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雌》 第一章 傲骨寒梅凋零时 唐武德六年,二月初一,午时,洺州城。 “我有幸在家锄菜,为高雅贤之辈所误至此!” 一个被铁链枷栲禁锢的雄壮大汉跪在地上,忽然仰天高呼,言语中尽是懊悔和怨恨,与那位曾经让大唐军民闻风丧胆的汉东王形象相去甚远。 稳坐高台,实则归心似箭的唐太子李建成听得此言,脸上不禁现出一丝厌恶之色,他不想再看到这所谓“汉东王”刘黑闼绝望的模样,口中迫不及待地吐出了一个字:“斩!” 头颅胸胆两分离,宏图霸业化尘土。 隋末唐初,沧海横流,群英并起。华夏之地有许多像刘黑闼这般叱咤一时的枭雄豪杰,仿如滔滔江水中的朵朵浪花,翻转起落之间,便已纷纷消逝。 不久前,李建成率唐军在馆陶永济渠大破刘黑闼的汉东军,随后命令右骁卫大将军刘弘基领精骑追击刘黑闼残部,刘弘基一路马不停歇疯狂追杀,全然不给刘黑闼及其部属喘息之机。刘黑闼奔逃至饶州城下之时,早已是筋疲力竭,困饿难当,很快就被他自己委任的饶州刺史诸葛德威诱入城中生擒,诸葛德威随后举城降唐,并将刘黑闼献到了李建成的面前。 身为讨逆军的统帅,李建成亲自监斩刘黑闼,本该心无旁骛,可他的心思却已放在了从长安传来的一条坏消息上——嫡妹平阳公主原本痊愈在即的伤病居然恶化了。 即使无关兄妹亲情,李建成也不得不牵肠挂肚。 这是因为,平阳公主一直是李建成与秦王李世民维持表面平和关系的关键之人。 也可以说,平阳公主能否挺过这一劫,都将影响到李建成与李世民的命运走向。 …… …… 二月初九的长安,狂风呼啸,大雪飘零,全城都是一副“春寒料峭,冻杀年少”的景象。 但不管是狂风,还是大雪,与那个凶名被人传得可止小儿夜哭的刘黑闼终于伏诛的消息相比,都变得不足为道了。 太子李建成率领唐军凯旋而归,将士齐声高歌,雄壮昂扬之音,震撼天地。 长安城内的高门贵胄与布衣百姓夹道相迎,人们摩肩擦踵,连衽成帷,宽阔的朱雀大街上几无立锥之地,场面之隆重,气氛之热烈,堪为大唐立国数年以来之最。 然而,唐皇李渊的心情却不太好。 因为,就在太子李建成刚刚抵达长安的时候,李渊得知爱女的病情又进一步加重了,已然到了医术闻名天下的太常丞甄立言几乎束手无策的程度。 在李渊的心目中,刘黑闼此奴死有余辜,不过是打杀了一只挡在他一统天下之路上的恶犬,跟他的爱女的身体康健相比,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庆功大典刚一结束,李渊便心急火燎地领着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坐上各自的车驾,浩浩荡荡地赶去探望病重的平阳公主。 来到位于崇仁坊的平阳公主府,李渊父子还未走进大门,一名内侍就急忙迎了上来,并告知李渊,平阳公主没有在闺中疗养,而是正冒着风雪在府中的梅园中赏景。 李渊闻言不由脸色一变,心中陡然升起了一个不详的预感:三娘可是知晓医理之人,且养伤期间一向注意调理,怎地会突然如此不爱惜身体? 知女莫如父,李渊不敢去想象那种最糟糕的状况,急忙命令这名公主府的内侍领路去寻平阳公主。 李渊父子一行人刚步入梅园,便都远远地看到了平阳公主。 只见在一个石亭之中,平阳公主面色苍白,发髻松散,身披白狐大氅,半卧在一张漆白雕花木榻之上,素色裙裾在风中飘飘袅袅,整个人虚静恬淡,仿若与皑皑天地化为一体。 平阳公主的驸马柴绍领着两个年幼的嫡子伴坐在塌侧,皆眼中含泪,面带悲戚之色。 平阳公主时不时会咳嗽几声,一名侍女随着咳嗽声的节奏而忙碌着,老太医甄立言则忐忑不安地侍立在旁,可平阳公主却在认真拨弄着一个外观有些奇特的俞石匣子。 李渊父子四人看到此物,心中却是一点也不奇怪,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平阳公主幼时便拥有的随身之物。 如果这个匣子出现在了平阳公主的手中,表示她正在思考非常重要的事情。 平阳公主不爱花开时节动京城的牡丹,也不爱冰明玉润天然色的芙蓉,只对雪虐风饕愈凛然的梅花情有独钟,尤其喜欢长安城里尚不多见的红梅,园中梅树多是来自汉中川谷的上品红梅,又经过花匠们数年的精心栽培,这才有了而今公主府梅园里红妆素裹相辉映的雪日美景。 园中满是一簇簇迎着风雪怒放的红梅,平阳公主此时却在低头看着那些被寒风吹落在榻前的花瓣,忽然喟然一叹,缓声说道:“花开花落,傲骨寒梅,亦有凋零之时……人生宿命,世代轮回,亦可作如是观么?非也,非也……” 来者们听得这般自问自答的话语,心情变得愈加沉重和复杂。 柴绍未得他人通报,突然发现皇帝驾临,急忙起身拜揖,李渊微微摆手示意免礼,径直上前握住平阳公主的一只手,轻声唤出爱女的小名:“莲华……” 手上传来火热的温度,耳边传来慈父的话音,平阳公主从沉思中醒来,微抬螓首,却是没来得及做出回应,就忽地抽回手,扔下匣子,从侍女手中接过一张绢帕,复又埋头剧烈咳嗽起来,鲜血在洁白的绢帕上浸染出的印记,正如朵朵红梅,让人看得心痛。 关心则乱,李渊丝毫不顾帝王形象,一把推开正在伺候平阳公主的侍女,亲自为爱女拍背顺气。 良久之后,咳嗽声终于停歇了下来,平阳公主长长呼出一口浊气,双颊登时浮现出数月来都不曾有过的红晕,甄立言见状浑身一抖,因早年照顾病故亡母、亡妻而略懂岐黄之术的李渊更是脸色大变,急忙向甄立言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甄立言摇了摇头,无声地给出了皇帝最不想面对的结果——平阳公主回光返照,大限将至。 李渊老眼无泪,却饱含无比深沉的悲哀和苦楚,他幼年丧父,青年丧母,中年丧妻,幼子早夭,眼下又将失去自己唯一的嫡女儿,白发人送黑发人,人生之大悲莫过如此了吧。 太子李建成阖上双眼,不忍去看嫡妹此刻的模样,面上尽是痛惜和哀伤。 秦王李世民脸上闪过一丝丝愧疚的神色,随后就失声痛哭起来。 齐王李元吉默然低下头,从怀中掏出锦帕轻轻擦拭着眼角,让人无法看清他脸上正在进行着怎样的表情变化。 柴绍轻轻抚慰着身下发出嘤嘤呜呜哭声的两个幼子,自己却也是泪流满面…… 亭中唯有涕泣声,一切似在不言中。平阳公主忽然开口说道:“我今生志气难抒,盖因自己是个妇人,若有来世……“她顿了顿,昂首望向了寒英纷飞的天空,双眸中似有华光流溢,仿佛要用尽自己最后的生命力,话音陡然变得铿锵有力:“愿我生为豪男儿,纵横四海,驰骋天下,不枉再临人世间!” 言讫,平阳公主的身躯软软地躺倒在了榻上,原本粲粲如星的双眸已完全失去了光彩,再无一丝生机。 慷慨悲歌般的声音虽已落下,却仿若仍在天地间不断萦绕回响,众人此前悲伤中夹杂着各种情绪的神色,统统化为了震惊,久久未从脸上褪去。 第二章 梦醒难分庄周梦 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 李曜从梦中幽幽醒来,只觉得自己似乎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之中,稀薄而沉闷的空气令他倍感窒息。 李曜的头脑意识还算清晰,但他的身体异常麻木僵硬,根本不听使唤。想要起身,却连一根手指都挪不动;想要观察四周,却睁不开自己的双眼;想要叫喊,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李曜并不气馁。因为四肢百骸的感官仍在,能呼吸,能听到自己微弱的呼吸声,能感到干渴和饥饿,能通过肌肤的触觉感受到温度,甚至还能感觉到自己血脉的跳动。他坚信只要自己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办法恢复身体的行动能力。 首先要达成的目标,便是睁开眼睛。 因为恢复视觉感知,往往是一个人能够进行自救的前提。 李曜集中精神,心中重复默念“睁眼”二字,试着利用他的潜意识来解除行动障碍。 许久之后,李曜成功睁开了双眼,心中登时惊喜交加。 目及之处,并无一丝光明,但他却能够看得一清二楚! 这,便是特异功能了吧? 莫名其妙的麻烦,不可思议的能力,让李曜觉得老子曾曰的那句“祸兮福所倚”,还是有一定的道理。 可是他很快又迷惑起来,因为展现在两眼正前方的,是一幅描绘红梅白雪景象的木雕画,色彩分明,惟妙惟肖,像极了他曾在梦中看到的场景。 庄周梦为蝴蝶,蝴蝶不知庄周。李曜不禁回想起自己在不久前作的那个有些古怪却又无比真实的梦。 在那个梦里,红梅与白雪铺满大地,仿佛无边无垠,而他整个人如同游荡于这片天地之间的一缕幽魂,只能作为一个旁观者,静静地观聆着梦中生成的故事。 在一个被红梅白雪环绕的石亭之中,一些身着古装的人正围在一位白衣女子的身旁,白衣女子很美,也很与众不同,尽管在她身边还有几位气质非凡的人物,却也依然掩盖不住她的光华。 李曜看得出来,白衣女子身染重疾,已然到了弥留之际,人们都很悲伤,惟有白衣女子从容淡定,仿佛自己并不是那将死之人。 不过,接下来的,却让李曜感到莫名心惊和困惑。 那白衣女子先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今生志气难抒,盖因自己是妇人,若有来世……”随后,她好像察觉到了在空中飘荡的李曜,目光竟是如炬如电,直直地看向了他,并高声说道:“愿我生为豪男儿,纵横四海,驰骋天下,不枉再临人世间!” 而后,他便从那梦中醒了过来。 现在想来,李曜觉得那白衣女子的话其实不难理解,在封建男权社会里,拥有这样想法的女人,肯定会有很多,但敢于像她那样当着一堆人说出来的,估计没几个。 李曜倒不认为那白衣女子是真的希望她自己下辈子变成男人,也许她说的那些话,只是为自己没有实现某些个人的抱负而发出的感叹。 不过,这些与他李曜又有何相干呢? 然而,当李曜能够转动头颈,将视线范围进一步扩大之后,就不得不怀疑那个梦和自己还是有那么一些相干的。 顶级的金丝楠木,锦衾上格外眼熟的丧葬图案,以及身上的敛服,无一不让他看得心惊肉跳,头皮发麻,冷汗涔涔。显而易见,他现在正被封在一个棺材里,一个雕刻着“红梅映雪图”的棺材! “放我出去!” “有没有人啊!” “快放我出去!” 极度震惊之下,李曜的喉咙竟不由自主地恢复了发声能力,急着连喊了三声,却是一点动静也无,尽管他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古怪,但越来越强烈的窒息感让他无法再多想什么了。 人们常说“时间就是生命”。 李曜现在感觉“时间”真的很要命,若是因窒息而失去意识,那他将很有可能永远留在这个金丝楠木棺材里。 强烈的求生**促使李曜激发出了巨大的潜能,全身大部分关节肌肉的活动能力纷纷以极快的速度复苏起来,快得连他自己都不禁有些喜出望外。 不多时,李曜发觉自己全身都可以活动了,便抬起双手向上一推,结果棺盖纹丝不动,显然是被棺钉固定死了。 不过,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经此一试,他量出棺盖的位置距离自己身体刚好有一臂之高,虽然不利于双手的发力,却是更方便腿脚的施展。 于是,他心中又有了主意,念了句“加油”给自己打气,随后提膝收腹,双脚向上猛力蹬出,耳边顿时传来尖锐的声音。 在这猛烈的一击之下,棺盖边缘上的青铜棺钉都现出了一小半截,外椁的密封性显然不如内棺,渐渐有少许阴冷的空气进入棺内,使他顿觉窒闷之感稍稍减轻,猛吸一口气,又再蹬了一脚,结果却是收效甚微,显然是体能恢复得还远远不够,以致于后劲有些不足了。 欲速则不达,李曜也不急于一时,一边静静躺着,为下一次踢击积蓄力量,一边静下心来,思考自己为何会有如此诡异的遭遇。 其实,李曜发现自己失去了一些记忆。 过去的亲朋好友,以及许多原本熟悉的人,叫什么名,长什么样,全都想不起来,全都变成了模糊的影子。 不过,李曜倒是把自己的名字、性别、年龄、国籍、相貌、身形都记得一清二楚,如果不排除自我美化的意识倾向,那他脑海中的自身形象,便是一个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正值青春鼎盛,相貌堂堂,身高体健,气质可以称得上“邪魅狷狂霸酷拽”七个字的华夏好男儿。 只是关于自己身份的具体信息,李曜却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所幸的是,他原来掌握的知识技能全都装在脑海里,而且他发现自己涉猎的方面还挺多的,军人、医生、商人、学者、格斗家、探险家……似乎都能算作他曾经的身份。 有鉴于此,李曜可以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过去的自己绝不会是一个喜欢平静生活的人士。 虽然李曜已然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干什么行当的,却是非常清楚地记得自己躺在这个棺材之前干了些什么。 那时,他在杀人。 在一个昏暗而古朴的石室里,他手持一把锋利的匕首,孤身一人与几个黑影进行搏杀,石室中央的棺床上安放着一个棺椁,而这棺椁似乎就是双方拼死相搏的主因。 对手并不是很难对付,他没有耗费多少时间和力气便将敌方全部杀死。 接下来,他打开石椁,再用匕首撬开了里面的金丝楠木棺材,却不料他刚准备探头去看,便忽然失去了意识,直到作完了那个古香古色的梦,方才苏醒过来,然后就悲催地发现自己躺在这么一个棺材里了。 回忆至此,李曜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自己此刻身处的棺材与那个石室里的棺材会不会是同一个? 整理记忆中的信息,再两相比较之下,李曜可以确定两个棺材无论是材质还是空间大小都是一样的,但不同之处也是非常明显,他现在身处的棺材是完全封闭的,并且材料非常新,而那个石室里的棺椁却非常古旧,看上去至少存在了上千年。 如果两者不是同一个棺材,那又该如何解释自己会被封在这个新棺材里呢? 而且,他现在切身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真实得可怕。 难道会是…… 李曜想着想着,脑海中突然闪过了一个令他无比心惊的念头。 “我,还是原来的我吗?”李曜问自己。 按捺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李曜将双手放到自己的眼前,希望能证明自己刚才的想法是荒谬的,是杞人忧天。 然而他定睛一看,心中顿时翻起了惊涛骇浪。 第三章 时光溯流阴阳变 皓腕凝霜雪,玉指如兰花。 这根本不是李曜原来那双古铜色的大手。 虽然在细看之下,会发现掌指上有着些许细茧,却也丝毫不能掩盖这双手会让绝大多数观者感到赏心悦目的事实。 但李曜看得气息急促,胸口发悸,心里似有一种想要剁手的冲动。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现在李曜完全可以确定自己“穿越”了! 也只能是“穿越”,才能解释他当前所面临的困境。 毋庸置疑,李曜没有带着身体穿越过来,而是只有他的灵魂来到这个时空,并进驻到这具陌生的躯体里。 那么,自己又变成了谁?李曜冷不丁想起那个梦中的白衣女子,脑中闪过了一个极其惊悚的念头:“我……该不会变成她了吧?” 李曜微微抬起头向身前瞅去,只见几层柔软细腻的丝绸锦衾高高地堆覆在他的胸前,显然是他刚才踢腿造成的结果。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李曜一把将身上堆得像小山一般形状的锦衾掀到了一边,胸前的景象顿时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山不算高,谷不算深,但起伏分明,轮廓清晰。 真相已是呼之欲出,然而一个不会轻易服输的人想要承认不幸的事实,往往需要更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李曜咬了咬牙,鼓足勇气摸向自己的胸前,入手两团绵软,而胸前传来的异样感觉,更使他的心脏一阵剧烈紧缩。 他不死心,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心理,颤抖着撩开敛服,将一只手伸向两腿之间,对准那无比重要的部位,五指一抓,只觉掌中空空荡荡,整个人顿如五雷轰顶! 事实胜于雄辩,纵使李曜是意志坚如钢铁之辈,也险些气晕过去。 呜呼哀哉!他不但穿越了,还改变了性别,成了一个妹子…… “贼老天!我——干——你大爷!” 李曜悲愤至极,扯开变得清亮的嗓门儿,怒叫一通之后,抬腿就朝上方使出一记暴踹,这聚满怒气的一脚,仿佛爆发出了十二分的力量,随着一声闷响,他的身体上方霎时一空,沉重的金丝楠木棺盖连同石椁的椁盖竟然齐齐飞了出去。 空气很凉,没有腐朽的气息,也没有泥土潮湿的味道,李曜憋闷得实在太久,连连吸了几口气,方才坐起身来,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呆了呆,竟忍不住哽咽了。 视线所及之处,全都让他有一种似曾相识却又有些陌生的感觉。 时光倒流,已经使这里的一切都由古老恢复成了崭新的模样。 这里,正是他穿越前杀过人的那个石室,准确的说,这里是一个地宫的主墓室,也是他上一辈子的人生终点。 人活在世上,总会有不如意之事,总会遇到一些意外。 但李曜遇到的这个意外,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已经不可思议到无法用人类已知的科学去解释的程度。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现在,李曜真的很伤心,连男儿都做不成了,能不伤心吗? 可是,世上没有后悔药,事实已无法改变,再伤心也没用。 人要是不接受现实、逃避现实,只会变得歇斯底里,变得更痛苦,变得对未来感到更迷茫、更恐惧。 孔夫子有一句非常风轻云淡范儿的话:既来之,则安之。 不管现实有多无奈和残酷,心智刚强且思想成熟的人,总是勇于面对现实,并能改变自己,主动去适应现实。 所以,李曜接受自己变成“她”,只是时间问题。 不知过了多久,李曜忽然长叹一声,用异常宽大的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慢慢从棺椁中爬出,谁知脚刚落下,便觉脚底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原来她正好踩到了被自己踢落到地上的棺盖,又仔细一看,登时吃了一惊。 交叠躺在地面上的金丝楠木棺盖与石椁盖看上去都是颇有分量,加起来至少有数百斤,可见她当时那一脚之威,绝不会是一个寻常女子能够踢得出来的,即使是她原来的男性躯体,也远远没有这般强悍的力量。 其实,李曜一脚将棺盖连同椁盖踢飞的时候,就发觉到自己的力量大得有些离谱,只是她当时还没有接受自己穿越后变成女人的巨大变故,整个人正处于极度激愤的状态,根本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事情。 李曜在棺盖旁站定,很没形象的扭了扭腰,甩了甩胳膊,随后弯下腰,双臂一用力,便将约莫两三百斤的金丝楠木棺盖举了起来,由于感觉比较轻松,就把棺盖放到一旁,又抓起更重的石椁盖子,发现自己依然能够做出过顶的动作。 在长明灯淡淡的光线映照下,李曜看见了自己在石砖地面上形成的投影,厚重的敛服并没能掩盖住这具身体曼妙玲珑的曲线,只是在被她举上举下的巨大石椁盖的衬托下,于光影交替之中,产生出了一种无比强烈的视觉反差。 力拔山兮气盖世……好一个大力女金刚啊! 不但能在绝对黑暗的环境中视物,而且还有着如此凶残的怪力,自己还是人吗? 至少在后世肯定不属于正常人类的范畴,李曜觉得自己若是有条件的话,倒可以好好检测一下身体,说不定还能发现其他非同寻常的本事。 但李曜现在也只是这么想一想,毕竟事有轻重缓急。 对她来说,当前最要紧的事情,莫过于解决穿越之后面临的三个最重要最基本最核心的问题——自己是谁?这是个怎样的世界?自己该到哪里去? 李曜虽然一时无法见到自己的容貌,但她自从发现自己变成了女人,便觉得自己这具身子的原主人,极有可能就是那梦中的白衣女子。 当然了,凡事都须要讲证据,光凭直觉和猜测肯定是不够的,恰好李曜也发觉自己是个爱讲证据,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而且,她还发现自己通晓历史,懂得考古知识,能够鉴定古代文物…… 有道是“技多不压身”,如此这般,便是俱都可以派上用场了。 第四章 大唐世无双 自从有了视夜如昼的能力,李曜在墓室中所见到的场景,就已然不再是穿越前的灰暗模样,仿佛一下子变得缤纷绚丽起来。 而其中最吸引她的,便是主墓室的拱顶上那幅令人叹为观止的天象图。 在由青金石拼缀而成的蓝色苍穹之中,一颗颗由青白玉制成的星斗按照四大星野二十八星宿的位置点缀其上,而苍穹正中的东方是一只象征太阳的三足金乌,西方则是一只象征月亮的玉兔,大有“日月同辉,星辰永恒”之意。 墓室四周石壁上的壁画亦是异常精美,在涂有白灰的壁墙上,绘满了各种姿态栩栩如生的人物,而且壁画看起来都非常新,显然是刚完成不久。 通过观察天象图的风格特征和壁画人物的发髻服饰,以及疑似于阗著名画师尉迟跋质那的画迹,李曜已经能够大致推算出这个地宫是在唐初时期建造而成。 只可惜,壁画中并没有疑似墓主人的形象。 如果李曜想看到自己的样貌,从而确认自己这具身子是不是那位白衣女子的,兴许只得倚靠镜子之类的物件。 不过,李曜对此毫不担心。 按照华夏古人讲究“事死如事生”的习俗,大型古墓中往往都会有许多作为墓主人日常用品的陪葬物,而隋唐贵族女子的陪葬器物之中,又怎么可能没有镜子?至于李曜想要知道自己身体原主的身份和生前事迹,方法其实更加简单——只需找到墓志铭,便能一目了然。 华夏的墓志铭,始于秦汉,定制于南北朝,是一种放置于墓中的石制碑文,其结构由上下两层青石组成,上层为盖,下层为底,盖刻标题,底刻“志铭”,“志铭”又分“志”和“铭”两部,“志”为传记,叙述墓主之姓名、世系、生平事略;“铭”为悼文,赞颂墓主之德行与功业。 而这个墓主人的墓志铭就近在眼前,正平躺在棺床到主墓室入口之间的石砖地面上。 李曜快步上前,埋头一看,心神登时震荡。 只见墓志铭的青石盖上,整整齐齐地刻着九个醒目的篆体字:大唐故平阳公主志铭。 但凡与唐代有关的著名文献史料,诸如《旧唐书》、《新唐书》、《资治通鉴》、《唐会要》之类,甚至是后世学者编撰的《剑桥中国隋唐史》、《全唐文补编》等等,李曜都是熟记于心。 纵观整个唐史,只有一位以平阳郡县为称号的公主,那就是“娘子军”一词的缔造者,谥号为“昭”的平阳昭公主! 无论是《旧唐书》和《新唐书》,还是《资治通鉴·唐纪》,关于唐朝平阳公主的记载,其实都是大同小异。 平阳公主是唐高祖李渊第三女,亦是李渊唯一的嫡女,其丈夫是“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的柴绍,但她的本名和出生日期在史书中都没有记载。 隋朝大业十三年,李渊决定在太原起事之时,平阳公主正跟着柴绍住在隋都大兴城内,李渊在起事前派人秘密通知夫妻二人即刻赶往太原。当时柴绍对平阳公主说:“尊公将起兵扫平乱世,我要过去帮忙,肯定不能带上你,可我又担心你会有危险,这该如何是好?”平阳公主答道:“你快走吧,我自己会想办法。”于是柴绍心安理得告别妻子,立即抄小道直奔太原而去。 平阳公主并没有找个犄角旮旯躲起来,而是动身赶往鄠县的一处别业,广散家资,招引山中亡命的流民,拉起一支队伍,准备响应李渊的起兵。起初有昭武胡商何潘仁自称总管,聚众于鄠县司竹园,平阳公主派遣家僮马三宝说以利害将其收降,平阳公主便与何潘仁攻陷鄠县城,后来在马三宝的游说下,又有李仲文、向善志、丘师利等人各自率领部众前来投奔。 那时留守大兴城的隋将阴世师并非泛泛之辈,其担任张掖太守时,曾多次击破吐谷浑、党项羌,为大隋王朝立下了赫赫战功。结果平阳公主不仅屡屡将其击败,还一路攻城略地,连续攻下盩厔、武功、始平等县郡,占据了大兴城外围的大半地盘,同时联合堂叔李神通和妹夫段纶等人率领的其他各路人马对隋都形成合围之势,使得阴世师只能困守孤城,坐以待毙。 对此,《新唐书》描述为“乃申法誓众,禁剽夺,远近咸附,勒兵七万,威振关中”。然而史书并没有记载平阳公主是用哪些手段将那些穷凶极恶的贼军渠帅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也没有记载她是如何将那群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变成军纪严明、秋毫无犯的常胜之师。 但显而易见的是,一个女人能在封建时代做出如此成就,如果没有超凡的胆略和智慧,绝对不可能办得到。 后来,李渊击破宋老生,取霍邑,占临汾,克绛郡,困屈突通于河东,进驻龙门,打开了进军关中的通道,平阳公主得知消息,赶紧派人与李渊联得了联系。 因此,没有后顾之忧的李渊亲率主力渡河西进关中,同时安排柴绍在华阴与平阳公主见面,之后平阳公主挑选一万精兵和李世民会师于渭河北岸,并与柴绍各领一军,参加了攻占大兴城的战役。由于隋唐时期人们习惯称呼年轻女子为“娘子”,于是平阳公主麾下这一军的称号便成了“娘子军”。 大业十四年,李渊称帝,建立唐朝,改元武德,并将平阳公主夫家柴氏的所在地“临汾”恢复为旧称“平阳”,因平阳公主立下开国之功,而“阳”之音同“杨”,于是当之无愧地获封为“平阳公主”。 武德六年初,平阳公主去世,李渊按照谥法,以平阳公主“明德有功”,谥其为“昭”,并计划按照军礼给她举殡以旌殊绩,预先安排了羽葆鼓吹、大辂、麾幢、班剑、虎贲甲卒,当时太常寺有人奏议:“妇人的葬礼,自古无鼓吹。” 李渊不为所动,反驳道:“鼓吹乃军乐,公主身执金鼓,参谋军务,带兵辅成大业,古时有这样的女子吗?以此来葬公主,有何不可?”于是依旧按照军礼给公主下葬。 然而,让人不得不在意的是,史书中关于平阳昭公主的记载,从大唐立国开始,一直到武德六年,居然有着长达近六年的空白期,以致于万里长城雄关“苇泽关”更名为“娘子关”之类的依据都是从民间的野史传说中得来。 对于平阳昭公主这种真正能够独当一面的英雌人物,没有在武德年间的一系列定国大战中为李唐王朝作点什么,不管别人怎么想,至少李曜是不太信的。 第五章 神鬼无欺墓志铭 地下的墓志与地上的墓碑完全不同,墓碑是给活人看的,而墓志则是写给墓主人和阴司看的。 正如“大唐故息王墓志之銘”的墓志,上面仅仅写了李建成的名讳、谥号、死亡时间、下葬时间和地点,总共只有五十五字,简短到令人咋舌。 唐太宗李世民可以在史书上大做文章,却对其墓志铭极为忌惮。墓志上本应记载的生平、功绩、评价,宁可不写,也不敢教人在内容上编造一二。 由此可见,古人敬畏鬼神之心远远超过了后世之人的想象。 或许史书可以被统治阶层销毁和纂改,但作为私人撰述的墓志,上面的内容却往往都是真实的历史资料。 李曜迫不及待地想要知晓历史的真相,麻利地搬开了墓志铭的石盖,但当墓志的首列文字映入眼帘时,李曜却为之一愣。 “大唐故平阳昭公主墓志铭并序,侍中欧阳询奉勅撰。” 李曜完全没有料到,志文的作者居然是古代楷书四大家之一的欧阳询。 从南北朝到隋朝,再到唐朝武德年间的其他墓志,都是沿袭古制不署作者姓名,但到了唐代,请书法家撰写墓志却渐渐成了一种风尚,有的名家价码高达千金一字,更有甚者竟然到了“造其门如市,至有喧竞构致,不由丧家”的地步,而墓主的家人和后代还把这事当作了墓主及整个家族的荣耀。 现在看来,这种事儿极有可能就是欧阳询开的先河,只不过从那醒目的“奉勅”二字上不难看出,身为皇帝的李渊才是真正的始作俑者。 隋末大乱时,欧阳询先是被弑杀隋炀帝的宇文化及当作隋朝属臣掳持出走,后来又给夏王窦建德当了近两年的太常卿,再后来李世民在虎牢关击败了窦建德,欧阳询亦因此成了俘虏,可他非但没事,反而在不久之后就被李渊破格授予侍中一职。 而那李渊颁下敕令让这名进入宰相之列的大书法家为自己的嫡女写墓志,并让其打破古制署下大名,可见他对平阳昭公主的宠爱,在这个时代已经达到了惊世骇俗的程度!至于再不顾太常寺的奏议而史无前例的用军礼下葬爱女,就更不足为怪了。 讶然片刻之后,李曜收敛心神,赶紧把心思放在了平阳昭公主的墓志内容上。 “公主讳兆月,字天琚,号明真,今上之第三女,东宫之同母妹,母曰穆皇后。武德六年二月乙卯,公主薨於长安崇仁里第,春秋廿七……” 隋唐之后,墓志的内容逐渐形成了一种固定的文体,动辄就是洋洋洒洒数千字,充满了各种华丽而奇特的辞藻,如果后世之人没有一定的古文功底,怕是很快就会看得头晕脑胀。 相较而言,欧阳询撰写的平阳昭公主墓志已经算是非常简练了,开篇直入主题,不过让李曜感到有些意外的是,身为老李家唯一嫡女的平阳公主居然出过家,要知道隋唐时期不是正式出家入道的人是不会有道号的。 再往后面的内容看去,李曜发现这些果然是平阳公主云英未嫁之前的经历,像她这样的高门女子,即使是入道为女冠,也依旧避不过婚姻之事。 平阳昭公主的墓志通篇不过两千余字,李曜很认真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眉头不由拧得越来越紧,她发现史书中记载的相关事迹和墓志中叙述的部分内容相差无几,不过这也不代表史书的记载就没有问题,看完墓志之后,她反而觉得问题实在太大了! 根据墓志中记载,李渊称帝后不久,平阳公主怀孕,娘子军转交给柴绍统领,之后柴绍立马就参加了由李世民、刘文静指挥的高墌之战,结果唐军被西秦军打得大败,折损过半。虽然柴绍保住了娘子军的大半人马,但麾下的重要将领向善志却因担任殿后任务而阵亡,再后来的浅水原之战,另一位随平阳公主起兵的胡人将领何潘仁违命杀降,柴绍表奏唐皇李渊,请求从轻发落,但何潘仁仍被褫夺官爵贬为庶民。平阳公主念及向善志、何潘仁当年开国之功,生前经常对向、何两家给予帮助。 相对志文中关于平阳公主关中起兵的事迹跟史书同样简化的叙述,作者欧阳询倒是不惜篇幅称颂平阳公主平时的德行表现。李曜觉得这些事在史书上没有记载实属正常,毕竟墓志与史书的叙述方式和重点是不一样的,而且平阳公主在此期间确实没有参与什么重大事件。 但是,接下来的事件就与官史的记载大相径庭了。 武德二年夏,平阳公主生下长子柴哲威。这时,刘武周带领突厥人马,不断进犯大唐龙兴之地并州。平阳公主为刘武周入寇之事忧心,不顾自己还在“月内”期间就主动请缨前去救援,李渊自是不许,下诏命平阳公主旧部李仲文带兵支援并州。 不久之后,唐军惨败于雀鼠谷,河东告急,平阳公主再次向李渊请缨,尚书右仆射裴寂也自荐同去,李渊任命裴寂为晋州道行军总管,负责讨伐刘武周事宜,但李渊出于爱护,还是将平阳公主留在了长安。此后的数月间,唐军连战连败,晋阳、晋州、浍州等重镇相继失守,刘武周兵锋直指关中门户潼关,大唐朝野为之震动。 李渊命秦王李世民领军征讨刘武周,李世民屯兵于柏壁,与宋金刚相持不下。此时,平阳公主见战事陷入僵局,第三次请缨,李渊终于应允,下诏以平阳公主为并州道行军总管,西河公张纶为副总管,征召关中的娘子军旧部驰援河东。不久之后,平阳公主在浩州城南击破刘武周军,斩首数千,并抢占数堡进逼汾水,严重威胁刘武周后方,使其不敢轻易分兵增援宋金刚,因而极大缓解了秦王李世民的压力。 武德三年春,刘武周派遣大将张万岁领兵进犯浩州,平阳公主与李仲文、张纶在汾水西岸全歼来敌,张万岁亦被平阳公主一槊枭首。此后,平阳公主坐镇浩州,李仲文、张纶进攻石州,依附于刘武周的石州胡帅刘季真竟望风而降。至三月底,平阳公主麾下各部已数次击败刘武周军,斩俘数万,以致于刘武周再也无力攻打浩州,而后平阳公主与李仲文、张纶率军主动出击,一举切断了刘武周用来支援宋金刚的粮道,使得宋金刚彻底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武德三年四月,宋金刚粮绝,不得不退兵,李世民趁势追击,在雀鼠谷将宋金刚杀得大败。与此同时,平阳公主命浩州行军总管樊伯通截断宋金刚残部北上归路,迫使其与李世民在介休决战,然后率娘子军并集结李仲文、张纶所部兵马一起向北进军,连克数十堡,不数日便与刘武周相持于并州城外。恰在此时,宋金刚兵败的消息刚好传来,刘武周军心动摇,而唐军则士气大盛,平阳公主立刻率军发起总攻,刘武周兵败如山倒,几乎全军覆没,最后仅余五百骑跟随刘武周逃亡突厥。 志文中对于平阳公主在大唐攻伐刘武周这一期间的表现评价极高,大意即是平阳公主才华四溢,智计百出,通过一系列的胜利逐渐扭转了整个河东战局,并且还是协同秦王李世民平定刘武周的主要功臣。 第六章 人走灯灭道不同 武德三年秋,柴绍又办了好事,平阳公主再次怀孕,于武德四年夏生下次子柴令武。没过多久,秦王李世民灭了窦建德和王世充,眼见天下大致平定,不料又有河北刘黑闼起事,其兵锋甚为凶猛,一度杀得唐军损兵折将,节节败退。直至武德五年春,才由李世民在洺水之战中将其击败。在这段接近两年的时间里,柴绍跟随李世民作战,屡立战功,而平阳公主一直居在长安,渐渐沉寂。 武德五年六月,刘黑闼借得突厥兵马再度起事,其旧部董康买和曹湛在鲜虞起兵响应。八月,突厥出兵数十万攻唐,颉利可汗亲领十五万骑攻破雁门关,一举进犯到河东腹地。与此同时,董曹二人攻占井陉关,之后兵分两路,董康买进攻“三晋门户”苇泽关,曹湛南下攻向辽州,企图与突厥大军建立联系,唐军本就战力不足,又将面临腹背受敌,大唐江山一时风雨飘摇。 听闻战事危急,平阳公主在家中实在呆不住了,遂向李渊请战,李渊执拗不过她,只得答允。平阳公主当日便召集数千娘子军老兵,星夜兼程弛援辽州与苇泽关。 经过辽州城时,平阳公主故意营造出大军来援的声势,不但稳定了城内的军心民心,同时还打消了曹湛继续围城的念头,曹湛又见平阳公主所部皆为骑兵,而己方多为步卒,深恐遭到夹攻,便急令全军沿原路退走。 辽州解围之后,平阳公主很快便抵达了苇泽关,时逢秋收,平阳公主趁董康买分兵收粮之际,率领精骑发动突然袭击,将董康买击杀于乱战之中,而此时尚不知情的曹湛正好率军前来与董康买会合,平阳公主驱赶败兵掩杀而至,曹湛立足未稳,突遭败兵冲阵,麾下人马竟不战自溃。 然而,战场上凶险无常,平阳公主在追击曹湛之时不幸被流矢所伤。数月之后,时年仅二十七岁的平阳公主终因伤病恶化而逝世。 欧阳询在李渊的监督之下,自然不吝唏嘘嗟叹的哀悼之辞,却也无只言片语将平阳公主说成女子之楷模,反而强调她是有史以来之唯一,非常之时的特例!其用意不言而喻,想来也是受到封建时代男权思想的影响所致,否则何来葬礼前太常寺的奏议? 有鉴于此,历史的真相已是显而易见,平阳昭公主在大唐建国之后的全部战绩,统统都被人为修改和抹除了。 其实,这是非常司空见惯的事情。 自古以来,许多研究历史的人都是抛开官史,寻找和研究实证,再以点概面,用解剖学的逻辑思维来与官史相比对,并由此发掘出历史的真相。 “以史为鉴”的前提是什么? 当然是真实可靠的史料。 一颗穿越成古代名人的灵魂,若是将虚假的历史记载用作借鉴,必然会害了自己。 只不过,这种事情对于李曜来说,本来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因为她知道,喜欢去做这种事情,并且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只能是后来的那位千古一帝——有着观史改史糟糕习惯的唐太宗,李世民。 有一种行为会让人陷入极其难受的恶性循环,那就是撒谎。 因为谎言容易被人找到漏洞,一个谎言往往又需要用更多谎言来掩盖这些漏洞,尔后每一个谎言都莫不如此。 然而,利益是滋生谎言的温床,人人都对谎言深恶痛绝,却是人人都难免不会撒谎,因为再小的谎言,哪怕是善意的谎言,都是在为自己或者他人谋取利益。 历史终究是由胜利者来书写,李世民坐上了皇帝宝座,自然需要谎言来掩盖真相,更不可能承认自己撒谎。 《资治通鉴》的作者司马光曾经有言:“建成、元吉虽为顽愚,既为太宗所诛,史臣不能无抑扬诬讳之辞,今不尽取。” 对于此话,后世大多数的历史学家皆是深以为然。 李世民为了贬低自己父亲和兄弟的形象,将杀兄夺嫡、逼父退位的宫廷政变粉饰成“安社稷,利万民”的壮举,就对真实的历史记录进行纂改,于是有了《大唐创业起居注》的缺失,新旧唐书上漏洞百出、自相矛盾的记载;李世民为了塑造自己完美的帝王形象,也就连带着消除了亲姊在立国之后的赫赫战功,甚至将其中某些必要的功劳化为己有。 不过,李曜虽然替平阳昭公主感到不公平,但作为一个名义上已经“薨逝”的人,她可不想卷入封建王朝血腥的权利斗争,半点都不想。 毕竟,改变历史却没有名留青史之人都不知凡几,而这具身子的原主好歹算是美名传千古,比隐太子建成和巢王元吉在史书中的评价都不知好到哪里去了。 更何况唐太宗李世民开启“贞观之治”,灭东突厥,平薛延陀,重创高句丽,设安西四镇,扩疆万里,“天可汗”之名威服四海——可以说,不够狠也没他聪明的李建成,其实输得一点都不冤。 而且,作为一个来自后世先进文明社会的灵魂,李曜不但对这个时代缺乏归属感,对自己这具身子的原主身份也不可能会有代入感。 正如世界上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树叶,也不会存在完全相同的两个人。 李曜只是得到了一副躯壳,并没有继承原主的任何记忆与情感,她不知道平阳昭公主的灵魂去了哪里,或许已经魂飞魄散,或许如她一般穿越到了某个时空,或许是跟她互换了身体也说不定…… 不管怎样,原来的平阳公主,在这个时空都已是人走灯灭,李曜只能出于对她的崇敬,说一声走好,道一声珍重。 其实,李曜心里还有许多憋屈和愤懑。 她原本是个比钢筋还直的纯爷们真汉子,现在却成了古代的已婚女人,她一想到这具身子不仅和男的有过那啥,还生过俩娃儿,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总而言之,李曜根本不会去延续平阳昭公主李兆月本该结束的人生。 第七章 女扮男装自得意 作为一个死而复生的人,李曜想要在这个时空重新换个活法,自然不能暴露这具身子自带的原主身份。 先不说她会不会被人们当作妖孽,也不提那三个将来会斗得至死方休的李家兄弟,仅那个后来位列凌烟阁的柴驸马,就不像是她能够应付的主儿。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隐姓埋名,还想要过得闲逸安稳,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这段话自古流传,只是对于现在的李曜来说,“隐”字的含义已是完全不同。 若要论个孰优孰劣,小隐最佳,中隐其次,大隐纯属扯淡。 这是因为,唐朝基本延续了隋朝的户籍制度,尤其对人口流动的监管和限制更是变本加厉! 只要没有天灾**,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都只会在一个地方过完一辈子,像李曜这样的陌生人,出现在任何一个人口聚集的区域,虽说不像黑夜中的萤火虫那般耀眼,但想要不被人关注,却是非常困难。而且她还是一个没有户籍,没有身份证明之物的黑户,一旦遭到盘问,就只有逃跑的份儿。 然而,不管李曜出去以后将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强烈的口渴与腹饿之感,已经让她没有心情在这个阴晦死寂的坟墓里呆下去了。 李曜庄重地将墓志铭的石盖放回了原位,然后重新开始审视主墓室的四周。 这间墓室除了装饰华丽,其实还很诡异。 除了放在棺床上仅有两重的棺椁,就再也没有其他的大物件,而且仅有一道关闭的石门,看起来空荡荡的。 半晌之后,李曜的目光突然落在了墓室西北角一个看起来有点可疑的小石人之上,然后她大步流星走过去,毫不犹豫地一脚踩在石人头顶上,当即就朝旁边一跃,只听得“笃、笃、笃”的声音,不知从哪里射出的三支弩箭便已深深没入了小石人上方的墙壁里。 李曜略微松了口气,她觉得自己对付这种事情似乎非常在行,刚才那一跳,完全就是一种自然反应。 紧接着,又是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响起,墓室左右两侧缓缓现出了两个耳室的入口。 李曜走进其中一间耳室,室内的摆设非常简单,总共只有四个大物件,一张横摆在耳室入口正后方的花鸟屏风,一个紧贴左侧墙壁的楠木衣柜,一个紧贴右侧墙壁的物品架,而摆放在最里面的,正是一张大梳妆台。 梳妆台上不仅摆满了各种化妆用品和首饰匣子,而且还有一面精美的菱花大铜镜。 李曜看到自己在镜中的模样,嘴角顿时抽搐起来。 只见她的头上盘着高耸入云般的发髻,发髻外面套着一顶更加高耸的金冠,冠上除了挂满金珠金片,还镶嵌着红宝石、蓝宝石、绿松石、珍珠、翡翠、玛瑙、琥珀等材质形态各异的珠宝,正面则是一个以紫玉为眼,并贴着翠鸟羽毛的鸾凤展翅图,其璀璨绚烂的样子,闪花了她的夜视眼。 而她的脸更加无法直视,也许是之前哭过的缘故,红的、黑的、白的化妆物糊了满满一脸,几乎让她看不见自己的本来面目,可谓是似人非人,似鬼非鬼。 李曜不好气地拔下金冠,用袖子往脸上狠狠地擦拭了一番,再看向铜镜中的影像,心里却又有些诧异了。 镜中此刻映出的,是一张融合了汉人和鲜卑特征而生成的精致脸庞,齿如编贝,唇似含朱,鼻如玉雕,眸似星辰,尤其是那一双新月般的娥眉,纤细弯长,轮廓优美却又不失英气,当真是一副风华绝代的英雌之相。 不出所料,这平阳昭公主与李曜梦中的白衣女子长得极像,却是有一点不同,这张脸明显更年轻,还带着少女的稚气,看上去至多十六七岁年纪,根本不像二十七岁且生过两个娃的已婚女子。 李曜对此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这具身子就是平阳昭公主的本体,只是被某种神秘力量改造了。 对李曜来说,重返青春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如果她撞见了认识平阳昭公主的人,说不定都能凭着这张嫩脸糊弄过去…… 李曜敛回心神,走到放满杂物的大架子前,只翻找了几下,她的眼睛就突然一亮,随即从架子中抱出一个小瓷坛,忙不迭地拍去封泥,一股浓郁的酒香顿时从坛口溢了出来。 李曜想也不想,一仰头就喝了个底朝天。 久旱逢甘霖,李曜趁着自己精神恢复得不错,迅速将整个大木架子翻了个遍,然而却只找到了一壶葡萄酒,便再也没有见到其他任何食物,于是她只得退而求其次,将梳妆台上两根用作照明摆件的蜡烛当作了填腹之物。 唐代的蜡烛都是用蜂蜡制成的,勉强可以食用,人们常用“味同嚼蜡”来形容枯燥无味的事物,而李曜此刻却把真正的蜡烛嚼进了口中,这滋味还真不好受,若不是还有一壶葡萄酒,她根本就咽不下去。 两根蜡烛自然无法饱腹,但也算聊胜于无。毕竟李曜要想美美地吃一顿,只有从墓里出去才行。 尽管心头有些着急,但她还是认为自己需要多做一些准备,至少不能穿着敛服空着手离开这里。 李曜打开衣柜,便意外地发现柜中竟有数套男式袍服和靴帽,她突然觉得平阳公主生前一定有异装癖,而且还是常常女扮男装抛头露面的那一种,所以就连这里都少不了这类事物。 只不过,早在武德四年,唐朝就定下了服饰制度,在服饰的质料、颜色、形制等诸多方面都有着严格的等级限制,因此李曜若想扮作庶民,衣柜中绝大多数的男女服饰都是不可以穿的。 李曜在偌大的衣柜中只挑出了一套素白赀麻窄袖圆领袍,无奈之下,她不得不再取出一套女冠式样的袍服和冠履,以及两套亵衣亵裤,勉为其难地当作将来换洗之用。 找齐所需的穿戴之物之后,李曜动手去脱身上的敛服,很快就把自己剥得只剩亵衣亵裤,无意间瞥到铜镜中的窈窕身影,李曜脸上顿时红了个通透,身上的这条亵裤显然是开了裆的,现出来的旖旎春光,竟让她看得有些痴了。 过了好半晌,李曜方才回过神来,不由暗自嗔道:“笨蛋啊,这已经是自己的身子了,脸红个啥!发什么呆呀……” 李曜狠狠地自我批评了一通,便投入到了装扮工作之中,她先用象牙梳将头发重新梳理了一遍,再凭着脑海中的印象,以一条络巾束了个唐代壁画上常见的男子发髻,接着用一条长长的披帛将胸脯缠紧,再穿上素白色的圆领袍以及同色的窄口长裤,然后是束腰革带,锦织绵袜,乌皮软靴,纱罗幞头,由于她还不太习惯古装的穿戴方式,折腾了很久才一一穿好。 