” 很快,便有人推门而入,躬身应道:“少寨主。” “去水牢,把那姓江的带到擂台去。”庞丹看了看段令闻,而后吩咐道:“传令下去,寨中摆擂,谁能取了那姓江的性命,赏银百两。” 此时,景谡早已身受重伤,对寨中的人来说,这简直是天掉下来的馅饼。 有人小心翼翼地抬头,压低声音提醒道:“少寨主,这……寨主那边……先前不是吩咐过,此人身份不明,需留活口细审吗?他若是死了……” 庞丹眼里掠过不悦,“死了就死了,我们‘翻江蛟’水寨怕过谁,那姓江的一句话都不肯说,留着也无用。” “那……此事需不需要禀报寨主一声?” 庞丹神色一冷,“怎么,我说话不管用了?” “不敢!小人不敢!”那水匪吓得一哆嗦,连忙低下头。 擂台矗立在水寨中央,长宽约九尺,擂台周围挤满了无数水匪。 段令闻被庞丹押在高处看着,他的心神越来越慌,双手奋力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呜——” 低沉的号角声响起,全场渐渐安静下来。 只见几个水匪半拖半推着一个人影走上了擂台。 是景谡。 他浑身是血,身上的伤口还在渗着血水。他几乎无法站立,是被两个水匪架着才勉强立在擂台中央,头颅无力地垂着,段令闻无法看见他的神情。 庞丹站在高处,宣声道:“弟兄们!就是这个人,伤了我们众多手足,毁了我们数条船只!今日,便用他的血,来祭奠我们死去的兄弟!” “杀了他!” “剁了他!” 台下爆发出震天的吼声。 庞丹满意地点点头,对着下面跃跃欲试的众人道:“谁先来?可别那么快打死了。” 话音落地,一个身材干瘦、绰号“瘦猴”的水匪最先按捺不住,灵活地翻上擂台。他看着台上浑身是血的景谡,狞笑道:“小子,老子送你上路!” 说罢,他一脚猛踢上景谡的后心,景谡受击重伤,踉跄地倒在地上。他身体蜷缩在地上,剧烈地咳嗽着。 “哈哈哈!就这?” “瘦猴,好样的!”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周遭一片唏嘘,段令闻紧咬着牙,他撇过脸去,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落。 可庞丹非要他亲眼看着,他掐着段令闻的下颌,逼迫他转过头来,笑着道:“我本来还想留他多活几日,是你,要杀了他,这可怪不得我了。” 段令闻双目赤红,嘴角含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 庞丹闻言,却大笑出声,“在我云梦泽这里,还没有人敢说这一句话。” 段令闻闭着眼,不再看他。 擂台上,瘦猴甚至懒得摆开架势,大摇大摆地走近,正欲一记直拳捣向景谡面门时,只刹那间,本应晕死过去的景谡,头颅猛地一偏,躲过这一拳。 同时,他的右手猛地一出手,紧扣住了瘦猴的手腕,顺势一个借力将他撂倒。 瘦猴完全没料到对方还有余力反击,重心瞬间前倾。 景谡没有浪费丝毫气力,借着对方前冲的势头,左膝狠狠顶向瘦猴毫无防备的腹部,而后,在他错愕间,手掌顶上他的下颌,猛地一用力,便扭断了他的脖子。 只一瞬息的时间,局势骤然逆转。 周遭的死寂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随即,便如同冷水泼入滚油,台下轰然炸开! “瘦猴!!” “……这小子使诈!” “宰了他!为瘦猴报仇!” 先前看热闹的嬉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激怒的凶戾。 高台上,庞丹扣着段令闻下颌的手猛地收紧,段令闻听到台下的声音,缓缓睁开了眼睛,只见擂台上,景谡半跪起身,目光冷冷地盯着下方的人。 那目光太过冷冽,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伐之气,竟让台下几个原本叫嚣得最凶的水匪心头一寒,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第56章 庞丹冷声一笑,暗骂一群废物。 他松开段令闻,活动了一下手腕,身?形一动,便落在了擂台中央。 台下一阵喧声:“少寨主!杀了他!” 庞丹嘴角噙着一抹笑意,上来便是直接一脚,往景谡肋下最重的伤踢去?。 近乎本能的反应,景谡猛地向侧后?方一缩。 庞丹一脚踢空,却并未收力,而是借着前踢的冲势,身?体一个回旋猛踢,这?一下变招极快,景谡此时难以躲避,只得生生挨了这?一脚。 景谡倒在地上,又往前翻滚了几圈,才停下。 剧烈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几乎将他最后?一丝意识也?吞噬殆尽。他趴在血泊中,连抬起一根手指都变得无比困难。 血色的视野里,一切都很模糊。 然而,在那一片混沌与血色之上,他却清晰地看到?了一个身?影,一个泪流满面的人影。 段令闻。 他的闻闻。 景谡涣散的眸光,凝实了一瞬。 他不能死?在这?里……至少,不能死?在段令闻的面前。 可他刚凝起的一丝气力,便被庞丹一脚踢散。那一脚直直地踢中他的肋骨,重击之下,他身?上的伤口全部裂开。 “呃……!”景谡的身?体如同?被雷霆击中,猛地弓了起来,一口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涌出。 黑暗铺天盖地涌来,将他拖入无尽的深渊。外界的声音、光影、痛楚,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意识沉沦之际,一些破碎的画面狠狠扎进他混沌的脑海。 前世最后?那两年里,他过得浑浑噩噩,而段令闻只此一次,曾入过他的梦。可梦里只有他的诀别,他不愿再见到?自己,生生世世,永不相见…… 这?一世,是老天赐予他弥补的机会。 他若死?了,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就在庞丹想要了结他时,躺在血泊中的景谡忽然……动了。 在接近极限的意志下,景谡用手臂支撑,用膝盖顶地,竟缓缓站了起来。 全场死?寂。 所有的喧嚣、叫骂、哄笑,在这?一刻戛然而止。每一个水匪都瞪大了眼睛,如同?见了鬼一般,难以置信地看着擂台上的人。 ……他怎么?可能还能站起来?! 庞丹低吼一声,如同?被激怒的野兽,猛地冲上前,拳脚如同?疾风暴雨般朝着景谡身?上招呼而去?! 他专挑那些血肉模糊的伤处攻击,一拳砸向断裂的肋骨,一脚踹向背后?炸开的伤口,试图用最粗暴的方式将这?人打得再也?站不起来。 景谡试图躲避,但他实在太虚弱了,身?体沉重得不听使唤。大多?数攻击,他只能凭借微小的晃动卸去?部分力道,而后?便只能硬生生抗下。 高台之上,段令闻浑身?发冷,心疼得几乎要窒息。 他撇开了脸,目光不经意间?扫向身?旁,只见那两个负责看管他的水匪,此刻也?正被台下那惊人的一幕所吸引,目不转睛地盯着,暂时放松了对他的看管。 段令闻又看见一旁悬挂在墙上的弓箭…… 一个念头在他心头生起,他用力挣脱身?后?的绳索,哪怕手腕处早已血肉模糊,他却像是感知不到?疼痛一般。 绳索断裂声被周遭的嘈杂声覆盖,段令闻身?边的两名?水匪毫无察觉,待两人察觉身?边的人有所动静时,只见段令闻不知从哪拿了弓箭,正对着擂台上的人。 “你想干什么??!”两人连忙想要抓住他。 段令闻根本来不及瞄准,也?无力拉开满弓。他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刚刚挣脱束缚带来的全部气力,仓促地将箭搭上弦,对着台下擂台的方向,猛地松开了手指。 “咻——!” 箭矢破空,去?势却远不及他预想的那般凌厉精准。 “噗嗤!” 箭矢并未射中庞丹的后?心要害,只是斜斜扎进了他的左肩肩胛。 庞丹正全神贯注于折磨着景谡,肩头突然传来的剧痛让他身?体一僵,动作瞬间?停滞。他猛地回头,错愕的目光越过混乱的人群,直直地钉在了高台上那个手持空弓的段令闻身?上。 身?边的水匪连忙制止了他。 一击未能毙命,段令闻知道,他再没有了机会。 段令闻扔下手中的空弓,直直地、一步一顿地朝着那个血泊中的身?影走?去?。身?边的两个水匪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怒喝道:“不许动!” 但段令闻恍若未闻,任凭刀刃划伤了他的脖子,也?不曾停下脚步。 那两水匪不知少寨主如何?处决他,便只得远远地驾着刀,跟在他后?面。 庞丹被这?一幕气得发笑,身?旁的人连忙将他扶下去?疗伤。 段令闻好像看不见任何?一个人,目光中只剩下眼前那个半跪于血泊之中的人,他一步步走?上擂台,脚下粘稠的鲜血浸湿了他的鞋底。他缓缓蹲下身?,颤抖地、小心翼翼地抱住了他。 他将脸颊轻轻贴上景谡被血水浸透的鬓角,滚烫的泪水瞬间?涌出,与那血污交融在一起,顺着两人的脸颊滑落。 他很后?悔,为何?前段时间?,因为一些断断续续的梦而与景谡产生了嫌隙,刻意躲着他。 明明在这?世上,生与死?,只在转瞬之间?。他应当珍惜每一天,珍惜活着的每一天…… 可是,是不是已经太迟了? “景谡……”段令闻的声音很轻,如同?呢喃般响在景谡的耳畔,“我陪你一起死?……” 第42章 转机 庞丹被搀扶着?, 脸色青白。 他低头?看?着?自己贯穿左肩上那支箭矢,箭尖染红, 钻心?的疼痛一阵阵袭来。他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像是笑,又不像,“箭术不错……” 只可惜,还差了一点。 旁边的人见状,磨刀霍霍道:“少寨主,让小的上去解决了他们!” “不急。”庞丹身体动了动, 却?牵动了肩头?的箭伤, 他眉头?紧蹙, 他抬头?看?向擂台中央相拥的两人,冷笑道:“这?般难舍难分……我偏不让你们如愿。” 粗粗地处理?了肩上的箭伤后,庞丹缓缓抬头?,指向擂台上奄奄一息的景谡, 对左右吩咐道:“把他给?我拖下来, 绑到那边旗杆下的木桩上去。” 几个水匪得令, 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上擂台, 粗暴地将段令闻推开, 架起血人般的景谡, 拖行着?走?向约五十步开外的粗木桩。 景谡毫无?反抗之力,只在被拖动时发出几声压抑的闷哼,身下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段令闻想?要扑上去, 却?被另外的水匪死死按住。 很快,景谡被用粗糙的麻绳牢牢捆在了木桩上,他低垂着?头?,头?发散乱, 混着?血污黏在脸颊上。 庞丹从旁边案几上随手拿起一个约莫拳头?大小的青皮野果,将果子抛给?一旁的水匪,“把这?个,放在他的头?顶上。” “是!” 紧接着?,庞丹在手下的搀扶下,从一旁取过长弓,又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羽箭,而后一步步走?到段令闻面?前。 “我给?你三?支箭,倘若这?三?支箭,你都能射中那颗果子……我答应你,给?他留个全尸。” “倘若,你有一箭射偏了……”庞丹的目光转向木桩上奄奄一息的景谡,唇角勾起一抹弧度,“我会找最好的刽子手,一刀一刀,把他身上的肉,剐下来,喂这?湖里?的鱼。” 段令闻的身体僵硬得几乎无?法动弹,庞丹也不着?急,只将弓箭放在一旁的桌子上,似乎毫不担心?他会反手将箭尖指向他。 死,和如何死,是有区别的。 段令闻盯着?桌上的弓箭,喉咙发紧。他慢慢伸手,指尖还没碰到弓身就?开始发抖。这?五十步的距离,若放在平日,他或许有九成的把握。 可现在……他光是握着?弓身,手便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胃里?更是一阵翻江倒海,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 他拿起一支箭,搭在弦上,尝试拉开,但手臂却?抖得越发厉害。眼前的视线不断晃动、重影。汗水浸湿了他的后背,冰冷黏腻。 空气中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的喉咙,让他无?法呼吸。 他做不到…… 段令闻轻喃着?“景谡”的名字。 似乎有所感应一般,木桩上的人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景谡一点一点地抬起了头?,艰难地睁开了那双被血污黏连的眼睛。 隔着?数十步的距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遥遥相望。 景谡的嘴角轻轻扯了扯,又像是扯到了伤处,眉头?紧蹙着?,却?仍想?给?他一个安抚的笑容。 段令闻看?到了。 一滴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他眼角滑落,砸在手中的箭矢上。 第57章 他缓缓拉开弓箭,有那么一瞬间的时间里?,他将箭尖对准了景谡的心?口…… 可哪怕还有一线希望,段令闻都不愿放弃。 他的手臂绷紧,缓缓将箭尖对准了景谡头?顶上的青果。视线渐渐融成了一片混沌的光影,他猛地闭上了眼睛,再睁眼,眼前骤然变得清晰无?比。 段令闻的手指一松。 箭矢离弦,“咚!”的一声闷响,箭尖正?中青果中心?,穿透果肉,将其牢牢钉在景谡头?顶的木桩上。 “中了?!” “这?都蒙中了?” “这?不可能,运气吧……” 台下瞬间响起一片惊呼和哗然,不少水匪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交头?接耳,一个侍奴有这?种箭法? 庞丹眯起了眼睛,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道:“还有两箭。” 一箭射中,段令闻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猛地弯下腰,半跪在地,剧烈地喘息起来。 他的指尖紧紧地攥着?掌心?,直到细微的刺痛将他的心?神唤了回来。 段令闻抬眸看?向前方,定?了定?神,才缓缓站起身来,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拿起一支箭。这?一次,他的手依然在抖,但心?却?奇异地定?了一些。 开弓,瞄准,松手。 “咻——!” 第二支箭,再次命中!几乎是挨着第一支箭的箭杆,那颗果子已经出现了裂痕,彷佛下一刻便会碎裂开来。 “……这怎么可能?” 这?一次,台下的哗然声愈加大声。如果说第一箭是运气,那这?第二箭呢? 庞丹的嘴角微微下沉。 段令闻的心跳如擂鼓,他颤抖着?,拿出了第三?支,也是最后一支箭。 然而,就?在此时,云梦泽缥缈不定?的雾气,如同轻纱般悄然弥漫开来。景谡的身影在雾气中开始变得模糊,而那颗作为目标的果子,更是若隐若现。 视野,受阻了。 段令闻的手僵在半空。 一旁传来庞丹低沉的笑声,他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声音带着?戏谑:“这?样吧,若你能在这?样的雾气里?射中,我便饶他一命。” 他顿了顿,又缓缓补充道:“不过......这?雾不知何时会散。若是雾气散了你还未出手,方才的话,便不作数了。” 闻言,段令闻猛地环视四周的雾气,云梦泽的雾说来就?来,就?散就?散,他没有太多的时间了…… 段令闻重新举起弓,可这?雾气飘散极快,只一息的时间,眼前变化莫测。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手指死死扣住弓弦,脑海中闪现出与景谡的点点滴滴,他曾对景谡说过,他……也可以保护他。 他猛地睁眼,在雾气散开的瞬息,目光锁定?了那颗青果,弓弦拉满,指尖即将松开。 “呜——呜——呜——”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低沉而急促的号角声,从水寨四面?八方响起,一声紧过一声。 庞丹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猛地转头?望向号角传来的方向。台下躁动的水匪们也一片哗然,纷纷惊慌四顾。 这?号角声,便意味着?,有外敌袭击。 段令闻转头?看?向那片水域,只见远处在薄雾的笼罩下,数十艘战船的轮廓正?破开水面?,浩浩荡荡地向水寨压来,船帆猎猎,是熟悉的旗帜,是景家军。 “怎么回事??!”庞丹猛地站起身来,厉声喝问。 一个水匪连滚爬爬地冲过来汇报,“少寨主!好多战船包围了过来!” 庞丹一把推开搀扶他的人,几步冲到擂台边缘向外望去,待看?见战船上密密麻麻的身影时,他难以置信地呵斥道:“哨岗呢?就?这?样让他们摸到了我们眼皮子底下?!” ‘翻江蛟’水寨最重要的防线,便是隐藏在云梦泽水道岔口的明哨暗卡,通过伪装诱敌至暗流或陷阱之处。 此刻却?仿佛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段令闻抓住机会,猛地扔掉长弓,在混乱的人群中央穿梭,不顾一切地冲向了绑着?景谡的木桩。 “不可能!”庞丹低吼着?,他无?法理?解敌人如何能悄无?声息地靠近水寨,除非…… 他猛地回头?,只见段令闻已冲到了景谡身前,身边看?守景谡的那几人都被他解决掉。 周遭的号角声响个不停,恰好将那几人的呼喊声盖住。 庞丹怒气到了顶点,他对着?身边的心?腹怒吼道:“把他们两个都给?我杀了!” 一声令下,原本有些慌乱的水匪们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段令闻刚砍断一边绳索,便听见身后沉重的脚步声传来。他看?也不看?,回身就?是一刀横扫,逼退最先冲到的两人。 他陷入了重围,但他不可能真正?“以一敌百”,他能做的便是拖延时间,大军赶来了,他们有活下来的希望了。 就?在段令闻挥刀格挡时,头?顶突然一暗。 一张浸过药液的大网从天而降,可段令闻不会再重蹈覆辙了。几乎在同一瞬间,他便屏住了呼吸,同时身体向侧后方急退,试图脱出大网的覆盖范围。 但他的动作还是慢了半拍,左腿被绳网缠住,整个人差点踉跄摔倒,却?也撞上了身后的景谡。 景谡闷哼一声,似被疼痛唤醒了神智。 段令闻无?暇顾及,他毫不犹豫地反手一刀割向缠住脚踝的网绳 但这?点耽搁已经足够身前的水匪扑了过来,只能狼狈地向后翻滚,可下一刻,一把刀锋对准了木桩上的景谡。 段令闻瞳孔骤缩,就?在刀锋落下的瞬间,他的手腕猛地翻转,染血的腰刀硬生生架住了这?一击。 刀刃相击,发出刺耳的声响。 段令闻再顾不上格挡技巧,只是凭着?本能疯狂挥砍,只要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他死死地护在景谡身前,哪怕意识都开始涣散,全凭一口气强撑着?。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从寨门方向传来!身前的水匪们愣住了神,回头?惊惧地看?向不远处逼近的战船。 水寨中的暗桩铁网,此时却?成了最无?用的东西。 战船上的人,似乎对他们水寨的防守了如指掌,不费一兵一卒便绕开了陷阱,朝这?边迅速靠近了过来。 寨主庞英只能命人前去交涉,对方得知水寨内还有人质时,便暂时停止了进攻,命他们立即交出人质,然后投降。 没有第二个选择。 庞英站在主寨高台上,死死盯着?不远处那些战船。他攥紧拳头?,问道:“那几个人呢?尤其是那个姓江的,还有他身边那个双儿,现在关?在哪?立刻带过来!” 负责看?守的一个小头?目颤巍巍回道:“回寨、寨主……少寨主他严刑拷打了那人几日,见他一个字都不说,今日少寨主他摆了擂台,说、说谁能杀了那姓江的,赏银百两……那姓江的怕是……怕是已经……” “什么?!”庞英勃然大怒,一脚将那头?目踹翻在地,“混账东西!谁让他自作主张的!” 事?已至此,他们未必不可一战。 猛地转身扫视寨中惶惶不安的众人,声如洪钟:“都慌什么!” 之前那官兵也不是没来打过他们,不都无?功而返,他们才是主掌云梦泽的人! 庞英吩咐道:“传令下去,摆阵!” 沉闷的号角声传遍了整个水寨。 段令闻已经力竭,看?着?眼前仍持刀相向的水匪,他哑声开口:“我等是反虞义军,从南阳之地而来的景家军,你们……若是现在弃暗投明,可既往不咎。” “后面?……就?是景家军主力,你们若负隅顽抗,便只有死路一条……” 能悄无?声息越过几里?外的岗哨,便证明了,那些战船上的人对水寨防卫十分了解。 更何况,数十艘战船驶来,他们水寨的人若是顽强抵抗,必定?死伤惨重。 段令闻的话动摇了一部分人的决心?,有些人甚至趁乱跳到小船中逃之夭夭。 但仍有一些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段令闻,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段令闻此时已经是强弩之末,不过是临死前的挣扎罢了。 大敌当前,是要了眼前这?两人的性命,还是保全自己的小命?这?些水匪面?面?相觑,这?几天,因为这?几十号人,他们水寨里?已经死伤了无?数弟兄。 “别听他废话,杀了他!”人群中,有人大声喊道。 段令闻心?头?一沉,他很清楚,这?种时候,只要有一个人煽动气氛,他的劝降便是无?效。 可就?在那人话落的一瞬间,远处一声炮轰传来。 只见一道道巨大的铁栅栏轰然破开水面?,在景家军战船周遭迅速升起,瞬间形成了一道道水中壁垒,试图想?要减缓战船行进的速度。 第58章 再派无?数船只在其周围灵活进攻,或直接用炸药炸船。 这?种方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很显然,寨主庞英根本没把他们这?些小喽啰的性命当一回事?。 有些人还没靠近,便弃船而逃,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诸位都是刀口舔血的好汉,难道就?甘心?一辈子窝在这?里??一辈子当个流寇?”段令闻再次劝道:“只要你们放下兵器,我以性命担保,景家军绝不会伤你们的性命。” 一个年纪较轻的水匪颤抖着?声音问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段令闻喉间涌上一股腥甜,仍郑重应道:“一诺千金!” 高塔之上,庞丹强忍着?肩头?箭伤传来的阵阵剧痛,单手扶着?栏杆,俯瞰着?整个混乱的水寨。 不经意间,他的目光扫过擂台附近那片区域,却?只见那片狼藉的空地上,段令闻浑身浴血,死死地挡在木桩前,而他前面还站着?十几个寨中的弟兄,可他们却?一动不动,有些甚至已经放下了手中的兵器。 怒火瞬间冲上了庞丹的头?顶。 庞丹的脸色难看?至极,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得很!” 他拿起一旁的弩箭,对准了段令闻的脑袋。 第43章 生死一瞬 “嗖——!” 弩箭朝着段令闻的命门而去。 忽地, 一只血手从他身后伸了出来,揽住他的腰身, 将他往自?己怀里一扯。 与此同时,弩箭擦着他的头皮呼啸而过。 若是晚上一瞬,哪怕只是眨眼之间,这支箭便会从段令闻的脑袋穿过去! 段令闻愕然抬头看去,只见庞丹一击不成,便朝着他们射来第二支弩箭。 速度之快,段令闻只得一把砍断绑着景谡另一边的绳子, 半抱半拖着奄奄一息的景谡, 踉跄着扑向旁边一堆木箱之后。 背靠着掩体, 段令闻才?敢大口喘息,他紧紧搂着景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手心的冷汗与景谡的血混在?一起, 让他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原本追杀两?人的水匪也已四散奔逃, 再?也无暇顾及他们。 “景谡……”段令闻颤抖地低唤着,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景谡身上的伤, 可他身上可怖的伤口还在?汩汩流血, 脸色更是苍白得可怕。 景谡眉头紧蹙, 终于不敌身体的疼痛,昏死了过去。 段令闻焦急地唤着他的名字,“景谡……你醒醒……” 他感觉到景谡的呼吸越来越轻, 越来越浅,身体也越来越冷,似乎怎么也捂不热。 身后突然传来沉闷的脚步声,像是一点点砸在?他的心头上。 段令闻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 骤然心头一寒。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少寨主庞丹。 此时,整个水寨已乱作一团。 景家军的战船突破了最后一道水中防线,喊杀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越来越近。 溃逃的水匪与冲上来的景家军短兵相接,原本还想?依仗地利优势准备殊死一搏的水匪们,军心瞬间崩溃。 他们如?同无头苍蝇般乱窜,争抢着要?离开这里,为了争夺一条小船,昔日称兄道弟的人甚至拔刀相向,血溅渡口。 却不知,整座水寨已经被包围了起来。 邓桐身披轻甲,手持染血的长剑,一脚踹翻冲上前来的水匪,而后一把抓过旁边被吓得魂不附体的一个年轻水匪,染血的剑刃直接抵住对方的咽喉,冷声质问:“说!前几天途径这里的那支商队,现在?何处?!还有没有活口?!” 那水匪双腿筛糠般抖动,结结巴巴地求饶:“好、好汉饶命……那些人……关?、关?在?水牢里……” “水牢?!” 关?在?水牢,就意味着很可能还活着! 邓桐强压下心头的激动,抵在?水匪咽喉的剑刃迫近了几分,“带路!立刻!马上带我们去水牢!若有一句假话?,别怪我不留情!” 他猛地将水匪往前一推,同时对身后紧跟的几人厉声下令:“你们几个,跟我来!其?余人继续清剿残匪,务必控制寨中要?道!” 那水匪被推得一个踉跄,不敢有丝毫犹豫,连滚爬爬地指着某个方向:“在?、在?那边……小的这就带路,这就带……” 水牢的方向,与擂台的方向截然相反。 “我早该杀了你。”庞丹又爱又恨道,他举着箭弩,对着段令闻的脑袋。 在?极致的恐惧过后,段令闻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哑声开口:“现在?动手也不迟,只不过,你也逃不掉。” 庞丹的弩箭死死锁定段令闻的眉心,杀意已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段令闻脸上突然浮现出极度惊愕的神情,目光猛地投向庞丹身后,脱口喊道:“邓桐!” 庞丹闻言,下意识地肩膀一紧,转过头去看。 就在?这一瞬间,段令闻猛地从地上一跃而起,不顾一切地扑向庞丹。 “你诈我?!”庞丹瞬间反应过来,惊怒交加,下意识扣动了弩机。 “嗖!” 弩箭在?极近的距离射出,但因庞丹仓促转身失了准头,擦着段令闻的肋侧飞过,带走一片布料和血皮。段令闻眉头微蹙,却去势不减,一头撞上庞丹肩上的伤。 这一撞击,剧痛让庞丹闷哼一声,手上的弩也脱手飞了出去,落在?几步之外。 两?人重重摔倒在?地,瞬间扭打在?一起。段令闻凭借一股狠劲,拳头专朝着庞丹的伤处猛砸。庞丹虽受了伤,但毕竟武力与反应力都比他强,剧痛反而激起了他的凶性,他格开段令闻的拳头,用膝盖猛顶对方腹部?。 段令闻体力早已透支,全靠意志支撑,一番缠斗后气力不济,被庞丹抓住破绽,一脚狠狠踹在?胸口。 “咳!”段令闻被踹得飞了出去,后背撞在?木箱上,眼前一阵发黑,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他剧烈地咳嗽着,视线模糊间,骤然看到了落在不远处的那个箭弩。 几乎在同一时刻,庞丹也看到了。 两人同时向那箭弩扑去,段令闻距离稍近,他屏住一口呼吸,身体贴着地面猛地一窜。 就在?庞丹的脚即将踩在?弩身上的前一刻,段令闻将箭弩牢牢抓在?手中,随即借着前冲的力道向侧方翻滚而出,与庞丹拉开了几步的距离。 段令闻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他抬起头,脸上混杂着血污、汗水和尘土,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只剩下如?寒冰般冷冽的杀意。 庞丹眼见弩箭被夺,他脚步后退了几步,眉头紧蹙道:“你以为,你能杀得了我?!” “那就试试。”段令闻将箭尖指向庞丹的心口,弩机上只剩下一支箭,他也只有一次机会。 庞丹心头微慌,若是没有之前段令闻射向青果那两?支箭,他或许不会当一回事?。 此时此刻,他只得咬牙暗骂一声,旋即果断转身。 段令闻的视线紧紧锁定着那个不断移动的身影,他耳边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呢喃一声:“事?不过三……” 前两?次,他想?杀庞丹都没有成功,那么这一次……庞丹必须死! “嗖——!” 弩箭破空,直射而出! 庞丹前冲的姿势骤然僵住,他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贯穿自?己胸前箭矢,又缓缓回头看向段令闻,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股鲜血从口中涌出。 他眼中的怨恨和不甘,最终化成了死寂,身体沉重地向后倒去。 段令闻身体骤然失了所有力气,他扔下手中的空弩,几乎连滚带爬地朝景谡的身边挪去。 此时,疲累与剧痛席卷了他全身,他的手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双腿软得像棉花。 他几乎是爬到了景谡身边。 “景……景谡……”他喘息着,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抚上景谡的脸颊。 景谡静静地躺在?那里,悄无声息,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段令闻想?去找救援,可他连抬起自?己手臂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无力地瘫倒在?景谡身侧。他的脑袋渐渐靠在?景谡的肩膀,低声道:“景谡……我好累……” 他的意识在?昏暗中挣扎。 忽然间,一个身影从侧面一堆散乱的木箱后猛地窜了出来,是一个脸上带着擦伤的瘦弱水匪,他眼神惊惶,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寻找着逃离这片绝地的生路。 狭路相逢,双方都是一愣。 那水匪先?是吓了一跳,脚步猛地一顿,脸上瞬间闪过惊惧,随即立刻移开目光,假装什么都没看见,缩着脖子就想?从旁边绕过去。 “等……等等!”段令闻终于反应了过来。 那水匪身体一僵,非但没停,反而加快脚步。 走了几步,那水匪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向两?人,从包袱里丢出了一枚果子给他们,“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第59章 他低声骂了一声:“真倒霉……” 他才?加入这水寨半个月没到,这寨子就要?没了,又得去别的地方乞讨去了。 “帮……帮我们……”段令闻用尽力气,从干涩灼痛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那水匪道:“我可搬不动你们,自?生自?灭吧……你们要?是死了,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跟我没有关?系,我还给了一个果子你们,别恩将仇报啊……” 说罢,那水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周遭的一切声音变得模糊而不真切,段令闻太累了,他身上的暗伤并不少,手臂那几处较深的刀伤流出的血早已凝固,将衣物?和皮肉黏连在?一起。 他只能祈求有人能发现他们。 冰冷的寒意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那浓墨般的黑暗终于彻底淹没了他的意志,沉重的眼皮缓缓垂下。 不知过了多久,水寨内的战火已基本平息。 景家军的士兵们正在?有条不紊地清剿残余、收押俘虏,满地尸身,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 邓桐站在?主寨广场中央,眉间越发凝重和焦急。 “……没找到!”一队一队搜查的人都回来禀报,并没有找到景谡和段令闻的身影。 水寨不算小,且杂物?很多,一些犄角旮旯的角落也可能藏着人。 “再?去找!”邓桐声音沙哑,眸间掠过痛意,“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邓桐自?己也待不住,在?这偌大的水寨翻找起来。 死寂……与无边的黑暗,将段令闻紧紧包裹、拖拽,不断下沉。 他听到了一道声音,好像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又好像和平常不一样,带着一种沧桑的悲悯。 “回去吧……” 段令闻不解,他朝着虚空喊道:“回哪里去?” 无人回应。 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拖拽了上去,段令闻的耳中听到了一阵阵呼喊。 “公子……” “夫人……” “段令闻!” 段令闻的意识从沉重的枷锁中挣脱开来,他缓缓睁开了眼睛,此时,天色已经昏沉,他不知昏睡了多久,身上总算是有了一丝力气。 身边的景谡应是中途清醒过,他将段令闻护在?怀中,只不过,此时又昏死了过去,所幸,他身上不再?流血,只要?再?撑一会儿,就能得救了…… 呼喊声越来越远,段令闻艰难地探出个头,朝远处喊道:“我们……在?这里……” 他的声音沙哑至极,很快便被此起彼伏的呼喊声掩盖了过去。 段令闻想?走过去,但身体各处传来的剧痛让他寸步难行?。 就在?此时,他的目光看向怀中的果子。这下,真得感谢那个人了。 段令闻欣喜若狂,拿起那个果子,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一旁的木箱子。 虽然敲击声也会被覆盖,但持续的声响还是引起了注意。 “那边好像有人……” “快过去看看!” 段令闻看向一旁的景谡,轻声呢喃:“景谡……我们活下来了。” 他以为,他们会死在?这里。 无数次在?生死边缘徘徊,不过……战场本就是如?此残酷。他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该想?到,也许就在?某一天,他会死于敌人手中。 段令闻唇角露出一抹笑容来,他咬了一口果子,目光望向远方。 活着……真好。 第44章 双向的爱 无边黑暗与虚无。 “景谡……”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是段令闻在喊他?。 “景谡!”段令闻声音微嗔, 似乎是有些生?气,“你在发什么呆呢!” 一点微光透过眼缝, 景谡站在田埂上,段令闻就?站在他?面前?,穿着?布衣,挽起裤脚,扛着?锄头朝他?走?来。 “太阳都要下山了,我们回家啦。”段令闻笑着?朝他?道。 景谡点了点头,“好。” 两人回到小屋, 升起了炊烟。这里没有战乱, 没有官府和地主欺压, 两人就?像这世间最寻常的一对?爱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白日里一同劳作?,夜晚在星空下依偎低语, 看星河渐明, 听蛙声虫鸣。 日子平静而美好。 直到这天清晨, 景谡醒来, 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身侧, 却摸了个空。 段令闻不见了。 一股没来由?的恐慌瞬间攫住了景谡的心神, 他?冲出小屋,焦急地四处寻找,呼唤着?段令闻的名字, “闻闻……” 但无人回应。 不知寻了多久,最终,他?在一处开?满野花的山坡上,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段令闻就?独自坐在那里, 背影单薄,静静地眺望着?远处蜿蜒的河流与连绵的青山。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浑身笼罩着?一种近乎哀伤的寂寥。 景谡快步上前?,从身后将?他?紧紧搂入怀中,慌乱的心似乎才?渐渐安定?下来。 他?将?下巴抵在段令闻的颈窝,担忧道:“你怎么在这里?我醒来找不到你,很担心。” 怀中的人没有像往常那样温顺地靠着?他?,也没有回答。 景谡感到一丝异样,轻轻将?他?的身子转过来。 段令闻抬眸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清澈明亮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恸,就?这样静静地、久久地凝视着?他?。 “怎么了?”景谡轻声问他?。 段令闻终于开?口,仿佛梦呓一般:“你永远留在这里,好不好?” 景谡看着?他?,郑重道:“我会永远陪着?你,你在哪,我就?在哪。” 听到这一句话?,段令闻眼底的悲恸并没有化去,下一刻,一行鲜红的血泪,毫无征兆地从那金色的眸中滑落。 景谡的脑袋像是被一根烧红的铁针刺穿,骤然剧痛。无数画面涌入脑海,他?……此时应该在‘翻江蛟’水寨里,又或者,他?应该已经死了…… 那眼前?的段令闻,并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 “闻闻……”景谡轻唤他?一声,他?伸出手,想要替段令闻揩去泪水。 段令闻的身影却开?始变得模糊、破碎,他?想抓住,却怎么也抓不住。 “景谡,我真的,好恨你……” 段令闻的声音消散在空中,眼前?的一切应声而裂,最终被无尽的黑暗吞噬。 仿佛从万丈深渊被猛地拽了回来,景谡的意识被一阵尖锐的剧痛强行塞回躯壳,鼻腔里充斥着?浓郁的药草味,他?缓慢地掀开?眼皮。 眼前?是一片模糊的光影,过了好几息,他?才?看清眼前?的景象。 他?……还活着?。 景谡目光移向旁边,只见段令闻坐在床榻旁,手臂撑着?脑袋,闭着?眼睛。他?看起来清瘦了许多,即使在睡梦中,眉头仍紧锁着?,像是萦绕着?挥之不去的疲倦。 他?的指尖轻轻动了动,原本?在闭目休憩的段令闻立即睁开?了眼睛,他?的眼中还有血丝,不知是多少天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 见景谡醒来,段令闻眨了眨眼,似乎在确定?这不是他?的幻觉。景谡整整昏迷了七天,连大夫也说,只能听天由?命了。 这七天里,段令闻甚至顾不及自己身上的伤,便守在景谡身边,在深夜无人时,他?无数次近乎崩溃地喊着?景谡的名字,求他?醒过来。 有时,他?昏昏沉沉时,耳边好像听到了景谡在唤他?,可一睁眼,却还是只见景谡安静地躺着?。 景谡想开?口,想让他?到榻上睡一会儿,可嘴唇翕动了一下,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却因牵动了身上的伤处而化作?一声闷哼。 段令闻连忙握住景谡的手,颤抖而急切地开?口:“你别动,别动……” 随即他?转头朝门外喊道:“小福!小福!快去叫郎中!” “是!” 段令闻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捧起景谡的手,缓缓地将?自己的侧脸轻轻贴在了他?的手心里。 他?想笑,想给刚刚醒来的景谡一个安心的笑容,可眼眶却莫名地红了,滚烫的泪水从眼角涌出,沿着?景谡的指缝和掌心落下。 压抑了七天的恐惧与绝望,在此刻化作?了委屈,泪水无声地流淌下来。 郎中很快赶了过来,在查看景谡的脉象和伤势后,才?如释重负道:“万幸,万幸啊!将?军底子好,此番凶险总算是熬过来了。接下来只需安心静养,按时用药,切忌情绪激动,更不可轻易挪动牵扯伤口。假以时日,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段令闻一直紧绷的肩膀终于松弛下来。 此时,景巡与邓桐也闻声赶来,又与郎中交谈了一番,才?回到屋内。 邓桐见段令闻的身体也快要熬不住了,连忙劝道:“夫人,公子既然脉象平稳了,你也去歇一歇吧,你伤势未愈,又连日不眠不休地守着?,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 第60章 见段令闻目光仍黏在景谡身上,似有不舍,他?连忙又保证道:“你放心好了,这里交给我,我派人轮流守着公子,寸步不离!” 景巡站在一旁,目光复杂地看向段令闻,在他?心里,其实对?段令闻一直心存芥蒂,他?总觉得,景谡为了他?这个双儿,会耽误自己的前?程。 但经过这一件事后,纵使是铁石心肠也难以无动于衷。 景巡向旁边侍立的小福,吩咐道:“小福,扶他?下去休息。” “是。” 段令闻看了看榻上的景谡,终于微微点了点头,而后离开?了房间。 “邓桐,你也下去吧。”景巡摆了摆手。 邓桐会意,连忙应声退下。 当屋内只剩下叔侄二人,景巡肃穆的脸色才?稍稍松软下来。 景谡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兄长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看着?从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侄儿,景巡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你若出了事,让我日后……如何?面对?你爹娘。”景巡的声音较往日低沉了些,“好在,这次阎王爷没收你。” 景谡想张口说话?,却被景巡抬手制止,“你身上的伤太重,别乱动。” 无奈,景谡只能听他?自顾自说话?。 “水寨之事已了,寨主庞英死于乱军之中,余众皆已归降。缴获的物资、船还在清点,邓桐暂时接管了防务。”景巡言简意赅地交代了清剿一事,“你且安心养伤,南阳那边有我看着?。” 南阳那边,孟儒还在虎视眈眈,必须有人去坐镇。景巡也没办法在这边待太久,见景谡性命无忧,他?才?放宽了心。 接下来的时日里,景谡只能躺在床上养伤。 好在他?身体恢复得不错,仅半个月,他?终于能下地走?动了。 这日午后。 段令闻小心翼翼地解开?景谡身体的绷带,动作?极轻,生?怕扯到他?的伤口。 纵横交错的伤口结了一层薄痂,周围皮肤仍泛着?红肿。哪怕段令闻已经见过无数次,却仍觉触目惊心。 他?蘸了药膏,指尖悬在伤处上方微微发颤,轻轻落下,又慌忙抬头看向景谡。 “比前?些日子好多了。”景谡缓声开?口。 刚醒来那几日,身体的疼痛几乎让他?彻夜难眠,可他?不想让段令闻担心,便强忍了下来。 但段令闻就?守在他?旁边,怎么可能没听见他?压抑的喘息。 一个不说,一个假装不知道。 所幸,最煎熬那几天都过去了。段令闻加快给他?换药的速度,又缠上新的纱布后,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景谡只静静地看着?他?,眼中越发深沉。他?蜷了蜷手指,将?段令闻的食指勾住。 “怎么了?”段令闻神色一紧,“是纱布缠太紧了?” 景谡摇了摇头,他?往床榻里侧挪了挪,开?口道:“你上来睡一会儿。” 段令闻却担心自己要是睡着?了,会不小心压着?他?,便回道:“我去别的房间睡就?好了。” “我想看着?你。”景谡轻声道。 段令闻的心好像被轻轻撞了一下,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终究没能说出口。随即,他?还是躺在了景谡的身旁,但刻意保持着?距离,生?怕碰到对?方的伤处。 “要是我不小心压到你伤口了,你要叫醒我。”段令闻微微仰头看向他?,轻声道。 此时,景谡是半靠在床榻上,他?垂眸看着?身边的人,柔声应道:“嗯。” 这些时日,段令闻夜间睡得少,身体的确有些疲困,在景谡的身旁,他?很快就?沉睡了过去。 景谡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他?缓缓地伸出手,将?段令闻的手拢入掌心中,不愿放手。 这些时日,他?时常会想起那一个梦。 如果……如果那不仅仅是梦呢?如果现在的段令闻,有朝一日想起了所有的一切,到那时,他?是不是也会像梦中那样,决绝地离开?他?,甚至……恨他?? 景谡嘴角轻轻扯了一抹自嘲的笑意,这何?尝不是上天在戏耍他?。 陷入沉睡中的段令闻又一次梦到了那熟悉的场景,一人、一桌、一笔。这一回,眼前?似乎不再被血雾遮挡,他?看见了自己所写下的每一个字。 一封遗书。 ‘求陛下,许我落叶归根,将?我葬于段家村。若是不便,就?让我的坟头,朝东。朝吴东。’ 段家村…… 段令闻只觉脑袋一阵刺痛,他?猛地睁开?了眼睛,这才?发觉天色已经昏沉了下来。一旁的景谡在闭目养神,段令闻想起身去点屋内的烛火,却发觉自己的手被景谡紧紧攥着?。 他?一动,景谡便醒了过来。 “天都暗了,我这是睡了多久?”段令闻松开?他?的手,一边起身点灯,一边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景谡道:“应该酉时了,见你睡得沉,就?没有叫醒你。” 待房间内有了光亮,段令闻似乎才?觉得有了一丝暖意。他?看着?跃动的烛火,轻声呢喃了一句:“果然还是不能睡太久……” 若说之前?他?有多想知道,被血雾遮挡住的字到底是什么,那现在,他?不想知道了,他?也不想再做那些奇怪的梦了。 “小福应该准备了晚膳,我出去拿。”段令闻回过头来,唇角扬起笑意。 景谡并没有察觉出异常,只轻轻应了一声。 一日便这么一天天过去,很快,又两个月过去,景谡身上的伤极快地好转起来。 在这些时日,景谡虽然在宅院中养伤,但军务之事仍需他?的过目。 因清剿‘翻江蛟’水寨一事,段令闻一行人立有头功,各有封赏。其中,郭韧擢升为左校尉,而段令闻被封为右校尉。 景谡思忖良久,将?景家军一千亲兵的兵权交给了段令闻。 这一千多人,是最忠诚于景氏的人。 对?此,段令闻并没有仔细深究,他?一开?始担心自己做不好,每每面对?那一群人时,心头难免一阵慌乱。 每次他?从军营回来时,景谡像是知道一切似的,将?他?抱在怀中,耐心地问他?与这些人相处如何?? 段令闻便会如实相告。 他?对?那些人并不熟悉,有些人更是整日臭着?个脸,段令闻还以为这些人不待见他?。 景谡听罢,便问道:“这几个人叫什么名字?” 段令闻微微侧头看向他?,还以为他?会像话?本?里的将?军一样,冲发一怒为红颜,便神色紧张道:“怎么问起他?们的名字了?” 景谡笑了笑,“张羽、文腾几人天生?就?摆着?个臭脸,你要是和他?们多说几句,就?会发现,他?们几人性情憨厚,为人也仗义;还有杜义,他?性格腼腆,一紧张起来,说话?就?磕磕巴巴……” 他?细数了段令闻现在麾下的好几十人的名字与性格。 段令闻诧异道:“这些人,你都认得?” “十之六七。”景谡将?下颌抵在他?的肩上,像是耐心教导他?为将?者如何?识人用人,如何?统兵。 他?说得很细,但说着?说着?,他?便发现怀中的人……睡着?了。 景谡哭笑不得,他?想将?人抱回榻上去睡,但又担心伤口裂开?,只好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休息。 他?以为,是段令闻在军营中太累了,便有些心疼地轻抚着?他?清瘦的脸颊,随即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在自己的怀中睡得舒服一些。 但段令闻睡得并不安,没过多久,他?便醒了过来。 景谡正看着?军务,见他?动了动,便连忙放下案牍,轻声道:“这些天是不是太累了?” 段令闻缓了许久,声音有些闷闷的:“你陪我再睡一会儿。” “好。” 景谡见他?神色不宁,便伸手替他?揉了揉太阳穴,“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段令闻呆呆地看着?他?,而后伸手搂住他?的脖颈,往他?怀里蜷了蜷,闷声回道:“嗯……” 第45章 声东击西 云梦泽大捷, 迅速传遍周遭势力。 景家军不仅拔除了“翻江蛟”这颗盘踞云梦泽多年?的毒瘤,更?借此缴获了大量粮草物资, 实?力与声威一时无两。 此战,远不止于剿灭一伙水匪,更?在?于掌控了云梦泽这片水域。云梦泽水系四通八达,是连接东西、贯通南北的水运要冲。 这日,有亲兵来报,称卢信遣来了特使。 “景将军,别来无恙?”特使一来便连连道贺:“卢公听闻您拿下云梦泽, 甚是欣慰, 特命在?下前来道贺, 并商议后续事宜。” 景谡靠在?椅中,只是微微颔首:“有劳卢公挂念,请坐。” 那特使并不客气,落座后便单刀直入:“景将军是爽快人, 在?下也不绕弯子了。景将军一举荡平云梦泽, 打通南下水道, 实?乃我反虞义军之大幸!卢公之意, 如?今南方局势明?朗, 正是我义军挥师南下, 建立不世之功业的大好时机。” 第61章 卢信想要打什么算盘,景谡自然?明?白,但他却装起了糊涂, “若我没记错的话?,几个月前,卢公尚在?全力攻打广陵,意在?北上, 与北方刘子穆主力争锋。何以?短短时日,战略骤变?” 其原因很简单,卢信知道,景谡也知道。 实?则为卢信争不过刘子穆。 那特使脸上的笑容顿时一僵,干笑两声,试图糊弄过去,“呃……呵呵,景将军有所不知,此一时彼一时也。广陵战事胶着?,这……这战略调整,亦是常事。卢公审时度势,认为虞朝已是病中雄狮,不日后,卢公便会亲自坐镇南阳。” 说着?,他压低了声音,”届时……孟儒一方的势力,不也在?股掌之中?” 此言一出,意图已近乎赤裸。 卢信不仅要景家军悉数归于其麾下,并且已经将孟儒一方的势力也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 “哦?卢公……想怎么做?”景谡轻笑一声,他没有明?确拒绝,只是想看?看?,卢信到底有多大的胃口,手段又有多狠。 特使见他似乎服了软,便故作推心置腹道:“卢公之意,自然?是将各方势力拧成一股麻绳,方能成其大事。待卢公驾临南阳,这兵马粮草,自然?需统一调度。景将军您重伤未愈,您麾下儿郎可编入卢公亲军主力,届时由卢公亲自指挥,必能发?挥更?大效用?。” “为避免日后……产生不必要的误会或摩擦,卢公特命在?下前来,希望提前与景将军达成共识,同心协力,共图大业。届时,卢公必不会亏待景家军诸位功臣。” 这番话?说的委婉,但意思很清楚:卢信想要景家军表态,将他们目前在?南方的影响力乃至未来可能攻占的地盘,都归附到他的统一指挥之下。 在?卢信看?来,景家军南下募兵时的粮草是他提供的,那他们招募的兵马理应归于他。 眼?下,景家军占据南方半壁江山,却掌控云梦泽这条水上走廊,其势必越发?壮大。 而此时,卢信坐稳江淮后,想要北上发?展势力,却屡屡受制于人。 若他能将景家军近十万兵马收于囊下,那才算是真正有底气向外扩张。 景谡听罢,脸上并没有明?显的表情,这让那特使以?为,景谡是真的没听明?白,还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良久,景谡才看?向他,笑着?道:“卢公雄才大略,此心此志,景某感佩。” 特使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但很快,景谡话?锋一转,故作为难道:“然?先生你也亲眼?所见,我如?今重伤未愈,起身行走尚需人搀扶,军中事务已多日未曾亲理。此刻若行那交接整编之事,非但于军心不利,恐生变故,景某亦有心无力,难以?亲自安抚将士,妥善安排,若因此生出乱子,反倒辜负了卢公一番美?意,也于抗虞大局有损。” 这一番话?让那特使听得糊涂了,“将军之意,是……” 景谡继续道:“云梦泽初定,水匪残余尚未肃清,水道布防、漕运梳理皆需处置。若此刻骤然?将矛头对上虞军主力,这万一是鹬蚌相争,两败俱伤,到时渔人得利,岂非得不偿失?” 那特使以?为他说这么多,就是在?推诿,顿时坐不住了。 “景将军!您这话?……恕在?下愚钝,越听越不明?白了!您左一个伤重,右一个局势未稳,归根结底,不就是不愿与我主卢公同心吗?!” 他猛地站起身来,颇有咄咄逼人之势:“您口口声声说怕生出乱子,辜负卢公美?意,可若是真心归附,以?卢公之威望,何乱之有?” “卢公念及旧情,派在?下好言相商,给足了将军颜面。若将军执意推三阻四,拒不奉召,那在?下回去,可真不知该如何向卢公禀报了!” “先生误会了。”景谡不急不慢说道:“不若,卢公可先派得力干将前来,熟悉南方军务,我景家军必当倾力配合,绝无二心。待局势稳定下来,再行商议兵马整合、统一调度也不迟。” 那特使还是心存狐疑,可一时也挑不出错来。 毕竟,景谡同意让卢公的人进来了。也就证明?,他们现在?还没有二心。 想到这里,特使脸上的怒色稍霁,语气也缓和了些许:“将军此言……倒也有几分?道理。若真能如?此,自是最好,在?下回去后,定会如?实?禀报卢公。” 见他已有去意,景谡却微微抬手,挽留道:“先生远道而来,车马劳顿,不如?先在?此地盘桓几日,再回去也不迟。” “不了不了!将军好意,在?下心领了!”那特使起身,拱手道:“卢公还在?等候回音,在?下需即刻启程,尽快禀明?卢公,方是正理!告辞,告辞!” 景谡见状,也不再强求,只是虚弱地点了点头,示意送客,“既然?如?此,先生慢走。” 待他走后,景谡靠在?椅背上,嘴角勾起一丝弧度。 一旁的邓桐早已按捺不住,怒气冲冲地道:“公子,您那卢信打的是什么算盘,三岁孩童都看?得出来!什么同心协力,他说得倒是好听,不过就是看?我们拿下了云梦泽,眼?红了,心黑了,想一口把我们连皮带骨吞下去!” “当年?他卢信给的那点粮草,不过是杯水车薪,我们景家军能有今日,是兄弟们一刀一枪、用?命拼杀出来的!跟他卢信有何关系?如?今见我们势力壮大了,他就想来摘桃子,天下哪有这般便宜的事!” 邓桐越说越气,因为云梦泽一事,景谡还差点丢了命,这卢信也真敢要! “这桃子,谁不想摘?”景谡轻笑一声,“但话?要说回来,当年?叔父初举义旗,势单力薄,若无卢信庇佑,也的确没有今日的景家军。” “如?今我们势力壮大,若因对方有所图谋,便全然?否认昔日恩义,甚至立刻刀兵相向,这在?道义上便先失了一着?,那我们不就成了忘恩负义之徒?” 邓桐也明?白这个道理,但总不能就这么将自己打下的势力拱手想让吧? 景谡没有多加解释,只吩咐道:“待卢信亲信到来,必以?礼相待,不可有一丝冲撞。” 闻言,邓桐也只好应声安排下去。 卢信的动作比景谡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急切。 不过半月,一支约两千人、打着?卢信旗号的队伍便抵达了江陵附近。领兵的将领名叫赵全,是卢信的妻弟,素来骄横,此次前来,名为“熟悉军务、协助防务”,实?则是抱着?接管景家军的势力而来。 按照景谡事先的严令,邓桐等人尽管心中怒火中烧,面上却丝毫不敢怠慢。 他们为赵全及其麾下众人设下接风宴,连续几日,美?酒佳肴,招待得极为周到。 即便如?此,赵全也没忘记此行初衷,见景家军上下如?此识相,他愈发?得意忘形,便向景谡提出:“如?