末了,李曜照着铜镜,摇头晃脑,自鸣得意地给自己送上了一个赞:“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不外如是!” 第八章 俞石匣中藏缣帛 光色熠熠的夜明珠,饱满丰润的珍珠,晶莹剔透的玉器,形色各异的宝石,一箱箱的金铤和银铤……李曜来到第二间耳室,一眼看到的,便是这些辉煌绚烂,几乎人见人爱的东西。 事实上,唐朝武德年间,大战小战不断,国家经济非常困难,故而朝廷大力提倡丧事从简,像这种堆集了大量金银珠宝的厚葬之墓,实在是少之又少。 相对而言,平阳昭公主并不显隆重的棺椁,以及稍显简单的墓穴结构,或许连盛唐时期的一个普通县主都不如,但这些不过是表面从简而已,实际上都被人用陪葬品作出补偿了。 看到这些事物,让人不得不说,唐高祖李渊真的是把平阳昭公主宠上了天,让人很难想象得出,这位老皇帝在爱女去世之后,会有多伤心。 对此,李曜表示非常感……激。 无论在什么时代,财富都是极好的。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迎,反受其殃。既然老天爷让自己穿越成了李渊他老人家的女儿,那就只有勉为其难地带走一些好了。 李曜按捺住心中的那点小激动,步伐轻快地返回了主墓室,准备动手将棺椁里面的锦衾裁作包袱,却不料刚把锦衾拖出来,就听得硬物落地的声音,她循声看去,便在地上发现了两件小玩意。 其中一件是块白玉璧,已然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还撒出了一把生糜子。 李曜看到这个东西,马上想起了一个似乎被她忽略掉的事情。 东汉大儒何子曾曰“缘生以事死,不忍露其口”,按通俗的说法就是要让逝者不能饿着肚子去阴间报道,而相关的办法就是“饭含”。 所谓饭含,便是在入殓前把粮米、珠、玉、贝等填塞进死者的口中。在隋唐时期,丧仪制度已是非常细致和严格,其中有一个与饭含相关的规定,便是必须由逝者的亲人进行“楔齿”,即是先用工具将逝者的牙齿撑开,然后再将饭含的事物填入逝者的口中。 李曜觉得很有可能是因为当时那平阳昭公主嘴巴闭得太严,牙齿咬得太紧,而进行饭含的亲属又怕撬坏她的唇齿,所以才将饭含事物象征性地放置在了棺椁里。 想到这里,李曜既感到幸运,又感到一阵后怕,如果当初有这么个玩意儿严严实实地堵在口中,她能不能活着从棺椁里出来,还真的很难说…… 至于另一件东西,李曜刚开始只是觉得有些古怪,可是拾起来稍一细瞧,竟然让她激动得差点叫了起来。 这是一个俞石匣子,准确的说,是一个采用古法制成的黄铜匣,整个匣子造型朴实,棱角圆滑,表面锃亮,也没有任何雕饰图纹。 然而,令她激动的是,这个俞石匣子居然有机械密码锁! 密码锁为后世最常见的并排密码结构,密码采用阿拉伯数字,共有五个字码转轮,每个转轮又有“0、1、2、3、4、5、6、7、8、9”十个数字码。若是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匣盖上还有短短一排齐整而细浅的凹痕。 李曜只觉得这个匣子的开锁密码简直等于白给。 因为,密码的答案恰恰就是匣盖上的这一排凹痕,从左到右依次是“伍、肆、叁、贰、壹”五个中文数字,而每个中文数字都纵向对应着一个字码转轮的位置,只需依葫芦画瓢,将转轮拨动到相应的阿拉伯数字,即可成功解锁。 但是,这个让后世的许多幼儿园小朋友都会觉得简单至极的“54321”,却足以难倒这个时代的所有唐人。 所谓阿拉伯数字,其实是由印度人发明,再由阿拉伯人传向欧洲,然后经欧洲人将其改造出来的数字,最后传入华夏之时已是南宋,而且直到二十世纪初叶才在华夏地区被人们推广使用。 因此,李曜不禁有些怀疑平阳昭公主也是一位穿越者,她甚至觉得这匣子里面会有一个能让人穿越时空的袖珍机器…… 似乎是重返后世的希望之火被意外地点燃了,李曜满怀着期待的心情,颤抖着手将密码锁解开,然后翻起盖子往匣中看去。 然而,匣中并没有她即兴想象出来的时光机,只有一卷看起来较为古老的缣帛。 “看来是我太异想天开了。” 李曜自嘲一笑,随即平复好心情,蹲下身子,将缣帛放在光洁的石砖地面上,徐徐展开一看,就发现这玩意赫然是一幅等高线地图。 但李曜只是稍稍惊讶了片刻,便皱起了双眉,因为此图仅绘有等高线,没有海拔数值,也没有比例注解,更没有地名标识,而地图上清晰可辨的,就只有左下角的一个小圆圈,以及圆圈下方两排蝇头般大小的简体字: 同志欲知天道玄机 请携带秘匣独自前往此处 同……志……看到这个词儿,李曜的脑子懵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毋庸置疑,能写出这种不工不整半白半文的话,并且还会使用简体字的人,肯定是一位来自二十世纪之后的穿越人士。 经过一番粗略的鉴定,李曜发现这张缣帛已经存在了数百年之久,虽然不能完全排除平阳昭公主曾是穿越者的嫌疑,却也能够证明这张地图不是她所绘制,而是另有其人。 有鉴于此,李曜不禁有些佩服这位穿越前辈。 先不说别的,只凭这样一道五位密码锁,就足以让古人们想破了头。 当然,即便是不认识阿拉伯数字,也并非没有一点办法。 五位密码,每个转轮又有十个数字码,这就意味着该密码锁总共有十万个数字组合,只要有恒心有毅力,秉着眉州老太婆“铁杵磨成针”的精神,一个一个的去尝试,只要不出什么意外,终有一日会破解此锁。 不得不说,幸亏这个密码盒没有落到性情暴躁且缺乏耐性的人手里,若是被人采取暴力手段强行破开,里面这卷纤薄柔软的帛图,只怕是很难完整无缺地保留下来了。 再者就是这张不完全版的等高线地图,莫说古人看不懂,就是后世的人也未必都能看个明白,李曜也是细细瞧了好一阵子,方才找到了头绪。 在正规的等高线地图上,每条等高线都有相应的海拔数值,而这张地图的绘制者耍了个小聪明,将等高线画得粗细不均,并以线条的粗细来代替海拔数值的高低。 也正因如此,她才发现自己原来还是个地理达人,似乎对整个华夏地理都了如指掌,于是她按照越粗的表示海拔数值越高的假设方案,与记忆中的华夏地区的等高线地图来进行参考比对,再加上她是优先从陕西开始的,因此很快就发现这张图的地理范围包括了西安和秦岭以及两者之间的部分地带,而那个圆圈标记的位置恰好就在华夏的道教圣地——终南山的楼观台! 第九章 忽见紫桐花怅望 李曜看着图上圆圈标记下面的小字,明白自己无论如何都该往那里去了,心中既有些期待,又有些慎重。 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之所以想回到后世,不仅仅是心里有着难以割舍的社会归属感,更有对后世先进文明高品质生活的眷恋。 至于她希望恢复男儿身的原因,显然是性别认同感在作祟。 她是发自内心的希望那所谓的“天道玄机”能使她重返后世的文明社会并恢复男儿之身,哪怕是发挥一点点间接作用也好。 但她同时也明白自己不能报以过高的期望,在很多时候,希望越大,反而越容易造成失望,过大的失望,就会转化为绝望。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即使结果不是自己想要的,她也不会想不通。 对于李曜来说,生存永远是第一要义。 若是原来的期望无法实现,那就只有依托现实撑起新的愿望。 所以,李曜依旧保留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人生初期规划,而这个规划自然是需要一些本钱的。 李曜小心翼翼地把缣帛收回秘匣之中,随后将秘匣贴身藏好,再拿起锦衾,用手撕开一个口子,把里面的蚕丝绵胎取了出来,又将锦衾套子翻了个里朝外,然后到两个耳室中挑选可以带走的东西。 出于实际考虑,任何有明显特征的物件,李曜都不会带走,比如有官方印记的金铤、银铤,僭越身份的首饰,皇家专用的贡品等,这些东西对她有害无益,不但不能换成财富,反而会引来麻烦。 在堆放财宝的耳室中,李曜发现了一把外观极为精美的长刀,结果拔出来一看,却令她大失所望,刀身居然是木制的,连绸缎都割不破。 这件“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样子货,可以证明唐朝很早就不提倡兵器下葬,只是她没想到平阳昭公主墓也不例外,翻遍了主墓室和两个耳室,居然连一把小刀都找不到。 两个耳室中的名贵财物实在太多,就算李曜能拿的只占很小一部分,也不可能一次性带出去。 于是,她只能尽量选体积较小的珠宝,将挑选出来的珍珠、玛瑙、琥珀、宝石、玉器、夜明珠等珠宝按类型分别装入空置出来的首饰盒中,再把这些盒子和衣物一起放到锦衾套子上,随后裹成一个包袱往背上一甩,便走进了通往地面世界的墓道。 墓道是一条很长的斜坡式隧道,沿着隧道的两边石壁上绘有持戟武士、步骑仪卫、男女侍者、乐师舞伎、鞍马、骆驼等人物以及动物,由于长度关系,甚至比主墓室中的壁画内容更加丰富,但李曜可没有什么心思去观赏,她走得非常小心谨慎,几乎贴着石壁前行,而且她的每一步都踩得极轻。 那三支钉在主墓室石壁上的弩箭,已经足够表明地宫中的机关都处于正常的工作状态,至于后世之人很少在千年古墓中发现机关陷阱,不过是绝大多数的机关因年代久远而朽坏罢了。 小心一点终究不是坏事。 毕竟,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史上唯一一个被自己墓地机关坑死的人。 过了许久,李曜总算安全抵达了隧道的最高处,可谓是无惊亦无险。 这里对于盗墓贼来说是通往发财致富的入口,对她的这具身体来说,却是死而复生后重见天日的出口。 然而,石门异常厚重,门面光滑无缝,两侧皆有浅浅的槽隙,很像重合门的结构,明显不是李曜能够凭着自身怪力就能打开的,若想强行破门,即使在后世,也需要一定当量的硝铵炸药才行。 所以,李曜下意识地看向了墓道门旁的石龛,果不其然,很快就让她找到了窍门。 开门的机关,依旧是石龛的小石人,触动机关的方式,依旧是一脚踩在石人头顶,而她依旧是快速的跳开,只不过这次却没有什么暗器出现了。 随着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双重的石门向两侧缓缓敞开,一片苍翠渐渐展现在了她的眼前。 “我来了!” 李曜心潮澎湃,千言万语化作了一声高呼,惊起无数鸟雀飞向苍穹。 …… …… 忽见紫桐花怅望,下邽明日是清明。 华州下邽,在通往华阴的官道上,正有数十骑踏着随风飘落的桐花,浩浩荡荡地向前驰行。 当先一匹青骢马,雄健非常,马背上乘着一位中年男子,眉清目朗,鼻如悬胆,唇若抹朱,面如傅粉,三绺美髯,紫袍锦靴,端的是风神秀杰,仪表瑰雄。 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柴绍望见一路桐树花开,忆起亡妻的点点滴滴,心中不由怅然。 他的亡妻相貌极美,却与时下“夫复何求”的标准大相径庭,既不妖娆妩媚,也不温婉柔顺,倒有一种不是男儿胜似男儿的特质。 他对她最深刻的印象,不是全身贯甲,挥舞长槊,大杀四方的女将军,也不是一身道袍,飘然若仙的女冠,更不是身着华丽宫装,雍容大气的开国公主,而是那个孤立于草原之上,浑身染血,脚踏狼尸,却在抽泣不已的豆蔻少女。 那一幕,让他对她痴迷。 当他得知她并无婚约,便想要护其一生的周全,不再让她身临那种险境。 于是,他不再作那个自由不羁的任侠,不顾两人家世和年龄的差距,三番五次上门求亲,用尽了一切所能想到的办法,终于打动了她的父亲,让本已入道的她还了俗,并成为了他的妻子。 然而,世事无常,奈何身不由己,面对心中的志向和大义,临到危难之时,他却义无反顾地抛下了她。 尽管那是形势所迫,他的做法并没有错,结果亦是相安无事,皆大欢喜,可夫妻之间却因此有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隔阂,一个直至她逝去的那一刻,也没有消弭的隔阂。 妻子的死,他本来可以阻止的。 但亡妻却在她最后的日子里,不计前嫌,依然为他安排好了一个万无一失的出路。 他的妻子死了,便意味着今上失去了唯一可以调解皇嫡子之间关系的人,李家兄弟也没了最大的顾忌,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势必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 柴绍过去一直追随秦王,但亡妻的旧部却多为太子效力,比如此刻伴骑在他身后的马三宝,就担任过太子监门率。这个曾经大出风头的柴门家僮,如今却是离开太子,重新成为了他的下属。 此番清明扫墓踏青之后,他就要折返西行,奔赴岐州出任刺史,不论是秦王,还是太子,他都不会再扯上关系。 在未来的日子里,无论李家兄弟谁胜谁负,他都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 而这一切,自然都是亡妻生前活动的结果。 思及此,柴绍仿佛又听到了亡妻那个惊世骇俗的遗言,顿觉自惭形秽,内疚至极,不由快马加鞭,宣泄自己的情绪,同行众人生怕自己跟不上他,便纷纷效仿,紧随其后。 蹄声隆隆,桐花化作春泥,行人远远避让。柴绍一行人只顾自己纵马疾奔,很快便抵达了目的地——华阴县境内的“平阳公主墓”。 只不过,柴绍却是完全没有料到,在此时此地竟已然有人在祭拜他的亡妻了。 第十章 重现天日百兽惊 木鱼声声,梵音渺渺。 柴绍等人循声望去,在刻有“故平阳公主碑铭”大字的神道碑之下,正有一位年轻女子。 女子身穿缁衣,长发简束,面向石碑,跏趺而坐,一手敲着木鱼,一手拨动佛珠,口中唱诵“大悲往生咒”,姿仪肃穆,宝相庄严。 柴绍见到那女子的背影,顿觉极为熟悉,原本有些惆怅的他,面上竟闪过了一丝惊喜,当即纵身下马,疾步上前,开口试探着唤道:“阿兰?” 那女子听得身后的话音,便是知道来者为何人,遂站起身,回过头来,双手合十,唱了一声佛号,淡然道:“阿弥陀佛。柴大将军,贫道已经在此地等候多时了。” 佛本是道。一声“阿弥陀佛”,一声“贫道”,柴绍心头顿时为之一震,又瞧见女子这身打扮,怎会看不出她已成了带发修行的出家女众,却是故作无知,关切地说道:“阿兰,你为何不辞而别?还扮成这个样子!你可知道,我找得你好生辛苦,若是你出了什么意外,我都不知该如何向九泉之下的三娘交待了。” 阿兰正欲答话,却听得柴绍身后一个身着绯袍,三十来岁年纪的男子,瞪着双眼,问道:“平阳公主……公主殿下……不不……不对,你你……你是何人!” 这个说话结结巴巴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平阳公主曾经最得力的部下,被李渊赞誉为“卫青”的马三宝。 自大唐立国之后,马三宝便为太子李建成效力,直至数日前才离开东宫,得以就任岐州别驾。作为柴绍的副手,马三宝此番跟随柴绍为平阳公主扫墓,一来可以在赴任之前与曾经“各为其主”的旧主改善关系,二来可以慰藉自己对前女主人的哀思之情,却不想在此时此地,见到这个唤作“阿兰”的女子,一向心思机敏、口齿伶俐的他,竟然会被对方的样貌惊得目瞪口呆,语无伦次。 因为阿兰有着一张比其他所有大唐公主更像平阳公主的脸,如今成了女众,又增添了几分修行人的气质,同那位曾做过女道士的平阳公主,几乎形同孪生姊妹。 阿兰不卑不亢地回道:“贫道曾是平阳公主殿下的一个朋友,不过往事已矣,而今贫道已是一个不理俗事的人了。” 柴绍闻听她一口一个“贫道”,不好气地接口道:“你是三娘的义妹,亦合该是我的……” 未等柴绍把话说完,阿兰突然正色道:“柴大将军,我今天专程来此地,便是向你表明我的决意,尔后你戎马倥偬,我伴青灯古佛,我们各行其道,不相往来。” 这样一番让人不难解读出原意的话语传入周围众人的耳中,立刻引发了一阵窃窃私语。 柴绍心中已然翻江倒海,面上却强装镇定,艰难地问道:“这是为何?” 阿兰将檀口附到柴绍耳边,放低声音,冷冷说道:“因为三娘的死,亦因我知道,三娘并没有真的原谅你,而你今日定会来错地方!” …… …… 山川精气,上为星象,若葬得其所,则神安后昌,若葬失其宜,则神危后损。 古人择墓极重地理风水,然而如同孔融家小儿所说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那般,墓地风水再好,也比不上隐蔽得好。 五代十国时期,后梁耀州节度使温韬在任职期间,率领手下将关中大小李唐皇室陵墓几乎盗掘一空,他甚至还下令砸棺毁陵,致使大量的珍贵文物惨遭损毁,尤其是关中十八唐帝陵被“温韬之乱”荼毒最深,其中仅有乾陵地宫因特殊构造而幸免于难。 与位置显著的唐朝帝陵不同,平阳昭公主被葬在了人迹罕至的大山深处,不知年岁森森而立的参天古木,以及生长迅速的山草荆棘,将本来还算高大的封土堆掩饰得毫不起眼。 而且,这种如同洪荒世界般的地方不但极为隐蔽,还很容易让人遇到难以预料的危险。 当然了,这些危险只是相对一般人而言的。 太阳高挂东方,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李曜感觉暖洋洋的,心里却是不大舒服。 不久之前,李曜刚从墓地里出来,只因一时激动而高声喊了一嗓子,结果就引来一大群野狼为她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 她虽有一身怪力,却是手无寸铁,本以为自己会面临一场恶战,却是没想到野狼们居然只是围着她嚎了一阵子,然后就夹着尾巴一哄而散,害得她白白紧张了一场。 在那之后,她又遇见了一只山豹,结果那豹子看着矫健凶猛,却胆小似猫,只是跟她对视了一眼,便很干脆地遁了。 李曜发现附近的野兽似乎对自己构不成威胁,便打算捉只野味打个牙祭,然而不管是野兔、野猪,还是野鹿、野貊什么的,见到她就像见了妖怪似的,隔着老远就开始四散奔逃,某些小兽更是利索,直接往地洞荆棘里一钻,便连个影儿都没了。 李曜跋涉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一棵野果树,然而那树上的一群泼猴逃走时,还不忘把身边的果子摘走…… 看到这一帮子吃货的可恶行径,李曜当场就气得笑了——悟空们不愧是人类亲戚,逃得这么溜还真是够机灵啊,香蕉你个芭乐的! 不知是野兽们的警觉性太高,还是李曜的气场太强,这一路行来,李曜根本没有得到发挥超人本领的机会。 李曜晒着太阳,直到啃完了野果树上仅存的两颗果子,也没有发现身体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又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却只闻到了熏香味儿,并没有发现其他什么古怪的气味。 饶是如此,李曜心中依旧难安。 毕竟按道理来讲,她算是真正的死而复生之人,自身又有着非常人所能拥有的特异本领,因此动物们的反常表现,让她都不由得联想到了后世那些灵异影视小说中的情节。 “将来自己会变得像‘粽子’那般可怖……可怜吗?” 李曜胡思乱想着,忍不住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第十一章 以身试虎解烦忧 野果既酸且涩,还有些苦,与无滋无味的蜡烛相比,口感也好不到哪里去。 不过,李曜却因此发现了自己的某些优点。 那就是她不怎么挑食,只要是可以吃的,统统都敢于下肚,而且只要吃了东西,脑子就会变得愈加灵光起来。 李曜虽然在后世来过此地,但受到失忆的影响,已经丝毫记不起脚下的地理位置,但对她来说,想要判定自己所在的方位,哪怕没有任何工具,其实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在这个没有过度砍伐和旅游资源开发的时代,许多在后世属于濒危行列的古老植物,正大片大片的肆意生长着。 放眼整个神州大地,能够让翅果油树,珙桐,山白树,水青树这四个珍稀树种同时并存的地区,也只有关中平原和汉江谷地之间的秦岭山脉而已。 为了进一步缩小范围,李曜耐心地等到了正午时分,然后从果树上折下一根较直的树枝,竖直插于平坦的地面之上。 根据树枝与其影子的长度差,李曜估算出当前位置的纬度数值并没有超过楼观台。 由此可知,如果她想要前往楼观台,显然须要向北而行。 至于方向的判定之法,在民智大开的后世已是属于生活常识。大多数人都知道“万物生长靠阳光,观草木可知南北”,正如大树向南的树皮较为光滑,北面的则较为粗糙;树头向南的枝叶较为茂密,向北的方面则较为稀疏;树干之下向南多长青草,向北则多长青苔等等,而李曜甚至不需要去特别观察,只是扫了一眼,便了然于胸。 翻越了两座山岭之后,李曜忽然听到一声虎啸,心头先是一惊,随即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不再多想便径直朝着声源之地而去。 不多时,李曜便远远看到了一只体格雄健的老虎,口中还咬着一只死透的野猪幼崽,明显正准备大快朵颐。 为了验证心中所想,李曜壮起胆子,依旧朝着老虎昂首走去。 老虎发现有人竟敢主动前来触犯自己的虎威,当即吐出口中的食物,一双虎目凶狠地瞪向来者,猛然发出一声响彻山林的长啸,虬扎虎肌紧绷如铁,已然是蓄势待发。 见到老虎如此凶猛的姿态,李曜不由长舒了一口气,竟放声笑了出来,笑得肆无忌惮。 对李曜来说,没有什么比失去做人的资格更可怕了,她是真心不愿意变成僵尸之类的东西,而且以她现在的身手,冒这点险其实也算不得什么。 动物本来就有避让危险和防卫的本能,再加上李曜自己的这具身体也确实有些不可思议,因此现在李曜认为那些野兽见她就逃,其实只是为了躲避实力和危险性尤胜于它们的捕食者,跟她是不是人类毫无关系,而眼前这只位于森林食物链顶端的老虎,则显然将她当成了一个上门挑场子的对手。 眼看一场人虎大战即将上演,但李曜此刻解决了心中的烦恼,自然不会跟虎哥争夺这里的“百兽之王”头衔。 于是,李曜笑叹完毕,想也不想撒腿就跑。 与之前那些见到李曜就落荒而逃的野兽相比,这只猛虎不愧为山中一霸,为了捍卫自己的领地和尊严,在李曜身后一路狂追,直到跑过了两个山头,累得它自己都有些气喘吁吁了,方才虎躯一震,啸然而归。 这一番没命的奔逃,可把李曜给累坏了,五脏庙更是抗议不止,如此这般又坚持了约莫一个时辰,正当李曜觉得自己饿得快要顶不住了,打算扒拉些野菜直接生吃的时候,却偶然发现了一条清涧,李曜过去一瞧,就见碧水之中游鱼成群,不禁欣喜若狂地叫了出来:“终于可以饱餐一顿啦!” 李曜迅速找来一根粗细均匀且较为坚硬的箭竹,再在粗糙的岩石上将竹子的一头打磨成斜尖状,便是做出了一支简易的竹矛。紧接着她又从地里抓来一些蚯蚓用作鱼饵,然后将蚯蚓一点点的撒入近岸的溪水中,并提着竹矛耐心地观察前来争食的鱼群。 不多时,一只游动缓慢且又大又肥的野鱼现出了水面,李曜小心地举起竹矛,看准时机,突然往水中一扎,然后迅速一挑,便把这条大鱼送上了岸。见大鱼仍在地上蹦跳不止,李曜马上捡来一块石头为它送了终,随后又弄碎石块,再选出一块棱角尖锐的石片,不一会儿就把大鱼刮鳞剥肚,给洗了个干净。 由于没有生火工具,李曜只得进行钻木取火,这是一个令人感到煎熬的过程,若不是她意志足够坚定,早把这条鱼给生吞了。待到生火成功之时,李曜已经馋得两眼冒光,根本顾不上去寻什么野葱野姜,只把这鱼烤了个半熟,便饥不可耐地大快朵颐起来。 鱼肉很腥,也不够嫩,跟李曜记忆中的烤鱼味道简直是天差地远,但她实在是饿得太惨了,哪会在乎这些,三下五除二便吃了个干净,就差没把自己舌头吞了。 正当李曜感觉自己还没吃够,打算再去捉鱼的时候,一种非常熟悉的声响却忽然传入了她的耳中。 那是人的脚步声,声音很杂,轻重不一,来自各个方向,明显不止十人。 李曜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赶紧躲到一颗大树之后,警惕地观察周围的动静。 突然,一只羽箭破空飞来,重重地钉在了李曜身旁的树干上,李曜顿时明白自己早已被人盯上,怕是想躲也躲不掉了。 不一会儿,十几个汉子纷纷从繁密的树林中现出身来,个个都穿着兽皮和麻布拼接而成的破烂衣衫,几人挎刀,几人执矛,几人扛叉,却只有一人手持猎弓,显然是那刚才一箭的始作俑者。 持弓汉子长得颇为瘦削,未及中等身材,一对又细又小的眼睛在李曜身上来回扫视,让李曜感到一阵恶寒。 片刻之后,持弓汉子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满口大黄牙,对着李曜叽哩哇啦说起话来。 李曜虽然一个字都听不懂,却也知道自己这次女扮男装算是彻底失败了。 因为持弓汉子话音刚落,这些人看向她的眼神就全变了,每个人都变得古怪起来,不是口角流涎,就是搓手,一个比一个猥琐。 李曜被人盯得头皮发麻,面上却努力保持平静,对方在看她,她又何尝不在打量对方。 显而易见,眼前这些汉子即便不是山贼强盗,恐怕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不过她的心里倒是没有半分畏惧,觉得对方全部的人加在一起,恐怕都远远没有先前遇到的虎哥危险,而且她还是第一次遇见古人,反倒认为自己应该好好利用他们一番。 那持弓汉子见李曜半晌都没有回应自己,脸上忽然现出恍然的神色,随后又与旁人说了一句,便淫笑着与同伙们迅速将李曜围了起来。 猥琐汉们越围越近,李曜越来越气。 她发现这帮家伙的裤裆全都顶着一个高高的小帐篷,只觉心头有一股无名之火即将爆发。 第十二章 犀利铁脚降恶汉 “嗷~~~!” 持弓的瘦削汉子刚走到李曜的身前,突然发出了一声难以名状的哀嚎,他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双手捂着下面的要害,身躯就像虾子一般弯了起来,紧接着扑通一声跪趴在地上,翻起了白眼,吐出了白沫。 时间,仿佛在刹那间静止。猥琐汉们全都呆住了,一动也不动。 他们完全没有料到李曜居然会突然出脚伤人,亲眼目睹了持弓汉子生不如死的痛苦模样,都感觉自己的命根也好像生疼了起来。 过了许久,猥琐汉们方才回过神来,皆是又惊又怒,当场化作一匹匹恶狼,嗷嗷叫着朝李曜猛扑了上去。 他们恨不得立刻把眼前这只不知好歹引起公愤的西贝货摁倒在地,然后用力惩罚一番,并好好教教她该如何作一个正常的女人! 然而,这只西贝货身如矫龙,快若惊鸿,腾挪躲闪之间,脚无虚发,一踢一个准,直教人防不胜防。 片刻之后,鸟雀残,满地伤,捂裆汉子痛断肠,他们连李曜的衣角边儿都没碰着,就已经全都撅着屁股趴在了地上,“唉哟哩呀”唱个不停。 其实李曜只是想给这些人一个稍微深刻一点的教训,并不是真的打算要将他们全都变成阉人,所以生气归生气,她的每一脚都还是尽量留了力道。 只是她与自己的这具身子尚处于磨合期,对力道的控制多多少少还有一些不足之处,难保有的人下面那玩意儿已是废了,就算没有废掉,若是没有及时医治的话,将来可能……大概……八成也是不怎么好使了。 趁着猥琐汉们还趴在地上哀嚎不起,李曜迅速把散落在四处的兵器全都收集了起来,粗略的挑选一番之后,将其中一柄看得入眼的横刀挎在腰间,又把猎弓和箭壶背在了身上,然后毫不气地将挑剩下来的兵器一一掰断,不管是铁制刀刃,还是木制长杆,在她的手里俱都变得如同枯朽的树枝般脆弱,没有任何区别。 瘆人的声音不断响起,稍微缓过痛劲儿的猥琐汉们闻声看去,骤然见到李曜这般非同寻常的举动,全都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他们纷纷试图起身逃跑,却发现只要大腿一用力,下面就会疼得要命,一时半会儿完全爬不起来。情急之下,便有一人当场调整了姿势,将四肢脸面全都贴在了地上,显然是打算装作晕死过去,而其他人本来已是六神无主,突然见到此人作态,也不管如此这般是不是真的能够保住小命,纷纷有样学样起来,待到李曜将地上的兵器全部折断的时候,哀嚎之声却早已停止,地上安安静静的,竟无一人在动。 看到他们这种近似鸵鸟般的行为,李曜眼角跳了跳,心里是又好气又好笑,忍了好半晌,方才保住自己高冷的形象。 紧接着,她忽然伸出双臂,用十根可以摧金断木的纤纤玉指一把揪住就近两人的后领,就像提起两只狗崽似的,一手拎着一个,径直扔到了火堆旁的空地上,然后再如此反复,很快便将所有人都丢作了一堆。 结果猥琐汉们顿时恐惧到了极点,全都假装不下去了,个个身子抖如筛糠,上下牙齿捉对儿厮打,更有甚者连尿都流了出来,一时间臭气四溢,哭闹声此起彼伏。 “全都给我闭嘴!闭嘴!” 不堪杂音贯耳,李曜实在忍无可忍,不由自主地吼出了标准的普通话。 然而,没有一人能听懂她的话,众人见她好像发火了,不但哭闹得更加厉害,还砰砰磕起头来,反而愈加聒噪了。 无奈之下,李曜屏住呼吸,强忍着恶心走到他们近前,用拾来的一支断矛在地上写下五个铁画银钩的繁体字:“识字者举手。” 虽然唐朝和后世的汉语语音系统差别巨大,但繁体汉字却是没有变化。只是古代社会底层阶级的识字率极为低下,李曜此举明显是在碰运气,若是不成,她就只有靠比划手势跟这些人进行交流了,不用想也知道那样做会有多麻烦。 过了片刻,一只瘦削的手从人堆里颤巍巍地举了起来,正是先前那个朝李曜射出一箭,并最先被李曜踢倒在地的瘦削汉子。 见到有人响应,李曜不由暗叫庆幸,向这位“有识之士”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又写道:“叫他们闭嘴,否则杀无赦。” 瘦削汉子见到最后三个字,登时吓得打个了寒战,赶紧扯开嗓子喊了一通,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哭闹声戛然而止。 耳根总算清静下来,李曜暗暗松了一口气,将手中的断矛一分为二,随手扔给瘦削汉子一截木杆,然后在松软的泥地上写道:“我问你答,不可隐瞒,知否?” 瘦削汉子点头如捣蒜,噤若寒蝉地拿着木杆,于一问一答之下,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如同竹筒倒豆子,统统都交代了出来。 原来猥琐汉们就住在附近的一个村寨里,因地处荒僻的秦岭大山深处,又正好位于洋州黄金县和稷州盩厔县的交界地带,所以这附近一大片山岭皆为“三不管”的法外之地。村汉们出则为盗,入则为民,平日里结队在山中打猎,若是见到身单力薄的外村人,马上就会实施抢劫,男的杀了弃尸荒岭,女的当然是掠回寨中……为所欲为。 谁知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今天一向无法无天的村汉们很不幸地遇见了李曜,就好像一头撞到了铁板上,挨的不是刀,而是一记记犀利的铁脚——亦不知他们之中,会有几人断子绝孙,几人无法再起,不能“我好她也好”了。 而瘦削汉子正是他们村子里的一个小头目,姓袁名飞,行第老二。按照这个时代之人的习惯,应该称之为“袁二郎”,但李曜视之为宵小,自然没了“郎”字,直接将他唤作了“袁二”。 袁二少时读过书,能识文断字,故而在村寨里充当着“狗头军师”般的角色,在这个时代也算得是一位有些知识的人,但他与同伙在隋朝大业元年为了逃避前朝营建东都的征调,躲进了这茫茫的秦岭大山之后,便过着常年与世隔绝的生活,而且他遇到的外来人都只是一些同样孤陋寡闻的山民。 是以对袁二来说,撞见李曜这样衣着齐整样貌周正的人,还真的是他躲进山中以来的头一遭。 正所谓“山中无历日,寒尽不知年”。袁二只知道现在的日子刚过清明时节,至于天下何时改朝换代,当今皇帝是谁,年号几何,皆是一概不知。 第十三章 山妖进村人惶惶 李曜问不出有价值的情报,便把袁二等人搁到了一边,自顾自地往篝火里添加了些枝叶,随后又从水里捉了两条大得离谱的肥鱼,再用半截断刀将两条鱼一并剥洗干净,然后一一串在铁叉上,继续进行自己的烧烤大业。 有了比较便捷的工具和足够的耐心,这两条肥鱼自然是烤了个外焦里嫩,肉香四溢,李曜吞了吞口水,决定一口气吃个全饱,当场把个人形象抛到了脑后,撩起嗓子敞开肚皮,吃得头不抬眼不睁。不消片刻功夫,两条野生大肥鱼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骨头架子,最后李曜还意犹未尽地破开鱼头,将里面稀溜溜的鱼脑给吃了个干净,当真是风卷残云不足以喻其速,饿鬼投胎不足以描其态,简直就像是饕餮的人形化身。 与此同时,在袁二等人看来,李曜变得更加可怕了。明明看起来是一副身娇体柔相貌俊俏的小娘子模样,却不但有着快得匪夷所思的身手和恐怖至极的怪力,居然还有着这般与之身形完全不符的食量。让他们不得不纷纷联想到秦岭中的一些山野传说,如果这时有人把李曜说成会吃人的妖怪,他们肯定都会信的。 人一旦吃饱了,往往就会犯困,李曜忍住打哈欠的冲动,仰头看了看天色,此刻太阳开始西沉,余晖将山间的袅袅云霞染得彤红,显然已经到了百兽回穴,倦鸟归巢的黄昏时分。 李曜低下头来,向地上瑟瑟发抖的村汉们扫视了一眼,就见他们竟然俱都随身带着绳索,脑中登时灵光一闪,便打定了主意要去他们的村寨里过夜,她可不喜欢在遍布虫蛇的地方露天睡觉,不去白不去。 原本随着时间的推移,村汉们或多或少都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完全可以四散逃走,让李曜抓都抓不过来,但他们依旧还是老老实实地蜷缩在地上,动都不敢动。 这是因为恐惧是最容易让人产生心理和行为双重障碍的情感,没有之一。 他们显然已被李曜一系列的恐怖表现吓得连脚底抹油的勇气都没了,现在全都抱着侥幸心理,暗暗祈祷李曜会大发慈悲地饶过他们的性命。 李曜将袁二唤到身边,教他领着这一群彻底丧失了抵抗意志的村汉们相互间用绳索绑住手腕,然后她再用一根长绳将所有的人连在一起,最后在排在倒数第一位的袁二身后紧紧挽住长绳,便如同牵着一群带路犬,让村汉们领着自己朝着他们村寨的方向行进。 走过了三四里地,李曜和村汉们便穿过了山林,进入一条曲折蜿蜒的山道,李曜极目远眺,隐隐可以看出此路的尽头乃是一个三面环山的谷地。 村汉们走得极慢,他们曾经在这条山道上,已是不知走过了多少来回,但此时此刻人人都是战战兢兢,心慌意乱,仿佛这条通往自家的路,已经变成了前往地府阎罗殿的通道,感觉自己的双脚犹如灌满了铅,仿佛每走一步,都会让灾祸距离他们的村寨更近了一步。 很快,李曜对村汉们失去了耐心,当即与他们调换了位置,主动走在前面,像对待不甘赴死的待宰牲畜,只得强行拉着他们前进。 虽然这十数个汉子都带着伤,使不出多少劲儿,但他们的体重加起来少说也有两千多斤,可李曜手挽长绳迈步而行,竟是没费多大力气,而袁二等人下意识的反抗,完全就像蚍蜉撼树一般软弱无力,他们很难想象得出,李曜这个轻盈纤细的身躯里究竟蕴藏了多少力量。 山道崎岖坎坷,地势起伏不定,当真是望山跑死马。尽管李曜走得不慢,也只是走了一半的路程,残阳便悄然隐没于天边,而黑沉沉的夜幕也随之降了下来,山间小道迅速被夜雾所笼罩,变得扑朔迷离。不过在李曜的眼里,一切依旧如同白昼一般清晰可见,可村汉们用尽目力,也很难看清一丈之外,幸亏他们早已把这条路走得极熟,因此才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而直接跟在李曜身后的袁二,显然比任何人都更加惶惶不安。因为他见到李曜不但在夜雾中行走的脚步丝毫未缓,而且在没有使用火把灯烛照明的情况下,居然也能轻轻巧巧地避开路上的坑洼和磕绊之物,甚至还会有意识地绕开了他们平时放置的陷阱,这哪是人能办到的——不是神仙,就是妖! 所以,袁二理所当然地认为,李曜很有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某只能够化为人形的兽妖,而且还是跟猫有亲戚关系的那种。 又是一番七拐八弯之后,李曜终于抵达了谷地的入口,就见数十个手持火把的人站在村寨大门外翘首远盼,显然都是正在等待这群村汉回家的人。 手持火把的人们似乎听见了李曜等人的脚步声,一时间不论男女老少,纷纷呼喊着朝李曜这边跑来。 此时,袁二突然大声吼了一句,也不知他说了什么,嘈杂的呼喊声陡然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妇孺发出的惊声尖叫,手持火把的人全都掉头跑回村寨里,紧接着,便有十数个青壮手持火把和兵刃从村寨大门口冲了出来。 李曜见此突变,不免有些生气,便狠狠地瞪了袁二一眼。 而袁二触及到李曜的目光,顿时打了个抖,却也不知他哪儿来的勇气,又情不自禁地向前来营救自己的青壮们大喊,意图阻止他们靠近,只是他的嗓音颤巍巍的变了调,喊得不清不楚,结果青壮们还是闷头闷脑地冲了上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李曜忽然拉紧绳索,猛地向身前一甩,动作势大力沉,有如千钧,绳子根本承受不住,“啪”的一声断开,十几个汉子齐齐变作了鸟人,朝迎面而来的青壮们飞了过去,随后就是一片哀嚎。 正所谓“大力出奇迹”,剩下几个因落在后面而躲过“鸟人”来袭的青壮,也都被“奇迹”吓呆了,未等他们醒过神来,李曜已经欺身到了近前,三拳两脚便将他们全部打倒在地,打得爬都爬不起来。 第十四章 淡云遮月杀人夜 不请自来的人果然是不受欢迎的。 李曜瞧着倒了一地的人,无奈地耸了耸肩,随后一把将摔得七荤八素、眼珠转圈的袁二从人堆里拖了出来,发现他没有什么大碍,只是人不太清醒,于是扬手就使出一记“手到病除”的大耳巴子,扇得袁二立时神魂归位、双眼清明。随后李曜将一支松脂火把插在地上,然后拔出腰间横刀,用刀尖在地上刻出了五个字:“带我去你家。” 袁二看到这句话,先是瞪直了眼睛,接着就打起了摆子,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但见李曜脸色突然一沉,马上又如小鸡啄米般使劲点头。随后李曜给袁二解了手腕上的绳索,让他举着火把走在前面,而她自己则一把揪住袁二的后领跟在了后面。 当然了,她的这般做法,肯定不止是提防袁二寻机逃跑,而是因为正戏往往都在后头。 李曜一踏入村寨大门,立刻便有犬吠声响起,这个寨子不算太小,约莫能得住下数百人,然而李曜环顾四周,根本看不到任何灯火,此刻淡云遮月,凄迷的云雾笼罩着整个村寨,到处都是灰蒙蒙的一片,在夜色中显得诡谲非常。 寨中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这般静谧,除了犬吠、虫鸣,以及许多小院里人畜发出的动静之外,还有一些轻微而突兀的窸窣声。 李曜很快就听出来了,这是人在草房顶上制造出来的声音。 自己只是想来找个地方住,摆出这种阵仗是何苦来哉!李曜暗暗一叹,前方将要面对的情况,已是不言而喻,她无需多想也知道自己该如何应对,大不了就是为了保命杀几个人而已。 虽然李曜失去了以往的许多记忆,但不知何故,她却总觉得自己来到危险的地方,似乎有一种习以为常的感觉。 而最让她感到在意的是,自己竟然还隐隐有些亢奋,否则她不可能会像现在这般从容。 李曜左手押着袁二,右手捉着横刀,步伐均匀,不紧不慢地行进着,在经过村寨中央的一个大院门前的时候,募地顿住了脚步。 恰在此刻,弓弦之声突然响起,李曜猛地一把将袁二向前推出一丈开外,自己则迅速跃离原地,三支羽箭夹杂着一柄漆黑的短斧,俱都险而又险地从她身边掠过。 未等李曜稳定身形,又是三声弓弦响动,却是来自另外三个方向。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只听“呛啷”一声,李曜已然拔刀出鞘,刀锋快若闪电,直接将这一波袭来的羽箭全部当空斩落,随后她的身形突地向前疾掠,势如八步赶蝉,一脚踏在摔了一个狗吃屎正要爬将起来的袁二身上,借力飞身而起,紧接着一脚蹬在夯土墙上,便干净利落地跳进了路边的大院里。 此时此刻,大院内站着一个壮似拳头立得人,胳膊能跑马的魁梧大汉,就见他一身褐色皮甲,手握一柄宽刃长刀,正用他的两只铜铃般的大眼恶狠狠地瞪着从天而降的入侵者,表情狰狞好似一只洪荒猛兽。 李曜细细地打量了大汉一眼,随后举起横刀直指对方,同时左手朝前轻佻地勾了勾食指,做出了一个带有明显挑衅意味的动作。 月光黯淡,夜色朦胧,却不妨碍魁梧大汉看懂李曜的肢体语言,用后世的话来讲,这便是“有种你过来”的意思,端的是传承古今,通俗易懂。 果不其然,随着一声闷雷般的暴喝,魁梧大汉就像一头受了刺激的公牛,当即挥舞着长刀,气势汹汹地朝李曜冲了过来。 巨大的身影,如同山一般压来,长刀呼啸,亦是声势非凡。 然而,李曜不仅面不改色,心里还对这个大块头有些不满意了。 因为她现在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有多能打,能否在这个时空算作顶级高手,一见大块头长得如此雄壮,便觉得自己似乎遇到了一个不错的测试对象。 可是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眼前这个大块头的模样瞧着是很厉害,但一招一式却是凶猛有余,章法不足,显然只能算作倚靠蛮力吃饭的货色。 只不过,正如后世某位贤者说的,就算是一张卫生纸,一条内裤都有它本身的用处,如果把这个大块头看作李曜的挡箭牌,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弓手们已经好半晌不敢放箭了。 面对大块头的猛烈进攻,李曜只是不停躲闪,非但不还手,甚至连一次格挡都懒得去做,因为她一直在寻找时机将那些藏着搞偷袭的人全部引出来。 如此又过了片刻,院子的大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来人见到入侵者正背对着自己,刚一露面就朝李曜甩出一柄短斧,然后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抽出背后长刀,准备加入战团。 李曜单手一扬,准确地捉住飞来的短斧,然后礼尚往来,回身猛地一掷,短斧势如雷霆,快若流星,目标之人哪还躲得过去,只听得一声凄厉的惨叫,锋利的斧头直接削断了它的原主的一只手腕。 断手落地之时,还握着正熊熊燃烧的火把,李曜见状疾步上前,一脚踢晕断手汉子,然后迅速弯腰避开大块头紧随而至的一记横斩,并顺势拾起地上的火把,然后高高举在身前,将她和大块头的身形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这时,伏击者们果然出手了,弓弦声陆续响起,数支羽箭呼啸着直冲李曜飞来。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李曜突然身形快速闪动,羽箭居然神奇地全都不偏不倚扎在了大块头的皮甲上。 李曜之所以敢那般大胆地暴露自己,除了有着犹如鬼魅般的身法,更主要的原因是她在后世受过听声辩位的专业训练,能够非常快速地辨识出四周动静的来源。 早在这些羽箭离弦之际,她就已经做出了精准的预判,而且还有余力给大块头制造麻烦,以至于什么时候露出破绽,如何使射向自己的羽箭转而命中大块头,似乎都已经被她算计好了。 当然,大块头不愧为李曜钦定的挡箭牌,也的确是皮糙肉厚,身中数箭血流不止,却仍能强撑着身体不减半分攻势,不考虑人品的话,倒也真真算得一条硬汉。 六名弓手见到大块头如此凄惨的模样,便再也不敢放箭了,只得现出身来,纷纷从高处跳入院中,挥着兵刃向李曜攻来。 明刀易躲,暗箭难防。这六人自然都是箭术好手,故而李曜从一开始就对他们动了必杀之心,而现在正是一网打尽之时! 但见她手中银光乍起,刀锋迅疾如雷,挡者披靡,一时间人头滚滚,血光四溅。 片刻之后,随着最后一位弓手身首异处,整个庭院就突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火把散发出来的摇曳光芒映照着地上惨不忍睹的情景,几具横七竖八躺在血泊中的无头尸体,手中都依旧握着兵刃,似乎还维持着生前的最后姿势,一颗颗张着嘴巴的头颅,仿佛正在哀嚎,但惊悚的表情却已永远凝固在了他们扭曲的面容上。 第十五章 和善笑容惊煞人 大块头无比惊恐地看着脚边血淋淋的尸首,满脑子都是刚才头颅横飞,血柱冲天的画面,脸色早已惨白如纸,只是呆呆地站着,一动也不动。 