今卢公雄踞江淮,志在?天下。这云梦泽乃是连接江淮与南方诸州的水运命脉,至关重要。卢公的意思,是为了确保粮道畅通,大军调度无误,这云梦泽的防务与水道管辖权,需由我们带来的人马接手,统一指挥。想必……将军不会有异议吧?” 此言一出,邓桐险些当场发?作。 正因云梦泽之重要,景氏才会冒险攻打水寨,怎么可能拱手相让! 然?而,景谡却答应了。 “……自当以?大局为重,那便依卢公之意。”景谡道:“我景家军,愿与卢公永结盟好,共襄义举。” 不仅邓桐等人目瞪口呆,连赵全都愣住了。他预想中至少会有一番博弈,甚至做好了退一步的打算,却没想到景谡竟如?此痛快,痛快得让人难以?置信! “将军深明?大义!卢公得知,定然?欣慰无比,从此江北江南,皆是我等天下!”赵全喜出望外。 邓桐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嘴唇翕动,却在?景谡的目光下愤然?坐了回去。 赵全立刻修书一封,将这件好事派人快马加鞭送往卢信处。 远在?江淮的卢信看?到这封密报,反复看?了几遍,眉头紧锁,随即又缓缓舒展开,对身旁谋士嗤笑道:“这个景谡,在?‘翻江蛟’水寨里,莫非真被打傻了不成?” ………… 夜色渐深。 屋内,段令闻正在?给景谡的伤处用?药,缠纱布时,他微一用?力,景谡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夫人这是要谋杀亲夫?” 段令闻顿了顿,手下的力道轻了下来,他轻哼了一声:“……我没有。” 景谡拽着?他的手,将他拉入自己怀中,轻声道:“心里不痛快,可以?直接告诉我,不要闷着?,嗯?” “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段令闻扭过头去,不想看?他。 景谡将下巴轻轻抵在?段令闻的肩窝,一听便明?白他的意思,含笑道:“可是因云梦泽一事?” “嗯。”段令闻转头看?向他,神色凝重地问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第62章 他大抵能猜到景谡心里定然?另有谋算,可如?今卢信步步紧逼,若是棋差一招,那他们这两年?来做的一切,都拱手让给卢信了。 “夫人不妨猜猜看?。”景谡还有心思玩笑。 段令闻想了一会儿,好几个猜测都被他一一否认,直到……他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孟儒?” 景谡不知可否,反而问道:“为何会想到他?” 段令闻分?析道:“倘若我们与卢信势力联合,最该坐立不安的,就是孟儒。” “那……倘若你是孟儒,你会做什么?”景谡问他。 段令闻想了想,而后回道:“离间。” 换言之,景谡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卢信,而是逼孟儒动手。今日失去的云梦泽,他日再讨回来便是。 待想通一切后,段令闻有些感慨:“为什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景谡怔了怔,唇角的弧度微微下弯,轻声道:“有些事情,我不知道。” 他可以?算计人心,可以?布局天下,却唯独不敢去想,以?后的以?后……他与段令闻之间,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嗯?什么事?”段令闻疑惑道。 景谡笑了笑,抬手捏了捏段令闻的脸颊,“我在?想啊……等将来天下太平了,你会不会嫌我无趣,然?后……就不要我了?” 段令闻被他这没头没脑的话?逗得一笑,便顺着?他的话?道:“是是是,景大将军,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回我的段家村,种几亩地,养一群鸡鸭……” “不许……”景谡忽然?打断了他,可随即,那两个字脱口而出,便收了回去,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像是商量一般:“我的意思是,段家村固然?好,可这天下……还有许多别的好去处。” 他话?音未落,手臂却忽然?穿过段令闻的膝弯,微一用?力,便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你做什么!”段令闻惊呼一声,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脖颈,随即脸色骤变,“你的伤!快放我下来!” 他挣扎着?想落地,却又怕自己乱动会更?剧烈地牵扯到对方身上的伤口,一时间僵在?景谡怀里,不敢用?力。 待被放在?床榻上后,段令闻立刻翻身坐起,也顾不得其他,伸手就去解景谡的衣带。 景谡任由他动作,配合般微微抬手,他低低笑了起来,“夫人……不必如?此着?急。长夜漫漫,我们可以?慢慢来。” 段令闻只着?急地扒开他的衣衫,见纱布没有渗出血迹来,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过了几息,他才反应过来景谡话?中的深意,耳尖瞬间飞上一抹绯红,“……谁跟你着?急,我是在?看?你的伤!” 话?音落地,景谡一手扣住他的后颈,低头便覆上了他的唇。 像是要把这几个月都弥补回来,景谡撬开他的齿关,长驱直入,纠缠吮吸,仿佛要将他所有的气息和思绪都攫取殆尽。 段令闻怕碰到景谡的伤处,便只能任由他动作。 直到景谡在?解开他的衣带…… 段令闻猛地从被搅乱的心神中惊醒,“不行!” 他一把抓住了景谡那只正在?他衣襟内作乱的手。 景谡的动作骤然?停下,他撑在?段令闻上方,微微俯下身,将额头抵在?段令闻的颈窝里,平复着?呼吸。 段令闻缓缓抬起手,轻抚着?他的脸颊,磕磕巴巴道:“你的伤……还没好。” 第46章 坦白 翌日。 有亲卫来报, 赵全在?大街上与郭韧几人起了冲突。 因赵全接手云梦泽防务的过程顺利得超乎想象,便?让他愈发志得意满, 连日来被邓桐等?人恭敬捧着,更是让他飘飘然,真以为景家军上下都?已慑于卢公威名,不敢违逆。 于是,他除了每日例行走马观花般的巡视,大部?分时间便?在?江陵城中饮酒作乐。 这日晌午。 赵全又在?酒楼寻欢作乐,几杯烈酒下肚, 只觉得浑身燥热, 心头?那股邪火蹭蹭往上冒。 就在?这时, 一个?穿着素净布裙的少女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壶新酒走了上来。她是酒楼掌柜的女儿,名叫芸娘,年?方二八, 容貌清秀, 平日里只在?后厨帮忙, 今日因店小二忙不过来, 才被父亲催促着上来送酒。 赵全的目光一下子黏在?了她身上。 芸娘刚将酒壶放在?桌上, 正?要退下, 赵全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将人硬生生往自己怀里拽。 那芸娘吓得魂飞魄散, 哭喊着想要挣脱开来。 可赵全骄狂,早已将整个?江陵视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楼下正?在?算账的掌柜听到女儿的哭喊,连滚带爬地冲上楼来。眼见女儿被赵全强行搂住,衣衫都?被扯得凌乱, 掌柜连忙上前劝阻。 然而,赵全正?兴致头?上,被这掌柜一拦,顿时勃然大怒,看也不看,抬脚狠狠踹了过去! 那掌柜被他这含怒一脚正?中胸口,额头?重重撞在?门框棱角之?上,顷刻间鲜血便?染红了半张脸。 芸娘见状,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动静惊动了酒楼内外,街上的百姓探头?张望,却敢怒不敢言。 只因赵全的亲兵们堵在?门口,面目凶悍,无人敢上前。 就在?这混乱之?际,郭韧几人恰好路过。 听到酒楼内传来的女子凄厉哭喊声,郭韧当即带人闯入。 一上楼,便?看到那触目惊心的一幕:酒楼掌柜倒在?血泊中生死不知?,少女被赵全强行禁锢在?怀中痛哭挣扎。 郭韧怒声制止:“赵全,光天化日之?下,你这是要强抢民女,行凶杀人吗?!” 赵全闻声抬头?,正?欲发作,目光落在?郭韧脸上时,脸上被打扰的不耐烦瞬间一变。 “哟……原来是一个?双儿。”他一把?推开芸娘,然后肆无忌惮地从上到下打量着郭韧。 他嘿嘿低笑?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前走了两步,几乎要贴到郭韧身上,“江陵还藏着这等?绝色。你说你,生成这副勾人的模样,怎的不早些出来,好让咱爷几人快活快活。” 他身后的亲兵发出了一阵哄笑?,显然对此习以为常。 赵全越说越放肆,伸出油腻的手,直接朝着郭韧的脸摸去。 “住手!”站在?郭韧身侧一人猛地踏前一步,手中佩剑格开了赵全的手臂,”此乃我景家军飞羽营校尉,郭韧郭校尉,岂容你如此羞辱?!” 许是赵全酒劲上头?,他哪管什么校尉,只觉心头?怒火更甚,话语越发不堪入耳,“郭校尉是吧?好啊,今天就看看,你这校尉的本事,是不是也跟在?床上一样……” 说着,赵全便?扑上前来,一把?抓住郭韧的手。 “满口污言秽语。”郭韧眸色一冷,他的手腕一翻,手指反扣住赵全的手腕。 只听“咔嚓”一声。 “啊——!!!” 赵全脸色一白,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凄厉惨嚎!他的右手手腕以一个?极其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显然是被郭韧硬生生拧断了骨头?! “你……你敢伤我?!给我上!宰了这个?贱人!”赵全嘶声力竭地吼道。 他身后几人见状,纷纷怒吼着拔刀冲了上来! 一时间,酒楼二楼刀光剑影,直到巡城的士兵听到动静,才出手制止了双方的打斗。 帅府上。 “公子,那赵全在?外面吵着要见您。”亲卫禀报道。 景谡含笑?道:“就说我旧伤未愈,刚歇下,让他明日再来。” “是!” “对了,郭韧在?城中伤人,按军纪,应如何责罚?”景谡又问道。 亲卫回禀道:“回公子,按军纪,当众斗殴、致人伤残者,应重责三十军棍,羁押候审。” 段令闻在?一旁欲言又止,他将事情的始末都?听得一清二楚,这件事本就是那赵全的错,为何要责罚郭韧? 片刻,景谡抬眸道:“郭韧维护百姓,事出有因,然当街动武,终是违了军纪。三十军棍……便?免了。” 景谡继续道:“但惩戒不可废。传令下去,校尉郭韧约束部?下不力,罚俸一个?月,将其补偿给那酒楼掌柜。” 亲卫立刻领悟,抱拳道:“是!” 待亲卫退下后,段令闻才迟疑开口:“我们如此忍让,那赵全岂不是得寸进尺?” 景谡道:“他若是收敛起来,反而让我难办。” 段令闻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以他对郭韧的了解,今日受的奇耻大辱,他虽不会和别人说,但心里肯定不高兴。 于是,他买了壶酒,去军营中找郭韧。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将天边染成一片赤金,校场上大部?分士兵已经结束操练,三三两两地散去。 唯独校场一角,还有一个?身影在?动。 第63章 是郭韧。 他没有穿戴甲胄,只着一身单薄的黑色劲装,身形腾挪闪转,手中长剑带着一股凌厉无匹的狠劲,仿佛面前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敌。 “咻——!”长剑狠狠扎进用作靶子的草人胸口,力道之?大,竟将整个?草人带得向后飞起,草屑纷飞。 段令闻在?一旁看着,身旁一个?人影忽然靠近。 “他都?练了一下午了。”阿侬一脸愤愤不平说道:“将军居然还罚他俸禄,这要是我,我得将那赵全砍成臊子!” 段令闻沉默片刻,才道:“这件事……有些复杂。” 阿侬不理解,他只知?道,那赵全带来的人将这搅得鸡犬不宁。 段令闻朝他道:“阿侬,你先回去吧。” “我不走,郭韧他看着不爱说话,平时也不怎么搭理人,但他肯定会偷偷哭鼻子!”阿侬煞有其事道。 闻言,段令闻一诧,他和郭韧一同训练过不少时日,也没见过他流过眼泪。 阿侬将手搭在?他的肩上,将头?压弯,低声道:“前几天,我看到他躲在?角落里,偷偷擦眼泪呢……” “我没有哭。”郭韧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背后传来。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郭韧已经停下了操练,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们。 阿侬轻咳一声,连连摆手,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我什么都?没说……” “那天……只是沙子进了眼睛。”郭韧破天荒地解释道,但他的眼神却撇了开来,很显然,他说的不是真话。 段令闻没有追问,只上前一步,说道:“练了这么久,也累了吧,要一起喝点酒吗?” “我要!”阿侬应道。 见郭韧犹豫不决,阿侬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肩,朗声道:“走吧走吧。” 三人便?寻了一处喝酒的地。 几碗酒下肚,气氛渐渐活络起来。阿侬本就是个?藏不住话的,酒意上头?,话匣子更是关不住。他开始天南地北地胡侃,最?后,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绕回到了赵全身上。 “……那赵全算个?什么东西!”阿侬猛地一拍大腿,碗里的酒都?溅出来些,他满脸通红,眼眶也有些发红,声音带上了几分怒气,“仗着是卢信的舅子,就敢……就敢那么作践人!我们郭校尉是什么人?能在?万军丛中杀出一条血路,他赵全能吗!我看是连提鞋都?不配!” 他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还敢满嘴喷粪!要是我在?场……我马上冲上去,剁了他的狗爪子!” 郭韧一直沉默地听着,偶尔喝一口酒。见阿侬越说越不像话,声音也越来越大,便?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酒碗,“行了,吵死了。” 他知?道阿侬是在?为他抱不平,但他今日的怒气也发泄得差不多了。 若是阿侬的话传了出去,只会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阿侬被夺了酒碗,愣了一下,随即像个?小孩子一样瘪了瘪嘴,嘟囔道:“我没醉……” 说着,脑袋一歪,直接靠在?郭韧的肩膀上,没过几息,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竟是醉得睡过去了。 郭韧身体微微一僵,但到底是没有推开阿侬,只是任由他靠着。 段令闻帮忙将阿侬扶回去休息,离开前,他看了看郭韧,低声道:“麻烦你今晚照顾一下阿侬了。” “嗯。”郭韧轻轻颔首。 段令闻又道:“今日的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说的是赵全。 郭韧知?道,心照不宣地点了点头?,“多谢。” 段令闻想了想,还是提醒道:“那人心思不正?,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你……要小心一点。” 郭韧神色微怔,冷硬的面色稍稍软了下来,“嗯……” 在?段令闻转身离开之?际,郭韧忽然开口:“段令闻。” “嗯?” 郭韧张了张口,到嘴的话怎么也没说出来,只僵硬道:“没事。” 段令闻扬唇微微一笑?,“那我先走了。” 他今日陪两人喝了不少酒,差点都?忘了时辰。走出军营时,恰好迎面撞上一个?人。 “哎哟!”那人揉了揉发疼的肩膀,但很快,便?要转身离去。 段令闻虽然喝了酒,但还是认出了他,“陈焕……” 陈焕脚步一顿,他转过头?来,嘿嘿笑?了笑?,“是你啊,刚才没认出来。” 见他挎着一个?包袱,段令闻面露疑色,“你这是要去哪?” “呃……”陈焕愣了半晌,而后道:“没、没……我没想走,就是晚上吃得撑了些,负重出来走动走动。” 他斜睨着看段令闻的脸色,见他似乎动作有些呆滞,鼻尖又嗅到了一丝酒气,才意识到段令闻可能是喝了酒。 早知?他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赶紧溜之?大吉好了。 眼下这个?形式,已经不是他能预测得到的了。当初他背弃卢信,想跟着景谡打天下,结果,景谡压根就用不上他。 现?在?好了,卢信要来接管这边,要是发现?了他,以卢信的脾气,肯定不会轻易饶了他。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陈焕动作很快,连夜收拾包袱准备离开。只是好巧不巧,撞见了段令闻。 段令闻“哦”了一声,便?准备离开。 陈焕想了一通,还是觉得先走为妙,等?局势明朗了再回来。 于是,他刻意朝段令闻问道:“是这样的……前几天,我爹给我托了一个?梦,说有个?远方表亲在?信陵那边,你说……我该不该去探望一下?” “若那是你的亲人,那自然是要去的。”段令闻认真回道。 陈焕心头?大石落地,几乎要喜形于色,他试探道:“那我走了?” 段令闻郑重点头?,嘱咐道:“一路小心。” 闻言,陈焕哪里还敢耽搁。他匆匆抱拳,道了声“保重”,随即转身,几乎是脚不点地地扎进了夜色里。 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不见。 段令闻站在?原地,望着陈焕消失的方向,晚风吹散了些许酒意,他静静地站了片刻,旋即转身离开,朝帅府的方向回去。 回到府中。 酒劲上来,段令闻有些疲困,打了个?哈欠,便?睡了过去。 景谡回房时,便?见他半躺在?榻上,身上的薄被都?快掉在?地上。他走上前去,刚想要叫醒他,却见他眉头?紧蹙,额间沁出薄汗来。 “闻闻。”景谡轻轻拍了拍他。 段令闻动了动,却没有醒。景谡便?替他轻轻擦去额头?的汗。 恰在?这时,段令闻忽然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待看清眼前人的身影后,才开口道:“景谡……” “做噩梦了?”景谡坐下来,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背,果然,连后背也是一身冷汗。 段令闻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应该……算不上噩梦吧。 只是,这样的梦,总会让他醒来时,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思忖良久,段令闻抬头?看向景谡,缓缓开口:“我梦到你了,这些时日,我总会梦到有关你的事情。” 经过云梦泽一事,段令闻觉得,在?生死面前,一切都?是小事。 他被那些奇怪的梦境困扰了很久,前段时间,他甚至想睡得少一些,就不会做梦了。可显然,那并?没有什么用。 “是不是,我对你很不好?”景谡轻声问道。 段令闻道:“你……很过分。” 景谡心头?一紧,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 段令闻又继续道,声音有些委屈:“你弄得我很疼……还不肯停下,真的很过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也能感知?到疼痛。 景谡一愣,这是在?说他前世?床事上……很差? ----------------------- 作者有话说:喝了酒,什么虎狼之词都能说得出来[狗头叼玫瑰] 第47章 侍弄 月轮挂上檐角, 落下满院清辉。 房间内。 段令闻半倚在?榻上,目光有些迷蒙地看着眼前的?人。酒意未散的?大脑慢了半拍, 耳尖泛起一层绯红,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后知后觉道:“我刚才是乱说的?。” 重点不是这个…… 但景谡的?脑海中只剩下段令闻说的?那几句话。 的?确,上一世,在?床笫之事上,他似乎很少温柔过……那时的?他,仗着段令闻对他的?喜欢, 理所应当地占有他的?身子。每每结束后, 床上的?人几乎累得半昏了过去, 却从未有过一句怨词。 景谡俯身,将一只膝盖缓缓抵在?他双腿之间,欺身靠近。 他伸出?手?,轻抚着段令闻的?脸颊, 力?道不重, 却足以让他无?法移开视线。两人的?呼吸交缠, 距离近得鼻尖相贴。 第64章 段令闻酒醒了几分, 迷蒙的?眼中透出?一丝无?措, 他刚才没收住口, 当着景谡的?面说他床笫之事差劲,现在?他不会是生气了吧? 他是说梦中的?景谡,不是说他…… 景谡缓声开口:“是我的?错……” “我……我没有怪你。”段令闻有些着急地解释, “我说的?是梦里,不是你……不对,是你!嗯……这些不重要?。” 他越说声音越小,好?像越描越黑了。 景谡没有再追问, 他微微偏过头,极轻、极缓地碰了碰段令闻的?唇角。 一触即分。 “景谡……”段令闻轻唤他的?名字,他垂下了眼帘,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说服自己一般,轻声道:“反正,梦里都?是假的?,是吗?” 在?听到段令闻问出?这一句话时,景谡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翻涌的?情绪有片刻的?沉寂了下来,倘若他真的?说出?了上一世的?事情,段令闻真的?不会怪他吗? 怎么可能呢? 段令闻恨他…… “嗯。”景谡应道,声音与?平日一样,听不出?一丝异样,“梦里都?是假的?。” 他在?欺骗段令闻,也是在?欺骗自己。 他重复道:“梦里都?是假的?……” 话音落地,他缓缓低下头,犹如试探一般,沁凉的?唇瓣轻触了一下段令闻的?唇角。 段令闻眼睫微颤,似是怔住,而后轻轻闭上了眼,顺从地微微仰头,双臂无?意识地攀上了景谡的?脖颈,迎合了上去。 唇齿交缠,轻柔的?舔舐、轻吮。景谡的?动作渐渐变得急切,他撬开齿关,攫取着段令闻的?气息。他的?指尖探入段令闻微敞的?衣襟。 “唔……”段令闻从唇间溢出?一声模糊的?轻吟,他抓住了景谡的?手?,微微移开了唇,尚未平复呼吸,便开口道:“不行?……你的?伤……” “我知道。” 话落,景谡便再一次覆上了他的?唇,指尖顺着衣襟落在?他的?心口下,轻轻揉捻起来。 只轻触间,段令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微颤,一股酥麻感迅速蔓延至全身。 景谡的?唇缓缓下移,转而含住了他的?耳垂,或轻或重地轻吮啃噬着,湿热的?气息扑在?他的?后颈。 很快,段令闻便彻底软了腰身,身体朝景谡怀中靠近,他的?呼吸愈发?急促,脖颈处渐渐染上情动的?绯红。 他……起了反应。 他半推着景谡,又像是渴求一般,浑身难受起来。 景谡安抚般含上他的?唇,而后又渐渐往下,轻吮着他的?喉结、锁骨、小腹…… 段令闻身体猛地一僵,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他已是衣衫半解,而景谡却还衣冠整齐。他望着景谡半跪着,将头埋了下去。 极致的?冲击下,段令闻脑袋一片空白。他仰着头,脆弱的?喉结上下滚动,破碎的?喘息声不断溢出?。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景谡是头一回这么做。他怕弄疼了段令闻,便刻意收着。 很快,段令闻只觉得身子一软,似那春风中的?柳枝,不堪承受般微微弯出?了一道弧。一股无?形的?力?攫住了他,让他足尖收紧,心神俱荡,仿佛全部的?知觉都?被一根无?形的?弦牵引着,系于一处。他想?要?退开,可浑身发?软,连推开景谡的?力?气也没有。 最终,在?一阵无?法抑制的?痉挛中,段令闻再也控制不住,他的?眼前一片空白,只剩下耳边景谡几声轻咳。 景谡将他的?衣裳拢好?。 段令闻终于缓过神来,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景谡的?唇角时,他脸上“轰”地涌上热意,连忙起身让景谡漱口,又取过一旁的?帕子擦了擦他的?唇角。 “你怎么可以……这样。”段令闻撇开了脸,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景谡轻声问道:“那……你喜不喜欢?” 段令闻耳根通红,装作听不见,只含糊地轻哼了一声。 然而,景谡坐在?一旁,一下下轻吻着他汗湿的鬓角,又问道:“不舒服吗?” 段令闻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闷声道:“……出?汗了,热。” 景谡低低地应了一声,他起身唤人准备热水。 雾气氤氲。 段令闻浸入温热的?水中,舒适地喟叹一声,整个人软软地靠在?桶壁上,余韵上来后,他的?眼皮沉重地耷拉着,似乎又要?睡去。 景谡在?浴桶外,取过一旁的?布巾,沿着他的?肩胛缓慢地揉按着。段令闻身体微微前倾,景谡便顺势调整动作,沿着脊沟向下推擦着,水珠随着他的?动作从布巾边缘渗出?,沿着背脊蜿蜒滑落,没入水下。 在?他的?腰背下方,有几处浅白色的?痕迹,是在?云梦泽中受的?伤,还留下了浅淡的?伤疤。 似乎是感知到了一丝酥痒,段令闻便将身体往后倾靠,将后脑勺抵在?景谡的?肩颈处,“痒……” “嗯。”景谡应了一声,旋即又替他推擦前面的?身子。从脖颈、锁骨,再慢慢往下,轻缓地揉擦着。 段令闻似乎很喜欢这种温柔的?侍弄,喉咙里发?出?几声哼唧,身体更加放松地倚靠着身后的?人,甚至无?意识地用脸颊蹭了蹭景谡的?颈侧。 待到段令闻全身都?清爽了,景谡才将布巾放下,随即将人从水中抱了出?来。 段令闻迷迷糊糊地轻哼了一声,带着一身温热的?水汽落入景谡怀中,本能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将湿漉漉的?脑袋埋进他肩头。 景谡将人放到一旁的?小榻上,穿好?衣裳,再细致地擦干他的?头发?。 简单地洗漱后,景谡才抱人回到房间。 此时,段令闻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景谡半倚在?身侧,透过屋内的?烛光,静静望着他的?睡颜。 就这样不知看了多久,他才缓缓躺下,将人轻轻揽入怀中。他微微俯身,靠近段令闻的?耳畔,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混杂着一丝祈求:“闻闻……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知道自己卑劣。 卑劣到甚至无?法坦然面对自己前世所做的?事情。 睡梦中的?段令闻模糊地应了一声,含混不清,甚至算不上一个明?确的?答复。 明?知道这回应毫无?意义,明?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明?知道这是镜花水月,景谡的?嘴角还是无?法自控地向上扬起。 他微微俯身,在?段令闻的?额头落下一吻,随即二人相拥而眠。 次日一早。 晨光未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喧哗打?破了宁静。 “景谡!你给?我出?来!”赵全暴怒的?吼声从前厅传来,带着一行?铁甲浩浩荡荡闯入帅府。 府中亲卫见状,纷纷拔刀相向,怒目而视。 一时间,剑拔弩张。 景谡闻声而出?,眉宇间带着一丝被打?扰清梦的?倦意,“何事如此喧哗?” “何事?!”赵全双目赤红,像是愤怒到了极点,“你看看!我派去云梦泽巡防的?一支小队,昨夜在?芦苇荡遭遇伏击,几乎全军覆没!侥幸逃回来的?弟兄亲眼所见,动手?的?就是你们景家军的?人!” 这不得不让他猜想?,是因为昨日与?景家军起了冲突,他们马上就报复回来。 他一把揪过身边一个手?臂缠着染血布带的?士兵,厉声道:“你!把你看到的?,当着他的?面,再说一遍!” 那士兵脸色惨白,眼神惊恐,哆哆嗦嗦地开口:“回、回将军……昨夜我们按例巡防,行?至黑水荡附近,突然冲出?几十个黑衣蒙面人,下手?狠辣,专挑要?害……小的?当时晕了过去,才侥幸逃过一劫,待醒来时,远远地便看见了景家军的?人。” 赵全死死盯着景谡,咬牙切齿:“景谡!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何话说?我的?人不能白死!你必须给?我、给?卢公一个交代!” 景谡缓声道:“你说我军中之人行?凶,可曾缴获半块军牌?可曾拾得一枚箭镞?” 他的?视线转向那名伤兵,“你说看见景家军的?人,是看见他们举着火把在?收殓尸体,还是看见他们提着滴血的?刀站在?尸堆旁?” 伤兵被他问得浑身一抖,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将士殒命,确实令人痛心。”景谡看向赵全,缓缓道:“不过,此事蹊跷甚多。景某必定?查明?真相,给?卢公一个交代。” 赵全冷笑一声,“你最好?说到做到,若是查不出?个所以然,或者想?随便找几个替死鬼糊弄过去……那就别怪我直接禀明?卢公,请他来主?持公道!” 说完,他猛地一挥手?臂,拂袖离去,“我们走!” 第65章 这一番话下来,周围景氏亲兵眉头紧蹙,他以为他是谁啊。 一亲卫上前道:“公子,这分明?是栽赃陷害!我们……” 景谡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叫邓桐来。” “是!” 不多时,邓桐匆匆赶来,他的?衣衫还沾着晨间的?露水,一进来,他便躬身禀报:“公子料事如神,他们果然动手?了。” 景谡吩咐道:“先将他们暂时关押起来。” 邓桐点头应和,面色稍有犹豫,“那赵全那边……” “自然是要?做足表面功夫。”景谡轻轻笑了笑,又继续道:“还有,近日江陵城内似乎不太平,多了些偷鸡摸狗之辈,扰得百姓不安。” “传令下去,即日起加强城中巡防,尤其?是各坊市、客栈、酒楼等人流繁杂之处,凡有形迹可疑,一律严加盘查。” 邓桐心领神会,“是!” 几日后,江陵城内的?一间雅楼。 赵全正左拥右抱,与?几名歌姬调笑饮酒,几杯黄酒下肚,已是满面红光,早将前几日的?冲突和憋闷抛在?了脑后。 正当他搂着一名歌姬,要?她口对口喂酒时,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一名亲兵神色慌张地闯了进来。 “将军,不好?了!” 赵全的?好?兴致被打?断,满脸不悦,怒道:“慌什么!天塌下来了?!” 那亲兵喘着粗气,急忙回禀:“咱们……咱们有好?几个弟兄,在?城南的?赌坊和酒铺里,被景家军巡防的?人给?扣下了!” “什么?”赵全眉头紧蹙,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景谡他敢扣我的?人?” 亲兵咽了口唾沫,小声道:“他们说……说咱们的?弟兄在?赌坊闹事。” “真是欺人太甚!”赵全气得一脚踹翻了眼前的?案几,杯盘碗盏哗啦啦碎了一地,几个歌姬吓得尖叫着缩到角落。 亲兵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现在?……现在?怎么办?” 赵全怒气冲冲地来到帅府门前,不等守卫通传,赵全便一把推开拦路的?侍卫,径直闯了进去。 “景谡,你什么意思?!” 景谡闻声转过头,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微微抬手?,好?整以暇地请他坐下来再谈,“将军何出?此言?” 赵全见状,心头火猛地窜了起来,他强压下那股怒气,随即转身质问:“前几日,云梦泽一事,景将军查得如何了?” “此事复杂,已经追踪到一些线索,这才加强城防。”景谡说得有理有据,巡防的?人并不是刻意针对赵全的?人,只是恰好?碰到他们在?闹事。 赵全却冷哼一声,脸上的?横肉抽动了一下,硬是挤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第48章 兵符 江淮, 卢信府邸。 夜深。 看着赵全派人加急送来的?密信,卢信的?眉头紧锁起来。 信上, 赵全言辞激烈,控诉景谡阳奉阴违,表面对他们毕恭毕敬,实则暗地里伺机报复。先前答应会交接兵权政务,现在却以各种借口拖延,迟迟不肯交出关键的?兵马名册与?户册,其心可疑, 定心怀不轨! 卢信对景谡的?行为一时捉摸不透起来。 若说景谡有异心, 可他之前分明?痛快地交出了云梦泽这块肥肉, 主动示好,表明?姿态,怎么看都是个识时务的?。 莫非,他反悔了? “夫君, 为何?事如此烦心?” 一道婉柔的?声音传来, 是他最宠爱的?妾室赵氏, 赵全的?姐姐。 卢信心中正烦躁, 但?美人在怀, 温香软玉, 还是让他紧绷的?神色缓和了些许。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密信随意?搁在案几上,伸手揽住了赵氏的?腰肢。 “无事, 一些军务琐事罢了,说了你也跟着忧心。” 赵氏柔声道:“妾身一介妇人,不懂这些军国大事。只是……阿全是妾身的?亲弟弟,他的?性子您是知道的?, 虽然急躁了些,但?对您却是忠心不二。昨日他传回来的?家书,妾身看得?心头直疼,谁不知道他是您派去的?人,可在江陵竟还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您可得?替阿全做主啊。” 卢信的?神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虽说如此,但?此事不应操之过急,“你让他收敛些。” 闻言,赵氏一下子不乐意?了。 她?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带上了几分怨怼:“想当年,他们势单力薄,如同?丧家之犬,若不是您仁厚,给了他们立足之地,哪有他们的?今日?阿全说得?没错,如今啊,他们势力壮大了,做什么都推三?阻四,分明?就是心怀不轨。” 见卢信不说话,赵氏从?他怀中直起身来,眼神幽怨,“您让阿全收敛一些,他自然听话。可……可妾身怕的?不是阿全受委屈,怕的?是有些人,心大了,可就收不回来了。” 卢信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他之前愿意?给景谡时间,是建立在景谡的?识时务上。可若这识时务本身就是伪装,这拖延是在为反叛做准备…… 半个月后。 江陵,帅府内。 “公子,卢信又增派了两万兵马,朝江陵这边赶来。”邓桐面色有些担忧,“这是震慑……还是施压?” “就两万啊……”景谡眉梢微挑,似是有些遗憾:“少是少了些,不过,聊胜于无。” 邓桐一怔,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城外大军压境,公子竟还嫌对方来得?不够多?? 景谡抬眸,吩咐道:“邓桐,你立刻去办三?件事。” “其一,将牢里那几人放了,让他们回去通风报信。” “其二,派人到荥阳散布消息,就说卢信雄才?大略,此番行动是与?景家军协力抗敌,欲整合江南江北之力,共讨不臣,以成就一统天下的?功业。” “其三?,传令下去,这几日,在江陵城内,尽可能地顺着赵全等人。” 邓桐顿悟,可他但?心,这南阳已?成了他们景家军的?腹地,这万一卢信的?人不敢深入呢? 除非…… 邓桐猛地抬头,问道:“公子您要?以身试险?!” 只有景谡在卢信的?人手中,他们才?有可能深入南阳,可一旦事有变故,卢信突然翻起脸来,那是得?不偿失。 “卢信生性多?疑,我若不给他吃一颗定心丸,他又怎么放松警惕?”景谡太了解卢信的?为人了,“我随军同?行,有人质在手,他们才?会相信,我等是真心归附。” “可是公子,这太险了!”邓桐急道:“万一……” 景谡打断了他,“没有万一。” 邓桐知他意?欲已?决,便只能应声退下。 不日后,卢信的?部下钱凌,率两万兵马即将抵达江陵。旌旗招展,营寨连绵,兵甲森然。 在这紧张的?气?氛下,景谡身为景家军主帅,竟还有闲心陪夫人游山玩水。 江陵的?仲夏,城外山头上,夏木葱茏,凉风习习。 景谡与?段令闻并辔而行,马蹄声落,山间清风吹拂而来,带来了别样的?闲适。 行至一处视野开阔的?坡顶,两人勒马停下。 眼前豁然开朗。 映入眼帘的?,是那偌大无垠的?云梦泽,烟波浩渺,极目望去,水天一色,苍茫无际。 俯瞰之下,才?真切感受到云梦泽之浩荡,难怪各方势力对此虎视眈眈。 他们曾在此浴血奋战,才?将这片水域从水匪手中夺回,如今,就这么让给了卢信,可他还不满足。 段令闻望着远方,不由地出了神。 “在想什么?”景谡问他。 段令闻走到一旁平坦的山坡坐下,望着天际落日熔金,缓缓开口:“我在想……若是没有这些纷争,日子就像现在这般,看看山,看看水,一日一日平静地过下去,该有多?好。” “待天下太平,再无战事纷扰,我日日陪你看这样的?日落。你想去江南泛舟,想去塞北纵马,想去何?处,我们便去何?处。”景谡在他身旁坐下。 段令闻轻声问道:“那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 “嗯,你说。” “此行南阳,我陪你。” 话落,景谡几乎脱口而出的?“好”字,停在了嘴边。他沉默了片刻,便转移了话题,“江陵……更需要?你。” 他不是在找借口,而是,景谡只能将江陵交给段令闻。 一旦他随卢信大军前往南阳,江陵这边,赵全必然肆无忌惮起来,到时苦的?是这方的?百姓。 而段令闻,是唯一可代替景谡掌控大局的?人。 段令闻明?白他的?意?思,可他怎么可能不担心。 云梦泽水寨中那次,景谡差点就死在了那里。如今他旧伤未愈,又要?只身深入虎狼之穴。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段令闻问道。 景谡安抚道:“此次前往,我自有周全准备,而且叔父那边也会接应,不必担心。我向你保证,一定尽快回来。” 第66章 良久。 “好。”段令闻才?抬起头,缓缓吐出几个字来,他望向景谡深邃的?眼眸,沉声道:“我留在江陵,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说罢,他微微仰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景谡的?脸颊上。 景谡的?身形微滞,而后唇角不由地轻轻扬起,他长?臂一揽,将人紧紧拥入怀中,低声应道:“嗯。” 第二天。 卢信的?部下钱凌,率两万大军抵达江陵,景谡亲自出城相迎。 钱凌端坐于高头大马之上,见景谡如此姿态,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并未下马,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他直言道:“本将奉卢公之命,特来接管江陵城防。” 景谡暂且应下,随即邀几人来府上详谈。 帅府上,景谡 “我景家军主力在南郡、南阳几地,粮草军械、兵户册籍皆已?在南阳整理封存。叔父日前来信,言明?万事俱备,只待卢公移驾,共商伐虞大计。” “将军深明?大义,钱某佩服。”钱凌缓缓开口,话锋却是一转,“不过,卢公既派钱某来了江陵,这江陵的?防务交接,仍是首要?。南阳之事,待江陵事了,再议不迟。” 景谡闻言,眉头微蹙。 “莫非是有什么难处?”钱凌的?脸色冷了下来,他微微直起身子,周身气?息骤然变得?沉凝。果然卢公所料没错,景氏叔侄看似真心归附,实则心里一万个不愿意?。 景谡面色不悦起来,“景某一直以为,卢公志在天下,非是目光短浅之辈。” 闻言,钱凌神色一愕,他朝着江淮方向微微拱手,“自然如此。” 景谡站起身来,指向云梦泽的?方向,“云梦泽,控扼水道,连接东西,其战略地位,将军不会不知道吧?我景家军已?将此咽喉要?地拱手奉上,还不足以见诚意?吗。” “卢公本意?,不就是整合我景家军主力,以图伐虞?” “景某敢问,卢公遣将军此行而来,莫非只是为了江陵这一隅之地?还是说,时至今日,卢公仍怀疑我等归附之心?” 景谡神色愤懑,语气?也重了起来:“若是如此,岂非是寒了我十万景家军的?心?!” 钱凌被景谡这连珠炮似的?反问砸得?心头一震,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身来,“景将军!言重了!言重了!” “卢公对将军,对景家军上下,绝对是信之不疑,绝无猜忌之心!”钱凌一口咬定,随即朝着江淮方向再次郑重拱手,“卢公雄才?大略,志在扫平虞乱,安定天下,此行派钱某前来,正是为了与?将军合兵,共襄义举!” 见景谡脸色依旧,钱凌快步走到景谡面前,语气?诚恳:“将军息怒,千万息怒!是钱某愚钝,未能深刻领会卢公与?将军的?宏图远略,拘泥于一时一地之得?失,险些误了大事!” 他略一沉吟,继续道:“这样,钱某即刻修书一封,禀明?卢公,请卢公定夺……” “我看还是不必了。”景谡淡淡道:“既然卢公……志在于此,我景家军即刻退出江陵,全军退守南阳便是。” 也就是说,景家军只让地不让兵。 说罢,他便对着邓桐吩咐道:“传令下去,全军整备,三?日后,撤回南阳。” 这一下,钱凌彻底慌了神! 景谡若真带着大军退回南阳,那卢信不仅得?不到南阳的?一兵一卒、一粮一草,反而会背上一个“器量狭小”的?骂名。 “将军不可!万万不可啊!”钱凌再也顾不得?姿态,“此事皆是我误解了上意?,与?卢公无关!卢公对将军倚重甚深,岂会只着眼于江陵这一弹丸之地?” 他忽地扇了自己一下,似懊悔道:“瞧我这记性,我记起来了,卢公之意?正与?将军您不谋而合啊!” 身旁一副将见状,连忙附和道:“正是!临行前卢公特意?嘱咐,江陵不过暂驻之地,真正的?要?务是与?景家军主力会师。” 看着二人的?神色,景谡的?脸色才?稍稍松动,“原来如此,原是我险些误会了卢公。” 他轻叹一声,“当年我与?叔父得?卢公仗义收容,给予立足之地,这份知遇之恩,我叔侄二人从?未有一日敢忘。这两年来,我们南下募兵,扩军备战,为的?便是将来能助卢公成就大业。” 钱凌见他情真意?切,不禁动容,“将军忠心,钱某定当如实禀报卢公!” 于是,二人商定,三?日后,钱凌率两万大军随景谡入南阳。 从?帅府出来后,钱凌身旁的?副将脸上带着疑虑,压低声音道:“将军,方才?那小子所言,听起来是情真意?切……可末将总觉得?有些不踏实。之前赵全数次传信,都说景家军阳奉阴违,恐有异心。我们这就随他去南阳,是不是……太冒险了些?末将以为,还是小心为上。” 钱凌闻言,嗤笑一声,脸上满是不屑,“赵全?哼,他的?话你也当真?” 他讥讽道:“那赵全是个什么货色,你我还不知道?仗着是卢公的?舅兄,在丹阳作威作福也就罢了,来了别人的?地盘,也不收敛些,恐怕是将景谡得?罪狠了,景谡稍微给他些脸色看,他便觉得?人家有异心。” “更何?况,此行景谡亲自随我军出行,想必景巡也不敢轻举妄动。”钱凌的?眼神锐利了几分。 副将听了,觉得?似乎有理,但?仍有顾虑:“可南阳毕竟是他们的?地盘……” 钱凌撇了他一眼,斥他目光短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是!”副将见钱凌主意?已?定,不敢再劝,抱拳领命。 ………… 大军出行前一晚。 段令闻坐在榻旁,离开前最后一次替他换药。 景谡身上一些浅淡的?伤口已?经愈合,只剩下几道仍带着血痂的?深色伤疤。段令闻缓缓伸出手,指尖抹了药膏,悬在那些伤痕上方,轻轻落下。 忽地,一滴泪水砸到景谡的?腰腹。 温热的?水珠让景谡微微一怔。他抬手,轻轻揩去段令闻脸上的?泪水。 “怎么哭了?” 段令闻摇头,“不知道……” 或许是他长?久未愈的?伤,又或许是即将的?离别,段令闻说不清道不明?。 景谡伸手搂住他的?腰肢,将他抱在怀中,他细细地擦拭着怀中人湿意?的?眼角,带着无限的?温柔与?缱绻。 段令闻望着他,他环住景谡的?脖颈,而后倾身笨拙地吻了上去。 他少有主动的?时候,且两人数月未曾欢好。景谡自然是难以抑制,他反客为主般扣住怀中人的?后颈,加深了这个吻。气?息交融,温度攀升,他下意?识就想将人压在身下。 然而,段令闻却抬手抵住了他的?胸膛,声音带着尚未平复的?喘息:“你的?伤还没好……” 景谡的?动作猛地顿住,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沙哑:“那……你来动,好不好?嗯?” 他的?手引导着段令闻动作,解开他的?衣带,旋即将身体向后靠了靠。 段令闻伏在他的?怀中,脚趾微微蜷缩,喉间溢出几声模糊的?轻吟,身体却僵持着,不敢轻易动弹。像是从?万丈高处坠向无底的?深渊,他强撑着,试图悬停于崖璧,但?湿滑的?壁身没有着力点,只得?脱力般一寸寸地向下沉沦。 景谡眉头微蹙,他微微直起身子,想让怀中人放松一些,却恰好撞了个满怀。 段令闻紧咬着唇,唇间泄出一声呜咽。像是无法承受,他原本抵在景谡肩头的?手指猛地收紧,又强迫自己缓缓松开。 那紧绷的?指节一根根舒展,又重新搭回他的?肩颈。 月色正浓,在院中洒下一地清辉。 窗外夜风拂过,枝叶微动,暗影摇曳。 翌日。 段令闻醒了过来,他本以为今日去送别一下,可他睁开眼时,景谡早已?经离开了。 他心头有些空落,起身时,忽然发现手中攥着一样物什。 他缓缓摊开手,只见一枚玄黑色的?令牌静静躺在他的?手心里,令牌只有半个手掌大小,暗纹复杂。 那是景家军的?兵符。 第49章 心计 景谡随大军离开江陵后, 一直憋着口气的赵全,顿时觉得身心畅怡, 整个人越发狂妄起来。 这日午后,江陵城中大街。 “让开!都?给我让开!”赵全的人粗暴地推开街上?的行人,引得一片鸡飞狗跳,怨声?载道。 赵全大摇大摆走?在街上?,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他来到?一处酒楼,一屁股坐下,开口道:“来几壶上?好的女儿?红来!” 酒楼掌柜的一脸愁容, 点头哈腰道:“几位爷, 小店的酒水已经空了。” 赵全闻言, 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猛地一拍桌子,“怎么,把老子当老子是三岁小孩,好糊弄不成?没有酒你开什么酒楼?” 第67章 掌柜的吓得脸色惨白, 连忙解释道:“小人不敢欺瞒啊!实在是……实在是没钱酿新酒了……” 原本用来做买卖的酒水都?被赵全的人拿了去, 他们又不给钱, 掌柜的心头叫苦连天?啊。 见整个酒楼都?空了, 赵全呸了一声?, 一脚踹开那掌柜的, 便?要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赵全忽地又想?起,“怎么不见你女儿?, 是叫……叫芸娘是吧?” “回?爷的话,她、她回?娘家去了。”掌柜的颤颤巍巍回?道。 赵全眯起眼睛,怀疑道:“该不会是躲着老子吧?" 掌柜的连忙跪下,“不敢不敢, 小女真是前日就回?娘家探亲去了……” 赵全冷哼一声?,一脚踹向酒柜的格架,摆着的几坛空酒瓮应声?倒地,碎片飞溅。他这才像是泄了愤,朝地上?啐了一口,带着人扬长而去。 直到?那伙人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掌柜才瘫软在地,用袖子不停擦拭额头的冷汗。他看着满屋的碎木破瓷,想?到?藏在后院地窖里?仅剩的几坛救命酒,忍不住老泪纵横。 这日子何时是个头啊。 出了酒楼,赵全一脸戾色,见周遭的人对他避之不及,他脸色越来越差。 行至街角,一个蜷缩在墙根的瞎眼乞丐听?到?脚步声?,颤巍巍地伸出枯瘦的手,轻轻碰到?了赵全的衣摆,“行行好,行行好,赏口吃的吧.……” 赵全本就怒气未消,此?时被一乞丐碰到?了衣角,更是火上?浇油。他勃然大怒,一脚将乞丐踹翻:“瞎了你的狗眼!” 那乞丐从地上?摸索着起来,蒙着白翳的双眼无神地睁着。 赵全撇眼一看,竟还真是个瞎子。他双手抱在胸前,笑着道:“老瞎子,想?不想?吃一顿肉饭?” “想?、想?!”那乞丐哆哆嗦嗦感激道:“多谢爷!多谢爷!” 赵全乐呵呵道:“学三声?狗叫,叫得好听?了,爷赏你碗肉汤。” 那乞丐闻言,脸色的感激之色骤然僵住,他紧抿着唇,没有出声?。 “怎么?不肯叫?” 人群中有人怒骂了一声?:“仗势欺人,真是禽兽不如!” 好巧不巧,这句话被赵全听?见了。他目光狠厉地扫过周遭,“刚才,谁在说话?站出来!” 周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赵全一把拽过一个惊慌未定的男子,质问道:“是你?” “不、不是,不是我……”那人连连摆手。 赵全哪管是不是这个人,只觉被拂了面子,他吩咐道:“给我打,打到?他肯说实话为止!” “爷饶命!真不是小人说的啊!” 那人吓得魂飞魄散,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求饶。可话音未落,便?被人拳脚相加,剧痛让他在地上?痛苦地翻滚。 周围百姓不忍地别过脸去,却无一人敢上?前阻拦。 幸而,快要将人打死?之际,一队巡防的景家军疾步赶来,为首的队正厉声?喝道:“住手!” 赵全斜眼撇去,冷笑道:“管人也敢管到?老子头上?了?” 队正强压怒气,拱手道:“依军纪律法,当街殴打百姓,杖五十不等。” 赵全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朝那队正走?去,缓缓说道:“你再说一次,什么法?” “依我景家军的军纪律法,当街殴打百姓,杖五十不等!”那队正也是个倔脾气的,他朗声?重述,唾沫星子喷到?赵全的脸上?。 赵全抹了把脸,脸色狰狞得吓人。他猛地抽出腰间?短剑,直朝那队正腹中捅去。 许是那队正也没想?到?,赵全敢当街杀人,他躲避不及,锋利的短剑瞬间?没入队正腹部,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 围观百姓惊吓得连连后退,人群骚动?起来。 身旁之人连忙拔剑,怒不可遏地看着这一行人。 赵全却猖狂大笑,他抽出短剑,朝周遭之人道:“在这江陵城里,老子就是王法!” 队正捂住腹部的血窟窿,艰难道:“快……快去禀报……” 话音未落,他已支撑不住倒在地上。 忽地,街道转角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是一队景家军的士兵赶了过来,为首者是段令闻。 看见眼前这一惨象,段令闻当即下令,“将肇事者全部抓起来。” “你可看清,我是谁?”赵全有恃无恐道。 景谡离开江陵前,还派人特意跟他说,江陵就交给他了。现在整个江陵,都?是他说了算,这驻扎在此?地的兵,也归他管。 只是景谡那小子走?得急,倒是忘记将兵符交给他了。 段令闻回?道:“赵全,赵将军。” “知道就好。”赵全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挥退段令闻身后的士兵,“你们都?退下吧,这里?没你们的事。” 然而,那些士兵无一人听?他的命令。 赵全眉头紧蹙,“都?聋了吗?让你们退下!” 周遭的气氛顿时凝滞了下来,无人出声?。 “拿下。”段令闻一声?命令,身后士兵将赵全等人团团围住,有反抗者,就直接将他们绑了起来。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段令闻,“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抓我的人!” 段令闻微微扬起下颌,示意将赵全也抓起来。 一旁的郭韧见状,唇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旋即揉了揉手腕,便?朝着赵全走?去。 “谁敢动?我!”赵全暴喝一声?,他抬起那染血的剑,将剑尖直指段令闻,“待我禀明卢公……” 话音未落,郭韧一个箭步上?前,猛地扣住赵全的手腕,狠力一拧,在他吃痛松手的瞬间?,右腿膝盖往上?一顶,狠狠撞在他的侧腰软肋上?。 赵全惊痛交加,想?怒骂一声?,却又被狠踢了好几脚。几下重击,几乎让他散了架,痛得连叫骂都?堵在了喉咙里?。 郭韧动?作行云流水,毫不拖沓,利落地将其?双臂拧到?身后,用粗糙的麻绳一圈紧过一圈地捆绑起来,最后狠狠打了个死?结。 “你……你们敢……”赵全喘着粗气,试图挽回?最后一丝颜面。 段令闻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吩咐道:“带走?。” “是!” “好!好得很!”赵全嘶声?咆哮,朝着段令闻啐了一声?,“真当自己是个东西了?啊?!你们景家军让一个双儿?管事?” “招一群贱奴来充数,是留着在营里?解闷儿?,还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了?上?了战场怕不是要夹着屁股迎敌!你们这些下贱胚子,在床上?把主子伺候舒服,才是你们的本分!也配穿着这身皮,也配来拿我?!我呸!” “放开我!我姐夫不会饶了你们的!” 极尽恶毒的辱骂在长街上?回?荡,这番言辞污秽不堪,不仅是在攻击段令闻和郭韧,更是将整个景家军的尊严都?踩在了脚下。 未等段令闻发话,一名士兵毫不犹豫,扯下一块汗巾,狠狠塞进了赵全不断喷吐着污言秽语的嘴里?。 “唔……唔!”赵全只能恶狠狠地盯着段令闻。 段令闻缓缓转过身,终于正眼看向赵全。类似这种辱骂的话,他从前听?得也不少,他还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 周遭百姓噤若寒蝉。 段令闻缓声?开口:“景家军驻守江陵,护的是城中每一个安分守己的百姓。军法如山,不庇凶顽,亦不容诋毁。赵全虽然不是我景家军之人,但在江陵城中,当众殴打百姓,按律法杖责五十,另有辱及袍泽,动?摇军心之嫌,加刑三十,即刻羁押至东市,当众行刑!” 前后加起来杖打八十,哪怕一个身体?健朗的壮汉也未必承受得住。 赵全瞪大了眼睛,“唔!唔!” 东市刑场。 消息很快便?传了开来,东市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这些人大多人都?被赵全或是他底下的人欺凌过。 行刑之人高声?宣读完赵全等人的罪状,随着一声?令下,手臂粗细的军棍重重落下。 “打!打得好!”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很快便?有人附和。 “活该!” “报应!” 群情逐渐激愤。 与此?同时,刑场外?围。 赵全底下的人听?闻主子被当众行刑,顿时聚了几百来人,装备整齐地冲进刑场。 然而,他们甚至没能靠近,便?被景家军的人围住。 赵全身边的谋士试图以卢公之威名,来劝段令闻手下留情,莫伤了双方的和气。 段令闻只道是以军纪行事。 那谋士又道:“赵将军的姐姐是卢公的宠妾,若他出了事,卢公或将出兵江陵,届时……恐一发不可收拾。” 此?话更像是威胁。 闻声?,段令闻转头看向他,淡淡道:“景家军依法行事,杖的是触犯律法、辱及军伍的狂徒,与是谁的姻亲,并无干系。卢公若因此?便?挥师相向,是将私情置于公义之上?,视军法如无物。此?事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卢公?各路诸侯又会作何想?法?” 第68章 那谋士被他这一番义正辞严说得面色青白交错,他深吸一口气,不满道:“在下斗胆建言,此?事关系重大,绝非寻常军务,应当暂缓行刑,速速禀报景将军,待他回?来再行定夺!” “景谡离城前,已将江陵防务交由于我,军令如山,我有权处置危害百姓之徒。”段令闻面色不变。 “你不过是一个双儿?,你懂什么?!”那谋士已是气急败坏,口不择言,“你今日将事情做绝,来日必祸及整个景家军,速速停手,速速停手!” 段令闻看向他,眸光已泛起冷意,“先生这是……在危言耸听??” 那谋士对上?他的异瞳,不觉间?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一时间?没有说出一个字来。 段令闻不再看他,只微微侧首,吩咐道:“请先生下去休息。” 就在他被士兵一左一右架住胳膊时,才如梦初醒般挣扎起来,他死?死?盯着段令闻的眼睛,嘶声?喊道:“妖瞳……妖瞳祸水!这是不祥之兆!景谡竟让一个生着妖瞳的双儿?执掌江陵,尔等追随这等不祥之人,必遭天?谴!江陵要大祸临头了!” 段令闻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多少年了,还是这些说词。 片刻后,段令闻略抬了下颌,迎着天?光,微微眯起眼。 刑场上?,棍杖击打身体?的声?音闷重地传来,一声?接着一声?。 八十军棍,一棍不少。 另一边。 景谡随钱凌的两万大军朝南阳进发,眼看就要到?达南阳地界,一斥候惊慌来报:“报——将军!前方三里?处官道遭山体?塌方,泥土、巨石与断木阻塞,人马难以通行!” 钱凌闻言,眉头紧蹙。 官道被阻,大军停滞不前,若是有人凭险设伏,后果不堪设想?。 “将军稍安。”景谡解释道:“看这泥地湿润,应是前些日子暴雨所致。既然天?公不作美,我等便?以人力为之。将军有两万之众,粮草器械充足,不如暂时停驻此?地,集中人力,一举将此?路打通?” 钱凌的副将对景谡疑心极重,他越是这么说,便?越让人觉得,这其?中必有猫腻。 “将军,若大军停滞于此?,空耗粮草,恐延误军机!”副将提醒道:“况且这山体?既已塌方一次,土石松动?,谁能保证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若我军在开路时再遭崩塌,后果不堪设想?!末将以为,当另寻他路为上?!” 周围几位将领也纷纷点头附和。 眼看就要到?南阳了,若此?时出了岔子,他们谁也担当不起。 景谡没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他们辩驳。 “好了!”钱凌摆了摆手,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可行的路径。 几人打开舆图查看,只见还有一条路也可通向南阳,可那条路也是通往荥阳的必经之路。 荥阳是孟儒的地盘,他们两万大军浩浩荡荡闯入荥阳,虽说是借道,可也难保孟儒不会多想?。 主将钱凌眉头紧锁,一时难以决断。 最终,他的目光缓缓转向了景谡,开口问道:“钱某听?闻,去年虞兵进军荥阳时,势头凶猛,是景将军率部与孟儒等人联手,方才合力将其?击退?” 景谡故作不明,“将军为何有此?一问?” “说到?底,孟儒等人和我们都?一样,都?是反虞苛政、同举义旗的盟友,更何况,去年荥阳危急,景将军您曾率兵驰援,总该有些旧情所在。”钱凌分析道:“不如这样,将军您尽快修书一封,请孟儒行个方便?,以免引发不必要的误会。” 景谡闻言,却面露难色,“贸然借道,若他心生猜忌,以为我军假途灭虢,反而弄巧成拙。依我看,不如稳妥起见,全力疏通官道为好。” 钱凌身旁一位年轻副将按捺不住,抱拳洪声?道:“景将军所虑固然有理!但末将以为,天?下义军,既同举反虞大旗,迟早都?要联合起来,共抗虞军主力!若因猜忌而畏首畏尾,岂不寒了其?他义军同道的心?” 在他看来,这天?下纷乱,虞朝无道,能挺身而出、共举义旗的,哪一个不是心怀天?下的血性豪杰?既是同道,便?该肝胆相照! 天?下义士早就该联合起来,共同抗虞。 景谡缓缓看向了他,在卢信麾下的一众将领中,这个人的眼神是少有的血气方刚。 看着这个人,景谡不由地想?起了前世的自己,那时,他投身于卢信麾下,看着各地烽烟四起,诸侯并立,心里?也曾疑惑,同为反抗苛政,为何不早些联合起来,反而要各自为战,甚至彼此?猜忌? 战场中的明枪暗箭或许能躲,但盟友间?的背叛却难防。 或许昨日还是把酒言欢的盟友,明日便?会因利益而拔刀相向,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景谡不由地摇头轻笑,这般血性本是好的,可惜,在这乱世洪流中,这些人往往最先被吞噬。 “大义当前,还望将军以大局为重,莫要再犹豫,尽早修书与孟儒陈明利害,方是上?策。”钱凌催促道。 景谡闻言,故作妥协道:“既然如此?,那便?依将军所言。” 他命人取来纸笔,说明借道之由,写完后,还将书信交由给钱凌过目一遍。 如此?,才派人快马加鞭赶至荥阳。 与此?同时,两万大军改道荥阳,又在荥阳边境驻足半日,待信使传回?消息,钱凌才放宽了心。 一路上?,他们连孟儒底下的边境防军也没见到?,钱凌虽有疑惑,却更愿将这理解为孟儒信守承诺、给予方便?的明证。 看来孟儒也是个痛快人。 大军很快行到?一处谷地,这里?地形险恶,是兵家埋伏的最佳地形。 两侧是陡峭的山崖,如同被巨斧劈开,高耸入云。峡谷入口极为狭窄,仅容五骑并行,谷内道路蜿蜒曲折,且光线晦暗。 钱凌勒住马缰,望着那幽深的谷口,眉头紧锁,心头那股不安感越来越重。 这地方,太静了,静得反常,静得可怕。 钱凌眉头越皱越紧,终于忍不住低声?道:“这谷地险恶……虽说孟儒已应允借道,但终究是他人地盘,我心难安啊。” “大军初入荥阳地界,总该谨慎些。”景谡道:“不如我带一队亲卫先行,前去探探路。” 钱凌闻言,眉头舒缓,“那便?有劳将军了。” 第50章 相欺 景谡率一队兵马先行探路。 邓桐与?之并肩而行, 碍于?身后还?有钱凌的人马紧跟着,他不能将话说得太明, 只隐晦道?:“此地若设下埋伏,恐……首尾难顾。” 也就是说,倘若孟儒在这险谷中设伏,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景家军这几百来人。 景谡微微抬,看?向天际。此时,黑云渐渐笼罩,天色昏瞑, 恐怕要下大雨了。 他轻轻夹了夹马腹, 下令加快前进。 就在大军进入峡谷深处时, 两侧陡峭的山崖之上,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紧盯着下方的人。 忽然,起风了。 一个身着轻甲的先锋将压低了身子,朝着一旁的主将孟侃禀报道?:“将军, 都准备好了, 此次定要他们有来无回!” 孟侃, 孟儒的族弟, 此次伏击的主将。 他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钱凌、景谡等人上, 他微微抬手?, 命令道?:“动手?!” 随着一声令下,两边山崖上的厮杀声冲天而起,无数巨石滚木被伏兵从中间推下山崖, 将大军一分为二,使得首尾不能相顾。 钱凌骇然回首,见后路被堵死,前方被黑压压的大军堵截, 后方的一万多士卒被隔开。 他们被人埋伏了! “这是怎么回事?!”钱凌又惊又怒,策马冲到景谡身边。 “孟儒此人狡诈无比,恐怕是临时反悔,欲在此地将我等尽数歼灭!”景谡脸色凝重,他看?向钱凌,沉声道?:“大敌当前,纠结缘由已无意?义!唯有合力向前,拼死杀出一条血路,方能有一线生机!” 钱凌心神大乱,看?着前方隘口处涌出的孟儒主力军队,又回头望了一眼被阻断的退路和无法?驰援的后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轻信了孟儒。 他更想不通的是,他们与?孟儒井水不犯河水,为何会在此地伏击他们? “杀——!” 孟儒大军厮杀着冲了上来,钱凌根本没时间去想,这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时间,刀光剑影,血气弥漫。 钱凌挥剑格开一支刺来的长矛,反手?将一名敌兵劈落马下,朝上方怒吼道?:“孟儒!你这背信弃义的无耻小人!为何出尔反尔?!我大军依约借道?,你为何设伏袭击!!” 他那饱含愤怒的咆哮穿透了厮杀声,传到了山崖之上。 主将孟侃正观察着战局,听?到这声怒吼,他眉头不由地皱了起来。他侧头看?向身旁的副将,问道?:“他在胡言乱语些什么?谁要借道??” 第69章 那副将同样一脸茫然,摇头道?:“末将不知!从未听?主公提起过有何借道?之约!” 下方的钱凌无可奈何,只能大骂他们是一群无耻之徒。 孟侃只道?他在扰乱我方军心,便下令道?:“凡取敌将首级者,赏百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原本就占据地利、以逸待劳的孟儒部士卒,攻势越发狂猛。 “将军!我等护您冲出去!”钱凌的几名亲信部将围拢过来。 “不!”钱凌猛地一挥手?臂,悲愤道?:“大军被困,我身为主将,岂能独自?逃生?若如此苟活,我还?有何颜面去见卢公!” 孟儒行径,真是欺人太甚! 钱凌指向汹涌而来的敌军,嘶吼道?:“众将士!随我杀敌!” 唯有死战,方有生路。 谁也不想平白无故死在这里,在主将的勇猛作战下,被围的前军士气回拢,与?孟儒的主力军展开了殊死搏斗。 一时间,狭长的山道?上血肉横飞,战斗惨烈至极。 而身后被阻断的士兵,因失去统一指挥,群龙无首,在一阵厮杀的冲击下,军心涣散,四下奔逃。 混战中,景谡因旧伤未愈,躲避不及,又添新伤。 所幸,只是几道?轻伤。 大部分火力集中在奋战的钱凌等人身上。 一场激战下来,山道?上遍布尸身。 钱凌身先士卒,却不幸被数名不要命的敌军围攻,身中数创,血染战袍,最终力竭,被一杆长枪捅穿胸膛,壮烈战死! 孟侃在高处望见钱凌战死,心中大喜,当即以为胜券在握。 恰在此时,山风渐急,很?快,豆大的雨点?一滴一滴落下。 没多久,大雨倾盆而下,瞬间模糊了双方的视线。脚下土地泥泞,双方交战变得艰难。 就在这混乱之际,一道?身影,一把举起钱凌的将旗。 此人,正是邓桐。 他的声音穿透雨幕和喊杀声,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幸存将士的耳中:“众将士听?令!随我等为将军报仇!” “为将军报仇!” 孟侃一方占据了地利,却漏算了天时,雨幕之下,稍不留神便被一剑抹了脖子。 哪怕此时主将钱凌已死,其部下死伤惨重,但残兵在一声声厮杀中,已渐渐有了突围之势。 此次埋伏,孟侃带了一万兵马,按理?说,在如此大的地利下,足以将他们围困致死。只是没想到,一场大雨,让他们出现了转机。 然而,最让孟侃没想到的是,后方接到探马急报,有将近数千景家军的士兵朝这边赶来。 “这……这怎么可能?!”孟侃眉头紧蹙,景家军的人怎么会知道?他们会在此地埋伏,又怎么如此及时赶来? 怎么会如此之巧? 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将军,眼下之势……当如何是好?”副将问道?。 孟侃咬了咬牙,“撤!” ………… 大雨停歇,军帐中。 “你又胡来!”景巡又急又怒,“上次水寨那次,你还?没吃够教训吗?” 在他得知景谡又要以身犯险,想要阻止时,已经?来不及了。 那种天堑地形,若是天时地利,哪怕以八百敌一万,也是绰绰有余。 “叔父。”景谡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丝笑意?,“战场之中,哪有万全之策。战机稍纵即逝,侄儿?这是不得已才兵行险着。” 景巡冷哼一声,显然是气得不轻。 景谡继续道?:“叔父,眼下要尽快将钱凌残部聚集起来,以为主将报仇为由,率大军一举攻下荥阳。” “此事我自?有主张。”景巡早已命人做好了准备,只不过是缺一个合适的时机,“孟儒背信弃义,伏杀友军,这个理?由,足够了。” 他看?向景谡,声音决断:“但此行,由我亲自?挂帅,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府里养伤!” 景谡见状,只好连声点?头。 九月底。 这场攻伐之战落下帷幕,孟儒兵败,率残部北逃,投奔北方的刘子穆。 至此,景家军吞并西南几方势力,兵力已达十五万之众。 而江淮的卢信白白损失了两万兵马,此时,他总算是看?出了景谡的狼子野心,他根本就没有归附之心! 被杖打得半残的赵全回来后,涕泪横流,添油加醋地大骂景谡、段令闻等人卑鄙无耻,就连云梦泽的管辖权也被景家军夺了回去。 此时的卢信,再?无他法?。 与?景巡叔侄撕破脸?可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底气与?之一战。 退,已无退路;进,亦无力进击。 最终,卢信决定固守江淮,划江而治,偏安一隅,自?立为王,号称江淮王。 南阳,铁匠铺。 一阵阵打铁声,震得人耳发麻。 铁匠抡着铁锤,聚精会神地在打铁,见门口光线一暗,铁匠抬头望去,只见一道?挺拔身影缓步走了进来。 他认了出来,是三个月前来找他铸剑之人。 “我来取剑。” 此人,正是景谡。 ………… 十月的江陵,天气渐冷。 段令闻如往常一般巡视着城防,望着城外枯黄的远山,他的思绪却渐渐飞远。 自?景谡离开江陵,已经?有四个多月了。 景谡这一走,段令闻每日都在担心他的安危,直到半个多月前,南阳传来捷报,他才放下心来。 忽地,一阵马蹄声从城下传来。 段令闻猛地回神,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朝城下望去,眸间尚未漾开的喜悦暗淡了下来。只是一个寻常的商队途径而过。 秋风吹来,带来一丝丝冷意?。 段令闻默默地收回了目光,而后转身回府。 天气一冷,他脸上的血色就不大好。 府中,小福已经?熬好了温补的药,就等着他回来喝。结果这一等,就是大半天。 小福又去后院,将药液热了热,才端了上来,“夫人,这药熬了好几个时辰,您快趁热喝了吧。” “嗯。”段令闻点?了点?头,他蹙着眉头,沉默了片刻后,终是端起了药碗。 这药好像没什么用…… 不过,他还?是忍着苦,将汤药一口一口吞咽而下,熟悉的苦涩味道?在喉间弥漫开来。 小福将蜜枣拿了过来,而后端着空碗退下。 段令闻看?着一旁的蜜枣,手?刚伸过去,又放了回去。 许是喝多了汤药,他倒是没觉得多苦了。 段令闻垂眸看?向自?己?平坦的小腹,不觉间发起了呆。大夫说,他并非完全不可能育有子嗣,只是,这个希望好像渺茫了些。 夜里。 烛火昏暗,段令闻独自?躺在床榻上,裹着锦被,辗转反侧。渐渐地,他身体蜷缩起来,意?识渐渐模糊,沉入梦乡。 一道?光影散去。 是那熟悉而陌生的房间。 他曾无数次梦见,他在这个房间中写下了一封遗书。 但这一次,他只是静静地坐在窗台旁,看?着窗外的树叶发呆。 忽然,一双手?从身后将他搂住。 他恍然回过神来,像是意?识到是谁,他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而倔强地看?向窗外。 “这几天,你都想清楚了吗?” 是景谡的声音。 “我……想回家……”他的喉咙有些干哑,像是好久没有说过话了。 沉默……无尽的沉默。 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颌,强迫他转过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景谡的面容,他眉头蹙起,眼神微冷,“不许。” 话音落地,景谡便俯身覆上了他的唇。像是带着惩罚的意?味,攻城略地,不容他退缩。唇齿交缠间,带着一丝铁锈般的腥甜气息弥漫开来。 景谡咬破了他的唇,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怔了片刻,旋即动作变得轻柔了起来。 “不……”他推开了景谡。 喘息未定间,景谡一把攥着他的手?腕,将他压到床榻上。 他低声惊呼一声,身体陷进被褥里,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用手?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而景谡并未注意?,他再?次将唇覆了上来,像是要挑起他的情欲,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怜惜的温柔,与?方才的强势判若两人。 “不要……”他偏头躲开,一只手?抵在景谡的胸膛上,将他推开了一丝缝隙。 景谡眸光一暗,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扣在床头之中。 双手?被紧扣,一股惊慌感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抬眸望向景谡,哑声道?:“不行……景谡,不要……” 景谡扯开他左眼上的布巾,轻柔的吻落在他的眼角上,“上次……已经?是两个月前了,这一次,我轻点?,嗯?” ……骗人的。 第70章 腹中传来隐秘的痛意?,让他彻底慌了神,几乎用尽全力将身上的景谡推开。 景谡猝不及防,被推得向后一仰,神色明显一愣。紧接着,他的神色被近乎暴戾的占有欲取代,仿佛要将他拆吃入腹一般,紧密相贴,让他再?无退离的余地。 “不要……” 他的声音被吞没,只余破碎的呜咽声。 滚烫的泪水从眼角落下,他有些颤抖地捂上胀痛的小腹。 景谡看?见了,便从后面将他抱在怀中,而后,缓慢而不容抗拒地强行将他占有。 与?此同时,景谡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上,让他更加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 隔着薄薄的腹壁,他似乎能感知到脉搏的跳动,可却无法?感知……他的孩子…… 他的……孩子? 段令闻猛地从梦中惊醒,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急促地呼吸着,额发被冷汗浸湿,黏腻地贴在脸颊上。 昏暗中,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自?己?的小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梦中的胀痛。 梦中那撕心裂肺的恐慌和绝望,好像刻在了他的灵魂里,余悸未消,让他不由地浑身发冷。他慢慢蜷缩起来,将脸埋进膝盖上。 这……只是一场梦,不是吗? 可心口却像是被剜去一块似的疼痛。 怎会有如此真实的梦,他仿佛在梦中经?历着另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这一切,似乎都与?景谡有关。 景谡明明待他极好,可为何,梦中的景谡却不一样? 段令闻静坐了一夜,无论他如何去思索,却怎么也找不出一个答案。 直到天光微亮,他才闭上了眼睛。 城外,马蹄声疾。 几匹快马穿透晨雾,为首者正是日夜兼程从南阳赶回的景谡。 夜露深重,他的衣衫已经?被晨露打湿,却无暇顾及。 穿过城门,直奔府邸。 按寻常来说,这个时辰,段令闻应早就起身了,或许在庭院中练剑。 然而,并没有。 一番询问之下,才知道?,段令闻似乎才睡下不久。 景谡虽有些疑惑,但他一路风尘仆仆,便极快地洗漱了一番,又换了一身衣裳,才轻手?轻脚地踏入房间中。 房中光线朦胧,床榻上的段令闻背对着他,蜷缩着身子。 第51章 权与权 景谡解开?外袍, 动作极轻地躺下,从身后将段令闻拥入怀中?。臂弯间?的人儿?似乎是没睡好?, 眼下带着淡淡的青影,唇色浅淡。 到底是天气又冷了。 景谡无声轻叹,只?以为是秋寒侵体的缘故。他便伸出手,自然地覆上段令闻的小腹,如往常一样,轻轻揉按起来。 屋内萦绕着一种清浅宁神的香气,是他特地命人寻来的安神熏香。此时, 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涌上, 让他很快便沉入浅眠。 不知?过了多久, 怀中?的人动了一下。 段令闻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神色怔忡了片刻,混沌的思绪尚未完全清晰,身体却先一步认出了熟悉的气息。 他转过头来。 映入眼帘的, 是景谡近在咫尺的睡颜。他看着景谡, 试图想要找出梦中?那个景谡的影子?。 到底哪一个, 是真正的他? 又或者说, 到底哪一个, 才是真正的自己?…… 这些问题如同一团乱麻, 剪不断,理还乱。 日近晌午,日光融了一丝暖意。 景谡醒了过来, 连日奔波的倦意稍减,他的手下意识地往身旁一探,却摸了个空。 他抬眼望去,只?见段令闻正坐在窗边的案前, 手中?拿着一本书,他神情专注,却又好?像游离于书卷之外。 景谡起身走了过去,从身后将人圈进怀里。他俯下身,将下颌轻轻抵在段令闻的肩上,旋即微微侧头,带着分隔数月的思念,含住怀中?人的耳垂,用齿尖轻轻地啮咬了一下。 段令闻微微一颤,沉浸的思绪被打断。 “在看什么?”景谡开?口?,声音带着刚醒时的微哑,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段令闻手中?那本杂记上。 段令闻被他弄得脖颈处一阵酥麻,他缩了缩脖子?,这才缓缓开?口?:“书上说……人死后,会进入轮回转世。” “这些民间?杂本,多的是山野闲人胡编乱造,未必是真。”景谡轻声回道?,随即,他话音一顿,又道?:“……若真有轮回之说,那下一世、下下一世,无论你身在何处,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说罢,他握住段令闻的手,半开?玩笑,半含着委屈道?:“这些书,有你夫君好?看吗?” 分离数月,思念早已深入骨髓。 此刻温香在怀,景谡的呼吸不觉沉重了几分。他低下头,吻顺着段令闻的颈侧细细密密地往下落,另一只?手也不安分地探入他的衣襟。 “闻闻……”他声音暗哑,气息灼热,唇瓣在他的颈侧流连,“这些日子?,可想我了?” 段令闻脸颊绯红,呼吸凌乱。 “……想。”他声音细弱,带着微喘,却清晰可闻。不可否认的是,这几个月来,他也同样思念着景谡。 段令闻仰起头,微微侧首,恍若无声的邀约。 景谡便顺势吻上了他的唇。 “公?子?,夫人。”门外忽然传来小福的声音,“午膳已经备好?了,可要在房中?用膳?” 好?一会儿?后,屋内才传来段令闻的声音:“……拿进来吧。” “是。” 午膳过后,段令闻本应按例处理城防军务。但在景谡回来后,他便将这几个月来,对江陵和云梦泽一带的民生整顿、军防布置、以及税赋收支等要务大致说了一遍,而后,便将那枚兵符交还给景谡。 这江陵事务,起初本是景谡暂离时交由?他代管。如今他回来了,理所?应当交还给他。 景谡伸出手,掌心覆上了他的手背,连同那枚兵符一起,轻轻合握,“往后,这里的一切,依旧由?你执掌。” 现在的段令闻,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乡野村夫。 景谡此话的意思,他不可能听?不出来。 “对了,我还有一件东西送给你。”景谡收回了手,然后转身离开?了房间?。 很快,他便带着一个长条木匣子?走了进来。 段令闻怔怔问道?:“这是什么?” 景谡没有立即揭晓,只?笑着应道?:“你打开?看看。” 段令闻打开?匣子?,匣子?里面铺着玄色软缎,一柄连鞘长剑静卧其中?,剑鞘是上好?的楠木所?制。 他小心地将剑取出,入手微沉,他微微拔剑出鞘,便听?见一声清越的龙吟之声。 纵使段令闻不识名?剑,也看得出来,这是一柄上好?的剑。 “是不喜欢吗?”景谡见他迟迟不说话,心头骤然一紧。 段令闻摇了摇头。 “啊?真的不喜欢?” 要不是他亲眼所?见,景谡差点都怀疑起来,是不是这柄剑被人掉包了。这剑虽不及流传于世的名?剑,但也勉强称得上削铁如泥,所?向披靡。 “我很喜欢。”段令闻仰起头来,在景谡的唇上落下一吻。 一触即分。 他拿着剑,微微后退半步,轻声道:“谢谢你,景谡。” 梦中?发生的事情,不应迁怒到现实中?的景谡身上,他会努力去寻找一个答案……无论这个结果,是好?是坏。 ………… 又是一年腊月冬寒。 长安,白雪皑皑,覆盖了朱墙碧瓦。 皇宫内,传来靡靡丝竹之音。 大殿之内,暖融酒香。舞姬身着轻纱,水袖翻飞,身姿曼妙。宴席上,公?卿大臣们推杯换盏,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一片欢声笑语,仿佛四海升平,盛世永固之象。 当今天子?高坐在龙椅上,坐在皇帝身旁的,不是后宫妃子?,而是当朝太师——辛貂。 辛貂身形肥硕,像一堆松弛无力的肉山堆叠在座椅里。不过才不惑之年,脸上却已老态横生,眼袋浮肿下垂,眼周乌黑青白。 他的座椅,乃是一张紫檀蟠蛟椅,椅背甚至比天子?的龙椅还要高上几分。 群臣恭贺敬酒时,也是先小心翼翼地朝拜太师辛貂,才敢望向龙椅上的皇帝。这地位孰轻孰重,一眼便知?。 就在这一派祥和之下。 忽地,一位身着旧袍的霜发老臣踉跄着出列,重重跪倒在地,声音悲怆道?:“陛下!近年来灾荒连连,流民百万,易子?而食!各地叛军已据半壁江山,虎视眈眈!朝廷若再不发兵征剿,我大虞……危矣啊!” 话音落地,群臣鸦雀无声,目光惊恐地望向座上的太师辛貂,旋即又迅速低下,不敢与之对视。 满朝文武,谁不知?太师是什么样的人? 就在一个月前,一位御史不过是在私宴上,随口?感?慨了一句:“太师府中?仆役,如今在外行走,气焰也未免太过了些。” 第71章 言语间?并无半分指摘辛太师本人之意。可这话,不知?怎的就传到了辛貂耳中?。 第二日,那位御史便被随便安了个罪名?,被拿下诏狱,当夜就“畏罪自尽”,人头落地。 如今,朝中?以辛貂为首的权臣当道?,辛貂说一句四海升平,便无人胆敢说半个“乱”字。 这位老臣不知?得罪辛貂的下场吗? 自然不是。 他是三朝老臣,从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位极人臣,再到如今这行将就木的老朽,他亲眼看着曾经强盛的王朝,在两代昏庸无能的君主手中?,一步步走上末路。 此刻,王朝的命脉已是悬在尖刀之上,群臣的沉默,是对江山社稷最?大的背叛! 辛貂面色不悦,“于太傅这是老糊涂了。” 说罢,他微微抬手,便有两个侍卫朝殿中?跪伏的于太傅逼近。 “陛下!您睁开?眼睛看看这天下吧!”他字字泣血,声嘶力竭:“如今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是叛军蜂起,社稷倾颓!” 侍卫已将他架了起来,龙椅上的皇帝却是一脸惊恐,目光甚至是有些惊骇地打量着身旁面色铁青的辛太师。 太傅望向低头缩颈的朝臣,痛心疾首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们……你们怎能为了保全自己?,与这窃国?蠹虫同流合污,弃江山社稷安危于不顾!你们可对得起天下黎民百姓?!” “老臣无能,不能替陛下扫清奸佞,唯有一死,以血明志!望陛下……行人君之责,勿负江山社稷……” 话音落地,那太傅便猛地转身,朝一旁的石柱一头撞去。 “砰——!” 一声闷响,血光迸溅。 霎时间?,整个大殿内一片死寂。 有人撇开?了眼,心头重叹,不忍目睹;有人只?当是死了个无关?要紧之人,更是暗自斥责他扰了今日宴席之雅兴。 在一众武将中?,一位面容刚毅的将军缓缓站起身来。 此人名?为卓青,一生戎马。二十七岁时便因抗击蛮夷有功,被先帝封为武安公?,风头无两。如今已经快二十年过去,他一个有着赫赫战功的公?侯却处处受制于人。 看着以死明志的老臣,他悲愤交加,却也不得不忍。 在满殿死寂、无人敢言之时,卓青开?口?道?:“陛下,于太傅乃三朝元老,一生忠勤体国?,辅佐三代君王,功在社稷!今日虽言语或有冲撞,然其心可悯,其志可哀!臣恳请陛下念在太傅数十年鞠躬尽瘁、一生忠烈,全其身后哀荣,以慰忠魂,亦显陛下仁德。” 或许是鲜血刺穿了皇帝被酒色麻痹的心神,他罕见的直接应下:“武安公?所?言有理,于太傅……毕竟劳苦功高,便依卿所?言,务必……务必风光厚葬,以示朕之仁德!” 这话说完,大殿内一片诡异的寂静。 皇帝自己?也愣住了,仿佛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便猛地转过头,目光惶恐地看向了身旁的辛貂。 辛貂那细长的眼缝下,掠过一丝不悦。 但皇帝的话已经出口?,他自然不能当众驳回天子?之言。 他没有说话,便是同意。 卓青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悲凉更甚。他低下头,沉声道?:“谢陛下隆恩。” 乐声再起,群臣继续推杯换盏,仿佛方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 作者有话说:“析骸而爨” 出自《左传.宣公十五年》。 春秋时期,楚庄王因宋国杀了他的使臣,于是出兵攻打宋国,将宋都围困了长达半年。因城中无食,百姓陷入极度困境,所以出现了“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也就是相互交换孩子来吃,将人的骸骨当柴烧。 第52章 宛城旧事 江陵城。 深冬时节, 天色总是灰蒙蒙的。 城外山头?的老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 前些日子落的细雪覆盖在枝头?上,远远看去,白茫茫一片。 寒风倦着湿意,从窗台的缝隙透进来,像是能?钻进骨头?缝里,带着湿冷的寒意,让人只想蜷在被窝里, 不愿动弹。 这样的天气, 最是催生倦意。 段令闻近来是越起?越晚, 像是被这冬日传染了懒病。他觉得这样下去,会生出?懒根,于是乎,他每天雷打不动地操练、巡防、处理军务、看书写字, 一刻也闲不下来。 这日, 在过目重新整编的军中户簿时, 段令闻忽然想起?一个人。 “陈焕吗?他已经离开好些时日了, 听说是探亲戚去了吧……”军中与他交情较好的人, 都不知他的去向。 陈焕在军中也是半个谋士的存在, 按理说,他离开前也该和景谡辞别,但那段时日景谡受了重伤。于是, 他在营中打了个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段令闻眉头?微蹙,他有些话想问陈焕,可这个时候,他却偏偏不见了踪影。 从前, 他便觉得陈焕这个人很奇怪,像是真能?未卜先知,又?好像不是…… “你怎么突然想起?他了?”景谡打断了他的思绪。 段令闻道:“只是这寒冬腊月,世道又?不太平,我……那晚喝了些酒,脑子不太清醒,他问过我,应不应去寻亲……” 这万一陈焕在寻亲路上出?了什么事?,那他……岂非是成了推了他一把的帮凶? “当初陈焕能?从一阶下囚,一跃成为卢信之义子,想必趋吉避凶的本事?还是有的,这乱世之中,能?人自有其生存之道,你不必太过担心。” 景谡将段令闻面前的簿册合上,随即走到他身后,伸手覆上他的太阳穴,轻轻揉按起?来。 段令闻便顺势闭上了眼睛,身子渐渐放松,连日来的疲惫渐渐涌上,竟有些昏昏欲睡。 “万事?有我。”景谡轻声道。 他将段令闻抱到榻上,又?轻轻为他掖好被角,而?后转身走了出?去。 书房内。 景谡召来亲卫,问及陈焕的下落。 亲卫回禀道:“陈焕他在云梦泽北边的一个村子住下了,他深居简出?,未见与任何探子往来。” 陈焕从景家军离开时,恰逢卢信有意南下吞并?景家军的势力,当时,但凡陈焕与卢信的人有任何往来,景谡都会派人杀了他。 但他却只是躲起?来了,怎么看,他都只是一个寻常的贪生怕死之徒。 景谡思忖片刻,吩咐道:“不必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了。” “是!”亲卫应声退下。 陈焕实际上并?没?有谋士的魄力,景谡将他放在身边两年,除了在一些天下大?事?上,他尚能?说出?所以然来,一旦涉及到一些细节,他便哑然无?声。于他而?言,最好就是龟缩一隅,安稳地做个寻常百姓。 处理完陈焕之事?,景谡便回了房间。 榻上,段令闻似是感到了寒意,他微微蜷缩起?了身子,半个脑袋也缩在了被子下。 景谡在他身侧躺下,将人揽入怀中。 段令闻在睡梦中感知到熟悉的气息,顺从而?又?自然地贴近他的怀中,无?意识地将脑袋在他颈侧轻轻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 景谡微微低头?,唇角含笑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亲,而?后又?在他眼角轻轻落下一吻。 段令闻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像是被人扰了清梦,但并?未醒来,只是轻哼了一声,便更深地埋进他的颈窝。 见状,景谡不再闹他,只是轻轻扣住他的手指,一根根嵌进指缝,而?后将两人交握的手轻轻按在自己?心口。 ………… 冬去春来。 校场之上,洗去了冬日的沉寂,取而?代之的是呼喝操练之声。 一封急信传来。 北方有变,近二十万虞兵,北上攻打刘子穆,主力已从上郡突入,上东、邯郸等地已相继陷落。 按理来说,虞兵北上,对他们景家军而?言,尚构不成威胁。 但刘子穆并?没?有选择与虞兵硬撼,他屯重兵于太原、巨鹿等地,以防守为主,让虞兵短时间内无?法攻破。 久攻不下,虞兵内部?起?了矛盾。 主将辛韦,也就是当朝太师辛貂的侄子,他认为既然暂攻不下,那便调转南下,攻打势力更弱的景氏叛军。但副将卓青却不这么认为,他主张一鼓作气,趁势解决近在咫尺的刘子穆,以绝后患。 辛韦认为,北方的刘子穆占据的地方势力更强,其兵力已近三十万,何不先灭南方。 但卓青早已对双方势力作了个比较,刘子穆兵马虽多,但北方常年动乱,各势力倾轧不断,其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反观南方的景家军,虽目前兵力不及,却占据江陵、南阳等富庶之地,且景家军治下严明,民心归附。 卓青并?不愿意与景家军为敌,若能?先取北方,待王朝稳固下来,或许能?通过游说,使得景氏归附。 第72章 他指着军事?舆图,对辛韦沉声道:“将军,刘子穆部?众虽多,然派系林立,胜则争功,败则互诿。我军挟大胜之威,猛攻其一点,其内部?必生龃龉,破之不难。若此时转而?南下,长途奔袭,士卒疲惫,绝非上策。” 然而?辛韦年轻气盛,一来急于建立战功以正?其名;二来他对卓青这些人心存忌惮,不愿事?事?依从其策,显得自己?无?能?。 他拂袖道:“待我扫平南方,绝了后顾之忧,再率大?军北上也不迟。” 两人争执不下,辛韦面色愈发?阴沉,他不耐烦道:“我意已决!此事?关乎重大?,我自会修书一封,将你我之见一并禀报太师,请他最终定夺。” 就在这一念之间,不日后,虞朝大?军转而?南下,下一个目标便是……宛城。 宛城位于荥阳西北,原先也是孟儒的地盘,后来,景巡吞并?孟儒一方的势力,宛城便成了景家军的囊中之物。 但从地理位置来看,荥阳的位置更加重要。 因此,景家军的大?军屯驻在荥阳,防守薄弱的宛城很快便被虞兵攻下。 攻下宛城后,辛韦居高自傲,认为景家军不堪一击,便大?肆开起?了庆功宴。 面对来势汹汹的二十万大?军,景家军除去各地守城将士,能?汇集的兵力只有十二万人左右。 以十二万敌二十万,其胜算并?不大?。 但他们的对手是辛韦。 景谡亲率景家军主力八万,屯驻在宛城二十里外的上原。上原地势平坦,两军交战,拼的是硬实力。 一开始,辛韦还听卓青的劝说,先派人查清是否有埋伏,并?未立即出?城应战。 不久后,探马回报,上原四周确无?大?规模伏兵迹象。辛韦闻言,脸上轻蔑之色更浓,当即就要下令出?兵。 卓青却再次拦阻,“……即便无?伏兵,此刻亦非出?战良机。景谡此番率军前来,锐气正?盛,且只率八万兵马,显然是早有准备。我军若贸然出?战,纵然兵力占优,也必是一场惨烈消耗。” “景谡八万大?军屯于城外,粮草消耗巨大?,求战不得,士气必然逐渐懈怠低落。待其师老兵疲,锐气尽失,或粮草不继欲退兵之时,我军再以精锐出?城追击,必可大?获全胜!” 卓青的策略,核心在于一个“稳”字。 对于如今的虞朝来说,每一战都至关重要。 辛韦听着,也觉得刚拿下宛城,不急于一时,便勉强听了他的意见:“也罢,那便依你所言,暂不出?战。” 然而?,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宛城外传来震天的鼓噪声。 几个景家军的军士在城外高声辱骂,历数虞朝朝廷腐败,太师辛貂专权误国,尤其是对虞兵主将——辛韦。 嘲笑他是绣花枕头?,不知能?不能?拿起?一把剑。 更是直接点名卓青,言语间带着惋惜,称其“空有将才,却明珠暗投,屈居于无?能?小儿之下,还要忍气吞声”,字字句句,都在挑拨离间。 这些辱骂之声,从早到晚,轮番上阵,声音洪亮,足以让城头?大?部?分守军听得清清楚楚。 不用三天,辛韦便按捺不住了。 卓青深知,这是景谡的激将法,但辛韦显然是受了那些话的影响,对他冷眼相看,再不愿听他一字一句。 辛韦才是主将,他卓青纵使有千方百计,也无?法阻拦他的一意孤行。 “我手握雄兵近二十万,兵力是景谡两倍有余,正?该以泰山压顶之势,一举歼灭其主力!岂能?做那缩头?乌龟,徒惹天下人笑话!”辛韦怒火中烧,果断下令出?兵迎战。 两军交战,景家军这边稍作抵抗,便佯装不支,向后撤退。 辛韦见景家军一触即溃,心中狂喜,更加确信对方是兵力不足、外强中干。他挥剑大?喝:“贼军已败!全军追击!擒杀景谡者,赏万金,封万户侯!” 虞军士气一时大?振,争先恐后地向前追击,阵型在追击中逐渐拉长、散乱。 卓青见景军败退有序,沿途丢弃的辎重也颇有蹊跷,急忙派人禀告辛韦:“大?将军!敌军败退恐是有诈,谨防埋伏!” 然而?杀红了眼的辛韦哪里听得进去,他斥责传令兵:“休得乱我军心!再敢胡言乱语,军法处置!” 就在虞军主力尽数涌入上原时,刹那间,战鼓声如雷鸣般从两侧山丘后响起?。 早已埋伏多时的景家军精锐四万,如神?兵天降,从左、右两翼猛然杀出?。在秦凤至的带领下,一支骑兵精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朝着辛韦所在的中军而?去。 这支景家骑兵突击战力极强,目标明确,不顾一切地撕开中军外围的防御,剑指帅旗之下的辛韦。 辛韦正?做着阵前斩将夺旗的美梦,忽见一支凶神?恶煞的骑兵直奔自己?而?来,他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刚才的万丈豪情瞬间湮灭。 “快!快挡住他们!”他惊慌失措,仓皇调转马头?,向着宛城方向狼狈逃窜。 主帅临阵脱逃,原本就因遇伏而?惊慌失措的士兵,战意崩溃。 卓青得知辛韦逃窜后,从喉间发?出?一声短促的气音,那声音像是在笑,听得周围亲兵心头?一颤。 他万万没?想到,辛韦能?做出?不顾全军死活、只顾自己?逃命的丑事?。 他劝辛韦暂时不要出?城应战,辛韦不听;他劝辛韦注意埋伏,辛韦仍不听;哪怕景家军的确埋伏于此,他们二十万兵力,就算是正?面应战,也有八成胜利的把握。 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辛韦竟然被一支偏师惊吓得逃了。 朝廷将二十万将士的性命,托付于这等贪生怕死、毫无?担当的废物手中。 何其荒谬,何其可悲! 卓青仰天长叹,悲愤不已。他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为保全尽可能?多的兵力,他只得收拢残部?,且战且退,艰难地回退宛城。 经此上原一役,虞兵士气崩溃。 退守宛城的卓青,手中兵力已捉襟见肘,下一步面对的必是景谡的围城猛攻。 上原之败后,辛韦将吃了败仗的缘由?推到卓青身上,若早些出?战,景家军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在上原埋伏,他们兵多将广,本来就该主动出?击。 卓青怒而?拍案而?起?。 辛韦见状,一时间竟被惊吓得不敢说话。 见其如此胆怯,卓青怒从心头?起?,却又?拿他无?可奈何,便拂袖而?去。 “卓将军,你别走啊!现在是要怎么办啊!”辛韦在他身后慌张地喊。 但卓青却没?理会他,辛韦身为主帅却临阵脱逃,但凡景家军在外吹鼓人心,他们士气大?崩,如何打? 不出?他所料,接下来的时日,景家军根本不急于攻城,而?是在城外大?肆宣扬主帅在战场上狼狈而?逃,甚至编成了歌谣,传入了城中,连三岁的稚童都能?跟着哼唱。 辛韦气急,下令将传谣言的人都抓起?来,当众斩杀,以儆效尤。 一时间,城中士兵人心惶惶。 更糟糕的是,景家军从后面断其粮道,城内存粮一日少过一日。但卓青没?有放弃,他重整兵力,依靠宛城坚固的城墙,一次次打退景家军的进攻。 就这样,双方僵持了几个月。 这夜,星光黯淡。卓青决定放手一搏,亲自率领一支精锐,趁夜色掩护悄然出?城,夜袭景家军大?营。 他深知,此战若胜,或可提振士气,甚至有望扭转战局,趁势夺取战略要地荥阳;若败……那便是天意如此。 夜袭出?乎意料地顺利,卓青心中燃起?一丝希望。天亮时分,他发?出?信号,进行殊死一战。 然而?……天意如此。 这些时日以来,虞兵早已消磨尽了斗志。此刻,尽管人数仍占优势,但面对养精蓄锐、士气高昂的景家军,虞兵一触即溃。 更致命的是,主将辛韦见前方战况激烈,景家军反击凶猛,贪生怕死的本性再次暴露,竟在亲兵护卫下,又?一次掉头?逃跑。 这下,虞兵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意志,霎时间,兵败如山倒。 卓青身陷重围,目睹此情此景,心中一片悲凉。他奋力砍杀,浑身浴血,但败局已定。 无?奈,无?奈。 最终,卓青力战不降,自刎殉国。 景谡感其忠烈,命人厚葬之。 逃回宛城的辛韦,根本无?力组织反击。他只命令士兵拼死守城,自己?却趁着混乱,带着亲信偷偷打开另一侧城门,仓皇逃命去了。 剩下的守军或降或逃,宛城很快被攻破。 城内遍地尸骸,断壁残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 段令闻站在一片狼藉中,望着这惨烈的景象,心头?一股悲怆。 他定定地站在原地,忽然,脑海中闪过一些熟悉而?陌生的画面,心口莫名一紧。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转过头?,逆着刺眼的阳光,他望向不远处一处楼阁,只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第73章 下一刻,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 一支利箭直直朝他射来,太快了,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旁边一道身影猛地扑了过来,两人一起?摔倒在地,顺势翻滚了好几圈,直到躲入一处掩体之后才停下。 “嗖!”箭矢擦着他的衣袖飞过,钉入他刚才站立的位置上。 景谡眉头?紧蹙,手臂依旧紧紧环着段令闻,将他牢牢护在自己?怀中。他的目光极快地扫过箭矢射来的方向,那处楼阁此刻已空无?一人。 上一世,攻破宛城时更加艰难,他一时不备,被溃兵暗袭,是段令闻替他挡下了一箭。可现在,城中守军或降或逃,那这支冷箭,是从何而?来? 或者说,城中可能?还潜藏着危险? 思及此,景谡立即命人严查,绝不可放过任何可疑之人。 吩咐完这些,景谡才转过头?来,却见一旁的段令闻呆呆地站着。 他连忙走过去,以为他哪里受了伤,便着急地查看他的情况,“哪里受伤了?” 段令闻缓缓抬起?头?,他摇了摇头?,刚想开口说“无?事?”,目光在对上景谡的一刹那,脑子里“嗡”的一声,一阵尖锐的刺痛袭来,无?数混乱破碎的画面涌入脑海。 “呃……”他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苍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只一瞬间,他的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软倒下去,彻底失去了意识。 “闻闻!” 景谡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不清楚了。 ………… 意识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旋即又?被肩胛处一阵剧痛所取代。 “段令闻!” 是景谡慌乱的声音。 视线出?现一丝光亮,他费力地抬眼,可面前的人影却隔着一层血雾,看不真切。 景谡抱着他,像是很生气的样子,“你撑住!段令闻,你听到没?有!” 他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不断从肩上的伤口不断涌出?,浸透了他的衣衫,也染红了景谡的手。 彻骨的寒意从身体蔓延开来,他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唇齿间逸出?一丝微弱的气音:“冷……” “将军,这箭上有毒!须立刻把箭拔出?来,只是……箭镞入骨,还带有倒钩……” 直接拔箭,这疼痛非常人可忍。可时间紧急,根本来不及用麻沸散,多耽误一点时间,性命就多一分危急。 “拔!”景谡声音急切。他调整姿势,将段令闻箍在怀中。 段令闻只觉得寒意与灼烧感在体内疯狂交战,他的意识模糊不清,只觉大?脑一片空白。 军医迅速从药箱中取出?一柄锋利的刀子,在火上灼烧片刻,稍冷却后,立即划开了箭杆周围的皮肉。 “唔——!”原本有些昏沉的段令闻被剧痛激醒神?智,他的身体猛地弓起?,本能?地开始剧烈挣扎,可全身被死死禁锢。 活生生被剜开血肉的痛,比中箭那一刻还要痛苦百倍。 他哭着哀求景谡,可深入骨髓的疼痛一阵强过一阵。他再受不了,哀求着景谡杀了他。 可景谡没?有回应。 他想咬舌自尽,可齿关却被强迫撑开,他理智全失,顾不得什么,便狠狠咬了下去!齿尖瞬间陷入皮肉,浓郁的血腥味再次在他口腔中蔓延。 他不知道自己?咬着什么,只用尽自己?全部?的力气死死咬住。 直到箭簇被拔出?,剧痛之下,段令闻疼得没?有了力气,齿关松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彻底瘫软在景谡怀里,脸色惨白。 景谡收回手臂,伸出?手指揩去段令闻唇边的血迹。 段令闻迷蒙地睁开眼,看向他。 他的眼前渐渐被一层水汽弥漫,长长的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微微颤动着。苍白的嘴唇瘪了瘪,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极其微弱的哽咽。 他一个字没?说,可铺天盖地的委屈倾泻而?来。 左眼的布巾被泪水浸湿,糊得他很难受。 景谡小心翼翼地解开他的布巾,轻柔地吻着他的眼角,哑声道:“对不起?……” 声音渐渐模糊。 段令闻的意识陷入一片虚无?之中,四周是望不到底的混沌与寂静。忽然,他看见了一个人的背影,很熟悉,又?很陌生…… 那背影挺拔,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决绝,正?一步步走向更深、更暗的远方。 段令闻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他喊道:“等等!” 那背影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只是脚步放缓了些许。 段令闻加快步伐,终于追至那人身后仅一步之遥,他再次问道:“你是谁?” 这一次,那身影终于彻底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地转过了身。 当看清那张脸的瞬间,段令闻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瞳孔骤缩。 那是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只是左眼处蒙住了布巾,如同他无?数次梦到的自己?——半瞎子。 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几步。 那人只是深深地望向他,眼里一片沉寂,随即,他的身影渐渐没?入深处,消失不见。 第53章 故人 段令闻眼?睫颤动了几下, 缓缓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帐内光线昏暗,他?怔怔地望着?头顶, 好一会儿也?没有回?过神来。 意识像是?沉在冰湖里?许久,刚刚被打?捞起来,带着?湿漉漉的冰冷与沉重。 守在一旁的景谡,见他?醒了过来,连忙放下手头之事,轻声问道:“闻闻,你醒了?” 段令闻缓缓转头看向他?, 迷蒙的视线渐渐清晰。 景谡小心将他?扶起, 又问道:“要不要喝水?” 见他?仍有些失神, 景谡便起身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小心地递到他?的唇边。 段令闻就着?他?的手喝了两口?温水。 “大夫说你心神损耗,需静心休养一段时日。”景谡又说道:“身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闻言,段令闻愣了一瞬, 而后?垂眸看向自己的左肩, 他?伸手轻轻按了按, 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梦中?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箭刃贯穿的可怖触感。 这一动作落在景谡眼?中?, 他?眸光一紧, 片刻后?, 他?才将手中?的茶杯轻轻放在一旁的矮几上?。 “是?这里?不舒服?”他?低声询问。 而后?,他?伸出手,轻轻探入了段令闻微敞的里?衣, 沿着?他?的锁骨朝着?肩胛处探去,分毫不差地覆在前世箭矢没入的位置。 段令闻抬眸看向他?,两人对视,似有千言万语, 但谁也?没有先开口?。 良久,段令闻唇角翕张,艰难地开口?:“你……知道,是?吗?” 景谡收回?了手,又替他?拢好衣襟,勉强笑道:“你在说什么?” “我梦见,这里?中?了一箭,很疼……很疼……”段令闻说得很慢,“那支箭上?有毒,有人用刀子划开了伤口?,刀尖不停地戳在我的骨头上?……” 景谡想?避开这个话题,他?移开了视线,轻声道:“那些都是?梦罢了,我去命人给你熬些安神汤来。” 段令闻却忽地攥住了景谡的手,“我梦到了很多事情,我想?告诉你……” “待你休息好了,再慢慢跟我说也?不迟。”景谡道。 段令闻却摇了摇头,他?用另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左眼?,和梦里?的无数次视角一样,他?看向景谡,笑了笑,“我梦到自己一直用一块布巾蒙着?眼?睛,就像这样……周围的人唤我半瞎子……” “在梦里?,我们也?成了亲,但你……不喜欢我。”他?的声音顿了顿,带着?一丝颤抖:“我们没有喝合卺酒,你跟我说,那次的拜堂不作数……” “后?来,你喝了酒……第二天,你问我想?要什么,我说想?要读书,你给我买来了书。可你总是?很忙,我识字很慢,自己练的字也?不好看……” “再后?来,你去征战,我便也?跟着?你去了。你很生气……” “你对我很凶,从来不唤我闻闻……直到宛城之战后?,我中?了箭……” “够了……”景谡出声打?断了他?。 “为什么,不让我说下去。”段令闻抿了抿唇,再次问道:“你一直都知道,是?吗?” “……是?。” 这一个字,沉重地砸在二人之间。 “这算什么?” 段令闻再难说服自己,那些一个个梦境,不仅有他?与景谡不一样的开始,甚至结局。 是?他?,又不完全是?他?的……另一段人生。 景谡不想?再欺骗他?,可连他?自己,都无法面?对前世的过往。 “那些都过去了,我们已经重新来过了,忘掉那些,好吗……”他?的声音极轻。 第74章 段令闻只摇着?头,此时,他?的大脑混乱不堪,甚至有些分不清,到底哪边才是?真实的自己。 景谡看着?他?这般痛苦的模样,他?也?终于明白,那些沉痛的过往,对段令闻来说,是?无法磨灭的伤害,并不是?重新来过,就可以忘记前尘。 “对不起,是?我错了……” 段令闻眼?眶发红,他?哑声质问道:“从一开始,在段家村时……你就知道了,是?吗?” 景谡沉默不语。 “你说啊!”段令闻第一次朝他?发怒。 最终,景谡轻轻点了点头,“是?。” “我们初见之时,你早就有了那些记忆?”段令闻声音沙哑,眼?眶噙着?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它落下。 “……嗯。” 话音落下,泪水从段令闻的眼?角滑落,他?摇着?头,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景谡见他?情绪激动,便想?要抱住他?,安抚一下情绪。 段令闻挣扎着?推开了他?,他?一直以为,现实中的景谡和梦中的景谡是?不一样的,是?他?胡思乱想?,那都不是真的。 可事情就是?如此。 他?宁愿景谡骗他?,又或者,景谡根本就不知情。但为什么,偏偏会是?这样…… 段令闻脑海一片混乱,他?的记忆尚未拼凑完整,应该说,他?还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没有想?起来。 可即便如此,他?一时间也无法面对景谡。 “我想一个人静静。”他撇开了头,缓缓闭上?了眼?睛。 良久,屋内才传来景谡的声音,“好……” 一连几天,段令闻都刻意避着?景谡。 景谡没有强迫,只命小福好好照顾他?。 宛城连续历经了几次战火,正艰难地恢复生气。许多百姓面?带惊惶,眼?神麻木,或蜷缩在角落,或疾步行走。 景谡站在军营高处,眉头紧锁,心情愈发沉郁烦乱。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远处的伤兵营。在一片灰暗与杂乱中?,一抹亮色尤为刺目。那是?一个身着?素白布裙的女?子,正蹲在地上?,为一个伤兵包扎伤口?。 他?并不记得军中?有这样一位女?医官,便侧首问身旁的亲卫:“那是?何人?” 亲卫立刻前去询问,很快回?来禀报:“回?将军,那女?子是?城中?的一个医女?,自称覃娥,家中?原是?开医馆的,因战乱流离到此。因大战后?,伤兵众多,军医实在忙不过来。她主动前来帮忙,医术尚可,做事也?细致,若非她帮忙,许多伤兵怕是?等不到医治了。” 覃娥…… 是?段令闻前世所结识的人中?,可以称之为好友的人。 景谡沉凝片刻,便移开了视线。 “轰隆——!” 天空滚过一阵沉闷的雷鸣,天色很快便暗沉下来,厚重的乌云低低地压向城头。 待景谡离开后?,伤兵营中?的覃娥忽然抬头看去,眼?底情绪翻涌,晦暗难辨,与周遭沉闷的天色几乎融为一体。 “覃娥姑娘,这几天真是?太多谢你了!要不是?你,我这条胳膊怕是?保不住了。”旁边一个被救治好的伤兵挠了挠头,憨憨地笑道。 