过了半晌,忽然“当啷”一声响,一柄大刀落在了地上,跟着又是“扑通”一声,大块头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目光呆滞地盯着李曜手中带血的横刀,如同待宰的老黄牛一般,整个人都是一副绝望的模样,似乎是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 因为他知道,面对这个厉害得超乎想象的怪女人,自己的一切抵抗都是无用的,若是用后世之人常用的口头禅来讲,那他的下场应该就是三个字——死定了! 见此情形,李曜走到大块头身前,把横刀架到了他的肩上,大喇喇的来回擦拭刀刃上的血渍,同时也在思考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 屠村?这当然是最保险最一劳永逸的办法,可她不是丧心病狂的变态,下不去那个手。 李曜不否认自己很擅长取人性命,装在她脑海中的杀人技巧,不但花样百出,样样纯熟,还被她美其名曰“暴力美学”,但这并不代表她是喜欢滥杀,更何况她心中还有一条杀人准则,便是无关善恶,只在于有无意义。 大块头当然不是什么善类,更算不上是无辜之人,但她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来搞什么惩奸除恶。 毕竟,在这个地方能够对李曜造成些许威胁的弓箭手全都已经死了,其他的战力也基本都被她搞得非伤即残。 况且,李曜现在需要大块头和断手汉活着,因为她需要他们这两张嘴。 不然的话,别人很难彻底明白,再来给她添这种麻烦的代价到底有多大。 不知不觉间,刀锋已然擦得雪亮,李曜收刀入鞘,不去理会已经快要被她吓得疯掉的大块头,转身快步走到院子大门,眸光朝门外斜斜一扫,便看到不远处有一个扶着夯土墙,踉踉跄跄前行的瘦削身影,显然正是那个袁二。 这时,袁二也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动静,下意识地扭头一瞥,登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当场就挪不动腿了,一屁股瘫坐在了墙边上。 李曜发现这厮今天一直都是一惊一乍的,而且表现得也不太顺从,便觉得自己可能把他吓得太狠了。 俗话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软硬兼施才是正确的治人之道。 心念及此,李曜赶紧挂出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和善笑容,缓缓抽出腰间的横刀,准备在地上写点文字来安抚袁二一下,以便让他能更好的听从自己的使唤。 当然了,如果袁二没有今天这噩梦一般的痛苦经历,如果袁二此前没有听到院中发出的声声惨叫,如果空气中没有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如果李曜没有正在拔刀的话,那么此时此刻,眼前这张美丽可亲的笑脸,一定会让他感到神魂颠倒如痴如醉,温暖和煦如沐春风,而不是这种令他精神崩溃碎心裂胆,四肢百骸如坠冰窟的恐怖之感。 李曜的刀还没有完全抽出鞘来,袁二就好似小白兔见了大灰狼,后背紧紧靠在夯土墙面上,两只绿豆小眼也作起了翻白状,眼看就要晕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啪”的一声,李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就是一记专治晕厥的大耳巴子,直接将袁二的意识从黑暗深渊中拍了回来。 李曜没想到自己合情合理的温柔之举,居然会适得其反,立马板起一张冰块脸,用刀尖在地上狠狠地戳出了一溜字眼:怕个甚么?我又不会吃你!还不快带路! 袁二盯着“吃你”两字,登时想起了一个了不得的画面,脸色竟变得愈加惨白。 李曜并不知道袁二正在展开什么奇怪的联想,但她还是从袁二不太正常的表现,隐隐猜到了对方的顾虑,便不好气地又在地上戳出了一排文字:把我伺候好,便保证不伤你一家性命。 袁二瞅着李曜不容忤逆的神情,咬了咬牙根,立马扶墙而起,颤巍巍地举起火把,自觉地走在李曜身前,继续当起了带路党。 二人沿着夯土墙左拐再右拐,很快就到了袁二家的院门口。 袁二上前一边敲门,一边喊话,由于四下里万籁俱寂,把这敲门喊话的声音显得格外响亮,似乎整个村寨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然而袁二连敲带喊了好半晌,家里的人半点动静都没有,急得他满头大汗,却又不敢回头去瞧李曜的脸色,只得放开嗓子使劲吼,卯足劲不停拍打门板,一时间声音仿佛划破夜空,寨中几乎所有的动物都被这夸张的动静给惊到了,各种叫声此起彼伏。 如此又过了片刻,袁二家里终于传来房门“吱呀”的一声响,紧接着院里又是一阵夹着人畜各种闹腾发出的杂音,袁二家的院门闩方才有了动静。 门开了,现出一大一小两个人来,李曜打眼一瞧,脸上登时掠过了一丝抽搐。 就见一个体态丰腴,发髻散乱,面色苍白的中年妇人,不知是打哆嗦,还是念念有词,上下嘴皮碰个不停,双手还颤巍巍地朝李曜举着一只扑棱着翅膀,不停咯咯喔喔叫着的大公鸡。 另外一个则是约莫十一二岁,长得胖嘟嘟的半大小子,躲在妇人丰满的肥臀后面,只露出半个身子,两只手还紧紧抱着一只抖得跟筛糠似的小黑狗。 不管是中年妇人与大公鸡,还是半大小子与小黑狗,明显都是一副惊恐无助的模样。 袁二见状,赶紧从妇人手中夺过大公鸡,一把扔到院子里,接着又上前一步,啪的一巴掌拍在半大小子的脑袋瓜上,小黑狗趁着小主人突遭打击手劲一松之时,当即跳到地上,屁滚尿流地跑掉了。 袁二板起一张格外严肃的脸孔对跟前一大一小两人狠狠地训斥了几句,回身又转向李曜的时候,已然切换成了一张贱兮兮的笑脸,悄悄拉开中年妇人和半大小子,然后自觉地靠到院门边,就如同在后世无数影视剧中的著名连锁企业“悦来栈”的小二们,哈着腰杆儿向李曜摆出了“官里边请”的经典姿势。 第十六章 迷信传说人吓人 袁二家面积不是很大,比起那个大块头所在的大院显然小了许多,牛棚猪圈,鸡舍狗窝,杂物棚子之类全都紧巴巴地挨着院墙根,剩下的空地便算是前院了,而正房是一排约有前院一半宽的房子,两间厢房则分列正房的东西两边,俱都是夯土墙面,茅草屋顶,有门无窗,可谓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一种农家小院。 穿过前院,一走进堂屋,李曜便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饭菜味道,身为一个吃货,她的目光自然也随之落在屋中一张有着灯火照明的木制方桌之上。 木桌很矮,不过一尺来高,桌面正中放着一盏瓷油灯,瓷油灯的四方分布着三素一荤,说不上丰盛,却也算不得寒酸,三个陶盘中分别盛着煮熟的苦苣菜、石芥菜、堇菜,都是秦岭地区常见的野菜,唯一的荤食是一碗兔肉羹,虽然加了葱段和姜末,但兔肉处理得有些不够彻底,一股野兔特有的膻臭味,让本来肚皮还处于九成饱状态的李曜当场就打消了品尝一口的念头。 除此之外,桌上还摆着五只陶碗,里面分别盛着一个面饼,面饼大小各不相同,似乎是根据各人食量而分,烹饪水平虽然暂时不得而知,但可以看出这做饭的人比较会精打细算。 不过李曜看到这面饼的数量,顿时就发现了问题,随即看向身边的袁二,眼神中明显带着质问之意。 袁二被李曜盯得遍体生寒,哪还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赶紧唤了两声。未及片刻,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拉着另一个六七岁的女童从侧屋里走了出来,两人都是一副战战兢兢,仿佛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模样。 李曜朝这五口之家全体扫了一眼,看到他们浑身打颤,头不敢抬气不敢出的模样,忍不住扶额,暗暗一叹:“他们怎么都这个样子,自己长得不吓人啊!” 随后,她就突然想起自己刚到这个村寨的情形,那时聚在门口的男女老少,开始还是一窝蜂地迎上来,不料只因袁二的一句话,便如惊弓之鸟,全都不管不顾地掉头就跑,而且她还记得袁二家的这个妇人也在那群人之中,因为当时最响亮最刺耳的尖叫声就是她发出来的。 思及此,李曜心头就不免有些来气了,又狠狠地瞪了袁二一眼,手指蘸了一些菜汁,在桌面上写出了自己的疑问:“初至之时,你大叫作甚?给我原原本本一字不变从实招来!” 其实不用袁二交待,李曜也能大致猜出缘由。 这是一个封建时代,既然封建,就离不开迷信,迷信就更少不了传说。 兴许她所表现出来的能力远远超过了山民们的见识,因此袁二等人很有可能将她当作了山中传说的妖魔精怪。 只不过,她须得袁二本人亲自给出答案,才能完全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而这也是她本人特有的习惯。 一瞧见桌上的字,袁二脸色登时大变,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咚咚咚磕起头来,那妇人也赶紧拉着半大小子一起跪下,跟着自家男人向李曜磕头,而两个小丫头却是不知所措,只得紧紧抱在一起,当场就“哇”的一声哭了。 看到这一家子如此会闹腾,李曜强忍下一巴掌拍烂桌子的冲动,伸手一把将袁二从地上拽到桌前,又蘸了些许菜汁,在桌上写下了八个字:“如实交代,既往不咎。” 袁二瞧了,哪还敢不从,马上自觉地蘸了汁水,小心翼翼地在桌上回道:“大仙来了,快跑。” “嗯?”李曜斜睨了袁二一眼,发出一个表示怀疑的鼻音,她虽然听不懂中古时代的关中方言,但一句话里有多少个字还是数得出来,发现这袁二还想糊弄自己,她的手便不自觉地抬了起来。 察觉此状,袁二登时惊得脖子一缩,他可不想再在脸上添一个五指山了,赶紧用袖子将“大仙”二字抹去,麻溜地改成了“白额大娘”。 看到“大娘”二字,李曜嘴角不禁抽了又抽,却还是把准备招呼在袁二脸上的手又不着痕迹地收了回去。 李曜觉得以当初村民们的反应来看,这个“白额大娘”的名号在此地显然人尽皆知,而且由来已久,断然不会是袁二这厮即兴编出来的。 “白额”当然是猛虎的别称了,再加上这“大娘”二字,自然便是一个“母老虎”的意思,虽然她今天的确遇见了一只老虎,但那明显是一只带把的虎哥,也不知它和“白额大娘”的传说会有什么联系,不过李曜绝不会小看封建社会群众以讹传讹的本事,不管是把公的说成母的,还是把人说成大仙妖怪,都是极为简单容易的事情。 由于好奇心和玩心同时作祟,李曜故意装出一副既不会对此名号表示承认,也不想表示否认的神情,在桌上写出一个恶作剧般的问题:“为何称我为白额大娘?” 袁二瞅了瞅桌上的文字,又瞧了瞧李曜的脸色,登时心虚不已,生怕自己言辞不慎再次触怒对方,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作答了。 看到袁二如此一副为难的模样,李曜也只好摆手作罢,平白无故顶了个“白额大娘”的妖怪名号,又无可奈何地沾了几条人命,看来她必须尽快掌握这个时代的中古语言,毕竟依靠书写方式与人交流还远远不够方便,她可不想再因无法跟对方进行正常的语言对话而发生一些不必要的冲突,更不想如此轻易就把原本一般的冲突升级为类似于今晚的这种流血事件。 于是,李曜不打算再为“白额大娘”相关之事与袁二计较,转而询问袁二一家是否都能识文断字,结果得到的答复令她感到相当满意。 袁二夫妇自不必说,而那半大小子和他姐姐认的字也不比父母少多少,就连最小的妹妹都识得数百字。 只不过,李曜接下来的要求,让袁二一家差点齐齐绝倒在地。 但见她用食指蘸着菜汤在饭桌上飞快地写道:“从即刻起,尔等开始教我学语,但凡所写之言,皆同时说与我听,尔等何时全部教会与我,我便何时离开。” 第十七章 白额大娘难伺候 夜深人静,雾气氤氲,灯火迷离。水声轻轻作响之处,人影微动,不时传出痛并快乐着的嗯呀之音,这些低吟浅唱中蕴含着羞涩,羞涩中又带着迷醉,就连声音的主人有时候都觉得自己叫得太她娘的洗耳撩心了…… 李曜大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一边享受着临时贴身丫鬟现学现卖的按摩术带来的舒快之感,一边欣赏着自己撂在水缸边沿的一双纤细轻盈,小巧精致,粉嫩莹白的脚。 五天前,她用这双脚狠狠地打击了包括袁二在内的十几只敢于对她“举枪挑衅”的登徒子,端的是小而精悍,妙不可言。 这样一双近似完美无瑕的天足,正是当初身为男儿时的李曜最喜爱的类型,而后世那些饱受高跟鞋摧残的所谓“美足”根本无法与之相比。 李曜完全无法理解,明清时期的男人为何会喜欢那种又臭又长裹脚布缠出来的什么“三寸金莲”,只觉他们的畸形审美观简直歪破了天际。 幸好,喔不……应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她穿越的时空是唐朝,而不是女人流行缠足的时代。 想到这儿,李曜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丝高深莫测的微笑。 然而,李曜唇角弯出的这一丝弧度,却让一双正在为她按摩脚心的稚嫩小手停了下来。 这双小手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袁二的长女,也就是所谓的袁大娘。 是的,一个“大娘”,未满十三岁的大娘。 本来按照这时的习俗,这个男女的行第是按照同一先祖的同一辈人来排列的,不只是同胞兄弟姐妹,连堂兄弟姐妹也都要算进去,但袁二在十多年前就和过去的亲族失去了联系,根本无法得知子女这一辈人的行第,所以他的长女就只得暂且唤作了“袁大娘”。 而袁大娘不得不承认,她根本分不清什么是妖,什么是仙了。 她以前看到的妖怪和神仙,全都是寨主家里画儿上的,而眼前这位被耶娘说成凶恶妖怪的娘子,怎么看都比那画上的仙女顺眼多啦。 看到袁大娘在莫名发愣,李曜不由皱了皱眉,便将脚掌从袁大娘手中抽了出来,袁大娘突然发觉手中一空,恍若如梦初醒,一时间两只手还悬在半空,都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 李曜认为袁大娘一定是有些累了,而且她也觉得自己洗得差不多了,于是起身提腿,从水缸中迈了出来,又向袁大娘指了指叠放在缸边矮凳上的干帕布。 袁大娘发现自己没有因失神而受到责备,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一听到新的指示,就变得手忙脚乱起来,竟然抓起帕布直接朝李曜的胸脯擦去。 李曜不由大窘,赶紧捉住袭来的莽撞小手,轻轻夺过帕布,又抬手一指袁大娘身后的矮凳,并以颇为标准的唐代关中腔命令道:“坐下。” 袁大娘不明所以,还是唯唯诺诺地点了个头,老老实实地坐在矮凳上,就像后世那些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头埋得很低,低得都快贴到肚皮上了。 李曜见到袁大娘这副委屈可怜的小模样,不由暗自检讨自己的谱儿是不是摆得有些过了,可是她也搞不懂自己缘何会有这样颐指气使的势派,仿佛与生俱来一般。 李曜在初来乍到的那个夜晚,便向袁二非常不气地提出了自己在饮食起居方面的要求,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教人来贴身伺候于她。 本来当时袁二听了,脸色就变得相当难看,显然心里是拒绝的,但李曜随手就能灭了他们全家,即使是再不合理的要求,他也只得硬着头皮照办。 于是在袁二的安排下,袁大娘很不幸地成为了李曜的临时贴身丫鬟,而袁家两个小姑娘平日所住的西厢房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李曜的起居之所,若是将李曜这般行径比作鸠占鹊巢,都算是轻的了。 李曜自行擦干完了身子,袁大娘便自觉起身上前服侍李曜穿戴衣物,然后待到李曜离开浴房,就把自己剥了个精光,爬进散发着药味儿的热水缸里泡起澡来。 袁二家中没有皂荚和胰子这样的清洁用品,他们平时所谓的浴身,其实只是用水擦一遍身子了事,并且他们也只能在煮黍米饭有了淘米水之后,才会在当天日头最高的时候濯洗头发,而从未离开过雾谷村的袁家三个孩子,甚至还都是头次听说洗澡需要浴桶这种东西。 当然了,袁家原来也没有什么浴房,是以袁二一家只得把柴房腾了出来,然后把一个大陶缸洗刷得锃亮锃亮的,再搬进去代替了李曜所说的浴桶。 至于他们为李曜准备的被枕床单,也全都是新的,而且还是袁大娘未来的嫁妆。 总之,袁二一家真是怕极了李曜,为了渡劫保平安,似乎作过一场思想总动员,对“白额大娘”的服务不可谓不周到,态度不可谓不积极,尽管他们家里的条件有限得很,但还是尽一切可能做到有求必应,甚至包括了……让袁大娘去陪睡。 这是因为,虽说此时刚过清明,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但这个叫做雾谷村的地方,简直就是地如其名,不但空气湿度高,而且昼夜温差极大,即使是屋子里的气温,到了夜里也顶多只有三、四摄氏度的样子。 李曜对睡眠条件的要求不算高,但也只是相对后世的普通人而言。 那种填充了精细干草的方枕,除了有点偏高,倒还算软和,可是她对以麻布为面,柳絮为胎的布衾就不怎么满意了。 “布衾多年冷似铁”,杜甫在诗中的描述真的是一点都不夸张。 袁二拿给她用的布衾虽说是他家里最好的,但摸起来还是又糙又硬,而且保暖性亦是相当糟糕,李曜曾经试图一个人合衣而睡,不到一会儿就觉得自己冷成狗了,哪怕是后世最普通的棉被,都比那个大麻袋般的玩意儿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所以说,李曜让袁大娘来陪自己睡觉,并没有抱着什么不纯洁的想法,只是为了想找个人抱团取暖而已。 更何况,对疑似有严重自恋倾向的李曜来说,一个豆芽菜般的小身板也没什么便宜好占的,袁大娘在她眼里纯粹就是一小孩儿。 然而,袁大娘第一天的陪睡工作却以完全失败告终。 原因无他,就是袁大娘身上的虱子。李曜上辈子哪里遭受过这种小玩意的祸害,当场差点没把床给拆了。 于是乎,通晓一些中医知识的李曜让袁二采了一些百部草回来,稍加处理便用来除虱,此后不但她自己每日都会洗浴全身,还强令袁大娘也要跟着泡一回药澡。 至于效果嘛,因为村里除了袁二一家,其他村民早就跑光了,洗澡的时候根本不用担心有人来打搅,只要热水充足,想泡多久就泡多久,当然是顶呱呱的! 第十八章 一朵鲜花插牛屎 清晨,李曜一觉醒来,睁开眼睛,就见到怀抱中的袁大娘依旧睡得像只小猪似的,正发出让人忍俊不禁的可爱鼾声。 李曜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再轻手轻脚地打开了老旧的木制房门,温暖和煦的晨曦便立刻倾泻了进来,将原本灰暗的屋内照耀得一片通明。 李曜呼吸着清新怡人的空气,在房门外舒展筋骨,不多时便瞧见袁二的妻子林十娘端着一个陶盆朝自己走了过来,盆里盛着的清水正腾腾地冒着热气儿,明显是刚刚才准备好的。 林十娘一看到李曜,脸上立刻挂起一个友善的笑容,微微屈膝福了一礼,便跟着李曜进了西厢房。 林十娘先把水盆往梳妆台上一放,然后用手重重地拍了拍台面,一夜好眠难自醒的袁大娘突然听到响亮的拍打声,登时惊得从床上蹦下了来,然后母女二人便开始一起伺候李曜的洗漱梳妆。 李曜讨厌袁二,但不会连带着讨厌他的家人,相反她还特别欣赏这个叫作林十娘的女子。 林十娘不但有着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姿色,而且非常温顺勤快,若是放在后世,绝对是贤妻良母的典范,正是那种属于心智成熟的男人都会喜欢的类型。 是以在李曜的眼里,这样的女人嫁给袁二那个猥琐之徒,绝对称得上是“一朵鲜花插牛屎”,再联想到袁二干的行当,林十娘是不是袁二明媒正娶过来的妻子,其实非常难说。 洗漱完毕,便是到了袁二一家开饭的时间,虽然早在西汉之时就有了“一日三餐”之说,但唐初大多数的普通人家平日里依旧是保持着清晨吃“大食”,傍晚吃“小食”的生活习惯。 今早的主食是一种干巴巴的面条饼,叫作“寒具”,这东西是这个时代最常见的一种干粮,冬春季节贮存数月都不会变质,外观看上去有些类似后世北方常见的小吃“馓子”,口感却远没有“馓子”酥脆,味道更是寡淡,只有少许的甘咸味,就着林十娘用各种干野菜和动物肉干熬成的汤水,吃起来倒也不至于口舌太过干燥。 李曜咬一口寒具,喝一口汤,慢慢咀嚼,慢慢吞咽,唇角不带一点残渣,几乎不发出一丝声音,端的是举止淡然,吃相斯文。 想当初李曜第一次与袁二一家共同就餐的时候,林十娘特意给她分配了几乎等同于袁二全家五口的主食份量,却不料她吃下的份量居然不比袁二更多,余下全都分给了袁家三个小孩儿,让当时的袁二一脸疑惑,似乎有些不敢相信李曜与那位能一口气吞食两条巨大肥鱼的“白额大娘”会是同一只妖怪。 不过袁二哪里知道,李曜并非没有教养的人,只要不是处于那种不知多少天没有进食的极饿状态,自是细嚼慢咽和恢复正常的食量了。 而且,李曜虽不是特别挑食的人,但不代表她喜欢长期吃这些缺滋乏味的食物,她怀疑自己若是不采取行动改善一下伙食的口味,再这样下去,要不了两天,她的嘴里就会真的淡出个鸟来。 艰难地吃完了这顿索然无味的早餐,李曜决定出一次门,随即回到西厢房挎上横刀,背起弓箭,然后独自走出袁二家,径直来到了曾经被她制造出喋血场面的大院。 此时,院门大大地敞开着,经过连续数夜春雨的冲刷洗涤,院中地面上的血迹早已消散得干干净净,同样消失的还有原本躺在地上的六具尸首,以及身中数箭的大块头和断了一只手的汉子,就好像几天前那场血拼从来没有发生过。 院内到处都已人去无影,李曜扯开一张布衾,掏出絮状的被胎,便做成了一个简单的布囊,然后开始在院内各个房间大肆翻箱倒柜,只要见到中意的东西,立马就会收入囊中。 只要有人类聚居的地方,往往就会存在着贫富差距,雾谷村自然也不例外。 即使是被人抛弃和遗忘在这个院里的东西,其总价值也远远超过了袁二一家所有的家当。李曜一通扫荡下来,竟也把布囊装的满满当当,而其中真正让李曜感到高兴的,便是偶然搜得几罐调味料和上等好盐,如此一来,她便再也不用担心自己会在袁二家把嘴巴淡出鸟来了。 李曜提着这一大包东西,刚走出院门口,就瞧见林十娘正端着一个沙盘站在墙角边上,一脸的焦虑之色,显然是等待了许久。 沙盘是袁二的儿女们平常用来练字的文具,谁能想得到,在这种穷山恶水的环境下,袁二那厮长得狗模狗样的,居然还是个如此重视子女教育的好父亲,就连李曜都觉得非常难能可贵了。 纸张在这个时代属于较为昂贵的用品,袁二一家自然消耗不起,不过自从双方用上了这个沙盘,交流起来还是变得方便了许多,加之对方边写边念,这几天下来,李曜就已经掌握了接近五千个字的中古关中方言发音,进步可谓一日千里。 据林十娘所说,袁二吃过早饭之后,突然感到肚腹不适,随后从五谷轮回之所出来,就怎么也直不起腰了,现在只得趴在床上休息。 李曜听了,登时有些心虚,自是晓得这是她当初踩在袁二身上那一脚造成的暗伤,本来她数日来一直都没有出过门,正想去山林里打猎练箭,大不了顺道再采些药材回来,于是当场表示自己可以试着治好这个腰伤,并随手将胀得鼓鼓的布囊塞给了林十娘。 不料她刚一转身,却听得林十娘开口说道:“娘子请留步,奴还有话要说。” 李曜回头就见林十娘神色羞怩,张了张嘴却像是突然不知该如何开口似的,只是放下布囊不停搓摩着手腕,半天吐不出一个字来。 李曜察觉到林十娘的异样,悄然一瞥,见到她两只手腕上都有着非常难看的疤痕,似乎是烧烫所致,心中顿生怜悯,不禁关切地问道:“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林十娘怔了怔,方才用柳枝在沙盘上悄悄写道:“奴是夫君劫来的。” 李曜顿时了然,不由暗暗咬牙切齿起来:“禽兽!看来自己猜对了,这种蹩脚山贼的老窝,外面怎么可能会有女人愿意嫁进来!” 林十娘被李曜脸上突现的凶狠表情吓了一跳,急忙解释道:“这是奴自己弄的伤,况且是陈年旧事,如今儿女俱全,奴再也不愿想其他。” 李曜登时一愣,觉得这说辞怎么有点像记忆中非常熟悉的一个段子——命运就像强奸,你若反抗不了,就要学会享受。 想起这话,李曜神色一黯,觉得自己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是方式和境遇不同罢了。 谁知林十娘忽然又一声叹息,用夹杂着急切、幽怨、难为情、诚心诚恳的目光看向李曜,边说边写道:“娘子,奴晓得你神通广大,能否医治咱家袁郎那儿的伤啊,奴今后定当感激不尽,厚报娘子的恩德!” 第十九章 问我能有几多愁 那儿,是哪儿? 李曜怎会不知袁二的那儿是指哪儿!让她顿觉自己眼前似有一群神马奔腾而过,心中禁不住疯狂发表意见: “真是见鬼了!老子居然会生出与之同病相怜之感……感激不尽什么的,免了! 虽说大姐一家穷得叮当响,但每日伙食却是管饱的,你家半大小子长得胖嘟嘟的,你和两个女儿也都长着一副健康模样,可说来也怪,唯有袁二却是面色发灰,眼白发黄,泪堂发黑,唇色发青,还瘦得跟人干似的——恐怕这些都是大姐的功劳吧,害得我现在这么一分析,都有些同情那厮了,你知不知道啊! 问我能有几多愁,恰似被你求助夜生活。老子变成女的差点就气得与世长辞了,而大姐你又能拿什么来回报我啊……” 当然了,李曜这一堆夹带着后世词汇的牢骚,自是不会从她的口中咆哮出来。 毕竟天天吃人家的,住人家的,还睡人家的娃,面对林十娘的恳求,李曜不好意思回绝,只得待到情绪平缓下来,方才开口说道:“此事且待我回来再说吧。” 因为李曜确实知道一些相关的治疗法子,只是袁二伤在了男人最隐秘的部位,就算李曜有着一颗纯爷们的灵魂,但好歹身体是个女人,最基本的矜持心理还是有的,而且这里一穷二白,所需药材全部都需要她亲自前往深山老林里收集,凑不凑得齐还得另说,她可不想随便作保证,把话说得太早。 然而,李曜的答复显然没有满足林十娘的预先期望。 林十娘与李曜的观念完全不同,当初她之所以会认为李曜能治病,并不是因为李曜懂得用百部草除虱这件事,而是因为唐朝是一个巫医不分家的时代,行医治病依旧是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手艺,再加上社会整体医疗水平极其落后,用错药与滥用药完全是一种普遍现象,所以在一些人的心目中,所谓“灵验”的法术亦或某某功法,甚至比正儿八经的医术还更加靠谱。 林十娘觉得妖怪肯定比道士和僧人强,不用画符箓,不用灌香灰水,估计只需白额大娘施展一个带着身体恢复功效的妖术,袁二立马就会痊愈如初,甚至脱胎换骨,变得龙精虎猛…… 所以,揣着早治早好的心思,她打算再深情地恳求一番,又拿起了柳枝,准备在沙盘上写字了。 李曜见状,当即拍了拍林十娘的手,淡淡地说道:“你勿要再言,且待在家中等候即可。”说罢,人已转身而走。 林十娘听得不太明白,但见到李曜摆出如此鲜明的态度,只得悻悻地放下柳枝和沙盘,目送对方离开,不敢再说一句。 人心不足蛇吞象,勿论品性好坏,世上的绝大多数人皆是如此。 袁二的那儿缘何会受伤,林十娘现在不可能不知情。 相对而言,李曜已经作出了很大的让步,当然不会让人继续顺竿上爬,自己给自己没事找事,让自己更加烦心劳神。 李曜来到村寨大门口外,手搭凉棚,举目远眺,就见到山道上散布了许多东西,簸箕篓筐,锹铲锄耙,锅碗瓢盆……杂七杂八的丢了一路,让人不难想象得出村民们在落跑时的狼狈模样。 显而易见,大块头和断手汉子在村民中为李曜这个恐怖分子做出了非常完美的宣传。 对逃走的村民来说,仿佛这世上已经没有比雾谷村更加危险的地方,而且他们这辈子也不会有同杀人不眨眼的女妖怪住在一起,更加让人感到恐怖的事情。 望着远方一路狼藉,李曜不禁摇了摇头,悠悠一叹道:“我可没打算屠村啊!吓着大家还真是对不起了。” “哇……这么多啊!” 正当李曜感慨完毕时,她的身后传来了一声小女孩嫩声嫩气的感叹。 不知何故,袁大娘竟也来到了寨门口,还有样学样,也在手搭凉棚眺望山道。 李曜转过身来,抬手指了指寨内袁二家的方向,不好气地吐出两个字:“回去。” 袁大娘怔了怔,随后脑袋就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李曜板起脸孔,瞪了袁大娘一眼,说道:“你阿耶病了,你不回去照顾?” “儿是女子,进不得门,有大郎照顾阿耶。” 袁大娘被瞪得缩了脖子,连忙用李曜最容易听懂的方式一个词一个词的回答,说到“门”字时,还举起一只小手摆了摆,模样着实可爱又可笑。 这个时代的社会风气,自然没有宋明以后那么保守,所谓的“三从四德”,也没有被人极端化,更不会有女子被男人拉了一下手,就自行剁手之类的极端事件发生,但还是远远没有后世影视剧中表现出来的“盛唐时代”那样豪放。 无论富贵贫贱,人们都是或多或少遵守着所谓的“男女大防”,只是没有《礼记》上写的那么严格和全面罢了。譬如袁二一家虽然可以男女同桌吃饭,却也有着一些男女有别的规矩,即便是父女之间也不例外。 “阿娘不会训你么?” 李曜说着,同时比划了一个打手心的动作。 “儿去摘菜呐。” 袁大娘满不在乎地笑了,提了提手中的空篮子,随后像模像样地做了个采摘的动作。 李曜这才注意到山道两边和谷口确实生长着一些野菜,如此看来,应该是她想多了吧? 然而,自从袁大娘发觉这“白额大娘”根本不会伤害自己之后,就一改当初胆怯和乖顺的样儿,仿佛换了个人格似的,现出叛逆期小姑娘最令人深恶痛绝的性子。 李曜走到哪里,袁大娘就跟到哪里,软硬不吃,赶都赶不走,摆明就是想背着家里人跑出去玩。李曜很想甩掉她,却又担心她会出意外,无可奈何之下,只得一直小心翼翼地领着这个赖皮丫头走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 袁大娘自是满心欢喜,口中哼唱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一路都在蹦蹦跳跳,恍眼一看跟后世那些刚上初中的小姑娘并没有多大差别,可李曜前两天从林十娘与袁二的谈话之中,却得知袁大娘只需再等一年就可以嫁人了。 这让李曜不由心生同情,只觉得古代的女人都挺可怜的,一个个天葵初至,身未长成,就不得不开始孕育生命,亦不知这个时代,每年会有多少个女孩在花季年华痛苦地死在了产床上。 第二十章 鬼使神差射金雕 与第一次拖着十几个村汉走完这条山道不同,李曜此番是无赘一身轻,只用了约莫一个时辰,便来到了曾经穿行过的山林,若不是一直提防着袁大娘踩到山道上的陷阱,以她的脚力还能省去大半的时间。 有道是“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此时的秦岭大山完全没有受到人为的污染和破坏,漫山遍野生长着各种各样的药用植物和美味野菜,可谓是天然的宝库。 但生机勃勃鸟语花香的山林中也是充满了致命的危险,古老的树木高大而茂密,轻纱般的云雾终日缭绕,春日的阳光只能在里面投下零零星星的光斑,使人不易看清方位,时不时还会有毒蛇从树上或者荆棘丛中探出身来,吐着乌黑分叉的信子,警惕地观察着路过的生物,随时都做好了发起致命一击的准备。 袁大娘似乎是头一次走出雾谷村,只是走了一条山道,她的脑袋上就已经插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对山林中的事物更是充满了好奇,这个想碰一下,那个也要摸一把,远远见到了野兽,便想过去看个究竟,可李曜却一直紧紧抓住袁大娘的手,坚决不允许这个严重缺乏安全观念的小丫头到处乱跑,毕竟只有把她放在自己的身边才能保证不出事。 春雨的浇灌使得山林中的菌菇得到了充足的滋润,一个个都发育得胖乎乎的,李曜背着从山道上捡来的竹篓,一边采集草药,一边教袁大娘如何识别出可以食用的蘑菇。 华夏人虽然很早就已知道某些野生菌可以食用,但直到唐朝也没有多少人会将其当成日常的食材,主要还是因为没有普及蘑菇的人工养殖,以及懂得辨识可食用野生菌的人实在太少,而且即使是到了后世,仍然常有食用野生菌中毒致死的事件发生。 尽管袁大娘似乎对某些漂亮的蕈子更感兴趣,但她听到那些都有毒之后,还是自觉地选择长得灰扑扑丑兮兮,却被李曜说成珍馐的秦岭香菇,毕竟就算她再不懂事,也不敢拿自己和全家的性命来闹着玩。 不得不说,此次出行证明李曜严重低估了这片山林中的物产。 大树蔽荫下的韩信草,藏于灌木里的徐长卿,疏林处成片的活血丹等等,都是治疗跌打损伤的优良药草,她居然没有用太长的时间,就非常顺利地收集到了自己所需的全部药材,反倒给采蘑菇的小姑娘打起了下手,成了自走式的菜篓子。 袁大娘虽然是采蘑菇的新手,但是山韭菜、荠荠菜、蕨菜、香椿、黑木耳等秦岭中常见的野菜,却是大多都能认得出来,所以她除了采蘑菇,还采摘了一些自己喜欢吃的野菜,待到装满手中的篮子,就倒进李曜背上的竹篓里,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二人一前一后,不紧不慢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李曜曾经烤鱼的地方,这块溪边空地的视野非常好,李曜环望四野,随即就发现紧靠溪涧的一棵栎树上聚着几只羽毛色彩斑斓的锦鸡。 李曜心中不免有些欢喜,来到了野生华南虎都不算罕见的时代,谁还管这种鸡是不是属于后世的珍稀鸟类,在她的眼里只是一种美味的食材而已。 锦鸡的警觉性非常高,听觉和视觉更是异常敏锐,有了过去惊走百兽的经历,李曜自然不会靠得太近,于是就地放下竹篓,从背上取下猎弓,搭上一支羽箭,随即拉满弓弦,瞄准了一只正把鸡屁股对着自己的锦鸡,一松弓弦,羽箭登时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朝目标疾射而去。 然后,这一箭就射偏了。 羽箭猛地钉在树枝上,顿时引发一场群鸡乱舞,一只只锦鸡扑棱棱地跳下树去,逃窜的速度似乎比兔子还快,未及片刻,便全都没了影踪,只给李曜留下了一地鸡毛。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本来快要做好庆祝姿势的袁大娘,只得放下举了一半的双臂,随后挠了挠腮,又忽然抬起一手,指着地上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俱全的鸡毛,装腔作势地叹道:“啊!真是好美呀!” 小丫头说罢,便蹦跳着跑过去收集羽毛,然后全都插在了自己的头发上,其造型竟与美洲土著的头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面对袁大娘天真而奇特的行为,李曜感到无法直视,而且看到这样的结果,她的心中非常苦恼。 李曜在后世确实也学过箭术,而且射靶技术还算得上是业余爱好者中的优秀水平。 但那时使用的是高科技材料制成的复合弓,而现在用的是“干、筋、角、丝、胶、漆”六材不齐的古代山民自制猎弓,两者的手感差距非常大,射击精度更是天壤之别,所以她现在挺佩服那几个死在自己刀下的弓手,一般人能将这种劣质弓练到他们那种水准,显然不是两三年的事情。 李曜看了看天色,此时艳阳高照,刚过午时,觉得距离自己返回村寨的预定时间还早,便决定先射树干练练手,等自己找到了合适的手感,再接着打猎。 然而,她心里也很清楚,重塑自己的箭术是很难速成的。 果不其然,即使是射击一尺之宽的固定目标,直到将距离拉近到二十步,她依旧无法做到箭无虚发。 若是以这样的箭术水平去打猎,无论是谁看了,都会觉得她还要闹出一些笑话来。 正当李曜有些气馁地打算终止练习时,却听得头上忽然传来一声长啸。 李曜闻声望去,就见一只秦岭金雕在空中忽高忽低地盘旋,威风凌凌,不可一世。 不知何故,李曜突然觉得心血狂涌,脑海和眼里都只有那只金雕,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张弓搭箭,每一个动作都是行云流水,仿若浑然天成。 弓弦撒放,羽箭顿时如流星般直破苍穹,随着一声凄惨的鸣叫,金雕被一箭穿胸,甚至还来不及扑腾,便直直落地,当场气绝身亡。 袁大娘手舞足蹈,忘情欢呼,李曜却是惊得呆了。 因为刚才那一箭,根本不是她在后世惯用的地中海式射法,而是使用了唐朝兵书著作《射经》里记载的“汉法”。 汉法,又名中国法,乃是一种适用于步弓的射术,其控弦之法便是以无名指叠住小指握拳收紧,中指压住拇指,食指则当弦直竖指向目标。诀窍便在于食指的指间,拉弓之时,除了拇指,其余四指不触及弓弦,并微微外翘,如此释放羽箭时才会更加利索,这种隐蔽的小技巧不但能提高射箭精度,还能大幅提升射程,并增加羽箭的威力,因此在《射经》此书诞生以前,这种箭法一直作为中原王朝步弓射手对抗北方游牧骑射民族的一大秘法,往往不会轻易外传。 可以说,这种古老的拉弓手法,李曜从来没有练过。 但,当时她却感觉自己仿佛与这把猎弓化为了一体,哪怕是后世的李曜用上最好的弓,也未必能射出这神乎其神的一箭。 而且,令她感到无比震惊的,不仅仅是自己射雕时展现出来的神奇箭术,还有她根本不明白为何自己看到那只金雕会变得那般亢奋,更不知道自己的大脑为何会在那时完全失控。 第二十一章 魂兮魂兮莫归来 “难道自己这具身子里……还住着她的灵魂?” 李曜狠狠地甩了甩头,似乎想把这个可怕的疑念抛出脑海。 “娘子,快来看啊,好大一只雕!” 恰在此时,突然传来了袁大娘的呼唤,李曜收敛心神,闻声望去,就见她已然站在了坠落点,双手高高举着大雕,整个人还一蹦一蹦的,兴奋得不成样子。 李曜发现这个小丫头趁自己一愣神,就脱离了被保护范围,便赶紧快步走了过去。 李曜凑近一瞧,觉得自己射下来的这只金雕体型确实很大,两翼展开足有两米,体长也超过了一米,可李曜掂了掂它的重量,结果却是毛多肉少,只有约莫十来斤的样子。 很显然,这只可怜的金雕在死前还没有进过食,它哪晓得自己出来为了抓个猎物填填鸟腹,居然会被原本连只鸡都没射中的李曜一箭入魂,极其不幸地落了个饿鸟投胎的下场,当真是死得凄惨,死得窝囊。 本来不到半天的功夫,李曜和袁大娘二人就收获了满满一篓子的药材和食材,还非常意外地打到了这样一只大雕,按理说这个时候她们就可以满载而归了,只是袁大娘玩兴正高,而李曜心事重重,显然都不想太早回去。 于是,李曜带着袁大娘来到溪边,麻利地做了一根竹矛,并故意把刺鱼的技法有所保留地传授给了袁大娘,打算以此来消耗这个小丫头多余的精力,李曜自己则继续练习射箭,尝试疏解心中的困惑。 凭着记忆,李曜趁热打铁,按照射雕时的动作技巧和步骤,以三十步之外的一棵小树为目标来反复练习,虽然用“汉法”确实提升了命中率,但直至弓弦不堪重负断成了两截,她都没能找到那种“弯弓射大雕”的感觉。 因此,李曜已经完全确定,那种高超的射术绝对不是自己即兴发挥出来的。 那种身体和意识都无法控制的感觉,确切的说,是那种被幽魂附体般的精神状态,让李曜现在感到一阵后怕。 毕竟,这具身体原本就不是属于她的。 李曜是真的有些怕了,害怕原主的灵魂觉醒之后,自己就会魂飞魄散,再也不复存在。 或许,她只有早日看到那穿越前辈所谓的“天道玄机”,才会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才能消除这种可怕的感觉。 李曜拿定了主意,便再也没了在外逗留的心思,忙不迭地拾掇一番,背起竹篓,提着金雕,抱住捉鱼搞得自己精疲力竭却毫无斩获的袁大娘,撒开自诩小而精悍妙不可言的脚丫子,沿着来路飞也似的往雾谷村方向腾越疾奔,一时间惊得不明所以的小丫头阵阵尖叫。 不过半个时辰的时间,李曜就抱着袁大娘返回了袁家小院,由于一路颠簸,袁大娘双脚落地之后还在眼珠转圈,好半晌都没缓过劲来,李曜只得先将她送回西厢房里休息。 随后,李曜秉着“医者眼中无男女”的宗旨,跟着早已等候许久的林十娘来到正房寝居为袁二检查腰伤情况,结果发现这厮还算幸运,只是肌肉损伤,并没有殃及腰椎,为了不再浪费自己宝贵的时间,李曜便主动向林十娘传授相关的制药和用药之法,倒是把原以为李曜会用妖术治病的林十娘给小小的惊到了。 跌打损伤的中医疗法,不外乎就是外敷患处和煎汤内服双管齐下,而李曜采集回来的草药又都可以直接鲜用,如此一来,相关的制药方法就变得颇为简单,对于林十娘这种精通家务的古代专业主妇来说,可谓是一学即会。 徐长卿镇痛,韩信草消肿,活血丹散瘀,故而以这三种草药为主的药方,不但可以治疗袁二的腰肌损伤,自然对下面那儿受的伤也是同样有效。 于是乎,李曜决定“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一咬牙便把某方面的物理疗法也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了林十娘,虽然李曜已是尽量说得含蓄,但其中某些不可轻易为外人道的手法,还是让这位对男人身体早已司空见惯且轻车熟路的妇人老脸红了又红。 安排完琐事,李曜马上就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唐代关中方言的学习当中,并且重新制定了一个加强版的语言学习方案。 只是林十娘原本家务活就很重,如此这般还要自行治疗和照顾一个卧病在床的袁二,整日忙得不可开交,而袁大郎每天都要到寨子外面割草放牛,要等到黄昏时分才会回家,然后还要帮助母亲照看父亲,也没有多少空闲时间,至于那正处于换牙之龄的袁二娘,说话还漏着风,从一开始就没怎么帮上忙。 所以,此后语言教学的重任就全部落在了袁大娘的身上,而袁大娘也因此很难再参与家里的劳作,整日都贴在了李曜的身边。 可袁大娘毕竟还只是一个身子未长成的小姑娘,李曜不得不照顾一下对方有限的精力,每天只能安排四个时辰左右的教习时间,即便如此,袁大娘依旧觉得这个差事远比做家务活累得多,总是美美的吃过晚饭,天一擦黑就倒床睡下了。 然而,李曜必须加快自己的学习进度,待到袁大娘就寝之后,她便会独自来到前院,在泥土地面上刻写自己次日将要学习的内容,她的字都刻得比较深,即使夜里下雨也不用担心字会变得模糊不清。因此她在白天的学习时间里,只需要求袁大娘按照地上排列有序的字词,依次念出读音即可。而对于双方来说,这种办法可谓是既省时又省心。 学完一批字词的发音之后,李曜便会用脚将地上的字迹全部踏平,然后再接着刻写下一批次的学习内容,如此日复一日,李曜再次耗去了整整三天的时间,终于掌握了约莫八千个常用汉字的古方言发音,而这正是能够汉语交流无障碍的底线,虽然李曜还没有学习唐朝的河洛官话,但至少她与这个时代的关中人再也不会出现对话交流方面的问题了。 第二十二章 择日不如撞日 有道是“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通过十来天的朝夕相处,袁二全家已然不把李曜当作传说中的女妖怪,而是将她看作一个力大无穷且精通奇能异术的高人。 高人和他们这些普通人一样,也要食人间烟火,不但每日都需要饮食,而且生活比他们更加讲究。贤惠主妇林十娘还因此直接或间接地提升了自己的烹饪水平,在高人指点之下作出来的美食,不仅饱了口福,还打开了眼界。 然而,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少不得有个离别之日。 这天一大早,李曜未等林十娘过来伺候,便已然自行整束完毕。 李曜高挽道髻,髻插碧玉簪,头戴莲花巾,身穿青碧道袍,脚踏苍云远游履,仙姿玉貌,出尘脱俗,浑似神话传说中的姑射真人,让深受迷信思想荼毒的林十娘见到了,当场高呼“仙姑”,若不是李曜及时阻止,林十娘都要拉起赖床的袁大娘齐齐跪拜磕头了。 只不过,在李曜背起一大包鼓鼓的行囊、手持一柄鞘柄老旧的横刀之后,整个人就如同女仙从天界栽落凡间,不但散去了大半的仙风,还沾染了些许地气和邪气,变成一个“生人莫近,碰我者死”的女游侠样儿。 此前,李曜本来是打算穿男装出行的,却是想到自己曾经细心装扮出来的男儿模样,居然连袁二那厮都糊弄不过去,经过一番深刻的检讨和反思,她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确实小觑了古人的眼力,与其扮作西贝货弄巧成拙,倒不如大大方方地穿上这一套从墓中带出来的女冠服饰,最起码她扮作一个方外之人,在造访道家圣地楼观台的时候,也比较容易蒙混进去。 “仙……仙姑,你这……这时便要走了么?” 袁大娘似乎有些紧张,问得支支吾吾,语气中明显带着不舍和依赖的味道。 李曜点了下头,肯定道:“我曾有言在先,完全学会了说话,就一定会离开这里。” 