听到声音,覃娥转过头来,微微一笑,“能帮上?忙就好,你的伤口?还要按时换药,千万不能沾水,好好休息才能好得快些。” 说罢,她便收拾好药箱,起身离开了伤兵营。 她朝着?营地附近的小溪走去,方才救治伤兵,手上?不可避免地沾了些许血污和药渍。 溪水在阴郁的天光下显得越发暗淡。 覃娥在溪边蹲下身,将药箱放在一旁。她伸出双手,浸入冰凉的溪水中?,她的十指用力揉搓着?,仿佛上?面?沾着?什么脏东西。 她低垂着?头,散落的碎发遮住了她部分侧脸,只能看见她紧绷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听到水声的段令闻就这么望了过去,他?以为是?寻常人路过,便没有发出声音,只静静地坐在溪畔大石上?。 这几天,只要一想?起景谡,他?的心脏便会不由地抽疼。 他?无法释怀那些过往,可他?也?无法忽视今生景谡对他?的好。 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所以,他?选择了逃避。 “谁!” 覃娥只听见一声极轻的微叹,她猛地转过头来。 段令闻原本?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被她的声音惊得回?过神。见对方是?个陌生女?子,且被自己无意间发出的叹息而吓得花容失色,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歉意。 “在下失礼,惊扰了姑娘。”段令闻低声道歉。 覃娥循声望去,在看清他?的容貌后?,眸光倏然一紧。她迅速垂下眼?睫,神色恢复了寻常,“是?我不该贸然来此,打?扰了公子清静。” 她微微上?前,目光落在段令闻的脸上?,温声问道:“……你的脸色不太好,可是?身体有何不适?我略通医理?,或许能帮到你。” 闻言,段令闻微微一怔,随即轻轻地摇了摇头,“多谢姑娘好意,只是?近日有些疲惫,并无大碍,不劳姑娘费心了。” “看公子的样子,应是?有什么心事吧?”覃娥劝道:“恕我直言,若一直憋闷在心里?,久而久之,恐损及脾脏。” 段令闻眸光微微触动,但最终还是?摇头,有些事情,并非言语能够化解。 覃娥又笑着?道:“瞧我这脑子,说了这么多,还没请问公子尊姓大名?” 段令闻本?不善与旁人多言,但见她并无恶意,他?沉默一瞬,还是?低声答道:“……段令闻。” “我叫覃娥,是?景家军营里?的一个女?医。” 覃娥。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段令闻脑中?似乎有一根弦骤然断开。 很奇怪。 分明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却在听见的刹那,心头却泛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仿佛在某个模糊的梦境深处,两人曾有过交集。 “轰隆——!!!” 毫无预兆地,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阴沉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一声霹雳巨响!那雷声仿佛带着?毁天灭地的气势,在头顶炸开。 段令闻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无数画面?轰然涌入脑海中?。 那是?前世,宛城之战结束后?不久。 他?左肩胛处的箭伤因毒素残留,反复溃烂,难以愈合。那一阵子,又是?时常阴雨天,伤处总是?泛起钻心的酸痛和麻痒。 营中?军医对此束手无策,只知箭上?有毒,却辨不出毒性来源,用药也?只能勉强压制。 那时,覃娥刚入军营不久,跟着?一位老军医做事。那次换药时,老军医手上?旧伤发作,覃娥便自告奋勇,看着?段令闻肩头那狰狞发黑的伤处,她看了许久,才缓缓开口?:“这毒……我在父亲留下的医书里?见过类似的记载。” 当时老军医并未太在意,只当是?她随口?一说。 但这件事不知怎的被景谡知道了,他?便派人让覃娥尝试做出解药。 后?来,覃娥还真就调配出了解药。 正因如此,段令闻与覃娥熟悉了起来。更准确来说,是?覃娥对他?更为热络。 段令闻少言寡语,很少主动与人交好。在他?养伤的那段时日里?,覃娥会和他?说起外面?的很多新鲜事,段令闻时常静静地听着?,又或是?轻轻点头回?应。 直到有一天,覃娥对他?说起了自己的身世,原来她曾有一个哥哥,也?是?个双儿,年纪与他?相仿,只是?在几年前的战乱中?死了。 段令闻表面?上?没有说什么,但自那以后?,他?便将覃娥当半个妹妹对待。 一直到……长安被破,景谡称帝。 他?无意争权夺利,可心里?也?希望,或许景谡会给他?一个名分。可就在那时,他?却听闻,新帝为了稳固朝局,将要娶世家贵女?填充后?宫。 听到那个消息时,他?这不中?用的身子险些晕了过去。 一旁的覃娥见他?脸色不好,便替他?把了脉。然而,只是?片刻,覃娥的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 恰逢那几日,段令闻总觉得精神不济,异常贪睡,周身乏力。段令闻便以为,他?可能得了什么不治之症,命不久矣。 也?好。 他?的心却格外的坦然,甚至做好了安然赴死的准备。但没想?到,覃娥告诉他?,他?腹中?有了一个孩子…… 已经快两个月了。 孩子……他?和景谡的孩子…… 思绪回?拢,那些关于前世的记忆碎片终于拼凑完整。 段令闻只觉眼?前的一切开始天旋地转,眼?前的覃娥神色惊讶,大步朝他?走来。 就在此时,一旁树丛后?猛地蹿出一个人影,动作极快,抢先一步扶住了段令闻。 第75章 “夫人!”小福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覃娥止住了脚步,下意识地朝四?周看去。 段令闻借着?小福的搀扶,勉强支撑住身体。那股眩晕感稍稍退去,随之涌上?的是?记忆复苏后?那刻骨铭心的痛楚与荒谬。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意。 嘀……嗒……嘀……嗒…… 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树上?,也?砸在他?的脸上?、身上?。没多久,便浸透了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 一旁的小福着?急道:“夫人,下雨了!我们快回?去吧。” 然而,段令闻却像是?没有听见。 雨越下越大,段令闻却固执地站在原地,任由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稍稍缓解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心痛与窒息感。 雨水顺着?他?的下颌不断滴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一把伞撑在了段令闻的头顶,瞬间隔绝了倾泻而下的雨幕。 段令闻僵硬地抬头望去,是?景谡。 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段令闻,看了许久。他?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拭去段令闻脸上?的水珠,声音低哑:“闻闻,我们回?去吧……” “回?不去了。”段令闻摇着?头,轻声呢喃着?。 他?缓缓走出景谡的伞外,他?已经淋湿了衣衫,再撑伞已经无济于事了。 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似乎天地之大,他?却没有一个归处。 然而,他?刚走出几步,整个人被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里?。 景谡的手臂紧紧地环住他?,不许他?离开,声音因急切而失了往日的沉稳:“我知道你一时难以接受……是?我太自负,我以为你永远不会离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颤抖,将脸深深埋进段令闻湿透的颈窝,“我不求你立即原谅我,但求你,别推开我,好吗?” 第54章 屯田 宛城的?天, 已经接连数日不曾放晴。 灰黑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城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雨不算大, 却绵绵不绝,从早到晚,淅淅沥沥地落着,微风夹着雨丝吹来,带着一股让人浑身不舒服的?湿冷。 景谡独自坐在?案前,烛光昏暗。 他定定地坐了许久,而后?终于忍不住将案上所有物件尽数挥开, 书册、笔架哗啦一声散落在?地。 他撑着桌沿站起身, 望向窗外的?雨幕, 只觉越发心烦意乱。 自那日过后?,段令闻便向叔父请示,率五千兵马前往上东县,沿着上东一带, 在?海内屯田下来。 这件事, 景谡甚至是最后?一个才知道的?。 “公子, 将军有请!”邓桐进门禀报。 片刻后?, 景谡才点头?应下, “嗯。” 书房内。 景氏几位重要将领已经等待多时?, 景谡姗姗来迟,他向主座上的?叔父告了个罪,便坐在?了一旁, 一言不发。 景巡便议起了军防,“虞军虽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现?在?退守在?河西一带,我们必须抓紧时?间布防。” “河西一带和宛城这边都需要加固城防, 另外要分兵守住落霞关。”景巡继续说着:“一来,要防止虞兵反扑,二来,北边的?刘子穆一直在?虎视眈眈,难免不会趁我们休整时?偷袭……” 屋内众人连连点头?,皆道所言有理。 景巡便抬眸看?向景谡,却发现?他根本就是心不在?焉。他皱起眉头?,问道:“阿谡,此事,你有何看?法?” 但景谡没有回应。 屋内众人纷纷将目光转向他,一旁的?邓桐小声提醒:“公子……” 景谡这才转向座上的?叔父,开口道:“……我要去上东县。” “虞兵已经从上东撤防,前两日我军已派人前往上东,公子大可不必操心。”有人开口道。 座上的?景巡也附和点头?,“眼?下,最重要的?是在?河内布防,静观天下之变。” 经宛城一战,虞军短时?间内不会发动?大规模战事,他们得抓时?间整军养兵。 屋内之人纷纷商议起天下局势。 景谡忽地站起身来,朝叔父道:“明日我便启程上东,至于宛城布防,还望叔父辛劳。” 说罢,便要起身往外走。 “站住!”景巡一声呵斥。 屋内气氛骤然紧张,其余人见状,连忙寻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景巡神色缓了缓,说道:“你先坐下。” 景谡沉默片刻,还是依言坐了下来,“叔父……” “你去上东,是因?为段令闻?”景巡直言问道。 “是。” 闻言,景巡眉头?蹙起,“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整个人像没了魂一样,为了一个人,连正事都不顾了?这般耽溺私情,如何成就霸业?” 景谡没有说话。 景巡看?着他这副模样,轻轻叹了口气,“那日,段令闻来找过我,说起了一些有关你的?事情。” 闻言,景谡猛地抬头?,眼?中终于有了些微光亮。 “他来找我,请命带兵前往上东。我原想着,你与他成亲快三年?了,也该考虑要个子嗣了,上东屯田派别人去也行。”景巡缓声道。 段令闻和他坦白,自己年?少时?伤了身子,此生恐难有孕。 景巡惊讶之余,便又问他:“此事,阿谡可知情?” 段令闻沉默了片刻,最后?点了点头?。 景巡这才恍然醒悟,难怪两人成亲三年?,都未有一个孩子,景谡甚至提都没提过一回。 “那你为何今日要说出来?”景巡问他。 段令闻像是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而后?才缓缓道:“我想与景谡……和离。” “不可能?!”景谡霍地站起身来,不假思索地便要往外走。 景巡连忙叫住他,“回来!” 可景谡却像是没听见,继续往外走去。 “你若还当我是你叔父,就给我站住!”景巡猛地拍了一下案几,气急之下,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便剧烈地咳嗽起来。 景谡紧攥着双手,缓缓回过头?来,哑声道:“叔父,我和闻闻之间,只是有一些误会罢了……” “你此刻追去,又能?如何?”景巡质问道,他不是看?不出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这两个人都在?意气用事,除了将局面弄得更僵,还能?有什么结果? 景谡僵在?了原地。 他知道段令闻恢复前世的?记忆后?,定然会恨他,甚至会离开他…… 他想着,他可以向段令闻道一万次的歉,直到他原谅自己。 “景谡,你是三军统帅,多少将士、百姓都在看着你,你的?肩上,扛着比儿女私情更重的担子。”景巡叹息一声。 至于和离一事,景巡只劝段令闻慎重考虑,再?做决定。 景谡颓然地站在?原地,挺拔的肩膀微微塌了下去。 另一边。 上东县的?战事比预想中更要顺利。 残存的?虞军早已军心涣散,段令闻率军抵达时?,虞兵不战而降。段令闻在?上东盘踞近一个月,整军抚民,最后?留了三百士兵守城,便继续东进。 前往海内的?路崎岖难行。 大军在?崇山峻岭间穿行,骤雨时?常不期而至,将土路泡得泥泞不堪。 近半个月后?,大军终于抵达海内。 这片平原沃野千里,因?连年?战乱早已荒芜,前朝修的?水渠也早已淤塞。 段令闻下令全军休整三日后?,便有序地命人修渠、翻田……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夜里,寒星微茫。 阿侬躺在?草地上,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可算是弄完这一块地了。” 一旁的?郭韧无聊地折着草根,随口应道:“西面那边还有几百亩地没动?。” 闻言,阿侬哀嚎一声,他猛地坐起身来,一把抓住段令闻的?手臂,用头?蹭着他的?肩膀,哭嚎着道:“令闻哥哥,你快说,郭韧说的?都是假的?……” “嗯……” “啊?”阿侬神色惊讶,连哭嚎都停了下来,“是真?的??” 他看?向郭韧,像是在?问:你什么时?候也会撒谎了? 郭韧眉头?微蹙,他微微侧头?看?向段令闻,问道:“你怎么了?” 段令闻这才回过神来,看?着两人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缓缓站起身来,开口道:“我有些困了,就先回去休息了,你们也早些歇息吧。”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看?着他有些仓促离开的?背影,阿侬挠了挠头?,“令闻哥哥怎么了?这些天……他好像都没怎么笑过了……” 郭韧轻轻摇了摇头?。 阿侬忽然站起身来,眸光一亮,开口道:“我有办法了!” 第76章 郭韧狐疑地看?向他,提醒道:“你别胡来。” “放心,绝对不会胡来!”阿侬信誓旦旦道。 一炷香后?。 阿侬从伙房那边快步走来,两边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的?,手里还拿着两个油纸包。 “吃点东西,就不会难过了。”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将其中一个油纸包塞到郭韧手里。 郭韧:“……” 营帐内,段令闻手里拿着一本书,可思绪又神游天外去了。 忽然,帐外传来脚步声。 守夜的?士兵来传,是郭校尉求见。 段令闻道:“进来吧。” 第一个快步进来的?是阿侬,他嘿嘿一笑,“令闻哥哥,还没睡啊?” “怎么了?”段令闻神色淡淡,整个人好像没什么精气神。 阿侬快步上前,笑着道:“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段令闻还没说话,阿侬便从身后?拿出了那一个油纸包,里面装着两个拳头?大的?白面包子,“想不想吃!” 郭韧跟在?后?头?,与阿侬离着好几步的?距离,假装自己和他可不是一伙的?。 “咳!我知道你肯定想吃,只是不好意思说。”阿侬将那油纸包塞到段令闻手中,“趁热乎着,赶紧吃了吧。” 包子的?温度透过油纸传到掌心,段令闻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而后?低头?咬了一小口。 “怎么样?”阿侬眼?巴巴地望着他。 段令闻没有说话,他抬起头?,嘴角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哑声道:“很?好吃。” 他沉默着,一口接一口地吃着,仿佛真?的?饿坏了。 只是眼?眶微微泛红,一滴泪水无声地滚落,帐内光线昏暗,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就知道!”阿侬嘿嘿笑着,没有什么是吃点东西解决不了的?。 郭韧站在?一旁,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段令闻的?脸上,他不动?声色地拉着阿侬退下。 来到帐外,阿侬一脸疑惑,“怎么了这是?” 郭韧撇了撇他,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早还得去通渠呢,早些歇息。” 说罢,便转身离开。 “不要啊!”阿侬哀嚎一声,便连忙追了上去,“郭大校尉,以咱俩的?关系,您行个方便,将我调去下陵,听说他们已经开始种起高粱和麦子了……” “诶?等等我啊!” 待两人走远后?, 帐内只剩段令闻一人。他低着头?,一口一口咀嚼着剩下的?包子,肩头?微微颤抖着,压抑了多日的?情绪终于控制不住倾泄而出。 泪水无声地涌出。 他抬手抵住额角,努力地想勾起嘴角,好让自己没那么狼狈,可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珍珠,一滴接一滴,止不住地落下。 段令闻缓缓抬起头?,哽咽低语,“为什么……” 为什么这个时?候才让他想起前世?的?一切。 他本可以早些与景谡划清界限的?,却还是稀里糊涂地与景谡成了亲。 这三年?来的?一切,这三年?来景谡对他的?好,教他读书写字、骑马射箭……每一件都是他前世?求而不得之事,此刻却仿佛都成了一场幻梦。 段令闻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这到底算什么? 他像是被困在?两世?记忆的?夹缝里,进退两难。 恨意难消,爱意难止…… 第55章 以兵符夺权 江淮, 丹阳。 卢信端坐主位,刘子穆派来的使者?立在堂下。 “卢公可还记得, 当年景氏叔侄落魄来投,是您给了他们立足之地?。如今他们羽翼丰满,却将昔日恩情忘得一干二净。”使者?声音缓慢,像是要往卢信心窝子里戳似的,字字诛心,“如今他们刚经历宛城大捷,声势更盛, 便是我等, 也得忌惮三分。” “哼!”卢信冷笑一声, “不必这般拐弯抹角,刘子穆既然派你来,想必早有谋划。你且直说,要如何对付景氏?” 去年景谡算计他这事, 他可一刻不敢相忘。数月前宛城战事, 他只恨虞军如此孱弱, 以多打少, 竟还败给了景氏。 使者?闻言, 眼中?精光一闪, 知道?卢信已然意动。他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卢公明鉴。如今景氏坐拥荥阳,控扼南北要冲, 西接河西,东临云梦泽。若任其坐大,不出三年,这天下半壁江山, 恐怕都要改姓景了。” “眼下景氏刚经大战,兵疲马乏,正是千载难逢之机。我主愿与卢公合兵一处,共伐不义。”使者?小心翼翼地?撇了眼卢信的神色。 卢信沉吟良久,才道?:“景氏坐拥数十?万兵马,麾下猛将如云。我江淮军不过八万之数,此事恐得从长计议。” 他愿出兵也最多只有八万,合围要想成,那刘子穆必然不能出兵少于十?万。 使者?见卢信似有顾虑,当即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双手奉上:“我主之意,尽在于此,请卢公过目。” 卢信展开密信,眸光越发激动。 信中?写明,刘子穆出兵十?五万,其中?,十?万大军直扑宛城,正面牵制景氏主力;同时分兵五万,与卢信的江淮军合围瀚城。 沿着瀚城一路西出,最后合围宛城,景氏必然放弃坚守,而后退至荥阳。届时,他们便可将整个?云梦泽以北之地?尽数吞下。 到时,双方军力稍作整顿,一鼓作气,将景氏势力一举吞灭。 在信中?,刘子穆许诺,合围若是成功,荆山以东之地?,包括云梦泽,尽数归于卢信所有。 卢信反复扫视着信上的字,眼中?光芒越发灼热,他当即便答应了下来。 数日后,使者?回到临城禀报。很快,双方一拍即合,十?几?万大军蠢蠢欲动。 海内。 段令闻靠坐在一棵银杏树下,秋风渐起,几?片银杏叶子随风旋落,轻轻掠过他的肩头,随即又打着旋儿掉落在他的怀中?。 原来都已经入秋了。 段令闻已经不记得,他从宛城离开了多久。 屯田最忙碌的时节已经过去,这些时日他倒是清闲了不少。只是一旦闲下来,脑海中?想的事情也多了起来。 段令闻正思索得出神,忽地?有探子来报:“禀校尉,东面急报!有数万可疑大军沿苍山南麓行?进!” “备马。”段令闻神色一凛,当即起身。 他利落地?翻身上马,猛地?一夹马腹,便朝着东面山丘疾驰而去。 登上丘顶,他勒住缰绳,举目远眺,只见苍山南麓的山道?上,一条黑色的长龙正蜿蜒而行?。远远望去,至少有五六万之众。 这些人想绕过苍山,那么他们要去的地?方是……瀚城。 瀚城并非什么险要之地?,可它邻接着云梦泽。 若瀚城失守,江陵一带想要从云梦泽北上快速支援,便有了阻碍。 “八百里加急,传信荥阳。”段令闻当即下令。 “是!” 事态紧急,段令闻无?法预测,这股势力会对他们造成什么样的危害。而瀚城仅两?千不到的守城士兵,面对数万大军来袭,显然不堪一击。 从海内到荥阳,即便是八百里加急,来回也得数日时间。 深思一夜过后,段令闻决定亲率三千兵马驰援瀚城,至少要守住一个?月,待局势明朗再做打算。 与此同时,荥阳帅府内。 景巡的书房内烛火一夜未熄。 海内、宛城几?道?急报传来,眼下他们收到两?面夹击,且大军来势汹汹。若他们集中?兵力在宛城与刘子穆打消耗,那东面的瀚城便会成为卢信兵马的突破口。 局势已经严峻到了极点?。 景巡与众将军商议如何应对,而这时,又一道?来自宛城的八百里急报传来。 密信是景谡亲笔所书,欲留三万精锐守城,其余兵力调度瀚城。 景巡看完,眉头紧蹙。以三万守军,对抗十万……这太冒险了。 宛城一旦有失,下一个?便是荥阳。 屋内众将皆以为不妥,再怎么看,瀚城可失,宛城不可丢。瀚城之围,大可从南郡、江陵等地抽调兵力增援,断不该动摇宛城根本。 此举……实在令人费解。 就连景巡都怀疑起,景谡此举是否有意气用事之疑。 毕竟,海内在瀚城后方。瀚城一失守,身处它后方的海内必然受到极大的威胁。 众将议论纷纷,皆以为集中?兵力确保宛城万无?一失,分兵救援瀚城,才是最稳妥的上策。 于是,景巡驳回了景谡几道急报,命他坚守宛城,不可意气用事。 随即,又命人从南郡、南阳调兵五万,江陵再抽调两?万,共七万兵马驰援瀚城。 军令一道?道?发出,众将领命而去。 瀚城之下,烟尘蔽日。 卢信的八万江淮军如黑云压城,在城外铺展开来,营帐连绵,望不到尽头。攻城车、投石机等重型器械正在阵前组装,城头守军人心惶惶。 第77章 城楼之上,瀚城守将扶着垛口,看着下方浩荡的军容,脸色发白。 他转身对身旁神色凝重的段令闻急声道?:“段校尉,敌军势大,绝非我等所能抵挡!城内满打满算不过五千人马,依末将看,不如……不如趁合围未成,向江北方向撤退,尚有一线生机!” “还不能退。”段令闻神色凛然。 此时一退,敌军趁势追击,容易造成后方军心混乱。 “段校尉!”瀚城守将愈发焦急,“五千对八万,无?疑是以卵击石啊!” 段令闻道?:“城中?粮食暂够一个?月,我们只要守三十?天,足矣。” 正面迎战自然是打不过的,但援军已经朝这边赶来,即便是要撤,也要等援军来接应。 城中?守军多以步兵为主,他们现在撤退,不用多久,敌军的骑兵便追赶上来了。 瀚城守将长叹一声,随即怒而拂袖离去。 接下来的日子,瀚城陷入了水深火热当中?。 兵力上的巨大差距,令瀚城守军每日牺牲至少几?十?人。苦守十?日后,一名?眼尖的士兵忽然指着远方惊呼:“那是不是我们的援军!” 远处,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正朝着瀚城方向疾驰而来。 “不、不对!”有人惊恐道?:“那不是我们的人!” 是北面狼旗,是刘子穆的人。 可刘子穆的主力不是在宛城交战吗? 段令闻猛地?醒悟过来,或许,刘子穆只是佯攻宛城,实则分出偏师配合东边的卢信,从侧翼进攻,进而形成包夹之势。 也就是说,瀚城才是正面战场。 而景家军并未将主力放到这边,一旦撤退,敌方乘胜追击,且在敌军兵力优渥的情况下,我军易成溃逃之势。 “段校尉!你看见了吗?他们、他们至少十?二万人!”瀚城守将猛地?冲上城楼,神色惊恐,“我早就说过该撤的!若是十?天前我们果断突围,尚有一线生机!可现在……现在四?面八方都是敌军,“这还怎么守?你告诉我这还怎么守?!” 此话一出,周遭人心浮动。 眼下这种情况,除了开城门投降,不然就是死路一条,根本等不到援军到来。 “你这是将大家往死路逼啊!”瀚城守将痛斥道?。 “难道?景将军让你们驻守于此,只是因为一城一池的得失?”段令闻冷声质问:“你有没有想过,后方是大片平原之地?,敌军若轻易便踏平了瀚城,那我军如何在短时间内集聚数万能抵抗敌军的优势兵力?” 更别提侧后方是海内平原,瀚城失守,那他们大片粮田将拱手让于敌军,便顺利成章变成了敌军的补给之地?。 不是不能撤退,但至少要给后方时间。 瀚城的急报很快就会传到荥阳,他们要做的,便是坚守到援军赶来接应。 说罢,段令闻环视周遭士兵,朗声道?:“只要再坚守一个?月,你们都是功臣!谁要是怕死,那就滚一边儿去!” 只要再熬一个?月的时间,等待我方援军赶来,兴许还可以打个?反击。 周遭沉默片刻后,便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呼喊声:“誓死守卫瀚城!誓死守卫瀚城!誓死守卫瀚城!” 远在宛城的景谡,收到叔父让他按兵不动时,当即眉头紧蹙。 他很清楚,刘子穆若真的想从宛城这边突破他们的防线,就不可能仅派十?万兵力,他定然还有后手。 而此时,卢信从东面发起进攻,要说没有事先与刘子穆串通,那是绝无?可能的。 景谡压下军令,留三万精锐守住宛城,另派使者?前往长安,主张将河北之地?割让出来,力劝虞朝从雁门出兵攻击刘子穆后方,而自己则率其他兵马驰援瀚城。 ………… 卢信大营内,气氛剑拔弩张。 “我军连日攻城,折损已逾三千!反观你军,每次攻城皆在后阵,保存实力,是何居心?”卢信麾下一员将领再也按捺不住,指着刘子穆派来的大将叱责道?。 那大将冷笑一声:“真会倒打一耙,分明是你们攻城时畏首畏尾,几?次登上城头又被杀退,尽是些无?胆鼠辈!” “你含血喷人!” “够了!”坐于上首的卢信猛地?一拍案几?,面色铁青。他强压怒火,开口道?:“眼下最重要的是拿下瀚城,景氏援军不日即至,若因你我内耗而致使功亏一篑,你我均成天下笑耳。” “还望各位以大局为重,明日攻城,你我两?部并进,务必一举破城!” 帐内众人连连点?头。 话虽如此,但双方已经生了嫌隙。 第二日的攻城虽看似猛烈,实则两?部人马皆存了让对方先上去消耗的心思,攻势雷声大、雨点?小,这倒是给了瀚城守军喘息之机。 又一次攻城失败后,卢信在帐中?暴怒,他知道?不能再拖下去了。 次日黎明,卢信亲自披甲上阵,集结两?方最精锐的兵马,发起了开战以来最强烈的进攻。箭矢如蝗,刀光剑影,瀚城北边的城门在猛烈轰击下,终于出现了巨大的缺口。 “城门破了!杀进去!” 城内守军不得不退守巷战,战斗从清晨持续到黄昏,两?军的尸体铺满了狭窄的街道?,城内顽强的守军再一次将敌军击退。 夕阳西下,段令闻环视身边,还能站着的士兵已不足两?千,个?个?带伤,筋疲力尽。 可卢信没再给他们喘息之机。 第二日,卢信调动兵马,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城门尽破,残存的守军在做最后的抵抗,战况惨烈至极。就在防线彻底崩溃之时,远方的援军终于赶到。 七万援军的加入,瞬间冲垮了攻城敌军的后方阵型,战场陷入了巨大的混乱。 可即便如此,卢信与刘子穆的联军兵力仍占据优势,他们迅速稳住阵脚,与景家援军展开了惨烈的混战。 一时间,瀚城内外杀声震天,尸横遍野。 景家援军长途奔袭,人困马疲,且敌军兵力占优,继续鏖战下去,胜负难料,甚至可能被反包围。 眼见己方伤亡持续增加,援军主将在其他几?位副将的苦劝下,下令撤出瀚城,退往百里外的栖霞关?,依险据守。 景巡低估了瀚城这边的敌军,七万援军远远不够,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瀚城沦陷。 而实际上,若他们早些赶来,城门没破,他们还可死守,届时双方拼的就是后方粮草,而瀚城接邻云梦泽,只要守住水道?,城就不会丢。 归根到底,问题在于南阳的援军身上。 南阳的主将郑东认为,瀚城必然守不住,于是大军并没有全速前进,想要依靠栖霞关?而守,以致于守军伤亡十?有八九。 援军较预期慢了五日,段令闻怒而责问。 帐内。 段令闻脖颈处缠着几?圈纱布,他坐在下方,目光直视援军主将郑东身上。 “郑将军。”他开口便是质问:“我们守军在瀚城死守了三十?五日,若你们能按预期抵达,与瀚城守军内外夹击,何至于城门被破,何至于让我数千将士血染长街,伤亡惨重。” 此番守城,五千守城士兵中?,能平安撤出来的人不足一千,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伤兵残将。 “打仗,不是光靠一股狠劲就行?的。审时度势,才是为将者?的根本。瀚城兵微将寡,本就守不住。我率军驰援,首要任务是保全兵力,依托栖霞关?天险构筑防线,这才是稳妥之道?。似你那般,不计代价死守孤城,不过是匹夫之勇,徒增伤亡罢了。” 郑东认为,瀚城本就守不住,并非是他们来得太慢。 他撇了眼段令闻,继续道?:“更何况,有些事……还是不要勉强。战场厮杀,刀剑无?眼,本就是我等糙汉子的命。您这样的……金贵人物,何苦来受这份罪?安安稳稳待在后方,相夫教子,岂不更好?” 说罢,他又补充了一句:“我老郑说话比较直接,您别往心里去啊。” 总而言之,郑东并不是不知道?他来晚了几?日,可当着众将领的面被一个?双儿指出来,他脸皮挂不住,便含沙射影般反击了回去。 他这话说得直接,帐内几?位副将都变了脸色。 他们自然都知道?,段令闻是公子景谡的人。但不知何故,段令闻竟独自带兵到海内屯田。有人猜,是两?人之间生了嫌隙。 段令闻并没有被他的话激怒,他只依事实而言:“郑将军,你故意拖延,致使防线溃败,瀚城沦陷,将士枉死!依军法,我现在就能治你一个?失期之罪。” 郑东脸色瞬间阴沉下来,“军中?大事,还由?不得你一个?双儿来做主!” 帐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几?位副将脸色骤变,这话实在太重。 一位资历较老、面相圆滑的王副将急忙上前一步,试图打圆场,“夫人息怒,您坚守瀚城,力抗强敌,功绩卓著,我等皆佩服不已。” 第78章 随即又转向郑东,带着几?分无?奈:“郑将军,您也少说两?句!大敌当前,正需我等同心协力,岂能自乱阵脚?些许延误,或确有缘由?,眼下当务之急是共商守关?之策啊!” 然而,郑东正在气头上,又被王副将这和稀泥的态度激得火气更旺。他非但没有借坡下驴,反而猛地?一挥手,直接打断了王副将的话。 “我郑东行?军打仗十?几?年,还轮不到一个?靠……哼,上来就指手画脚,污我清名?!延误?何为延误?用兵之道?,在于审时度势!我保全大军,依托雄关?,何罪之有?难道?非要像他一样,把几?千兄弟的性命都填进那座孤城,才叫懂打仗吗?!” 段令闻忽然极轻地?笑了一声。 若是一开始就撤退,不用等援军赶来,此时卢信和刘子穆的大军畅通无?阻,南可威胁荥阳,北可包夹宛城,届时,这七万援军又当如何。 若去保宛城,后方空虚,一旦粮草供给不上,那才是真正的危在旦夕;若不去支援宛城,那宛城必然失守,江北之地?尽数沦陷。 段令闻缓缓开口:“郑将军,若依你之言,我军从一开始就该放弃瀚城。那么请问,不用等到援军赶来,卢信与刘子穆的十?几?万大军便可长驱直入。届时,他们南下可直逼荥阳,北上可合围宛城。你这七万援军,又当如何自处?” “瀚城坚守数十?日,给我军争取了调整全局战略的宝贵时间,在你眼中?,怎么就成了白白牺牲?你有何脸面与我谈用兵之道??” 段令闻没再留任何余地?,“若景家军的将领都如你这般,何以图天下?” 郑东被他连番质问逼得哑口无?言,他理屈词穷,脸上火辣辣的,羞愤交加,却又不甘心在一个?双儿面前认输。 最终,他只能强行?挽尊,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重重的冷哼,猛地?一挥袖袍,侧过身去,色厉内荏地?甩出一句:“哼!罢了,我不与你一般见识!” 段令闻没理会他,只朝帐内众人道?:“郑东郑将军犯下失期之罪,立即以革职论处,诸位可有异议?” “你敢?!”郑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眼下敌军来势汹汹,此时换下主将,他怎么敢? “我为什么不敢?”段令闻反问。 郑东环视帐内,见众将大多低头不语,他料定无?人会听从一个?屯田校尉的命令,不由?发出一声嗤笑,语带嘲讽:“你一个?屯田校尉,凭什么革我的职,他们又凭什么听你的话?” “凭这个?,够不够资格?” 段令闻从怀中?拿出一枚兵符,这正是景谡在江陵给他的兵符,代表着景家军最高军事权力。 郑东僵立在原地?,“这怎么可能……” “即刻起,由?我接掌援军主将之位,诸位可有异议?”段令闻看向帐内众将。 短暂的沉寂后,那位先前试图打圆场的王副将第一个?反应过来。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对着段令闻,郑重抱拳躬身:“末将王屹,谨遵将令!愿听段将军调遣!” 帐内诸将,纷纷躬身表态。 “郑东失期渎职,押下去,严加看管,待战后再行?论处。”段令闻下令道?。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将郑东带离了帅帐。 段令闻立即部署防御之事,要正面迎战,胜率极低,且伤亡惨重。他们现在必须占据有利地?形,将这股势力拦在栖霞关?外。 栖霞关?外二十?里,山高林密,可以设伏。 但卢信他们也不是傻子,定然会先派斥候探路,又或者?绕开不利的地?势。 那此时,他们如何设伏才是重中?之重。 帐内众人商议过后,决定采取化整为零之策,埋伏在山林各处,打游击之战。 入夜,营帐内。 段令闻端坐在矮凳上,微微仰着头,脖颈上缠绕的纱布被阿侬小心翼翼地?解开。 最后一层布料揭下后,一道?狰狞的伤口暴露出来,伤口从耳后斜着向下,堪堪擦过喉结,皮肉外翻,边缘还带着暗红的血痂。虽然已经过军医处理,但那位置之凶险,依然让人触目惊心。 阿侬拿着纱布的手一抖,倒吸了一口凉气,“这、这再偏个?几?分,或是再深几?寸……” 恐怕是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 他一边上药,一边忍不住低声嘟囔:“这要是让景将军瞧见了,可不得心疼死。” 段令闻原本呆滞望着帐顶的目光,在听到那个?名?字时,微微颤动了一下。他缓缓垂下眼眸,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 第56章 手握兵权 “报——!” 一斥候自前方飞驰而来, 冲到景谡马前,滚鞍下马, “公子!瀚城沦陷,卢信与刘子穆联军已经入城!” “援军呢?”景谡问道。 斥候连忙禀报:“瀚城失守后,我军已经撤兵至百里外的栖霞关口。” 景谡沉默片刻,便将人?挥退。 卢信此次来势汹汹,瀚城丢了,也是?在意料之中。瀚城沦陷后,其后方的海内平原便成为了卢信的囊中之物。 不过, 得知海内数千屯田士兵随援军安全?撤退后, 景谡才稍稍放下了心。 待斥候退下, 景谡立即下令,命人?带三万人?于海内通往上东的必经之路设伏,防止卢信分兵绕路而行。 其余大军则赶至栖霞关,与援军接应, 再作打算。 一路上, 他的神色冷到了极点, 他本打算养精蓄锐, 将重心放在北边的刘子穆上, 却不曾想, 卢信被?人?一煽惑,又滋长了野心。 栖霞关。 这些天来,他们靠着地形周旋, 虽暂时守住关隘,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就在段令闻凝神沉思之际,帐外传来急报,数万景家军正赶往栖霞关, 他们有了与敌军一战的底气! 得知主?将是?景谡后,段令闻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直至傍晚,夕阳将群山染成一片赤金。 段令闻独自站在关墙之上,晚风带着凉意,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不远处的景家军越来越近,延绵数里,约有五六万兵马。 他收回了目光,回到帐内,静静地等?待景谡的到来。 但奇怪的是?,景谡并没?有一来到就召见?守军主?将。段令闻微微蹙眉,隐约觉得有些不对。 此时,一名亲兵匆匆进来,面带愤懑,低声道:“夫人?,郑东那?几个旧部,正在公子面前搬弄是?非。” “……我知道了。”段令闻轻轻点了点头,便挥退旁人?。 他本不愿理会这些,他知道,军中一些将领心底并不服他,但如今战事吃紧,他若惩处过多的将领,容易使军心动摇。 如今景谡一来,倒使得那?些心底不满的人?,彻底发泄了出来。 他不用听,都知道那?些人?会说出什么话来。但不知为何,他心底竟还在乎着景谡的想法…… 沉思良久后,段令闻正欲起身,帐帘却被?猛地掀开。 暮色随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一同涌入帐内,将昏暗的营帐都映亮了几分。 景谡快步进入帐内,他似乎很是?着急,呼吸甚至还有些急促。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随着帐帘落下,帐内的光线又暗了下来。 帐内灯火摇曳,光影在景谡紧绷的侧脸上明灭不定,将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映得愈发灼热。 下意识地,段令闻手心微微攥紧。 他张了张口,声音有些干哑:“你是?来找我问罪的?” 他利用了景谡给他的兵符,革了郑东的职,将七万大军悉数为自己所用。现在景谡来了,他尽可以将兵符收回。 诚然,他所有的一切都是?景谡给的。景谡能给他,也能要回去,反正……他从来就无法自己做主?,不是?吗? 段令闻抿了抿唇,又继续道:“郑东贻误军机,本就是?犯了失期之过,我没?有错。” 景谡一步步朝他走去,最终在他三步之外停了下来,声音低哑:“我怎么会怪你……” 话落,他又走近了些,半跪在地,这个动作让他的视线和坐着的段令闻齐平。 景谡的目光似乎要烙印在他的眉眼上,段令闻心头骤然一紧,自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他最不喜欢的就是?景谡这么看着他了…… 前世,他就是?这么被?景谡迷惑了。 明明……前世的景谡根本就不喜欢他,可他还是?偶尔会露出这般神情,让段令闻一直欺骗着自己,或许景谡的心底也是?在乎着他的…… 段令闻撇开了头,动作间露出了缠在脖子出的大片纱布。 他这一动,景谡的目光这才落在了他的脖子处。 下意识地,景谡伸出手,指尖离那?纱布只余寸许距离时,他却怎么也不敢落下,生怕弄疼了他。 第79章 他缓缓收回了手,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开口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段令闻看向他,顺着他的目光,才知道他问的是?自己脖子上的伤。 经过这么些时日,他脖子上的伤口早已经结了疤,只是?段令闻却觉得那?疤痕太丑陋,便一直用纱布缠着。 段令闻的指尖抚过颈间纱布,轻声回道:“守城时不小心受了伤……已经无碍了。” “让我看看。”景谡整个人?欺身靠近,身影将段令闻拢罩其中。 段令闻下意识避开了他的靠近,他想要起身退离,却被?景谡攥住了手,随即整个人?被?拥入一个怀抱当中。 “你放开我。”段令闻推了推他,他不想再陷入这段情感?当中。 “我不放。” “你当你是?谁?”段令闻的声音微哑,他更?恨自己,为什么不一剑捅死景谡报仇雪恨。 “我是?你的夫君,我们拜过天地,在那?片雪地里,你也曾答应过我,永远不会离开我的……”景谡将他抱得更?紧,尽可能地避开他脖颈处的伤,“你说过的话,不能不算数。” 在景谡赐他毒酒那一刻起,他们之间就再无瓜葛了,凭什么他还能当无事发生。 “凭什么……” 段令闻又陷入了前世的梦魇当中,景谡不要他,也不要他的孩子。 “是?你说过……我们拜过的堂不作数的。”段令闻自嘲般笑?了笑?,原来过去了这么久,他对景谡的话还记得那?么清楚。 他以为,他早就忘记了。 闻言,景谡僵在了原地。他曾经是?说过这一句话,他甚至是?希望,段令闻能另寻良人?,不要跟在他身边了。 但事实上,他根本做不到。前世他一直以为,是?他喝了酒,蒙蔽了理智,才会让自己犯下无法挽回的错误。 可他早就对段令闻动心了,是?他自己一直不愿意承认。 “你原谅我那?时的话,好不好?”景谡无法否认,自己前世对段令闻的伤害,“我们这一次喝了合卺酒,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不要再离开我了,你这是?……在要我的命。” 段令闻思绪骤然一滞,浑身像是?僵住了。 景谡缓缓松开了他,深深地望着他,“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只要别?再离开我。” “你骗我……”段令闻红了眼眶。 景谡无数次问过他,想要什么? 他说想要上战场杀敌,景谡拒绝了他一次又一次。他说想要回段家村,景谡还是?拒绝了他…… “这一次我不会再骗你了。”景谡道。 段令闻捏紧了手心,“我要你当着众将士的面,将兵权交给我。” “好。”景谡点头答应。 段令闻顿了顿,又道:“……我不会把兵符还给你。” “好。”景谡依旧没?有迟疑。 段令闻继续道:“我要重建娘子军与双儿营,这次,他们只在我麾下。” 这话已经说得很明显了,他要拉一支景家军以外的军队。 景谡也知他的意思,还是?点头答应下来了。 段令闻抿了抿唇,微微垂首,没?再说话。 景谡问道:“还有吗?” 沉默良久,段令闻才缓缓抬起头,眼眶泛红,眼底隐隐浮起红血丝来,他沙哑着声音,缓缓开口:“我恨你……” 景谡的眸光一颤,呼吸仿佛停滞了刹那?。心尖犹如被?利刃刺穿,他知道段令闻恨他,他也理应承受……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嗯。” 随后,是?漫长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寂静。 恍若一瞬,又恍若过了许久,景谡才缓缓动了。他伸出手,动作极缓,指尖虚虚地触碰到段令闻微凉的指尖,见?他没?有立时躲闪,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拢住他的手掌。 他的力道很轻,轻到段令闻只需稍稍用力,便能轻易挣脱。 但段令闻没?有动,他任由景谡执起他的手。 景谡缓缓俯首,微凉的唇落在他的指节上。 一吻即离 段令闻甚至能感?觉到景谡滚烫的呼吸拂过皮肤,他的手指不由地战栗了一下。 景谡缓缓松开了手,哑声道:“时辰不早了,你先?休息。” 说罢,他没?有再看段令闻,径直转身,掀帘而出,融入了帐外的夜色里。 帐帘落下,烛火轻轻摇曳了一下,他映在帐壁的影子也随之一颤。 段令闻独自坐在昏暗中,被?吻过的那?处指节仿佛开始发烫,顺着血液,一路灼烧到心底最深处。 次日。 栖霞关校场,三军肃立。 郑东及几名心腹被?押解至台前。 景谡高声道:“郑东,瀚城危殆,你率援军而至,却逡巡不前,致使城池陷落,此失期之罪,你认是?不认?” 郑东面色灰败,低头道:“末将……知罪。” “好。”景谡颔首,他目光转向那?几名部将,“尔等?身为将领,在主?将犯下过错后,不思劝谏,反而附和非议,动摇军心,一律革除一切军职!” 处置完毕,场中一片肃然。 景谡又道:“屯田校尉段令闻,临危受命,于瀚城率数千孤军,血战三十五日,重创敌军,为后方掉整战略争取到了至关重要的时间。今擢升为镇军上将,总领南线诸军事。南阳、南郡、江陵三地所有驻防兵马,一应军务,可先?行后奏!” 此令一出,满场皆惊。 这意味着,段令闻麾下将瞬间拥有超过十万的兵力。 段令闻深知,此时的他需要一场胜战来立威,而夺回海内,在海内建立防线至关重要。 帐内,景谡将一封密信给他过目,是?他们在埋伏在海内到上东的必经之路上,从后方遇到了刘子穆的兵马。 也就是?说,刘子穆又派了几万人?援助卢信,他们绕过了上东这座城池,想深入腹地,悄无声息绕到栖霞关后方,来个前后夹击。 却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有人?埋伏于此。 刘子穆的大军不得不撤退换道。 也就是?说,短时间内,卢信已经没?有援兵了。他们错过了强攻栖霞关的机会,那?就只能拖延时间了。 段令闻霍然开朗,眼下卢信只能据瀚城而战。那?么海内的驻防便成了突破口。 海内是?一片平原之地,无险可守,只能依靠前面的荆山余脉以及瀚城作为防线。 若要夺海内,就必须将敌军赶到荆山之后,再依荆山而守。可卢信定然也在荆山设下了防守,他们的人?若追击太深,易中埋伏。 帐内,众人?商议着夺回海内之事。易攻却难防。 有人?提议强攻。可他们能今日带兵夺回,明日卢信亦可带兵强抢。如此反复,谁也讨不到好处,反而会因为频繁的战事,毁了那?片粮田。 有人?提议暂时放弃海内。可这就意味着,明年开春后,这大片粮田悉数拱手相让。 他们肯让,底下的将士也不肯让! 一时间争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待众人?下去后,段令闻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景谡,随即正要起身离开。 景谡忽然开口:“我有办法拿回海内之地。” 段令闻的脚步一滞,他缓缓转过头去,“那?你为何方才不说?” 景谡没?有解释,两人?对视一眼,段令闻便知道了他的想法。 第57章 情难自禁 破晓时?分, 栖霞关外。 晨雾尚未散尽,远处, 荆山山脉的轮廓在渐明的天光里层层显现,青灰色的山脊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一道暖黄的金边。 脚下,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扫过?平原,隐约可见的敌军营垒再过?不久,海内的这大片农田就能?收粮入仓,可此?时?已经被卢信等人占据。 这么大片的粮田,若不能?拿回, 就只能?烧毁了。 而景谡所说的办法, 便是疲敌与?反间计。 卢信与?刘子穆的联军内部不和, 且卢信此?人,气量狭小,他们?便只需专攻卢信防线,耗其兵马粮草, 若见刘子穆的兵马来支援, 他们?便立即撤退。一来二去, 卢信必然心生不满。 然后, 再命人在卢信的军营中?散布谣言, 称刘子穆已经和景家军暗中?勾结, 为的就是消耗卢信的兵力,在合适的时?候,一举吞并他的势力。 这个反间计并不算高明。 几?次奇袭后, 刘子穆派来的大将便发现了端倪,而且,他也?听到?了军中?流言,便连忙找上卢信, 陈明要害:“……这是敌军的离间计,我们?万不可中?计啊!” 卢信脸上堆起笑容,“将军多虑了,你我既已结盟,岂会因这等拙劣伎俩生疑?” 二人又说了好些话,言语客气,致力于同心协力,共破敌军。 然而,在人离开后,卢信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第80章 这些天,他们?损失了兵马也?就罢了,可就在他们?底下的人只能?吃个半饱时?,刘子穆的营中?却时?常飘来肉香。 这当?中?,的确有?北方粮草充足的缘故,而他们?的粮草却多次遭受流匪或敌军劫道骚扰。 底下的将士怨念越来越重。 过?后不久,段令闻便又派人夜袭刘子穆粮营,佯装烧其粮草,但还没动手就被守卫发现。他们?按计划,留下了一些卢信营中?的令旗后,便匆匆逃走?。 即便,他们?的主将看出,这都是敌人的离间计,奈何军心浮动,两?边士兵谁也?看不惯谁,终于在发生了第一次斗殴事件后。 刘子穆方的主将觉得,再这么下去,尚未等到?破敌的时?机,己方这边先起了内讧。 而海内这片即将成熟的粮田,若不能?安稳收入囊中?,反倒是成了隐患。 于是,他决定要烧了那片粮田,再退回荆山之后,依城而守。待明年开春,再与?援军里应外合,一举破敌。 但卢信不同意烧粮,双方争执不下,一时?没有?个定论。 然而,在这个时?候,海内的一小片粮田莫名被烧,所幸发现得及时?。卢信连日吃亏,心头积压着怒火,无论这把火是不是刘子穆军中?的人偷偷干的,都已经将他们?的裂痕烧到?了明处。 终于,在景家军又一次偷袭卢信的兵马,而刘子穆方援军姗姗来迟后,卢信底下的将士彻底不乐意了。 两?方暗自相斗,对景家军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段令闻亲率三百轻骑再次偷袭,卢信收到?消息后,愤懑不已,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不顾副将阻拦,点?齐兵马冲出营寨。这一次,定要叫他们?有?来无回! 卢信兵马越追越远,全然忘了戒备,待他们?反应过?来时?,已经中?了埋伏。 三千骑兵差点?全军覆没,卢信狼狈逃了回去。 经此?一役,卢信也?算是明白?了,为了海内这块地方,他们?已经损失了太多的兵马了,留不住的干脆还是一把火烧掉算了。 就在他要下令时?,军中?传来急报。是景家军的密信,声?称想要暂歇干戈,共分海内粮田,大家各有?好处。 但密信所说,粮田是五五分成,也?就是说,这片粮田根本就没将刘子穆一方的人放在眼里。 信中?更是多次表明,他们?景家军只与?卢信这边的人打过?交道,要分粮,自然只分给卢信。 刘子穆这方的守将认为,若要分粮,自己这方也?要分得几?成,不然底下的将士会有?意见。 卢信只觉得,自己这一方损失惨重,而刘子穆他们?的人什么都没做,就妄想分得粮草,他自然不乐意。 但刘子穆势大,他若想吞并南方,就还能?依靠刘子穆的兵马。 于是,他又传信回去,想让景家军再退利二成,也?就是说,他拿四成,景家军拿三成,而刘子穆拿三成。 理所应当?,景家军这边拒绝了这个提议,并且又传了一封密信到?卢信手中?。 信中?大意是:我军诚心与卢公分粮,是敬重卢公是战场上的对手,那刘子穆部下畏战不前,有?什么资格分得粮食?若卢公执意要如此?,我军最多只能?再让利一成。 也?就是说,景家军分得四成,剩下六成由卢信与刘子穆分得。 但这六成如何分,这两?方人都不会满意。 在他们?为粮草分配争执不下时?,景家军的一支偏师已经悄悄摸到?了敌军后方。 是夜,火光冲天。 正当?卢信与?刘子穆一方的人为了那六成粮食的分配吵得面红耳赤、几?乎要在帐中?拔剑相向时?,一名哨兵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声?音惊慌失措:“火!大营后方……粮草……粮草起火了!” 几?乎在同一时?刻,震天的喊杀声?从营地四周涌来,映入眼帘的是已然陷入一片混乱和火海的联军大营。 景家军的人在后方四处纵火,制造恐慌,彻底搅乱了联军的阵脚。 而正面,养精蓄锐已久的景家军主力,发起了排山倒海的攻势。 “中?计了……”卢信望着眼前的景象,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咬牙切齿,“景谡此?人,毫无信用可言!” 从始至终,景家军根本就没真心想要与?他们?分粮。 军心大乱,防线瓦解。 士兵们?争先恐后地向后逃窜,卢信和刘子穆的兵马,此?刻再也?顾不上彼此?间的龃龉,混杂在一起,成了一场慌乱的大溃逃。 景家军则乘势追击,一路掩杀将溃兵一路向着荆山的方向压迫。 兵锋所向,势不可挡。 残存的士卒一路丢下辎重,仓皇逃入荆山险峻的山道,凭借地势勉强阻滞了景家军的追击。 与?此?同时?,景家军征调的民夫和军中?士卒正紧锣密鼓地抢收海内粮食。 务必在卢信等人回身反扑之前,抢收尽可能?多的粮食。 “快!动作快点?!能?收多少是多少!”负责督管的军官大声?呼喝。 整个海内平原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收割场。训练有?素的士兵在外围构筑起简易防线,警惕着可能?出现的零星骚扰。而在防线之内,无数民夫、士卒弯着腰,挥舞着镰刀,成片的粮食被迅速捆扎、装车。 车马川流不息,将满载的粮食以最快的速度运回栖霞关内。 “将军,靠近荆山方向的几?处粮田,距离太远,敌军溃兵仍有?小股骚扰,民夫过?去风险太大,且时?间恐怕来不及了。”一名副将上前禀报。 段令闻看了眼景谡,而后下令道:“烧了。” 即便是烧了,也?不能?留下资敌。 待卢信与?刘子穆联军重新整军后,整片海内粮田已经空空如也?。卢信气得几?乎要咬碎牙齿,他不仅损了兵马,还丢了海内,此?仇不报非君子! 至此?,海内之战,以景家军完胜告终。 栖霞关内。 庆祝海内大捷,关内大摆庆功宴。 段令闻喝了不少酒,脑袋有?些晕乎,便准备回去休息。 他脚步有?些虚浮,刚走?出几?步,耳边便传来一道声?音。 “我送你回去。” 一时?晕乎的段令闻没有?认出是谁,便低声?道了一句谢谢。 走?到?大帐外,清风稍稍吹散了些酒气,段令闻的脑袋清醒了些,这才发现,在他身边的人是景谡。 他的身体僵硬了几?分,下意识地猛地一挣,甩开了景谡的手,随即稍稍退离了一步,低声?道:“我在这吹一下风就好了,你先走?吧。” 景谡道:“你喝醉了,吹太久的风,明日可能?会染了风寒。” “我没醉。”段令闻就听见了前一句,他眨了眨眼睛,努力维持着清明,像是要证明自己没喝醉一样,他兀自向前迈了几?步。 然而,他的双脚好像湿了水的棉花,走?起路来格外沉重,还没走?出两?步,身体便是一个趔趄,不受控制地朝一边歪去。 景谡一个眼疾手快,长臂环在他的腰间,顺势将他半搂在怀中?。 而后,他又缓缓松开,将手放在段令闻的手臂上,轻声?道:“我扶你回去休息。” 这一次,段令闻没有?再推开他。 但一路上,他都紧绷着身体,刻意偏着头,避开景谡的视线。 回到?帐中?后,景谡将人扶到?榻上坐着,而后又去倒了一杯茶水,习惯性地将茶盏递到?他的唇边。 待反应过?来时?,景谡刚要将茶盏放到?段令闻手中?,却只见段令闻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茶水。 帐内安静异常,景谡将茶盏放下,见段令闻还呆呆的,似乎是醉得厉害。 便是这不再对他严加防备的样子,让景谡一直克制的心弦,悄然松动。 借着帐内昏黄的灯火,景谡贪恋般静静地望着他。 “闻闻……”他轻唤了一声?。 段令闻的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似乎是有?所反应。 景谡俯身,缓缓靠近,轻轻覆上了他的唇。 一只手抵在了景谡的身前,却迟迟没有?用力推开。仿佛是无声?的默许,景谡心中?一直压抑的炽热情感瞬间决堤,他一手扣住了段令闻的后颈,另一只手揽住他的腰,将人拥入怀中?,加深了这个吻。 酒意似乎在唇齿交缠间弥漫开更为浓烈醉人的气息。 景谡的吻开始向下游移,吮咬着他耳垂的软肉。段令闻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像是抗拒,又像是沉沦的喟叹,他仰起头,露出脆弱的脖颈,原本抵在景谡胸前的手,不知何时?已无力地攥紧了他胸前的衣襟。 温热的唇沿着段令闻的颈侧流连,无法控制地在那里留下一个个痕迹。 第81章 景谡顺势将他压倒在榻上,身体紧密相贴。他的手探入松散的衣襟,抚上温热的肌肤,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揉捻着。 的确如景谡所愿,掌下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难以自抑地战栗起来,起了反应。 景谡唤着他的名字,细密的吻落在他的额头、眉心、眼角…… 忽地,唇间触及一片冰凉的湿意与?微微的咸涩,他的动作猛地一滞。 所有?的情欲,在这一刻,骤然冻结。 景谡缓缓起身,将段令闻凌乱的衣襟拢好,又替他盖上薄被,轻声?道:“对不起……” 而后,他便起身离开了帐内。 吹了一阵夜风后,景谡的理智才渐渐回拢,若是他方才继续做下去,明日段令闻酒醒后,或许只会更恨他吧…… 第58章 该打 晨雾未散, 枝头挂上?了薄霜。 转眼?间,天气已经转冷。荥阳传来一封叔父的密信, 斥责景谡违抗军令,擅自行动,虽然夺回海内,拿下?大?功,但军纪如山,功过不能相抵,必须惩戒。 于是, 霜寒冻骨的天, 景谡脱了上?衣, 按军纪惩二十鞭子。 “公子……”行刑的士兵握着鞭子,手?在发抖,面对公子,这一鞭如何敢落下?? “打!”景谡呵斥道。 士兵犹豫片刻, 鞭子终于破空落下?, 但力道依旧收敛。 景谡眉头微皱, 再次冷声道:“军令如山, 岂是儿戏, 用力打!” 行刑的士兵咬了咬牙, 终于不再留手?。 “啪!” 长鞭重重抽在背脊上?,瞬间皮开肉绽,鲜红的血痕一道道叠加起来, 看着触目惊心。 段令闻就站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只看了几眼?,那血肉模糊的景象似乎刺痛了他的眼?,他紧抿着唇, 倏然转身,快步离开了演武场。 二十鞭打完,景谡的后背已是鲜血淋漓。他脸色有些苍白,额间沁出冷汗,身旁亲卫连忙将他扶回帐内,又命人叫来军医。 此行来的军医是之?前在宛城的覃娥,亲卫见状,有些诧异道:“李医师呢?” 领人的士卒连忙解释:“李医师旧疾犯了,刚好覃娥姑娘在,她?医术很好的。” 亲卫眉头微蹙,一般来说,只有信得过的人才?能靠近在公子身边,这个覃娥虽说确实是个医女,但毕竟来历不明。 景谡伏在榻上?,侧头见来人是覃娥,想到她?前世毕竟是段令闻信任的好友,加之?此刻背上?剧痛,便也未加多想,只轻轻点了点头。 覃娥提着药箱缓步上?前,她?微微低着头,碎发遮住了她?的神色。 清理?完伤口表面脏污后,她?用手?指蘸取了些许药膏,微微俯下?身,凑得极近,指尖似有若无地拂过景谡的脊背,“将军,这药性烈,需稍稍忍耐。” 恰在这时,帐帘被?掀开,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段令闻手?中还拿着一瓶金疮药,他正欲开口说话,却被?眼?前一幕愣了神。 只见景谡赤裸着上?身伏在榻上?,而覃娥姿态亲昵地俯身在其后背,两人之?间的距离似乎近得有些过分。 段令闻的脚步霎时钉在原地,脑袋骤然一空,本来想说的话也忘得一干二净。好半晌,他悄然将手?中的药瓶收进手?心里,“我?……我?走错了。” 说罢,他便转身离开 “等?等?……”景谡猛地起身,却牵扯到背上?伤口,闷哼一声,他屏退旁人,“都退下?。” 覃娥微低着头,劝道:“将军,你的伤……” “退下?。”景谡低声呵斥道。 覃娥垂首应了声“是”。 段令闻本也想离开帐内,可目光却不经意间落在了景谡身前的伤疤上?,那是之?前在翻江蛟水寨落下?的伤,他的脚步顿时沉重得无法移开一步。 “你是来给我?送药的,是吗……”景谡维持着半撑起身的姿势,背上?的伤口因?方才?剧烈的动作而重新?渗出了血珠。 “先上?药吧。”段令闻垂眸避开了他的目光。 景谡看见了他手?上?的药瓶,便道:“闻闻,你帮我?上?药,好不好?” 段令闻缓步靠近,看着背上?血淋淋的伤口,终是不忍地留了下?来,“你别乱动……” 这二十鞭挨得结结实实,段令闻给他上?药时,指尖还是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 景谡的手?指紧抓着榻沿,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段令闻的动作立刻顿住,指尖悬在空中,好一会儿,他才?稍稍动了动。 待上?完药后,段令闻低声道:“好了……” 没有回应。 段令闻抬眸看去,只见景谡已经闭上?了眼?睛,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晕了过去。 见他额头还沁着薄汗,下?意识地,段令闻伸出手?,替他擦去额间的汗渍。 做完后,段令闻才?反应过来,他缓缓收回手?,目光不由地落在他背上?的伤口上?,低声呢喃道:“你是故意的……” 景谡是军中主帅,即便是叔父有意罚他,也不会让人打得这么狠。 他是一点都没给自己留情。 段令闻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起身离开了帐内。 “李医师……”段令闻来到医庐,想问他再要一些金疮药,却见医庐里面只有覃娥一人。 “见过夫人。”覃娥屈身行礼,又道:“当日在宛城外不知夫人身份,还望大?人不计小人过。” 段令闻连忙上前将她扶起,温声道:“不必多礼。” 覃娥眸光闪烁,方才?帐内之?事,段令闻看得一清二楚,她?以为,段令闻是来敲打她的。 但很显然,段令闻并没有将方才?的事放在心上?,他反倒是问起了覃娥这些日子在军中如何,一副极为关心她?的样子。 “多谢夫人关心,一切无碍……”覃娥恭身回应。 段令闻不善言辞,沉默片刻后,便转移了话题,“若是李医师回来了,麻烦告知一下?,就说我?来找他要几瓶金疮药。” 覃娥微微点头,“是。” 段令闻走了几步,突然又停下?了脚步,说道:“你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告诉我?。” 前世,覃娥帮了他许多,到最后覃娥还想帮他离开洛阳,只是他却坚持要与景谡道别。 那时,覃娥问他:若景谡不让你离开,又当如何? 他只说:不会的…… 景谡已经得到了一切,他想要什么人都有,不会抓着他不放。 覃娥却铁了心认为,趁景谡忙于开国之?事,分身乏术之?时,立即离开洛阳。她?会帮他易容,没有人会发现他去了哪里。 可段令闻却觉得,他与景谡的这么多年?,总该有个坦坦荡荡的结束。 于是,他不顾覃娥劝阻,还是去见了景谡。因?此,两人不欢而散。 或许,他若是听她?的一句劝,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情发生。他会有一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在那偏壤的小村里,度过漫长的余生。 ………… 两日后。 覃娥亲自将几瓶上?好的金疮药送到段令闻帐内,见他唇色浅淡,便提出想为他把脉。 段令闻知道自己身子如何,刚想婉拒,可一想到这是她?的好意,最终还是点头坐了下?来。 覃娥的医术的确不错,和寻常大?夫一样,也看出了他体内的寒症。 她?眸光微闪,已有打算,“我?隐约记得,我?祖父留下?的医书中曾有过相似记载,夫人可否让我?一试?” 出于信任,段令闻没有犹豫,“那就有劳了。” 他前世喝的药太?多,根本记不清到底是覃娥的药方起了作用,还是其他郎中的药方起了作用。 顺理?成章地,覃娥在段令闻身边留了下?来。 得知此事后,景谡眉头微蹙,他总觉得,这个覃娥目的并不简单。但毕竟,她?前世是段令闻的好友,便只命人多注意她?一下?。 转眼?又一个多月过去。 深冬时节,北风呼啸,大?雪纷飞。 帐内,众人商议来年?开春后的战事,直至入夜才?散去。 寒风凛冽,景谡见段令闻唇色惨淡,眉头微蹙,便料想到他寒症犯了。 他起身朝着段令闻走去,不由分说地将人抱了起来,朝内室的榻上?走去。 段令闻或许是真的很难受,他没有推开景谡。 景谡开口问道:“你是不是没有喝药?” “喝了……”段令闻低声道,他喝的是覃娥为他调的新?药方。说是祖传药方与寻常药方有所不同,初始时或有些微相冲,这是正常的事。 前世覃娥也为他调过几回药方,有时会产生相冲,只是他从?未和景谡说过。 “喝了药怎么还这么难受?” 景谡正欲命人将李医师请来,段令闻却忽地攥住了他的手?,指尖冰凉,却让景谡心头猛地一跳。 第82章 他几乎要屏住呼吸,生怕惊散了这片刻的温存。良久,才?放轻了声音,“那我?给你揉一揉,可好?” 段令闻缓缓松了手?,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这声应答落下?,景谡小心地探入衣襟,隔着一层里衣,轻轻按揉。 段令闻起初还有些僵硬,腹中热意袭来,他渐渐放松起来,甚至无意识地往他的方向靠了靠。 “这样好些了吗?”景谡低声问。 段令闻闭着眼?,含糊地“嗯”了一声。 景谡看着他微蹙的眉宇渐渐舒展,心下?稍安,动作却未停。揉按了一阵,见段令闻已有困意,但因?半靠着的姿势并不舒适。他声音放得更轻:“困了就睡吧。” 段令闻依言微微向内挪动,景谡便顺势侧着躺在外侧,手?臂越过他的腰际,几乎是贴着榻沿,占据了外侧的空处。 下?一刻,段令闻便感觉一个温热坚实的胸膛贴上?了他的后背。 景谡的一只手?臂自他颈下?穿过,让他枕靠着,这个姿势将他整个人都拢在了怀中。随即他将被?子盖住两人,而后又重新?覆上?他的小腹,这次不再是隔着里衣,而是掌心贴着他的肌肤,如从?前那般亲密无间。 段令闻的睡意消散,身体微微一僵,但背后传来的暖意太?过真实,他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就在段令闻似乎又要沉入睡意时,景谡忽然极轻地低下?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段令闻的后颈上?。 好似不经意间碰到一样,一触即离。 又碰了碰,又离开…… 段令闻没有动静,像是默许,又像是困倦得无暇计较。这微妙的沉默滋长了景谡心底躁动的妄念。 他不再满足于浅尝辄止的触碰,灼人的温度开始流连于怀中人后颈处的软肉,留下?湿热的痕迹。原本规规矩矩覆在小腹上?的手?掌,指节开始微微曲起,指尖似有若无地游移与试探。 段令闻的身体不由自主地绷紧,他下?意识地想蜷起身子,却被?景谡从?身后用膝盖分开他的双腿,与此同时,灼热的掌心覆了上?去,段令闻喉间终于溢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闻闻……”景谡沙哑地低唤,声音含混在他的耳边。唇瓣沿着他的颈侧,轻轻吻至他衣衫松敞下?裸露出的肩头。 段令闻身体微微一颤,猛地仰起头,呼吸彻底乱了。 不是这样的,他不能……不能再陷进去。可理?智稍微回拢,却在刹那间土崩瓦解。 景谡微微倾身,俯首咬住了他的耳垂,齿尖轻吮磨蹭,掌心抚弄,让他再无抵抗的力气。 帐外北风仍在呼啸,发出簌簌的轻响。 而帐内,暖意融融,将风雪彻底隔绝在外,空气中弥漫开情动旖旎的气息。 “不该是这样的……”段令闻的声音带着情欲的沙哑,像是抗拒这样的亲密,又像是乞求景谡不要再这么对他了。 他更唾弃自己,如此轻而易举便又一次沦陷了进去。 伏在他身上?的景谡动作一滞,他轻轻握住段令闻的手?,缓缓贴向自己的脸颊。 “闻闻,你打我?吧。”景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是我?混账……你打我?是应该的。” 前世今生,两世加起来,段令闻只打过景谡一次。 那时,景谡已经称帝,已是九五至尊之?位。景谡将段令闻关在别院后,第一次去见他时,见他仍然想要离开洛阳,想要离开他的身边。 景谡不顾他的推拒,强行要了他的身子。事后,段令闻的脸色很难看,然后一巴掌重重打在景谡的脸上?。这一巴掌成了导火索,景谡再没去看他。 可景谡并不知道,段令闻打他,是以为自己腹中的胎儿保不住了。在景谡离开别院后,段令闻为了腹中的孩子,他强闯出别院,甚至打伤了一个守卫。 那些守卫尽忠职守,绝不能让他离开别院,见他脸色难看,便让人去请郎中来。 当时的段令闻说什么都不同意,且一再保证,自己只是身体有些不适,去取些药罢了,最后答应让守卫同行,才?出了别院。 取完药后,段令闻又回到了别院,且亲力亲为熬煮了药汤。这些事情守卫都与景谡说过,看着并无异样。但之?后景谡还是下?令,没有他的准许,段令闻哪里也不许去。 段令闻没有反抗,因?为大?夫说,他需要静心休养才?能平安生下?那个孩子。因?此,他对景谡所有的感情都倾注于腹中的孩子身上?。 可短短几日,景谡便派人送来了一杯毒酒。 回想起从?前的事情,段令闻心头一阵刺痛。是恨,是怨,最终化作铺天盖地的委屈。 “你……”他只说了一个字,喉咙就像被?什么堵住了,那些被?压抑的情感倾泻而出,他想质问景谡,可声音却破碎不堪,“为什么……会这样……” 第59章 迟到的真相 洛阳别院, 烛火昏黄。 段令闻靠坐在榻上,一只手轻轻覆在小腹上, 另一只手拿着一本书卷,轻声呢喃着什么。 窗外夜色沉沉。 忽地,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破了?死寂。 段令闻微微一怔,这?么晚了?会?是谁…… 他放下书卷,起身开门。 院子的守卫似乎不见了?踪影,但?段令闻却没有多想,只因门外站着的是景谡身边的大内侍。 段令闻与他没见几面, 但?也知道他是景氏的仆人?, 是景谡信任之人?。 昏暗的月色下, 段令闻没看清他的神色,只见到他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酒壶和一杯酒水。 “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段令闻不明所以, 出声询问。 大内侍微微躬身, 声音较往常低哑了?些许:“段都尉, 奴才?奉陛下旨意, 特来……为您送行。” 送行? 段令闻脑子嗡的一声, 一片空白?。他难以置信道:“为……为什么?” 只是因为他前?些日打?了?景谡一巴掌吗?可?为何当日不发作, 现在却要…… 大内侍眼帘微垂,避开了?他的目光,将托盘往前?伸了?伸, 只重复道:“这?是陛下的旨意,段都尉,请吧。” “不……”段令闻下意识后退了?一步,而大内侍却步步紧逼。 段令闻不相信, 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他的声音干涩颤抖:“我……我要见他。” “段都尉。”大内侍又逼近了?一步,声音晦暗:“过几日,宫里便要遴选城中世家贵女入宫,陛下恐怕没有时间来见您。” “我可?以走……离开洛阳,再不回来,绝不会?妨碍他。”段令闻一步步后退,小心地护住自己的小腹。 这?一动作落在了?那?大内侍的眼中,不过他并不意外,只是声音有些哀凉:“……已经晚了?。” 他意味不明地继续道:“新朝初立,倘若天下人?知道,皇族子嗣身上流着不祥的血脉……” 段令闻瞳孔骤缩。 他听过很多人?说过,他是不祥、是妖邪转世,但?这?么多年来,景谡从未对他提及半分。 他以为,景谡是不一样的…… 原来,不是不在意。 难以言喻的痛苦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所有的坚持都被一句“不祥”所碾碎,困住了?他三十年的枷锁最终还是将他拖进了?无尽的深渊。 段令闻缓缓摘下了?蒙着左眼的布巾,久逢光亮的眼睛传来一阵刺痛,他看着杯中酒,模糊的光影倒映着那?金色的瞳孔。 他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酒杯脱手,碎裂声清脆。 在他短短三十年的光阴中,最无忧无虑的唯有年幼的那?一段时光。哪怕所有人?都说他是灾祸,但?阿娘会?哼着歌谣,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脑袋;阿爹虽然很少言语,却也会?闲暇时给他编草蝈蝈逗他玩;爷爷不会?嫌弃他的笨拙,在泥地教他识字…… 那?些埋藏在心底的记忆,如走马灯花般在眼前?浮现。 他要回去,回段家村去,阿爹、阿娘还有爷爷都在等着他。 毒酒的灼痛在体内蔓延,四肢开始冰冷僵硬,他却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挪到书案前?。指尖颤抖得几乎握不住笔,却仍艰难地一字一句写下自己的乞求。 直到一口血从嘴角呕了?出来,血污弄脏了?纸张,他颤抖地用衣袖去擦。 害怕上面的字看不清,他想要重新再写一份,可?身体已经彻底没了?力气。 他伏在案上,一只手还紧紧捂在自己的小腹上,气息渐弱,那?双被世人?视作不祥的异瞳从痛苦的挣扎,渐渐变成一片灰烬,最后缓缓闭上,再也没了?气息。 他终于?,可?以回家了?。 ………… “……你不要我们的孩子,为什么,还要与我纠缠不清?”段令闻再也控制不住,神色近乎崩溃,他无力地推着景谡,沙哑着声音道:“你走开……你走开啊!我再也……再也不要喜欢你了?。” 第83章 景谡的呼吸猛地一窒,几乎无法相信耳中听见的话。 ……孩子? 前?世,他们曾经……有过一个孩子? 段令闻每说一句话,景谡只觉得心脏被紧紧攥住,碾碎。 所以,那?日段令闻脸色难看,是因为,他差点伤到了?他们的孩子…… 前?世在别院那?一巴掌后,他以为段令闻执意要离开他,甚至是厌恶他的亲近,可?他只是下令禁足,等他服软……从未想过要他的命。 他更不知道,那?时段令闻已经怀了身孕。 段令闻蜷缩着身子,肩膀颤抖着,指尖死死地攥着掌心,压抑的呜咽声从蜷缩的身体里断断续续地泄露出来。 前?世的记忆如同最凶戾的鬼魅,蛮横地撕裂了他试图维持的平静。他的眼神没有焦点,痛苦地涣散着,仿佛再一次经历着那鸩毒入骨的疼痛。 “我没有……”景谡再也无法克制,用尽全力将段令闻紧紧搂进怀里,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含了?血似的,“不是我,不是我……我从未让人?送过毒酒。” 他的下颌紧紧抵着段令闻的发顶,一只手覆在怀中人?的小腹上,那?里,曾经孕育过他们的骨肉,一个他甚至来不及知晓的孩子。他的心口痛得几乎无法呼吸,“我不知道,这?里有过我们的孩子……” 也许前世的段令闻并不知道,自宛城之战后的几年里,景谡心底也是希望段令闻能为他生一个孩子,因此,每回欢好结束,他总留在段令闻的体内,迟迟不愿退开。 他的这?些小心思,在段令闻看来却成了?戏弄。若他能早些将心里的话说出来,或许就?不会?有那?样的误会?发生。 其实再回想,景谡并非没有和段令闻说过这?句话。那?次他率义军攻破长?安,虞朝灭亡,也就?意味着他们终于?结束了?近十年的战乱。 欣喜之下,他几乎折腾了?段令闻一整夜,看着他乖乖蜷在自己怀中的模样,景谡情?难自禁地在他耳旁说了?一句话:闻闻,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但?疲倦至极的段令闻根本没有听见,只模糊地应了?一声。 算算时间,那?正是前?世段令闻怀孕的那?一次。 上苍其实对景谡不薄,让他在短短十年的时间里就?结束了?虞朝的混乱统治,成为了?在上千年的历史长?河中,最年轻的开国皇帝。他想要一个孩子,上苍也如他所愿,他本会?有个孩子继承大统。 但?这?一切,都已经毁于?他手。 “对不起,对不起……”景谡一遍遍地在段令闻耳旁道着歉,“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孩子。” 大内侍是叔父身边的人?,前?世自叔父离世后,那?大内侍便一直跟在他身边,他对景氏忠心耿耿。 景谡不相信大内侍会?擅自做主,可?前?世的事情?已经无从查证。 若真是大内侍所为,那?段令闻的死,也与他有着难以脱离的关系。 巨大的悲痛和内疚像野兽啃噬着他的理智,景谡俯身,轻轻将段令闻转过身来,一遍又一遍地亲吻他紧蹙的眉心,带着无尽的怜惜,沿着泪痕蜿蜒的湿意,小心翼翼地吻去段令闻眼角不断溢出的泪水。 他捧住段令闻冰凉的脸颊,指尖微颤,双目泛起了?红血丝,眸间的痛楚不比段令闻少。 “你相信我……我从未想过要害你。”景谡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呼吸交融,气息不稳,“我其实一直想要一个孩子,是我们的孩子,我怎么会?……我怎么会?伤害你,伤害我们的孩子……” 他用一遍遍的亲吻和解释,让段令闻相信自己。 段令闻的脑袋骤然一空,景谡的话像是挖空了?他的心神,他神色茫然地看着景谡。 不是他…… 不是他。 恨了?那?么久,怨了?那?么久,可?现在,景谡告诉他,那?杯毒酒,不是他授意的。 那?他又该恨谁? 那?他前?世的死,又算什么?一场荒谬的误会??还是一个阴差阳错的悲剧? 身体涌上一股寒意,段令闻的眼神变得涣散,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发出一点模糊的气音。 他不知道该相信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自处。埋藏了?两世的恨意被连根拔起,留下的不是一个立刻能被爱意填满的坑洞,只剩下一片无垠的虚空。 他下意识地想要逃避。 段令闻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又闭上了?眼睛,不想看,也不想听,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好受一点。 景谡知道,他说再多也无法弥补前?世的伤害。他沉默了?下来,只将那?个蜷缩颤抖的身体紧紧拥进怀里。 帐内骤然安静下来。 先?前?的质问与辩解都消失了?,只剩下帐外北风掠过时,发出的低沉呜咽。 良久。 景谡只听见怀中人?压抑的呜咽,紧接着,肩头传来微凉的湿润,很快,那?湿意便无声地蔓延开来,变得愈发沉重和滚烫。 他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哑声在段令闻的耳旁道:“对不起,闻闻……无论你还恨不恨我,我都不会?再放开你。” 段令闻眼睫微颤,却始终没有回应。 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的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就?这?样在景谡的怀中沉沉睡去。 景谡微微低下头,借着帐内昏黄的光线,凝视着段令闻湿漉漉的眼睫,那?上面还挂着细碎的泪珠,脆弱得让人?心尖发颤。 他极轻、极缓地俯身,无限怜惜地吻去他眼睫的泪水。他的手环着段令闻的腰腹,掌心清晰地感受到腹上微微起伏。 这?里,曾有一个他们的孩子…… 是他所期盼的,融汇着两人?血脉的骨肉。 仅仅是意识到那?个小生命曾真实地存在过,一股陌生而汹涌的暖流便瞬间冲撞着他的心口,带来一阵酸麻的悸动。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迟到了?太久、太久…… 第60章 花香 栖霞关的冬日, 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了?下来,目之所?及, 唯余下茫茫一片白,覆盖了?远山,吞没了?古道?,仿佛天地间都失了?颜色。 墙头上,一面?军旗低垂着,偶有寒风吹过,也只是懒懒地卷动一下。 段令闻独自一人站在高处, 目光虚虚地望着远处。 “在看什么?”景谡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自那晚过后, 段令闻不再像之前那么排斥景谡的靠近, 但终究还是对前世?的事情无法?释怀。他?闻声,没有回?头,只是极淡地应了?一句:“没什么。” 沉默在两人之间弥漫。 景谡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而立, 一同望向那片被冰雪覆盖的苍茫天地。他?伸出?手, 动作轻缓地将段令闻的手拢入掌心?中。 段令闻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却没有抽回?。 两人就这样并肩站在城头, 景谡拢着他?的手, 谁也没有再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 灰蒙蒙的天,斜斜地飘落了?细雪,悄无声息地落在他?们的肩头、发间。 景谡见?他?鼻尖冻得?有些发红, 便微微收紧了?手,侧过头,轻声道?:“下雪了?,我们回?去?吧, 嗯?” 段令闻沉默了?片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嗯。” 一声极轻的应答,几乎被风雪声淹没。 景谡便牵着他?的手,两人走得?不快,但这条路并不长,没一会儿,便回?到了?屋内。 他?不舍地松开了?段令闻的手。 两人坐下,景谡将一杯暖茶推到段令闻身前,开口道?:“方?才在外面?站得?久了?,喝杯热茶暖暖身子。” “嗯。”段令闻伸手接过,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驱散了?身体的寒意,他?微微抬眸,目光不经意间落在了?景谡身上。 他?移开了?目光,又缓缓转了?回?去?。 只见?景谡的神色冷峻,然而,他?额前碎发上却缀着几点雪絮,看着有些……格格不入的诙谐。 “怎么了??”景谡见?他?发起了?呆,不由地又凑近了?些。 段令闻指了?指自己的额发,示意道?:“这里……” 景谡闻言,用手拨弄了?一下,却没有拂去?,反而掩在发丝之间。 其实,即便没有拂去?那雪絮,没多久后也会融化在发间。但段令闻还是微微倾身,伸出?手替他?拨了?去?。 恍惚间,他?又想起了?这一世?的初见?。 在段家村时,景谡说他?头发上有叶子,他?没拍掉,景谡便伸手替他?拂去?…… 那时,景谡拥有着前世?的记忆。 段令闻愣了?神。 他?以?为,前一世?的景谡,对他?是怜悯、是占有。 他?可?以?坦然接受,景谡并不爱他?。因此,他?甘愿喝下了?那杯毒酒,为自己保留最后一点尊严。 第84章 可?他?难以?接受……或许,前世?的景谡也是爱他?的。 他?的唇角颤了?颤,似乎是想笑,却又怎么都笑不出?来。 “怎么哭了??” 景谡下意识伸出?手,指尖在空中顿了?一下,才轻柔地覆上段令闻的脸颊,用指腹揩去?他?眼角的泪水。 段令闻问他?:“为什么,在我提出?想要回?段家村时,你……要将我关起来?” 这个问题他?前世?不懂,今生也想不通。 段令闻虽爱得?卑微,但心?里还有一丝倔意,他?无法?接受景谡的枕边会有其他?人的存在。他?想着,只要离得?远了?,就看不见?,听不着了?,至少能为自己保留一点可?怜的体面?。 那时的景谡已经成了?天下之主,他?册封了?那么多的功臣,却唯独不能答应他?这一个小小的要求。 他?以?为,景谡并不爱他?,所?以?能漠视他?的痛苦,所?以?不需要一个流淌着‘不祥’血脉的子嗣…… 这是时隔多日,段令闻第一次愿意提起前世?的事情。 沉默良久。 “我,无法?忍受你离开。”景谡才哑声开口:“你不要荣华,不要权位,我不知道?还能用什么留住你……” “我想着,只要把你关起来,让你哪里也去?不了?,等你想通了?就好了?……” 那时的他?,当真是愚蠢而狂妄。 哪怕他?对段令闻说一句:留在我身边。 又或者,若他?当初能坦然回?应段令闻的爱意,而不是存心?逗弄他?,故作没听清…… 前世?种种,他?因骄傲自负而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最后造成这样的结果,他?最该怨的人……是他?自己。 景谡心?口一阵钝疼,他?缓缓倾身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段令闻抱在怀中,“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前世?,你有没有……娶其他的人?”段令闻艰难地开口。 哪怕这一世?,景谡说过,此生只会有他一个人,可?前一世?呢? 前一世?景谡是帝王,怎么可能没有其他人…… 意识到这个,段令闻的身体倏然僵住,心?口处沉闷得?难受,他?将手抵在胸前,想要推开景谡的怀抱。 “没有!” 景谡几乎是立刻回?答,他?的手臂下意识地收得?更紧,仿佛生怕一松手,怀中人就会因这个念头而再次逃离。 他?沙哑着声音道?:“没有别人,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人。” 段令闻心?口一震,沉默良久,抵在景谡胸前的手最终缓缓放下,他?闭上了?眼睛,将脸颊埋在他?的怀中。 ………… 时间飞逝,转眼间冬雪初融,寒意依然料峭。 各方?势力开始蠢蠢欲动,连续几日,景家军内商议开春后即将到来的战事,荥阳、宛城、栖霞关等几地密信往来频繁。 其中一封信引起了?景谡的注意,虞朝有意招安北方?的刘子穆。 这在上一世?中未曾出?现。 但今生很多事情都不一样了?,也许只是恰好在这一个时机,有人提出?了?这一件事情。 原本,景谡割让河北之地,让虞兵骚扰北境。至少,刘子穆会有所?顾忌,不会大肆举兵攻打宛城。 但没想到,虞朝并不想与刘子穆为敌,这一下子峰回?路转。 虞朝虽然式微,但毕竟是正统的地位,刘子穆未必不会接受招安。但这对景家军而言,便成了?腹背受敌的局势。 有人认为,刘子穆若接受招安,与卢信的联盟不攻自破。这样,还能缓解目前僵持的局势。 也有人认为,刘卢联盟破裂,对他?们景家军而言,不过是从一个困局,跳进了?另一个更凶险的困局。 帐内议事刚毕,众人散去?。 景谡问段令闻,如何看待此事? 段令闻揉了?揉眉心?,思忖着前世?的走向。但很显然,这一步是他?们始料未及的。他?只能根据刘子穆的出?身与性?格分析一个大致可?能。 刘子穆出?身微末,他?能在北地拉起这支队伍,靠的是狠辣的手段和实打实的利益交换。他?恨朝廷,但他?更想成为朝廷。 接受招安于他?而言,是一条捷径。不仅能立刻摆脱叛军之名,更能借朝廷的旗号整合北方?、名正言顺地扩张势力。 因而,段令闻认为,刘子穆有八成的可?能会接受招安,他?们必须以?最坏的可?能来重新筹划。 他?条分缕析地说完,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 景谡侧头望向他?,看愣了?神。 “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段令闻疑惑道?。 还是说,他?的猜想是错的,刘子穆并不会接受朝廷的招安?可?在他?看来,对刘子穆来说,接受招安是利大于弊之事,若是把控得?当,甚至能挟天子以?令不臣。 景谡摇了?摇头,“你说的没错。” 段令闻便继续分析东面?的局势,一旦刘子穆接受招安,便意味着,卢信成了?他?手中的弃子。按理来说,在这样的局势下,景家军和卢信联盟反刘是最好的办法?。 但卢信恨不得?将景谡千刀万剐,在这样的形势下,要说服卢信,简直是难如登天。 那……既然说服不下,就不说服了?。 两人目光对视,不谋而合。 三月上旬,刘子穆将与卢信联盟的几万兵马悉数召回?。 此举无异于向天下昭示,他?刘子穆已接受了?朝廷的招抚,而卢信自然而然成了?他?手中的弃子。 与此同时,景谡又派人到卢信后方?散布消息,声称卢信在江淮称王,刘子穆必然会先剿灭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江淮王。 霎时间,流言满天飞,卢信陷入内疑部将,外失地盘的绝境。积虑之下,他?忧愤交加,呕吐了?一大口鲜血,身体一落千丈。 就在此时,景家军主动出?击,抓住卢信军心?动荡的时机。兵分两路,一路由段令闻率领收复瀚城,另一路由景谡率领,进攻后方?虚空的丹阳。 内忧外患之下,卢信呕血旧疾复发,不得?不仓皇后撤回?防。 然而,景谡并没有打算给他?喘息之机。 趁刘子穆正忙于与虞朝交涉、无暇南顾的时机,景谡集结大军,以?犁庭扫穴之势,席卷江淮。卢信连战连败,一退再退,损兵折将,最终只能率领残部,退守到大江之畔的广陵。 连续的惨败与忧愤,早已拖垮了?卢信的身体。 退往广陵的路上,这位曾经叱咤江淮的枭雄,在颠簸的车驾中病情急剧恶化,未及入城,便已溘然病逝。 其子根本无法?驾驭其父留下的混乱局面?。 面?对景谡穷追不舍的主力大军,以?及已完成侧翼包抄的段令闻兵马,卢信部下最终人心?离散。 八月下旬,卢信之子开城投降。 江淮之地,至此易主。 广陵,军营中。 夕阳的余晖将周遭染了?一层暖黄。 段令闻站在马厩旁,手里拿着一把干草,正耐心?地喂着坐骑惊雪。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温顺地低下头,从他?掌心?衔走草料,发出?呜呜的响鼻。 他?不由地笑了?笑,又摸了?摸它的颈侧的鬃毛。 景谡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夕阳映衬着段令闻含笑的眼眸,一如当年。 似是若有所?觉,段令闻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 前尘旧事漫上心?头,段令闻望着他?,眼底情绪几经流转,最终轻轻勾唇一笑。 两人并肩缓行。 来到一处熟悉的地方?后,两人的脚步霎时顿了?顿。 那是一株百年桂花树,树上已经结了?花苞,再过得?半月便能盛开。 段令闻想了?想,那时似乎是……花已经开了?。 景谡将他?抵在树下,他?的背撞到树干,震得?满枝金桂一颤,细小的花瓣落在二人肩头。 在被迫承受那个强势的吻时,段令闻先闻到的,是那抹甜腻的桂香。 这清香不过一瞬,便被全然夺去?。 那时,景谡的吻技生涩得?近乎鲁莽,带着强势的侵占,几乎要攫取他?全部的气息。段令闻从最初的轻微反抗,到最后无措的接纳,唇齿间只剩下景谡的气息,带着铁锈般的甜腥味。 “实在是......差劲。” “什么?”景谡转头看他?。 话音落下,段令闻才恍然惊觉自己竟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他?微微侧过脸,耳根在暮色里泛起薄红,“没什么。” 景谡凝视他?片刻,眸色渐深。他?轻声问道?:“我们重来一次,好吗?” 段令闻微微一怔,似有不解。 他?尚未回?应,景谡已缓缓靠近,唇瓣停在咫尺之间,近得?几乎能听到呼吸交错的声音。 第85章 自解开前世?的误会后,景谡一直不敢逼得?太紧,他?想给段令闻足够久的时间来放下过去?,除去?相拥而眠,他?们已经许久未曾亲近。 段令闻眼睫微颤,随即缓缓闭上了?眼,任由那个吻落下。 唇瓣轻轻覆上,轻柔得?如同拂过脸颊的晚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试探,以?及一丝轻微到几乎不可?察觉的颤抖。 景谡极力克制着,用尽所?有的耐心?与温柔,反复地、轻柔地吮吻,去?覆盖那段粗暴的记忆。 时间仿佛被拉长,又在某一刻静止。 段令闻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抬起,轻轻攥住了?景谡腰侧的衣角,他?的唇瓣微启,发出?一声轻吟。景谡便顺势探入,像是渴望已久的靠近,带着无尽的怜爱,小心?翼翼、缓慢而珍重地缠绕,交融。 暮色渐浓,桂花树下,两人身影交缠。 恰逢一阵晚风拂过树梢,一朵早开的桂花经不住摇曳,打着旋儿落下,擦过段令闻的脸颊落在他?的肩头。 他?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第61章 天下两分 丹阳。 段令闻接手整编卢信降卒已近十日?。 这日?, 阿侬在帮忙核对新附兵卒的名册时,嘴里半是?抱怨半是?嘀咕:“没想到卢信底下?还有这么倔的人……” 段令闻未抬头, 只随口问道:“什么人?” “好像是?叫、叫……徐昂来着。”阿侬回想着,“这人可?怪了,送饭过去他倒吃,派下?活计也做,可?就是?不爱搭理人。” “徐昂?”段令闻轻声重复,眼中?掠过一丝思索。 这个人,他曾听景谡说过。 那时, 卢信要进攻江乘和丹阳两地, 而丹阳守将正是?徐昂。景谡劝降, 徐昂或许是?对腐朽的虞廷心灰意冷,又或许是?想要再做出一番功绩,他便?弃械投降。 而卢信底下?亲信诸多?,自然不会重用他, 这一晃已经四?年过去。 很?快, 段令闻便?将徐昂的事情告诉给了景谡。 他想重用徐昂, 来对抗接受招安后的刘子穆。 徐昂原是?虞廷的人, 对虞军的路数想必更?为清楚, 可?也正因他曾是?虞廷的人, 段令闻的心中?还有几分顾虑。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景谡并未直接告诉他答案。 段令闻思忖片刻后,又问:“你会重用他吗?” 景谡模棱两可?, “未必。” 被卢信漠视了四?年,徐昂未必还有当年的心性。 当年景家军南下?募兵时,他们只有一千人。即便?景谡用人,却也是?有心无力。他能猜到卢信不会重用徐昂, 但没想到,徐昂在卢信底下?,直接成了查无此人。 再怎么说,徐昂曾经也是?号令一方的大将军,在受了这么多?的折辱后,其?心性变得?如何?,景谡还真不清楚。 段令闻眉间忧色未散,“荥阳传来的密信说,刘子穆已受封镇国大将军、定安侯,不日?便?将挥师南下?。” 他抬眸看向景谡,沉声道:“在这个节骨眼上,若徐昂真能为我们所用,那就再好不过了。” 景谡道:“明日?我派人先去见一见他,你连日?操劳,此事暂且不必挂心,我给你揉一揉,嗯?” 说罢,他便?起身来到段令闻身后,伸手按揉着他的肩颈。 段令闻思来想去,终究是?放心不下?,“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好了……” 景谡从喉间溢出一声低低的“嗯”,算是?应了。 在段令闻渐渐放松下?来后,景谡俯下?身,灼热的呼吸拂过他耳畔。 段令闻的身体倏然一僵,但没有抗拒。随即,一个极轻的吻,落在了他的脸颊上。 眷恋般停留了片刻,才缓缓退离开来。 之后,景谡并未再做其?他过分的事情,只专心替他揉按着酸胀的肩颈,直到待他渐渐睡了过去。 景谡便?将人抱回到床榻上。 暖黄的烛光下?,他目光缱绻地看着睡着的段令闻。 良久。 终是?没能忍住,他极缓地俯身,怕惊扰了熟睡的人,轻轻覆在段令闻微凉的唇上。 而后,他才心满意足地掀被躺在他身侧,长?臂一伸,将人妥帖地拢进自己怀中?。 次日?,校场上。 段令闻循着阿侬所指的方向望去,目光落在一个孤绝的背影上。 那人背对着他,头发已经花白了一半,连背影都有些佝偻。 段令闻缓步上前,在他侧后方站下?,开口道:“徐将军。” 已经太久没有人这样称呼他了,徐昂缓缓转过头来,见到来人后,他怔了片刻,随即依着旧日?军中?的礼节,站起身来,抱拳一礼,“段将军。” 段令闻神色诧异,似乎是?没想到他能认出自己来。 他很?快便?回过神来,直言道:“如今天下?局势骤变,刘子穆受虞朝招安,其?下?一步兵锋,必指向宛城。我军正值用人之际,尤其?是?谙熟虞军内情,通晓北地兵势的将才。” 他话语一顿,又继续道:“徐将军对虞军路数了如指掌,可?愿……效力于我麾下??” 徐昂的身体骤然绷紧了一下?,他依旧低着头,“败军之将,苟活性命已是?侥幸,不敢言将才二字。段将军厚爱,徐某……愧不敢受。” 段令闻见他推辞,又继续道:“我知将军尚有牵挂,如今长?安在虞朝掌控之下?,虽看似安稳,然时局动荡,终究非万全之地。” “若徐将军不弃,愿助我一臂之力,我即刻便?可?派人前往长?安,去接将军府中?家眷出来,安置于荥阳。那里虽非故里,却可?保他们衣食无忧,平安无虞。” 徐昂猛地抬起头。 沉默了许久。 徐昂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蒙将军不弃,只是?,徐某尚有一事不解……” “但说无妨。” 徐昂问道:“今日将军的赏识与重用……究竟是?景将军的意思,还是?段将军你自己的意思?” 四?年前,丹阳城下?,他曾受降。那时,他亦以为得?遇明主,结果却是被漠视、被折辱的四年。 这几年,几乎折掉了他全部的傲气,他再经不起第二次的虚耗。 段令闻是?景谡的夫人,还是?一个双儿?,这军中?之事,未必由他做得?了主。徐昂便?以为,此番安排或许是?景谡出于对段令闻的迁就,而非真正的量才适用。 若他再度倾心相托,换来的却仍是?因人成事,乃至……因情施舍,那他那点残存的心气,怕是?荡然无存了。 段令闻脸上并无被冒犯的愠怒,他不想解释,也无须解释。无论是“景谡的夫人”还是?“双儿?”的身份,抑或是他这双曾被视为不祥的异瞳,在如今的段令闻看来,都早已不是需要剖白自证的枷锁。 现在的他,能够坦然面对一切。 “是?我。” 徐昂所有未竟的话语都卡在了喉间。他看着眼前的段令闻,看着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从容与笃定,他忽然明白了。 佝偻的背微微挺直,他后退一步,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袍,随即向着段令闻郑重地行了一礼,“徐某,愿听将军驱策。” 段令闻离去后,徐昂心中?百感交集,正兀自出神时,一道温和的女声自身侧传来。 “徐叔。” 他循声转头,见一素衣女子站在不远处,眉眼温婉,正是?军中?女医,覃娥。 覃娥快步走上前,担忧问道:“徐叔,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徐昂抬手看了看,就一道几寸长?的伤,前两日?不小心刮到的,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笑着道:“不过是?一点小擦碰,有劳覃姑娘挂心了。” 覃娥怔了怔,随即拿出了一个药瓶递给他,“我这里有些金疮药,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徐昂望着她,心头涌来一股暖意,他收下?了药瓶,感谢道:“多?谢姑娘。” 说话间,他望着覃娥清秀的眉眼,那股模糊的熟悉感又一次漫上心头。他不禁开口问道:“不知覃姑娘是?哪里的人?” “天下?烽火不断,我自幼便?四?处流离,早已忘记祖籍何?处……”覃娥并未直接回答。 她抬起眼,对上徐昂的目光,唇角牵起一个浅淡的弧度,“徐叔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徐昂被她问得?一怔,随即笑了笑,“许是?我糊涂了,只是?觉得?姑娘……有些面善,很?像我一个故人的孩子。算起来,应该和你差不多?大。” “是?吗?那还真巧。”覃娥垂下?眼帘,袖中?的手攥得?紧了些,“天下?之大,容貌相似之人也是?有的。” 她说着往后退了半步,匆匆告别,“营中?还有伤患等?着,我先走了。” 覃娥走得?急切,倒让徐昂觉得?一头雾水,是?不是?哪句话冒犯到她了。 第86章 两人前几日?才第一次见,那时,徐昂便?觉得?在哪见过这姑娘。覃娥见到他时亦是?一愣,见到他手有擦伤时,覃娥便?主动提出帮他上药。 徐昂沉思良久,只觉是?自己多?想了。 ………… 又半个月后,大军凯旋。回到荥阳时,已经是?深秋十月。 “叔父。”景谡回到荥阳,第一时间便?是?面见叔父。 景巡神色淡淡,“江淮一战,打得?不错。” “全仗叔父在后方调度。”景谡道。 景巡轻哼了一声,他缓缓起身,看向一旁挂着的舆图上,微叹一声:“自曲阿县起兵至今,五年血战,多?少人跟着我们,一刀一枪打下?如今的这半壁天下?。” “侄儿?记得?。”景谡应道。 景巡却摇了摇头,“你记得?,却未必真懂。这些年的征战,那些将士为何?甘愿为你赴死?正是?因你重情重义,每战必身先士卒,待士卒如手足。” 他转头看向景谡,话中?意有所指,“你太感情用事了。成大事者,当断则断,该舍则舍。” 自他得?知,景谡将兵符交给段令闻后,有震惊,有不解,还有对段令闻的迁怒。但他更?清楚,他这个侄儿?还真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不仅如此,段令闻底下?还有独立于景家军以外的上万兵马,这些人,只听命于他。 景谡不可?能听不出叔父的意思。 “令闻攻打水寨、安定江陵、死守瀚城,还有征战江淮,他手中?兵权,是?他用一场场血战,一次次死里求生换来的。” 他沉默片刻,随即撩起衣袍,跪在地上,“但军有军法,侄儿?未经叔父允准,私授兵符,违逆军纪,甘受任何?责罚。” “怎么,上次那二十鞭还没打够?”景巡眉头蹙紧。 他怎么不知,自己这个侄儿?三番两次违抗军纪,上赶着受罚? “军令如山,侄儿?不敢违逆。”景谡道。 景巡气急反笑,他违逆的还少吗? 他转过身,不再看景谡,“你要记得?,你是?景氏之人,你身上背负的,还有景氏的基业。” “侄儿?明白。” “退下?吧。” “是?。” 第62章 温泉 庭院中细雪纷飞, 石阶上已经覆了一层薄白。 覃娥轻轻收起垫在段令闻腕间的绢帕,低声道:“……脉象还是有?些?虚浮, 是近来?劳心过?度了,我调整一下药方,多加几味宁神的药材。” “有?劳了。”段令闻微微颔首,目光掠过?她单薄的衣衫,“天冷了,我让人给你做了几身厚衣裳。”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小福,“小福, 把衣裳取来?。” 小福立即捧来?一个?包袱, 里面是叠得整齐的冬衣, 料子厚实,领口?还缀着细软的绒毛。 覃娥愣了一下,可?面色看着并?不是很欢喜的样子。 “这是我的一点心意,还望莫要嫌弃。”段令闻神色紧了紧, 声音轻缓。 他也没什么可?送人的, 哪怕是前世, 他最多就是帮覃娥整理晾晒一些?药材。但这一世, 他忙得抽不开身, 只?能赠礼以示感?谢之情。 覃娥低着头?, 回道:“多谢。” 她正要告退,段令闻却已站起身来?,“让小福拿着衣裳送你回去, 雪天路滑,当心脚下。” 段令闻刚将人送到院门口?,恰好见景谡从外面回来?。 覃娥行了一礼,“见过?将军。” 景谡的目光在她面上一掠而过?, 只?淡淡“嗯”了一声。 覃娥识趣地退下,走了几步远后,又?不经意间回过?头?来?,只?见景谡已经站在段令闻身旁,替他拢了拢氅衣,又?牵起他的手在自己掌心揉搓了会儿,而后二人才朝里屋走去。 “姑娘,可?是忘了什么事?”小福在一旁提醒道。 覃娥回过?头?来?,只?应道:“没什么。” 她转身继续往前走,雪地上留下两?行浅浅的脚印,小福抱着包袱沉默地跟在后面。 几日?后。 帅府内,凯旋宴气氛热烈。 景巡端坐主位,逐一表彰有?功将士,甚至为几对金玉良缘指了婚,还赠了几处田宅,引得席间欢呼不断。 待轮到景谡,景巡便也按例赠了些?金银绸缎。 景谡一一谢过?。 景巡缓了片刻,又?接着道:“谡儿,转眼你已二十有?二了,肩上担子重,身边更?需有?妥当之人,知冷着热,细致照料才是。” 闻言,景谡顿觉不对劲,他忽地抬头?望向座上的叔父。 尚未待他反应过?来?,景巡已含笑击掌两?下。 “你二人既常年忙于军务,恐身边人手不足,叔父便替你寻了两?个?伶俐人儿,帮衬着料理你的起居琐事,也好让令闻……能更?安心静养。” 话音落下,两?道身影应声而出。一个?是身着水红裙裳,艳若桃李的女子;一个?是身着月白长衫,清丽俊秀的双儿。 两?人至厅中拜倒。 “拜见将军,红袖愿尽心侍奉公子与夫人。” “拜见将军,清风愿尽心侍奉公子与夫人。” 满堂的喧闹声霎时低了下去,众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算起来?,景谡与段令闻成亲四年有?余,却未有?所出。景巡作为景谡的叔父,操心他的婚姻子嗣,也再正常不过?,此番索性以赏赐为名,替景谡行纳妾之实。 当着众将士的面,景谡连推拒的余地都难寻。 一旁的段令闻低着头?,手中的酒杯却越攥越紧,终于,他缓缓放在酒杯,轻微的碰撞声响在周遭的一片寂静中尤为清亮。 堂下的阿侬担忧地看向他,正欲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郭韧按住。郭韧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乱说话。 良久,在几乎凝滞的空气里,景谡才缓缓起身,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比平日?更?冷淡了些?:“谢叔父厚爱。” 他不再多言,径直坐下。这态度模棱两?可?,既未推拒,也无欣喜。景巡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终究没再说什么,转而举杯邀饮,席间的气氛才重新热闹起来?。 段令闻垂眸坐在那里,之后的宴席如同梦游,觥筹交错、人声喧哗都隔着一层纱,模糊不清。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便不由地多喝了几杯酒。 直至宴席终了,景谡便径直走到段令闻身边,握住他的手腕,温声道:“我们回去。” 段令闻任由他拉着,穿过?人群,走出帅府大门。 冬日?的寒风扑面而来?,他微微一颤。 马车候在府外,景谡却并?未上去,反而拉着段令闻继续往前走。 一边走着,景谡一边解释:“这件事,我事先并?不知情。” 段令闻眼睫颤了颤,轻轻“嗯”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景谡侧头?看了看他,并?未再多说什么,只?是握着他手腕的力道又?紧了几分。 两?人继续走着,段令闻心不在焉,根本不知景谡要带他去哪里。直到来?到马厩,景谡松开他的手,利落地牵出惊雪,来?到他身前。 “上马。” “嗯?”段令闻有些愕然地抬眼。 景谡却不容他多想?,双手托住他的腰,稍一用力便将他稳稳送上了马背,随即自己翻身而上,坐在他身后,缰绳一抖,惊雪便小跑起来?,径直朝着城门方向而去。 冷风掠过?耳畔,段令闻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回过?神来?,忍不住微微侧首,疑惑道:“要去哪?” 景谡的手臂紧紧环住他,胸膛贴着他的背脊,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耳廓,“去一个?只有你和我的地方。” 或许是身后的怀抱太过?温暖,段令闻一直紧绷的肩背,终于一点点松懈下来?。他轻轻吁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瞬间被风吹散。 他的头?微微后仰,靠在了景谡的肩颈处。 感?受到怀中人的软化,景谡紧的神色也柔和?下来?。他微微调整姿势,让段令闻靠得更?舒服些?,扯过?宽大的氅衣,将他裹得更?严实。 段令闻闭上眼睛,不再问要去哪里,也不再想?那些?烦心的人和?事。 耳畔是风声、马蹄声,还有?景谡平稳的心跳声。鼻尖萦绕着景谡身上熟悉的、带着些?许冷冽又?令人心安的气息。 不知过?了多久,疾驰的速度渐渐缓下。 马儿转入了一条更?为崎岖的小径,围着山间绕了几转,行至半山腰上,景谡勒住缰绳,惊雪稳稳停住。 “到了。” 段令闻略带疑惑地四下望去,只?见前方山壁环抱处,竟氤氲着缕缕白汽,一股湿润的暖意扑面而来?。 那是一片隐匿于山间的温泉,潺潺流水,热气蒸腾而上,露出边缘湿润的深色岩石,恍若一处世外桃源。 第87章 “这是……”段令闻有?些?惊讶,他竟不知荥阳附近还有?这样的地方。 景谡解释道:“以前听人说起过?,本来?想?带你来?,一直没有?机会……” 他说的以前,其?实是前一世。实际上,并?非是没有?机会,只?是他前世不知如何与段令闻提这事,然后拖着拖着便忘记了。 自回到荥阳后,叔父明里暗里敲打着,他知道段令闻心里也烦闷,便想?着带他去散散心。然而,今日?宴席上的事情,是他所料未及的。 叔父待他恩重如山,他自然不愿违逆他的命令,可?这一次,景谡对叔父的做法实在是有?些?心寒。叔父不是不知道他的心意,也还是将人塞到他的身边。 景谡看向一旁的段令闻,见他神色雀跃,已经迫不及待蹲下身子,伸手轻轻碰了碰水面,又?猛地缩回了手。 待回味过?来?,他又?伸长了手,将整只?手掌探入水下,惊喜道:“是温热的!” 他已经忘记了席间的不快,只?欣喜于眼前之物。 两?人除去衣裳,缓缓踏入池中,温热的泉水漫过?腰际。 段令闻不敢走太深,便将半个?身子微微曲起,温热的水流渐渐没过?他的胸膛、脖颈,只?露出个?脑袋来?。 身体被水流托举,微微摇晃,方才饮下的酒意似乎此刻才真正泛了上来?,催生出一种慵懒的倦意。 段令闻的脑海中不由地回想?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他能大概猜到,景巡将军今日?所为,这应是与他手中的兵权有?关。 这兵符毕竟是景谡给他的,景巡将军虽没有?明面上收回兵权,但暗地里也时常敲打着二人。 走到今日?这一步,段令闻自然不可?能甘愿放弃权柄,可?他也无法接受有?第三?个?人横插在他与景谡之间。 景谡靠近他,从身后将他拢入怀中,温热的胸膛贴上着他的后背。 段令闻回头?看向他,将额头?抵在他的肩头?,闭上了眼睛,轻声唤道:“景谡。” “嗯?”景谡应道,又?用脸颊微微蹭了蹭他的发丝。 段令闻心底有?些?茫然,他低声呢喃道:“我是不是太贪心了……” 景谡没有?听清,他微微俯首,将耳朵靠近了些?,“什么?” 段令闻抬眸看他,而后缓缓伸手搂住他的脖颈,仰头?吻向他的下颌。 这突如其?来?的主动一吻,让景谡骤然一怔。 下一刻,他猛地收紧环在段令闻腰间的手臂,一手扣在段令闻的后颈处,旋即俯身覆上了他的唇,唇齿交缠,气息灼热而急促,仿佛要将怀中人拆吃入腹。温热的泉水荡漾起伏,哗哗作响。 段令闻将自己的脑袋放空,只?承受着眼前,搂住对方脖颈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水雾氤氲,模糊了两?人交缠的身影。 景谡湿热的吻从唇瓣滑落,沿着他的颈项一路向下,在锁骨处流连。