话音一落,林十娘就接着问道:“仙姑还会再来么?” “不会。” 李曜回答得很干脆。 尽管按照李曜自定的“小隐”标准,雾谷村可以算作一个不错的隐居地,但这里远离文明社会的生活,实在太过于朴素和乏味,让她这个来自后世繁华世界的人总感到各种不适,即使她确认自己只能生活在这个时代,也不愿意再到这里来了。 林十娘脸上闪过一抹了然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仙姑要到哪里去?” 李曜若有若无地看了林十娘一眼,方才开口答道:“盩厔。” 她当然不会直接说出自己真实的目的地,不过楼观台地处盩厔县境内,倒也不算是说谎。 林十娘闻言,神色变得有些犹豫,张了张嘴却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只是随手将一个布袋递给李曜,一旁的袁大娘见状,连忙讨好地说道:“儿已是尝过了,咸辣适中,仙姑且带在路上吃,滋味美得很咧。”说起吃的来,小丫头的口齿一下子就变得利索了。 李曜不用看也知道,袋子里装的食物,便是用她从大块头家得到的上等好盐和香料腌制出来的金雕肉。 俗话说“宁吃天上飞一两,不食地上走半斤”,雕肉的味道当然远远强过鸡鸭鹅之类的普通走禽。前些天林十娘按照李曜所讲的法子搭着香菇炖了半只,结果满满一大盘,李曜只吃上几口便没了,而且连盘底残留的汤汁都被袁家的三个孩子轮换着舔了个一干二净。 说起来,能尝到后世华夏一级保护动物的味道,也算是给了她这个穿越千年的吃货一个微不足道的福利。 不过,李曜总觉得这娘俩在自己面前旁敲侧击、东拉西扯,似乎是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却又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开口。 于是,李曜决定下一个“猛药”,趁着将布袋塞进行囊里的时候,又顺手从行囊中取出一小块晶莹剔透的白玉,然后一把塞到林十娘的手里,郑重地说道:“把这块玉拿去卖了吧,将来不能再让你家大郎也去做强盗之事,要好自为之,懂么?” 李曜说得很慢,吐词也是格外清晰,显然希望对方能听懂她说的每一个字。 懂懂懂!当然懂了!响鼓无需重锤敲,林十娘其实也是个伶俐人,脑筋一转就明白了李曜话中的深意,一番感激涕零之后,便将这块足以让袁二一家安身立命的玉石小心翼翼地揣进了怀里,随后顺着李曜的话头,语气恭谨地说道:“仙姑说的极是,这个地方确实无甚值得留念的,其实打从咱家袁郎知晓当今已改朝换代,就合计着带咱们出去寻找袁家宗族谋个正经营生,既是如此,择日不如撞日,正好咱们也要路过盩厔,要不仙姑再等等,跟咱们一道走,可否?” 李曜不禁暗暗一叹,好一个“择日不如撞日”,好一个“正好”啊!听到林十娘终于把心里的打算给抖了出来,便颔首道:“可以。” 其实,李曜早就发现了袁二家的一些端倪。 兴许是当初李曜表现得太过头的缘故,直到现在那些逃走的雾谷村村民还是没有一个人敢回来,反倒是两日前袁大郎在放牛时发现了几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在雾谷村外出没。 林十娘知道了,当天就宰了家里唯一一头猪乃至所有的成鸡雏鸡,食盐和调味料就好像不要钱似的,全部都被林十娘用来制作腌肉,而且她和袁大郎昨日半夜里都在修补着一辆破破烂烂的车架子,看起来好像比李曜还急着离开似的。 其实原因也不难猜到,有道是“穷山恶水多悍民”,相邻村落里的山民与大块头、袁二等人根本没有任何区别。在这个乱世尚未完全结束的年代,秦岭深山之中只有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就像东海某岛国自称的“战国时代”那样,各村之间为了占山头抢资源,不是你抢我,就是我打你,彼此结仇者数不胜数。况且谁不想多得一块地盘,一个空空荡荡且保存完好的村寨,简直就是一块诱人发狂的肥肉。 可以说,那几个陌生人的出现,便是预示着袁二一家有了大麻烦,说不定李曜前脚刚走,严重缺乏自保能力的袁二一家就遭了灭顶之灾。 对于袁二一家来说,如今到得这个地步,在雾谷村已然呆不下去,只得另谋生路,并且只有跟在李曜这个“仙姑”的身边,自身安全才会得到一定的保障。 而李曜当然也知道带上这一家人,对自己造成的影响,绝不止是拖慢行程那般简单。 但,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李曜做不到真正的无情无义。 因为她心里非常清楚,其实正是她的到来,才使得袁二一家不得不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雾谷村,又想到他们还是自己在这个大唐时空最早相识和相处的人,终究还是不忍完全弃之不顾。 果不其然,正如林十娘所说的“择日不如撞日”,当李曜领着袁二一家刚进入雾谷村外的山道,就迎面撞上了一支二十多人的队伍,对方来势汹汹,个个手持兵刃,俱都是一副杀气腾腾的模样,还真真是一语成谶了。 第二十三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狭路逢敌,后有累赘,唯有先发制人,速战速决。 就在双方目光相碰的瞬间,李曜已然拔刀冲了上去,其疾如风,动若雷霆,为首一个虬髯大汉本来想要张嘴发话,却不料对方根本不按他熟悉的流程来,结果一时反应不及,连迎战的姿势都尚未摆开,便遭李曜一刀砍倒在地。 李曜如虎入羊群,左突右击,一刀一个,全无一合之敌,一时间惨叫连连。 只不过,她可不想当着袁二的家眷大开杀戒,也不想弄得自己一身是血,所以她的每一刀都砍向对方的腿,刀刀都砍在了筋骨上。 即便如此,不消半刻功夫,这二十来个汉子甚至连挟持人质的机会都没能创造出来,便全部都蜷着身子抱着腿倒在了地上。 李曜擦净刀身,收刀入鞘,又满意地看了看自己没有染上半点血渍的道袍,然后一手提起一个,就如同清理挡道的杂物似的,毫不气地将这些新鲜出炉的瘸腿汉子全都扔到了路边。起先第一个被她砍倒的虬髯大汉捂着腿上不断冒血的伤口,一边用力吐着啃进嘴里的泥巴,一边阴阳怪气地道:“呸……好个厉害的女道士!呸……够辣!呸……够烈!呸呸……” 李曜理都不理这个管不住嘴的汉子,朝身后招了招手,示意躲在不远处的袁二一家赶紧跟上自己,然后头也不回地放步前行,便是不想再在这些乌合之众身上耽搁自己赶路的时辰。 可李曜没走出多远,就忽然听得身后一片惊呼声,不由顿住了脚步,转身回头一瞧,就见袁二一手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刀,一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东西,赫然是那虬髯大汉的头颅。 李曜微微一惊,不由柳眉倒竖,厉声质问:“这是作甚!他与你有仇?” 李曜完全没有料到,昨天才能下床自理,刚刚还躲在牛板车之下,一副心惊胆战模样的袁二,居然会突然暴起,一声不吭就抄刀宰人,而且还是杀死一个已经没有威胁的人。 在这些日子里,李曜与人畜无害的林十娘、袁大娘等人接触的时间比较多,几乎都要把袁二给忽略了,尽管这厮已是打算从良,但做了十多年山野恶民养成的凶残习性,显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丢掉的。 刚才还一脸狰狞的袁二,一见李曜叱呵自己,马上就变成了一副畏缩的模样,怯怯地应道:“回禀仙姑,此贼唤作邹大,与鄙人本无甚仇怨,只是这只丑货狂妄邪戾,睚眦必报,残忍无常,完全是个祸害,况且……” 袁二说到这里,忽然顿了一下,将手中的人头提得高了些,再接着说道:“他在我们这一带凶名极盛,故而鄙人以为,这颗人头有大用处。” “哦?”李曜闻言有些讶然,视线落在这颗丑陋的人头上,一脸嫌弃,口中却道:“此物能有何用?说来一听吧。” 袁二听得李曜语气略缓,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忙不迭道:“是,仙姑且稍等片刻。” 袁二说着,一双细小的眼睛直往地上扫视,临近的瘸腿汉们不知他将欲何为,吓得拼命朝四方匍匐着爬开,生怕自己在下一刻步上邹大的后尘。 袁二弯腰躬背地搜寻了一会儿,拾起一根看上去还算锋利的长矛,便往虬髯大汉头颅上血淋淋的脖颈窟窿眼插了进去,直至数寸长的矛头没尽为止,然后不顾自家妻子儿女惊骇的反应,将这支插着一颗大脑袋的长矛竖直地固定在了牛车的车架上,方才开口说道:“仙姑的本领,鄙人一家自是知晓的,但别人不知啊!这方圆百里之内的山寨皆有强人统领,鄙人在山中生活了十数年一直无法出去,便是拜他们所赐,这些强人一旦看见咱们一行,就定然会行剪径之事,无论是明着来,还是暗着来,皆要劳烦仙姑对付一番啊!鄙人不过是想教那些强人忌惮咱们一些,就算遇到了愚钝的人,仙姑亦只需比划两下,教他相信自己是来作死,哪还有不跑的,如此一来,总归是能避免一些麻烦呐。” 听完袁二的解释,李曜略一沉吟,便点头道:“好吧,就依你说的办。”说罢便转身继续前行。 李曜当然明白,袁二将他这般先斩后奏,杀人如杀鸡般的行为,说得理直气壮,天经地义,其目的不过是想要在路上行一个“狐假虎威”之事,倚靠李曜的威风来护得自己全家的周全。 虽然袁二不敢明说,但李曜却也知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哪怕她再厉害,也不可能每次遇到强人时都能占得先机并保证袁二一家不会受到伤害。 袁二一口一个“强人”,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直说得好像他以前跟那些强人不是一类人似的,不过李曜对此并不介意,毕竟袁二非常了解他过去的同道冤家们,如此这般倒是让“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句话增添了有趣的注解。 不怕死,并不代表喜欢送死。这种枭人首级用以“杀鸡儆猴”的做法,虽然让人觉得血腥残忍,却是非常直观,容易教人看个明白。 兴许真的能让某些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知晓李曜是不好招惹的,兴许真的能够警告他们莫要作出飞蛾扑火、螳臂当车的愚蠢之举。 既然有可能为自己省去一些麻烦事儿,她李曜又何乐而不为呢? …… …… 山坡上,密林间,翠绿缤纷,莺歌燕语。 一个头戴束额巾,身穿猎装的少年郎,藏在一棵大树背后,屏气凝神,张弓搭箭。而在他视线前方的不远处,正有一只歇在矮树上“日里飏朝彩”的朱鹮。 随着一声弦响,羽箭破空而出,险险地擦着朱鹮曲线优美的长脖飞掠而过,于是这只常被人当作吉祥象征的美丽鸟儿,便惊飞远映碧山去,唯留那少年郎风中凌乱了。 “呸!兀那痴鸟,算你走运!” 少年郎看着那朱鹮在山中渐飞渐没的优雅身影,恶狠狠地朝前方啐了一口。 “呵呵,阿郎莫急呀,今日时辰还早嘛!” 一位身穿窄袖袍衫,头发稀疏花白的老人,笑盈盈地朝少年郎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十数个箪衣短褐打扮的壮汉,皆是手持矛叉,腰挎长刀,背负弓箭,威风凛凛。 “韩掌事说的是。”少年郎悻悻地收起弓箭,随后望着远方,忽然又朝地上跺了一脚,恨恨地道:“我就是心里难受啊!” 韩掌事看着这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心中不由幽幽叹息,这孩子突然在一日之间失去父兄,刚到束发之龄,就接手了一个人口多达三千,有控弦者五百的大寨,其间的麻烦和困难简直一言难尽。而今他这个寨中元老能帮的忙,除了尽职尽责出谋划策,处理事务,便是助其早日走出丧亲之痛,重新打起精神来了。 “咦?” 刚刚还在闷闷不乐的少年郎突然发出了一个惊疑声,随即指着山坡下一条土路的远端,兴奋地叫道:“快看,有人来了!” 第二十四章 阴差阳错做恩人 众人顺着少年郎手指的方向看去,便远远见到了行来的六个人,当先一位女道士,腰板挺直,步伐沉稳,其身后是一个男子,手拿鞭子,正赶着一辆车架上堆满杂物的牛板车,紧跟在牛板车后面的是一个妇人以及被她两手紧紧拽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儿,而掉在队伍最后面的,则是一个手持长矛,时不时手搭凉棚东张西望,时不时倒退着走的胖小子……让人看得忍俊不禁。 待得对方一行人走得近了,少年郎强忍笑意,看清那女道士的样貌,登时两眼为之一亮。 “嘿!好俊俏的女冠!” “咱家寨主的压寨娘子有着落啦。” 有两个汉子竟忍不住失声低呼,显然比这少年郎还要激动。 “那你们还等什么,都跟我上!” 少年郎抽出腰刀,从藏身的密林中一跃而出,十数个全副武装的汉子俱都跟随其后,如同一群见了苜蓿的马驹,纷纷往山坡下泼喇喇地冲刺过去。 “别放箭!先围上去!” 看着少年郎极度亢奋的样儿,韩掌事不禁笑着摇了摇头。年轻人啊!就是这样率性而为,情绪变化得太快了,真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韩掌事负手而行,慢悠悠下着山坡,却不料他只是下意识地往牛车的车架上扫了一眼,目光就突地一凝。 就见车架上立着一根木杆,顶端上插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而人头居然长着一张无比熟悉的脸,一张让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脸! 韩掌事登时欣喜若狂,当场就要豁出老命似的,甩开老胳膊老腿,发力朝少年郎一众人等追去,同时扯开老嗓门,连连高喊:“站住!都站住!住手!都住手!” 李曜其实早已注意到了山坡上的动静,里面的大呼小叫,她早就听了个清楚,本来看到一个嫩头青领着一群肌肉猛男冲下山来,便捉住了腰间刀柄准备迎战,却又忽然见到一个老苍头,像只大马猴似的,手舞足蹈地窜了出来,还用破锣般的嗓子大声吼叫,顿时感到困惑不已——这个老大爷是在闹哪样啊! 少年郎等人起初都被女道士出色的样貌给吸引住了,根本没有去注意其他事物的心思,随着韩掌事的连声喊叫,俱都清醒了过来,由于冲得近了,一个个便把车架上格外显眼的人头瞧得一清二楚,哪还不知道韩掌事为何不惜老命如此疾奔大喊的原因,于是纷纷刹住了脚步,收起刀枪弓箭,与李曜一行人驻足而视。 韩掌事气喘如牛般地跑到少年郎身边,抬起颤抖的手,指着插在木杆顶端的人头,老泪纵横地道:“这……这就是……袭杀……阿郎父兄的仇人,邹大!” “什么!就是他?真的是他……” 少年郎目眦欲裂,盯着那张五官几乎变形,丑陋而扭曲的脸孔,突然“啊”的一声大叫,举刀朝李曜的方向冲了过来,李曜却是一动不动,而那少年郎竟也是从李曜身边绕了过去,直扑牛板车,猛地一刀将邹大的人头如开瓢葫芦般劈为了两半,随后就嚎啕大哭起来。 韩掌事看了看李曜,又打量了袁二一眼,方才开口问道:“敢问二位,不知邹大此狗为何人所诛?” 袁二略带嘚瑟地回道:“砍下邹大狗头的,正是鄙人。”突然话锋一转,又向李曜讨好地说道:“但制服邹大这只疯犬的,却是汝等面前这位神通广大的仙姑!”言外之意,他杀死邹大只是打了个下手而已。 韩掌事本来就觉得李曜姿仪气度非比寻常女子,闻言肃然起敬,不由分说,便迈步上前拉来哭成花脸猫般的少年郎,向李曜深深一揖,道:“老夫韩远,是银梁寨的掌事,这位便是我们银梁寨的宋寨主,而今不过十五岁,还望仙姑看在他年纪尚幼的份上,原谅他刚才的……” 涕泪横流的宋小寨主还不等韩掌事把话说完,便是“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曜身前,“咚咚咚”连磕三个响,无比恭敬地道:“仙姑的大恩大德,我宋君明永世不忘,仙姑若有所求,虽赴汤蹈火,也决不推辞。” 李曜心里简直哭笑不得,赶紧将宋小寨主扶了起来,故作正气凛然地说道:“宋寨主勿需如此,这不过是贫道的举手之劳而已。” 那十几个银梁寨的壮汉见此情形,也都纷纷上前行磕头大礼表达感激之情。李曜忙不迭地将他们一一扶起,更有甚者,被扶起来复又跪下,竟然比宋小寨主还要激动,一时间场面好不热闹,让躲得老远的林十娘和袁大娘母女瞧见了都是面面相觑,而袁二更是早就看明白了,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却是不好说出这些人做得不对的地方,反正仙姑一向行为豪放,不懂虚扶礼应该没甚么关系的…… 自己阴差阳错地被一群原本准备干坏事的盗民奉为恩人,还被他们行跪拜大礼,这跟原来设想的场面完全不一样啊喂! 李曜想到此处,便不着痕迹地朝杀死邹大的真凶,并被人完全忽略,却还老神在在的袁二扔了一个白眼——你这厮还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歪打正着了! 一番千恩万谢之后,宋小寨主邀请李曜一行前往银梁寨作,结果遭到婉拒,于是他也不多说什么了,当即就与韩掌事等一众手下自发地跟随李曜一行,做起了临时护卫的工作。 这一路上,韩掌事心情大好,似乎是话头劲儿上来了,特别的唠叨,不过李曜和袁二一家却也因此得到了一些有用的信息。 原来年初的时候,这方圆百里最大的一家山寨被稷州的唐军官兵端了老窝,可寨民们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反而都被赦免为良民,有籍者各归原籍安家落户,无籍者就在稷州各县分得田宅之地,不少青壮亦因此成为了朝廷的府兵,而那个寨主好像也是有些来头的人,故而作了个什么校尉,专为朝廷招辑山中各村各寨的流民野人,如今已有数个人口上千的大寨闻风而降,并且那些归顺朝廷的山民受到的待遇竟都是不差的。 当然了,韩掌事也提到了李曜所作的事情,只不过到了他的耳中,却已然变成了另外一回事。说是大山深处的雾谷村去了一只妖怪,吃了好几百口人,韩掌事对此表示自己完全不知真假,却也发现一些深山里的村落的确开始往外迁徙了。 总而言之,天下渐渐安定,山外人的生活过得越来越好,而山里既危险又艰苦,他们亦民亦盗的日子也是过不长了。 若不是为了方便给前任寨主报仇,韩掌事早就建议宋小寨主带领银梁寨的人向朝廷投降了,而今仇人已然身死,自是再也没了顾忌。 第二十五章 身无分文不自在 行至临近盩厔县官府管辖的地界,宋小寨主、韩掌事等临时护卫就不方便继续陪行了,只得折返而回。 在离别之前,韩掌事向李曜一行告知了一处距离最近,亦是最安全的歇脚之地,而宋小寨主与银梁寨的壮汉们却凑出了两贯铜钱,非要塞给李曜以作报答之资。李曜不太喜欢推来拒去,便以不做“挟功要赏”之事为由,强硬地拒绝了。看到亮锃锃的铜钱,袁二倒是喜欢得很,但他一点都不敢要,毕竟再借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打仙姑的脸面。 临近黄昏时分,李曜一行人终于来到了韩掌事所说的歇脚之地——大坪寨。 这是一个坐落在山坳里,拥有集市、栈、作坊的大寨,往北十数里便是一马平川的渭河平原,距离这个时代的盩厔县城也不过四十余里。 此时此刻,寨门大大敞开着,行人车辆皆是随便进去,却也是无人再从里面出来。 门口有几个身着短褐,腰间挎刀的汉子,或站或蹲,各个端着食盒,正在埋头扒饭。待得李曜一行人走到门口,有一个靠在在寨门边的汉子,看到一身道袍的李曜,连忙用油腻的手指擦了擦眼睛,呵呵一笑,道:“这位女道长,我们这里可是专门做买卖的地方,你该不会是走错路了吧?” 李曜到了人多的地方,自然就需要认真投入到自己的角色扮演中来,一听到这话,当即顿住脚步,身形忽地一正,像模像样地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微笑着回道:“贫道正是前来做买卖的,难道不行吗?” “当然可以。”壮汉闻言,朝寨门内一摆手,便不管李曜身后的袁二一家,埋头继续吃饭了。他只是寨中一个普通的门丁,又不是检查通牒的官府公差,大坪寨也不是只让买卖人进去,不过是因为他从未见过女道士,而且还是生得如此俊俏的女子,为了多看两眼,是以才故意一问,毕竟门丁多寂寥嘛! 一走进寨门,李曜立刻明白为何那些门丁都会聚集在寨门外吃饭了,只觉有一阵阵恼人的臭味扑鼻而来,熏得她急忙屏住了呼吸,就见沿着寨中主道两边的土屋外杂乱地堆放着大量的皮毛和动物尸体,为了避免踩到地上的粪便和不明秽物,她不得不走得小心翼翼,简直如过雷区。 所幸的是,往里面走了一阵,便渐渐换成了清新的植物气息,李曜终于可以正常呼吸了,路边规规矩矩摆放着一筐筐的草药,而且路面上的污秽物也少了许多,与之前看到的景象可谓是泾渭分明。再走了一阵,李曜便见到了通往盩厔县城方向道路的北寨门,邻近北寨门处,有一座双层木质建筑,便是大坪寨中唯一一家栈,而在栈外的飘飘酒旆上只写着简单直白的两个字:舍。 看到李曜一行人站在舍外面左顾右盼,四处打量,一个灰衣灰帽“小二”模样的青年汉子从里面迎了过来,挂着微笑拱手道:“几位可是来歇脚的?本舍房间充足,皆可任选。” 李曜突然想起自己和袁二一家都是身无分文,便想要拿出一两块珠宝出来换些铜钱作为盘缠,可她又担心这里人口复杂,不慎露富引来麻烦。 李曜正犹豫间,却见袁二从车架里抱出一大条足有三十来斤重的腌猪肉,往那小二怀里一丢,傲然道:“住三间房,一夜够否?” 那小二将猪肉扛在肩头,又偏着头在猪肉上深深地嗅了一口,貌似满意极了,就见他连连点头应道:“够了,够了,便是住三天三夜都够了。” 小二说罢便朝舍大堂招了招手,跑出来三个打杂伙计,先帮着袁二一家卸下牛板车上的东西,然后领着李曜和袁二一家从侧门上了舍二楼。 李曜一行选好房间的时候,牛车上的东西便也被伙计们送了上来,各自收拾一番,便到舍大堂中吃饭。 大堂喧闹非常,摆放在里面的三十来张矮桌,大部分都已经坐了人,李曜一行人在墙角处找到相邻的两张空桌,分男女各自坐下,就见踞席而坐的袁二拉住小二,阔气地道:“某饿了,快些拿好酒好菜上来,都算在我那块肉上面。” 小二忙不迭地点头道:“晓得,晓得了!” 没过多久,酒食便上了餐桌。袁二看到漂浮着渣滓的绿色酒水,眼睛似乎都有些红了,端起酒碗就豪气地喝了一大口,露出一种让人感到无比肉麻的陶醉神情,然后抓起一条鸡腿,带领全家胡吃海塞起来,唯有李曜不得不正襟危坐,吃一小口菜,呷一小口酒,扮作斯文人的模样。 这一番住店吃饭,李曜算是见识了一回古代以物易物的真实过程,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后世观念的潜在影响,身无分文的状态还是让她心里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于是唤来一个跑堂伙计,将随身携带的横刀摆在了桌面上,问道:“敢问这里能卖刀么?” 跑堂伙计想了想,答道:“自是可以的,但请稍等片刻,容小的去带个人过来。” 跑堂伙计说罢,朝大堂外走去,不多时就折返归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身穿褐衣,腰系皮围兜,头戴软裹,一脸络腮胡的中年壮汉。 中年壮汉瞧见卖刀者竟是一名身姿纤秀的女冠,不由得呆了片刻,方才上前拱手道:“鄙人曹十九,可否借刀一看。” 李曜颔首道:“可。”说罢,便是主动将横刀递给了曹十九。 曹十九接过刀,看到老旧的刀鞘,只是皱了一下眉毛,便拔出刀掂了掂重量,随后开始仔细查验,时不时用手指叩击刀身附耳倾听,时不时用拇指刮擦刀的锋口,又看得良久,方才收刀入鞘还给李曜,并开口说道:“此刀乃前朝仁寿年间由官坊所铸,长约三尺七寸,重约一斤十三两,其所用铁料为上乘,锻工也是一流,柄鞘髹黑,并缠有银箍,护格图纹为金彪,应该是一位前朝校尉的佩刀。” 袁二自然认得此刀的原拥有者,凑到李曜身边低声道:“他说的没错,此刀原主死去的父亲,正是一名参与前朝叛乱的武官。” 李曜点了点头,难怪她当初看到这把疑似隋朝制式的军刀就觉得顺眼,原来真的是有些来头的。 曹十九扫了一眼交头接耳的李曜和袁二,继续说道:“这虽然是一把好刀,但保养得着实差了些,而且锋口残损处较多,你看这护格上还有条细细的裂痕,还有这个银箍……” 李曜不想再听对方这种鸡蛋里挑骨头的砍价言辞了,连忙出声打断道:“你就直说此刀值价几何吧!” “这刀其实就是老了点,这样吧……”曹十九略一沉吟,伸出四个手指,试探着说道:“某出四贯,如何?” 本来李曜卖刀只是为了换点零钱,却是这时想到自己扮成女冠,显然还差了一样相应的随身器物,便开口回道:“贫道只收你三贯钱,但你须得附送我一样物件,不知可以否?” 第二十六章 花腿闲汉赛承恩 曹十九微微一愣,好奇地问道:“什么物件?” 李曜认真地道:“拂尘。” 有道是“三清洞里无端别,又拂尘衣欲卧云”,正如佛教僧侣手中的念珠,基督教士胸前的十字架,拂尘亦是道士云游四方经常随身携带的器物之一。 一个女道士身上带着一把戾气横生的隋朝军刀,怎么看都很违和,而且李曜最初想到自己扮作女冠的形象,便该是后世影视中手持拂尘的翩翩女仙,是以她才会想到卖刀换拂尘这个主意。 一个不会讨价还价的主儿,一把翻新便能卖到十贯以上的百炼好刀,一支能抵消一贯钱的拂尘……若是连如此买卖都做不下来,某就是瞎驴生的!曹十九只思索了片刻,便拍着胸脯,爽声笑道:“女道长可找对人咧!曹某做的就是杂货买卖,只是某那里没有现货,需要些时辰来制作,亦不知女道长急用否?” 李曜闻言微微有些讶然,此前曹十九对刀的鉴定点评,条理清晰,可谓是深谙刀剑锻造之道,再加上他一身做工的派头,因而李曜还以为他是一个手艺不错的锻造师傅,却没有想到,居然是一个卖杂货的…… 难不成这个大坪寨还是一个不可小觑的藏龙卧虎之地么? 李曜略一沉吟,诚恳地道:“贫道明日便要离开此地,确实急用。不过……”说着突然话锋一转,故意用略带怀疑的口气说道:“曹当家,我们道家的拂尘应该不是寻常匠人能做得出来吧?” 曹十九闻言却是身板一挺,振振有词地说道:“那是当然了!常人用来扫尘驱蝇的拂尘,不过是一根木柄系上丝麻杂毛而成的器物,虽说皇家高门用的拂尘,材料也是挺好的,可还是远远没有你们道家那般讲究,须得按照周易、八卦、太极、阴阳这些规矩来做才行。曹某不才,做了二十年买卖营生,这点门道还是通晓的,虽说时间紧了些,却也无碍。” 李曜心中已然有些信服,这姓曹的哪里是卖杂货的,简直就是一个知识涉猎广泛的技术达人啊!当即点头道:“成交。” 交易谈成,曹十九欢喜地跑出舍大堂,不一会儿就扛着一个麻袋回来,朝李曜身边一放,说道:“这是三贯钱,请女道长点验。” 李曜记得很清楚,武德四年,唐高祖李渊下令废隋五铢钱,仿秦方孔圆钱形制,开铸“开元通宝”,定一文重一钱,十文重一两,一贯千文重六斤四两。这一袋三贯钱若是足重的话,便有十八斤十二两,换算成后世国际通用的重量单位,即是约合1285公斤。 于是,李曜放下竹筷,捋起衣袖,单手轻轻提了提麻袋,感受了一下钱的重量,便已然知晓数额不差。随后她将桌上横刀递给曹十九,却见对方正盯着她的手发呆,不由蹙了蹙眉,提醒道:“曹当家快些回去赶工吧!莫要误了时辰才是。” 曹十九回过神来,登时老脸一红,忙不迭地接过刀,告辞转身而走,心中却依旧惊疑不定,也许别人都注意不到,可他却是瞧出来了,这位脸儿俊俏,身段苗条的年轻女冠,只用三根手指就能拈起装有三贯铜钱的麻袋,而且动作居然可以如此随意,完全看不出用力的样子,轻轻松松的,仿佛跟她手拿竹筷一般无二。 走出舍大门,曹十九又低头看了看手中这把刚刚购得的隋刀,脑海中倏然闪过一个疑问:这女子究竟是如何得到这把伤人无数的凶器呢? 思及此,曹十九顿时心头一震,不由得喃喃自语道:“说不定她还真的是一位得道的仙姑,看来自己来不得半点敷衍啊!” …… …… 当曹十九回到自家作坊准备通宵苦干的时候,舍大堂内,一位正胡吹海侃的食渐渐引起了李曜和袁二一家的共同关注。 就见一个身穿缺胯袍衫,头裹小包巾的年轻汉子向几位比邻而坐的食,故作神秘地说道:“某跟你们说一件发生在南边雾谷的怪事,不过嘛,你们先猜猜看,会是何事?” 话音刚刚落下,便听有人笑骂道:“你这花腿闲汉,休卖关子,还不快些给某道来。” “好好好,在座的各位可要听清楚了。”花腿闲汉朝笑骂自己的人翻了个白眼,拿起一根筷子,一边敲击餐桌上的陶盘,一边用极具时代特色的戏腔调儿,郎朗唱道:“山妖袭村~先奸后杀~生吞活吃~诶呀呀呀~怎地一个惨字了得呀!” “奸”字一出口,袁二当场喷了坐在对面的儿子一脸的酒水和肉渣,而李曜则猛地呛了一口酒,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 不过,马上就有人提出了异议:“可是某怎地听人说,那山妖是个雌儿模样呀。” 花腿闲汉正色道:“雌儿又如何!没听说过牝鸡司晨吗?雌的一样能干那事儿,而且这只女妖,可是大有来头的!” 李曜很想诚恳地对他说:来头什么的,先暂且打住!女的怎么干那事儿啊!还请高人指点迷津,我急! 花腿闲汉用筷子有节奏地敲击着桌碗盘碟,抑扬顿挫地唱道:“她就是生于上古开天辟地时,千年之前威震八百里秦川的~斑~子~大~仙呐!” 花腿闲汉唱腔似乎不错,声音一落,便是满堂喝彩。期间默不作声的人,除了李曜这位故事的真实原型,就只有埋头默默吃饭的袁二一家,气氛好不热闹啊。 李曜心中不好气地嘀咕:“不错,不错,斑子大仙,这名字取得比‘白额大娘’好,很有《西游记》里妖怪的范儿,我就特想知道你这厮到底能编出个什么花儿来!” 花腿闲汉再接再厉,眉飞色舞道:“所谓斑子大仙者,实为大妖也。话说当初,斑子大仙被三天扶教**师张道陵镇压于秦岭大山之下,迄今已有五百余年,法器符箓受水土侵蚀,残破缺损,终失效力,让那大仙挣脱禁锢,重现天日!且那雾谷本不叫雾谷,而是叫……咳咳……那啥谷,大仙欢天喜地回到雾谷,却见自家洞府,竟成人畜居所!大仙一怒,村毁人亡啊!”说到这里,他又很可恶地卖了个关子:“你们可知,那些山民是个甚么死法咧?” “先奸后杀,定然死得惨呗!”有人接口笑骂道:“你这泼才,若是敢在某吃酒食的时候,口中吐些恶心事物出来,某也会让你得个‘惨’字。” “恶心?君不见某也在吃酒食么?”花腿闲汉不以为意,往嘴里塞了口菜,继续绘声绘色地道:“那大仙本为母大虫化形而成。众所周知,大虫好淫,妖亦如此。于是村中老的幼的丑的脾性不好的,被她一口一个裹入腹中,剩下来的小娇娘和俊郎儿,大仙便跟他们磨镜擦枪,水路旱道,并驾齐驱,日日宣淫,夜夜**啊!诶呀呀……” 李曜听得啼笑皆非:“这厮还真他娘的是个人才,居然能把一个可以写进《西游记》里的妖怪故事讲出《金瓶梅》的味儿,只可惜早生了数百年,若是再啃些宋元话本和明清小说,恐怕吴承恩和兰陵笑笑生加起来都没这厮会编故事,我就默默给你加个油吧——靠!” 讲到末尾,花腿闲汉故作一副沉痛的模样儿,捶胸顿足地道:“谁知大仙玩得倦了,就把那些精神耗散的小娇娘,骨髓焦枯的俊郎儿,全都吃了啊!诶呀呀,当真是惨绝人寰,骇……” 就在李曜已经无力吐槽的时候,花腿闲汉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一位高如铁塔,壮如熊罴的魁梧大汉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里,而搭在这个大汉肩头的东西,竟赫然就是一张血迹斑斑的虎皮! 第二十七章 巨灵仗剑下凡尘 魁梧大汉身穿一件青色道袍,头上戴着一顶硕大的竹笠,竹笠往前压得很低,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孔,只露出颌下一大把如钢针般根根竖立的虬髯,除了肩头搭着一大张虎皮,背上还负着一柄长剑,他立在舍大堂的门口,夕阳的余晖洒在了两米多高的庞大身躯上,泛起一轮淡淡的光芒。 此形此态,犹如巨灵神降临凡间。 舍大堂中一片静寂,呼吸可闻,绝大多数人都在打量着“巨灵神”,唯有一个跑堂伙计上前怯生生地问道:“这位道长,敢问是来吃饭……还是歇脚?” “先吃饭,再歇脚。” 巨灵神的声音很低沉,却犹如闷雷作响,那跑堂伙计似乎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压力,顿时打了个机灵,身子不自觉地一让,结结巴巴地说道:“小的晓……晓得,请跟……跟我来。” 此时的大堂内,每张矮桌边都坐了人,却非全部坐满,有几张桌子边上还有位置,跑堂伙计显然是要领着巨灵神与人拼席而坐,一些胆小的食见状赶紧结账溜之大吉,而其中腿肚子转筋转得最早,消失得最快的几位,正是此前口若悬河,声行并茂,为众人免费说书唱曲儿的花腿闲汉,以及跟他同桌吃酒笑闹的伙伴们。 于是乎,巨灵神便顺理成章地独占了整整一张桌子。 巨灵神所坐的席位距离李曜和袁二一家的位置并不远,只隔桌子两三张,李曜心生好奇,便忍不住透过人缝悄悄打量起来。就见巨灵神坐得端端正正,一举一动,如同受过长期训练似的,俱都极有规矩,身形虽然威猛雄壮,却不失文雅大气的风范,显然绝非鲁莽粗鄙的糙汉可比。 长剑被巨灵神放在了桌面,李曜一眼便认出那是一柄两晋时期形制的古剑,其剑柄与隋唐流行的云首剑在外观上有着明显的差别,乍看上去有些像东汉铁剑,却比东汉铁剑的剑身还要短,怎么看都不像一件与巨灵神形象相匹配的兵器。可以说这把剑更应该算是一柄便于随身携带的装饰剑。但此剑作为装饰品,似乎又太过于朴素,一根掏空的原木套上几圈麻绳便组成了所谓的剑鞘,简陋得仿如孩童即兴制作出来的玩耍事物。 巨灵神吃饭的时候,依旧带着竹笠,竹笠依旧压得很低,蒸豚搵蒜酱,炙鸭点椒盐,去骨鲜鱼脍,兼皮熟肉脸,俱都摆上了他的餐桌,简直无肉不欢。可是他却不喝酒,也不吃米饭、面饼之类的主食。而且他吃东西的动作虽很讲究,但大嘴一开一合,却也吃得不慢,所以未等李曜吃到半饱,晚来许久的巨灵神便已经将自己餐桌上的菜消灭得一干二净了。 饭毕,巨灵神从席上长身而起,双手将虎皮展开,再高高举起,然后在原地徐徐转起身来,以便周围的人都能将整张虎皮瞧个清楚。 大堂内很快又喧闹起来,不时有人交头接耳,对巨灵神的虎皮的品相进行点评。 “如此大的一张条斑白额,可是活了好些年岁啊,只是这位道长扒皮的手艺着实差了些,还弄得这么脏。” “皮毛上那条口子,老夫一看便知是用剑斩出来的,只是砍的位置不甚好,可惜了这张难得的好皮毛啊!实在可惜了!可惜!” “毕竟此人不是猎户嘛!想来他定是突遭大虫袭击,拔剑保命,是以顾及不得毛皮的好坏吧。” “是啊,能斩杀大虫,也算是好本事,换成你我,怕是早已被大虫裹腹喽。” ………… 巨灵神向周围的人展示一番之后,便说出了四个字:“价高者得!” 随着话音落下,几个行商模样的人立刻叫起价来。消息似乎传得很快,不一会儿,又有几人从外面跑了进来,纷纷加入了竞拍的行列。 经过一番激烈的竞买,这张虎皮最终以二十贯“开元通宝”的价格卖给了那位曾经连叹“可惜”的老行商。 这个时代自然还没有诞生“飞钱”之类的汇兑方式,而且二十贯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但虎皮的购得者却是个极讲效率的人,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让随从抬来了两口装满钱的箱子。巨灵神打开箱子也不验数,抓起一串钱就往腰上缠。缠好了之后,他又将剩下的钱全都倒出来,当场从一食身上买下一件衣裳,直接打了个包,然后往背上一扔,试着走了几步路,竟是一副不费力的样子。 唐朝是一个尚武的时代,世人皆崇拜力量,因此众人纷纷叫好,一时掌声雷动。 其实,不少人都希望巨灵神能够讲一讲弑虎的过程,以便增添一些饭后谈资,但碍于巨灵神庞大身躯给人带来的一种无形压力,再加上他是一副沉默寡言、生人勿扰的模样,所以直到巨灵神离开大堂,都无人敢上前与之攀谈。 李曜亲眼目睹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拍卖会,不由暗笑自己卖刀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种方式,不过她也不在乎那把刀能多卖几个钱,只希望曹十九能把她的道具做得像样一些,因为她心里很清楚,唐朝的女道士可不是这么容易假扮出来的。 幸亏现在是武德年间,大唐朝廷对出家人的管理不够规范,还没有李曜这具身子原主的好二弟李世民依附内律,参以金科而定的《条制》,更没有后来更加细致完善的“道僧格”,否则没有“度牒”的她将会耗费更多的心思。 热闹看完了,饭也吃饱了,李曜便适时地向袁二一家说明自己不会去盩厔县城,决定直接前往终南山,而袁二则表示他们需要先托人去联系袁家的宗族,打算在这家舍暂住些时日以便等候消息,故而双方将不会再同路而行了。 夜幕降临,行各自归房,由于一房仅有一床,李曜和袁大娘依旧如往常一般睡在了一起。 一向倒床就能睡着的袁大娘,这一晚却是无心睡眠,大概是对未来尚未明了的生活感到忐忑不安,亦或者是因为知晓面冷心热的仙姑明日就要和自己分离而依依不舍,是以小姑娘在半夜里时不时就会唤醒李曜,问一些明知故问的问题。 而李曜瞧见她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儿,却是生不起气来,只得一一作答,便是如此这般,一起熬到了天明。 第二十八章 同道中人同路行 翌日一早,李曜认为自己背着个大包裹出行,终究是不雅观,便在舍伙计的推荐下,在大坪寨买了个游方道人和行脚僧惯用的竹箧,然后返回舍收拾自己物品的时候,就见曹十九顶着一双黑眼圈,亲自上门将一支连夜赶制的拂尘给她送过来了。 李曜见到这件外观朴实无华,实则精工细作,极具道家神韵的器物,也不得不被中国古代手工艺的水平所折服,准确的说,是对曹十九的匠人精神感到敬佩。 这支拂尘的制作材料全部是由曹十九在大坪寨中就地取得而来。 拂尘手柄的材质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根老山藤,没有做多余的人为加工,粗细均匀,曲中求直,浑然天成,颇有“大道至简,道法自然”的意味。 拂尘柄的顶端嵌有一颗黑白相间的石珠,手柄的上下两端还专门缠有两圈宽窄圈数不同的细绳,与拂尘尾组合在一起,既代表“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阴阳学说,同时亦象征了“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道家思想。 拂尘尾的长须则是由比马尾更珍贵的麈尾长毛制成,虽然颜色为棕黑,并不是李曜记忆中印象最深的白色马尾拂尘,但她拿在手上,却与自身所穿的青碧道袍,显得极为相衬,当真有一种“手拿拂尘非凡人”的范儿。 李曜整备停当,便背上竹箧,手执拂尘,在袁二一家的默默相送之下,缓步走出大坪寨,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通往终南山楼观台的道路。 正如人与人之间总免不了注定离别的时刻,同样也有躲都躲不过的相逢。 没有走出多远,李曜就意外地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同路相伴的人。 这个人便是巨灵神。 一个窈窕纤秀,发披莲巾,手搭拂尘,身背竹箧的女冠,一个魁梧雄壮,头戴竹笠,手持长剑,肩扛大包的道士,一前一后,一矮一高,行走于苍山翠林之间。 虽然他们的形象差异甚大,且一路无话,但行动却是出奇的一致,均是步伐沉稳,行走如风,又俱都是道家打扮,无论谁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怕是都会以为这二人是一起出行的伴儿。 然而,两人同行了约莫两个时辰,天公却不作美,突然打破了这种结伴同行的和谐画面,毫无征兆地下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春雨。 走在前面的李曜登时抱头鼠窜,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逃也似地冲进路旁一片青翠茂密的竹林中躲起雨来。 看到前者的狼狈模样,走在后面的巨灵神依旧迈着沉稳的步调,不慌不忙地在道路上继续前行。 由于双方对比着实强烈,李曜顿觉十分尴尬,这并不是心性相差,而是李曜不想让雨水和湿泥弄脏她的行头。 她就只有这一套道袍,没得换啊。 好像那上天注定了李曜要在别人面前丢脸似的,就在巨灵神从李曜身前经过的时候,李曜的肚子非常不凑巧地发出了一阵响亮的抗议,一时间回声激荡,余音绵长。 “哈哈哈哈哈~!” 巨灵神没有去看李曜,也没有停下脚步,却是长声大笑,笑声有如雷动,惊得竹林中的鸟儿一阵骚动。 他笑得很开心,仿佛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比这个故作正经的女道友出洋相更加搞笑的事情。 听见这震耳欲聋的笑声,李曜深深地感受到了自身形象的崩塌,不由心中咆哮:“笑个毛啊!肚子饿了,就会发出响声,这是身体的自然反应好不好!” 饿了就该吃东西,更是亘古不变的真理。李曜破罐子破摔,把竹箧往身旁一块干燥的青石上一放,取出干粮袋和酒葫芦,就着从大坪寨舍中买来的酒水,抬起一脚大喇喇地踩在青石上,气呼呼地嚼起了肉干。 巨灵神不再笑了,脚步也停了下来,竹笠下发出了一阵鼻腔制造的抽息声。 突然,本已走过数丈开外的巨灵神猛地转过身来,向吃得正欢的李曜大步流星奔来,势如脱缰之马。 李曜大惊,立即把酒葫芦一放,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却是摸到了她的拂尘! 糟了个糕!这人可不像等闲之辈,自己把刀卖掉,简直是作大死啊! 就在李曜思考如何用拂尘来抵挡对方的长剑之时,巨灵神却在她的面前硬生生地刹住了脚,然后规规矩矩地施了一礼,用略带难为情的语气说道:“福生无量天尊,敢问这位道友,你吃的这个……这个是何种肉啊?” 这个……是什么情况?情势变化来得太快,李曜不由得呆了一下,方才缓过神来,感觉对方的视线似乎定在了她手中的肉干,顿时明白了——这家伙是个吃货,同道中人啊! 李曜没有再多想,朝巨灵神递去一根肉干,挂起一张善意的笑脸,开口回道:“这是金雕肉,道兄尝尝吧。” “好。” 巨灵神求之不得,忙不迭地应了一声,接过肉干就往大胡子包围的嘴巴里面一丢,细细咀嚼了许久,方才咕咚一声咽下,点头赞道:“好吃!”却听他随后又感叹道:“我以前也吃过雕肉,为何就没品尝到过如此美味啊!” 李曜闻言,想也不想就从干粮袋里抓了一把肉干,直往巨灵神手中塞去,豪气地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想来现在这个时辰,道兄也该当饿了,咱们就一起吃吧!” “谢过道友,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巨灵神也不气,赶紧放下大包,伸手捧过肉干,边吃边问道:“道友,请恕我冒昧一问,不知此种肉干是如何做出来的?” 说起吃的来,同为吃货的李曜登时来了兴致,便如当初教授林十娘一般,耐心讲解道:“制作这种肉干,需要九种佐料,即豉油、盐、姜、葱、越椒、豆蔻、谷茴、花椒、胡椒。首先把姜、葱切碎,放入水中与雕肉同煮,其次把越椒去核捣成酱,与盐一起加入豉油中,至于加多少越椒,就要看你是否喜辣了。再将煮熟后的雕肉去骨,切成一指大小的肉条,放在调和好的豉油中腌制,一日之后,置于过风处吹干,然后将豆蔻、谷茴、花椒、胡椒碾成粉末,洒于其上,再晾晒数日就可以吃了。” 巨灵神边吃边听,却是忽然疑惑道:“道友说要用胡椒,请恕我愚昧,为何半点胡椒味都吃不出来?” 李曜拿起葫芦,饮了口酒,略带遗憾地说道:“道兄果然吃得仔细,做此肉干时,可惜没有胡椒可用,否则口感定会更佳。” 虽然胡椒自南北朝时期就传入了中国,也是常吃羊肉的唐朝人最喜爱的佐料,可大唐本土却很难种植,往往只能通过“丝绸之路”进口。物以稀为贵,初唐时的大多数普通百姓都是吃不起胡椒的,即使在盛唐,胡椒仍然是价高量小,而后还发生了唐代宗从权臣元载家里抄出八百石胡椒这种让后世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是以李曜没有胡椒可用,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巨灵神吃得津津有味,赞道:“先煮后腌,再风干晾晒,倒似西域胡人的一种制法,味道却犹胜之,道友在烹饪一道的造诣真是了得啊。” “过奖,过奖。”