段令闻仰着头?,喉间溢出细碎的呜咽,手指陷入景谡湿透的墨发。 “景谡……”段令闻气息不稳地唤着他的名字,他闷哼一声,指尖无法克制地在景谡的颈背上留下抓痕。 景谡更?深地占有?着他,身体上的久别重逢让他几度无法克制,他的刻意放缓,却成了带着磨人的意味。 段令闻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分变化,他的感?官被无限拉长,化作细碎的呜咽从他唇边逸出。最终,他无力地靠在景谡胸前,耳边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重过?一下,一下快过?一下,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的手指徒劳地抓着对方的手臂,越收越紧,直至将指尖都掐入他的肌肉中。 水波荡漾开来?,段令闻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景谡带着沉入了水下。 霎时间,所有?声音都变得模糊遥远,只?剩下水流在耳畔涌动的嗡鸣。景谡的唇再次覆了上来?,攫取着他全部的气息。 片刻后,景谡猛然托着他的腰肢将他带出水面。 “咳……哈啊……”段令闻大口?喘息着,新鲜空气涌入的瞬间,身体猛地绷紧。水珠从他湿润的睫毛上滚落,他仰着头?,腰背弓起,脚趾蜷缩,在景谡怀中失控地颤抖起来?。 良久。 水波渐平,段令闻蜷在景谡怀中。 景谡托着他的腰,手指在他背上缓缓抚过?。两?人的发丝在水下交缠,随着水流游动,时而分离,时而渗透交叠。 段令闻尚未平复的呼吸又?变得急促。景谡便轻吻着他的唇,不再动弹,直到怀中人渐渐放松下来?,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在他肩头?。 渐渐地,泉水漫过?堤岸,一寸寸上涨。 景谡将人往怀里又?揽了揽,氤氲水汽在怀中人湿漉的睫毛上凝成细碎的水珠。 他俯首吻去。 段令闻眼睫微微颤抖着,呼吸变得散乱。 流水潺潺,绵长得像是没有?尽头?。 不知过?了多久,段令闻才从余韵中醒转,他已穿戴整齐,整个?人靠着景谡怀中。 抬头?望去,月色笼罩四野。 “冷了吗?”景谡见他醒来?,便将氅衣将人紧紧裹住。 段令闻声音还有?些?干哑,“我们该回去了……” “好。”景谡点头?应下。 话落,段令闻又?改了主意,他轻轻攥了攥景谡的衣襟,“这月色难得,再等一会儿,好不好?” 其?实并?非月色难得,只?是此时的安宁太珍贵。 在放下过?去后,他们全身心爱着彼此。他贪恋这方寸之间的暖意,贪恋耳畔沉稳的心跳,贪恋这份将外界所有?纷扰都暂时隔绝的安宁。 似乎天地之间,只?有?彼此二人。 “好。” 山间寂静,唯有?风过?疏枝的微响。 回去的路上,景谡开口?道:“再过?些?时日?,我便让人将那两?人送走。” 段令闻却有?担忧,怕伤了叔侄二人的感?情,“景将军若是知道,该斥责你了。” 景谡笑了笑,而后俯首在段令闻耳旁道:“前几日?,我让人快马加鞭赶去荆楚,将大夫人接来?荥阳。” 大夫人便是景巡的结发妻子。 闻言,段令闻一诧,神色稍有?不解,这二者有?何关系? “叔父向来?尊敬大夫人。这几年,叔父在外,身边可?有?好几位红颜知己,大夫人若来?了……叔父也没有?闲心管我们了。”景谡笑着道。 这一招确实算不上光明正大,甚至带着几分以牙还牙的促狭。可?触及段令闻,他又?觉得怎样都不为过?。 第63章 押运粮草 冬末的荥阳, 积雪消融,乍暖还寒。 有亲卫来报, 大夫人已经到了荥阳,景谡便带着段令闻朝府门走去?。 到了门外,恰好?见一辆马车在亲卫的护送下,停在了府门前。 车帘掀开,大夫人周氏被侍女搀扶着下了马车,她身着深青色织锦袄裙,外罩玄色狐裘, 神色端庄大方。 紧随其后的, 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女, 眉眼灵动,这是大夫人的女儿,景家二小姐景琳。 她身边还牵着个四岁小儿,那小儿脸蛋红扑扑, 全身被裹着圆滚滚, 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那幼子乃是媵妾所出。 当?年?景巡于曲阿县举兵, 烽火初燃, 那妾室恰逢临盆。兵荒马乱之际, 受足了惊吓, 生产时便万分艰难。最终,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只来得及望一眼那襁褓中孱弱的婴孩, 甚至未能听清他?的一声啼哭,便撒手人寰。 此后,大夫人周氏便将这孩子养在了自?己名下,名为?景继。 前一世, 景谡死后,新?建立的王朝瞬间失去?了主心骨,天下出现过短暂的动乱,各地世家门阀无不蠢蠢欲动。 一时间,烽烟再起。 后来,是邓桐手持一份先帝密诏,拥立了时年?仅有十二岁的景继为?帝。 因景继年?幼,各方势力暗流涌动。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帝王,要稳住朝局,其间艰难,不足为?外人道。又过了五年?的时间,十七岁的景继才终于将那些蠢蠢欲动的势力或平定?、或安抚,勉强扫平了动乱,稳住了江山。 ………… “大夫人。”景谡缓步上前,语气多?了几分敬重。 一旁的段令闻微微躬身,“令闻见过大夫人。” 周氏的目光在他?面上轻轻掠过,见其异瞳,眸色微诧,很快又不着痕迹地敛去?,只淡淡应了一声。 忽地,景继挣脱开姐姐的手,碎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段令闻的大腿,像是要往上攀爬一样。 段令闻连忙蹲下身子,手臂微张,刚想将人抱起来,突然想起自?己的眼睛可?能会吓到他?。 他?有些无措地看向一旁的景谡。 景谡会意,立刻上前,大手一捞便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稳稳抱了起来,顺势举高?了些,含笑?道:“这就是继儿吧。” 第88章 他?刻意用身体微侧,挡住了小孩的视线,“来,继儿,叫哥哥。” 小孩很乖巧,跟着喊了一声:“哥哥……” 景谡笑?着掂了掂他?,随即,便命人扶大夫人及二小姐等人进?府。 他?一边抱着小孩往里走,一边继续逗弄。孩童心性最是纯真,也最是直接,他?怕这懵懂的孩子,对?段令闻说出“妖怪”这些无意中伤人的话。 走在路上,小孩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却还是忍不住,越过景谡的肩头,亮晶晶地看着段令闻。 正厅内。 景巡早已得了通报,此刻正端坐主位,见大夫人周氏一行人进?来,他?立刻起身,上前两步,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敬重,只不过神色多?了几分柔和,“夫人一路辛苦了。” 周氏停下脚步,抬眸望向丈夫。她并?未立刻言语,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她垂眸,掩藏眸间的思?念,“夫君挂心了。” “路上可?还顺利?这天寒地冻的,实在不该让你如此奔波。”景巡扶人坐下。这件事,他?也是刚知道不久,景谡竟瞒着他?将人接来荥阳。 不过来都来了,他?也只能将人安顿下来。 “一切都好?。”周氏轻轻颔首,声音中多?了一些叹息,“只是路上总不免想起湄儿……她走的时候,一直望着门口,身下的血都快浸透了被褥,还强撑着一口气,直到最后闭眼,嘴里念着的,还是将军。” 湄儿便是陪嫁入景府的丫鬟,也是景继的生母。 厅内气氛变得凝固。 “爹,我们?都很想你,知道你要派人接娘亲过来,娘亲这些天可?高?兴了!”景琳打断了二人凝滞的隔阂。 景巡闻言,紧绷的神色不由得缓和下来,伸手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琳儿长大了。” 他?顺势看向周氏,“这几年?,辛苦夫人了。” 说罢,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景谡怀中的小孩身上,“这是……继儿?” 景继还没出生时,景巡便替他?取好?了名字,见小孩眉眼有几分像他?的母亲,景巡一下子便认了出来。 “嗯。”周氏轻轻颔首,目光有些复杂。 景巡便接过孩子,抱在自?己怀中,心头百感交集,“继儿,知道我是谁吗?” 小孩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在辨认。 周氏道:“继儿,喊爹爹。” 闻言,小孩才清晰地喊出了那两个字:“爹爹……” “欸!” 这一声轻唤,让景巡眼底竟有些发热,他?再也忍不住,一把将眼前这小小的身子紧紧抱进?怀里。 段令闻看着这一幕,悄然转身离开了正厅。 庭院内,冬末的风还带着寒意,吹拂着段令闻额前的碎发。 他?站在廊下,目光望着远处。他?又回想起前一世,景巡将军战死沙场,那个孩子终其一生也没见过自?己的生身母亲和父亲。 段令闻的眼中漫上一种悲切,其实,于他?自?己的孩子而言,亦是如此吧…… “在想什么?” 景谡的声音出现在他?身侧。 段令闻偏头看去?,而后又仰头看向天空,轻轻感慨道:“没什么,只是觉得,今年?的冬天,似乎要比从前暖和了些。” 景谡的目光从他?脸上轻轻掠过,大抵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含糊道:“许是春信来得早。” “要开春了……”段令闻低声道。 开春了,就意味着,战争又要开始了。 景谡执着他?垂落的手,与他?十指相扣,“等这场战打完,这天下……就能真正太平了。” 这一战,比前一世至少提早了三年?。 仅凭兵力强弱,接受招安的刘子穆与虞兵残将整合起来,兵力至少到了五十万人,而景家军这边,能上战场的勉强能有三十万人。 这是一场殊死之战。 书房中。 沉浸于看书的段令闻忽而感觉身侧的衣角被轻轻拽了拽,他?疑惑地转头看去?,只见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站在他?脚边,这险些将他?吓一跳。 “哥哥……” 段令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小孩不知什么时候偷溜了进?来,他?正欲唤人带他?出去?,却见小孩扁了扁嘴,声音像是含着委屈。 “哥哥,抱抱……” 段令闻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他?弯下腰,小心地将那软乎乎的小身子揽进?怀里。 小孩立刻用短短的手臂环住他?的脖颈,将脸蛋埋在他?肩头,依赖地蹭了蹭。 段令闻正想安抚他?几句,脸颊上却突然传来一个温软湿润的触感,是这孩子在他?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他?的身体下意识一僵,片刻后,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这具温暖的小身子抱得更紧。 倘若……倘若前世那个孩子能平安来到这世上,是不是也会像怀中的景继一样,将手臂环住他?的脖颈,亲近他?、信赖他?,会在某个寻常的午后,跌跌撞撞地扑进?他?怀里…… 景谡走到书房外,入目便望见段令闻抱着孩子的侧影。 斜阳透过窗棂,为?一大一小的两道身影覆上一层温软的光晕。 景谡静静看了片刻,随即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当?晚,帐幔里呼吸刚刚平复。景谡从身后拥着段令闻,吻了吻他?汗湿的后颈。 景谡的唇流连在怀中人的耳后,手掌覆上他?随着呼吸起伏的小腹,那里似乎因为?承受了太多?而微微隆起。 他?知道,段令闻一直不愿提起前世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 景谡收紧了手臂,将人更深地嵌入自?己的怀中。两人的身体越发紧密相贴,呼吸也随之粗重了几分。 然而,理智便浇熄了这簇躁动的火焰。眼下局势未稳,宛城边境不宁,很快他?们?便要征战……此时绝非孕育子嗣的良机。 景谡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将翻涌的渴望压回心底,良久,才极轻、极缓地退出。 动作间,怀中之人发出一声模糊的呜咽。 下一刻,景谡全然把方才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他?几乎是失了控,近乎野蛮的侵占。 段令闻闷哼一声,迷蒙地睁开了眼睛,疲倦的眸光又染上了情欲。 他?无力地向后转头,破碎的轻吟被景谡从身后探过来覆上他?的唇而尽数吞没。 ………… 春三月。 宛城传来急报,押送粮草的队伍路上遇到虞兵埋伏,几乎损失了八成的粮草。 这件事,若不是巧合,就极有可?能是他?们?营中出现了虞兵的细作,而且,这个人还不是普通的士卒。 荥阳帅府中,众人紧急商议此事,但一时间也没有个头绪,只道是连续的胜战让一些将士放松了警惕。 粮草是行军作战最重要的事情,不得已,景巡便增派了人手,这一次,他?让段令闻先行押送粮草到宛城。 队伍浩荡准备了数日,覃娥才得知此事,她主动找上段令闻,声称已经许久没有回宛城了,甚是想念,便想作为?随行军医一同出发。 段令闻答应了下来。 临行之日,景谡一遍遍叮嘱着途中需注意的险隘地形。 段令闻笑?着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了五六回了,我耳朵都要生茧了。” “……此去?,要万分小心。”景谡不厌其烦地再次叮嘱。 段令闻重重点头,他?转身离开,走了几步,他?忽而停了下来,又极快地走了回来。 在景谡疑惑的目光下,段令闻微微仰头,在他?的脸颊上亲了亲。 而后,他?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景谡望着他?的背影,他?怔在原地,唇角缓缓扬起。 第64章 背叛 数日后, 段令闻负责押运粮草的队伍被一场大?雨打乱,队伍被迫在一处山道旁躲雨。 雨点噼里啪啦落下?。 帐外连绵的雨幕将天?地间化作一片灰蒙, 远处的山峦被隐于水雾中,不见轮廓。 帐内,段令闻安然坐着,慢条斯理地用一块软布擦拭着随身配剑,他?神?色平静,仿佛这场大?雨无足轻重。 覃娥见状,斟酌着开口:“夫人, 这雨势瞧着, 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 我们在此耽搁,恐误了抵达宛城的限期……” 一旁的阿侬接了话:“这也没办法啊,总不能?冒雨继续走吧,只要后面的路不出岔子, 我们还是能?在预期赶到宛城的。” 段令闻将剑收入鞘中, 又抬眼看了看帐外的雨幕, 淡淡道:“无妨。” 他?的语气太过平静, 反而?让覃娥心中的疑虑更深。她张了张嘴, 还想再问, 可见段令闻起身去巡视粮草看守,只得暂时将话咽了回去。 可她的心却静不下?来。 不对?。 第89章 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阿侬跟在段令闻身后,他?鬼使神?差地回过头, 见覃娥紧蹙着眉眼,似乎格外忧虑的模样。 这场雨持续了半天?,但使得山道泥泞,队伍不得不放慢了进程。 几日后, 队伍行至一处狭窄隘口,两侧山势陡峭,道路因前日的雨水依旧泥泞难行。就在大?队人马艰难通过时,两侧山林中骤然响起尖锐的嘶喊声。 “冲啊!” 伏兵四起。 无数虞兵从山坡上冲杀下?来,目标明确,直指运粮车队。护粮的精兵虽早有戒备,立刻结阵迎敌,但泥泞的地面极大?地限制了行动,不断有人脚下?打滑,摔倒在地,阵型瞬间被冲乱。 押送粮草的民夫们哪里见过这等阵仗,顿时惊慌失措,四下?奔逃。 段令闻亲自率精锐顶在最?前,稳住阵脚。他?扫过战场,见敌军人数远超预期,且占据地利,心知硬拼下?去,己?方损失惨重。 “阿侬!”他?踹开一名敌兵,厉声喝道:“带你的人,护送前队粮车,从东侧缺口突围,快!” 阿侬浑身是被溅起的泥,闻言大?惊:“那剩下?的粮草怎么办?绝不能?落入敌军手上啊!” 段令闻没有时间和他?解释,“立刻!执行军令!” 阿侬咬牙,只得嘶吼着带领一部分兵士,护着约莫两成?的粮车,奋力?向东侧敌军薄弱处杀去。 眼见阿侬带人冲出包围,段令闻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他?下?令焚烧剩下?的粮草。 但眼下?这种情?况,还没待烧起来,就被这阴雨绵绵的天?气扑灭了。 可没有办法,能?烧多少是多少。 命令一下?,剩下?的兵士虽心如刀割,却毫不犹豫地点燃手中火把,掷向满载的粮车。 顿时,浓烟四起。 虞兵见状,果然放缓了攻势,他?们的首要目标是粮草,见景军竟自行焚毁,一部分人立刻试图救火,另一部分则忙着抢夺尚未起火的粮车,对?段令闻等人的撤退竟未全力?追击。 烟雨蒙蒙中,火势很快被虞兵扑灭。看着缴获的粮车,虽然烧毁了一些,但大?部分都还完好?无损,虞兵将士面露喜色。 两次劫粮成?功,宛城撑不了多久了。 士兵们兴高采烈地将粮草往回运,但山道泥泞,众人方才?经过一场血战,人均疲乏,只觉粮车格外沉重。 路过崎岖的山道时,有人失了重心,粮车翻倒,那虞兵将领呵斥了一番,随即命人将粮袋快快搬到木车上。 摔到地上的粮袋被碎石割破,里面的东西流了出来。 搬运的士卒僵住了身子,惊恐道:“将军!” 那虞兵将领一脸不耐烦,“还磨磨唧唧做什么!” “将、将军!是沙子!” 话音落地,那虞兵将领脸色惊愕,他?猛地冲上前,拔出剑,猛地划开地上其他?几袋“粮草”,映入眼帘的,是黄褐色的泥沙。 他?又惊又怒,命人将后面粮车上的麻袋全部割开,无一例外,全是泥沙! “中计了!”他?暴怒地一脚踹翻眼前的沙堆,脸色铁青,恶狠狠地看向景家军离开的方向。 营帐内。 阿侬一脸惊喜道:“所以真正的粮草已经送到了宛城?!” “主力?运粮的队伍走的是水运,现在,估计已经到了。”段令闻道。 阿侬恍然大?悟,随即才?意识到,段令闻将他?也瞒了去,或者说,段令闻将所有人都隐瞒了。 他?很疑惑,“你怎么知道,会有人埋伏我们?” 段令闻摇了摇头,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只是时间紧迫,他?们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查谁是细作。 即便是查,也未必查得清楚。 因为,同样的事情?,上一世便发生过。 不知是巧合还是那细作隐藏太深,上一世也未能?揪出背后之人。于是,他?们便效仿前世李代桃僵,至少先保证粮草安全到达宛城。 充斥着伤兵的营帐内,气氛一片低沉。 覃娥正低头为一个手臂被划伤的士卒包扎,那士卒面色灰败,喃喃道:“完了……粮草又被劫了……这次回去,怕是要掉脑袋了……” 他?这话引得周围一片哀戚,士气低迷到了极点。 忽地,帐帘被掀开,一个浑身沾满泥点却精神?头十足的年轻队什走了进来,他?扬声喊道:“都打起精神?来!一个个垂头丧气的像什么样子!” 一个年纪稍长的老兵正憋着一肚子火,闻言立刻骂道:“打什么精神?!粮草都没了!就算我们把剩下?那点送到宛城,也是杯水车薪!护粮不利,重罚是逃不掉了!” 那队什也不恼,反而?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牙齿:“这你们可就放宽心好?了!我告诉你们,咱们这次不仅不用受罚,回头说不定还有赏呢!” “你疯了吧!”旁边一个靠在角落的伤兵忍不住嗤笑,“丢了粮草还有赏?将军不砍了我们的头就算开恩了。” 话音落地,那队什正想说些什么,帐外又传来了脚步声。 阿侬走了进来,他?开口道:“大?家不用惊慌,这次遇伏,一切都在将军的预料之中。虞兵所劫并非全部粮草,各位力?战护粮,有功无过,将军自有明断。” 这些话,是段令闻让他?说的,为的就是安抚军心。 但众人还是不解,剩下?那点粮草根本不够,没了粮草,前线有多拼命又有什么用? 眼下?局势尚未明朗,段令闻身为将领,不可能?将事情?的始末都告知众人,只道让他?们放宽心就好?。 营中一些老兵看出了端倪,有人猜想,或许他?们这支运粮的队伍并不是主力?? 不过,对?底下?的士兵来说,他?们只需要听令即可。将军说他?们有功无过,那他?们也算是不用整日煎熬惊恐了。 十日后,段令闻一入城,未作停歇,便径直去见了邓桐。待确认数万石粮草都运到了宛城,才?真正放下?心来。 这些日子,他?一直让人暗中排查细作之事,他?怀疑一个人……但一直没有确凿的证据,且几十万虞兵屯兵河西,蓄势待发。 景家军亦派重兵守在河西对?岸,敌军多次试图架桥过河,都被己?干扰拆毁。 数次架桥未果,在河西对?岸有重兵把守的情?况下?,虞兵还硬着头皮想要过河,显然是白费力?气。 刘子穆也不傻,强行渡河只会损伤惨重,但还是没有放弃。 景谡了解刘子穆,他?最?擅于佯攻诱敌之策,渡河只是诱饵,从邯郸到东郡这条路才?是主力?军。 于是,景谡亲率十五万大?军防守东郡。 一切如意料之中,确有虞兵在东郡这条路线行动的身影,两军有过几次短暂的交锋,双方各有伤亡。 很快,景谡便发觉了不对?劲。 东郡虽然看起来像是爆发了激战,但更多的是在牵制,每一次交战都是点到为止。 而?从传来的军报来看,敌军从河西渡河的行动也停了下?来,所有兵马仿佛一夜之间消失,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放弃了渡河,干脆全部大?军从东郡压来。 但景谡却觉得哪里出了错。 若是刘子穆,他?会以少量兵力?佯装渡河,大?军再从东郡直入。而?不是现在这样,两军在东郡僵持了起来。 “……反了。”景谡恍然。 刘子穆确实擅长佯攻诱敌,可如果这次的对?手不是刘子穆呢? 前世的刘子穆未曾接受虞廷的招安,所以说,有一些东西已经变了。 景谡敢以三十万兵马对?战刘子穆的五十万大?军,那是因为他?了解刘子穆,能?猜到他?的军事部署。 可若他?的对?手是一个未知的人,又或者,那个人很了解他?…… 景谡当?即下?令,“传令宛城,务必严防河西之地,不可松懈。” “是!” 但已经迟了。 在河西安静了近一个月后,对?岸防守的士兵渐渐放松了警惕。 在一个雨后的深夜,河面雾气弥漫,河西沉寂多日的虞兵骤然发动突袭。他?们连夜架设浮桥,近二十万人成?功渡河,在河东守军最?松懈的时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河东守军仓促应战,损失惨重,不得已边战边退。 段令闻与邓桐在宛城接到急报,立刻率兵赶去接应。 撤退途中,场面混乱不堪。段令闻忽然感觉身旁一名亲卫反应总是稍慢一些。他?心下?一凛,正欲呵斥他?生?死关?头,不要自乱阵脚。 话音未落,那名亲卫眼中凶光毕露,一直隐在袖中的手骤然探出,握着一把弓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段令闻心□□去。 这双眼睛,他?似乎在哪……见过。 段令闻反应已是极快,险险侧身避让,但那弩箭来势太猛太快,也太近了,“噗”的一声,仍是狠狠刺入了他?的左肩下?方,离心口仅有寸许距离。 第90章 剧痛瞬间传来,段令闻闷哼一声,额头沁出冷汗,脱力?地伏在马上。 那人见一击未能?毙命,毫不恋战,身形如同鬼魅般向后一缩,趁乱混入溃退的士兵人群中,几个起落便消失在了踪影。 “将军!”身旁的亲卫这才?反应过来,惊骇地牵住受惊的战马。 邓桐闻声回头,看到段令闻肩头迅速漫开的血迹,脸色骤变。 然而?,虞兵的这次突袭是蓄谋已久。主将中箭受伤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虞兵阵营,段令闻瞬间成?为了虞兵重点围攻的目标。 “撤!快撤!”邓桐大?声吼道。 段令闻忍着肩头钻心的剧痛,试图挥剑,但左臂已几乎抬不起来,视线因失血和剧痛开始阵阵发黑。 他?伏在马背上,熟悉的痛楚袭来。 那支箭,有毒。他?走不远了。 虞兵已经在收缩包围圈,就在段令闻试图规避侧翼包抄时,一阵眩晕袭来,随即重心不稳从马背上摔落,重重地摔在泥泞的地上,溅起一片泥水。 这一摔,几乎将他?最?后一丝意识摔散,剧痛从伤口和撞击处蔓延至全身,他?眼前一黑,呛咳出几口血,挣扎了几下?,周遭的亲卫连忙将他?扶起。 就是这么一瞬间的耽搁,如狼似虎的虞兵已经抓住了这个机会,迅速合拢,将落马的段令闻与正在撤退的队伍切割开来。 邓桐率军返身救援,却被更多的虞兵死死挡住,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倒在泥水中的身影被敌人的刀枪团团围住。 此役终成?景家军起兵以来最?惨痛的败绩。河西没有守住,士兵死伤上千,尤其是上将段令闻阵前被俘。 ………… 阴冷潮湿的空气裹挟着霉味与血腥气钻入鼻腔,段令闻在一阵剧烈的钝痛中恢复意识。 他?正躺在一堆散发着腐味的干草上,左肩下?方的箭已经被拔出,伤口用不知名的草药糊住,再用脏污的布条随意捆扎,手法潦草,仅仅止住了出血。 他?强忍痛楚,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石砌的墙壁上布满暗褐色的陈旧血渍,角落里隐约可见老鼠吱呀窸窣声。这是一间地牢,唯一的光亮来自走廊上摇曳的火把,将铁栏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地上。 他?回想着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那个他?很信任的亲卫是景氏的人,跟随了景家多年,不可能?背叛他?们的。 段令闻的脑海中不断地闪现着那个人的眼神?。 冷酷、嗜杀,还有强烈的恨意。 两张一模一样的面孔在他?脑袋回荡,唯一不一样的就是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他?见过的。 他?到底是谁? 思绪沉浸间,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清晰地回荡在幽深的牢廊中,那脚步声最?终停在了他?的牢门外。 铁锁链发出哐当?的碰撞声,牢门被推开。 借着走廊投进来的火光,段令闻看清了来人的面容。 刹那间,他?瞳孔骤缩,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第65章 故友非友 “好久不见。” 站在?牢门?外的是陈焕, 他脸上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神情。 段令闻想撑起身子,却因伤口钝痛而失了力?。 陈焕又道:“你这伤不轻, 还是别乱动好些。” “你……不是去探亲了吗?”段令闻艰难地抬起头看?向?他,眼底充斥着不解,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秘,陈焕怎么会转而投靠在?虞朝阵营了? 陈焕避开了他的目光,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中也多了几分施恩,“以前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 我今天来, 是念在?昔日的情分上。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或是什么遗言要带给什么人?我……会尽量替你办到。” 确信陈焕真的投靠了虞朝,段令闻扯了扯嘴角,他无意说什么叙旧的话?,便直言道:“既然要杀我, 为何要等到现在??” 在?战场上就可以给他一个痛快了。 陈焕背过身去, “是……太师的意思。他要留你性命, 用你的命, 去换景谡投降, 交出兵权。” 段令闻几乎要笑出声, 却牵动了伤口,额头沁出细密的薄汗。 陈焕所说的太师应当就是辛貂,他只觉可笑, 那辛貂会不会太看?得起他了,凭什么认为,景谡会为了他一个人而放弃身后?数十万将士和半壁江山。 “这不可能。”段令闻笑着道。 “是啊,这根本就不可能。”陈焕接话?道, 他的声音冷静得过于薄凉,“所以,你必死无疑。” 他缓缓转过头来,火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另一半隐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你天生异瞳,乃妖邪降世?,蛊惑景谡及一众叛军,祸乱天下。待景谡拒降的消息传来,你就会被当众处死。” “他们会说,只要诛杀了你这‘祸源’,天道就会降下恩泽,让所有?被妖邪蛊惑的军民恢复神智,幡然醒悟,重?归虞朝正统的统治。” 段令闻听着这番荒谬的言论,脸上并无惧色,反而扯出一抹极淡的讥笑。他忍着肩头的剧痛,微微直起些身子,“我的生死,于这天下大势而言,微不足道。但人心向?背,从不由一个‘妖邪’之说所能扭转。” “陈焕,你用这样?的手段来维系一个昏聩腐朽的王朝,不觉得可笑吗?” “我不在?乎结果如何。”陈焕的手一摊,“忠奸善恶又如何,流芳百世?也好,遗臭万年也罢,若能在?史?书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算是不愧于在?这个世?上走一遭,你说对?吧?” 段令闻无法?苟同他这一想法?,他只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到底是谁?” 陈焕这个人,在?前世?中可从未出现过。而且,他表面上说是能未卜先知的术士,可从很多事情来看?,他的未卜先知,更?多的是照本宣科。 他以前总觉得陈焕这个人奇怪,自他恢复了前世?的记忆后?,他才发现,陈焕对?他说的每一句话?,几乎都是站在?了前世?既定的结局来看?。 “你可以叫我陈焕,也可以叫我……陈国师。”陈焕笑了笑,现在?的他,可不是景家军中一个小小司马,他是当朝国师,陈焕。 段令闻捂着肩上的伤,艰难地站了起来,“朝廷招安刘子穆,背后?的人是你?” 陈焕神眸光掠过一抹诧异,他倒是没想到,段令闻能猜到这个。不过,他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便大方承认了下来,“没错。” 正因他促成了招安之事,为穷途末路的虞朝谋了几分喘息之机,他这才被皇帝封为了国师。 “为何?”段令闻实在?是想不通,在?军营中的那段日子,他们未曾有?半分亏待过陈焕,陈焕又为何处处针对?他们? “原因我已经说过了。”陈焕的想法?很单纯,既然无法?成为景谡的朋友,那么就成为他的敌人。 也许,运气?好了,他还真能成为挽狂澜于既倒的能臣,是再造虞朝社稷的栋梁,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名留青史?。 陈焕上前了几步,或许是为了让内心少一些负罪感?,他开口道:“要怪就怪你的父母,给了你一副这样?的相貌,你想想,你这二十几年来,因为这双异瞳受了多少不公,你就不想来世?做个普普通通的人?” 段令闻没有?说话?,他悄无声息地靠近陈焕,正欲挟持他逃出牢狱,然而这时,一道身影走了进来,在?陈焕耳旁低声说了些什么。 而后?,陈焕甚至来不及看?段令闻一眼,便匆忙转身离开。 牢门?锁紧,周遭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段令闻艰难地倚靠着墙壁坐下,手指紧紧掐住了掌心,他僵硬地抬眸看?向?四周,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他没死在?战场,却将死在信任的人手上。 他不怕死,只是多少有些遗憾。 昏暗的地牢中,段令闻慢慢将自己蜷缩起来,缓慢地脑袋埋在?膝盖上。 ………… 上郡帅府内。 “景谡愿意用宛城几地换段令闻?”陈焕一脸不可置信。 这其中,更?是包含了粮草、马匹,景家军退守荥阳,只为让双方交换战俘。 刘子穆行军作?战多年,交换战俘的事情也见过不少,敌方这般退让,对?他们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仅是送一个无足轻重?的双儿回去,便可兵不血刃夺取宛城,何乐而不为。 “我不同意。”陈焕开口道。 刘子穆不悦,“陈国师是何意?” 段令闻在?景谡心中的分量,的确超过陈焕心中所想,但这依旧无法?动摇他的决定。刘子穆站在?战争立场上,要释放战俘换取粮草和城池,这无可厚非。 但陈焕深知,论人心,刘子穆比不上景谡,论谋略,他更?加比不上。 现在?,他们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们是虞朝正统,而景家军是反贼、叛军。 第91章 陈焕不疾不徐道:“虞朝动荡,人心惶惶,不是因为君主失德,而是有?妖邪作?祟,扰乱天命。我们要做的,是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什么交代?” “肃清妖邪,匡扶正统。”陈焕意味深长道:“献祭一个蛊惑叛军的妖邪,让天下人都知道,天命重?归正统。届时人人都会说,景谡是受了妖人蛊惑才会造反。” 刘子穆怔在?原地,一股寒意猝不及防地从脚底窜起。他征战半生,见过尸山血海,却从未听过如此……诛心之论。 若说,他们的战场在?于刀光剑影的肉身搏斗,而陈焕所说的便是人心。 “妖邪”二字好比瘟疫,可杀人于无形。 “……国师好手段。”刘子穆不由地佩服起来。之前他主张佯攻渡河,然后?大军从东郡直入突袭。但陈焕信誓旦旦,景谡轻易便能看?穿他的计谋, 果不其然,陈焕说对?了。 上郡的信传到了宛城。 景谡的脸色冷得吓人,他当即命人再拟信,任由敌方开出条件,这样?的做法?显然是将自己的软肋明晃晃地告诉别人,但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公子!”邓桐急切道:“此举万万不可!此例一开,我军将彻底陷入被动!” 见景谡紧绷着脸,显然已听不进任何劝谏。邓桐心中又急又痛,更?是涌起无边愧疚,他跪地请罪,沉声道:“末将无能!未能护住夫人周全,致使夫人陷于敌手,末将万死难辞其咎!但请公子……以大局为重?。” 景谡何尝不知邓桐所言句句在?理,但他的心已经冷静不下来了,“邓桐,你先下去吧……” “公子。” 邓桐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景谡背过身去,摆了摆手。无奈之下,他只好躬身退下。 屋内,景谡脸色难看?至极,他握紧了拳头,一拳砸在?石柱上,任由鲜血从手背上沿着柱身缓缓落下。 他早该想到的…… 从刘子穆接受招安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已经脱离了掌控。 他一直将刘子穆视为主要的对?手,所有?的战术推演、兵力?部?署,都是基于对?刘子穆用兵习惯的了解。他以为看?透了对?方的棋路,却万万没想到,执棋的人,早已悄然变换。 他的对?手,不止是刘子穆一人。 军营中。 邓桐面色沉重?地朝营帐走去,还没走近,便有?人急匆匆跑了过来,“将军,您可算是回来了!飞羽营的人和先锵营的人打起来了!” 邓桐面色一沉,立刻加快了脚步。还没走到营帐前,就听见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先锵营的文腾脸上多了几道淤青,他额上青筋暴起,他怒声道:“我说了,不是我!我文腾对?天发誓,绝不可能对?夫人动手!那晚我一直在?左翼阻击敌军,多少兄弟都看?着!” 他不明白,为什么都说是他害夫人被俘。 “放屁!”阿侬双眼赤红,“有?人亲眼所见,是你拿出弩箭,对?着段将军射了一箭,事后?遁入人群中,你以为,这样?就能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吗?” 撤退回来后?,文腾便受了几日审讯,但有?人能作?证,他当晚确实换到了左翼阻击敌军,而且,那天晚上,他手臂上还受了点伤,好些人能作?证。 事情因而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忽然,人群中,有?另一道声音插了进来,带着不确定和惊恐:“我……我好像……在?右翼看?见他了……” 按照阵营来看?,当晚右翼阻击敌军的营伍是另一个营的人,文腾作?为景氏老兵,哪怕是阵营一时散乱,也不可能跑到右边去。 众人的目光看?向?了说话?那人。 “不可能,除非我有?分身之术!”文腾一口咬定,那个人绝不是他。 阿侬怒喝道:“你还狡辩!” 说罢,他气?得想要拔剑出来。 就在?这时,邓桐厉喝一声:“放肆!军中私斗,是什么罪名,还需要我提醒你们吗?” “来人,将今日参与斗殴者,无论缘由,各领十五军棍!”邓桐下令道。 阿侬咬着牙,“邓将军,这罚,我认!但我们飞羽营的人和段将军情同手足,今日,我们只是要一个说法?。” 旁人纷纷附和,谁也不想怀疑自己人,但事实就是如此。若不是段令闻没有?对?身旁人设防,怎么会中箭受伤,又怎么会落入敌军手上。 文腾猛地推开身旁搀扶他的人,踉跄一步,“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将军!暗害夫人,我绝没做过!夫人待我们如何,我文腾心里清楚!他如今身陷敌营,我……我恨不得代他去受罪!” 他猛地用拳头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眼眶骤然红了:“我恨不得当时就死在?战场上,也好过现在?背着这口黑锅,被大伙儿当成叛徒!” 他抬头看?向?邓桐,请求道:“将军!这军棍,我认!要罚,就罚我一个!只求将军,早日查明真相,抓住那个真正害夫人的奸细!” 话?音落地,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邓桐沉声道:“军纪就是军纪,岂是儿戏?今日参与斗殴者,一律按军法?处置,一棍都不能少!都带下去,行刑!” “是!” 第66章 营救 “哎哟, 轻点轻点!” 阿侬龇牙咧嘴地趴在大通铺上,背上刚挨完的十五军棍火辣辣的疼, 感觉身上哪哪都?疼。旁边几个一起挨了军棍的人也哼哼唧唧。 就在这时,郭韧走了进来。 他?看?了眼众人,随即道:“将?军有令,今日?违反军纪、参与私斗者,自明日?起,编入后勤辎重?队,过?两日?负责随军押送粮草至河东大营。” “什么?!”阿侬猛地抬起头, 牵动了背上的伤, 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却还是急声道:“这罚我们都?挨过?了,怎么还罚?我们要上阵杀敌 ……” 郭韧撇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乱说话,只强调道:“这是军令。” 阿侬满腔的不服和委屈顿时卡在喉咙里, 他?咬了咬牙, 把头埋回臂弯里, 闷声道:“……是。” 等其?他?人都?离开, 帐内只剩下他?们几人时, 阿侬才忍着痛, 压低了声音问道:“郭大校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将?军……将?军是不是另有安排?” 郭韧警惕地看?了看?帐外,他?凑近了些?, 声音压得极低:“别多问,到时候自然知晓。两日?后随队出发,一切听令行事。” 阿侬看?着他?这副神情,心中一动, 隐隐猜到了什么,他?连连点头,“明白?!” 话音落地,他?又牵动了背上的伤,疼得他?嗷嗷直叫。 郭韧没再多言,转身离开了营帐。 他?径直来到景谡的主帐内,躬身禀报:“将?军,一切已安排妥当?,两日?后随辎重?队出发,此事绝不会外泄。” 景谡负手立于舆图前,目光沉沉地落在上郡的位置,闻言只是微微颔首,声音低沉:“嗯,退下吧。” “是。” 从上郡传回来的消息来看?,不日?后,虞廷将?在上郡这个地方?,当?众处决段令闻。而唯一能救人的机会,只能让郭韧等人潜入上郡,伺机救人。 景谡能做的,就是从正?面战场牵制刘子?穆,吸引他?们的注意力。 事态紧急,两日?后,一支运粮车队从宛城出发,朝着河东方?向缓缓而行。郭韧亲自押队,阿侬等人混杂在民夫和护卫中。 然而,行至半途,在一处偏僻的岔路口,郭韧却下令车队转向,驶入了一条荒草丛生、通往野外的小路。 众人心中疑惑,但牢记军令,无人发声。车队在一处隐蔽的山坳里停下,郭韧命众人换上寻常百姓衣物,化作因?战乱流离之人。 很快,一支精锐的士兵就变成了一群逃难的普通百姓。 郭韧沉声道:“接下来的行动,九死一生。我们要渡河潜入上郡,从敌营中,救出段将?军!十天后,上郡东边三十里外会有人接应我们。” “是!” 与此同时,景谡命人夜袭河西的虞军,目的不为剿灭敌军,只是为了吸引注意力,但刘子?穆这一次倒是沉得住气,几次突袭下来,敌军都?没有贸然出击,只是加强了防守。 上郡。 郭韧一行人扮作逃难的流民,混在入城的人流中,还没靠近城门,便见城墙根下挤满了人。 从围堵的人群众,隐约可听见什么“妖邪”、“不祥”。 “走,去看?看?。”郭韧压低了斗笠,低声道。 城墙根下,一张朝廷官府的告示赫然在目,周围挤满了百姓。告示上绘着一幅人像,虽笔触粗糙,但从眉眼依稀可见,这便是段令闻。 画像上,那双异色的眼眸画得扭曲,显得格外诡谲妖异,仿佛真能摄人心魄。画像旁边,赫然写着“惑乱人心、祸乱天下之妖人”等字样,并明确写出了三日?后于菜市口当?众焚刑。 第92章 阿侬挤在人群中,目光死死盯住那幅画像,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将?那告示撕个粉碎,再砍了那作画之人的手。 就在这时,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是郭韧。 郭韧极轻微地摇了摇头,低声道:“记住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一行人分散开来,挤进人群当?中。城门的守卫手中拿着一张画像,原先他?们以为,画像中的人就是贴在城根下的段令闻。 但仔细一下,才发觉,他?们是在对着画像认人。 “他?们在查什么人?”阿侬眉头紧蹙。 郭韧摇头,又在他?耳旁叮嘱道:“若画像那人是我们认识的,千万不要声张。” 很快就轮到他?们入城,因?为是逃难来的流民,说是来投靠上郡城的亲戚,又塞了几点碎银给守卫,那守卫会心一笑,摆了摆手,便让他?们进去。 手持画像的守卫只看了他们一眼,便移开了目光。 郭韧为了看清他们要查的人到底是谁,他?放慢了脚步,而后在旁人快速经过?时,不着痕迹地伸出脚,旁人一时不察,差点朝前重重摔倒。 趁此时机,郭韧假装扶起他?,随即朝旁边踉跄走了几步,目光恰好落在守卫手上张开的画像上。 只一眼,郭韧瞳孔微缩,他?快速移开了目光。 差点摔倒的人骂骂咧咧了一句,便径直进了城。 阿侬见状,连忙上前,也想看向画像之人是谁,但他?们方?才的动静已经惊扰了守卫,成为守卫催促着他们离去,别妨碍事。 待走远了些?,阿侬才压低声音问:“画像上的,是什么人?” 郭韧眉头紧蹙,“是……景将?军。” 这就意味着,上郡城中定然加强了防守,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几人不敢在街上多做停留,低着头,随着人流快步前行。转过?几个街角,见不远处有一家看?起来还算热闹的茶楼,便走了进去,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既能稍作歇息,也能探听些?消息。 茶楼内人声嘈杂,一个穿着半旧长衫的说书?先生走上台,醒木一拍,便唾沫横飞地讲起了前朝妖狐幻化人形、蛊惑君王、祸乱朝纲的故事。 他?虽未直接点名,但句句含沙射影,引得台下众人阵阵惊呼,神色带着些?微惊恐害怕。 就在这时,茶楼角落里突然传来一阵大笑。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头发灰白?的老者在抚须大笑,他?身前桌上只放着一杯清水,看?样子?像个落魄的术士。 说书?先生被打?断,面露不悦:“老先生,何故发笑?莫非觉得在下所言不实?” 那老术士止住笑,摇头道:“没什么,你继续说,继续说。” “这位老先生,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说书?先生冷哼道。 老术士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叹道:“老夫只是想起了二十几年的一句谶语……” “什么谶语?” “老先生,快说说!” 老术士不紧不慢地开口:“不知有人可还记得,先帝尚在时,从蓬莱仙岛请来了一位云游术士,那术士死前留下了一句谶语……” 他?故意顿了顿,吊足了众人胃口。 茶楼里安静了一瞬,纷纷仰头踮脚,就为了听后面的话。 老术士继续道:“紫微晦暗,乱世将?至;异相者现,定山河乾坤!” “异相者?”有人惊呼,“难道说的就是……” “此乃天明所示。”老术士说罢,便要起身离开。 “胡说八道!” 说书?先生脸色骤变,他?收了官府的银子?,就要散步异相祸世之说,现在这老术士一搅合,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我想起来了!好像是有这么个说法!”一个年纪较大的茶客拍着大腿,“那术士可真是个有本事的,听说他?被处死那日?,晴空万里传来雷鸣之声!” 年纪稍轻的,或没听过?这件事的人,都?对此好奇了起来,有人拦住了那术士,请他?再说详尽一些?。 那老术士只道:“天机不可泄露。” 就这么一耽搁的时间,茶楼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让开!官府拿人!” 几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冲了上来,直奔那老术士而去,二话不说,一把扭住他?的胳膊。 “就是你在妖言惑众?带走!”为首的衙役厉声喝道。 老术士毫不畏惧,反而仰天大笑:“哈哈哈!你们堵得住悠悠众口,堵得住煌煌天道吗?” 茶楼内一片死寂,方?才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阿侬想要救下这人,但眼下显然时机不对。 地牢内。 段令闻靠坐在角落,闭目养神。 牢门铁链哗啦作响,伴随着衙役粗暴的推搡和呵斥:“老东西,进去老实待着!” 段令闻缓缓睁开眼睛,往旁边看?去,只见一个身影被踉跄着推了进来,重?重?摔在对面干草堆上。牢门再次哐当?一声锁死,衙役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那人头发花白?,身形清瘦,此刻正?一边揉着被扭痛的手臂,一边慢吞吞地坐起身,嘴里还低声嘟囔着:“粗鲁,实在粗鲁……” 似乎察觉到段令闻的视线,老者也抬起头,隔着昏暗的光线与他?目光相接。 然而,也仅仅是一瞬。 段令闻很快便收回了目光,重?新低下头。 地牢里沉寂了片刻,那老术士忽然哼哼唧唧地活动起胳膊腿来,嘴里不住地叨叨:“哎呦,我这把老骨头……真是不中用了,摔这么一下就浑身疼。这地上的草也扎人,硌得慌……” 他?一边嘟囔,一边嫌弃地扒拉着身下的干草,试图弄得更平整些?,动作倒是挺利索的,整个人看?起来并不像行将?就木的老朽。 段令闻依旧闭目不语,仿佛没听见。 老术士折腾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聊,又转向段令闻的方?向,似是闲不下来,“这地方?啊,阴冷潮湿,待久了伤筋骨。年轻人,你在这待多久了?” 黑暗中,段令闻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发出一声极其?干哑的回应:“……不记得了。” 老术士听到这声音,絮叨停了一瞬,浑浊的眼睛在昏暗里眯了眯,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抱怨的模样:“唉,这鬼地方?,待一天都?嫌长。你瞧着伤得不轻啊,他?们也没给治治?” 段令闻轻轻咳了一声,牵动了肩下的伤口,眉头皱了一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他?是战俘,反正?都?要准备杀他?了,给他?止血就不错了,怎么可能会给他?疗伤。 段令闻靠在石壁上,指尖微微蜷起,随即又缓缓松开。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干哑,听不出什么情绪。 老术士不知从哪摸出个干瘪的酒囊,使劲抖了抖,随即心满意足地抿了一口。而后,他?将?酒囊递向段令闻:“年轻人,你要不要来一口?驱驱寒。” 段令闻摇头拒绝。 老术士也不勉强,收回手,望着牢顶虚空,似叹非叹:“有些?人本该死在娘胎里,却偏偏活了下来;有些?人注定要沉尸江底,却总有人拼死打?捞。你说这是命不该绝,还是有人逆天改命?”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段令闻缓缓看?向他?,但没有说话。 老术士忽然对他?笑了笑,“年轻人,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命是什么?” 沉默良久,段令闻哑声道:“……我知道。” 他?本就死过?一回了,这一世,也算是老天怜他?。 第67章 各怀鬼胎 上郡城内, 夜色深重。 刘子穆脸色难看至极,这?几日, 城中不知从哪传出了浮言,说他们要斩杀的妖邪才是天?命之人。 异瞳、异相。 此时人心?浮动,再用妖邪之说来笼络人心?,已经不好?使了。 而?且,景家军将之前的战俘全部放归,那些战俘能亲眼看见?,景氏治下?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他们在刀尖上舔血, 不就是为?了过上平安的日子吗? 现在他们只要放下?刀, 就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这?一番言论,被刘子穆以蛊惑军心?为?由,当众将嚷得最大声的几人杀了,剩下?的那些人便不敢乱说一句话。 但这?样的手段, 只能暂时堵住他们的口, 却堵不住人心?。 “早知如此!我早说过!”刘子穆质问起?陈焕, “若按我的方略, 直接以重兵碾过去, 步步为?营, 景氏投降也?不过是迟早的事?,你偏要玩弄什么人心?!现在好?了,我们成了笑话。陈国师, 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他当初同?意接受朝廷的招安,是想利用虞朝的正统地位,以剿灭叛军为?由,彻底吞并?景氏势力。 但朝廷却派了几人来指手画脚, 尤其是陈焕。 第93章 陈焕当年还?是投靠景家军的人,刘子穆从一开始就看不上他,但他似乎很了解景谡,能猜出景谡用兵之道。 然?而?,即便是这?样,刘子穆还?是认为?,陈焕此人,终究是书生之见?,沉溺于权术人心?的算计,却忘了这?乱世之中,靠着?真刀实枪才能打天?下?。 若陈焕真能借此笼络天?下?人心?也?就罢,可偏偏出了岔子,让他们自踩脚跟。 “大将军稍安勿躁。”陈焕虽然?也?没想到事?情变成这?样的发展,但他依旧认为?,攻心?才是上计,是刘子穆不懂。 仗着?朝廷在背后给他撑腰,陈焕有话倒是直说:“景谡放了俘虏,散播谣言,这?就是攻心?,将军若有他这?般心?计,何愁叛军不灭?” 他就差没直接跟刘子穆说:你比不上景谡。 他这?话,让刘子穆怒从心?起?,明面上,他刘子穆是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但兵马还?是他的兵马,哪怕是当今天?子,在他面前说话也?得掂量几分。 这?陈焕倒是有一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仗着?朝廷给他封了个狗屁国师,就把他也?不放在眼里了。 “锵——!” 刘子穆猛地拔出腰间佩剑,架在了陈焕的脖颈之上,冷声道:“你再说一遍?” 陈焕浑身一僵,自觉说错了话。 就在这?时,一道焦急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大将军!且慢动手!” 几乎同?时,另一道更?加尖锐的声音响起?:“刘子穆!你敢对国师无礼?!快放开!” 两道身影急匆匆闯入官署。前者是一名年轻将领,身形颀长,面色却较旁人更?加苍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病气。 此人是殉国的武安侯卓青之子,也?是这?次平叛的副将,卓阳。 在他身侧的是当朝太师辛貂的侄儿,左将军辛韦。 当初正是辛韦惧战,才害得卓青战死沙场,让虞朝彻底沦为?一团散沙。而?在朝廷招安刘子穆后,虞廷又有了平乱的底气。太师辛貂倒是处处为?自己这?个侄儿着?想,即便知道辛韦就是一团扶不起?的烂泥,还?让他累积战功。 只不过,辛韦还?没认清自己的处境。 辛韦这?个人自幼便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享尽旁人的阿谀奉承,做事?从不经脑子。他只知道,陈焕这?个人和平常的江湖术士可不一样,深谙那些玄乎其玄的“天?命”之道。 见?刘子穆对陈焕动起?了手,辛韦当即就要冲上来,“刘子穆,你放肆!还?不速速放开国师!” 刘子穆眼皮都未抬,只冷哼一声。身旁的亲卫立刻上前,刀鞘交叉,毫不客气地将辛韦拦在了数步之外。 “大将军……”卓阳快步上前,却因走得急促,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然?后才气息不稳地对着?刘子穆拱手,声音仍有几分虚弱:“大将军息怒,我等皆是奉朝廷之命前来平叛,如今大敌当前,理应同?心?协力,共抗外敌才是。还?请大将军以大局为?重,暂且收回宝剑吧。” 卓阳这?番话,给了盛怒下?的刘子穆一个台阶。 此刻杀了陈焕,固然?痛快,但朝廷那边也?不好?交代。若在此时与朝廷撕破脸皮,倒是平添许多麻烦。 刘子穆冷静了下?来,随即收剑入鞘。 几人勉强落座,商议对策。 刘子穆不屑搞什么弯弯绕绕。要么是直接杀了段令闻等一众战俘,将人头送到叛军手中,逼他们一战定乾坤;要么用战俘换城池粮草,扩大己方优势。 陈焕却觉得,两种方法都不行,他很清楚景谡的手段,刘子穆自认为的兵力优势,在善用奇谋的景谡面前,根本占不到便宜。 但经方才一事?,他收敛了些,不再触刘子穆的霉头,便将话咽了回去。 而?看着?病弱的卓阳忽然?开口:“段令闻……杀不得,也?放不得。” 刘子穆眉头一拧,目光扫向这?个他一直没太放在眼里的病弱副将,语气带着?审视:“哦?你有何高见??” 卓阳迎着?他的目光,并?无惧色,缓声道:“段令闻此人,是景谡的心?脉。我等已将刀尖悬于此脉之上,只要再等些时日,景谡心?神?必乱,方寸必失。” “你有何凭据?”刘子穆万分不相信,“景谡此人狡诈多端,怎会为?了一个双儿就乱了方寸?” 卓阳笑了笑,“大将军不信,自有道理。但有两事?,或可佐证。” “其一,段令闻被俘之初,我军尚未开出条件,景谡便主动放弃宛城几处战略要地,可使我军兵不血刃,长驱直入百余里。若段令闻仅为一普通将领,景谡何至于此?此等让利,便说明他方寸已乱。” “至于这?其二……”他顿了顿,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淡笑,旋即从怀中取出一封密信,将其轻轻推至刘子穆面前的案几上,“大将军一看便知。” 刘子穆将信将疑地拿起?密信,展信一看,初始眉头紧锁,半信半疑,但随着?目光下?移,他的脸色逐渐变了,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这?……这?上面写的……你如何能得知如此详尽隐秘之事??!” 几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卓阳。 卓阳并?没有悉数相告,只道:“若非今日为?取信于大将军,在下?绝不敢轻易泄露分毫。具体何人,请恕在下?……万难相告,望大将军体谅。” 刘子穆神?色晦暗不明,他们也?不是没有混入景家军的内应,只是景巡叔侄谨慎至极,尤其是景谡,他像是有着?一双火眼金睛,他们的人根本难以靠近他分毫。 因此,刘子穆对景谡的了解颇少,大多停留在战场上的狠辣果决与用兵之奇诡上,只知其确有过人之处,却难窥其性情软肋。 若卓阳这?封密信所说是真的,那就是说,卓阳的人已经潜入到景谡身边。 刘子穆答应了他,便下?令将段令闻严加看管起?来。 命令既下?,几人便从帅府中告退。 走出府门,夜色深沉,寒意侵骨。卓阳拢了拢披风,正欲登上自己的马车,身后却传来陈焕的声音:“卓将军,请留步。” 卓阳脚步一顿,缓缓转过身。清冷的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更?添几分疏离。他与陈焕并?不相熟,闻言神?色淡淡,“国师有何指教?” 陈焕缓步上前,唇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声音放低,仅容二人听闻,“卓将军今日真是让我等大开眼界。想不到将军在景家军中,竟有如此能耐的眼线,实在是令人……佩服。” “只是,我有些好?奇,也?替将军忧心?。景谡治军如何,我是一清二楚,能得他信任的人是少之又少,将军的这?位眼线,可当真一心?为?朝廷所用?此事?若传扬出去,落在某些有心?人耳中,比如辛太师,或者朝廷御史台那边……恐怕会给将军引来不必要的猜忌啊。” 月光下?,卓阳神?色骤冷,“国师是在威胁在下??” 闻言,陈焕连连否认,“不,不。将军误会了。我不是搬弄是非那种人,相反,我欣赏将军之才。如今局势错综复杂,你我更?应互通声气,彼此扶持才是。将来在朝廷,也?好?有个照应。” 要想战胜景谡,少不了刘子穆的兵力,朝廷的正统支持,还?有……聪明的人。 刘子穆疑心?太重,难以驾驭;辛韦蠢钝如猪,不堪与谋。而?卓阳心?思深沉,且能忍得住气。更?重要的是,卓阳身子弱,活不了几年了,简直是陈焕眼中的最佳盟友。 原本陈焕以为?,卓阳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之人,甚至可以说是个苟且偷生的人。 在史书的记载中,宛城之战后,武安侯卓青战死,而?他的儿子卓阳明知是辛韦决策失误,害死了父亲,却还?是甘愿在辛貂底下?做事?,似乎只是谋一份生存之道。 尽管如此,但在不久后,卓阳还?是病死在了长安。 卓阳微微垂眸,眼底掠过一抹讥诮。陈焕的话,他听明白了。只可惜,受人胁迫这?种事?情,有一便不能有二了。 “国师美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沉疴缠身,唯恐拖累了大事?。至于天?下?纷争,更?非我这?病弱之躯所能置喙。眼下?,但求不负朝廷所托,助大将军平定叛乱,以慰家父在天?之灵,余愿足矣。” 说罢,他微微颔首,不再给陈焕继续游说的机会,转身在侍从的搀扶下?,登上了马车。 陈焕站在原地,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眉头紧紧皱起?。 这?些人的心?思太难猜了,没有一个好?相与的。 辛韦快步走了上来,询问道:“国师,那病秧子说什么了?” 闻言,陈焕侧首看去,心?里补了一句:除了辛韦……蠢得恰到好?处。 “没什么,”陈焕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衣袖,“我见?卓将军身子不适,便关切了几句,只不过……他似乎不太领情。” 第94章 辛韦一听,脸上立刻露出鄙夷之色,哼道:“国师您不用给他脸面!别看他现在端着?几分清高,不过是装模作样罢了!你是不知,当初他爹刚死,他就迫不及待讨好?我叔叔,当街跪在我叔父面前擦他拭鞋,那副摇尾乞怜的模样,我到现在还?记得。” 陈焕听罢,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还?真不知,卓阳还?有这?样不堪的过往。 若没有见?过卓阳这?人,陈焕就当他真是贪生怕死之徒。可亲眼所见?时,才发觉卓阳这?个人,并?没有表明那么简单。 “原来如此……”陈焕不欲与辛韦在此事?上深究,便转移了话题:“若按方才卓将军所言,景谡一定会派人来救段令闻,我们尽可守株待兔,若是抓到探子,也?不失为?大功一件。” 辛韦闻言,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渴望军功,用以巩固自己在朝中的地位,但他又畏惧战场。陈焕这?番话,简直说到了他的心?坎里,无需他亲自冲锋陷阵,就能坐等功劳上门! 这?就像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他连忙应和道:“国师高见?!实在是高见?!明日一早,我就去和刘子穆说,让他将看守战俘的重任交给我!” “嗯。” ………… 一连几日,郭韧一行人仍没查出段令闻具体关押在何处,刘子穆对战俘严加看管,目前只能确认两处地方:防守森严的衙府地牢,以及由重兵把守的战俘营。 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眼见?营救无望,甚至连人在何处都找不到。无奈之下?,他们甚至做好?了劫法场的准备。 他们绘制了城中各处开阔地点的地形图,推演着?一旦处决开始,如何以最快的速度突入、救人、撤离。 但奇怪的是,前几日说要斩杀妖人的告示撕了下?来,说是陛下?圣明,皇恩浩荡,不忍生灵涂炭,愿以真龙天?子之浩然?正气,感化妖邪,洗涤其污秽,不会让他再为?祸苍生。 “呸!”阿侬暗暗啐了一口。 但郭韧却觉得,这?未必是坏事?,他们有更?多的时间查清人到底被关押在哪里。 很快,一行人再次分散开来。 阿侬在帅府周边探查时,不慎被一队巡逻的士兵瞥见?了身影。 “什么人?鬼鬼祟祟做什么!”一人厉喝道。 阿侬毫不犹豫,转身便走,但身后的呼喝声和脚步声却紧追不舍。 慌不择路之下?,阿侬猛地冲过一个拐角,却猝不及防地与一辆正要转弯的马车撞了个正着?! 阿侬被撞得一个趔趄,眼看身后追兵将至,他顾不上许多,爬起?来就想继续逃窜。 然?而?,马车旁随行的护卫反应极快,已一左一右拦住了他的去路。阿侬眼中凶光一闪,手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短刃,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时,马车传来一道声音:“发生何事??” 这?个声音…… 阿侬的动作猛地僵住。这?声音……虽然?比记忆中低沉了些,但那独特的清冷,还?是勾起?了他脑海深处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 他难以置信地缓缓转过头,只见?从马车上下?来一个人,一个阿侬难以忘却的恩人。 他以为?,他快要记不得恩人的相貌了。 阿侬的瞳孔骤然?收缩,脱口而?出:“是……是你……” 卓阳刚下?车站稳,他轻咳了一声,这?才抬眼看向被护卫拦住的阿侬,语气平和道:“你认识我?” “我、我……是你恩人,不对,你是我恩人!”阿侬没想到,在这?里居然?见?到了他的恩人,当初若没有那几个肉包子,他可能真救饿死在街头了。 他急切解释道:“你还?记得吗?当年在洛阳大街上,那时,天?很冷!你给了我五个肉包子……” 洛阳…… 卓阳的确在洛阳住过一段时日,本是调养身子,但那时灾荒蔓延,饿殍遍野,朝廷的赈灾粮迟迟不至,他看着?于心?不忍,便命人开棚施粮。 从最初的肉包子、馒头,再到后面的糠米和烙饼……他施恩过的人太多,实在难以一一记住。 这?时,追赶阿侬的虞兵已经围了上来,为?首的队正对着?卓阳恭敬行礼,“卓将军!此人形迹可疑,在帅府附近鬼鬼祟祟,定是叛军探子!” 阿侬的心?瞬间沉了下?来,他方才竟一时忘记了处境。 正当他想着?如何脱困时,没想到卓阳却为?他说话,“不过是一个寻常百姓,一场误会罢了。” 那队正显然?有些犹豫,但见?卓阳发话,他们也?不敢强行拿人,只得拱手告退。 待虞兵散去,卓阳的目光重新落回惊魂未定的阿侬身上,随即道:“这?上郡城,如今不同?往日,有些地方,还?是轻易不要靠近为?好?。” 阿侬知道他身份不简单,便想以当年的救命之恩,留在他身边报答他的恩情。 “不必。”卓阳淡淡地吐出两个字,随即便回到了马车。 阿侬怔怔地看着?马车走远,当年他说过,一定会报答恩人。但在恩人眼中,自己不过是他帮过的千万中的一人罢了。 相比于阿侬这?边的失利,郭韧那边终于是探清了段令闻的关押之所。 ----------------------- 作者有话说:嗯……大概是补充背景,“狼人”出现啦~ 第68章 血月 地牢里, 潮湿的霉味与秽物的酸臭交织,还有一股劣质的酒气?。两个狱卒已喝得面红耳赤, 酒坛将空。 “啧!没酒了?,你看着点,我再去弄点来。”一个狱卒晃晃悠悠地起?身?,提着空酒坛就朝外走去。 剩下的那个狱卒醉眼惺忪,嘟囔着骂了?一句,将剩下那点全部倒在酒碗中,又?使劲晃了?晃, 见坛子里再流不出一滴酒水方肯罢休。 就在这?时, 老术士突然用那破锣嗓子嚷嚷了?起?来:“诶哟!正?赶巧了?, 老夫这?葫芦也空了?,你两别自个儿喝独食啊。” 那醉醺醺的狱卒正?愁没酒了?,闻言更是火冒三丈,扭头骂道:“老东西!我看你是老糊涂了?吧, 信不信老子把你那破葫芦砸了?!” “嘿!你这?人好不讲理!”老术士非但不怕, 反而来了?劲, 用手中的葫芦敲打着栅栏, “这?又?冷又?潮的鬼地方, 不喝口酒暖暖身?子, 那可真待不下来。” 那狱卒不耐烦地骂道:“再吵吵,老子割了?你的舌头下酒!” 老术士却像是听不懂人话,反而更加喋喋不休起?来。 “闭嘴!”狱卒被彻底惹恼了?, 猛地站起?身?,脚步虚浮地走到老术士的牢门前,怒声道:“老东西,活腻了?是吧?!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原本靠在墙角闭目休憩的段令闻缓缓睁开了?眼睛, 趁那狱卒撩起?下摆,就要?往老术士身?上洒泡尿时,段令闻悄无?声息地起?身?靠近,撇了?一眼狱卒腰间挂着的钥匙串。 而后,在狱卒解开衣带时,段令闻将猛地伸出手臂,从他的从后方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衣襟,随即猛地一拽。 “呃!”狱卒猝不及防,身?形一个踉跄,脑袋狠狠撞在牢房那粗硬的木栅栏上。 剧痛和?惊吓让狱卒瞬间清醒了?几分,他下意识地想挣扎回头。 但段令闻没有给他任何?机会,几乎在对方撞上栅栏的同?时,他空着的另一只手并指如刀,看准其?暴露出的颈侧,朝其?劈了?下去! 狱卒身?体一僵,眼白一翻,暂时晕了?过去。 段令闻剧烈地喘息着,额角渗出冷汗,面色惨白,方才的动作让他未愈的伤口撕裂开来。他无?力地半跪下来,眼前阵阵发黑。 那串钥匙,就掉落在昏迷狱卒的身?侧,离栅栏有一点距离。 他咬紧牙关,忍着肩上的抽痛,尽力将手臂从栅栏的缝隙中伸出,指尖拼命地去够那串钥匙。 还差一点……就差一点…… 牢房外似乎传来了?动静,段令闻心神?一震,他用尽最后力气?一勾,将钥匙串拉到了?栅栏边,紧紧攥在手里。 他颤抖着手,将钥匙串拿起?,借着微弱的光,试图找出关押自己牢门铁锁的那一把。但钥匙太多,形状相似,他的视线因为疼痛和?虚弱而有些模糊。 他强迫自己镇定,凭感?觉将一把钥匙插入锁孔。 拧不动。 抽出,换第二把。 还是不对。 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地牢里其?他囚犯全然看向了?他。 第三把钥匙插入…… “咔哒。” 一声轻微的声响传来,锁,开了?。 段令闻心中猛地一松,几乎虚脱。他扶着栅栏稳住虚晃的身?体,第一时间看向那些被关押的景家军战俘,准备过去解救。 这?时,旁边牢房的老术士开口了?,语气?中含着抱怨:“这?破地方,又?湿又?冷,虱子还多,老夫这?把老骨头可真遭不住了?。” 第95章 他敲了?敲栅栏,引起?段令闻的注意,“年轻人,既然出来了?,顺手把老夫这?门也开了?吧,在这?里头吃不好睡不香的,实在难受。” 段令闻看了?他一眼,没有犹豫。他忍着痛,快速在钥匙串中寻找,这?次运气?不错,只试了?一次就打开了?锁。 老术士踱步出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嘴里还念叨着:“唉,可算是出来了?。” “夫人,这?边!”几名景家军战俘压着嗓子急切地喊道。 段令闻立刻转身?,准备去开他们的牢门。然而其?他牢房的囚犯们见状,再也按捺不住,嚷着喊着让段令闻救他们出去。 声音在夜里格外嘈杂,地牢外传来了?动静。 段令闻手指都变得不利索,他连忙将景家军的人放出来。可这?时,已经有脚步声朝这?里面走来。 “求你!放我们出去!” 越是着急,牢房里的人越嚷得大声。 “吵什么!作死啊?!老六,你在里面干什么呢!” 伴随着这?声吆喝,是清晰而急促的脚步声,以及火把光芒在通道墙壁上投下的、越来越近的晃动影子。 忽而,段令闻撇见角落酒桌上摆着的一把长刀,他将手中的钥匙随意丢在一处牢房,随即快步将桌上的长刀拿了起来,三两下便劈开了?锁链。 景家军的人接过他手上的刀,一边撤退,一边将两边牢房全部打开。 那些囚犯一轰而上地往外边逃去。 “囚犯跑了?!拦住他们!”地牢外的守卫的大声呼喊。 段令闻等人想要?趁乱逃跑,然而,地牢外的守卫比他想象得更要?多,他们奋力抵挡,奈何?被关押了?这?么久,身?体虚弱,又?寡不敌众,眼看就要?被重新合围。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焦急的喊叫声。 “走水了?!衙府走水了?!” 火光冲天,将厮杀人影拉得忽长忽短。衙府突发的大火,掩盖了?地牢方向的拼杀声。 不管是谁放的火,对他们来说?,此时刚好相助。 段令闻低声道:“趁现在,冲出去!” 几名景家军士兵硬生生在守卫中撕开一道口子,护着段令闻冲出了?地牢。 然而,闻讯赶来的虞兵越来越多,将他们团团围住。 “将军!” 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只见郭韧带着阿侬等营救的人马赶来。 “走!” 一行人且战且退,朝着东边城门赶去,只要?出了?城门,就有他们的人接应了?。 然而,待他们刚转过一条街道时,只见街道中间有数百虞兵拦住了?他们的去路,似乎是已经等待多时。 为首的辛韦在一群亲兵护卫下,笑着道:“想走?” 郭韧眼神?一厉,对阿侬吼道:“你们先走,我们几人断后!” 段令闻眉头紧锁,他望向郭韧,只低声道:“要?活着。” “嗯。”郭韧轻轻颔首。 阿侬咬牙,扶着受伤的段令闻,带着剩下的人,朝着另一条街道走去。 但其?他地方同?样守卫森严,阿侬等人一路拼杀,终于冲到东城门。然而,城门前方的街道两侧,忽然涌出无?数黑压压的虞兵,刀枪林立,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 几人想往后退,但后面亦是追兵,他们陷入了?绝境。 “我们一定会出去的,将军就在城外等着我们!”阿侬曾经历过水寨突围时的九死一生,那时都活了?下来,这?次也一定能活下来! 但实力的差距悬殊,他们左冲右突,身?边的人不断倒下,圈子越缩越小,已然力竭,眼看就要?被乱刀分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后传来了?一声暴喝,瞬间震住了?全场。 “全都住手!否则我杀了?他!” 只见郭韧不知何?时竟擒住了?辛韦,染血的长剑紧紧架在他的脖子上。他押着辛韦,一步步从后方走来,身?上伤痕累累,眼神?却如饿狼般凶狠。 “别、别乱动……”辛韦吓得面如土色,声音发抖得厉害。 郭韧剑刃微紧,在他脖颈划出了?一道血痕,“让他们放下兵器,开城门!” 辛韦连忙叫道::“放……放下兵器!快开城门!放他们走!快啊!” 守城军官面面相觑,犹豫不决。 辛韦再也顾不得颜面,尖声道:“叫你们放下兵器没听见吗!快放下。” 一众合围的士卒闻言,纷纷放下了?兵器。 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城墙之上,两道身?影一直注视着下方。 其?中一人是卓阳,而另一个是手持弓箭的覆面人。 卓阳看着辛韦又?一副贪生怕死的模样,眉头紧锁,低声冷骂了?一句:“……废物。” 他微微抬手。 身?旁的覆面人立刻会意,弓弦拉满,锐利的箭镞在月下闪烁着寒光,箭尖对准了?下方的郭韧。 辛韦为了?活命,丑态百出。 卓阳的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他缓缓吐出两个字:“辛韦。” 话落,那覆面人没有任何?犹豫,弓弦微调,箭尖瞬间改变了?目标,锁定了?紧张得咽口水的辛韦。 “嗖——!” 一支利箭从城墙阴影中射出,精准地命中了?辛韦的心口。 辛韦甚至没反应过来,身?体便无?力地瘫软下去,临死之前,他的眼睛死死地盯向城墙上方。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郭韧的神?色也有一瞬间的错愕,人质死了?,仅存的一丝希望瞬间破灭。 “他们杀了?辛将军!” “为将军报仇!一个不留!” “杀了?他们!”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反应过来的虞兵瞬间红了?眼,疯狂地朝着他们扑去。 眼下这?种情况,大罗神?仙来了?也难救。 城墙上方,覆面人再次弯弓搭箭,这?次,他将箭尖对上人群中的郭韧。 然而,就在此时,天地间异变陡生。 清冷的月辉突然暗淡了?下来,众人下意识抬头望去,月亮上的阴影迅速蔓延,吞噬着皎洁的月华。不过片刻功夫,大半个月亮已然陷入黑暗,只剩下边缘一圈诡异的、血红色的光晕。 清冷明亮的夜晚,骤然变得昏暗、朦胧,仿佛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血纱。 “红月凌空,血光之灾。”人群中,不知谁嚷了?一句。 覆面人瞬间失去了?目标。 趁着天象带来的震慑与混乱,郭韧吼道:“走!” 阿侬毫不犹豫,凭着矫健的身?形,带着几人率先朝着洞开的城门开道。 因没了?月光,虞兵只得点燃更多的火把,混乱中,倒是让他们冲出了?城门。 身?后,是反应过来的虞兵震天的喊杀声:“追!别让他们跑了?!” 一行人朝着接应的地方赶去,身?后的马蹄声如擂鼓般响起?,虞军的骑兵也追出了?城门,无?数火把如同?索命的幽魂,紧咬不舍。 剩下不多的几人只觉脚步越来越沉,段令闻本就伤势未愈,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双脚犹如灌了?水的棉花,沉重软绵,在一个踉跄下,他差点便往前摔倒。 “令闻哥哥!”所幸一旁的阿侬扶住了?他,他嘶哑地喊着:“坚持住,快到了?!” 不知走了?多远,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 天上的血月散去,恢复了?月华。 前方黑暗中,骤然亮起?无?数火把,如同?星河倾泻,瞬间照亮了?荒野。一面熟悉的大旗出现在众人面前。 是景家军的人,他们有救了?! “援军!是我们的援军!”阿侬狂喜地大喊。 景家军的骑兵从侧翼狠狠撞入了?追兵之中,瞬间将其?冲得七零八落,厮杀声再次震天响起?。 恍惚中,段令闻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那面“景”字大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紧绷到极致的心神?一松,一直强撑着的意志终于涣散。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瞬,他感?觉自己终于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中。 他再支撑不住,彻底晕了?过去,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呼唤:“闻闻……” 翌日清晨,霞光万丈。 上郡城中街道的血迹已经清洗殆尽,城门洞开,来往之人进进出出,仿佛昨夜的血月、厮杀与混乱都只是一场幻梦。 老术士不知从何?处弄来了?一头瘦毛驴,优哉游哉地骑在上面,晃晃悠悠地出了?城。 他抬眼望向漫天霞光,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似悲似喜的神?情,随即摇了?摇头,从腰间拿出一个酒葫芦,仰头喝了?一口,而后轻轻一拍驴臀,唱着无?人能懂的歌谣,晃晃悠悠地消失在了?霞光满天的官道尽头。 第69章 真假 第96章 宛城。 屋内, 药香浓郁。 景谡坐在榻边,紧紧地凝望着昏迷中的段令闻, 他的脸颊瘦削了许多,眼睑下方泛着一圈青灰色。 不过分离数日,于景谡而言,却如同在炼狱里轮回?了千百遍。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榻上之?人的脸颊时,不由地轻轻颤抖起来?,他的手在空中顿了顿, 最终只是极轻地拂开了散落在他额前的一缕汗湿的发丝。 这些时日, 他每日煎熬, 若非肩头?重任,他早已不顾一切杀入上郡。 前世?,他没能护住段令闻,若今生, 仍重蹈覆辙……他不敢深想, 若带回?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自己会如何。 他执起段令闻的手, 将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 感受他腕间的脉搏。旋即, 景谡缓缓低下头?,将唇轻轻覆在他的手腕处。 不知过了多久。 似是感受到掌心的温度,段令闻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景谡就坐在榻边,握着他的手,脸颊紧贴着他的手心,似乎累极了, 竟这样睡着了。 段令闻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景谡便立刻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 段令闻能看到,景谡的眼中布满了红血丝。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至极,他的喉间只得发出模糊沙哑的气?音。 景谡见状,轻轻放下他的手,而后托住他的后背,将他慢慢扶坐起来?,又迅速拿过柔软的靠垫仔细垫在他腰后。 安置好后,景谡才转身?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水,自己尝了一小口,试了试水温,确认不烫不凉,这才将杯沿小心地凑到段令闻的唇边。 “来?,喝点水。”景谡的声?音放得极轻。 段令闻小口小口地吞咽,待解了喉间干哑,他急忙问道?:“郭韧和阿侬……他们呢,还有其他人呢?他们怎么样了?” 景谡神色微顿,他将茶杯轻轻放回?桌上,沉默片刻后,缓声?道?:“阿侬伤势较轻,你?昏睡的这两日,他还来?看过你?。” “郭韧伤得最重,腰间有贯穿伤,断了两根肋骨,但性命无碍。他带出去的三十人……回?来?了九个。” 话落,段令闻瞳孔骤缩,那些曾与他一同操练,一同谈笑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巨大的愧疚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攥紧了身?下的被褥,颤声?道?:“都?是因为我……若不是为了救我,他们……他们都?不会死……” 景谡小心地将他拥入怀中,郑重道?:“他们的牺牲,不会被遗忘。待天下安定,我必许他们身?后哀荣,抚恤他们的家眷。他们的名字,我们都?会记得。” “我们不能辜负他们,唯有海晏河清,乾坤朗朗,让黎民百姓不再受战火流离之?苦,让万千将士的血不会白流。” 段令闻缓缓闭上了眼睛,时至今日,他们必须继续走?下去,这个乱世?,必须终结。 只有天下真?正安定下来?,才是对死在战场的英魂,对这疮痍的天下最好的告慰。 他慢慢冷静下来?,和景谡说起了陈焕。 两人都?知道?,上一世?并没有陈焕这个人。他的存在就是最大的变数。段令闻以为,当初陈焕来?景家军便是有预谋的,军中细作恐怕也是和陈焕有关,应当排查一切与陈焕关系密切之?人。 但景谡听完后,却沉默了片刻。 当初陈焕进入军营后,景谡便一直暗中派人监视他,哪怕后来?陈焕以探亲的名义离开了军营,景谡依旧派人观察了他许久,若陈焕的一切都?是伪装,那他的心思深沉到不可想象。 但很显然,陈焕并不像这种人。 景谡并不认为,军中细作与陈焕有关,而是……另有其人。 段令闻回?想起那晚,他所信任的景家军亲卫将弩箭指向了他…… 他艰难地问道?:“是谁指使的?” 景谡不答反问:“你?那晚见到的,是真?正的文腾吗?” “这还能有假……” 话音未落,段令闻忽然反应了过来?,他看向景谡,不可置信道?:“你?是说,有人假扮文腾?” “未必不可能。”景谡回?道?。 那是夜间突袭,光线昏暗,加上当时撤兵时有些微混乱,若是那人带着人皮面具,还真?未必认得出来?。 看着景谡的神色,段令闻隐约猜到了什么,“你?查出来?了?” 景谡不置可否,他命人去书房拿来?密信,随即交给了段令闻。 这封密信是要送到上郡的,而落款之?人,写的是覃师。 覃师…… 段令闻恍惚间想起,前世他曾无意中见到纸上写着“覃师”的名字,当时,覃娥告诉他,那是她哥哥的名字。之?后,覃娥便给他说起了她哥哥的事情,说是在几年前的战乱死了。 那现?在,为什么这个名字会出现在密信中? 段令闻捏着密信的手指微微发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覃娥……” 覃娥是那个奸细……这怎么可能呢? 段令闻一直将她视为可以信赖的朋友,覃娥帮过他很多,知道?他天生异瞳后,也从未露出嫌恶疏离的神色,闲暇时还教他辨认过药材。 哪怕这一世?,两人并没有经历过种种,段令闻依旧将她当作朋友,当作可以信赖的人。之?前,他甚至怀疑徐昂都?没有怀疑过她…… 自从段令闻被俘,景谡暗地命人严查,他排查了所有与文腾有关的人,最后一个便是覃娥。原是文腾这小子喜欢覃娥,总会时不时借各种由头?去医馆中,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络起来?。 一开始,景谡并没有怀疑上她,直到有人禀报,在医馆中发现?了一些羊皮,加上军中有真?假文腾之?事,景谡才起了疑心。但覃娥是段令闻曾经信任的朋友,景谡最不希望的,就是她背叛了段令闻。 然而,在景谡离开宛城后,覃娥果然放松了警惕,又一次传信时被景谡的亲信发现?。 虽然没有直接的证据表明?,覃师就是覃娥,但对段令闻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几日后。 段令闻的身?体好了些,便独自一人去了覃娥的医馆。 覃娥虽是军医,但这次,她并没有随军征战,而是驻守宛城。因此,她偶尔也会在城中医馆替百姓义诊。 时近黄昏,医馆内却依旧有不少等候的百姓。覃娥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正坐在案前为一位老妇人诊脉。 她微微倾着身?,时而低声?询问几句,时而温言安抚,随即将开好的药方递给那老妇人。 段令闻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这一幕。 上一世?,覃娥曾对他说过,她最大的愿望就是在长安开一间医馆,治病救人。后来?天下安定后,段令闻还将自己攒下的军饷给了她,让她在长安最繁华的街道?开医馆。 前世?种种涌上心头?,段令闻从未怀疑过她。 其实,也是他一直不愿意面对过去,不愿意相信覃娥真?的会杀他。 前世?只有覃娥知道?他怀了孩子,她劝他离开长安,离得远远的,再也不要回?来?。 当时覃娥的反常,段令闻并没有放在心上。 后来?他被关在别院,段令闻宁愿以为是自己被人发现?怀了孕,从而被侍卫上报到景谡面前,才有后来?的大内侍奉旨来?送毒酒。 在他心里,即便是覃娥将他怀孕的事情告诉了景谡,段令闻依旧不会怪她。 但这两者都?不是。 曾经他以为,是大内侍背着景谡送来?的毒酒,不许他这个被视为“不祥”的人生下皇家子嗣,但仔细想想,其实那天晚上有诸多疑点,只是他被困住自己的枷锁所束缚,他失去了判断,最终喝下了那杯毒酒。 而最关键的,便是那双眼睛。 和战场上要杀他的‘文腾’一样,冷酷,没有感情。 这一切,都?是覃娥指使的? 就在段令闻思绪沉浸间,医馆内的覃娥恰好抬头?,她的动作瞬间僵住。 段令闻被救回?来?的消息,除了亲卫外,并无外人知道?。 因此,当覃娥看见他时,神色骤然紧绷起来?,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慌乱。她立即垂下眼睑,再抬起时,脸上已重新挂上了惯常的温婉笑容,只是那笑容比平时僵硬些许。 随即,她站起身?,对等候的百姓歉然一礼,“诸位乡亲,实在对不住,今日义诊暂且到此,大家先回?去吧。” 话落,百姓们只好陆续散去。 待医馆内没了人后,覃娥才走?向段令闻,神色欣喜道?:“夫人!你?……你?真?的平安回?来?了!这真?是……真?是太好了!” 她侧过身?,又道?:“此处不便,夫人快请内室歇息,看你?脸色苍白,这些时日定然受苦了。” 第97章 段令闻随着覃娥穿过前堂,步入医馆内院。这里与外面的喧闹隔绝开来?,显得格外安静,庭院内还阴晒着药材,弥漫着浓郁的草药香气?。 二人在一张梨木桌旁坐下,覃娥给他斟了一杯茶水,问道?:“夫人,可需让我把一下脉?” 段令闻的目光落在那杯茶水上,氤氲的热气?带着茶香袅袅升起。他没有立即喝,只是静静地看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看向覃娥,随即缓缓伸出了手。 覃娥见他伸手,立即收敛心神,将指尖轻轻搭在段令闻腕间。 “夫人脉象虚浮,气?血两亏,想来?是受了些苦楚,我待会开些药,调养些时日就好了……”覃娥说着,便要起身?,去药柜取药。 段令闻突然喊住了她。“覃姑娘。” 覃娥有片刻的慌神,又强行镇定下来?,“怎么了?” “这医馆里外只你?一人打理?,未免太过冷清辛劳,怎么不寻个帮手?”段令闻似是随口一问。 覃娥的神色一顿,她强扯出一个笑容,“……我一个人忙得过来?,况且,这医馆我也不常来?。” “我记得你?说过,这间医馆是你?父亲留下的,若是军中忙时,也该找个人留下照看。”段令闻缓缓站起身?来?,随即又道?:“我明?日找个人来?,这样你?就能放心了。” “我不需要。”覃娥立即回?道?,说罢,又觉语气?生硬,连忙补充了一句:“真?的不用了……” 段令闻却问道?:“还是说……你?这里早就有其他人了?” 覃娥的脸色一僵,故作不明?白,“夫人是什么意思?” 段令闻神色复杂地看向她,他从怀中拿出那封密信,而后放在了案上。 覃娥神色狐疑地看了看,随即打开信封,展信一看,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她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瞳孔骤缩,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不……这封信是哪来?的?” 她抬头?看向段令闻,一口咬定,“我不认识什么覃师,我、我……这是不是另有隐情?” 段令闻道?:“我以为,他是你?哥哥。” 覃娥见他没有怀疑自己,心头?暗暗放下了心,她摇头?否认,“夫人误会了,我没有哥哥,可能写这信的人刚好也是姓覃。” 段令闻心头?一沉,若她现?在说的话才是真?的,那前世?覃娥所说的话便是假的? 他再次问道?:“你?真?的……不认识这个人?” “不认识。” 段令闻沉默片刻,随即低声?应道?:“好。” 说罢,他便缓步离开了医馆。 屋内的覃娥脸色难看至极,她转身?进了里屋,快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宛城。可等她刚出到院子时,不知何时,院子内外已经布满了景家军的人。 为首之?人,是邓桐。 第70章 谶语 又一个月过?去。 天下逐渐流传开一道谶语——日月重光, 山河定鼎。 据说这八字谶语,是终南山脚下一场暴雨冲垮了山壁后, 赫然显现在一块巨石上的。那字迹苍劲如?龙,仿佛已历经千年风雨,只待此时重现天日。更奇的是,石上青苔蔓生,唯独这八个字光洁如?新。 消息不胫而走,很快便传遍了四方。 有年长者忆起,二十多年前长安便有术士断言, 将有“异相者”出世, 其?现世则意?味着旧朝国祚将亡, 天命将终,将有贤明之主重定山河。 此言当时被?斥为?妖言,可那是蓬莱仙岛的仙人指示啊。 更有甚者,将不久前那场血月凌空的异象与之联系。天象示警, 红月乃大凶之兆, 主兵戈、祸乱, 正?是昭示当朝君王失德, 乾坤颠倒, 伦常崩坏。 一时间, 民间议论纷纷。 此间种种,无?一不在暗指虞朝气数已尽。 这些话自然也传到?了段令闻耳中,他神色疑惑地看向景谡, 迟疑道:“最?近流传的那些谶语,你知道吗?” 景谡刚练兵回来,军中也流传着这些谶语,闻言便点了点头, “知道。” 段令闻问?道:“那些话,是你命人散布的?” 景谡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段令闻,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反问?道:“如?果我说……是呢?” 无?论是所谓的不祥、灾厄,还?是瑞象、天命,不过?都是人心煽动的结果。景谡不愿再让任何人以“妖邪”之说来伤害段令闻。 他话音刚落,段令闻便上前了几?步,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将脑袋埋在他的怀里。 “谢谢你……” 在他前二十多年的光阴里,他因为?这双异于常人的眼?睛,听?到?过?太多谩骂的话语,感受过?太多嫌恶的目光。在上郡时,更是堂而皇之地将“妖邪”的罪名扣在他头上。 有时他也会恍惚地想,如?果像前世那样,用一块布巾遮住那只眼?睛,是不是就?能避开这许多无?端的非议与恶意??是不是就?能……更像一个正?常人? 如?今这双被?人唾弃了二十多年的眼?睛,突然成为?了百姓敬畏的所在。 “谶语如?何,他人如?何说,都不重要。”景谡轻轻抚过?他的背,缓声道:“我们会用铁骑踏破关山,将战旗插遍九州大地。” 他会让段令闻成为?天下最?尊贵之人,不必再受旁人异样的眼?光。 说罢,不等段令闻反应,景谡便将人抱了起来,转向侧间浴房的方向走去。 段令闻轻呼一声,“景谡!” “方才练兵练了一个多时辰,现在一身的汗。”景谡不愿他想太多,便抱着他一起去洗漱。 浴桶内,景谡将人搂在怀中,一本?正?经地沐浴净尘。 段令闻肩上的伤口已经初愈,景谡还?是尽量避开着他的伤处,轻轻擦洗着。这几?年来,两人的身上遍布大小伤痕,最?严重的莫过?于水寨那回。 景谡细数着他身上的伤疤,从吴县、南郡、南阳、江陵、云梦泽、荥阳、宛城、瀚城、丹阳…… 忽然间,段令闻覆上了他的手。 景谡以为?是弄疼了他,便将手放远了一些,随即问?道:“伤口还?疼?” 这一个月来,景谡命人用最?好的药,就?是不想让他落下任何病根。 段令闻摇了摇头,他耳廓漫上绯色,他将后脑勺抵在景谡的肩颈,旋即抓着他的手没入水下。 他养伤的这段时间,景谡出奇的发乎情止于礼。段令闻示意?得含蓄,景谡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轻唤着段令闻的名字,声音沙哑了几?分。 段令闻轻声应和,而后将身子更往后倚靠了一下。 景谡的一只手环在他的腰肢,将人牢牢圈锁在怀中。他微微低下头,在怀中人的颈侧落下一吻,带着灼人的温度,细细碾磨。 段令闻仰起头,喉间溢出极轻的呜咽,下意?识地想蜷缩,却被?景谡温柔地禁锢在怀抱之中。 紧接着,景谡的指节微微蜷起,带着无?尽的耐心与怜惜。片晌后,才徐徐渐进,又停歇。他抬起手,微微抚上怀中人的脸颊,而后覆上他的唇,轻吮缱绻。 水波荡漾,渐急,又缓,终平。 良久。 景谡将虚软的人整个抱在怀中,随即迈步走向内间的榻上。 榻上铺着柔软的锦褥,景谡将人轻轻放下,取过?寝衣为?他仔细系好衣带,随即执起一旁的布巾,动作轻柔地包裹住墨发,由发根至发梢缓缓按压。 待长发半干,景谡执起玉梳,顺着披散的长发缓缓梳通。 墨发如?瀑,几?缕青丝蜿蜒过?颈项,紧贴在松垮的寝衣领口。景谡梳发的动作不觉放轻,此刻的段令闻像月下初绽的白茶,带着被雨露浸润后的慵懒,眼?睫低垂,眉宇间染着细微的倦意?。 见他身形微晃,几乎要倚着自己睡去,景谡放下玉梳,手臂托住他的腰臀,稍一用力?,便将人抱了起来,让人跨坐在自己腰间。 “困了就?先睡一会儿。”景谡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指尖还?在整理着他的墨发。 “嗯……”段令闻发出一声模糊的轻哼,他的腿根贴着景谡腰侧,足尖虚虚点着榻面,完全被?笼罩在景谡的怀抱与气息之中。 屋内熏香袅袅。 待墨发尽干后,景谡本?想让人躺下休息,可怀中人无?意?识地晃动了一下,像是带起一阵酥痒,直抵心尖。 他微微侧首,高挺的鼻梁轻轻蹭过?段令闻的颈侧,温热的气息擦过?那微微泛红的耳尖。压抑片刻后,环在他腰际的手掌缓缓上移,指腹隔着柔软的寝衣,在他腰侧轻轻地揉按着。 另一只手捧住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抚过?那微启的唇瓣。段令闻迷蒙地睁开眼?,尚未完全清醒,便被?景谡低头吻住,轻柔的吻沿着他的下颌一路向下,在颈侧流连。 段令闻仰着头,呼吸渐渐急促,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景谡的衣襟。猝不及防,段令闻闷哼一声,眸光潋滟,带着几?分无?措,直直地看向他。 第98章 景谡对上他的视线,微微顿住,旋即倾身温柔地吻他的眼?角。 段令闻眼?睫轻颤,却没有半分抗拒,只是将脸微微偏开,双手搂住他的脖颈,将脑袋埋在他的肩窝。 “闻闻……”景谡轻唤道,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哄诱一般,“看着我……睁开眼?睛,嗯?” 段令闻将脸更深地埋进他肩窝,摇了摇头。 景谡不依不饶,低声软语。 段令闻依旧不肯,只是身体细微地颤了颤,像是受不住似的,片刻后,他的喉间溢出细微的呜咽,终是败下阵来,长睫剧烈颤动了几?下,缓缓掀起。 景谡凝视着这双终于为?他睁开的眼?眸,右眸墨色如?常,左眸是熔金淬火般的色泽。平日里是清透的琥珀,此刻情动氤氲,金瞳里漾着粼粼波光,似落日熔金时洒在雪山顶的一抹余晖,璀璨又明媚,教人心颤。 他其?实从未和段令闻说过?,前世见到?他的第一眼?,景谡便觉得,这双眼?睛是天地钟灵之色…… 传言,金乌巡天,为?人间带来光明,而段令闻便是他的金乌。 ………… 七月流火,北地之战爆发。 邓桐在邯郸与刘子穆兵力?展开了几?场激烈鏖战,胜负未定,双方各有伤亡;与此同时,景谡命徐昂领兵五万,出其?不意?地从咸阳方向绕行,迅速控制陇西一带,切断了虞军退路和援军通道。 在河西的正?面战场中,以防守为?主的景家军发起了进攻。景谡命郭韧为?先锋将,再假意?不敌,诱敌深入,再加上景谡向虞军传递了虚假的军事情报,让虞军信以为?真?,最?后贸然进军,结果陷入景谡的重重埋伏。 因陇西退路被?阻断,虞军朝北地撤退,与刘子穆在邯郸的主力?会合,试图全军从邯郸打开一个出口。 但他们的撤退路线都在景家军的预料之中,段令闻率军埋伏在必经的峡谷两侧,待虞军主力?进入埋伏圈后,滚木礌石齐下,箭如?雨发。 段令闻亲率精锐骑兵从侧翼杀入敌阵,他策马直取中军,虞兵见其?异瞳,竟怔愣当场,不敢妄动。 乱军中,敌军主将丢盔弃甲,仓皇而逃。 此时景谡率主力?与邓桐顺利会合,趁刘子穆军心大乱之际,三路大军齐头并进,势如?破竹,各城守军闻风丧胆,或降或逃,不出半月,一连攻下几?座城池。 刘子穆损兵折将,仓皇退守太原。 就?在刘子穆于太原勉强稳住阵脚,亟待休整之时,姗姗来迟的卓阳终于率部前来支援,与之一起的是陈焕。 恰如?陈焕所言,且不说,天下人心大半在于景氏,就?单论用兵来说,刘子穆远不如?景谡。果不其?然,在景家军发起反攻时,刘子穆节节败退,就?连他自己,也在乱战中受了伤。 现在朝廷对刘子穆这一个大将军很是不满,连带着祸及陈焕,正?是陈焕力?主招降刘子穆,若当初招降的是景氏叔侄,天下这些叛军早就?剿灭了。 关于这一点,陈焕还?能找补,刘子穆虽战败,但对朝廷而言,未必是坏处,最?好便是刘子穆死于战场中,便可将他手中兵马尽数归于朝廷掌控。 但这些,远不如?一条辛韦身死的消息更令辛太师震怒,无?论陈焕如?何口舌如?簧,还?是差点让辛太师砍了脑袋。 所幸,是卓阳为?其?求情。 九月重阳,是刘子穆的五十寿辰。 此时太原城内士气低迷、愁云惨淡。刘子穆强撑伤体,于府中勉强设宴,意?图提振军心。 然而,宴席刚开,城外便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正?是景谡派来的使者,使者手捧着锦盒,特为?刘子穆贺寿。 刘子穆明知他没安好心,但还?是想看看景谡能耍什么花样。 于是,在无?数双眼?睛下,使者朗声道:“我主景将军闻知刘大将军五十寿辰,特命在下前来贺寿。此乃江南佳酿,聊表心意?。另有手书一封,请大将军亲启。” 刘子穆脸色铁青,却还?是当众打开了那封信。 信,自然是劝降书。 景谡在信中先是夸赞了刘子穆早年的一些战功,而后劝其?归降。 “天下大势,已在景氏。将军一世英雄,何不顺应天命?若肯归降,将来必以王侯之位相待,保将军一世荣华,亦全麾下数万将士性命。” 若上面都还?能说得上寻常招降,而后面的便成了诛心之论。 “……败军之将,能得善终者几?何?” 景谡掐准了虞廷招安刘子穆,并非简单的施加厚利。刘子穆节节败退,朝廷早就?心生不满,若非有所顾忌,早就?更换主将了。 刘子穆越看脸色越白……他只觉得气血翻涌,喉头一甜。 “噗——”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 “大将军!”左右亲信慌忙上前搀扶。 寿宴顿时乱作一团。 第71章 新的对手 山坳营地处, 段令闻坐在火堆旁,手?中拎着一根枯枝, 望着火焰出神。轻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随即在他身旁坐下。 “在想什么?”景谡开口问道?。 段令闻将枯枝投入火中,看着火星升腾。 “探马来报,刘子穆气急攻心?,如今病卧在床,军中事务暂时交给了一个叫卓阳的人……”段令闻神色凝重?,他们对卓阳这?个人了解太少?。 而且, 前些时日?, 刘子穆身上的伤已无大碍, 但在那卓阳驰援太原后,刘子穆反而旧疾复发,又缝寿宴上被气得吐血,积压之下, 竟一下子就躺在了病榻上。 这?其中, 很难说没有卓阳的手?笔。 “卓阳, 武安侯卓青之子, 年少?时便文武双全, 十三岁那年突然大病一场, 虽保住性命,却从此落下了病根,以前多?是深居简出……”景谡将派人打探到的消息都告诉了他, 旋即转向他问道?:“你觉得此人如何?” 段令闻想了想,才给出一个答复,“将门无犬子。” 景谡闻言,眼底骤然漾开笑意, 他的手?撑在下颌,唇角含笑地看向段令闻。 “我……说错了?”段令闻神色有些疑惑。 “你有自己的判断,足矣。”景谡不置可否,“若我没猜错,我们之后的敌人就是他,卓阳。” 太原。 卓阳对着一幅巨大的舆图沉思。 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进入室内,单膝跪地,正是那名覆面人。 “公子,还是没有小姐的消息。”覆面人恭声禀报。 卓阳甚至连头都未回,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早已料到。 覆面人请示道?:“要不要再派多?几个人去一趟?” “不必了。”卓阳已经心?里有数,“现在这?种情况,要么,她被关了起来,要么就是……死了。” 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任何起伏,“无论哪种,都没有再找的必要了。” 覆面人神色愕然,但这?是公子的命令,他只得听令行事。可他心?头尚有一问:“公子当初为?何不将真情的真相告诉小姐……” 卓阳倏然转过身来,回想起当初之事,他的神色有一瞬间的阴鸷,随即很快又收敛了起来,“这?是我的事情,与你无关,下去吧。” 覆面人并未立即退下,“属下多?嘴,只是担心?公子日?后会?留有遗憾。” “在宛城时,小姐虽不明说,却总会?借着整理药材的由头,向属下旁敲侧击公子的近况,还有……小姐她也很后悔当初写了那封信。” “最后一句话,是她亲口说的?”卓阳走近了几步。 覆面人怔了一瞬,随即应道?:“……是。” 卓阳轻嗤一声,他伸出手?,指尖挑起他的下颌,逼迫他抬起头来,见他眼神中掠过一抹慌张,心?头便已了然,“你连撒谎都不会?。” “属下知错!” 卓阳收回了手?,低低地笑了一下。 “她说的没错。”卓阳自嘲道?:“我认贼作?父,出卖了自己,更出卖了所?有忠于父亲的人,污了武安侯府的名声……” “我卑鄙、无耻、下作?!她骂得一字不差!” “公子!”覆面人焦急道?:“这?些肯定不是小姐的真心?话。” “是与不是,这?重?要吗?”卓阳质问他。 覆面人哑然。他知道?,公子与小姐之间结下的怨越来越深,就像越缠越紧的绳索,想要解开绳结,要么砍断,要么需要长久的耐心?,但现在看来,很难再有机会?解开了。 卓阳转过身去,不想再追究此事,“下去吧。” “公子……”覆面人又道?:“属下还有一事禀报。” “说。” “公子可还记得月前在上郡时,有一个人冲撞您的马车……” 卓阳若有所?思,猜测道?:“他是叛军?” 第99章 “是,且地位不低,在军中任校尉之职。” ………… 夕阳的余晖下,郭韧正坐在一块青石上,专注地擦拭着他的佩剑。 忽然,一只手?从旁边伸了过来,手?心?摊开,掌心?中是一枚鱼符。 郭韧抬头,只见阿侬咧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 “步兵校尉,瞧瞧,瞧瞧!”阿侬嘿嘿笑道?。 郭韧眉眼柔和了几分,“以你的能?力,理应如此。” 阿侬拍了拍他的肩头,随即坐在一旁,笑得更开心?了,憧憬道?:“咱们现在兵强马壮,肯定很快就能?打完仗了!” “嗯。”郭韧轻轻颔首。 阿侬用胳膊肘碰了碰他,问道?:“等不用打仗了,你想做什么?” 说罢,未等邓桐回应,便自顾自道?:“我要开个包子铺!要不你就在我旁边,开个杂货铺什么的,怎么样?这?样我们两人没事时还能唠唠嗑,嘿嘿……” 在阿侬的心?里,并没有那些高官厚禄的想法,他只想做自己最想做的事情。 郭韧擦剑的动作?顿了顿,“……到时候再说吧。” “我就知道……”阿侬瘪了瘪嘴,旋即,他的目光落在了西面的校场上,眸光一闪,轻咳了一声:“咳!你看那边。” 郭韧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几个营的士兵还在夕阳下操练。他微微蹙眉,将佩剑归鞘,“是我懈怠了。” 说着便要起身,认真道?:“趁太阳还没下山,我再去练半个时辰。” “哎!谁让你看练兵了!”阿侬一把拉住他,哭笑不得,“我是让你看人!看人!” 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促狭,“那天晚上,我可看见了哦。” 郭韧重?新坐了下来,目光再次投向校场,这?次看得格外认真,半晌才道?:“动作?刚猛,步伐扎实,不愧是先锵营的精锐。” 阿侬一脸无奈,索性伸手?捧住郭韧的脑袋,转向校场上方那个指挥练兵的高大身影——邓桐。阿侬凑到郭韧耳边,揶揄道?:“看见那、个、人了吗!那天,我看见邓将军替你上药了。” 郭韧身形一僵,思绪瞬间被拉回那天。恶战方歇,他旧伤未愈又添新创,全凭一口气硬撑着回到营区,一不小心?晕倒在帐外。模糊中,感觉到有人将他背了起来。 待他醒来后,才知道?是邓桐路过看见,将他送回营帐,又急召了军医。只是大战过后,伤兵太多?,郭韧醒来后便挥退军医,让他去救更危急的人。 军医无奈,只得将情况如实禀报了邓桐。 随后邓桐去而复返,手?里拿着金疮药,“我替你上药。” 郭韧当即拒绝:“不敢劳烦邓将军。” 邓桐眉头微蹙,毫不客气道?:“就是你这?么不在乎自己的身子,怎么带好底下的人?” 闻言,郭韧心?生愠怒,他比任何将领都要认真,却碍于身份没有反驳,他只能?将火气咽下,僵硬地脱掉衣衫,躺下,硬邦邦道?:“……麻烦邓将军了。” 邓桐取来布巾盖住他上身,只露出腰腹间那道?狰狞伤口。 当看到那伤势时,连久经沙场的邓桐都愣了一下,他从未见过有人伤成?这?样还能?在战场上厮杀,回来后更是吭都不吭一声。 蘸着药酒的布巾小心?翼翼落在伤口边缘,邓桐的声音轻缓了几分,“方才我的话说重?了些,你别在意……” 回忆至此,郭韧脸色越来越僵硬,随即转身快步离开。 是夜,营帐外,火把通明。 郭韧独自练剑,剑风凌厉,仿佛要将所?有纷乱的思绪都斩断。 “伤还没好全,不必急于一时。”邓桐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郭韧动作?顿了顿,“多?谢将军关心?,我自己心?里有分寸。” 说罢,他又继续练了起来。 邓桐也不知和他说些什么好,沉吟片刻后,便道?:“这?里也没个靶子,我来陪你练如何?” 郭韧终于停下,转身看向他,眉头越蹙越紧,最终竟答应了下来,“那便请将军赐教。” “你们说,谁能?赢?”草丛后,几个人猫着腰,低声议论。 “那还用说,肯定是邓将军啊!” 阿侬扒开草垛,探出个脑袋,笃定道?:“我赌郭韧!” “你就吹吧,他伤还没好全,哪打得过。就算他伤都好了……那可是邓桐将军,这?军中有几人能?和他一战。” 场中,两人已经交手?起来。邓桐的剑法大开大合,却明显留了余地。郭韧很快察觉,剑势一收,停了下来,拱手?道?:“若是将军军务繁忙,今晚就到此为?止吧。” 邓桐沉默片刻,正色道?:“这?次,我会?全力以赴。” 双剑再次相交,数十招过后,郭韧因?急于求胜,动作?过大,腹间伤口骤然裂开,钝痛让他动作?一滞,下意识伸手?捂向腹部。 邓桐见状,心?神一分,动作?慢了半拍。 就在这?一瞬间,郭韧抓住了机会?,长剑架在了他的颈侧。 场边草丛后,众人屏息。 “邓桐将军……输了?”几人不可置信。 可郭韧看着邓桐的神色,只觉得自己胜之不武。他猛地收剑归鞘,声音冷硬:“我认输。” 说罢,不等邓桐反应,转身大步离去。 草丛后的几人都愣住了。 “这?、这?……到底谁赢了?” “那当然是我赢了!”阿侬道?:“刚才的情况你们都看见了,可不许赖账啊……” 话音未落,只听见邓桐沉声喝道?:“都出来!” 几人连滚带爬地站出来,面如土色,觉得完蛋了。 邓桐目光扫过,开口道?:“明日?卯时,你们几人负重?二十斤绕校场二十圈!” 几个士兵顿时哀嚎连连,却只能?咽下。阿侬苦着脸,就听邓桐看向了他,又补充道?:“你,三十圈。” “啊?!”阿侬差点跳起来。 邓桐瞥了他一眼,“身为?校尉,当知军纪为?何,四十圈!” 阿侬再不敢“啊”了,只得应道?:“是!” 几人散去后,郭韧喊住了阿侬,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瓷瓶,递给阿侬:“把这?个给你们郭将军。” 阿侬愣愣接过,是一瓶上好的金疮药。 第72章 棋逢敌手 九月。 卓阳利用地形构筑三道防线, 深沟高垒,两军相持已经月余。 恰逢秋收之际, 虞军得了粮草补给,急速地整顿军容。景谡便命人攻其粮道,很显然,卓阳也是这么想的。 双方粮道受损,但对景家?军来说,可倚靠云梦泽四?通八达的水系押送粮草,能最快速度补给。可虞廷不一样, 朝廷腐朽不堪, 暗中克扣粮饷, 且又加重赋税,让底下百姓哀声四?起。 而此时,徐昂已率军从?陇西北上,进可威胁长安。 适时的, 谣言四?起, 声称天子南逃, 引得长安几地的百姓惶惶不安。有些, 漏夜率妻儿奔逃。 在这种情况下, 卓阳为缩短粮道, 率军退守潼关,依关而守。 景氏底下的将军认为,卓阳若是与我?们决一死战, 尚可有生路,他步步后撤,岂不自断生路。众人嘲他胆小如鼠,果真是深居内院久了, 胆子都磨没了。 但很快,他们便发现,卓阳这个人不仅胆子大,性子甚至说得上是疯癫。 九月深秋,寒风自北地呼啸而来。 一匹快马踏碎黎明,带来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报——!雁门关被破,北蛮骑兵涌入中原!” 边境向来防守坚固,北蛮往年入秋犯边,多是试探,此次竟能破关而入? 这到底是他们想趁乱分一杯羹,还是有预谋而为? 在众人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时,又一道急报传来:“报——!荥阳急报!近三万虞军精锐,直扑荥阳!” 这一奇袭,打得众人一个猝不及防,镇守荥阳的景巡在亲信的护送下突围了出?去,可大夫人以及一子一女被虞军生擒。 这两件事,很难不让人联想起来。 卓阳心里清楚,以朝廷的腐朽,哪怕景家?军不与他们正面?开?战,仅凭消耗粮草和时间,不出?两年,他们便全线崩溃。 但他不想输。 于是,他将北蛮这把?剑,引向了景家?军。 但剑是双刃的。北蛮人入关,对沿途百姓烧杀抢掠,致使生灵涂炭。 景家?军的军帐内,众人商议。 主张北上拒蛮的将领与担忧后方失守的将领各执一词,争执不下。 “北蛮肆虐,生灵涂炭!我?军既是举义旗,岂能坐视蛮人屠戮百姓?我?军应立即北上恒郡,打掉北蛮南下的势头,此为大义!” “若卓阳出?关,截断我?们退路,与北蛮前后夹击,我?军便是瓮中之鳖!到时别说大义,你我?皆成?枯骨!” 