李曜得意地一礼,然后突然转移话题,试探着说道:“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道兄,不知当讲不当讲。” 第二十九章 道兄!道兄!请留步! 巨灵神微笑着说道:“道友但说无妨。” 李曜沉声静气地问道:“道兄为何一直不愿意展示面目呢?” 巨灵神收敛笑容,登时变得沉默了。 李曜与巨灵神的身高相差巨大,两人相距亦不过两步。即使在相谈正欢之时,她也不曾抬眼去偷看巨灵神半掩在竹笠里的面孔,可这并不代表她一点都不好奇,不然也不会有此一问。 巨灵神手中的肉干洒落在地上的时候,已然变成了粉状,而他身上本来就勉强合身的道袍,仿佛紧绷欲裂。 李曜感受到巨灵神因情绪变化而释放来出的一种无形压力,立刻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似乎是触犯了巨灵神的某种忌讳,可她却也只得努力保持镇定,静静观察对方的反应以便临机应对。 许久之后,巨灵神缓缓倒退一步,似乎是为了方便他能够居高临下地观察李曜,并使得对方更难看清他的全貌。 虽然巨灵神此前在路上一直行走在李曜的身后,可是李曜大部分的身形都被背上的竹箧挡了个严严实实,而巨灵神头上过于向前下压的竹笠不仅遮掩了他的面容,也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他的视线范围。 因此,他只在李曜向他递出肉干的时候,看到了一只如羊脂白玉般的手。 他认为拥有这样美丽的手,对方就算不是倾国倾城的绝色,也不可能是一个丑女。 然而,他与对方交谈了好一阵子,肉干也吃了许多,却没有主动报出自己的名号,而对方似乎也同样没有这个意向。 道门中人,讲究男女平等,所以这与俗家的“男女大防”毫无关系。 其实原因无他,只不过是双方“萍水相逢”而已,他们甚至连“一面之交”都算不上,因为彼此连对方的脸都没有看个清楚。 他已经尽量压制自己去偷看对方相貌的冲动,却不料对方突然问出了一个让他最不想听到,却又总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原来,双方都想到一块儿去了——他(她)究竟长什么样?又会是什么人? 李曜察觉到巨灵神在打量自己,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左手不由攥紧了手中的酒葫芦,而右手则放下干粮袋,抽出别在腰间的拂尘,佯装若无其事地搭在左臂肘弯处。 通过昨日的暗中观察,以及刚才的言语交流,李曜看得出来,巨灵神其实有着比较良好的个人修养,并非像他颇具侵略性的威猛外形那般,会是一个一言不和,就会拔剑伤人的主儿。 但人心难测,李曜很清楚自己的外在皮囊是个什么水准,而当下又是孤男寡女的情形,她可不敢保证巨灵神是不是在借题发挥,想要在这没有人烟的地方对她做出不可描述之事。 李曜甚至在臆想,说不定就是因为她刚才卖弄自己那点粗浅的烹饪知识,让这个人高马大的吃货对她产生了某种一劳永逸的非分之想。 心念电转间,李曜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身形,暗中摆好了御敌的姿势,只要巨灵神敢有任何企图扑上来对她动手动脚的迹象,她就会立刻用拂尘抽进他的大斗笠里面,狠狠扫他的眼睛,然后再用酒葫芦猛砸他的脸,最后用几种专攻大个子下三路的招数彻底摆平了他…… 就在此时,忽然有风吹过,竹林一阵摇曳,无数晶莹剔透的水珠脱离密集的枝叶,在巨灵神头顶的竹笠上打得啪嗒作响。 巨灵神受此影响,整个人似乎放松了下来,就见他稍稍扶了一下竹笠,语气复杂地说道:“道友真是生得好样貌啊。” 虽然巨灵神没有做出任何可疑的动作,可李曜听到这话,防范之心却是更甚。 李曜不自觉地后退两步,任由水滴从发髻和脸上滑落,神色坦然道:“多谢道兄夸奖。刚才的问题,若是道兄不愿回答,就当我没说过了。” 其实,李曜对自己此前的多嘴一问,已是感到后悔了。 眼前这个巨灵神,毋庸置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怪人,不能以常理来预测他的言行。 李曜现在只想尽快摆脱此人,毕竟她现在还不想跟这个时代的人有太多的冲突。却听见巨灵神叹了口气,说道:“不是我不愿意现出面目,而是唯恐惊了道友。” 巨灵神的语气很诚恳,显然不带一丝的恶意和邪念,紧张的气氛立刻缓和了下来,无形的压力亦是消失不见,可紧张了好半晌的李曜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心中嗔道:“老兄!你这么大个块头,像坦克一般朝我奔过来的时候,还有你这厮刚才把肉干捏成齑粉的时候,就已经惊到我了!简直惊得不能再惊了!” 但李曜口中却辞严义正地道:“道兄莫非将我当成动辄一惊一乍的弱女子么?堂堂男儿大丈夫,岂能因顾及他人感观而遮遮掩掩,轻慢父母赐予的相貌呢?” 巨灵神默然片刻,深深地看了李曜一眼,认真地道:“既然如此,道友见到了,可莫要怪我。” “无妨,取下来吧。” 李曜满不在乎地点了点头,心中却忍不住道:“又不是看大美女!你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扭扭捏捏,惺惺作态,若不是现在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才不想看你长什么样呢!” 于是,巨灵神终于摘下扣在头上的竹笠,当场现出了他的全部面目。 李曜登时惊得瞠目结舌,脸色大变。 面如黑铁,阔额宽耳,豹眼狮鼻,怪肉纵横,双眉一线连,怒发如钢刷…… 这相貌不能说丑,而应该是恐怖,恐怖得惊天动地泣鬼神! 莫说是人,就算是鬼见了,恐怕都要被他吓得赶紧投胎啊! 饶是李曜的心理承受能力远大于常人,见到世间还有人能长得恐怖如斯,不但脸上变了颜色,还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两步。 见到对方花容失色的模样,巨灵神似有些失落,又有些失望,但见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将竹笠重新戴回了头顶,语气有些落寞地说道:“让道友受此一惊,实在抱歉……咱们就此别过了。” 说罢,巨灵神一把抓起自己的大包,甩到背上,转身就走。 一声“别过”,让李曜顿时清醒过来,暗自反省道:“其实仔细想一想,这个人除了长得太吓人,其他方面并不差,甚至还跟自己挺谈得来的。刚才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分了,委实伤了人家的面子啊!” 言念至此,李曜望向竹林外面那个冒雨前行的高大背影,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放声喊道:“道兄!道兄!请留步!” 第三十章 金钟九首字正南 在空旷静谧的山间,女子清丽而嘹亮的声音,不断萦绕回荡着传向远方。 巨灵神自然听到了李曜的呼喊,却只是脚下一顿,便又继续前行。 李曜发现巨灵神明明听见了自己的喊话声却没有理会自己,心中微愠道:“这家伙,脾性还挺烈的!难道还要我追出去不成?这又不是在上演‘你无情你残酷你无理取闹’的言情片!就算追,那也是男追女啊!他奶奶的,我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李曜心头着急,一不小心就想岔了,顿时感觉浑身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赶紧把脑海里蹦出来的肉麻“剧情画面”给及时“咔嚓”掉了。 “道兄请留步!我有话说!” 现在正临近“天点纷林际”的谷雨时节,降雨非常频繁,所以李曜的一大疏忽,便是忘了在大坪寨买一把竹伞,当下她确实想追上去,却又不想淋湿自己,只得再次呼喊,可巨灵神却充耳不闻,依旧向前路行去,完全没有半点回应她的意思。 眼见巨灵神的背影即将消失在雨雾当中,李曜忽然灵机一动,连忙从竹箧中取出那件被袁大娘洗得干干净净的圆领袍,两手抓住衣肩两头,往头顶上一展,就向巨灵神飞快地追了上去。 李曜奔跑如风,高举在头顶上的袍服被风吹得向后飘扬,一下子就阻挡住了大部分的雨点,不过李曜脚下一双精致的布履却不能防水,因此她为了尽量避开水洼和稀泥较多的地方,只得左拐右绕,腾挪跳跃,曲折前行。 即便如此麻烦,李曜还是快过了巨灵神的行走速度,不消片刻功夫,便跑到了对方身后的不远处。 巨灵神察觉身后的动静越来越近,不由停下脚步,回头看去,就见到了雨雾中李曜有如牝鹿般灵快的身影。 巨灵神先是微微一楞,随后便沿着原路大步走了回去。 两人聚首,巨灵神未等李曜开口,迎面就是一句:“道友不怕我么?” 李曜将圆领袍服罩在身上,喘了两口气,一本正经地道:“道兄不过是面相长得奇特而已,有甚么可怕的!”说着,忽然抬手朝天一指:“我只怕这没完没了的雨!” 话音一落,巨灵神二话不说,立即摘下自己硕大的竹笠,戴在了李曜的头顶,说道:“咱们先回林中避一避。” 这个举动顿时让李曜对巨灵神的印象改善了不少,所以当她再次看见巨灵神原本难以入目的面容,也没有如此前那般现出失态的反应。 李曜也不矫情,用手扶住斗笠,抢在巨灵神身前,快速跑回了竹林,脚下刚停稳,就摘下竹笠,回头转身,向巨灵神微微一笑,爽声提醒道:“道兄,接住!” 李曜说着单手一扬,竹笠如同长了眼睛一般,竟然隔着二三十步之距,不偏不倚地直接飞旋到了巨灵神的身前,巨灵神顺势一接,便把竹笠往头上一戴,哈哈一笑,赞道:“道友好手法!” 二人又回到竹林里原来避雨的地方之后,李曜向巨灵神恭敬地一礼,微笑着道:“吾李曜,木子之李,‘日出有曜’的曜,方才不敬之处,还请道兄恕罪,却不知道兄尊讳该如何称呼?” “福生无量天尊,原来是李道友。” 巨灵神回了一礼,笑着答道:“终南山钟馗,金钟之钟,九首之馗,表字正南,此前失礼之处,也请李道友包涵。” 此时此刻,巨灵神脸上笑容不止,显然极为开心。 终于又有一个见了他的相貌,既不害怕他,也不讨厌他,依旧想跟他结交的人,而且还是一个如此俊俏的女道友。若说他不动心,那绝对是自欺欺人。但他更有自知之明,对李曜不敢抱有什么过分的奢望,只要自己能多一个朋友,他便心满意足了。 然而,李曜脸上的笑容,却突然僵住了。 啥?钟馗……捉鬼天师钟馗? 李曜震惊不已,瞧着眼前这张鬼斧神工般的面孔,越看越感到奇特。 对啊!传说钟馗正是唐高祖武德年间的人物,而且还说他是豹头环眼,铁面虬髯,相貌奇异,难不成这个钟馗就是那个在唐玄宗梦中吃鬼,画像被用来驱鬼辟邪的“赐福镇宅圣君”……的原型? 我明明穿越到了一个真实的历史时空,为何会遇上这种民间传说中的人物呢? 我觉得自己不像在做梦啊! 心念及此,李曜下意识地用手去掐自己的胳膊,却忘了控制自己恐怖的怪力,只一用力,就疼得她“哎呀”一声惨叫。 钟馗见状有些不明所以,急忙关切地问道:“李道友,你怎地了?身体不适么?” 李曜干笑了一声,慌忙掩饰道:“呵呵,无事无事,只是被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竹虫咬了一口,不过我已经把它掐死了。”说完,就朝身后随意做了个弹指的动作,就好像真的弹出了一只虫子尸体似的。 “诶……”钟馗皱了皱粗眉,郑重地道:“这可不是小事,若是一只厉害的毒虫,李道友便是麻烦大了!” 钟馗说着,便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双手向前一递,急切地道:“此乃专治毒虫叮咬的奇药,李道友赶紧拿去一用,以防万一!” 盛意难却,李曜忙道一声谢,接过药瓶,待得钟馗转身回避,李曜挽起衣袖,装模作样地准备擦拭胳膊上已然出现瘀青的“咬伤处”。 打开瓷瓶,便有一股浓郁的药味扑鼻而来,李曜仔细一闻,便知道这药水中含有金线风、七叶一枝花、鸡骨香、三叉苦、白花蛇舌草五种成分,俱都不是生长在关中秦岭地区的草药,而且能够同时采集齐备这五种药材的地方,只有后世的云南一省。 因此,李曜不由得怀疑钟馗是刚从大唐西南地区一路旅行过来的。 事毕,钟馗接过李曜还来的药瓶,便瞪着一对突目大环眼,开始在李曜的周围来回逡视,口中还奇怪地问道:“怪哉,什么竹虫会有如此厉害?竟能隔衣咬人……” 李曜唯恐被人戳破谎言,赶紧转移话题,摆出正经样儿,问道:“不知钟道兄师从何人,如今又在何处修道呢?” 钟馗闻言,身形一正,朝着东北方向抱手一礼,朗声回道:“天下修道,终南为冠。我师尊正是终南山宗圣观的巨国珍法师。” 李曜瞿然一惊。 宗圣观……不就是那个楼观吗? 这下可要伤脑筋了啊! 第三十一章 非凡佳人蜀中来? 李曜记得很清楚,当年平阳公主在关中起兵,连战连捷,楼观观主岐晖曾主动以观中粮草相济,并派出数十名楼观道士去关隘前接应李渊,而且李渊大军围攻隋都大兴之前,也是由岐晖为首的楼观道士设醮祈福。 唐朝建立后,李渊为了实现李家江山的长治久安,巩固“君权神授”的封建统治基础,便根据岐晖的建议,捏着鼻子做起了“老君子孙”,并立道教为大唐国教。李渊诏命楼观改名为“宗圣观”,并修建了规模宏大的宗圣宫,甚至亲至老子墓拜祭,而岐晖亦常奉诏入朝,主持斋醮。 有鉴于此,楼观观主岐晖不但认识平阳公主,搞不好两人之间还是非常熟络的关系,而且认识平阳公主的楼观道士,肯定也不止岐晖一人。 也正因如此,李曜才会在听到钟馗报出自家师尊名号之后,感到伤脑筋了。 原本按照李曜的预定计划,她打算先在楼观台附近踩点,熟悉一下四周地形和建筑分布情况,再参考秘匣中的等高线地图,找到精确的位置,然后挑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凭借她的身手和视夜如昼的能力潜入其间,最后觅得所谓“天道玄机”,再以此来抉择自己未来的命运。 而当初李曜给自己定下的最重要一条注意事项,便是无论何时何地,都需得尽量避开楼观的道士。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计划赶不上变化。 李曜怎么也没有料到,她会在这个大唐的时空,一来就撞见了与春节门神钟馗同名同姓,甚至比那门板上的钟馗相貌还要奇特的人,更是万万没想到,这位名为钟馗的人竟然就是楼观的道士。 正如“墨菲定律”所述,人越怕什么,就会来什么。一个看似毫无可能的事情,却偏偏不可思议地发生了。 但万幸的是,钟馗见到李曜的样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反应,仅仅是说样貌好看而已,这倒可以证明他以前从未见过平阳公主的长相。 所以,这其实也提供了一个更加方便李曜进入楼观台搜寻“天道玄机”的机会。 现在她需要临机应变,尽快制定出一个新的方案。 而这个新方案的关键之处,就在于钟馗。 李曜心思转得奇快,只是略一沉吟,便想到了点子,随即手搭拂尘,恭然施礼道:“福生无量天尊,钟道兄竟是楼观的高人,我能得遇钟道兄,当真是三生有幸呀。” 钟馗似乎从未被人如此拍过马屁,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回礼道:“李道友过誉了,我入观修道亦不过五载,实在算不得甚么高人啊。” “钟道兄,过谦了。”李曜摆了摆手,语气诚恳地道:“钟道兄一人一剑诛杀百兽之王,竟似毫发未损,如此高强的本领,难道还称不上高徒么?钟道兄身长有近今之七尺,而今世间但凡身躯雄壮,武艺高强者,皆愿从军建立功业,以期青史留名,光耀门庭,可钟道兄却投身吾教,说明向道之心远胜寻常道门中人啊……” 钟馗一向很少有与人交谈的机会,本就不太擅长交际,面对李曜这一番吹捧,心中顿时生出无言以对之感,一时间只得干笑应对。 待得李曜一气说完,钟馗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开口道:“此前我观李道友在雨中行进,轻灵如飞燕抄水,迅捷如风驰电掣,可谓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而今天下虽已大致安定,然群盗四处剪径剽掠,依旧屡见不鲜,可李道友身为一名坤道,背负竹箧,不带兵刃,仅执拂尘,竟敢孤身行于野地,请恕我直言,如此种种,绝非普通修行之人敢想敢为,我又见李道友不过碧玉年华,更觉不可思议,却不知李道友来自何方,道号为何,令师尊为当世哪位高人,若能相告,兴许我也是有所耳闻啊。” 李曜早在从雾谷村出发前,就业已为自己的假身份准备好了说辞,这时听到钟馗问起,马上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儿,微微叹了口气,缓声说道:“说来惭愧,我本在蜀地岷山陪伴师尊修行,三年前师尊云游四海而去,我便一人潜心修行,但在去年莫名患了失魂症,大多数事情虽然都还记得,却偏偏不知自己生于何时何地,何时入道,而且连自己的道号与师尊的名号也俱都想不起来。 因我一直独居于与世隔绝之地,四下无人可以求问,只得翘首枯等师尊归来,可师尊却久久杳无音信,所幸我不久前整理书册之时,意外发现了自己的俗家名姓,否则我刚才连自己的名号都说不出来了……” 就在李曜故作满面愁容,滔滔不绝地编故事的时候,钟馗在认真倾听之余,已然暗暗将李曜全身上下,从头到脚,都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他此前只注意到李曜的样貌举止,而现在却感觉面前这位有些特立独行的女道友,远远不止自己此前想象的那般简单。 钟馗其实出身世家,而且入道五载,大部分时间都在行走四方,绝对称得上见多识广。 他发现李曜身上所穿戴的袍巾,虽然皆为麻织料子,却都是非常贵重的上品赀麻。覆于乌发之上的白云莲花巾,轻柔似绮罗,有如一朵青莲在云巅绽放。 插在发髻上的道簪,细腻温润,玉色深重,显然是由最上品的于阗青玉制成。 而她所穿袍服的颜色极其纯正,几乎与春日苍穹同色,整体做工,更是精细得令人发指。 脚下一双远游履,鞋面上虽然只是常见的云纹,但见她在泥地上留下的脚印里面,却似有青莲图案,钟馗一眼便认出来了,这……竟是一双自南陈覆灭以来几近失传的“步步生莲履”! 如此一身貌似含蓄清雅,实则奢华至极的装扮,完全不似寻常民间手艺能做得出来的,可以说已经和他在“宗圣宫”里见过的天家御赐服饰一般无二。 在钟馗的眼里,要说李曜身上还有什么寻常物件,也许就只有她手中的那支真正称得上朴实无华的拂尘了…… 第三十二章 不敢请耳 固所愿也 “……实不相瞒,我此行出山的主要目的,便是为了找回自己忘却的记忆。” 待到李曜讲出所谓的出行缘由,钟馗赶紧收回视线,施了一礼,歉然道:“没想到李道友竟有如此曲折的经历,看来是我唐突了,还请李道友见谅。” 李曜忙不迭地还礼道:“无妨,倒是我此前对钟道兄不够坦诚,实在惭愧之至。” 钟馗疑惑地问道:“说起来,我不久前才路过了蜀地。李道友曾居于岷山,却不知是在岷山一脉何处?” 李曜闻言,眼不眨心不跳地说出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答案:“鹤鸣山天谷洞。” 李曜之所以敢如此一说,便是因为她对鹤鸣山的地形和历史渊源的熟悉和了解。 相传先秦的马成子、西汉的周义山都是在鹤鸣山飞升,而张道陵也是在鹤鸣山修行悟道之后才创立了天师道,她记得很清楚,鹤鸣山的后山地区,直到二十一世纪都没有完全开发出来,其中便包括了张道陵在鹤鸣山的修炼场所天谷洞。 李曜记得后世的自己曾经进过一次天谷洞,天谷洞是生成在峭壁上的天然岩洞,需要手脚并用才能攀爬上去,由于洞内两百米处的狭道遭到人为破坏而堵塞,因此无法窥得全貌,但古人说其“有二十四洞,应二十四气”、“每过一气,则一洞窍开,余皆不见”,由此可见洞中深处的环境是非常危险的,所以李曜相信这个时代敢钻进去玩命的人肯定极少。 李曜还相信,尊尹喜为祖师、主奉老子、崇尚五千文的楼观道弟子不会费尽周折去拜访崇奉诸神、研究仙方符箓的天师道的祖庭,因为前者主张“老子化胡”,以佛教徒为主要竞争对手,并且是所谓“真命天子”的坚定拥护者,而后者在分裂成南北两派以前,总是壮大起来就会带领百姓造“天子”的反,两者过去根本不是一条道上的。 果不其然,李曜话音刚落,便听钟馗一脸讶然地说道:“我曾听闻蜀中临邛的道友说,通往天谷洞的路径自北周武帝之时便已荒废,没想到李道友竟会在那里修行,如此说来,令师尊该是一位隐修之士……” 钟馗说着,忽然一顿,脸上现出恍然之色,随即用略带同情的语气说道:“我有个看法,不知该不该向李道友讲出来。” 李曜恭瑾地施礼道:“还请钟道兄赐教。” 钟馗郑重地问道:“不过在说出看法前,容我先冒昧的问一句,李道友是否还记得令师尊的样貌?” 俗话说“道不言寿”,道门中人一向重生恶死,最忌讳询问年岁,是以钟馗只是询问样貌。 “自是记得。”李曜脑海中立即构思出一个魏晋风流名士般的形象,故作认真地回道:“吾师尊身长六尺,相貌清癯,须发皆白,长髯及胸,常穿鹤氅和青袍,麈尾从不离手,话音深沉凝重,平素喜食五石散。” 钟馗听到“须发皆白”,似乎更加肯定了心中的想法,可他听到“五石散”的时候,看向李曜的眼神却变得奇怪起来,便听他念了声“福生无量天尊”,语气委婉地说道:“请恕我直言,令师尊三年未归,且渺无音讯,恐怕已是修成大道,跨鹤飞升了。” 这个时代,出门远行的人都会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按时向亲友传递消息,若是此人突然很长时间都没有回份书信,便是很可能出事了,中唐时期李伯禽的独子就是出游后不知所踪,从而导致诗仙李白一脉从此绝户的。 当然了,钟馗也觉得那位隐士有可能仍然在世,却因为他想不出来的缘由,将李道友抛弃在了天谷洞。 毕竟,一个长期服用“五石散”的白发白胡子老头,身边养着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弟子,无论是谁听说了,都会觉得其用心可疑。 但见李道友说起这些却是脸都没红一下,而且毫无媚态,状若处子,钟馗又感到有些庆幸,觉得那隐士应该还没有因“五石散”的壮阳功效而做出什么“为师不尊”的事情出来。 李曜自以为明白了对方的潜台词,不由垂下双眸,紧抿双唇,努力扮出一副沉痛的模样。 只可惜,女儿身男儿心,哀伤的感情又酝酿得不太到位,于是李曜只得不着痕迹地掐了自己一下,疼得她泪花儿立刻就淌了出来。 钟馗见状,暗暗自责,忙不迭地出言宽慰,待得李曜止住眼泪,关心地问道:“李道友既然不知自己道号,身上便也没有度牒吧。” 听到这话,李曜故作凄苦地叹了口气,说道:“如果有的话,我也不用这么麻烦了。钟道兄有所不知,若非因蜀地有人说我是关中口音,我也不愿意为了绕过葭萌关,跨越无数高山深涧来到关中了。” 钟馗暗暗惊叹,思忖道:“蜀道之难,世人皆望而生畏。自己过关走正道都会遭遇猛兽,更何况去独辟蹊径,翻越巴山秦岭,其中艰辛险阻,简直教人无法想象,可她却似毫无损伤。若她所说都是真的,其身负本领及毅力自不必说,来历定然也是非凡,而且观她衣着超常宛如仙家,却似浑不自知,兴许正是因患失魂症所致吧。” 钟馗觉得李曜此前一番言辞在大体上已经说得通了,便认真地道:“李道友一口长安话,虽说听起来不够纯正,但应该是京兆人氏无疑。可京兆地方法度森严,不似蜀地那般散漫,李道友若是过去寻亲,没有度牒的话,恐怕到时会寸步难行。” 李曜闻言,脸上闪过一丝讶然,便飞快地思量起来:“真没想到袁二一家教我说的居然就是唐朝的长安话,难怪他们要在大坪寨耽搁下来,想来也是需要些时日才能联系到亲族去办理入籍手续吧,却不知自己搞到一份度牒需要多久……总之不管了,只要能让我正大光明地自由行动就行!” 思及此,李曜一咬牙根儿,如同一位有着崇高理想情操的伟人,将手中拂尘一扬,指着东北方向,面色坚定地说道:“我历经这一路艰辛,岂能就此止步!无论如何,我都要到长安走一趟!” 钟馗心平气和地说道:“李道友莫要激动,我或许能帮上一点忙,就是不知李道友愿不愿接受。” 当然愿意了!李曜按捺住心中的喜悦,朝钟馗深深一礼,恳切地说道:“还请钟道兄为我指出一条明路。” 钟馗郑重地问道:“投入楼观道,不知李道友愿意否?” 费尽口舌,做足表演,绕了这么多圈子,等的就是你这一句话啊!李曜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道:“不敢请耳,固所愿也!” 胆在弦上走,贵在险中求。 纵使有楼观中人识得平阳公主又如何? 有着比平阳公主年轻十岁的外形,有着与寻常女子迥异的言行举止,而且现在还有钟馗担当向导和引荐人,李曜相信自己肯定有办法让他们所有人都以为:她,只是一个与平阳公主样貌相似的女人。 更何况,李曜编造出来的故事与她自己的真实经历相比,说不定更容易使人相信。 毕竟,一个被皇帝老爹风光大葬,本该入土为安多时的女人,突然死而复生,绝对是这世上最让人难以预料的事情,没有之一。 第三十三章 天命苟如此 且进杯中物 仙人何处在,道士未还家。 南山下,古道旁,草亭中。 两个身着月白道袍,头挽道髻,相貌同样清癯的中年男子相对而坐,各执黑白棋子对弈于棋台之上,执黑棋者轻捋微髯,冥思苦想,执白棋者举杯小酌,怡然自得。 良久,那举杯之人忽然呵呵一笑,揶揄道:“百谷兄,这一步棋若是下不出来,就快快认输吧!这剑南烧春可是难得的好酒,你若再不喝,王某可要全部喝完啦!” 百谷将棋子放回棋盅,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语气无奈地道:“无功的棋术已臻化境,李某实在望尘莫及。” 王无功提起酒壶,一边给自己和对方斟酒,一边苦笑着说道:“百谷兄过奖了,王某闲居已久,既不能静下心来修行悟道,也不像百谷兄那般喜好天文历算阴阳之学,终日无所事事,棋艺不涨也难啊。” 李百谷叹了口气,说道:“无功之才,当年名动天下,如今却是正当壮年,在这山间徒耗光阴,未免可惜。” 王无功摇了摇头,说道:“进了官场,犹如网罗在天,处处束缚,不如你我二人在这终南山下饮酒赋诗,过得自由惬意。” 李百谷举杯道:“无功说的极是。做了官,哪还能这般自在,方才且算李某多言,先自罚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王无功提着酒壶又给李百谷斟酒,壶中酒水倒得涓滴不剩,刚好满上一杯,王无功瞅着酒壶,皱了皱眉头,有些没好气地说道:“这,是最后一杯了,我俩喝了就各自还家吧!你回去撰写你的‘方志图’,我回去喝我的烧春酒,至于那个茅山来的老神仙,居然如此不守时辰,不见也罢。” 李百谷微微一笑,劝道:“无功莫急,不会等太久的,况且那王真人知晓你在终南山隐居,便点名想要与你相见……”说着,忽然神秘的一笑:“说不定呐,你还会有一个意外的收获。” 王无功闻言心中一动,意外的收获?什么收获?口中却是故作勉为其难地道:“好吧,既然如此,我就再等等。” 言罢,李百谷和王无功齐齐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刚放下杯盏,便有一阵轱辘声隐隐约约传来,二人又不约而同地看向山道的远方,就见一辆油幢牛车向他们所在的草亭逶逶行来。 待得牛车在草亭旁四平八稳地停下来,车把式当即跳下车,随后站到车厢边,捞开严密的帷幔,一个头戴折上巾,身着绿色袍服,面如冠玉,眉目清秀的弱冠青年率先从车厢里出来,接着一个手执麈尾,头戴菱角巾,大袖宽袍,鹤发童颜的老道士,在两个道童的搀扶下,从车中慢条斯理地走下来。 李百谷和王无功一起走出草亭迎接来者,弱冠青年立即趋步上前,向李百谷和王无功拱手一礼,道:“淳风见过父亲,见过王君。” 李百谷点了点头,便向老道士长长一揖,恭敬地道:“福生无量天尊,黄冠子李播,表字百谷,今日得见真人,不胜荣幸。” 王无功见了王真人,却是怔了怔,方才躬身见礼,淡淡地道:“福生无量天尊,东皋子王绩,王无功,见过真人。” “福生无量天尊。”王真人手搭麈尾,微微一礼,含笑道:“上清王远知,见过二位道友,只因齐王半道相邀,故而姗姗来迟,还望二位道友见谅。” 既然是被骄横跋扈著称的齐王李元吉给耽搁了时辰,王绩哪还存有半点怨气,双方自是一番套,便坐到草亭之中交谈。 王远知看向王绩,微笑着问道:“县丞可还记得老道这个当年陪你当桌对饮的酒友吗?” 听到对方如此一问,王绩想起一件几乎快被他遗忘的旧事,有些羞怩地说道:“已有十年无人称我为县丞了,难怪适才觉得真人颇为眼熟,不曾想时隔多年,真人风采依旧,而我却不负昔日形象,说来真是惭愧啊。” 王远知呵呵一笑:“无功这张嘴,如今却也没变。”说着,忽然扬声唤道:“玄清,玄静。” 话音没落下多久,两个道童便抬来了一口木箱,待得王远知亲自打开,王绩赶紧上前往里一看,双目登时大亮,不由喜出望外地失声叫道:“女酒!” 李淳风闻言,颇有兴趣地问道:“这酒名如此别致,却是不知何解?” 王绩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一个酒坛,狠狠地吸了一口酒香,眉飞色舞地解释道:“南人女子出生之时,其家人便会酿酒,待得冬天家中陂池枯竭,将酒罂置于陂中,至春涨水满,便年复一年不用管它。等到嫁女时,决开陂池放干池水,取出此酒用作陪嫁贺礼,其味美醇香,令我一世难忘呀!” 王远知见状唤来道童耳语了一句,便抚须一叹道:“当年正是老道家中此物让无功丢了官身,这使得老道多年以来一直难以挂怀啊。” 王绩抱紧没了封口的酒坛,义正辞严地说道:“官,可以不做,但你曾孙家的酒,却是不能不喝!” 王远知一听这话,先是一愣,随后哈哈大笑,道:“无功真乃妙人也!” 两人一来二去,聊得火热,李播李淳风父子听得一头雾水,王绩和王远知便一起向他们解释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王绩十一岁那年游历隋都,在隋朝权臣杨素府上作,因博闻强记,对答如流,又现场操琴,技惊四座,被杨素及诸多贵臣名士称为“神仙童子”,当时王远知也在场,他发现王绩年纪不过总角之龄,却已极为好酒,便有感而发,当着众公卿的面,悠悠念出了陶潜的名句:“天命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时隔多年之后,王绩在扬州**县担任县丞,而王远知也正好居住在扬州。期间王远知的曾孙娶妻,身为扬州地方官员的王绩也被邀请而来。因女方是会稽人,便按照地方习俗,在婚筵上拿出陪嫁的女酒来款待宾。在王远知的陪伴下,王绩当堂痛饮,就觉美味无穷,此后四处寻求此酒来喝,以致于耽误公事遭到弹劾,不得不解官还乡。王远知虽然早已断定王绩将会因酒耽搁仕途前程,但后来了解到此事原委竟然跟自家有关,便打算将来对王绩做出一定的补偿,而所谓补偿之物便是这六坛女酒。 了解到事情的始末缘由,李播默然不语,李淳风却意味深长地抚掌笑道:“这真是因祸得福啊!殊不知王君如此丢官,不正是逃过了一劫么?” 第三十四章 日出西方 不可思议 王绩点了点头,心有余悸地感叹道:“正是如此!我若在**再待些时日,便会死无葬身之地啊!” 当年天下开始大乱,就在王绩刚刚返回家乡的时候,杜伏威与辅公祏在江南起事,屯兵于**,时任**县令假意投降,却暗中向江都提供军情,杜伏威发现此事之后,先将计就计,在芦苇荡全歼校尉宋颢所部人马,然后回军**,以惩治贪官污吏为由,将所有投降的隋朝官吏屠戮一空,可以说王绩完全是玄而又玄地躲过了一次大劫。 众人唏嘘一番之后,李播转移话题,问道:“不知真人与我相约,又是所谓何事?” 王远知微笑道:“吾观令贤郎不过弱冠之年,却已经精通天文、历算、阴阳、老庄之学,正如‘鬼谷子门下出高徒’,因此老道便想来与百谷结识一番。” 王远知此番受终南山“宗圣观”监院岐平定相邀论道,甫一到长安,便被秦王李世民宴请入府,席间李世民向王远知介绍了在秦王府担任记室参军的李淳风,双方一番交流,王远知对李淳风的才学颇为欣赏,在得知李淳风所学多来自其父李播之后,便生起了与李播平辈论交之心,是以才有此一聚。 李播矜持的一笑,谦虚道:“真人过誉了,我怎能与鬼谷子相提并论,说起来,真人才是当今道学泰斗,天下第一啊!” 王远知轻摇了一下麈尾,说道:“诶,百谷可别把歧平定法师给忘了,那才是本朝大兴吾教的第一人。正因如此,老道才会应下他的邀请,以这耄耋之年老迈之躯不远千里,也要前来与之相见啊。” 李播听了这话,微微一叹,说道:“真人历经粱、陈、隋、唐四朝,每逢大变,皆有应验之举。我曾听闻真人早在岐法师说出‘天道将改’的预言之前,便已两次进谏前朝炀帝不宜远离京城,一次是炀帝亲征高句丽,一次是炀帝巡游江都,只可惜那炀帝皆不听从,不然这改朝换代之事也不会来得如此之快啊。” 王远知叹了口气,说道:“老道当初只是不想让天下生灵涂炭,尽上自己的一点责任,然而天定不可人为,皆徒然也。” 谈论之间,道童们已经温好了酒水,摆上了酒具,就见王绩一边主动提着酒壶给众人杯盏里倒酒,一边激动地说道:“为祝天下太平,吾教兴盛,当下共饮此酒,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自是齐声称好,相互对饮起来。 酒过数巡,话题已经不知不觉从天下大事,天文历算,转移到了阴阳学术,王绩原本只是一个劲儿喝酒,一听大家谈起了他稍微感兴趣的卜算之术,又瞧见身边之人皆是深谙此道的个中高手,便生起考较之心,插口说道:“我现在诗兴大发,各位可愿听否?” 这王绩虽嗜酒如命,但其诗歌才华却是极高,在华夏诗歌史上,王绩堪称五言律诗的奠基者,在开创唐诗上功劳极高,尤其是他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一改齐梁绮丽余习,追求朴素自然的风格,因此深受隋末唐初雅士和道家的喜爱。 众人一听他要作诗,自是纷纷点头,王绩却是飒然一笑,说道:“只不过我想让各位先来猜一下诗中内容,增添几分趣味。” 李淳风毕竟刚及弱冠,还残留着少年心性,一听这话不由兴致大起,爽声笑道:“莫用猜也能知道此诗与酒有关,王君快出题吧。” 王绩故作神秘地道:“猜出诗中的两个人名。” 王远知和李播相视一笑。 这两人哪还看不出这性情疏狂的王绩是有心想拿他们取乐,不过他们之间也相互存有探究对方才学本领的心思,便也表示没有异议。 道童们依据王绩的要求,从牛车里拿来了文房四宝,李淳风掏出随身携带的铜钱,置于席上演算;李播微闭双目,手中掐着指诀;王远知轻摇麈尾,视线一直放在王绩的身上,笑而不语。 良久,三人纷纷相互点头示意,同时下笔写出答案,交与王绩验对。 王绩接过三张纸片,只略扫一眼,便连连失声惊呼道:“答案都是一样!都是对的!三位算得可真准啊!简直神了!” 见到王绩失态的模样,众人皆大笑不已,王绩拿着纸片展示给众人一观,只见上面均写着两个名字:阮籍,陶潜。 王绩意犹未尽地问道:“三位都是如何知道我想要作出的诗句会引用此二人呢?” 李播轻描淡写地夺过王绩手中的纸片,揉成一团丢进了红泥小火炉,故作不耐烦地笑骂道:“无功莫要磨蹭,还不速速为吾等献出诗来!” 王绩闻言也不好意思拖延了,便举着酒盏,离席而起,一边品着酒味,一边踱着步子,悠然吟道: “阮籍醒时少,陶潜醉日多。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 “好!真乃好诗!”李播和李淳风父子齐齐抚掌叫好。 “百年何足度,乘兴且长歌。”王远知曼声低诵着诗句的后半段,忽地喟然一叹,缓声赞道:“此诗意境浑厚悠远,让老夫深为感动,无功真率疏放,旷怀高致,颇有魏晋高风,不愧为当世大才也。” 王绩对于老道士这样的夸赞,自然是感到极为受用,正想要谦逊地回敬一番,却是忽然一呆,随即抬手指着草亭外面的山道,仿佛看到了一件稀奇的事情,满脸兴奋地唤道:“百谷兄快看,你的师侄儿回来了!而且身边还跟着一位女子!” 顺着王绩所指方向,李播等人纷纷望去,就远远见到一个头戴竹笠、手持古剑、扛着行囊、异常高壮的道士与一个头戴莲花巾、手执拂尘、身背竹箧、纤秀窈窕的女道士有说有笑地并肩而行,看上去两人关系似乎还相当不错。 李播讶然失声道:“这怎么可能!居然有女人敢跟他走在一起,简直是日出西方,不可思议。” 王远知点了点头,缓缓说道:“百谷,你这师侄儿确实是个异人,不过老道观他身边那个女子,却是更加古怪!” 第三十五章 南阴北阳 火死水旺 李淳风看得眼都不眨,低声嘟囔道:“岂止是古怪啊,奇也,怪也……”说着,他的手已经不自觉地掐算起来。 王绩本来因为刚才自己出题没让三人分出高低而心心念念,此刻见到李淳风手上这番动作,登时灵机一动,故作无知,趁热打铁道:“百谷兄,待得二人走近了,可否为你那师侄儿身边的女子算上一卦?离得这么远,我实在看不出此女究竟奇怪在何处呀。” 李播其实早就好奇得心神难定,闻言却故作矜持地应声道:“好吧,算一算也无妨。” 得逞之后,王绩强忍着笑意,又悄然凑到茅山老道王远知身边,喷着酒气耳语道:“此女难得一见,真人要不要也来为她算一下?” 王远知无可奈何地白了王绩一眼,旋即便开始全神贯注地打量那女子,手中麈尾已然停止了摇晃,显然也是颇感兴趣。 按照道家学说的观点,世上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任何微小的细节皆会在冥冥之中影响人的命运。 世界虽然很大,但对每个人来说却也很小,小到只限于自己看得见的范围。 由于距离还比较远,三位卜算高手暂时无法看清女子的相貌,但三人显然都已达到了“看万事皆有相”的高深境界,不约而同地对那女子进行“观形”,并进行相应的卜算。 过了一会儿,三位卜算高手皆是一脸凝重,相互之间不分彼此地用眼神交流一番,便听李淳风率先开口讲道:“此女之威仪,如黄猛出山,百兽自惊,如鹰腾空,狐兔自战,其身躯虽然纤细,却难掩不怒而威之势。淳风刚才算出,她是自南向北,再自北向东行来,南主火,北主水,南阴北阳,火死水旺,可见此女刚渡过了一次死劫,乃置死地而后生者,东主木,而时下乃辰月,这意味着她的运道将会在近日发生大变。” 李播接口道:“岂止是自身运道大变,此女步伐沉稳,动止有规有矩,身如万斛之舟行于浪中摇而不动,重规矩者,必重信义,重信义,则聚人心,其亲近之人的运道都会受其影响啊。” 王远知缓声补充道:“此女动止不只是规矩谨慎,更是在抑制其自身的肃杀之气,显然还是个做事当机立断,杀伐果决之人,而且她身负重物,背形挺直,说明她秉性坚刚,宁折不弯;与人交谈,常面向对方,说明她善于洞察人心,且极有主见。” 王绩摇了摇头,玩味地笑道:“听各位这么一说,此女如此厉害,看来钟馗那小子不是遇到艳福喽。” “那是当然。”王远知眯着眼睛,目光放在了高大魁梧的道士身上,摇着麈尾,肯定地道:“百谷这位叫作‘终葵’的师侄,其身形动止,煞气天成,不看面相便也知其毫无姻缘与子嗣命相,更何况他身边那位女子,连寻常富贵之人都不敢妄想。不过话说回来,这‘终葵’也确实算得一位千年难遇的异相之人。” 王绩惊讶道:“千年难遇?没想到钟馗竟也是如此了得啊。” 李播淡淡地道:“若非如此,吾师兄岂会收钟馗为徒。昔年师兄为他看相,说他如果不在年满二十四岁之前脱离俗世,一年内就会自克而亡,若是从道,便会有大造化。” 王绩听到这话,正摸着颔下短髯,准备发表一句感叹,却不料沉寂了半晌的李淳风突然发出了“啊”的一声,众人闻声一看,就见李淳风脸色惨白如纸,抬手指向那走得越来越近,相貌变得越来越清晰的女子,颤抖着声音,叫出了一个字:“鬼!” …… …… “什么鬼?鬼在哪里?” 听到前方传来了一个男子惊恐的叫“鬼”声,钟馗忙不迭地循声而望。 “应该无事。”李曜用拂尘指向山道边的一座草亭,淡笑道:“那里好像有几个人正在看着我们,而那个声音似乎是冲着我们喊的。” 钟馗自觉地认为,那“鬼”指的就是他了,便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我早已习惯了,走吧。” 话音刚落,从草亭里走出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道士,高声喊道:“正南,快进来歇息,你的李师叔想要见你。” 钟馗自然认得那人,便应了一声,低头对李曜轻声道:“李道友与我一起过去吧。” 李曜只得点头,跟在了钟馗的身后。 李曜和钟馗一进草亭,就见亭中地席上坐着六个人,席间摆放着棋盘,酒具,以及几个酒坛,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酒香,似乎正在进行一场小型聚会。 钟馗随手放下包裹,向一名相貌清癯,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道士,躬身一礼,道:“正南见过李师叔。” 那李师叔微微一点头,便开始向钟馗和李曜介绍在座的人。 随着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在耳边响起,李曜心中登时翻起一片惊涛骇浪。 这所谓的李师叔,就是《天文大象赋》的作者,以秩卑不得志,弃官而为道士的“黄冠子”李播。 伴坐在李播身边的年轻人,即是李播之子,《麟德历》的编撰者,浑天黄道仪的设计者,预言奇书《推背图》的作者之一,以及世界历史上第一个给风力定级的“大唐第一太史令”李淳风。 而此前招呼钟馗和李曜过来的中年人,便是年少成名,诗歌作品对后来的初唐四杰影响巨大,虽不爱做官,却愿为喝到美酒而复入仕,饮酒五斗不醉的“斗酒学士”王绩。 至于身后坐着两个道童的白发白须老者,则是源出名门琅琊王氏,梁朝征北将军王景贤之孙,陈朝扬州刺史王昙选之子,师从上清派“山中宰相”陶弘景与楼观道“宗道先生”臧矜学,茅山上清派第十代宗师,史称学究天人的“升玄先生”王远知。 面对这几个非常著名的非常人物,李曜感到颇为心虚,只觉得自己有一种偷东西偷到了警察局,然后惨遭警察叔叔们用充满正义的眼神强烈围观的既视感。 而且,李曜还感觉到其中有三道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实在是太不正常了。 既不像在欣赏绝色美女,也不像在看珍禽异兽,倒像是打算将她全身解剖开来似的。 饶是如此,李曜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一拜见,只不过她的脑袋都低得快要挨到胸脯上了。 第三十六章 日月同光 玄天定鼎 钟馗似乎非常仰慕王真人,显得异常激动,浑然不觉现场气氛有何不对劲,一见李曜深深低着头,便想当然地认为李曜毕竟只是一个年轻女子,突然见到这样的大人物,难免会感到害羞,于是他便主动为李曜代劳,将李曜编造的来历讲述给在座的众人听。 就在钟馗用洪亮的声音抑扬顿挫地开讲之后,李曜深藏的嘴角便不断地抽搐着。 钟馗虽很少与人交流,口才却是不差,而且还很会注意语调和用词,同样的内容,经他那张大嘴一过,李曜就好像真的成了一个患有失魂症,孤苦伶仃,不谙世事,清纯如白莲的女道士。 当然了,钟馗还是没有忘记说出李曜那位并不存在的师尊所谓“服用五石散”的癖好。 于是乎,听完钟馗的讲述,王远知便开口对李曜说道:“如此说来,令师尊跟老道可能还是一脉相承,可惜要想知道令师尊的名号,就只有等到你恢复记忆才行了。”说着,忽然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老道若能有机会见到你那位好师尊,一定会跟他论一次道,顺便教他莫要再收女弟子和吃那五石散,这样对身体可不太好啊。” 一听这话,原本还在想尽办法调整视线角度观察李曜的李播和王绩二人登时放声大笑,就连见到李曜之后就一直莫名忐忑不安的李淳风也有些忍俊不禁,看上去三人都对王远知的话表示极为赞同。 而钟馗这时才注意到李曜极不自在的模样,便以自己刚完成师尊交予的重要任务,需要尽快上山复命为由,领着如蒙大赦的李曜急匆匆地走了。 待得钟馗和李曜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远方,方才亭中貌似欢乐的气氛也随之烟消云散。 李淳风如中了魔怔般地喋喋不休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像她,太像她了!