第100章 “荥阳新失,大夫人、小姐与小公子陷于敌手,军心已受影响,我?们绝不能让卓阳有机可乘。” 这是一个两难之局。 北上,则后背露于卓阳。若坐视不管,将来恐怕更难收拾。 众人议论纷纷,久久未有定论。 很快,宛城传来消息,景巡让他们不必管后方,他已集结几地兵力,重新构筑防线,稳固后方,这次是他太?大意。 但在信中,他并未提及自己?的妻儿。 暮色四?合。 景谡站在小溪边,负手而立。 段令闻悄无声息地走近,站在他身旁,问道:“在担心景将军?” “嗯。”景谡沉重地点?了点?头,“大夫人被虞军抓住,叔父虽不说,但心里定然十分难受。” 若他当初没将大夫人从?荆楚接来,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 段令闻抓住他的手,轻轻握住,轻叹道:“我?会想办法?接大夫人回来,你放心北上吧。” 景谡微微侧首看他。 两人相视而笑,段令闻笑着道:“你的心中早已决议北上,不是吗?” 北蛮新破雁门,气焰正盛,然其孤军深入,只要一举挫其锐气,再联合边军,未必不能将其赶出?中原。 这样,天下人的目光便落在了景氏身上,大义之名,重于泰山。 北上抗蛮,不是抉择,而是必然。这是聚拢民心,奠定王业之基的绝佳时机,届时军威鼎盛,天下归心。 “若卓阳攻打后方,当如何?”景谡问他。 卓阳放北蛮入关,就是想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段令闻却觉得,卓阳这么做,定然是穷途末路,问题肯定出?在朝廷身上。若卓阳攻打后方,段令闻便可率军与徐昂会合,直接攻上长安。 毫无疑问,这是一步险棋。 经过上次的事,景谡怎么都不愿他离开?自己?的身边。 “是你说过的,在战场之中,刀剑无眼?,瞬息万变。”段令闻道:“哪一次战役没有危险,我?既站在这里,又怎么会害怕危险?” “我怕。”景谡道。 他可以让其他人将军与徐昂攻上长安。但段令闻拒绝了,徐昂曾是虞朝的人,军中几位将军都与他有过摩擦,其他人去,段令闻并不放心。 景谡沉声道:“我让邓桐留下。” “北蛮铁骑来去如风,邓桐擅攻,正好助你在恒郡稳住阵脚。”段令闻还是摇头。 景谡沉默片刻,终于叹了口气:“那你答应我?,若事不可为,立即撤回。” “好。”段令闻唇角微扬。 景谡微微侧身,将他搂入怀中,郑重道:“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归来。” 段令闻抬手回抱住景谡的腰,声音轻而笃定:“我?答应你。” 次日,景谡下达军令。 景谡、邓桐率大军北上恒郡,务必将北蛮铁骑拦在中原之外。而段令闻、郭韧等人领兵五万留在太?原,伺机而动。 若卓阳安分守己?,便整合徐昂部,扰其粮道。 若他敢出?潼关,袭击后方,便与徐昂会师,直捣黄龙,攻上长安。 军令既下,大军即刻启程。 拂晓之前,景谡披甲执锐,翻身上马,最后与段令闻对视一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随即,他勒转马头,率领北上主力,迎着寒风,向北疾驰。 景谡主力北上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潼关。 卓阳深知?这是千载难逢的时机,景家?军主力被北蛮牵制,后方必然空虚。 他亲率大军,出?潼关直扑宛城。他知?道,只要能迅速击溃景巡,便能横扫景家?军广阔的腹地,切断其与北方的联系,甚至威胁云梦泽水运命脉。 宛城之下,战火再起。 景巡不愧为沙场老将,虽兵力处于劣势,仍凭借城防与卓阳血战十日,杀得城下尸横遍野。然而卓阳兵力源源不断,攻势如潮,城中箭尽粮绝,外无援兵。 不得已,在一个夜里,景巡率残部突围,向东撤退。 卓阳趁势大军压境,一路攻城略地。景巡节节抵抗,且战且退,从?东郡退过云梦泽,直至九江方稳住阵脚。 而卓阳大军则分路并进,铁蹄踏过宛城、荥阳、南阳,兵锋直指南郡,景家?军南方疆域一时烽烟四?起。 转眼?间,西南大片腹地已落入卓阳手中。 就在此时,长安传来八百里加急。 叛军已经攻上了长安,长安失守,太?师辛貂逃出?长安,而天子落入叛军手中。 卓阳早有所料,待他收复南域,便率军返回长安勤王。 若天子不幸驾崩,他自会以镇国大将军的名义另立新君。 如此昏聩无能的君主,留之何用。 不久后。 段令闻以天子名义发出?的诏书?,送到了他的面?前。诏书?中,斥责他“引狼入室,祸乱中原,挟持朝廷,图谋不轨”,命令他即刻解甲,只身入长安谢罪。 卓阳看着那盖着天子玉玺的诏书?,轻声一声,随即将诏书?烧毁。 身旁副将怔愣,“将军,这……” 卓阳淡淡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这定是叛贼挟持天子,矫诏乱命。待我?等扫清南域叛军,而后回师长安勤王。” 第二年,春。 卓阳迅速平定南域,整合大军,竟得四?十万之众,号称六十万大军,旌旗蔽日,浩浩荡荡杀回长安。 此时的长安城内,段令闻手中仅有十五万兵马,敌众我?寡,形势岌岌可危。面?对如此绝境,段令闻下令打开?长安几地各处监牢,释放所有囚徒,编入军中。 凡愿入伍抗敌者,前罪一概不咎,若能杀敌立功,更有重赏。如此,使得段令闻麾下兵力陡增数万,虽良莠不齐,却士气高涨。 不久,卓阳大军兵临城下,但他没着急攻城。 毕竟,他不想血染长安。因此,他派人劝段令闻开?城投降,承诺若他们开?城投降,必将保全景家?军所有将士性命,并厚待段令闻及一众将领,甚至许以高官厚禄。他强调,自己?意在安定天下,而非杀戮,不忍见?长安数十万百姓玉石俱焚。 这封劝降信,无疑是动摇了一些人的心。 悬殊的兵力对比,早已让他们心生惧意。 军中议事厅内,气氛微妙。 “段将军,卓阳势大,号称六十万!我?军虽得兵源补充,终究是乌合之众,难以久持。或可……或可议和?” 虽说是议和,但意思已经很明了。 有人随即附和:“王将军所言,不无道理。硬拼下去,恐……恐全军覆没啊。届时,长安城破,玉石俱焚,我?等战死沙场是小,可城中百姓何辜?” 他们以为,挟持了天子,便可让卓阳束手就擒。没想到,卓阳压根就没把?当朝天子当作?一回事。 一时间,厅内窃窃私语之声四?起,主张议和的声音渐渐多了起来。 郭韧开?口道:“我?认为不可,一旦开?城,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卓阳连天子的诏令都能熟视无睹,他的承诺值几斤几两?” 众人顿时安静了起来。 段令闻缓声道:“卓阳自诩虞廷臣子,却无视君主,是为不忠;打开?雁门关,令蛮夷铁骑踏入中原,引狼入室,是为不义。我?们是为了天下百姓举义旗,若是开?城投降,如何对得起在恒郡抗击北蛮的将士,又如何对得起天下百姓?”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方才主张议和的人皆面?露惭色。 “说得对!” “将军所言极是!” 众人附和,声音越来越大。 他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这一步,眼?看就能结束开?辟新的朝代,怎么能放弃! 在段令闻的部署下,再一次加强了城防。 城外的卓阳见?劝降失败,并不意外,他叫来覆面?人,在他耳旁叮嘱了几句。 覆面?人闻言,立即领命离去。 是夜,月黑风高。 阿侬刚从?西城巡视完毕,准备返回府邸时,忽然,他看到一个身影在巷口一闪而过。 “谁!”阿侬立即拔剑,一声怒喝:“出?来!” 那人缓步走了出?来,阿侬看清了面?容,眉头微蹙,但还是收起了剑。 “文?腾,你不在东城值守,来这里偷懒!”阿侬按着刀柄上前。他虽不喜文?腾,但此刻大战在即,他也不想多生事端。 文?腾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朝他走近,阿侬见?他不搭理自己?,也懒得理他,他白了一眼?,便转身离开?。 走了几步,他忽觉不对劲。 他正要拔刀,却已来不及,只觉后颈一疼,眼?前一黑便没了意识。 第73章 最后一战 不知过了多久, 阿侬在一间陌生的房间中醒来?,颈后酸痛。他挣扎着坐起, 发现?自己兵器已被卸下,房门紧闭。 第101章 这时,门被推开,一人缓步而入,锦衣玉带,气度雍容。 正是对他有恩的那位公子,只是上次他没?来?得及问他姓名, 只知他是虞朝的人。 “是你?!”阿侬又惊又疑,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是哪里?” “坐下再说。”卓阳温声道, 他斟了一杯茶递给阿侬。他微微一笑,缓声道:“重新认识一下,我姓卓,单名一个阳。” 卓阳!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一般, 阿侬霍地?站起身来?。 是恩人, 也是敌人。 卓阳开口道:“良禽择木而栖, 若你助我, 他日平定叛乱, 封侯拜相, 光耀明楣,岂不远胜于在此徒劳送死?” “你想要?我做什么?”阿侬问他。 ………… 七日后。 子时。 长安城头,万籁俱寂, 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月光被浓重的乌云吞没?,只有偶尔云隙里漏下的一丝惨淡清辉。 西城门守卫撤去近半,仅剩的士卒也显得心不在焉,目光不时瞟向城内黑暗的街巷。 卓阳以声东击西之策, 明攻西门,暗伏地?底奇兵,他早知阿侬不会轻易投诚于他,便将计就计,故意漏出破绽。 果不其然?,西城门有重兵把?守。 卓阳派人潜入暗道,试图打开防守薄弱的东门。 然?而,东门城头、两侧城墙、乃至城内街巷,无数火把?同时燃起,将整个东门街道照得亮如白?昼。早已蓄势待发的弓弩手在垛口后现?身,箭簇对准了下方的敌军。 “放箭!” 这一夜,烈火焚天?,碧血染城。 东方既白?之时,城门被破。两军短兵相接 ,长街之上,尸骸枕藉,鲜血几乎将青石板路染透。 就在守军濒临极限时,景谡亲率主?力?军如天?降神?兵,从后面包围了虞兵。 乱军之中,卓阳身边的覆面人为护主?身负重伤,而卓阳只得带着残部仓皇撤退三十里外。 长安城内,诸将群情激愤。 有人认为,“卓阳新败,士气低迷,正当乘胜追击,一举歼灭!” 徐昂缓步出列,恭声道:“末将以为,此时不宜强攻。” 帐中顿时哗然?。 有人质疑,“徐将军何出此言?莫非是因?与武安侯有旧情所在……” 徐昂道:“卓阳手握六十万大军,纵使这一战失利,但其兵力?仍不可小觑。我军若强攻,敌军必作困兽之斗,纵能胜,也必是惨胜。末将愿单骑前往,陈说利害,或可劝其归降。” “你有几成把?握?”景谡问道。 “不足三成。”徐昂坦然?,“但若成,可免万千将士死伤!” “好。” 次日,朝阳初升。 徐昂单骑出城,向着三十里外的敌营而去。 卓阳的营寨扎在一处背山的缓坡,对于徐昂的到来?,卓阳并未派人阻拦,而是让人将他带到山坡上。 在山坡处,徐昂看见了卓阳,他独自立于坡顶,望着长安方向。 听见脚步声,卓阳缓缓回头,唇角扬起一抹笑容。即便身处阵营不同,他仍唤徐昂一句:“徐叔。” 之前,卓阳仍三番两次派人策反徐昂,但徐昂都无动?于衷。 对于他今日来?的目的,卓阳自然?心知肚明。 “徐叔,你看这长安。”卓阳轻叹一声,目光幽远。“我卓家世代受虞朝国恩,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先帝在时,何其信任父亲……可如今,父亲死了,我也守不住都城。” 他近乎茫然?地?抬头看向天?际,“我原以为,只要?平定了叛乱,只要?天?子重掌权柄,只要?……再给我时间,我一定能肃清朝堂,让我大虞王朝重现?盛世荣光……” 他心中坚信着复国的念头,曾经颠覆朝政的辛貂辛太师再也掀不起风浪了,这天?下二分,他只要?平定了景氏之乱,便能中兴王朝。他便能……不辜负父亲遗志。 徐昂沉默地?听着,直到此刻才沉声开口:“可你不该放北蛮铁骑入关。” 卓阳猛地?转头,眼中闪过一丝被刺痛的神?色,随即又像是说服自己一般,“我若不这样?做,我连收复南域的机会都没?有!景氏兵精粮足,若不能破局,待他稳固根基,我连一丝胜算都不会有。这是必要?的代价,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北境千里焦土,多少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尸骨曝于荒野,妻离子散,哭声震天?……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你。”徐昂沉痛道:“你父亲若还或者,怎会让你如此胡来?……” 卓阳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想说那些牺牲是为了更长久的安定。 可最后,他只是沉默地转回了头。 “你还不明白?吗,虞朝早已名存实亡了。不是从各地起兵开始,也不是从辛貂乱政开始,而是从它根子烂掉的那一刻就开始了!朝廷腐朽,赋税沉重,官吏贪墨,民不聊生!这才是根本!你看到的,只是一个空壳,一个早已被蛀空的巨树,而你,还想守着这棵枯木……这又何必呢?” “形势与人心,你一个不占,就算你侥幸赢了,又能守到何时?” 徐昂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击溃了卓阳心头复国的信念。 待徐昂离开后不久,一名亲卫捧着一個锦盒,快步走来?,禀报道:“大将军,方才有人将此物送至营门,说是……献给将军的一份大礼。” 卓阳微微颔首。 亲卫打开锦盒,惊惧之下差点将锦盒摔在了地?上。 锦盒之内,以石灰垫底,一颗须发皆白?、面目扭曲的人头躺在其中,那双奸猾的眼睛死不瞑目地?圆睁着。 此人正是他恨之入骨,立志要?亲手铲除的权奸,辛貂辛太师。 恨吗? 他当然?恨!恨辛貂惑乱朝纲,排挤贤臣能臣,结党营私,包庇上下贪墨,将大虞王朝推向深渊。 如今,辛貂终于死了。 搅乱天?下的人,就这么轻易地?死了。 长安城,牢狱内。 段令闻与阿侬缓步走下地?牢,那覆面人斜靠在墙上,胸腹间裹着厚厚的白?布,渗着暗红的血迹。 阿侬快步走上前,在对方因?重伤而无力?挣扎的情况下,他伸出手,毫不迟疑地?摘下了他蒙面的布巾。 “你做什么!”覆面人又惊又怒,他蜷缩起来?,却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面具下,是一张烧毁了半张脸的脸,或是因?为愤怒,脸上的肌肉抽搐而扭曲着,随即又极快地?低下头来?,惊慌般将受伤的脸掩藏起来?。 段令闻静立片刻,缓步上前,俯身拾起了那方落在地?上的布巾,随即将布巾轻轻放在了覆面人身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后退一步,开口问道:“河西之战那夜,是你假扮文腾?” 那覆面人身体一僵,埋在阴影里的头微微动?了动?,却一言不发。 “就是他!”阿侬笃定。 段令闻面露疑惑,“你与覃娥是什么关系?” 那覆面人闻言,忽地?面露凶光,“小姐她在哪里?是不是你们杀了她?” 段令闻眉头紧蹙,他只记得,覃娥曾说过,她的亲人都去世了。 “你先告诉我,她是什么人?”段令闻隐约觉得,困扰他两世的谜团终于有了线索。 覆面人强撑着起身,怒目道:“小姐她到底在哪?” “我只能告诉你,她还活着。” 闻言,覆面人松了一口气,他缓缓瘫倒,斜靠在墙壁上,“小姐她……本名卓师师,是武安侯之女,与公子乃一母同胞。但因?……一些事情,小姐被送到覃府养大,化名覃娥。” 他抬头望向段令闻,“你们要?杀就杀我,放了我家小姐!” “所以,她是想杀我……是为武安侯报仇?”段令闻喉间有些干涩,他万万没?想到,覃娥竟是武安侯后人。 前世,覃娥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动?手,为什么偏偏是在知道他怀了孩子后…… “小姐她本性善良,这些事都是我做的,你要?杀要?刮,随你的便!只要?你放了我家小姐……”覆面人神?色激动?起来?。 段令闻微微后退几步,待心头冷静下来?后,平静道:“好,只要?你交代卓阳军中虚实,我必然?信守承诺。” 覆面人瞳孔紧缩,在他心里,卓家对他恩重如山,他绝不会为了一个人而去背叛另一个人。 “卓阳已败退三十里外,负隅顽抗,困兽犹斗。”段令闻冷静陈述道:“他麾下将士,伤亡惨重,粮草不继,军心离散。每多顽抗一日,便多添无数伤亡。” 覆面人死死攥着的拳头,又一点点松开,最后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段令闻得到了想要?的回答,深深看了他一眼,对狱卒道:“给他治伤,看好他。” 第102章 随即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段令闻忽地?想到了什么,他转过身来?,最后问了一句:“听说你箭法卓绝,宛城那一箭,是不是你?” 覆面人闻言,扯动?嘴角,“是我……技不如人。” 他本自信能射中那一箭,却还是被段令闻躲开,谈何称得上箭法卓绝。 但他不知道的是,在上一世,他的确射中了。 几日后,段令闻派轻骑突袭了虞兵的粮草囤积点。火光冲天?而起,焚尽了虞军最后的希望。 粮仓被毁,早已军心涣散的虞军彻底失去了战斗意志。逃亡者与日俱增,卓阳纵有通天?之能,也再难挽狂澜于既倒。 两个月后,卓阳率部下投降。 但他无颜面对因?他引蛮入关而受苦的北境百姓,无颜面对追随他至此却落得如此下场的将士,更无颜在九泉之下见他的父亲。复国梦碎,壮志成灰,天?下虽大,已无他立身之地?。 他立于江边,面向长安方向,缓缓拔出佩剑,随着一声轻叹,鲜血染红了江边的沙石,他的身躯缓缓倒入江水中,最终沉没?。 在他死前,他留下了一封家书。 数日后,这封信几经辗转,被送到了江东一个边陲小镇。 第74章 开国后 地?牢。 景谡刚走了进来, 牢房里的陈焕便扑到栅栏前,他衣衫褴褛、面容憔悴, 和从前的模样判若两人,但那双眼睛又?似乎从未变过。 “将军!将军!你终于来了!”陈焕的双手死死抓着栏杆,他的脸上挤出?一种近乎扭曲的谄媚,“我就知?道,这天下注定是你的,这是天命所归!” 自陈焕逃走被抓回来后,他三番五次想要见一见景谡, 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说。只是天下平定后, 景谡忙里忙外, 自然没空去见他。 景谡眼底没有半分波澜,只淡淡道:“我的时间有限,若只有这些,那便不必说了。” 他作势欲走。 “别!别走!”陈焕急了, 声音近乎失了调:“放我出?去!将军, 求你放我一条生路!我对你还有用!” 景谡脚步顿住, 侧过半张脸, 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用什么来换你这条命?” 陈焕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声道:“我知?道!我知?道你的一切!你的抱负,你称帝后的……” 说着, 陈焕咽了咽口水,“你能?不能?先?答应我……答应不杀我。” “对我来说,你的命,分文不值。”景谡静静地?看着他, 面无表情,“不过,我倒是想起一事,你在上郡,是不是散布过‘妖瞳祸世’的谣言?” 陈焕脸色瞬间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嘴唇哆嗦着:“是……是辛太师,不是,是那辛貂!都是他指使我做的!我……我人微言轻,不敢不从啊!” 看着他这副推诿搪塞,口中没有半句实话?的模样,景谡眼底最后一丝耐性耗尽。他彻底转过身,不再多言一句,迈步便走。 “你等等,别走!” “我知?道很多事情,真的!要不是你一直猜忌我,我也不会投靠辛貂……” “事情证明,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切都不会改变!” 陈焕不停地?说着,可景谡脚步未停,直到陈焕大声嚷道:“如果?一切都不会改变,那段令闻会死于鸩毒!” 景谡猛地?一滞。 他缓缓地?转回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骤然变得深不见底。 “开门。”景谡对身后的狱卒下令。 牢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陈焕知?道自己赌对了,他的脸上瞬间涌上狂喜,以为求生有望。 然而,下一瞬,寒光一闪,景谡拔出?狱卒腰上的长刀,架在陈焕的脖子上,冷声道:“你,究竟是谁?” 陈焕浑身控制不住发抖,强撑着镇定,“我……我算到的!我能?窥得天机!真的!” 景谡手腕微动,剑锋又?逼近一分,一丝血线从陈焕颈侧渗出?,“那你现在就算算,你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 陈焕双腿一软,几乎要瘫跪在地?,颤抖着声音道:“我说的,都是真的,他是饮鸩自尽……” “你还知?道什么?”景谡微眯着眼睛。 “你……你先?把刀放下……”陈焕颤颤巍巍道。 景谡瞥了他一眼,随即放下了刀,“说。” “虞朝灭亡,开国两年后,新朝会有一次动荡……”陈焕斟酌着用词,生怕不小心惹怒他后,又?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景谡的神色恍惚了一瞬,随即淡淡道:“那次动荡之后呢?” “各地?出?现了大小叛乱,新君即位后,局势才慢慢稳定下来……” 说着,陈焕连忙瞥了一眼景谡的神色,见他依旧没什么反应,他只能?硬着头?皮道:“只要你放了我,我保证能?够帮你避开两年后的一劫!” 景谡忽地?轻笑了一下,“陈焕,你可知?道,上次在江陵放你离开,是我这辈子做过最错误的决定。” 他明知?道陈焕有问题,可他对自己还是太过自信。若陈焕当时没有离开江陵,若陈焕没有投靠虞朝,就不会有刘子穆接受招安,也不会有卓阳放北蛮入关?,更不会有段令闻险些身死的事情。 这其中,牵扯了太多太多的人,有太多无辜的人死于非命。 他怎么可能?还会放陈焕离开。 今时,陈焕可以投靠虞朝,他日,陈焕甚至可以卖国求荣,致使更多无辜的人惨死。 景谡将刀扔在他身前,开口道:“自己了断吧。” 陈焕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向?后缩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景谡。 “不……不,你不能?这样!”他疯狂地?摇头?,不甘心就这样死在这里,“我可以帮你的,你相?信我!” 景谡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便要离开。 他看着地?上那柄刀,又?抬头看向景谡冷漠的背影,终于明白,任何的乞求都无用,从一开始,景谡都在防着他。 “哈哈哈……好!好!”陈焕嘶哑地?笑着,眼神怨毒地?盯住景谡,猛地?抓起地?上的刀,朝着景谡的后心猛扑过去。 “景将军,小心!”一旁的狱卒神色惊恐。 然而,话?音未落,一直背对着陈焕的景谡仿佛身后长了眼,身形只是微微一侧,随即一脚踢中陈焕持刀的手腕,在长刀脱手时,他一把抓住长刀,手腕反转,刀尖倏然刺进了陈焕的身体。 陈焕的动作瞬间僵住,他低头?,看着深深没入自己身体的刀柄,难以置信地?瘫倒在地?,很快便咽了气。 景谡垂眸,瞥了一眼陈焕,随即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 城垣高处。 景谡负手而立,望向?远处山河,思?绪渐渐飘远。 “你怎么在这里?” 段令闻的声音传来,景谡才回过神来。他转过身来,见段令闻拾阶而上,便走了过去,牵着段令闻的手,二人来到高处。 “眼下各方都在忙着开国诸事,你怎么一个人到这里来了。”段令闻看着他,见他似乎是有心事,又?补充了一句:“你怎么了?” 景谡摇了摇头?,轻声道:“没什么,陪我走一走吧。” 两人并肩走在一起,景谡忽然问他:“你喜欢长安还是洛阳?” 段令闻楞了一下,洛阳是前世昭朝的国都,这几日,景巡等人都是谈及迁都一事。 “长安是关?中四塞之地?,可作为稳固根基。虽经战火,底子犹在,恢复起来也快。但弊端在于,对河北,尤其是江南之地?,确实鞭长莫及,恐生离心。” “洛阳居天下之中,漕运便利,更利于掌控四方。洛阳城防不如长安险固,迁都亦是劳民伤财。” 说完这一番分析,他转头?看向?景谡,“此事关?乎国运,利弊权衡,并非我喜欢与否所能?决定。” 景谡道:“那便留在长安,如何?” 段令闻看了看他,随即了然,没有再问缘由,“好。” ………… 一个月后。 景谡称帝,国号为昭,定都长安,年号为启明。 新朝初定,大赦天下,劝治农桑,免三年田税。 他大肆封赏功臣,皆按战功、政绩,分别赐予相?应爵位、厚禄、金银、田宅,并在朝中任以要职。 启明元年,十月。 长安城内传出?一则流言,起初只是在市井坊间悄然流传,说皇帝意欲从民间良家?子中甄选贤淑,以充后宫,延绵皇嗣。 很快,段令闻从阿侬的口中得知?了这件事。不过,他并未当一回事,只觉是有些人在无事生非罢了。 然而,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书案一侧,当他如常踏入御书房时,却见案上竟多了一摞卷轴。 鬼使神差地?,他走了过去,指尖触碰到那画卷。他沉默地?站了片刻,终是伸手,缓缓展开了最上面的一卷。 第103章 画中是一位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明眸皓齿,巧笑嫣然。 他面无表情地?放下,又?展开另一卷。这次是一位双儿?,身着月白长衫,气质清冷,姿容秀雅。 一卷,又?一卷。 或娇俏,或温婉,或清丽,或华贵……画中之人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 段令闻静静地?看着,御书房里熏香袅袅,寂静得能?听到他自己渐渐失控的呼吸声。 他将最后一卷画轴轻轻卷好,放回原处,位置分毫不差。 夜里。 景谡回寝宫时,只见段令闻半倚在床上,手中拿着一本书,目光却虚虚地?望向?一旁,神思?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连他走近都未曾察觉。 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抽走了段令闻指间微松的书卷。 段令闻倏然回神,抬眼望来,眸中还带着未及敛去的茫然与一丝浅淡的忧色,他缓过神来,轻轻扬唇,“你回来了。” “嗯。”景谡将他抱在怀中,让他的后背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下颌轻轻抵在他的肩颈,开口道:“今日,叔父派人送了一些画像来。” 段令闻抿了抿唇,历经两世,他对此依旧有些无所适从,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景谡的手臂环在段令闻腰间,他的唇贴在他耳后,声音低沉:“你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段令闻被他困在怀中,能?感受到身后人胸膛传来的温热。他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没有。” “真的没有?”景谡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耳垂,像是惩罚一般。 段令闻的呼吸骤然一乱。 “那些画像……”景谡在亲吻的间隙低声问道:“你都看过了?” “嗯……。” “记得画的是什么人吗?”景谡的唇瓣在他颈侧流连,指尖灵活地?解开他的衣带。 段令闻声音微颤:“不记得……” 景谡的手指覆上他的心口,指尖轻轻揉捻着,段令闻顿时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真不记得了?”景谡的唇贴在他耳畔低语,指尖带着力道掐了一下。 段令闻仰起头?,喉间溢出?难耐的低喘,他想要挣脱,却被景谡牢牢禁锢在怀中。 “既然看了,为什么不问我打算怎么处置?”景谡继续问他。 段令闻呼吸紊乱,勉强维持着清醒,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处置?” 景谡让他转过身来,如许诺一般,郑重道:“画像与城中流言的事情,不会再有第二次。” 段令闻微微一怔,还未及回应,景谡便覆上了他的唇,一只手掌扣住他的后颈,指尖没入他散落的墨发间。 “嗯……”段令闻从交缠的唇齿间漏出?一声轻哼,双臂下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颈。 景谡顺势加深了这个吻,唇齿交缠。直到察觉到怀中人身体轻颤,他才稍稍退开些许,将人压在身下。 衣带不知?何时已被全然解开,襟口松散地?滑落。段令闻发出?一声绵长的呜咽,脚趾都蜷缩起来,将泛红的脸颊埋入景谡肩窝。 两人鼻尖相?抵,呼吸交织。段令闻颤抖着开口:“倘若……我、我没办法怀我们?的孩子……” “我们?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便是。”景谡俯身吻上他眼角的泪痕,看着他迷蒙的双眼,低声道:“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闻言,段令闻的眼睫轻颤,他的手臂环上景谡的脖颈,而后仰头?吻上他的唇。 烛火轻摇,一室旖旎。 ………… 如景谡所说的,长安城中无人再谈及选秀之事。只因在隆冬之际,宫中传出?,新帝景谡身体抱恙,皇后段令闻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什么选秀都是子虚乌有之事。 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是天冷地?寒,但后来有传闻,是之前北蛮入关?时,新帝不小心中了敌人的奸计,中了北蛮的毒烟,现在身体都还完全好。 不知?是不是毒烟的后遗症,景谡连性情都变了。朝臣若有犯错,他不顾昔日功勋,或将人打入牢狱,或罢黜官职,或贬离开长安。 这日早朝,御史大夫出?列,参了礼部侍郎刘敏一本,责其在花楼流连,夜宿不归,有损官箴。 刘敏是早年就追随景氏的旧人,虽能?力不算出?众,但一直勤恳本分。此番被参,他当即跪地?请罪,连声辩解那日只是同窗旧友相?聚,多饮了几杯,并未做出?更出?格的事,恳请陛下念在往日情分上从轻发落。 但最终的结果?还是被罢免了官职。 满朝文武皆惊。流连花楼固然有错,但依照旧例,至多是罚俸,刘敏罪不至此。几位与刘敏交好的老臣欲出?列求情,却被景谡一个眼神慑住,话?堵在喉间,不敢再言。 刘府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淡。刘敏之妻抱着幼子,哭求到了几位交好的勋贵府上,却无人敢在此时触怒陛下。走投无路之下,有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求到了段令闻头?上。 段令闻听闻此事后,沉默片刻。他亦觉得景谡此番惩处确实过重。刘敏其人他了解,并非大奸大恶之徒,此举更多是行事不检,小惩大诫即可,罢官的确不妥。 他找到了景谡,说明此事。 很快,在段令闻的说情下,刘敏官复原职,只是被罚了半年俸禄。 这一件事传开,很多人便找上了段令闻求情。一些合理的诉求,段令闻自然不会不管,他条理清晰地?向?景谡阐明事情缘由。 而大部分情况下,景谡都会答应,甚至让他自己做主,无须经过他的点头?。 这一来二去,段令闻终于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第75章 朝政变局 暮色渐沉, 寝殿内。 景谡倚在床榻上,手中书?卷半掩, 眉宇间倒是看不出半分倦色。 段令闻端着黑漆药盘走了进来,将那一碗浓褐色的药汤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随即坐在床榻边缘。 见状,景谡放下书?卷,很自然地伸手去端药碗,准备像前些日?子一样,将这药汤一饮而尽。 然而, 段令闻的手却先他一步, 将药碗往后挪了些。 景谡的眉头?微微动了一下,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手,问道:“怎么了?” 沉默了片刻。 段令闻的目光落回?到那碗浓褐的汤药上,他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随即端起那碗药, 手腕一转, 碗沿已凑向自己?的唇边。 景谡神色微变, 一把?稳稳扣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之大, 让碗中的药汤晃荡了一下, 所幸并未溅出。 “这药不能?乱喝。”景谡从他手中夺走了药碗,将其放在一旁。 从他的神色来看,段令闻便?知?自己?的猜测没有错, 他的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弧度,问道:“你喝得,我为何喝不得。” 景谡笑了笑,“你没有中北蛮的毒烟, 怎么能?乱喝药。” “那你呢?”段令闻凑近了些,反问道:“你真的,中了毒?” 景谡闻言,脸上的笑意未减,他微微偏头?,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他这个奇怪的问题,“自然是真的。” 段令闻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景谡那双含笑的眼睛。然后,他缓缓地将脑袋埋在景谡的怀中,声音闷闷地传来:“……我知?道了。” 像是在确认他的话,又像是,他知?道了这所谓的“毒”是什么。 从始至终,景谡根本就没有中什么毒,段令闻只怪是自己?太过迟钝。这般大事,连他也被?蒙在鼓里,若按常理,他本该气恼。可?此刻,他心底却生不出半分怨怼。 只因他再清楚不过,景谡煞费苦心地布下此局,无非是为他铺路。景谡借着“中毒”休养之名,让他一步步走上朝廷,一步步掌控权力。 景谡的手臂自然地环上他的腰身,掌心温热地贴在他的后腰处。另一只手则轻轻抚上他的后脑勺,怜爱地在他发间落下一吻。 而后,他环在段令闻腰后的手蓦地收紧。下一瞬,手臂微一用力,就着这个环抱的姿势,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随即利落地翻身,将他压在床榻之上。 身体?陷入锦被?,段令闻微微睁大了眼,看着上方景谡近在咫尺的面容,那眼底哪里还有半分病色,只剩下灼灼的、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暗流。 景谡低低地笑了起来,温热的呼吸拂过段令闻的耳廓。他俯下身,用鼻尖亲昵地蹭了蹭段令闻泛红的颈侧。 纱幔落下,烛火轻摇。墨色青丝铺了满枕,逶迤堆叠的衣袍间,一段肤白的手腕若隐若现,轻轻战栗,晃得人心神微动。 一只大手扣住了手腕,带着薄茧的指腹极轻地摩挲着那微微凸起的腕骨,随即缓缓游移,将那下意识想要蜷起的手紧紧扣住,掌心紧密相贴,循着指间的缝隙,直至十指交缠。 烛火不知?何时已燃至半截,寝殿内光影愈发朦胧静谧。 第104章 景谡将人搂在怀中,借着昏黄的烛光,细细凝望着怀中人的睡颜。他伸出手,指尖极轻地拂开黏在段令闻颊边的一缕湿发。 段令闻在困倦中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窝,发出一声极轻的呓语,像是轻唤着景谡的名字。 “嗯。”景谡轻声应和了一声。 他总觉得……还不够。 他亏欠了段令闻太多,庇护、权柄,似乎总觉得远远不够。 他深知?,无论是景家军旧部、前朝归附臣子,还是天下士人,他们的观念绝非一朝一夕能?改变。 不过,这一回?,他们有足够的时间。 启明三年。 新朝建立的第三个年头?,是暗流涌动的朝局变革。景谡借“中毒”静养之名,让段令闻开始堂而皇之地立于朝堂之上,代君理政。 他提拔寒门庶族,为打破旧制,开辟新科举。即废门第之限,除性别之桎梏,无论士族寒门,男子、女子乃至双儿,凡有真才实学者,皆可?应试,唯才是举。 这是打破上千年的规矩,触动的是整个士族阶层的根本利益。 新政颁布,天下震动。褒扬者有之,斥其为“搅乱纲常”者更多。尤其是那些凭借门荫世代为官的旧族,反应尤为激烈,联名上书?的奏疏几乎要堆满御案。 段令闻却稳坐政事堂,手段雷霆。他借着考核政绩之名,将几个跳得最凶、却又庸碌无为的旧族官员罢黜出京。 启明四年。 新政推行已逾一年。朝堂中,寒门与女官、双儿官员的身影渐多,虽仍不免遭遇异样目光,却已能?站稳脚跟,施展才干。然而,千年积弊非一日?可?除,暗处的抵抗从未停歇。 其中,有一门阀士族不满双儿当政,公然煽风点?火,联名上了一道洋洋洒洒的万言书。 书?中不言新政利弊,却大谈“天道人伦”、“乾坤有序”,引经据典,字字句句都在影射女子与双儿参政乃是逆天而行,会招致天谴,祸及国运。 奏疏最?后,更是含沙射影地指出,此等?乱象之源,矛头?直指段令闻。 这道奏疏,煽动性极强,不仅使得旧族势力再次蠢蠢欲动,连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也开始心生疑虑。 流言蜚语开始在市井坊间蔓延,甚至编排出一些关于“妖术”魅惑的荒唐故事。 段令闻对那门阀士族进行了彻查。不过旬日?,那士族侵占民?田、纵仆行凶、贿赂官员乃至好几桩陈年命案的铁证,便?被?整理成册,呈于御前。 最?终,那士族家主被投入诏狱,其族人亦被?牵连查办。 朝堂之上,瞬间噤若寒蝉。 至启明四年秋,这场由万言书?引发的政乱逐渐平息,却也让某些蛰伏的势力窥见了端倪。 既然段令闻的权势根植于帝王的宠幸,那么,若能?分走甚至夺取这份宠幸,岂非风水轮流转? 而皇帝正值盛年,中宫空悬,身边长久以?来竟只有一人…… 启明四年,冬。 御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窗外的寒意。 景谡斜倚在软榻上,手边堆着几份刚呈上来的奏折。他随手拿起一份翻阅,看着看着,唇角竟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甚至低低地笑出了声。 段令闻坐在他旁边,闻声转过头?来,疑惑问道:“怎么了?” 景谡将手中的奏折往他那边随意一推,眸中笑意流转,“要不,你自己?看。” 闻言,段令闻疑惑地拿起奏折,目光扫过。这是一份言辞恳切的劝谏书?,先是引经据典论述帝王充盈后宫、开枝散叶的重要性,紧接着便?话锋一转,暗示皇室独宠一人,不利于国本稳固。 其意思已是昭然若揭。 他又连续翻看了另外几份,内容大同小异,只是推荐的人选不同,有的是某世家精心培养的嫡女,有的是某士族号称姿容绝世的子弟。 段令闻将奏折轻轻放回?案上,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着。 见状,景谡脸上的笑容渐渐敛起,他以?为段令闻不会在意,甚至是将奏折丢到一旁,却唯独不该是这般沉默的样子。 “闻闻。”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声音放软了些。 段令闻缓缓转过头?来,那双平日?里清亮沉静的眼眸,此刻有些暗淡。 景谡轻叹一声,随即伸手将人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着他的发顶,轻声道:“还记得我说过的话吗?” “什么……”段令闻还没反应过来。 景谡道:“我已和叔父说过,待明年开春后,我便?会立景继为储君。” 段令闻怔了一瞬。 景继的确天资聪颖,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可?是。 “这不一样……”他的双眸渐渐蒙上一层雾气,带着些许委屈,哑声道:“景谡……这不一样。” 他双手搂上景谡的脖颈,像是用尽了力气,才将心底盘桓了许久、却从未宣之于口的愿望说出来:“我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 有时他会想,是不是他上辈子不珍惜,所以?老天爷在惩罚他。这些年来,他知?道希望渺茫,却还是一次次抱有希望,再一次次失望。 景谡眸间的墨色,瞬间浸染了所有情绪,揽着他的手臂下意识微微收紧。 他们的孩子……也曾来过他们身边。 这件事,是两人心底的痛。 此时此刻,所有安慰的话都变得苍白。他收紧了手臂,将怀中之人拥得更紧,仿佛要将他揉入自己?的骨血里。他沉声道:“好。” 景谡没有再说话。他俯身,一手穿过段令闻的膝弯,将人抱了起来。他走得极快,绕过屏风,径直走向内室。 内室的烛光比外间更为昏暗,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景谡将他轻轻放在榻上,身体?随之覆下,阴影笼罩下来。 “景谡……”段令闻轻唤,声音带着一丝颤意。 “嗯。”景谡轻声应道,而后低头?覆上了他的唇。这个吻不同于以?往的温柔缱绻,带着一种近乎凶猛的掠夺意味,仿佛要将他方才所有的委屈、不安和悲伤都吞噬殆尽,让他忘记一切,只记得眼前。 衣衫不知?何时被?尽数褪去,散落在地。微凉的空气触及皮肤,激起一阵战栗,但很快就被?另一具滚烫的身躯覆盖,又渐渐染上他的体?温。 景谡轻吻着他的眉心、眼睑、鼻尖,最?后又落在他的唇上,然后一路向下,脖颈、锁骨,乃至全身,都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第76章 完结章 长安, 上元佳节。 华灯初上,东西两市已是人声鼎沸。树上、楼阁上、街市两旁, 挂满了灯笼,亮如白?昼。 一座灯楼矗立街心,叠锦堆绣,扎出龙凤呈祥、八仙过海的奇景,机关巧设,偶有灯偶转动,引来围观百姓阵阵喝彩。 楼阁之?上, 两道身影站在高处, 俯瞰着脚下万家灯火。 “今年的上元节更热闹了。”段令闻笑着开口:“那?边是西域来的马戏团吧, 好多人围着。” 景谡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远处空地上人头攒动,隐约可见矫健的身影翻腾,伴随着阵阵惊呼与喝彩。 他收回目光, 温声解释:“嗯, 应是疏勒来的杂耍班子, 上月才到长安。” 随即他伸出手, 握住段令闻的手指, 拢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底下人多,抓紧我。我陪你下去走?一走?。” 两人并未惊动侍卫仪仗,只带着几名便装护卫。 一入人群, 喧嚣声嘈杂入耳,连说话都得凑近了些才能听清。 段令闻起?初还有些拘谨,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鲜活的市井气?息。他走?得很慢,两边的货摊都清晰地映入眼帘, 从栩栩如生?的面人到晶莹剔透的糖画,从叮咚作响的风铃到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 景谡的目光却大多时候落在段令闻身上,却见他眸光有些伤感,他侧首问道:“怎么了?” 段令闻怔了片刻,才缓缓摇头,“没什么,我只是……想起?爷爷了。”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熙攘的人群与璀璨的灯火,落回了许多年前。 那?年他约莫五六岁,牵着爷爷布满老茧的手,穿梭在集市的人潮里。小孩子的眼睛总容易被鲜艳甜蜜的东西吸引,他盯着一束束红艳艳、亮晶晶的糖葫芦,挪不?动步子。 爷爷察觉了,拉着他走?到摊前,从怀里摸索着不?多的铜板。陪着笑,与卖糖葫芦的商贩商量:“老板,挑个……个头小些的,算便宜点,成不??” 两人东拉西扯了好一会儿。他扯过爷爷的衣角,抬起?头,想说“我不?要了”。 可就在他抬头的那?一刻,那?原本神色不?耐烦的商贩,目光不?经意间?撇过他的眼睛。刹那?间?,商贩脸上的笑容僵住,手忙脚乱地从草垛上扯下一根糖葫芦,几乎是塞进他怀里,“拿……拿着,快走?吧!” 第105章 说罢,那?商贩便慌不?择路地跑远了。 他当?时不?懂,只记得那?根突如其来的糖葫芦很沉,他抱着它,茫然地看向爷爷。但爷爷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了他的小手,默默地牵着他离开。 景谡听罢,握住他的手收得更紧了些,随即道:“可要去游舟泛湖?从湖上看灯,会是另一番光景。” 段令闻抬眸看去,见万家灯火倒映水中,随波光碎成万千金鳞,他颔首一笑:“好。” 两人不?想引人注目,便乘了一艘小船。 船夫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翁,不?经意间?见到段令闻的眼睛后?,乐呵呵一笑,“公子是个有福气?的人啊。” 段令闻只当?他是在客气?寒暄,微微颔首,还未开口。 那?船夫又道:“听说那?位住在宫里的君后?,也?是这?样的异瞳,都说这?是天赐的祥瑞,是来护佑咱们这?些老百姓的。公子这?眼睛生?得好,将来必定也?是大富大贵,平安顺遂。” 段令闻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远处皇城的方向,而后?又转过头来看向景谡,只见景谡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意,正静静地看着他。 若是以前,他可能会怀疑,这?是不?是景谡为?了宽慰他,而特意安排的一场巧合。 但这?几年,他立身于朝堂之?上,在争论与阻力中推行?一项项新政。他清楚记得自己触动了多少世家大族的利益,又有多少谣言在攻讦他动摇国本。 但百姓碗里的饭食,身上渐厚的衣衫是做不?得假的。 他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外人的看法,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便好。但当?亲耳听见百姓对他的称赞,还是忍不?住动容。 小船悠悠荡至湖心,四周渐次安静下来,恰见几盏承载着祈愿的莲花灯顺着水流缓缓漂近。 景谡问道:“可要许愿?” 段令闻莞尔一笑,语气?带着些许遗憾:“倒是想,只是方才下来得急,都没有带上灯盏。” 一直安静撑船的船夫听见了,乐呵呵地插话道:“二位若是不?嫌弃,我这?儿倒是备着几盏。” 说着,他弯腰从船舱里取出两盏折好的莲花灯,灯座还特意用防水的油纸包着,保存得极好。 段令闻见状,眼中露出惊喜,连忙取出碎银递过去:“那?便多谢了,这?些……” 船夫却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今夜上元佳节,图个喜庆吉利,哪能收钱呢!” 段令闻还要再给,景谡轻轻按住他的手,他谢过船夫的好意,只将一枚银子悄无声息地放在一个竹筐里。 而后?,两人取出火折子,点亮了灯芯,暖黄的光晕瞬间?盈满了素白的花瓣。闭眼许了愿后?,两盏莲灯先?后?入水,随着涟漪缓缓漂远。 景谡问他:“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愿望就不?灵了。”段令闻的眉眼往下弯了弯。 景谡含笑道:“这?满湖莲灯成千上万,老天爷未必能瞧见每一盏。不?过,你若是说与我听,我定能听见。” 段令闻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望着倒影在湖面的星河灯火,缓缓开口:“愿四海升平,太平乐业,更愿……与君共明月,岁岁如今朝。” “还有吗?” 段令闻微微直起?身子,笑着道:“我们只有两盏莲花灯。” 景谡道:“在我这?里,你永远有无数盏。” 段令闻从不?怀疑他的话,他仔细想了想,耳尖微微泛红,旋即将掌心覆在小腹上,声音低了一些:“我想……” 话音未落,船身摇摆了一下。他眉头微骤,下意识地扶住了船沿,一阵突如其来的不?适涌上喉间?。 景谡敛起?笑意,担忧问道:“怎么了?” 段令闻靠在他肩头缓了缓,待那?阵不?适感稍稍退去,才轻声道:“无妨,许是湖中风大了些,我们回到岸上吧。” 景谡便让船夫调头,并叮嘱他稍稳一些。 他将段令闻拢入怀中,又道:“若是不?舒服,我们便早些回去,你什么时候想出来,我都陪你。” “今日是上元节,难得热闹,许是有些晕船,我回到岸上缓一缓就没事了。”段令闻见他眉头还紧皱着,便微微仰起?头,在他脸颊亲了亲。 做完这?一动作,他又不?太好意思地望向四周,幸而没人看着。 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有无数护卫的眼睛紧盯着二人,见到这?一幕,只面无表情地抬头看了看天空…… 景谡紧蹙的眉头瞬间?舒展开来,深邃的眼眸中漾开毫不?掩饰的愉悦。他调整了下姿势,让段令闻能更舒适地倚靠在自己怀中,“那?便先?闭目养神片刻,到了岸上,我再唤你。” “嗯……” 小船缓缓向着灯火通明的岸边驶去,水波轻漾,莲灯点点。 不?多时,船身刚轻轻擦到岸边的石板,景谡便听到一道清亮又带着几分爽朗的熟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慢点慢点,都有份。” 段令闻亦听见了声音,是阿侬。 两人来到岸上,只见灯火阑珊处,一身便服的阿侬正被几个孩子围着。他手里举着一大把刚买的糖葫芦,正弯腰分发给眼巴巴望着他的孩童们。 那?几个孩子拿到糖葫芦,立刻欢呼着喊着:“谢谢阿侬哥哥。” 阿侬直起?身,拍了拍手,一抬眼,恰好与刚从船上下来的两人对上了视线,他正要行?礼,却见景谡轻轻摇了摇头。 这?些孩子都是曾经战死沙场的战士的子女,他们没有一个亲人,是阿侬将他们接到长安。段令闻偶尔也?会来看他们,因而,也?有人认得他。 这?时,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女孩,拿着糖葫芦朝段令闻走?了过来,她犹豫了一下,然后?鼓起?勇气?,踮起?脚尖,将手中那?串亮晶晶的糖葫芦高高举起?,“哥哥,这?个……给你吃。” 段令闻愣住了,低头看着眼前这?串突如其来的糖葫芦,他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柔声道:“我已经吃过了,这?个你留着吃。” 小女孩伸手,指了指段令闻的肚子,问道:“那?他饿不?饿?” 段令闻便以为?是她饿了,随即道:“说起?来,还真有些饿了,我带你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好。”小女孩乖乖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不?介意多一个人吧?”一道声音从旁边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郭韧不?知何时已立在几步开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劲装,冷硬的薄唇微微上扬。 “哟,这?不?是侯爷吗?”阿侬的语调变了变。 开国功臣中,郭韧因功勋卓著,被封了个广平侯。而阿侬一开始在朝中担任了一个虚职,后?来,段令闻将其调到左金吾卫这?个位置。 段令闻敏锐地察觉到了两人不?对劲的地方,他眉头微挑,正欲询问,却又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好巧啊,你们也?在这?里。” 说话的是邓桐,巧合的是,邓桐出来的方向与郭韧相同。 一行?人来到茶楼,此时人都在外面看热闹,茶楼内倒是没有多少人。 席间?,阿侬倒是对郭韧爱答不?理的,而郭韧本就少话,两人竟没说上十句话。 段令闻记得,前段时间?两人还好好的,怎么好像突然吵了一架一样。 阿侬是个藏不?住事的,他朝段令闻大吐苦水,说郭韧翻脸不?认人了,这?么多年的朋友,居然说什么减少些往来! 一旁的郭韧听见了,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你让人传话,让我尽量少去找你吗?”阿侬生?气?道。 郭韧沉默了,他确实让人传达这?话的意思,但这?也?是无奈之?举。 朝中有多少只眼睛看着他们,双儿的地位本就举步维艰,他知道有很多人等着逮到他们的把柄,参他们一个结党营私的罪名。 段令闻见郭韧的神色,便明白?了一切。 他看向郭韧,问道:“你是担心,树大招风,引人非议,连累了阿侬,也?给了那?些反对新政、看不?惯双儿位居高位之?人以口实,是吗?” 郭韧紧抿的唇微微一动,对上段令闻了然的眼神,终是沉重地点了点头。 见状,一旁的邓桐微微侧首看向郭韧,随即又垂下了眼眸。 阿侬愣住了,他性子直率,一心只当?郭韧是看不?起?他了,从未往这?深处想。此刻被点破,再看着郭韧那?隐忍的神情,满腔的火气?顿时化为?了酸涩,还夹杂着一丝被蒙在鼓里的委屈。 他张了张嘴,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闷闷不?乐:“那?……那?你也?不?能什么都不?跟我说啊,我们还是不?是过命的交情了?” 郭韧冷硬的神色终于松动了几分,他低声道:“是我不?对。” 第106章 他很早就想给阿侬赔礼道歉了,毕竟,他并不想失去这一个朋友。他们坦坦荡荡,不该因为畏惧流言便疏远挚友,这样岂非正中了那些宵小之徒的下怀? 两人解开了误会,便多喝了几杯。但时辰不早,还要送几个小孩回府,几人便告了别。 邓桐提出护送几人回去,景谡只点了点头。 待几人都离开后,段令闻也没了继续游玩心思,热闹散去,倦意便涌上心头。 景谡低声道:“累了?我们回去。” 段令闻还有些恍惚,轻轻“嗯”了一声。 回去的路上,段令闻问他:“景谡,我是不是……做得还不够好?” 他总想着打破陈规,为寒门庶族、为女子双儿开辟一条路,可这条路,似乎比想象中更难走。是不是因为他做得还不够周全,才让身边的人也如履薄冰? 景谡并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答复,只说道:“道阻且长,行则将至。这条路,我会陪你走下去,无论多远、多久。” 段令闻的脚步顿了顿,片刻后,他极轻地笑了一下。 “好。” (正文完结) ----------------------- 作者有话说:不对劲,十分有九分的不对劲。这个收尾有些匆匆忙忙、连滚带爬。 没有以生子做大团圆结尾,是希望两人都在为“事业”、“理想”继续走下去。 (跪下)我忏悔,这篇文后期有些脱离掌控,而这段时间我三次元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收尾不好。 后面会补充番外,无论是本篇设定的番外,还是if线番外,都会以福利番外形式发布,感谢看到这里的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