为何会这样?最好不是她,该不会……该不会是……” “慢着!” 王远知急忙出言制止,沉声说道:“此事涉及机密,莫要泄露,否则殃及自身不说,还会造成更加难以预料之事!” 李淳风醒过神来,有些不赞同道:“为何不可以说?那平定法师预知李唐代隋之事,而今一切不也是好好的吗?” “淳风,休得胡言。” 李播拍了拍儿子的肩头,面沉似水地说道:“其实吾等心知肚明,那些年预知‘天道将改’之人不知凡几,平定法师不过是为兴吾教而见机行事,而这才是真正的天机!一旦泄露,便有可能让天下大治化为泡影,而大唐也将会重走前朝旧路!” 李淳风虽然不认为自己的想法会有那么危险,但听了父亲的训诫,还是急忙向王远知深深一揖,道:“淳风无意冒犯,还望真人恕罪。” “无事。”王远知用麈尾轻轻点了一下李淳风的额头,呵呵一笑,道:“年轻人难免有冲动之时,更何况老道已看出来了,淳风似乎认得那个女子,甚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对否?” 尽管钟馗讲得声情并茂,但王远知等人却早就听出了漏洞,李曜编制的假故事在他们面前没有任何说服力,他们根本就不相信这般女子可以在山洞里闭关修炼就能培养得出来,反倒把李曜近距离好好地观察了一番,而且结果显然超乎了他们的想象。 李淳风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苦笑着道:“淳风认为自己认得此女,却又觉得她不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女人。” 李淳风现在心情异常复杂。他卜算出来的结果,完全能够用来证明他的判断,却也颠覆了他过去的认知和观念,这种事情说成惊天动地也实不为过。 而他是发自内心地不希望此女是那个女人,毕竟那个女人与他的主公有着莫大的关系,他非常担心那个女人会改变大唐原本既定的未来。 王远知似乎洞悉出了李淳风的心思,语重心长地道:“淳风,一切皆有定数,勿要妄加干涉,别忘了老道在秦王府说过的话。” “方作太平圣人,愿自惜也……”李淳风闻言,心头念起王远知对秦王所说的劝诫之语,犹如醍醐灌顶,顿时明了王远知话中的弦外之音,再次深深一揖,心悦诚服地拜道:“淳风万分感谢真人教诲。” 见此情形,王绩扼腕叹息道:“今日各位辛苦占算一番,若是这世间难遇的一卦不讲出来,也未免太遗憾了呀。” 听到这话,众人皆陷入了沉思。 王远知沉吟半晌,忽然郑重地道:“既然不能细说,吾等就各自写出谶言,能否被人看懂,但凭天定,如何?” 看到李播和李淳风父子都点了头,王远知便唤道:“玄清,玄静,准备笔墨纸砚。” 王远知、李播、李淳风三人运笔如飞,未及片刻,各自的谶言就书写完毕。 王绩好奇难耐,忙不迭地全部取来一观,只略扫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满脸都是震惊与难以置信。 因为,三人的谶言居然全部一样,赫然都是八个字——日月同光,玄天定鼎! …… …… 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道路崎岖绵长,钟馗和李曜啃着干粮,边走边吃,一路急赶,但二人抵达“宗圣观”的时候,却已然是傍晚时分了。 此时的楼观,显然还未达到鼎盛时期的规模,里面大半都是尚未完工的建筑,而一些民夫和工匠打扮的人在山门外结庐而居,炊烟袅袅,孩童奔走,鸡鸣犬吠,让人仿佛置身于嘈杂的村落,而不是来到了所谓的“天下道林张本之地”。 穿越一大片工地般的场景,钟馗将李曜带到了一个门口挂着“金丹阁”匾额的塔楼之下,开口对李曜说道:“请李道友暂且在门外等候。” 见李曜点头,钟馗将行囊置于塔楼门口里侧,然后取下竹笠,随便打理了一下脏污不堪的衣袍,立在门外躬身一礼,语气恭敬地道:“弟子正南拜见师父。” 过了半晌,毫无动静。 钟馗深深地抽吸了一口气,声如洪钟般猛地高喝一声:“师父!弟子正南回来啦——!” 第三十七章 小试身手拜师门 钟馗的声音震得李曜赶紧捂住了双耳,可回应他的却只是“嘭”的一声闷响。 李曜登时一怔,只觉得这种声音好生熟悉,仿佛在后世经常听到似的。 正当钟馗大叫不好,准备冲进去的时候,就听得里面有个人一边咳嗽,一边说道:“正南,怎么走了这么久才回来,快快进来吧。” 钟馗闻言,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随后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迈着规规矩矩的步伐走进了“金丹阁”。 待得一时半刻,李曜便听到钟馗在里面扬声唤道:“李道友,吾师尊有请入内。” 李曜闻言,面上努力保持平静,心里却有点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甫一走进塔楼大厅,就见到厅内有一个半人多高的炼丹炉正哧哧地冒着青烟,钟馗则坐在炼丹炉旁边整理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而坐在他身边的,是一个身材非常瘦削的道士,年约四十多岁,白白的牙齿,黑乎乎的脸,一手捋着卷直不一、长长短短的几绺胡须,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狼狈和滑稽。 李曜正欲躬身一礼,不料那瘦道士摆了摆手,微微一笑,道:“你的出身来历,正南都已经告诉我了,在这里面不用讲那些虚礼,你远道而来,已是足够辛苦,就随便坐吧。” 李曜一听这说话的语气,就觉得瘦道士应该不认识平阳公主,不由暗暗舒了口气,当场把原来准备好的应对说辞全都一股脑的吞回了肚子里,忙笑着应声道:“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李曜刚刚就席坐下,便听瘦道士自我介绍道:“我姓巨,名国珍,在这个偌大的道观里,不干别的事情,就喜欢整日围着这炼丹炉打转,我听正南说你长期跟随一位隐士修道,不知你是否懂得炼丹之术?” 李曜脑筋一转,登时有了应对之说,便答道:“略懂一些。” 巨国珍点了点头,缓声道:“听说你想要拜我为师,只不过这个地方毕竟是‘宗圣观’,规矩大得很,我也不敢平白无故收徒,你要知道这里不是一心向道就能随便入得来的,所以你还得展示一下学识本领才行,只要我认可了你,至于你没有度牒这种事情,根本就不是甚么问题。” 李曜心中一动,这不就是后世所说的面试吗?当即跃跃欲试地问道:“既然如此,我现在能否进行展示呢?” 巨国珍爽朗地哈哈一笑,说道:“李小道友倒是个急性人。”转头又对钟馗吩咐道:“正南带她上楼一趟,材料器具任取。” 李曜闻言,却摆手说道:“不用了,就地取材即可。” 巨国珍微笑着点点头,捋须道:“好啊,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李曜起身走到放在炼丹炉旁的几堆事物旁边,便开始挑挑拣拣起来。 其实,李曜刚才瞧见巨国珍和炼丹炉的模样,便知道刚才巨国珍在炼丹时发生了“炸鼎”的事故。 古代华夏的炼丹术主要采用火炼法,其中硝石、硫磺、草药是最常用到的材料,其中草药被烧得炭化后,便配成了最原始的黑火药,若是硝石的份量过大,并且在加热的情况下,炼制中的丹药就会发生剧烈燃烧,若是炼丹炉密封性够好,甚至会直接爆炸。 当然了,现在李曜可不是来展示如何配制黑火药,对这个时代追求长生不老的道士来说,火药不但毫无用处,而且还被他们深恶痛绝,所以她只是为了帮巨国珍找出炸鼎的原因所在,以便将来炼丹的过程中避免出现这样的危险事故。 李曜不得不感叹,这宗圣观不愧为受到皇家赞助的道观,炼丹用的材料品质都出奇的好,有着玻璃般光泽的灰色结晶硝石,淡黄色结晶状的硫磺,在古代不说罕见,至少也是相当难得,还有这加热用的燃料,俱都是上好的兽金炭和银屑炭,当真是不计成本。 所以说,这位巨道长能够肢体健全地活到现在,还真是够幸运的啊…… 李曜将硝石的份量减到了足够安全的范围,并加大了草药的份量,然后把配好的材料,按照制作中药的伏火法和后世做化学实验的方法,一一送入炼丹炉中开始进行炼制。 巨国珍见李曜没有进行任何处理便把硝石和硫磺一起送入炼丹炉,接着就点燃了火,不由眉头一皱,随手拿起一个装材料的簸箕挡在身前。 而钟馗见此状,屁股一抬,麻利地朝身后挪了好几尺,本想张嘴说什么,却又被巨国珍用眼神制止了。 然而,过了小半个时辰,直到李曜熄了炉火,却是什么事故都没有发生。 李曜用铁钳将滚烫的丹药取出,放入涂有蜜蜡的药模之中,用力一压,待其冷却,一颗颗圆圆滚滚,泛着金刚光泽,貌似吃死人不偿命的红褐色丹丸便大功告成了。 巨国珍一见到这些成品,就像打了鸡血一般,整个人“嗖”的一下窜了起来,抚掌大赞道:“好!太好了!李小道友真是好本事啊!” 李曜躬身一礼,谦逊地说道:“我对丹方其实并没有太多了解,不过是略懂炼制之道,方才见到法师炼丹炸鼎,便想解决这个问题。” 巨国珍不耻下问,向李曜求教道:“我见你没有使用任何‘伏阳法’和‘伏阴法’进行预先处理,只是改变了硝石和几味药材的份量,便直接炼出了上等品相的丹药,不知是何缘故?” 李曜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伏阳法”和“伏阴法”,但她还是猜出这些是改变硝石和硫磺化学性质的处理方法,略微一思索,便开始耐心解释起来:“‘伏阳法’和‘伏阴法’很难掌控,而去繁存简,控制材料的份量才是最有效的办法,譬如硝石份量若是占到六成之上,就会很容易炸鼎……” 钟馗瞧着相谈甚欢的师尊和李曜二人,脸上笑意不绝,他这一回不但完成了师尊交予的艰巨任务,还捡来了李曜这一块宝。 而他想让师尊答应的事情,他的理想,以及他所肩负的使命,便也增添了几分希望。 第三十八章 钟家有女倾城色 在绽放着“千山鸟飞尽,万迹人踪灭”般笑容的钟馗的全程注视之下,李曜无比庄重地跪在巨法师的身前,行完三拜大礼,便算是成为了楼观道巨国珍法师门下的嫡系弟子。 但李曜要想成为宗圣观的正式一员,还需要巨国珍法师将李曜的个人资料文牒上报给宗圣观的监院歧平定,然后由监院歧平定交由大唐礼部主管全国佛寺道观事务的下属机构“祠部”审核,待到“祠部”将“度牒”发放到李曜手里,最后在宗圣宫举行一个加入楼观道的仪式才算完,这一通流程搞下来,恐怕没个十天半月是不行的。 不过,李曜的资料文牒倒是简单得很,根本不用担心通不过“祠部”的审核。 因李曜患了“失魂症”,亲人什么的编都不用编,直接写上一个“无”字就行了,而年龄一栏,李曜顶着一张稚嫩的脸,想填大一点都没人信,只得捏着鼻子填了个“年十六”。 至于个人状况和出家理由,李曜仅写下十数字,就让巨法师以辞藻太过俗气为由,一把将纸给揉了,然后交由钟馗代笔,倒是帮她省事省心了。 关于师从关系方面,李曜根本不用担心节外生枝。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句话在后世的道家中指的是拜本师,即是只有一位老师才能被称为“师父”,而其他授业的老师只能称作“先生”。 然而在唐朝还没有这样的概念,正如“升玄先生”王知远虽然是茅山上清派宗师陶弘景的传人,但见到传授他楼观道学的“宗道先生”臧矜学也须得尊称一声“师父”,而“先生”作为一种“谥号”,反倒是不能随便称呼的。 此外,由于根本不存在李曜过去师从关系的任何证据,因此她以前有没有拜过什么人为师,无论是宗圣观,还是朝廷的祠部,都不会有人追究。 总而言之,李曜名正言顺的师父便只有“巨国珍法师”一人而已。 待得钟馗挥毫写完李曜的资料文牒,塔楼外面的天色都已完全黑了,巨法师这才发觉自己还没吃夜饭,便交待钟馗去解决李曜今晚的住宿问题,然后拿着李曜炼制出来的红色丹丸和李曜的个人资料文牒,趾高气昂地直奔监院歧平定的居所而去。 李曜现在还不是宗圣观的道士,也没有度牒,加上天色太晚,是以钟馗并没有去找观里的知来安排李曜的住宿,而是打算先让李曜暂时与人合居一宿,以待明日再作具体的安排。 虽然入道不分男女,但男女道士的日常修道场所和居所却有着严格的划分界限。男道士的居所叫做“乾院”,女道士的居所则叫做“坤院”,于是钟馗带着李曜走到坤院的门口,就不得不停下脚步,然后扯开打雷般的大嗓门,放声一吼:“静云,阿兄在此,速速出来一见。” 阿兄?李曜微微一怔,脑海里立即蹦出了一个名为“钟馗嫁妹”的典故。 原来这些传说还真不是全都无凭无据啊!只不过以钟馗这副身板样貌为参考,想来那钟家妹子应该是个粗壮强健的女汉子吧。 随着一阵轻而急促的脚步声,一位手提灯盏,身段儿修长,容貌倾城,腰如约束,清丽脱俗的女道士翩然而至,当真是道不尽的旖旎,让李曜的眸光顿时为之一亮。 乖乖,好一个高挑的大美人…… 可这两兄妹的样貌差异也忒大了吧! 若是同父同母生的,只能说他们其中的一个,定然是基因突变! 钟馗妹妹一上来就用软软糯糯的声音对钟馗娇嗔道:“阿兄,这次为何走了这么久才回来,让妹妹好生担心啊,咦……”说着,突然将手中灯盏往前一照,发现自家一向让人避之不及的兄长身后竟然还站着一个少女,不由微微一怔,惊奇道:“不知这位小娘子是……” 钟馗瞧见妹妹大惊小怪的模样,生怕她误会了什么,一本正经地说道:“她是咱们师父新收的弟子,从今以后,你们就是同门了。” 李曜闻言,上前躬身一揖,不卑不亢地自我介绍道:“木子之李,‘日出有曜’之曜,李曜见过静云师姐。” 静云伸出纤纤玉手扶起李曜,嫣然一笑,道:“李师妹真是多礼了,怎地这般男儿姿态,跟师姐需得随意一些才是。”说着还暗暗朝钟馗递了一个“你快来讲讲事情原委”之意的眼神。 兄妹心桥相通,钟馗自然心领神会,便适时地插入话题,把两人从相遇到相识,再到李曜如何拜师之事,全都简明略要地叙述了一遍。 钟家妹妹听完了,便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已经搞清楚李曜和那天谷洞的隐士之间有过怎样一些事了,不由心中一软,当即款款上前,轻舒玉臂,就将故作懵懂无知的李曜紧紧地揽入怀中,眸中泛着泪花儿,柔声说道:“师妹真是个苦命的,但往事已矣,且放心吧!有我和阿兄在这宗圣观里一天,便无人敢欺负于你。” 钟家哥哥生得异常高大,钟家妹妹的身高当然也是出类拔萃,比李曜整整高出了一个头,因此一对鼓腾腾、软绵绵、热乎乎的大胸脯儿正好压在了李曜滑嫩嫩、娇滴滴、俏兮兮的小脸蛋儿上,一时间把她的眼口鼻俱都贴了个严严实实。 李曜呼吸不畅,憋得满面通红,好似一朵娇弱的花蕾,当场就被人挤压出了几滴痛并快乐着的眼泪珠子,而她的心头却在不由自主地默算着“洗面奶”的罩杯:“这就算没有g,最少也有f了吧!哎哟,真的好凶……我就要不行了啊……” 就在李曜快要以为自己很可能会因遭受奇尺香脯的猛烈进攻而穿越回后世的时候,静云方才放过了她。钟馗见二女非常合得来,似乎已无他什么事,便告辞而去了。 虽然夜幕已经降临,却因钟馗此前的一声惊雷之吼,使得原本安静的坤院很快就变得热闹起来。 戌时若是在后世,正是家庭主妇观看黄金档的电视剧、中小学生拼命赶作业复习功课、宅男宅女在网络游戏中激战正酣的时刻,然而对于这里的女道士们来说,却是每天最百无聊赖却又难以入眠的一个时辰,所以她们一听到这偌大的动静,就纷纷走出自己的居室,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开始好奇地打量李曜这个新来的住了。 第三十九章 天道轮回不饶人 宗圣观很大,道士的数量却只有百来个人,女道士就更少了,把新来的李曜也算上,仍然比那“金陵十二衩”还少两个人。 所以,这里显得很空寂,再加上李曜的听力也是异常发达,虫鸣蛙叫的声音在她耳里都被放大了许多倍,更不用说这些女冠们的窃窃私语了。 “快来看啦,有新人来了。” “啧啧,长得真俊俏,这腰肢儿简直不堪一握,真不知如何长成这般纤细?” “福生无量天尊,她应该是一个出身苦命家的孩儿吧。” “哈哈哈!妙真师叔莫要总是这般一本正经说笑话,会把定玉会笑出病来的。” “她穿的道袍很好看,披戴的发巾也不错。” “不晓得是哪位法师新收的弟子,亦不知她会做些甚么。” “我们此前都听到了钟正南的声音,该不会是金丹阁吧。” “对哟,瞧那走在新人前面的,不就是那钟正南的妹妹静云吗?” “走走走,过去打听一下……” 待得李曜跟着静云刚走到居室门口,坤院之内所有的女冠都提着灯盏围了上来,为首一个面色和蔼的中年女冠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微笑着问道:“吾乃巡照妙真,不知这位小道友该如何称呼?” 将女冠们的悄悄话全都听了个清楚的李曜心里翻着白眼,口中却是礼貌地回道:“回禀师叔,弟子姓李,名曜……” 李曜正说着,就发觉有人在摸自己,扭头一瞧,就见一个约莫十三四岁,身材娇小,脸蛋圆圆的小女冠正踮着脚,亢奋地用白嫩嫩的小手拨弄她头上的莲花巾和玉簪。 若是只有这一位动手动脚,李曜倒不会太介意,问题是背后还有两只咸猪手在抚摸着她的腰杆儿…… 李曜正要躲开,却见身旁的静云摆出了一张明显黑化的笑颜,就像老母鸡护小鸡崽似的,急忙拉住李曜的胳膊,用力一带,就将李曜护到自己高挑的身体之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房门,最后领着李曜往门缝里一钻,只听“嘭”的一声,便将其他所有人都关在了房门之外。 进屋后,李曜便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味道,扫视了一眼四周,发现这里的居室条件相当不赖,精致的香炉灯烛,典雅的木制家具,平整的蔺草地席,轻柔的细纱帷幔,裱挂在墙上的字画,放置在床上的绵枕和丝衾,令她仿佛置身于后世古装剧中所谓名门贵女的闺房。 听见门外的讨论声再度响起,李曜收回好奇的视线,有些担忧地向静云悄声问道:“师姐,你这样做,她们会不会生气?” 未等静云开口,就听得门外妙真不紧不慢地说道:“李师侄远道而来,怕是累着了,明日各位想怎样叨扰她都行,现在都回去歇息吧!” 怎样……都行? 李曜简直无力吐槽,扭头一看,便见静云也是一副哭笑不得的神色。 待得屋外没了动静,静云向李曜问道:“师妹觉得我们这里的女道怎么样?” 李曜略一思索,诚恳地道:“她们有点古怪。” 静云叹了口气,说道:“你若是知晓了她们每个人的来历,并在这里生活一些时日,或许就能理解她们为何会变成这般样儿。” 静云说着,忽地低下头,在李曜头发上嗅了嗅,登时闻到了一股绝对不能称之为香汗的味道,不由柳眉一蹙,便把李曜领到里屋去洗漱了。 这里屋有些像后世的家用卫生间,在静云的指示之下,李曜自行脱光衣物,坐进了一个几乎可以同时容下两人的木制浴斛里,由于这浴斛与后世的浴缸有些相似,李曜便下意识地用手摸索浴斛边缘,却忽然想起这个时代哪有什么热水龙头,不禁觉得自己很搞笑。 当李曜正在猜想自己会以何种方式洗澡时,一旁的静云揭开了室内一个大藤篮的盖子,就见里面有一个四四方方造型的锡壶,其四周垫着厚厚的羽毛和蒲草,显然是一套用作保温储藏的“冬蓝”,李曜心里有些纳罕:就这么点水,能够洗一次澡吗? 静云见李曜露出失望的神色,便解释道:“这热水本来是我明早洗漱用的,只够擦一擦身子,改日带你去泡温泉好好洗一洗。” 听到“泡温泉”三个字,李曜心里不禁有些期待,连忙应声点头。 静云褪去外袍,撸起小衣袖子,从篮子里提出笨重的锡壶,往一个铜盆里倒出热水,刚刚浸透绵帕,就朝李曜背上擦去,李曜发觉水温不是很烫,反倒是静云的力气有些大,擦得她背上有些生疼,便开口说道:“静云师姐,还是我自己来吧。” 静云语气热情地说道:“你一个人怎么洗得干净呀!我再温柔一些好了。” 静云说罢,动作确实轻柔了下来。 饶是如此,李曜心里依旧有些纠结。 如果她还是一个男人,被一个大美女擦洗身子,自然是一种不错的享受,可她被静云碰触到身体的某些敏感地带,心里就觉得很不自在。 难道说……自己让男人这般伺候才会感到舒服? 李曜只是这么一想,就连打了好几个冷战,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静云见状,噗嗤一声,失笑道:“水还这般热,师妹怎么就抖成这个样子,原来竟是个娇贵的人儿,谁叫你这么脏哩!再忍一忍吧,很快就会洗完的。” 正如静云所说,因为热水实在有限,所以李曜这个澡只洗了不到一刻的时间,不过这还不算完,接下来还有静云令她苦不堪言的刷牙教学。 李曜自从来到了这个时代,就跟着袁二一家学会了用泡软的柳枝刷牙,但直到这会儿才见识到了所谓的牙粉,想也不想就抓了一小把往嘴里塞去,却不料身旁的静云忽然“噗嗤”一笑,乐呵呵地说道:“真不知你这‘齿如瓠犀’是如何做到的,竟然连牙粉都不会用,还是让师姐我来教教你吧。” 看着步步紧逼而来的静云,李曜哭笑不得,想起自己以前强迫袁大娘爬进水缸里泡澡除虱的情形,心里顿时冒出了一句令她不得不服气的话:“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第四十章 玉容寂寞泪阑干 本来李曜今晚还想以聊天为由,从静云口中套出一些有用的情报,但经过静云的一番折腾,李曜身上被搓得红彤彤的,嘴里被刷得麻酥酥的,加之连日来都在徒步跋山涉水,感觉自己整个人仿佛伤了元气一般,疲乏得实在撑不住了。于是她自觉地爬到床榻里侧,然后往被衾里一钻,便倒头躺下了。 李曜阖上双眼,不消片刻就沉沉睡去。只是不知何时,她忽然感觉双肩凉飕飕的,肚子上却有热乎乎的重物压着,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李曜迷迷糊糊地将重物推开,然后拉上被衾盖好双肩,然而只过了一小会儿,她又感觉身上一沉,这次可真的不得了,重物竟然同时压在了她的胸口和小腹上,而且还感觉额头上好像有只小兽正在舔来舔去。 李曜本来睡得好好的,突然受到这般打搅,心头登时有些恼火,不料她刚想抬手去拍打做坏事的小兽,却发觉那只小兽似乎离开了她的额头,随后便有一股带着清香湿润的热气喷在了她的脸颊上。 李曜一个激灵,睁开双眸,就依稀瞧见静云正闭着眼睛,一脸迷醉地嘟起粉嫩的小嘴朝她的檀口袭来。 李曜条件反射般地侧头避让,桃花瓣儿般丰润柔软的双唇便险险地擦过了李曜的耳朵,李曜赶紧抬手推开静云的头,却又被静云顺势捉住手,在她的手背上吧唧吧唧地吸吮着。 李曜刚想抽回手,就突然发觉压在身上的东西企图挤进她的两腿之间,心中不由大骇,急忙用另一只手去阻止,这一下才意识到,原来压在身上的东西正是静云的一条大长腿,而往她腿间挤过去的,竟是静云不守安分的脚趾头! 惊心动魄之余,李曜感到既好气又好笑:“这妮子一定是在做什么少儿不宜的梦,把她当成梦中情人的替代品了!” 可随后静云的眼角漾起泪花儿,竟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李曜见此情形,心头登时一软,思忖道:“静云似乎很不开心啊!看她这么难过,自己就勉为其难地吃点亏好了。” 于是,李曜稍稍调整了一下睡姿,变被动为主动,一手揽住静云的胳膊,将静云的一颗漂亮的螓首搁在她虽不宽阔却也结实的肩膀上,一手遮护住自己腿间的关键地带,任由静云把一条长腿搭在她的腰间,便安然地睡了过去。 翌日,李曜睡到日上三竿才醒过来,起身下了床榻,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只觉自己当真是睡得舒坦,随后眸光一扫,便看到床榻前的案几上摆放着一把房门钥匙和一个木制食盒。 显而易见,装在这食盒里的,便是静云为她准备的早餐了。 李曜看到吃的,腹中饥饿感顿时就袭来了,忙不迭地打开食盒,就见里面有一张面饼,一碗粟米粥,一碟腌菜,一枚白水煮鸡蛋,看起来非常清淡。 不过李曜也不在意,虽然她现在已是巨法师的弟子,但还没有成为宗圣观的正式编制人员,能有人为她这般细心安排吃食,已然是相当不错的待遇了。 晒着从窗户透进来的温暖阳光,听着啾啾唧唧的鸟鸣声,闻着新鲜清爽的空气,李曜感到食欲略有增强,这般清淡的食物竟也被她吃出了美妙的滋味来。 雷厉风行地消灭了早餐,李曜顿觉神清气爽,随即就发现自己那套沾满风尘的袍服和头巾都不见了踪影,似乎是被疑似有洁癖的静云拿去洗了,不过李曜很快就在梳妆台上又找到了一套崭新的月白色道袍,大小看起来很合身,明显是专门为她而准备的常服。 李曜穿戴完毕,在铜镜里看到自己的模样,便想起自己现在已经是巨国珍的弟子,这个时候理当该去“金丹阁”报个到了。 李曜锁好房门,却不料刚一转身,就见到一个手执拂尘的中年女冠朝自己徐徐走来,那慈眉善目的模样,显然就是那个巡照妙真。 巡照乃监察道观内外事务,并协理知、堂主司职的执事,其权职不低,李曜自然不敢怠慢,立刻趋步上前,礼貌地问了声好:“福生无量天尊,‘金丹阁’巨法师弟子李曜,见过妙真师叔。” “嗯,不错!是个有礼数的孩儿。”妙真赞了一句,嘴角含笑道:“你师父让我来安排你的住宿,既然你在这里,正好可以跟着我去看看你的房子,待得收拾妥当,若无甚大碍,今日你就须得搬过去了。” 李曜奇怪道:“弟子与静云住在一起,有何不妥吗?” “确实不妥。”妙真点了点头,字正腔圆地道:“依照楼观道门玉律,观中道众须一人住一房,不可与他人长期同住一室,所以昨夜让你们二人同宿只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 李曜听到这话,心头没来由地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可她转念一想,就觉得自己与静云住在一起,对她来到此地的目的确实是弊大于利,而让她单独住一间房,可以让她减少很多顾忌,这种安排说是“瞌睡来了送枕头”也不为过!于是收敛心神,向妙真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道:“既然如此,师叔尽管安排便是。” 妙真瞧见李曜脸上似有一丝转瞬即逝的失落之色,嘴角勾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弧度,放低声音问道:“你喜欢两个人住吗?” 李曜心头暗暗一惊:“难不成这位貌似和蔼可亲的大姐……其实是个女同?”口中却连忙应道:“不是,当然不是!弟子喜欢清静,觉得一人独居挺好!” “清静?”妙真露出怀疑的表情,语气古怪地说道:“若真是如此,你的心性倒也难得,跟我来吧。”说罢,手中拂尘一扬,转身而走。 李曜抹了把并不存在的冷汗,便自觉地跟在了妙真的身后。 看着身前这个疑似有特殊癖好的女人,李曜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静云泪水纵横的样儿,心中颇为忐忑。 她忽然想起史料记载的那些唐宋两朝公主和贵女们出家入道的事迹,确实有着许多不太好的评价。 而且,这个时代的道观应该远没有盛唐时代那么开放,女冠们接触到外界男子的机会肯定很少,兴许与皇宫里那些“宫花寂寞红”,不愿“一生遂向空房宿”的宫女们一样,或多或少都有着“境遇性”的百合倾向。 所以,古代许多高门大户严禁女冠和女尼进入自家女眷的闺房,想来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最关键的是,李曜怀揣着一颗直男儿的心,自然不会对男子产生半点“性”趣,但她昨晚的表现,却证明她对于女女之间的“磨镜”行为也存在着一定的抵触心理。 有鉴于此,李曜觉得这种地方,实在不适合自己,只要知晓了“天道玄机”,她就会在拿到度牒之后,想尽一切办法离开宗圣观,远离这个坤院。 第四十一章 躁怒大王且少安 妙真把李曜领到了坤院里位置最深、最偏僻的一个房间,一边用钥匙努力打开已然发绿的铜锁,一边喋喋不休地道:“你别看这个房间不起眼,住过这里的人,不是宫妃,就是公主……说起来,我瞧你这孩儿的模样,也挺像个公主呢!好了,快进去看看吧,咳咳咳……” 推开房门,便有一股房屋长年无人居住而生成的特有气息扑面而来,尤其是开门的那一下扬起的陈年老灰,呛得猝不及防的妙真和李曜齐齐咳嗽了好一阵子。 妙真迈入房间,打量了一眼四周,说道:“自本朝建立以来,还无人在此住过,不过看样子也算不得脏,只是灰尘和蛛网多了些罢了。” 不料妙真正说着,有数只老鼠如同相互比赛一般,从她的身前浩浩荡荡地奔跑而过,骇得她立刻惊声尖叫,一蹦三尺之高,直直地扑向了李曜的怀里,李曜下意识地将她接住,当场来了一个无比诡异的公主抱。 一个身形纤细,不过二八年纪模样的少女,怀中抱着一个体态丰腴,年龄似乎大得都可以当她娘的中年女子…… 这画面太囧了,简直让人无法直视。 “妙真师叔,可不可以下来了,弟子有些难受……” 李曜哭笑不得,她的脖子被妙真搂得死死的,想放都放不下来。 听到这话,妙真老脸一红,慌忙从李曜怀中跳下来,腰杆儿一挺,迅速恢复成平常道貌岸然的模样,说道:“呵呵,你的力气挺大的,不错不错,不过……”说着,又把李曜全身打量了两眼,微微一叹,道:“你这副养尊处优的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不会干活的人,我还是到外面叫个仆妇来帮你打扫吧,顺便让人给你弄只猫儿过来,如何?” 李曜见到这些跑得欢快的老鼠,内心其实毫无波动,她只需用金丹阁里的炼丹材料就可以配出很多种轻易杀死它们的鼠药,但妙真已经这般讲了,她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卖弄自己配置毒药的本事,要是传了出去,确实有点骇人听闻了。况且猫儿什么的,似乎也不会对她造成什么影响。 李曜只略一思索,便行礼道:“弟子有劳师叔费心了。” 参观完自己即将入住的居室,李曜打算前往金丹阁,便顺道与妙真一起朝坤道院门口走去,刚经过静云的房间,就被不知何时回来的静云给叫住了,李曜当即辞别妙真,上前一问才知,静云已经在此等了她好一阵子,说是监院歧平定突然带着贵造访金丹阁,并且点名要见李曜,是以师父巨国珍派静云专程来唤李曜过去。 对于此事,李曜并不感到意外。 该来的总会来。早来,晚来,其实都是一样。 反正无论遇到什么情况,她都绝对不能让歧平定认出来。 如果连宗圣观的观主都不会对她生出疑心,那么这里还会有谁能认得出,她就是那个原本已经“薨逝”的大唐平阳昭公主李兆月呢? …… …… 金丹阁内,有五人静静坐于席上。 其中一人正对门口而坐,此君年约二十出头,头戴缣巾,宽袍大袖,一副魏晋名士的复古打扮,却生得高鼻深目,眉毛粗黑,鬓发卷曲,五官分明犹如刀削斧凿,整个相貌完全不似中原之人,倒像是一个仰慕汉家文化的异域儿郎。 其他四人在他身前分坐为左右两列,左列近端坐着一个手执白尾拂尘的道士,看起来六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矍,眉细眼长,神色淡然。 而与之坐于同侧的,是一个身形瘦削,盘坐自然,且双眼半阖,似乎在神游天外的道士,正是李曜的师父巨国珍。 坐在右列首端的,则是受宗圣观监院歧平定邀请而来的茅山上清派宗师王远知,依旧是手执麈尾,头戴菱角巾,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 另有一位须发花白,头戴折上巾,身穿素色圆领袍的老者与王远知并肩而坐,长得慈眉善目,看起来非常平易近人。 原本众人皆是一言不发,但随着时间的渐渐推移,魏晋名士的角色扮演者的脸色变得愈发阴沉起来,就见他双眼直直地看着金丹阁的门外,忽然冷声问道:“巨法师,你认为寡人还需等待多久。” 巨国珍张开双眼,当即出定回神,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平心静气地说道:“大王莫急,贫道的新弟子马上就要到了。” “时间紧迫,寡人不得不急!” 大王显然想起了某些令他极不愉快的人和事,说得咬牙切齿,面色已由阴沉转为愠恨,藏于大袖中的双拳捏得咯嘣咯嘣作响,两颊卷曲的鬓发更是不停地抖动,似乎满腔的怒火正在噌噌地往他头顶直窜。 眼看大王就要“王炸”了,慈眉善目的老者赶紧出声宽慰道:“大王且少安,吴王受了老夫的针灸治疗,又服用了去毒的药物,至少已无性命之忧了。” 大王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暂时稳住心头躁怒的情绪,方才恨声说道:“吴王好端端地在寡人府上吃酒玩耍,却不料……寡人只不过是中途去更了一次衣,吴王就吃到了毒食!若不是甄翁住得离王府不远,及时前来施救,吴王就会殒命于寡人的王府,若不是寡人当机立断,及时封锁消息,江淮之地不出数日就会大乱,而寡人如何担得下如此严重的后果,又如何承受得住父亲的怒火!”说到这里,眼中突然溢出腾腾的杀气,猛地一捶地席,竟是砸出一个比拳头还大出两倍数的凹坑,看着无比吓人。 巨国珍身旁那个手持拂尘的道士见到大王这般怒气无处发泄的模样,不由得瞧了眼一直默不作声的上清老道王远知,随即唱了声“福生无量天尊”,悠悠地道:“只要吴王平安,此事就定会得到解决,而现在吾等唯一能做的,便是让吴王赶在明日朝参之前醒来……” 就在此时,大王突然全身紧绷,双眼大睁地看着一个距离金丹阁门口越来越近的纤细身影,目光中充满了无比震惊与不可思议的光芒,两片薄薄的嘴唇亦在颤巍巍地碰触着:“阿姐?我……这是白日见鬼了么……” 第四十二章 你,不是她!你,只是李曜! 在刚刚看到金丹阁门口的时候,李曜就感觉这里的气氛变得与昨日完全不同,因为她发现金丹阁的外围乃至阁楼的楼顶上,多了一些本不属于道观的人。 这些人全都生得魁梧高大,个个身穿劲装,手捉横刀,表情冷峻,眼睛如同鹰隼般不断扫视着四周,似乎不会放过附近的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见到此情此景,李曜心头就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强烈的危机感,原本脉动平缓的心脏,竟不由自主地跳得快了起来。 镇定!李曜,千万别紧张!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无论面对谁,你都要做到面不改色。 暂时忘记墓志铭上所说的一切吧! 你,不是平阳公主,不是李兆月,不是李天琚,不是明真! 你,不是她! 你,只是李曜! ……………… 李曜不紧不慢地跟在静云的身后,毫不犹豫地对自己施加了催眠术,通过不间断的心里暗示,以及逐渐加深催眠效果的诱导指令,待得走到金丹阁的门口时,她的精神意识已经彻底进入了一种稳定的假想状态。 “静云,李师妹,你们终于来了。” 一见二女到了,一直守在金丹阁门外的钟馗立即走上来,向李曜递了个鼓励的眼神,随后就听到巨国珍扬声道:“李曜进来吧!正南,静云,你二人留在外面,顺便把门关上。” “是,师父。” 身后的门关上了,一场未知的挑战开始了。 李曜一边走着,一边利用视线的余光,将席地而坐的五人俱都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遍。 由于李曜正处于深度的自我催眠状态,所以她看到了有着一面之缘且目光犀利的王远知,脸上并没有现出任何意外之色,反倒率先向他和师父巨国珍行了个毕恭毕敬的见面礼,而且见到一个手中拂尘掉落不自知的老道的惊愕模样,以及慈眉善目的老人张大嘴露出来的两排完好无缺的健康牙齿,心里都是直接选择了忽略,甚至清晰地听见面前一位长着白种人样貌的年轻男子口中吐出来的“阿姐”两字,她的神态亦是古井无波,当真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而这一切,都被李曜的师父巨国珍看在了眼里。 他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真是不得了,自己竟然收了这样一个超凡脱俗的女弟子,早知道该好好给她算上一卦了! 过了好半晌,当场大惊失色的人,见到李曜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纷纷回过神来,开始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向李曜,很快便在她的身上找到了某些不符合他们想象中人的特征,而其中最明显的差别,那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太年轻了。 神色恢复如常的年轻大王发现这个与他的阿姐长得极为神似的女子根本不认得自己,就立马摆出了上位者的姿态,明知故问地道:“你,就是昨日投入巨法师门下的女道么?” “正是弟子。”李曜一进来就发现在座诸人以这个年轻贵族为首,便知其地位定然极高,当即迈步上前朝他躬身一揖,恭谨地道:“吾名李曜。木子之李,‘日出有曜’的曜,初次见面,还不知郎君尊姓大名?” 大王见李曜谈吐不卑不亢,举止有度,觉得不能以寻常女子待之,遂大袖一展,指了指面前的一个蒲垫,说道:“女道先坐下吧。” 李曜应声坐下,便听那大王缓声说道:“寡人乃大唐齐王,只不过,女道勿需称呼寡人为大王,称寡人‘李公子’即可。” 齐王,自然就是那位自出生之日起就被生母窦氏“恶其貌”,平阳昭公主李兆月的亲弟弟,以及唐高祖李渊的第四嫡子,小字“三胡”的齐王李元吉。 如果李曜没有提前进行自我催眠的话,就算此前没有露出任何马脚,这时听到“齐王”两个字,恐怕也很难再做到面不改色了。 听到对方来头如此之大,李曜只得佯作不知对方话语中夹带的戏谑之意,老老实实地应道:“是,李公子。” 接下来,便是另外两位陌生人的自我介绍。 原来,重新拾起拂尘,生得眉细眼长的道长,正是原名“岐晖”,因“真君平定四方”而改名“平定”,并得唐皇李渊钦封紫金光禄大夫的宗圣观监院歧平定。 而那位慈眉善目的老者,则是当今太常丞甄立言的兄长,《明堂人形图》与《药性论》的作者,对“药王”孙思邈影响巨大的神医甄权。 亲王,神医,名道士,这样的人聚在一起,并点名要与李曜这个连度牒都还没拿到手里的准女道见面,绝不会是闲得发慌没事找事,叫她过来寻开心的。 况且,这个四处残留着烟火痕迹的“金丹阁”,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常的会之所,在这样一个炼制丹药的场所进行谈话,也未免有些古怪。 因此李曜不禁有些怀疑他们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让她来做,而且一定会与炼丹有关。 果不其然,正当李曜暗暗沉吟的时候,便听那齐王李元吉开口说道:“寡人听闻女道曾师从蜀中隐士,习得高明的炼丹之术,不知你是否也能炼制治病救人的方剂?” 李曜心里有些无语,这个齐王又来明知故问了。 严格来说,炼丹术中所谓的“丹”,依旧属于中医药学范围内的方剂。 东晋道士葛洪在《抱朴子金丹篇》中曾说,“凡草木烧之即烬,而丹砂炼之成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其去草木亦远矣,故能令人长生”。 这,其实是古代炼丹士对“丹砂”硫化汞的化学还原与氧化反应的一种错误认知。 他们非常荒谬地将丹砂当作了炼制长生不老药“九转金丹”的极品材料,并且凭主观臆断,把所有以丹砂为主的“丹药”与其他用来治病救人的中药方剂划清了品次界限。 只不过几乎所有的古代炼丹士,都会用到大量的草木虫兽等药材,可以说他们无一不是通晓中医药学之人。 反之亦然,古代的许多名医往往也是一名炼丹士,就连众所周知的“药王”孙思邈也不例外。 孙思邈虽说是唐代最著名的神医,却也极度崇尚炼丹之术。他通过总结前人所有的炼丹方剂和方法,创造出了著名的“伏火法”,甚至几经改善所谓的“黑火药”,并将其详细的配方写进了《丹经内伏硫磺法》一文之中。 所以说,对于一个能够炼出上品丹药的人,炼制医药方剂自然也不在话下,这不是明知故问又是什么? 只不过,李曜可不敢表现出任何引发齐王不快的神色,当即点下了头,恭谨而谦逊地回道:“回禀李公子,贫道略晓一二。” 第四十三章 江淮枭雄命多舛 李元吉当然看出这个长得像自家已故三姐的女道士是个谦逊的人,况且能被关中第一炼丹师巨国珍急着收入门下且见人就自卖自夸的女弟子,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只是兹事体大,他完全没有料到对方会是如此年轻的少女,心里觉得有些没底,是以才故意一问,以安己心。 既然她说略知一二,那当然就是精通了,李元吉沉吟片刻,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兀自点了点头,随即看向甄权,郑重地说道:“甄翁,现在可以将你写的药方转交给巨法师了。” 巨国珍从甄权手中接过一张纸条,展开一看,双眼顿时大睁,再抬起头看向李元吉时,已是一脸的凝重,众人便听他沉声问道:“大王,真的要贫道师徒炼制此药吗?” 听到巨国珍这么一问,好不容易才决定赌上一把的李元吉,这会儿又有些左右为难了,遂向身边左右之人忧心忡忡地说道:“岐法师,王真人,你们都是天下闻名的卜算高人,合该为寡人拿个主意才是。” 闻听此言,歧平定与王远知仅仅相互对视了一眼,便齐声说出了二人的共同意见:“事在人为。” 岐平定与王远知二人的心里也都是颇为无奈,本来他们一起观景论道,谁知正谈在兴头上,突然来了齐王这一班不速之,不但搞得整个宗圣观都如临大敌一般,还把他们间接地卷入了一场似乎非常了不得的事件中来。 在众人的默默注视下,李元吉低头沉思片刻,突然一捶掌心,抬起头看了李曜一眼,随即咬了咬牙,一脸决然地看向巨国珍,以无比强硬的语气说道:“巨法师,寡人的命运从现在开始,就全系在你们师徒身上了!炼药所需材料,寡人已经为你们准备妥当,若有不明之处,皆可咨问甄翁,反正不管发生何种情况,你们无论如何都必须赶在今日亥时之前成功炼出此药!” 李元吉说着长身而起,走到金丹阁的门口前,又忽然顿住脚步,补充道:“寡人若能安然度过此关,定会重赏你们师徒二人,千万不要让寡人失望!”说罢大袖一甩,便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 齐王前脚刚走,十数名齐王府卫士便鱼贯而入,各个都抱着一个小木箱,并一一摆放在了炼丹炉旁,然后他们就像退潮的海水一般,又迅速地离开了。 金丹阁内安静了半晌,歧平定率先出声,转向坐在身边的巨国珍语重心长地说道:“师弟只需专心于炼药即可,至于其他之事,皆有师兄来承着,请勿过于担忧。”说完站起身来,看了眼巨国珍拿在手中的纸条,却是欲言又止,什么也没有问,便与王远知双双告辞离去。 巨国珍扫视着地上的十几口小箱子,向甄权沉声问道:“甄翁,吴王究竟出了何事?” 甄权长长地叹了口气,便缓缓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这吴王乃是大名鼎鼎的杜伏威。 大业九年,时年仅十六岁的杜伏威与挚友辅公祏在章丘率众起事,通过吞并其他反隋义军,不断壮大自身实力,随后连克强敌,兵锋直指大隋江都。 但就在杜伏威称雄淮南的时候,杜伏威的头号死敌终于出现了,这个人就是后来自号吴国皇帝的李子通。 当初天下大乱,李子通乘机在东海起事,刚开始时依附于山东反王“博山公”左才相,因故意拉拢人心而遭到左才相的嫉恨,又见杜伏威势力更强,便率所部万余人马转投了淮南杜伏威,而以豪爽耿直著称的杜伏威哪里知道自己这是引狼入室,野心极大的李子通刚刚取得杜伏威和辅公祏的信任,就趁其不备,突然发动兵变,企图杀死杜伏威等人称霸江淮。 杜伏威虽然大难不死,却也是身负重伤,而且伤到了关键部位,永远失去了传宗接代的能力。 为了稳定军心,杜伏威顾不得重伤在身,当机立断,将曹州人王雄诞、济州人阚棱等三十余死忠收为养子。再后来杜伏威历经艰辛,好不容易恢复了一定的实力,却又在一场与隋军的激战中被人用暗箭射伤了腹部,并因耽搁了最佳的治疗时辰,患上了一种在后世都无法完全治愈的慢性肠炎。 身体是每个人最大的本钱。于是自那以后,年轻的枭雄杜伏威,便失去了争霸天下的本钱与野心。 但在唐皇李渊的眼中,志向不高却实力不俗的杜伏威马上就成了一个重要的拉拢对象。 武德三年,杜伏威在丹阳与死敌李子通进行决战,最终大获全胜,尽得江淮之地,李渊适时地徙封杜伏威为吴王,并赐姓李,加授上柱国,江淮以南安抚大使,东南道行台尚书令。 没过多久,李渊消灭了王世充与窦建德两大反王,便认为自己一统天下的大势已定,而身为江淮霸主的吴王李伏威,自然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于是李渊派秦王李世民陈兵于杜伏威境内炫耀武力,以致于双方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军事冲突,杜伏威也有自知之明,为了避免步上其他被唐军消灭的反王后尘,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主动上书李渊,请求入朝。 武德五年,李渊封羁縻于长安的吴王李伏威为太子太保,竟是位列齐王李元吉之上,秦王李世民之下,可谓恩宠有加。 然而,长期饱受病痛折磨和不能人道的双重折磨,又远离了刀光剑影,整日都闲极无聊的杜伏威渐渐迷上了金石丹药,以及所谓的“神仙术”,可他的身体状况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每况日下。李渊得知此事,不免担心杜伏威会出个什么意外,以致江淮群龙无首而发生大乱,便让齐王李元吉经常去陪他玩乐,顺便劝其多加爱惜身体,并暗中派人赶走了吴王府中的一干方士。 如往常一样,昨晚李元吉宴请杜伏威到齐王府饮酒作乐,考虑到杜伏威的身体状况,李元吉还特意让人在饮食上做了精心安排,生怕引起对方身体的不适,却不料李元吉只离开了一会儿的功夫,杜伏威就突然疼得捧腹大喊大叫,直至当场晕厥。李元吉见状赶紧控制住齐王府内所有的人,然后派心腹迅速请来了住在齐王府附近的神医甄权,经过甄权的仔细检查,结果发现有人居然悄悄在杜伏威所吃的菜肴里面添加了变质的羊油和羊血,而这些显然都是肠炎患者和常服丹药者最致命的大忌! 若非当时甄权及时施针,恐怕杜伏威还来不及服药,就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 第四十四章 情势逼人开猛药 杜伏威虽然救过来了,但对于齐王李元吉来说,情势依然异常严峻。 本来杜伏威在前些日子里吞服了许多来源不明的丹药,体内存积了大量余毒,而此次食物中毒,马上就变成了雪上加霜,所以他才会身体不堪重负,以致于当场晕厥,并且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任何醒转的迹象。 明日便是四月初一,正是唐朝规定的朔朝之日,除非天气无比恶劣,或者出现日食这样的天文异象,在京九品以上的文武官员都必须朝参,如果到时候身为名义上的大唐第四号人物的吴王没有出现在朝堂之上的话,李渊必然会问起缘由,毕竟纸是包不住火的,李元吉根本没有办法隐瞒下去。 所幸今天正好是旬休日,而不幸中的万幸,便是齐王李元吉昨晚宴请的吴王,若是没有这一天的缓冲时间,就算李元吉再有手段,也是无可奈何了。 可这一天的时间还是非常紧迫,根据甄权多年的行医经验和诊断结论,杜伏威至少会昏迷三日以上方能自行苏醒过来。 所以,齐王李元吉便要求甄权想个办法让杜伏威平安地提前醒来。 正如巨国珍和李曜的切身感受,齐王骄横跋扈,遇到此种火烧眉毛的事情,根本不容他人推脱,而甄权绞尽脑汁,也只想到了一个不是好办法的办法,那就是直接用药促醒。 药自然是烈性的猛药,而且这种促醒药剂也是极难炼制,不但失败几率非常高,炼制过程中的危险性也丝毫不亚于炼丹。 甄权虽然善于医术,精通草药学,更是历史上闻名的针灸大师,但毕竟术业有专攻,以他的炼药水平,却是很难在短短一天之内成功炼制出所需的药物。 而这也是齐王待得长安城门一开,便赶紧来到宗圣观“拜访”巨国珍的唯一原因。 听到这里,李曜不免有些好奇,到底谁是想害死吴王李伏威的幕后主使者?凶手是其他势力隐藏在齐王府的人吗?他为何要选择在齐王府中对吴王下手,又是如何能够在戒备森严的齐王府成功得手?那些被皇帝李渊派人赶出吴王府的方士都是从哪里来?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受人操纵和指使?吴王若死,谁获得的利益最多,又是谁受到的打击最大…… 然而,李曜现在根本没有时间和功夫去思考和分析脑海中的这一大堆疑问,因为巨国珍把纸条交到了她的手里:“你先看看吧。” 这是一张没有名字的药方,就见上面写着丹砂、硝石、硫磺、雄黄、牛黄、牛角粉、珍珠粉、麝香、黄连、黄芩、栀子、郁金、冰片、云母…… 云母!看到这两个字,李曜登时眼皮一跳,立刻想起了《新唐书》上关于杜伏威死亡的记载:饵云母被毒,暴卒! 但,杜伏威是明年二月才死的,应该与这次所炼之药无关吧…… 巨国珍见李曜在沉吟,不由皱起眉头,忙不迭地问道:“你对此药方有甚么不明之处么?” “没有。”李曜摇了摇头,表情严肃地回道:“弟子只是觉得此般虎狼之药实在过于猛烈,其毒性足以让婴孩立即一命呜呼,有些担心那吴王能否承受得住。” 一旁的甄权闻言,微微叹了口气,缓声说道:“齐王的脾性,你们都已见识了,可齐王的手段,你们都还没有领教过,老夫昨晚却是亲眼所见……现在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老夫行医数十载,一向慎而又慎,何时给人开过这种猛药,这……也是没有办法。” 巨国珍捋了捋胡须,语重心长地对李曜说道:“眼下我们只能考虑如何在规定的时限内炼出此药,好向齐王交差,其他之事就莫要多想了。” 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巨国珍便不再耽搁时间,把钟馗和静云两兄妹也唤了进来,五人一起整理齐王预先提供的材料。 经过一番点验和挑选,他们发现大多数材料都没有问题,却恰好是李曜最担心的云母不符合炼药的要求。 因为齐王的强硬态度和逼迫,甄权是以一种极度不平静的心情写出这个药方的,故而难免会有疏漏之处。 本来该用到的“云母”是“白云母”,却因甄权少写了一个“白”字,齐王及其手下便想当然地以为是炼丹药时更常用的“金云母”了。 不过对于炼丹士巨国珍来说,但凡是炼药材料的问题,就不是什么问题,只见他略微迟疑了一下,便对大弟子钟馗吩咐道:“正南,去二楼取半两白云母,只要你刚从金川州带回来的那种,并顺便取二两你从姚州带回来的三七,另作他用,千万别拿错了。” 钟馗应了一声,大步上了二楼,不一会儿就返了回来,巨国珍接过材料盒子的时候,李曜怀疑自己眼花了,因为她的师父手上动作淡然,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极其肉痛的神色,不过巨国珍还是把这盒中的云母倒了出来,仔细检查了一番,便叫静云拿去洗净处理了。 因为甄权认为这药不易炼制,就算由关中最好的炼丹师巨国珍来炼制,也很可能会经历多次失败才会成功。齐王李元吉一听这话,一大早便派人在长安西市一家药铺里搅得鸡飞狗跳,一口气搜刮到了足够炼制出数十份该药的材料,实际上炼药所需的每种材料不过数钱而已,所以全部材料都处理好了之后,他们还要进行称重分量配比等工作,如此这般又忙活了好一阵子。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巨国珍点燃了丹灶,然后主动让到了一边,李曜随即上前跪坐于炼丹炉正前,认真听了巨国珍一番指点,便仔细比对着药方,开始往炉中添加材料。 甄权见此情形,一张慈眉善目的脸立刻变了样,满脸都是惊虑之色。 难道不该是师父操持丹炉,徒弟捧药侍坐在旁吗?眼前这场面简直怪异极了! 他本来还想好好观摩一下关中著名炼丹士巨国珍的炼丹技法,却不曾想到居然是由这个女冠来炼制,虽然巨国珍称赞自己弟子的炼药技术如何了得,但再好也不可能比身为楼观道炼丹术第一人的师父亲自上阵更强啊! 于是,甄权略一沉吟,便坐到巨国珍身边,苦着一张老脸,低声道:“巨法师,你该不会打算在这种时候还要考较弟子吧?你也该晓得,齐王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老夫这般大的年纪,从昨晚一直忙到现在,再也受不住折腾啊!” 第四十五章 天策府中无间道 莫看甄权鬓间尚有青丝,牙齿亦是健全,其实他出生于南梁大同七年,活到而今大唐武德六年,已是八十有二的耄耋之龄。根据史料记载,若无意外的话,他将活到贞观十七年,以一百零三岁的高龄寿终正寝,足见他是深谙养生之道的行家。 本来昨晚甄权如平常一样早早就寝,可他还未睡着,就被齐王派来的人从床榻上叫了起来,然后在齐王府抢救昏厥的吴王李伏威,又是针灸,又是配药,用尽了浑身解数,忙活了整整一个通宵,方才保住那吴王的一条性命,而且在那期间他还见识了齐王恐怖的雷霆手段,受了不小的惊吓,再后来他就被人强行塞入马车,陪同齐王李元吉一路急赶来到了这个距离长安百里之遥的宗圣观,可他依旧得不到多少喘息的时间不说,当下见到巨国珍居然让弟子上来玩火,他的一颗心就仿佛被扔进那丹炉里煎熬似的,真不知道他这具原本保养得当的老迈之躯还能不能撑得下去了。 巨国珍早就把甄权的疲态和惊虑看在了眼里,此时听对方这么一说,内心自然也有些动容,便实话实说地安慰道:“不瞒甄翁,正因兹事体大,且现在是日中时分,距离亥时已不足五个时辰,而此药一次炼制所耗时间就长达两个时辰,中途还容不得器具出现任何闪失,所以贫道才会让她来操持药炉。” 甄权紧张地道:“甚么!这意思是说,法师没有把握在两次机会之内成功炼出此药,那她……”说着不由自主地抬手指向了李曜。 瞧见甄权的动作,巨国珍自然知其所指为何意,眼神热切地看着正在全神贯注进行操作的李曜,捋了一下胡须,语气笃定地道:“她能做到。” …… …… 当李曜开始在金丹阁全力以赴炼制虎狼药的时候,齐王李元吉正在宗圣宫的知堂内咬牙切齿地看着一封密信。 看到信上这个被点名道姓的人,李元吉简直愤怒极了,却又憋着一肚子气发不出来。 其实李元吉心里很清楚,吴王李伏威可不止是身体原因和闲极无聊才迷恋上了服石和丹药,而是吴王所谓的“刎颈之交”与某个淮南道士的阴谋手段所致,并且从吴王府赶走的那几个方士也全都是那个淮南道士的弟子。 他们会做这种事情其实很好理解,毕竟吴王李伏威被羁縻于长安,江淮军群龙无首,而且最近洪州的张善安突然反了,使得如今江淮的局势变得非常不稳定,难免会出现某些自大且不识时务的跳梁小丑想把李伏威暗地里搞死在长安,再喜滋滋地嫁祸给大唐朝廷,然后蹦出来振臂一呼,拉出一面为“杜伏威”报仇的大旗,趁机收拢吴王的原班人马,与张善安通力合作割据江淮。 呵呵,还真是白日做梦,愚不可及! 对于这一切,不仅是他李元吉,包括他的父亲、他的长兄太子李建成,乃至那个跟他不太对付的二哥秦王李世民都能预料得到。 父亲让他来保护杜伏威并嘱咐与其搞好关系,就是希望将来朝廷能够平安无事地接手江淮诸军,亦或者至少能够延缓江淮发生大乱的时间,以便唐军能够调动充足的兵力做好彻底平定江淮的准备。 可是,天策府却有些等不及了。 自从他协助太子建成平定反王刘黑闼归来之后,他的父亲就将屏藩北方的重任交给了太子建成负责。 燕王李艺、庐江王李瑗、段德操、窦琮、李子和、李志安、李思行等戍边大将,尽皆效忠于东宫和齐王府。 可以说,他的父亲此举严重削弱了他的二哥秦王李世民赖以维系自身势力和威望的兵权。 然而,若是吴王突然暴毙,江淮诸军必然反叛,大唐朝廷就不得不马上用兵。 可他和太子建成面对近期蠢蠢欲动的突厥和吐谷浑,着实腾不出手去揽下平定江淮的任务。 而本来就对江淮诸军非常了解的的二哥李世民却可以趁机向父亲自荐南征,重新统兵作战,轻松斩获这个平乱之功。 也正因如此,天策府的兵曹参军杜淹才会策划出了昨晚在齐王府中令他无比抓狂的那一幕。 这个杜淹竟然不惜牺牲天策府在齐王府的暗子,也要把吴王李伏威恰如其分地弄死在齐王府上,再让他李元吉莫名其妙地背上一口名为“促使江淮诸军反唐”的大黑锅,好个一箭双雕的毒计啊! 最让他气不过来的是,这个千刀万剐也难消他心头之恨的“毒士”杜淹,正是被他手里这封密信的提供者间接地推荐给了天策府! 如今这只老狐狸明明知道他们之间势同水火,却向他透露这么大的一个秘密,究竟是个甚么意思? 难道是因为看到当前太子完全压过了秦王一头,想通过帮助他度过此次难关来达到改换门庭投靠太子的目的么? 不管怎样,天策府里出了地位这么高的一个变节者,对他的长兄太子建成来说,肯定是一件大好事! 若是此番吴王李伏威明日能够得以平安无事地按时出现在朝堂上,他一定要教那二哥李世民好好品尝一番自食其果的滋味。 思及至此,李元吉看向密信的目光变得愈加狠戾起来,仿佛有一股无形的杀气渐渐溢满了整个房间。 …… …… 不知不觉间,两个时辰过去了,李曜终于完成了第一次炼药。 守候在旁的钟馗见李曜熄灭了炉火,便立刻上前揭开丹炉盖子,用铁钳夹出烧成块状的药物,待其冷却之后,放入研磨器中捣成粉末,然后由静云倒入一个锅子,再用银质石榴罐中的蒸馏水对其进行溶解处理。 巨国珍拿着一个瓷瓶,正准备将溶解好的药剂装入瓶内,却见早就等得急不可耐的甄权已经离席而起,凑过来用手指沾了一点锅子中的药剂,放到舌尖上一舔。 甄权细细品味了片刻,有些失望地说道:“这药勉强算是成功了,但炼制的火候太过,草药的药性损耗太多,故而药性偏弱,怕是服用一次很难达到预期的效果。” 李曜柳眉一蹙,正要询问缘由,便听静云开口道:“既是如此,可以加大服用的药量,一瓶若是不够,那就用两瓶。” “女道此言差矣。”甄权摆了摆手,解释道:“此药的毒性远大于有益的药性,两瓶的话,药量虽然够了,但毒量亦是翻了一番,恐怕吴王服用之后当场就没了性命。” 巨国珍闻言,转向李曜鼓励道:“徒儿再来,这次一定会成功!” 李曜轻轻点了点头,应声道:“是的,一定。” 第四十六章 黑衣人上门作死 时间过得飞快,当夜幕早已降下,金丹阁中变得灯火通明的时候,第二次促醒药剂的炼制终于结束了。 因为时间关系,这一次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除了尚未解除自我催眠状态的李曜,其他人的心脏无不擂起鼓来,甚至一直故作镇定的巨国珍脸上也现出了紧张之色。 夜凉如水,甄权却在不停冒着汗,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见他微微颤着手,用右手食指蘸了一点药剂,便要往口中送去,待到嘴唇边,却眉头一皱,忽地停下来,又放到鼻尖闻了闻,一双老眼顿时亮了。 巨国珍见状,不由自主地问道:“甄翁,此药如何?” 甄权搓干了沾在手指上的药水,一边擦拭着额角的冷汗,一边缓声回道:“药是炼成了,但老夫一闻便知其药性之猛烈,莫说是人承受不住,便是让壮牛吃上一瓶,怕是也要当场倒毙。” 一听这话,钟馗和静云两兄妹的额头也冒汗了,急急地齐声道:“那甄翁为何还说此药炼成了啊。” 李曜闻言,略微思索了片刻,开口说道:“药自然是炼成了,只是须得采用稀释之法降低药力。” 甄权点了点头:“李女道说的没错,老夫正想说出这个建议,只不过……”说着扭头看了眼正在沉吟当中的巨国珍,犹豫了一下,方才继续说道:“我们需要有人甘愿冒险试药。” 话音刚落,门口便传来了一个恶狠狠的声音:“甄翁勿虑,试药之人早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金丹阁内五人向门口望去,就见齐王李元吉已然褪去了魏晋名士的复古装扮,而是穿上了一身庄重的亲王朝服,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魁梧,穿着武弁朝服,赤髯碧眼,有着典型胡人相貌特征的武官。 两人杀气腾腾地走了进来,待得齐王站住脚步,其身后的武官朝门外把手一招,沉声喝道:“全都带进来!” 一群挎刀的卫士押着几个浑身是血的人,一进来就把手中的人往地上一丢,随后齐刷刷地站到门口两边,排成了整整齐齐的两列,不多时又有两名武士将一副缚辇抬了进来。 缚辇上躺着一张颇为年轻的面孔,年约二十五六岁,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双眼紧闭,若不是胸膛还有起伏的话,看上去就跟死人一般无二,一身穿戴齐全的朝服冠履配饰,几乎从头到脚都跟李元吉一个品级。 根本不用别人介绍,巨国珍师徒四人全都能猜出此人就是杜伏威,即大唐册封的吴王李伏威。 李元吉把杜伏威带来这里,其实也是没有办法。 毕竟他们从宗圣观夜归长安,一路上难免磕磕绊绊,而李元吉要求巨国珍师徒在亥时之前完成炼药,就是因为朝参的官员都须得在五更时分到宫门集合,根本没有回府的时间。 见到李曜等人迟迟未从杜伏威身上收回视线,李元吉脸色一沉,皱眉提醒道:“寡人须赶时辰,尔等快些开始试药吧。” 看到地上的这些血人,甄权便想起昨晚血腥的一幕,哪还不知这又是怎么回事,登时打了个冷战,不由自主地点头应道:“是,大王。” 尽管这种药物临床实验非常不人道,但在齐王的淫威之下,甄权以及巨国珍师徒四人只得听命行事。 更何况,单从这些血人的穿着来看,李曜就知道他们绝不是什么值得怜悯的人。 黑巾,皂衣,夜行靴……试问什么样的人会在天黑之后穿着这样一身打扮,然后潜入这个皇家道观里来? 所以,齐王李元吉才会教人施加这般重手,把他们各个揍成一副昏迷不醒,半死不活的模样。 出于职业习惯,甄权立马上前对血人们身上的伤势一一进行查验,发现他们皆无生命之忧,而且各个的昏迷状态都与那躺在缚辇上的杜伏威相差不大,倒还真算得上是不错的试药对象。 为了安全起见,甄权让巨国珍等人将一瓶药剂用水稀释成原来两成的浓度,然后从血人中选出一人,昏迷中的人自然是很难进行口服,那就得另想他法。 于是乎,甄神医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怀里随意地掏出了一把葱。 当然了,包括来自后世的李曜在内,在场的所有人都不会奇怪他老人家为何要随身带着葱。 因为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橡胶管和塑料管,大多数古代中医都是以精心处理过的葱管来进行“鼻饲”的引流操作,即使病人口不能张,或者紧咬牙关拒绝服药,也照样能把药给他灌下去,而这类“鼻饲术”早在东汉张仲景的《金匮要略》一书中就有了记载,不过是一种古代非常普及的治病救人乃至杀人灭口于无形的小技巧而已。 甄权将长长的葱管小心翼翼地塞入试药者的鼻腔,感觉葱管前端已经抵达食管方才停手,随后便向巨国珍点了点头。 巨国珍手持药瓶趋步上前,将灌装好的药剂缓缓地滴入葱管入口,直到滴完了这整整一瓶药剂。 然后,所有人就静静地等待试药者的反应。 可是过了许久,这个试药者依旧是一动也不动,毫无清醒的迹象。 齐王李元吉看到药力似乎稍显不足,急得快要冒出火来,不由连声吼道:“莫管此人,加大药量再试,同时多试几人!一次多试几种!要快!” 忽然听得齐王的咆哮,当场就有许多站得笔直的卫士下意识地缩了脖子,李曜等人就更听不惯大王这种怒狮般的的吼声,反正一次炼制出来的药还有很多,足够配个十瓶八瓶,而促醒杜伏威的药剂只需一瓶就够了,是以他们也顾不得这些血人的死活,一口气配置了三瓶不同浓度的药剂。 于是,金丹阁内就出现了三组人同时对试药者进行“鼻饲”的场面。 巨法师和甄神医依旧是一组,钟馗和静云两兄妹自然是组成了一对儿,而李曜原本是和齐王身边那个赤髯碧眼的魁梧武官一起的,可一身朝服的齐王李元吉看到那武官粗手粗脚的模样,心急之下便撸起袖子上来取而代之,但见他一脸狰狞地捏着塞入他人鼻孔中的葱管,却是动作小心,眼神专注,除了正在专心致志滴药且内心毫无波动的李曜,金丹阁内的其他人看到这个“大王亲上阵”的画面,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之感。 第四十七章 踩人泄火真舒坦 由于这一批药是在第一瓶的基础上加大了浓度,三个试药的黑衣血人果然如齐王李元吉所期望的那样,全都有了反应。 最先醒来的一人,双眼大睁,眼珠直往外突,嘴巴张得大大的,喉咙间还发出沙沙的声音,却是全身颤抖,动弹不得,不一会儿就七窍流血而死。此人显然是服用了浓度最高的一瓶药,竟是活生生地被毒死了。 而醒来的第二个人,似乎成了一个疯子,还未起身就抱着脑袋直往地上猛撞,正当站在就近的钟馗准备上前制止,这人突然一头撞在丹灶上,当场气绝身亡。 此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最后一个醒来的人,就见这人虚开双眼,朝李元吉瞥了瞥,又朝身周扫视了一圈,眸中忽然寒芒一闪,竟趁人不备,突然一个鲤鱼打挺,再一转身,用肩头撞翻身边反应不及的卫士,然后顺手抽出那名卫士腰间的横刀,最后以一种同归于尽的姿态,不顾四周卫士们砍来的长刀,身形向前猛地一掠,直接举刀劈向了齐王李元吉。 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站在李元吉身旁的李曜正要下意识地出手相救,却忽见李元吉已经一脚踹到了对方的胸口,登时把那人踢得飞了起来。 李元吉阴沉着脸,一言不发,未等那人爬将起来,迈步上前就是一顿猛踩,不消片刻功夫,就把那人踩得骨断筋折,胸腔凹陷,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待得李元吉收了脚,赤髯碧眼的魁梧武官赶紧领着齐王府诸卫士单膝跪地,低头齐声道:“卑职无能,请大王责罚。” “莫事,寡人这会儿泄了火,浑身舒坦,诸位还是都起来吧!” 李元吉没有追究卫士们护卫不力的表现,而是挂起了微笑,摆出一名亲王该有的样子,向齐王府诸人虚扶一礼,他这满不在乎的语气,以及随意自然的神态动作,就好像刚才踩死个人,不过是踩扁了一只虫子。 甄权待得齐王府的人起身,便指着地上刚刚咽气的人,对李元吉恭谨地说道:“大王,看来这方剂已经成了。” 李元吉颔首道:“寡人晓得了,你们现在就给吴王用药吧!” 甄权称了声是,慎重地挑出了一根葱管,随后塞入杜伏威的鼻孔之中,动作比之前试药时更加谨慎小心,就如同对待一个新生的婴孩。 与此同时,巨国珍师徒按照成功促醒最后一个血人的稀释比例,依葫芦画瓢地配了一瓶药剂,巨国珍扫了眼自己的三个弟子,最后默默地把药瓶交到了看起来最沉得住气的李曜手中。 一切尽在不言中,当李曜开始向葱管入口滴药的时候,莫说性情中人的钟家兄妹,就连一向淡然的巨国珍,以及刚才挂起微笑的李元吉,全都现出了莫名紧张的神色,所有人都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一时间金丹阁内安静非常,几乎落针可闻。 在李曜滴完药水,甄权又小心翼翼地取出了吴王鼻腔中的葱管之后,吴王李伏威终于发出了一声低吟。 但他的眼皮只是动了动,却没有睁开。 甄权见状立刻上前捉起吴王的手腕把起了脉,过了一会儿,李元吉见他收了手,便急切地问道:“甄翁,结果如何,吴王何时能醒来?” 甄权捋须回道:“大王莫要担心,药剂其实已经起效了,只是现在吴王的身体太过虚弱,需要立刻进行补养,待其恢复些气色,老夫再施上几针,便可以安然醒来。” 李元吉目光微微一闪,慢声说道:“甄翁,补养可以,但施针嘛……还须得暂缓些时辰。” 甄权一听这话,不解道:“请恕老夫愚昧,不知大王此言何意?” 李元吉低声道:“吴王回去再醒也不迟。” 甄权登时明白了齐王的意思,也就不敢再多说什么,便转向巨国珍问道:“不知巨法师这里有何补养之物?” 刚才齐王和甄权两人交头接耳的样子,巨国珍只当没有看见,扬声唤道:“静云,去把那碗米汤端上来吧。” 一听“米汤”二字,李元吉脸色一沉,冷声道:“巨法师,你莫要开寡人的玩笑,米汤算得甚么补养之物?” 巨国珍呵呵一笑,施礼回道:“大王误会贫道了,此米汤中融了几味补药,可以让吴王殿下迅速恢复元气,而且贫道思及药剂中的毒性,还特意加了含有护脑保肝造血之功效的姚州三七熟粉,至于米汤不过是为了方便吴王殿下吞咽罢了。” 听得这番解释,李元吉脸色登时如天气由阴转晴般,转怒为喜地颔首道:“原来如此,那便有劳法师费心了,只是法师须得教你弟子小心些,莫要弄脏了吴王的朝服,毕竟明日吴王还要与寡人一道去上朝呢。” 待得静云端着一个精致的小碗,开始一小勺一小勺喂着吴王,那赤髯碧眼的魁梧武官便适时地上前向李元吉附耳低声问道:“这些蝇蚋鼠辈该当如何处置?是否需要留个活口以作他用?还望大王明示。” 李元吉扫视着地上几个处于昏迷状态的黑衣血人以及三具穿着相同服色的尸体,眼神变得冰冷如霜,冷冷地道:“全部埋了,一个不留。” 魁梧军官应了声是,当即招呼卫士们收拾残局,不一会儿就把黑衣血人全都从金丹阁中清理出去了。 看到事态已得到完全控制,李元吉感觉压力大减,本来他用来关注吴王进食状况的视线,却在不知不觉间移到了静云捏着勺子的青葱玉指乃至俏丽的侧颜之上了。 说来亦是有趣得紧,这个巨法师入道近二十载,总共只收了三名弟子,其中女弟子就占了两个,而且还皆可堪称绝色。 比如说这位长得“细长白”的美人儿,看这身量虽不及六尺,但也相差不远,都快与他身边这些健硕的王府卫士等高了。 再看她这俊俏的脸蛋儿,两腮白里透红,朱唇粉嫩润泽,亦不知这该是如何的香滑可口。 还有她现在喂食吴王的认真模样儿,总透着一种妙不可言的韵味。 啧啧……当真是秀色可餐也! 可是手下报告说她出身于颍川名门,又是宗圣观在籍女道,若是美人儿不愿意还俗与他相好,而他又没有得到皇帝的许可,即使是贵为齐王,却也不方便对其巧取豪夺。 至于另一位…… 李元吉忽然心头一动,目光便不自觉地转移到了一个正在忙着收拾器具的身影,一双眼睛也渐渐眯了起来。 第四十八章 一念之差 一步之遥 遥想当年,第一次见到还俗归家的阿姐的时候,李元吉还只是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 可是,除了一手把李元吉养大的乳媪陈善意,别人都不知道他比一般的孩子更早熟,会想得更多。 阿姐那凹凸有致的身段,清丽绝伦的面容,至今都还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里。 阿姐的一举一动,总是透着一种优雅的美感。 而她的坐立行姿,却又有一种不同寻常女子的气质。 喔,不对! 那不叫气质,而是一种气势,一种强烈的气势! 这……让他感到无比兴奋! 当时他就在想,如果自己与阿姐不是姊弟该多好,待他长大了就可以去征服她,在气势上压倒她,在身体上战胜她,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种体验。 谁知阿姐才刚回家不久,就嫁给了柴绍。 是的,她居然还没跟他这个亲弟弟好好打个招呼就嫁人了! 他人生中第一个不可为外人道的幻想才刚刚展开,就被这该死的事实,突然间击了个粉碎。 可是现在…… 念及此,李元吉的眼神逐渐变得迷离起来,仿佛眼前这道曼妙的身影与那云英未嫁时的少女阿姐形象也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大王?” 李元吉突然被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遐想中唤醒,下意识地扭过头,竟险些跟一把大胡子来了个亲密接触。 李元吉赶紧用手挡住口鼻,气急败坏地斥道:“你靠寡人这么近作甚!” 赤髯碧眼的魁梧军官忙低下头,小声应道:“启禀大王,那些鼠辈已全部处理,且吴王也吃好了。” 言外之意,便是这里的事情都已办完,只等齐王的一声令下,走人。 李元吉闻言,又有些不舍地看向李曜的身影,只觉越看越着迷,心中不免蠢蠢欲动起来。 这名女子虽然姓李,却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何况自己又不是娶她,根本无甚打紧。 而且根据今日的调查,她没有甚么背景,也未来得及入籍宗圣观,自己要不要找个理由将她诳走呢…… 不行! 此女长得实在太像阿姐了,阿姐生前在父亲心目中是何等地位,自己若是把她带回去…… 一旦被那个有心人知道,在父亲面前添枝加叶地胡说一通,那自己在父亲心目中的形象岂不就彻底完了呀! 一番天人交战之后,李元吉心中的不良想法才刚刚萌芽便已胎死腹中,只得讪讪地收回了粘在李曜身上的视线,对身边武官沉声说道:“集合所有卫士,准备回程。” 恰好这时监院歧平定得到炼药成功的消息,也来到了金丹阁,李元吉赶紧端起大唐齐王的架势,向巨国珍师徒象征性地道了声谢并承诺过几日会送上谢礼,又与歧平定套了两句,便也不再耽搁,带着老神医甄权,还有缚辇上的吴王,以及齐王府的一干人等迅速消失在了茫茫的夜幕之中。 此时此刻,其实并未到深夜,甚至比齐王原定离开的时间还早了大半个时辰,可金丹阁的师徒四人经过此番折腾,各个都感到有些疲惫不堪,所以巨国珍决定明日让人来修整金丹阁,顺便放自己和三个徒弟一天的假。 而监院歧平定也表示,李曜虽未正式加入楼观道,但此番独当一面,为宗圣观立下了功劳,特许李曜提前享受入籍道士的待遇。 一个突如其来的麻烦,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解决了。 至于齐王所说的什么谢礼,只要是对他作风有所耳闻的人,都不会放在心上。 因为一个能把哺育自己长大的乳母活活勒杀的人,将来能不再过来添麻烦就已然算是谢天谢地了。 只是没有人知道,如果李元吉此前未能及时醒悟,而是继续动歪脑筋企图把李曜诳回齐王府中,当作禁脔来满足他某些特殊的心理和生理双重欲求的话…… 恐怕李曜不会顾及李元吉是自己这具身子原主的亲弟弟,也会豁出性命做出一件严重改变历史的事情。 这一念之差,却也是一步之遥。 …… …… 返回坤院之后,李曜便在静云的陪同下,带上随身物品和清洁工具,再次来到了巡照妙真为她安排的居所。 锁已经换成了新的,钥匙还插在锁孔之中,打开房门,就发现整个房间焕然一新,屋内陈旧的气息和蛛网积灰全都消失了,全新的床上用品,全新的蔺草地席,还有两套全新的道袍,就连墙角旮旯的鼠洞都用平整的石砖封了个严实。 正如妙真所说的,现在这个被人全面打整过的房间,果然像是一个专门给宫妃和公主居住的地方,其配置的家什明显又比静云的房间上升了一个档次。 除了更大的房间面积,更多的花瓶摆设,墙上挂了更多的字画,家具上镂刻的花纹更加复杂之外,还摆放了古琴、古筝、胡琵琶、箜篌这样的古典乐器,显得整个房间古香古色,格外雅致。 静云看到墙上挂着的胡琵琶,眸光登时一亮,马上取下横抱在怀中,拿着拨子,一边轻轻弹奏,一边兴奋地说道:“这支琵琶没有被老鼠糟蹋,还真是幸运。” 李曜扫了眼另外三件乐器,虽然打理得很干净,却都有着明显的啃噬痕迹,怕是已经不怎么好使了,而这支琵琶大概是挂在墙上的缘故,所以才会安然无恙。 李曜想了想,大方地道:“师姐若是喜欢这件乐器,就拿到你那里去吧。” 静云闻言却是一愣,这里的修道生活既枯燥又乏味,没几样调剂心情的事物怎么行?遂好奇地问道:“难道师妹不喜欢玩耍乐器么?” 李曜诚恳地回道:“我只会吹奏箫笛。” 李曜其实还会弹吉他和钢琴,但这两个玩意儿,还要再过好几百年才会被欧洲人发明出来,而这种古老结构的胡琵琶,就算是后世会弹琵琶的人也不一定都会弹奏得来。 静云最后也没气,高高兴兴地抱着琵琶走了,现在房间里就只有李曜一个人,还有一只狸花猫。 猫很安静,自从李曜和静云走进房间,它就一直瑟缩在角落里,团成一团,抖个不停。 这大概就是妙真让人弄来的捕鼠好手吧,还真是一个胆小的东西。 李曜嗤笑了一声,就不再关注猫儿了,她转到里屋,里面洗漱用品一应俱全,锡壶中的热水也是满满当当。 不得不说,皇家道观的成员待遇真的很不错。 李曜褪下一身药味儿的道袍,简单洗漱一番,然后爬进床榻上的被衾里,不一会儿就倒在枕头上沉沉睡去了。 第四十九章 轻装夜潜说经台 “我的天,真的好悬!” 李曜一夜无梦,没了心理暗示的作用,大脑的假想状态便在无知无知间自行解除了,醒来之后再回想昨天所发生的一切,心头不由暗叫庆幸。 她本以为最有可能怀疑自己的人,便是那宗圣观的监院歧平定。 却万万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直接与原主之弟李元吉来了个这般不期而遇的照面。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即使在后世,楼观台依旧有着许多这个时代名人到访留下的遗迹。 而且,唐高祖李渊时不时就会敕修宗圣观,还会派遣官员代表他老人家颁赐粮帛和田地给楼观道众,以此充实他们的斋给和基业。 说不得什么时候,李曜就会再撞见一两位重量级的历史人物,而她却不可能每次都能提前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只不过,李曜要想确定自己未来该何去何从,还必须先把那所谓的“天道玄机”寻得才行。 况且后世多次重建后的楼观与现在的“宗圣观”相比,早已是面目全非。 所以对李曜来说,这整整一天的假期,自然是用来熟悉这里的地理环境了。 待到李曜洗漱穿戴完毕,就听得有人敲门,打开门便见到一个穿着普通麻衣,梳着双丫髻的豆蔻少女,手中提着一个食盒,竟是专程来给她送餐的人。 双丫髻少女向李曜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随后递上食盒,还往屋内瞅了瞅,似乎在寻找什么事物,接着很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艰难地问道:“敢问女道,那只猫儿……还好吗?莫有影响到女道的休息吧。” 如果不是这少女提起,李曜倒还真没在意那只狸猫的存在。 因为通过以前那些动物以及此猫的表现,李曜隐约明白了一件事:她自己就能避鼠。 而且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住多久,哪有什么闲情逸致养猫,这时又见到双丫髻少女似乎对那只猫儿有些感情的模样,便问道:“那猫儿原是你养的?” 双丫髻少女羞怩地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 李曜将那一直缩在屋角一动不动的猫儿捉给了双丫髻少女,笑着说道:“这猫儿跟我合不来,而且我住进来,这里自然也不会再有甚么老鼠,所以你可以把它领回去了。” 双丫髻少女闻言,当即表示感谢,也没有去深想为何李曜住进来,就不会有老鼠,反正对方把她被人强行带走的宠物还回来,便是对她做了件好事,可谓是求之不得。 李曜正吃饭时,坤院内响起了动听的琵琶声,显然是从音乐爱好者静云的房间里发出来的。 为了不打搅寂寞美人儿的兴致,李曜没有多想,便打消了饭后邀请静云陪自己去附近游玩的念头。 随后,李曜瞧了瞧抱着猫儿守在自己身边等待收拾食盒的小姑娘,心头登时有了个新的人选,也不注意什么食不语的礼仪规矩,不顾形象地一边吃饭,一边与之攀谈。 得知这个叫做陈桃儿的小姑娘是膳堂师傅的女儿,李曜便声称自己初来乍到,对宗圣观一点都不熟悉,希望陈桃儿能给她做一回临时向导。 陈桃儿对李曜这般接地气且容易亲近的女道也是颇有好感,当然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待得李曜吃好饭食,两人就一起出了坤院,先在膳堂交了食盒,安置好了小猫,李曜便在陈桃儿的引领下在宗圣观及周边地带四处游逛。 李曜不紧不慢地跟在陈桃儿的身后,一边漫步而行,一边怡然而望,貌似在欣赏文人墨诗词作品中所述的美好风景,实则观察沿途建筑与地形的分布情况。 此时楼观台的建筑和景观分布很散,四下里绿竹丛丛,古树参天,而且很难碰到一个在外走动的道士,若非时不时就会传来修筑场地上工匠和民夫们的吆喝声,这里完全可以算得一个幽深僻静的所在。 一路上陈桃儿显得无比热情,就连一些较为隐蔽的地方都要带着李曜走上一遭,而这样的表现,当然也正是李曜所希望的。 两人逛完楼观台方圆十数里的全景之地,已是到了黄昏时分,而后又在膳堂吃了晚饭,李曜方才与之告别。 返回坤院内的居所,李曜脸上的怡然之色顿时消失了,她赶紧关好房门,小心地取出藏在秘匣中的等高线地图,借着透过窗户的残阳晖光,与今日所见的各个建筑景观的地理位置进行比对。 经过一番认真仔细的参考和分析,李曜认为图上的圆圈所指示出来的地理位置上,虽然远不止一个建筑或景观,但还是能大致看出区域范围并不在宗圣宫,而是在说经台一带。 除此以外,她还发现自己所住的坤院,正好在未来的唐玄宗为胞妹玉真公主所修筑的玉华观的地址之上。 而作为她重点调查对象的说经台,就在坤院的西南方向,两者相距不过百米。 …… ……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惟有一片虫鸣。 李曜出了屋子,轻轻掩住房门,现在她穿着一身整齐的圆领男袍,襟角掖在腰间,两只袖子的袖口也用布条紧紧捆着,脚上蹬着一双柔软轻便的蒲草鞋,走起路来几乎没有声音。 来到坤院的西南墙角近前,李曜双腿稍微蓄力,突然疾冲几步,再猛然一个纵身,顺手在墙顶一搭,便如轻燕一般飞出了院外。 此时此刻,天边挂着一轮若隐若现的新月,星光亦是颇为黯淡。 即便如此,李曜还是凭着夜视如昼的能力,尽量沿着建筑和树木的阴影,小心避开地上各种能够发出声响的事物,悄无声息地前行。 毕竟,她可不敢保证,在观中一群修道者当中,没有一个耳力发达,警惕性超强的高人存在。 此时的楼观台虽说没有后世那高耸的金黄色老子巨像,但在李唐朝廷的修葺之下,还是由一处高岗楼台变成了一片砖瓦结构的建筑群。 这里自然是有人住的,只是没有什么值得盗贼光顾的东西,因此宗圣观也就没有专门安排人来守夜。 李曜如同夜行的灵猫,低矮着身子,穿梭于说经台内,四处摸索和翻找可疑的事物,甚至不顾屋内有人睡觉,翻窗而入,查遍了任何一个角落,却是直到临近黎明,依旧毫无所获。 显而易见,说经台的内部建筑已经可以排除了,而那个“天道玄机”的藏匿处便只会在说经台的外围一带。 李曜心中不由一叹:这下搜索范围可就大了太多,看来自己真的要做一阵子“夜游神”了。 第五十章 夜色茫茫路漫漫 一天的假期转眼即逝,之后的日子里,李曜白天大部分时间都要按照巨国珍的要求记诵各种千奇百怪的经方,炼制各种五花八门的丹药,一时间成了金丹阁内最忙碌的人。 不过,李曜却也因此享受到了接近宗圣观法师一级的优等待遇,除了可以身穿皇家道观的高级女冠袍服乃至享受专人打理日常饮食起居之外,她还与师父巨国珍进行了一场简单的受剑仪式,并获得一柄价值不菲的法剑。 所谓法剑,即为“斋醮法师剑”,起坛作法可荡秽,云游四海可防身。 剑的造型,为隋唐时期最常见的三耳云首剑,也就只有那刻有阴阳八卦图案的剑鞘,方能让人一眼看出这是道家所用的器物。 剑身则是由上等百炼钢打造而成,剑刃更是吹毛断发,锋利无比。 这就是说,此剑其实是一件优质的伤人利器,一把真正意义上的宝剑。 起先李曜宝剑在手,便兴高采烈地跑去找剑术好手钟馗切磋技艺,结果她用千年后的比赛型剑法与剑斩猛虎的实战派代表钟馗一较量,就在技术层面上直落下风,甚至连自诩剑技平平的静云,她都远远比不过。 对此,李曜不由感叹后世的华夏武术当真变成了花架子,见不得真章。 而钟氏兄妹倒是没有料到貌似功夫了得的李曜,竟也会有如此严重的短板。 要知道唐人好剑,不仅是喜好公孙大娘那种观赏性的剑器舞,对于用来技击的剑术也是同样推崇。 最让李曜无语的是,静云还说她的剑法就算是剑舞,也不太符合这个时代的流行风格,端的是让人欣赏不来。 于是乎,李曜就把自己白天有限的闲暇时间,全都用来跟钟氏兄妹学习实战剑法。 不过好在李曜武术技击方面的悟性极佳,每日的剑术学习都是惊人的突飞猛进。 虽说比不得她那无师自通且刁钻狠辣的横刀技法,但凭她个人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却也在短期之内掌握了一些干脆利落的杀人剑招。 李曜这些天的生活过得很有规律。每天早晚两餐,上午背记经方,下午炼制丹药,黄昏时分学剑,吃过晚饭,再欣赏一支静云演奏的琵琶曲,便早早回房歇息,当坤院所有人都睡下的深夜之时,复又翻墙而出,在说经台周边地带一寸一寸的搜索,寻找藏匿“天道玄机”的疑似之处,待到天边有了快要现出鱼肚白的迹象,方才返回坤院的居所,重新上榻睡个回笼觉,直至晨间送餐的陈桃儿前来扣门,便是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不知不觉间,这般日复一日的轮回,竟也持续到了李曜收到度牒的这一天。 不过李曜并不着急,因为随着搜索范围的渐渐缩小,这样的日子也终于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再过一日,宗圣观便要为李曜这个新成员举行正式的入道科仪。 然而,李曜依旧夜如往常,按时翻出坤院,来到了最后一片尚未探索的区域。 这里是位于说经台东南方的一片崖壁,崖壁上分布着几孔古代修道者开凿的石洞,李曜一个一个排查,终于在其中一孔仅能容纳一人进出的崖洞中发现了一个可疑的机关。 机关其实并不隐蔽,可以说是摆在了明处,只是其外观着实不起眼,看上去就像一块陷了半截在地里的天然石墩。 李曜刚把石墩搬起来,崖洞的深处立刻传来了轻微的声响。 李曜心头一阵激动。 她果然没有猜错,这就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和重力作用制作而成的“自来石”机关。 那位穿越者前辈竟以非常原始的作业方式,在极为有限的自然条件之下,布置出这般简单而不失高明的隐匿机关,倒也算得煞费苦心了。 李曜循声过去,在干燥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个形同自然凹陷的方坑,不过俯眼一看,坑内却似空无一物。 于是,李曜蹲下身子,再低头仔细去瞧,就见方坑面向崖洞口一侧的坑壁上居然还有一个壁龛,而龛中正放着一个绿锈斑斑的铜箱子。 李曜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难不成……这破箱子里装的,就是所谓的“天道玄机”? 李曜抱出铜箱子,发现这箱子虽不是什么密码箱,但也需要开个锁。 锁并不复杂,严格来说甚至不算锁,不过是一个可以转动、长得像方孔圆钱的装置,只是这打开装置的工具又在哪里? “同志欲知天道玄机,请携带秘匣独自前往此处……秘匣!” 李曜只默诵了一遍等高线地图上的小字内容,便立刻想到了要点,随即从怀中拿出几乎从不离身的俞石匣子,并发现这匣子刚好与那装置中间的方孔大小相同,便将匣子嵌入方孔之中,再轻轻一拧,就听得“咔哒”一声,铜箱就自行打开了。 一切都很简单,简单到让人感到失望。 箱中除了三卷旧兮兮的古老帛书之外,再无他物。 李曜再次长叹了口气,从箱中拿起帛书,只一一略瞟了眼,心中顿时生出一种哭笑不得的感觉。 “时空守则”、“生存方略”、“经验备忘录”……这就是天道玄机? 好吧,其实这样也不错。 本来自己就对返回后世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提前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算不上有多么失落和难过。 看一看穿越者前辈的高见,了解一下他人的经验教训,肯定不会是什么坏事。 最起码,不能白费自己穿越以来的一番艰苦努力,不是吗? 只不过,此地显然不是一个适合看书的地方。李曜把三卷帛书和俞石匣子都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又从洞外搬来几块石头将凹坑连同那铜箱子一起掩埋好,再把石墩放回原位,待到隐藏了洞中所有的人为痕迹,李曜走到崖洞出口,突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眼洞内,又仰头望了眼高悬于天空的一轮圆月,便迅速投身到了茫茫的夜色当中…… 夜,还很长。 夜色中人的路,仿佛也变得更加漫长。 第五十一章 鸿飞冥冥奈我何 唐武德六年的四月十五,从二十一世纪魂穿而来,并深受先进文明社会思想熏陶的李曜,正式成为了一名貌似以宣扬迷信思想与维护大唐封建王权为己任的宗圣观女冠。 李曜在宗圣观只来了半个多月,就成为了观中与静云齐名的“仙子”,亦不知影响到了多少男道士的清修。 然而,女冠在道门中的地位终究还是比不得男道士。 所以,她的入道仪式非常简短,总共只耗用了小半刻的时间,甚至许多对她动了心思的男道士还没未得及过来参观,便已结束了。 当然了,这与目前的楼观道派尚未形成系统的道门规范也有着很大关系。 楼观派的道众们更偏重研修道家的思想理论,与继承了天师道部分衣钵的茅山宗上清派相比,在斋醮科仪方面自然就缺少了些许讲究和花样。 只不过,对于李曜来说,过程并不重要,关键是结果。 成为一个女道士,得到的好处自然是很多的。 首先,女道士可以完美地避开唐高祖李渊乃至以后唐太宗李世民、唐高宗李治的一系列人口生养政策。 李曜只要想到这一点,就觉得自己真是太她娘的机智了。 因为按照当前的律法,俗家女子包括寡妇在内,无论富贵贫贱,年满十七岁者必须嫁人,否则当地官府就会强行对其进行婚配。 其次,女冠不用太在乎男女之别,可以与任何三教九流的人保持正常来往,甚至比俗家女子出行更加方便和自由。 如李曜这种出自皇家道观的女冠,简直就是“祠部牒在手,天下任我走”。 若是她想要去哪里,地方上的官吏还不赶紧屁颠屁颠地把路证“公验”给她双手奉上? 再者,这时的女冠在衣着起居方面的约束也很小,可以穿盛服,着男袍,浓妆淡抹,抛头露面,甚至还可以购买奴婢来打理自己的日常生活。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好处,便是女冠可以得到田地,而一般妇女却没有份儿。 在入道科仪完毕之后,李曜便从宗圣观监院歧平定手中接过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文书,得到了整整一百亩田地! 其中,朝廷给田二十亩,宗圣观给田二十亩。 此外,还有齐王李元吉姗姗来迟的谢礼,即是终南山外一片赐田的所有权,巨国珍师徒人人有份,李曜一人就分得了六十亩。 而这个时候的关中一带,堪称“九州膏腴”,花果遍地,林木繁茂,土地皆为良田。 可以说,现在的李曜只要老老实实地呆在宗圣观修道炼丹,即使没有从墓中带出来的财宝,也可以过得滋滋有味,永远不会有甚么冻饿之虞。 然而,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是,李曜在入道宗圣观的第三天,便向师父巨国珍提出了外出云游的请求。 可能是处于华夏文明历史上第三次温暖期的缘故,唐初的天气热得很早,才到四月初夏的中旬,便已让李曜有了后世暑期的感觉。 此刻丹炉刚熄,余温尚存,烤得坐于附近的她香汗淋漓,可金丹阁内的气氛却是冷冰冰的,又让她感到背脊一阵阵发凉。 钟氏兄妹一脸担忧地看着神色坚决的李曜,巨国珍法师沉着脸,看着李曜双手递出的一本书册,嘴巴动了动,过了好半晌,才抬手指着不孝徒儿的鼻尖,艰难地说道:“这才第三天,你就不能多待些日子再走吗?好端端的,非要赶在太子殿下即将来访的头一天离开!你可知道……那齐王跟太子是何等的关系,说不定太子此番想见之人当中,便会有你一个啊!明真,你来说说……到那时为师该如何替你解释!” 李曜心中暗暗叫苦,她急着离开这里,就是担心那个太子的到访啊! 通晓历史的她,岂会不知李元吉和李建成的关系。 她现在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就觉得那天李元吉临走之前看她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儿。 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儿,总觉得李元吉是在打她的坏主意。 还有,说起这个“明真”的道号,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本来她的这具身子就是李渊最宠幸的平阳昭公主的本体,而师父你老人家取啥不好,偏偏给她取了个与人家相同的道号,还上报给了祠部,正儿八经地写在了度牒上面,天知道他们会把她怎么利用一番。 根本不是师父你老人家说的什么“说不定”,而是一定会来见她,简直毫无悬念! 李曜咬了咬牙根儿,俯身将手中书册再往前递了一点,诚恳地说道:“徒儿并不是存心让师父为难,实在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这本《炼丹要略》乃弟子炼制丹药方剂的所有心得,还望师父收纳予以斧正。” “你……” 巨国珍看到这本还残留着墨香的书册,只吐出了一个字,便无力地放下了指向李曜的手,阖目沉思起来。 说起来,正南一身武艺,走南闯北,罕逢敌手,是个外出搜罗材料的好手,静云是个细心的女子,擅长打理金丹阁的内外事务,可以让他少做许多俗事,一心一意地研究丹道,可这两兄妹在性情方面却欠沉稳,而炼丹是何等危险之事,他是不太敢轻易让他们操持丹炉的。 然而,自打这孩儿来到了这里,他这里就没有出过事情,甚至地席上再也见不到烟火的痕迹,可谓是他梦寐以求的炼丹好助手。 亦不知她以前师承哪位不世出的炼丹高人,操持丹炉的手艺竟是精湛到闻所未闻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这些日子里炼过的每一种丹药,她都能向他告知该药的药效高低好坏,尤其是她对丹药的药理和毒性,总是有着令他拍案叫绝的精辟见解。 虽然他在口头上是拿太子说事,其实是他发自内心地希望这孩儿能够天天陪自己研修丹道。 只是当下看她的态度,看来是强求不得了。 兴许她是真的找到了什么可以恢复记忆的线索,才会这般急着离开吧。 许久之后,巨国珍微微叹了口气,从李曜手中接过了对方连夜撰写的《炼丹要略》,语气无奈地道:“罢了罢了……明真,你要走便走吧!为师只希望你若治好了失魂症,想起了以前的那位师父,莫要又忘了我这个师父。” “请师父放心,弟子明真一定铭记在心,莫不敢忘!” 李曜心中长舒了一口气,这一关,算是暂时躲过了。 第五十二章 不劳而获女地主 天光方亮,李曜收拾停当,独自来到山门,就见巨国珍与钟氏兄妹早已等候在了那里。 晨风渐起,驱散了山间的层层轻雾,却吹不去离别的忧愁。 在这个时代,因路途多艰多险、交通条件恶劣,人生中的每次远游都是一场生死离别。 深山古路无杨柳,折取桐花寄远人。 静云款步上前,将一支初夏盛开的桐花插在李曜的鬓间,眸中泪光闪闪,温声叮嘱道:“师妹与我同门一场,此去一别,亦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还望师妹能按时报个平安。” 巨国珍接口说道:“你若要回到宗圣观,就提前给为师捎个信吧。” 李曜心中一暖,深深一揖,道:“明真记住了,还请师父和师姐放心。” 李曜抬头时,却见钟馗拔出了背上的长剑,认真地道:“师妹,来过两招再走吧。” 李曜点点头,遂与之站远几步,放下竹箧,也抽出了背上的宝剑。 未等李曜摆出迎战姿势,钟馗已然挥剑攻来,他的人彷如猛虎下山,手中一把长剑却似灵蛇吐信,虚虚实实,教人捉摸不定。 李曜身法翩若惊鸿,堪堪避过锋芒,在下一个瞬间,她已出剑反击,三尺青锋化作光轮,快如雷霆,势大力沉,如有万钧之力,竟是持强凌弱的一击。 在电光火石之间,钟馗异常沉着冷静,只凭自身的意识,手中长剑向前一搅,就如四两拨千斤一般,轻松化解了李曜这快到肉眼难以捕捉且常人难以力敌的一剑。 随后,李曜和钟馗各自收剑入鞘。 李曜叹了口气,故作佩服地道:“师兄剑法炉火纯青,不知明真何时才达此境界呀。” 钟馗一本正经地说道:“师妹莫要心急,你的剑法在短短时日之内就精进如斯,其实已是足够惊人,而且你的招式颇有大巧若拙之味,若是再能增进一些精妙的变化,将来定会成为天下罕有的女剑。” 李曜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师兄其实是担心我剑术不精,出门在外没有自保能力,才会跟我过招的吧。” 钟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随后抛出一块玉牌,李曜下意识地出手接住,就见玉牌一面刻着个奇怪的圆形图腾,一面刻着“长社钟”三个字,不解地问道:“师兄,这是何物?” 钟馗郑重地道:“不瞒师妹,师兄乃是颍川长社钟氏嫡系子弟,师妹可凭此牌在长安群贤坊东街钟氏邸店取得五十贯,以用作资度。” “这……太贵重了。” 李曜正要退回玉牌,却听静云在一旁语重心长地说道:“师妹就收下吧!说来惭愧,我们钟家南迁后再度北迁,两失祖地,以至于从商者甚众,虽不复往昔辉煌,却唯独不缺钱财,所以此牌只能算是我们兄妹不足挂齿的一点心意。” 一听这话,李曜也就不气地收下了。 辞别师父与钟氏兄妹,李曜迅速下了山,不过她并没有直接走通往长安的官道,而是先去了一趟位于终南县的陈桃儿家。 因为巨国珍昨日建议李曜在出去云游之前先安排好田地的耕种事宜,李元吉送的赐田本身就附赠有耕种的奴婢,倒不用操什么心思,但朝廷和宗圣观给的田地,在今年秋收完成粮食的交接之后,就只能自己找人来打理了。 毕竟私自荒废土地是犯法的,李曜当然是从善如流。 结果她下来一打听,便得知这四十亩田地在终南县境内,而且恰好就在陈桃儿家附近,所以她才会专程来找陈桃儿的家人。 陈桃儿与陈父长年在宗圣观的膳堂做工,一年到头难得回一次家,所以陈家中都是由陈母和陈桃儿的兄长做主。 陈家虽然是普通的农户,可身为宗圣观膳堂师傅的陈父收入颇丰,使得他们家中已经蓄养了好几个奴婢,根本不用担心劳动力的不足,再加上李曜不用缴纳田赋,因此双方很快就对田地的代耕事项达成了一致。 其实所谓代耕就是变相的出租,李曜收的租也不多,每亩只取五斗粟米,若出现旱涝虫灾,则酌情再减,只要能够保证田地不会荒废,某些特殊情况甚至可以免收。 于是乎,在官方代表的见证下,双方签定文书之后,陈母就笑得合不拢嘴,只差没把“赚大了”三个字直接写在脸上了。 李曜这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唐初的气候非常适合农业生产。 这时关中的粮食亩产量远高于唐末和宋代,甚至常常比千年之后引进美洲高产农作物的明清时期还要高。 不过李曜解决了一个后顾之忧,心情也是大好。 她这个地主当得比一般的地主舒坦多了,几乎啥事儿都不用管,就这般直接甩手给别人去折腾,自己只管收粮就行了。 不算那六十亩的赐田,只是这四十亩良田每年收上来的粮食,她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消化掉。 …… …… 天空万里无云,金灿灿的阳光铺满大地,将一切都照得明晃晃的,刺得人睁不开眼,一望无际的官道上人来车往,不时有鲜衣怒马的贵族子弟,泼喇喇地飞驰而过,扬起滚滚红尘。 正在看书的李曜不小心呛到了一口飞尘,赶紧拉下车厢的卷帘,重重地咳嗽了好一阵子,方才缓过气儿来。 兴许陈母认为自家占了李曜一个大便宜,是以表现得格外热情,一听李曜要前往长安,马上就叫陈桃儿的兄长租来了一辆看起来非常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油幢牛车。 陈母先是大方地为李曜垫付了一半的车资,然后特意嘱咐车把式说:“抵达长安之前,你不能在路上接,要是影响了这位宗圣观女道的清修,你就休想在人家那里拿到剩下的余款,记住了么?” 好吧,虽说独乘一辆牛车,很有道家的范儿,但这代步工具走得着实慢了些。 按照目前的车速,此去长安一百里,少说也要一天半日的时辰。 当然了,李曜也没有把时间白白浪费在路上。 因为她觉得万事开头难,自己需要好好参考一下“天道玄机”,然后才能做出接下来的打算。 第五十三章 半世荣华梦一场 大道平整通畅,拉车的老牛一步三摇,走得四平八稳,几乎没有颠簸,放下车厢卷帘,就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影响。 此时此刻,李曜两耳不闻车外事,一门心思全都放在了手中的书册上。 这本书上的内容,其实就是来自穿越者前辈的遗作《时空守则》、《生存方略》、《经验备忘录》。 只因帛书为丝织物所制,加上年代久远,这三卷帛书早已变得脆弱不堪,翻阅时稍有不慎,便会对其造成损坏,是以李曜找来一本空白书册,将其全部誊抄了下来。 《时空守则》、《生存方略》、《经验备忘录》,依次讲解穿越到过去时空的人可以做什么,该如何做,做哪些事可能会有何种后果,可谓是层层递进,分工明确,而穿越者前辈用一生换来的深刻认识与经验教训,自然亦是字字珠玑,发人深省。 穿越者前辈在第一卷《时空守则》的正文内容之前,首先叙述了他穿越后的主要经历。 前辈的名字叫刘新,穿越之后则变成了一个名为哀章的人。 虽然刘新没有在文中说明他来自后世哪个时代,但生于西汉末年的哀章,却是名留史册。 原来的哀章是一名京师的太学生,几乎每次“岁试”都能在太学中名列前茅,可以说品学兼优,步入仕途指日可待。 而刘新穿越前则是一名理工大学的学生,对汉代儒学的典籍全都一窍不通。 于是,他发挥自己在后世所学的专业和爱好,凭着一双巧手,用粗陋的工具和原始的材料,制作出一些看起来既新奇又有用的东西。 然而,刘新这些自诩可以让社会生产力大幅进步的小发明,俱都被他人看作奇技淫巧,嗤之以鼻,以致于哀章被父母斥为不务正业。 刘新也曾尝试着专心攻读经史子集,可身为一个古文基础奇差的理科生,面对一年一度且日渐临近的“岁试”,显然临时抱佛脚已是来不及了。 岁试不过关,就会沦为太学的淘汰者。 身为一个穿越者,刘新当然不希望哀章成为一名淘汰者。 他想要干出一番大事业,渴望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所以,他决定另辟蹊径,铤而走险。 时逢汉平帝在位,大汉皇权旁落,由宰衡王莽把持朝政。 刘新隐约记得,在他原来的时空里,王莽在后来建立了新朝,但却很不得人心,没几年就被一个叫做刘秀的汉室宗亲推翻了。 原因很简单,王莽托古改制,开了历史的倒车。 本来刘新与王莽的政治理念完全背道而驰,可他经过一番调查和研究,还是找到了一条他自认为可以让后世的先进制度和王莽的古制相互结合,并能加快华夏文明历史发展进程的路子。 但,当时的王莽是何许人也,岂是哀章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太学生能够接近的。 本来哀章是没有资格的,但当时盛行谶纬之说,让他很快就想到了办法。 于是乎,刘新也就是年轻的太学生哀章,在终南楼观拜入玄门,假以修习“黄白丹术”之名,炼制出名为“药金”实为黄铜的产物,并以此制作出两只带有密码锁的铜匮。 然后,刘新在一只铜匮上面刻写“赤帝行玺某传予皇帝金策书”,另一只则刻上“天帝行玺金匮图”,利用他有限的历史知识,在金策书中喻意汉高祖刘邦将大汉江山托付给王莽,太后王政君应该尊奉天命将帝位传予王莽。顺便还写上王莽登基后,应该授予哀章的官职。 如此一来,两只制作工艺远超那个时代的铜匮,彻底打乱了王莽原来循序渐进的称帝计划。 没过多久,相传在终南山修道获得符瑞的太学生哀章,就在众多献符命者当中脱颖而出,受到了王莽的亲自接见,并得到了发表自己的政治主张的机会。 王莽与刘新相见恨晚,两人当场一拍即合。 王莽比原来的历史提前十年建朝称帝,并宣布推行新政,而年轻的哀章也从一名普通的太学生一跃成为上公,位列新朝四辅。 看到这里,如果完全不了解新朝历史的人,可能会以为刘新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从此走上人生巅峰,进而光耀史册。 其实不然。 刘新和王莽骨子里都是理想主义者,王莽试图仿照西周古制开始推行新政,刘新就费尽心思地将后世的制度改头换面添与其内。 王莽为了打击豪强,抑制兼并,想要恢复井田制,刘新就建议实行土地国有化,严禁私人买卖土地,将全国田地改为“王田”。 王莽依据孔子的儒学经典,希望实现“福均庶民”,刘新就发扬后世的人文主义精神,建议改奴婢为“私属”,并禁止人口买卖。 王莽想要振兴国家经济,刘新就建议盐、铁、酒业一律实行国营。 王莽受到货币王权论思想的影响,决心把天下货币都掌握在自己手中,刘新就建议开办国有银行,首创主、辅币相结合的“宝货制”,开启人类先河,助推货币改革。 王莽要提升社会生产力,刘新就以“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理论为基础,建议制定具体措施来鼓励子民搞发明创造,又想到“科技要发展,计量需先行”,还建议新朝加大力度改进度量衡。 王莽意图将匈奴驱赶出北方草原,以绝外患,刘新就建议先实施“降王为候”来贬低周边藩属的地位和影响力,顺便将他讨厌的高句丽也归入了外交打击的对象…… 王莽与刘新两人一搭一档,恨不得把天下的问题统统都解决掉,给子孙万代缔造一个万世太平。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与李曜所知道的历史相差无几了。 在王莽和刘新的共同折腾之下,一系列不顾观事实,违背社会发展规律,复古体制与超前思想糅合而成的奇葩政策纷纷出台,搞得经济崩溃,民生凋敝,天下板荡,义军四起,以致于刘新自己都觉得远比他在后世所知的相关历史更加糟糕。 历史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王莽的结局依旧是身死国灭,遗笑千年,连类似始皇帝“功在千秋,患在当代”的历史评价都没捞到,而刘新也险些死于乱军当中。 幸免于难的刘新,只觉自己做了一场黄粱梦,遂隐居于终南山,再也不过问世事风云,最后以自己所余半生总结个人得失,终于悟出“天道玄机”,进而写下了这三卷帛书,并将绘有帛书隐藏点的地图,放于李曜所得的密码铜匣之中,为后来的穿越者乃至后世的华夏子孙留下自己曾经来到这个时空的明证。 第五十四章 参悟玄机定大计 身为一个穿越者,理工科学生刘新为了在古代出人头地,又是搞发明,又是搞迷信,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可以说,他已然尽到了最大的努力。 而他后来作为新朝重臣,向君主王莽提出的诸多建议,也并非一无是处。 恰恰相反,有些还是后世公认的先进制度和优良政策。 那么,为什么他最终会得到这样一个不堪回首的结局呢? 首先,根据刘新在《时空守则》中的说法,他认为穿越者来到的时空,其实已经不是原来所在的世界。 他在穿越而来的头一年,便了解到这个时空与自己原来所在世界的历史完全一致,并且是以完全相同的模式在发展,以致于他曾一度认为自己只是回到了过去,改变的只有时间,空间则是完全重合,并没有发生改变。 不过,他后来通过自己的半生经历,证明这种看法是完全错误的。 尽管历史的结局没有发生变化,但历史因他的影响,在一段时间内改变了原有的进程,却是不争的事实。 既然如此,原来的历史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刘新认为,只有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穿越前后是处在不同的世界,并且是两个不在相同时间段,也不在相同时间线上的世界。 这意味着,因为他的一次穿越,原来的世界产生出了一个平行世界,而他本身还参与了这个平行世界历史的创造过程。 其次,平行世界的历史可以被穿越者改变,但同时全新的历史亦会不断改变穿越者的命运。 因为穿越者了解历史的发展进程,却不能预知自己的未来,很难断定自己的所作所为,最终会对历史造成何种影响。 按刘新的话说,那就是天机难测。 穿越者利用先知先觉的优势,可以把历史上某个自己认为不利的麻烦解决掉,但也有可能会制造出另外一个麻烦,而穿越者却无法预知其详。 这样的麻烦一旦积少成多,就会由量变转化为质变,从而导致历史的走向完全超出穿越者的预知范围。 所以,穿越者若不想遭受历史的反噬,就必须遵循一个守则:不能过多干预历史的发展进程。 至于何为“过多”的界限,刘新用《生存方略》做了全面而详细的说明,并在《经验备忘录》中,以他亲自参与的事件作为实例,不厌其烦地讲述相应的心得体会。 李曜觉得其实可以用一句适用于任何人的谚语来形容这个守则——有多大脚穿多大鞋。 也就是说,穿越者绝对不能去做自己能力以外的事情,亦或者承担超出自身所能承受的重任。 对于这一点,刚穿越而来的李曜远比相应时期的刘新,有着更为清醒的认识。 毕竟,哀章的身份和影响力,完全不能与平阳昭公主相提并论。 哀章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太学生,刘新完全可以选择随波逐流,默默无闻地度过一生,可他却一头扎进了危险万状的历史洪流当中,最终能够保住性命已属万幸。 而平阳昭公主在李唐皇室中的地位,生前辉煌的事迹,乃至她的死,都给李曜造成了难以承受的无形压力。 所以,李曜才会从一开始就想方设法避免自己卷入未来残酷血腥的历史事件。 翻阅完“天道玄机”的全部内容,李曜结合自身情况,做出了一个决定:如果说自己的前身平阳昭公主,是一只可以扇动历史风云的苍鹰,那当前的自己,不过是一只包裹在茧中的蝴蝶幼虫,在能够蜕变成蝴蝶之前,只需藏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若是自己遇到意外变故或者特殊情况,实在藏无可藏,避无可避,那就迎难而上,拼死一搏,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亦不枉来这大唐走一遭! 李曜大计已定,心中顿时斗志昂扬。 然而,正当她热切盼望早些抵达长安的时候,牛车却突然停下了。 随后,便听到车把式语气卑恭的声音:“道长,这路边有个酒家,咱们可否进去歇息片刻啊。” 李曜一听这沙哑的声音,便知对方早被太阳晒得口干舌燥,确实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只得按捺住急切的心情,下了牛车。 李曜见到路边仅有一处简陋的酒肆,挂着一面布满尘土的“酒”字旗,附近的一排木桩上拴了一大群骆驼,臭烘烘的味道隔着老远都能闻到。 李曜皱眉问道:“咱们走到哪里了?” 车把式低眉顺眼地答道:“这儿是鄠县境地,距离长安还有五十里,但请道长放心,耽搁不了太久,天黑之前定然能到的。” 李曜点了点头,待得车把式收拾好牛车,便跟着对方一起走进酒肆中,发现里面坐了不少衣着五颜六色,发饰稀奇古怪的胡人,有男有女,个个看起来都是风尘仆仆,显然俱都是长途跋涉而来。 酒肆外面虽脏,里面倒也收拾得干净,店主一见李曜进来,两个眼珠子仿佛化作两枚开元通宝,顿时就亮了起来,直接无视那些胡人的招呼,赶紧屁颠屁颠地跑过来,一脸热情地问道:“本店有白饮,玄饮,黄饮,五香饮,沉香饮,檀香饮,泽兰香饮,耳松香饮,敢问这位女道长要喝哪种酪啊?” 李曜自然知晓唐朝的酪是一种什么样的饮料,本来她打算喝杯酒水来润润嗓子,此刻一听店主说起,心里也起了品尝一下的念头,便随意点了一个听着顺耳的:“五香饮,再加一碗酒水。” 店主两只铜钱眼顿时笑成了两条缝,安排李曜和车把式坐好位置,不一会儿就端了一盏饮料和一碗酒水上来,车把式显然是渴坏了,端起酒就开始豪饮,李曜则是摆出正经模样儿,小口小口地啜饮,这所谓五香饮酸酸甜甜的,还有股扑鼻的异香,味道确实不差。 李曜正喝着,便听得一个头戴毡帽的胡人操着一口跟袁二一家同样的口音对同桌的人说道:“米七郎,你听说了吗?平阳公主已经薨了。” 李曜不由暗自好笑,这个胡人到底有多久没到长安了,平阳公主都下葬两个多月了,这会儿才煞有介事地拿出来说,也未免太晚了吧。 未等那米七郎回话,附近一个魁梧胡人竟猛地站起身来,大步上前,一把揪住那戴毡帽的胡人的衣襟,激动地问道:“你听谁说的?” 李曜见他眼睛似乎都有些红了,心中暗暗一惊:难不成此人与平阳公主有什么关系? 那戴毡帽的胡人呼吸困难,艰难地说道:“你莫要激动……某亦是才晓得……何潘义……快放手……你快要勒杀人了……” 何潘义? 李曜一听这名字,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另一个相似的名字。 这……还真是巧得很啊! 第五十五章 人生如戏 全靠演技 叫做米七郎的中年胡人见此情形,不由有些担心会出事,急忙温言劝道:“谁敢拿当朝公主来乱说事,何二郎快些放了他吧。” 一听这话,何潘义冷静下来,总算及时松了手,随后颓然地坐回了原位,双手抱着头,整个人成了一副不愿接受事实的悲痛模样。 那戴毡帽胡人趁机躲得远远的,喘了好几口气,一张憋得发紫的脸,这才淡下了颜色。 待得戴毡帽胡人的脸色恢复了正常,米七郎便向他问道:“安十六,我记得咱们离开长安那时,何萨宝不是说平阳公主伤得不算太重,将养数月就好了嘛,怎地会薨了呢?” 安十六心有余悸地瞧了眼何潘义,方才对米七郎说道:“具体不大清楚,某亦只是无意间在路上听到几个骑马的贵人谈论此事,某观他们的言谈表现,怕是做不得假,所以某才敢跟你讲出来。” 话音一落,酒肆内所有的胡人全部安静了下来,显然都相信了安十六的话。 一个满脸花白胡须的年长胡人,郑重其事地说道:“平阳公主虽非本教的教徒,但于本教有大恩德,或许平阳公主就是善女神在大唐的化身,她没有逝去,只是回到了智慧之主的身边,我们应该在光明之火的照耀下,为她祷告。” “曹翁说的对,我们该马上出去为平阳公主祷告!” 何潘义一脸肃穆地站起了来,将一大把铜钱往桌上一拍,第一个迈步走出了酒肆,紧接着其他胡人全都一窝蜂地跟了出去,片刻间酒肆内的人就少去了一大半,随后便从门外传来了某种不明语言的嗡嗡祷告声。 见到了这一幕,李曜的心思不由活络了起来。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这么个路边酒肆,她都能巧遇一群跟平阳公主有点关联的人。 按照胡人们话里的意思,他们应该都是长期居于大唐境内的祆教徒。 而他们对平阳公主如此崇敬,只能说明一件事,那就是平阳公主曾经对维护祆教徒在大唐的宗教信仰权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既然如此,她是不是该好好利用一番呢? 可她又该如何利用呢?难不成她需要在某些特殊之人面前扮演平阳公主 好吧,她自己就是平阳公主。 可是问题又来了,她在这个地方坐了这么久,这群胡人当中不可能无人注意她吧,为何没有一个人表现出认识她的样子呢? 难道他们当中没有人见过平阳公主?亦或者是因为她看起来太嫩? 若是她装得老气一些,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哎……人生如戏,全靠演技,看来她只能拼了! 敢于拼搏,才配有未来…… 心念至此,李曜一颗冒险之魂熊熊燃烧,一见车把式喝完了酒水,便一口干了盏里的酪浆,喊道:“店家,结账!” 酒肆主人闻言,欢快地小跑过来,笑眯眯地伸手一摊:“酒水一文,五香饮二十文,承惠二十一文。” 李曜登时了然,难怪这个店主对她如此热情,原来把她当大款了,这酸奶不像酸奶,果汁不像果汁的玩意儿,居然是酒水价钱的二十倍……很好,简直好极了!看来做饮品倒是个赚钱的行当,或许自己有机会让唐朝人见识见识什么才是世上最好喝的饮料! 李曜豪情万状地付了钱,在酒肆主人的出门相送下,领着车把式走出酒肆,不过随后李曜上了牛车,并没有急着走,而是故意等到胡人们完成了祷告,全都骑着骆驼重新上路之后,方才让车把式驾起牛车,紧紧地尾随在了胡商队伍的后面。 如此这般走了约莫两个多时辰,李曜忽然听到前方的胡人商队爆发出了一阵激动的欢呼声,随后又响起了胡姬们婉转清亮的歌声。 听到车外的动静,李曜急忙拉开卷帘,朝前方望了一眼,便见到夕阳的一片烟红之下,远方隐隐现出一道巍峨雄伟的城墙,宛如一条连绵不绝的巨龙横卧于大地之上。 此情此景,令人心潮澎湃。 唐都,长安,到了! 在男男女女的欢呼与歌声之中,李曜跟着胡人商队从金光门进入了长安城内,一进城门就见到右边一块写着“群贤坊”的坊牌,便立刻叫车把式加快牛车速度赶到了胡人商队的前面,然后从怀中拿出一直随身携带的俞石匣子,随后手搭拂尘下了牛车,犹如闲庭信步一般,当街拦住了为首胡人的骆驼。 为首者不是别人,正是何潘义。 何潘义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拦路人,这是一位年约十六七岁的汉人少女,头戴莲花巾,身穿一袭青碧道袍,可谓仙姿玉貌。 他在鄠县路边的酒肆里见过这个少女,因为人长得很漂亮,他还曾悄悄偷看了两眼,没想到此时此刻,她竟然如同一位忽然间翩跹而来的仙女,无比惊艳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何潘义下了骆驼,先是示意商队的人全都停在原地等候,然后向李曜躬身一礼,问道:“敢问这位女冠,拦住鄙人的去路,可有何事?” 李曜站得亭亭玉立,轻声问道:“你,即是何家二郎吧。” 何潘义知道对方一定在那酒肆里听到了别人对自己的称呼,这不过是明知故问,便颔首道:“正是何某。” 李曜又问道:“何萨宝是你何人?可是名潘仁?” 何潘义登时一怔,惊疑道:“女冠究竟是如何得知何某长兄的名讳?” 李曜微微一笑,徐徐伸出纤纤玉手,手心摊着俞石匣子,声音放得更低了,微笑着道:“何二郎,劳烦你将此物交与你长兄,若是他识得此物,并问起贫道,你就告诉他明日上午带着此物到群贤坊东街‘钟氏邸店’来找我,不知可以否?” 何潘义不明所以,但看到对方不似在捉弄他,便伸手接过眼前这个奇怪的匣子,点头答应了下来:“好,何某一定亲手转交给长兄。” 何潘义收好俞石匣子,想了想又微微一礼,试探着问道:“只是不知女冠法名该如何称呼?” 李曜迎着余晖,拂尘轻轻一扬,悠然答道:“贫道法号,明真。” 第五十六章 假作真时真亦假 当天边刚刚泛白的时候,一声又一声高亢而嘹亮的嗓音,打破了长安城一夜的静谧,同时也唤醒了城内的千家万户。 李曜从沉睡中醒来,揉了揉眼睛,下了床榻,趋步来到窗边,撑开窗棂,朝外面的街道上好奇地看了一眼,就见几名身着公服,手执鎏金长棍的汉子轮流扯着大嗓门高喊:“夜禁已解,城门将开!” 有诗云,“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显而易见,这些汉子正是金吾卫的的巡街卫士。 在贞观初年长安城内设置街鼓之前,报晓的工作便是由金吾卫来代劳的。 这声音,听着都累。 李曜好想再睡一会儿。 然而,发起邀约的人不能让被邀请的人等候,当然更不能以仪容不整的模样与人见面。 于是,李曜麻利地完成了漱口洗脸,梳头穿衣,吃早餐等诸多琐事,再将全身上下的行头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番,然后手执拂尘在“钟氏邸店”大堂中找个席位坐下,耐心等待何潘仁的到来。 此时唐朝尚未有“开元限购令”之类的房产管理政策,也没有“楼屋皆不得起,楼阁临视人家”的法令出台,因此钟氏邸店的宅基面积很大,足以与一座四进大院相媲美,临街的楼层也修得很高,若是站在二楼窗前,都能看到街道正对面的西市的内部情形。 昨日李曜坐着牛车来到“钟氏邸店”,一进店便向店掌柜出示了“长社钟”的玉牌,对方二话不说,当场就免去了李曜一行在店中住宿吃饭等全部费用,同时还叫上两名伙计,将一大箱铜钱抬进了李曜所住的房里。 何为宾至如归?这才是! 待到车把式起来并吃过饭,李曜便跟他立即结了账,从终南县到长安这一趟,车把式挣了四十文,当即哼着小曲儿,开心地驾车返程了。 车把式刚离去片刻,邸店大堂门口就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敢问伙计,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位法号叫做‘明真’的女冠?” 未等某伙计答话,坐于堂中显眼位置的李曜已然与来者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来者身材高大魁梧,年约四十来岁,穿着一袭绯色翻领对襟袍衫,头上戴着一顶正中有着翼状图案的绯色袱巾,满脸卷曲的络腮胡,五官轮廓与何潘义有着六分相似,显而易见,此人正是李曜想要约见的何潘仁。 何潘仁眼神中满是激动之色,两片厚厚的嘴唇连带着胡须都颤抖了起来。 他毫不怀疑她的身份。 虽说她变年轻了,可这张脸,这身姿,还有这份儿气场,岂是其他女子可以模仿,简直就跟当年的李三娘子一模一样。 无所不能的智慧之主在上! 李三娘子果然不会那么容易死去…… 见到何潘仁张了张口,话语似乎就要脱口而出,李曜急忙摆手制止,郑重地说道:“何萨宝,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先跟我上楼吧。”说罢,拂尘一扬离席而走。 何潘仁赶紧收敛心神,忙不迭跟了上去。 一进到李曜的房间,何潘仁就自觉地把俞石匣子还给了李曜,然后神秘兮兮地问道:“公主可是做了神仙?” 瞧见何潘仁在自己面前表现非常随意,李曜便知他与平阳公主的关系非常亲近,为了避免与其显得生分,努力装出很熟络的样子,微微一笑,反问道:“何萨宝,你以为呢?” 何潘仁认真地说道:“有道是‘风流地仙,体态天然’,依潘仁拙见,按照你们道家的话来说,而今公主应是一位出行于凡尘俗世间的女仙。” “何萨宝,你搞错了。”李曜摇了摇头,很老人气地一叹,说道:“我哪是甚么女仙,如今变成这般模样,不过是为了保全自己,这也是逼不得已啊。” 何潘仁一听这话,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问道:“难道说……他们之中真的有人对你动过手?会是谁呢?”说罢,便沉吟了起来。 何潘仁口中的“他们”指的是谁,答案不言而喻,李曜赶紧打断何潘仁即将展开的无端猜想,轻声说道:“我确实死了……” 何潘仁心头登时一震,失声道:“公主莫要吓人啊!你这样子哪里像鬼?” “何萨宝,先听我把话说完。”李曜以一种带着淡淡忧伤的语气,将自己昨日花了半夜时间编好的故事讲述了出来:“自从去年受伤以后,我就天天做着一个同样的梦,这是一个非常可怕的噩梦,终日折磨着我,甚于我身上的伤痛。因为我梦见自己躺在了血泊中,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兄弟们互相残杀,二弟把长兄和四弟都杀死了,还把他们的头摆在了我的面前。” 何潘仁听得毛骨悚然,惊问道:“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公主曾经每天都会做这样的噩梦吗?” 李曜不置可否地道:“是的,每个夜晚都是如此。我认为这是自己所拥有的一种先知之能,我有一种感觉,梦中所发生之事,将来一定都会变成现实!为了摆脱这个噩梦的结局,我决定换个活法……于是我吃了一种药,一种可以让人假死的药,只是我没想到,这种药居然还让自己变年轻了。” 李曜说着,突然话锋一转,郑重其事地问道:“何萨宝,你会为我保密么?你能保证不会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身份么?永远不泄露我的行踪么?” 何潘仁闻言,当即走到窗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随后右手按住胸口,左手手心向前高举,望着东方初升的朝阳,以无比庄重的语气说道:“我,京邑萨宝何潘仁,以智慧之主的名义,发誓绝不会向任何人透露关于大唐平阳公主,即明真道长的任何事情,我何潘仁若有违背此誓言,灵魂将坠入地狱,永受沉沦之苦!” 一个狂热的祆教徒的誓言,自然是可靠的,李曜心下大定,连忙将他扶起,故作感动地道:“何萨宝,我相信你!” 何潘仁摸了摸被李曜碰触过的臂膀,不由老脸一红,忸怩地说道:“公主还是莫要叫我何萨宝的好,感觉怪生分的,还是跟过去一样,称我为何大吧!” 何大?瞧你这毛熊般的模样,该叫熊大才对……李曜强忍住没来由的笑意,说道:“好吧,只不过何大也不可再称我为公主,该如何称呼,应该不用我讲了吧?” 何潘仁重重一点头:“明真道长,何大自是晓得!” 第五十七章 西来东土梦长安 李曜投入到了平阳昭公主的角色扮演当中,自然要与何潘仁好好“叙旧”一番。 李曜以平阳公主的身份角度和口吻,向对方有选择地讲述自己穿越以来的部分经历,同时也不着痕迹地从对方口中套出一些平阳公主与何潘仁之间的相关往事。 原来,当年何潘仁能与平阳公主凑到一块儿共同起事,其主要原因并非是平阳公主派出的说马三宝的口才,而是出于平阳公主的承诺。 何潘仁出身于“粟特之心”何国的商贾世家,并且是一位有着一点点何国王族血统的粟特贵族。 自从隋朝大业五年,他跟随巡幸西域的隋炀帝来到了关中,便再也没有返回故国祖居之地。 那时,隋炀帝踌躇满志,为了吸引富有的西域胡商来中原做生意,先后在张掖、东都洛阳搞起了古代版的万国博览会和超级嘉年华,并以此来达到招商引资,振兴国家商业经济的目的。 虽说期间闹出了诸如“衣不盖形,缠树何为”之类的笑话,亦让胡商们见识到了隋炀帝极端的任性和虚荣心,但初来乍到且深深为东土浮华景象所迷惑的何潘仁,还是觉得留在大隋远比待在中亚弹丸小国更有发展前途,于是他很快就成为了留居在大隋西京利人市中的一名胡商。 刚开始的时候,大隋朝廷不惜一切代价,满足西域胡商们的一切需求,而其中最让何潘仁感动的一项举措,便是同意祆教徒们在西京修建祆祠。 因何潘仁拥有何国王族血统,在留居西京的祆教徒中地位最高,也最为富有,加之他主要从事丝绸和珠宝生意,极为擅长鉴宝,故而一度深得隋炀帝的喜爱,并被大隋朝廷任命为西京“摩诃大萨宝”,统管西京所有的胡户。 这个时期的何潘仁,感觉一切简直棒极了,并认为隋炀帝乃是世间最伟大的帝王,没有之一。 然而,随着大隋朝日渐严峻的社会形势,不过数年的时间,隋炀帝在他心目中的形象就完全崩塌了。 首先是隋炀帝年年巡游,三征高句丽,耗费巨大,朝廷不但给予胡商们的待遇逐年下降,还对他们不断加税,以致于胡商们全都入不敷出,难以为继,甚至家破人亡者也不在少数。 然后是社会动荡,民变四起,治安恶劣,胡户所受打击极深,因此统领萨宝府的何潘仁不得不为大隋朝廷承担许多超出职责范围的重任,从而引发了许多胡人和汉人之间的矛盾,渐渐的,流血冲突变得越来越多,几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 而最让何潘仁无法忍受的是,隋朝官员对待祆教徒的态度越来越恶劣,尤其是当时留守西京的左翊卫将军阴世师跟他的矛盾最深,此君为了缓解西京城内的汉胡冲突,竟然将全部罪责归于祆教的麻葛们,并派兵将西京祆祠砸了个稀巴烂。 于是,虔诚的祆教徒何潘仁反了,带着他的几个兄弟和全部的家资,领着萨宝府的胡兵在隋军的重重阻截之下,一路向西拼杀,并沿途收拢流民,至司竹园时,已然聚众数万,这才勉强站住了脚跟。 就在此时,马三宝在司竹园找到了何潘仁,并向他带来了李三娘子的承诺:一旦李氏建立新朝,将会永远保证祆教徒的信仰自由,并给予何潘仁正式的官爵,确保他在西京胡人中的地位。 而身为胡人的何潘仁正为自己难以掌控以汉人为主的流民队伍发愁不已,一听马三宝的话,当场就率众归顺了李三娘子。 李唐王朝建立后,何潘仁因开国之功,被朝廷封为明威将军,并授爵开国县男。尽管后来何潘仁因怒斩西秦战俘,被朝廷褫夺官爵,不过他也很想得开,毕竟他还可以去倒卖珠宝丝绸,过他的富商生活。 可平阳公主却认为自己没有保住何潘仁的官爵,感觉有些对不住他,平阳公主为了兑现自己的承诺,联合一些重臣向李渊提议建立相关机构对祆教徒进行管理,维护大唐境内胡户的习俗与信仰,以此来促使他们积极从事贸易活动,而李渊为了恢复大唐与西域诸国的正常商业往来,自是从善如流,于武德四年,下诏复设萨宝府,并在长安布政坊西南隅重建袄祠。 然后,在平阳公主的支持下,何潘仁得以出任京邑萨宝,又干起了前朝的老本行,而且还在此后不久恢复了开国县男的爵位。 为了表达自己对平阳公主的感激与崇敬之情,何潘仁毫不吝惜滥美之词,在祆教徒和胡商中不遗余力地宣扬平阳公主的功德。 以至于到后来,西域诸国祆教的信徒们从行商口中得知,在遥远的东土,他们也可以在祆祠教堂中颂唱祷告,在繁华的长安,他们还可以过上“琵琶鼓笛,酣歌醉舞”的生活,便纷纷举家乃至举族,带上所有可以带走的资产,一路赞美着那位如同善女神化身的东方公主,不远万里来到了他们梦想中的国度大唐…… 于是,便有了当前李曜与何潘仁的这次会面。 一番充满着唏嘘感叹的交谈之后,何潘仁拍着健硕的胸脯,说道:“明真道长将来生活所需的一切资度,俱由何大来承担,但请道长放心,我何某虽说不能让道长过上以前作公主时的那般日子,却也不会差得太远。” 何潘仁说着,随意扫了房间一眼,便连连摇头:“差,着实太差!”旋即转向李曜诚恳地道:“道长几时住过这样的地方,教何大看着都难受,想来道长这些时日定然吃了许多苦,要不这样……让何大来为道长安排一个宽敞清静的住处,不知可以否?” 李曜并没有急着答复,而是从自己的竹箧中取出一个大包裹,随后解开包裹,现出一个个精美的首饰盒,何潘仁楞了一下,奇怪道:“道长,这些可是首饰?” 李曜微笑着道:“你先看看吧。” 何潘仁将所有的盒子都一一打开看了,就见盒中都是各种各样的珠宝,随后脸上忽地现出恍然之色,转头对李曜说道:“何大真没想到,道长竟把自己的地下事物都带出来了……” 何潘仁顿了顿,拿起一颗圆滚饱满的银白色珍珠,又认真地道:“只不过,道长也晓得,何大就是做珍宝买卖的,像这样的南珠,莫说拿到两市去卖,便是在坊间私售,恐怕都会引来麻烦。” 一听这话,李曜的双眉就蹙了起来,讶然道:“你的意思是……这也算专属贡品?” 何潘仁点了点头,却是又呵呵一笑,振振有词地道:“呵呵,道长无需担心,请容何大说句大不敬的话,就算这是从今上头顶上摘下来的珠子,我们何家也有办法将之神不知鬼不觉地卖出去!” 第五十八章 精打细算走河西 正午时分,明艳的阳光之下,长安西市内一片沉寂,而西市的外围街道上,却是人头攒动,骡车骆驼,挤得密不透风。 随着一阵紧密而不失节奏的鼓声,西市的八大门几乎同时打开,等候已久的人们如潮水般涌入其内,一进门就分道扬镳,纷纷扑向各自的目的地。 没过多久,长安西市就变成了它本该有的热闹样子。 李曜紧紧地跟在何潘仁身后,准确的说是在几位魁梧壮汉的层层保护下,从正对群贤坊的左西门走进西市的。 本来李曜还觉得何潘仁这般安排,有些小心过头,然而当她接连听见几名年轻女子的娇呼声以及叱责内容,便立刻明白了。 自古以来,但凡人多的地方,往往都少不了动手动脚的登徒子啊。 “来瞧一瞧,看一看呐,最新花样的缎面……” “本店有河中桑落、剑南烧春、高昌葡萄酒、波斯三勒浆……这几位郎君,进来尝一尝呗……” “新到的突厥骏马,数量有限,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由于身处高大人墙之内的关系,李曜很难看清四周的环境,可那一阵阵各式各样的叫卖声,还是让她感受到了这个时代全世界最大的国际贸易市场的繁荣。 “道长,我们到了。” 走了大约一刻时间,人墙朝两边一站,李曜的视线豁然开朗,眼前现出一家店面来,抬头便见到门口挂着一块巨大的匾额,上书“盛祥珍宝”四个鎏金大字,一笔一画,端的是龙飞凤舞,亦不知是不是出自名家之手。 门口站着一个头戴毡帽,身穿素色袍的胡人,一见何潘仁和李曜进来,马上就趋步上来躬身一礼,何潘仁未等对方开口,便先问道:“陀尼,你主人在吗?” 陀尼忙点头道:“回萨宝的话,我家主人正在里面……” 陀尼一言未毕,便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长兄,你跟那女冠见面了么?” 李曜闻声看去,就见到何潘义一脸急切地从店铺的内屋快步走了出来,此刻的他不再是昨日风尘仆仆的模样,穿着一袭干净的皂黄色翻领袍,头戴一顶尖顶虚帽,头发还抹着香油,看起来春风满面,精神抖擞。 何潘义一见李曜,便怔了片刻,随后看向何潘仁,支支吾吾地问道:“长兄和……明真道长……你们这是……怎么回事?” 何潘仁沉声道:“我们进内屋说话。” 内屋是“盛祥珍宝”用来接待贵的雅间,里面布置了诸多精美的摆设品,大多数都是李曜认得的事物,每一件放到后世都是极为珍贵的古董,甚至不乏国宝级的存在,可见珍宝店的主人确实非常富有。 三人在一块案几前各自坐定,一位身着绿花裙衫,头上梳着数根长辫的胡人少女,毕恭毕敬地摆上了三盏冒着寒气的冷饮,李曜一眼便认出来了,这竟是加了冰块的酪浆。 何潘仁见那胡人少女侍立在旁,便一脸威严地说道:“曼儿,你先出去,顺便将门关上,然后告诉陀尼他们,只要我们没出来,就不许任何人擅自开门进来,听明白了吗?” 那个叫曼儿的胡人少女不敢多逗留,赶紧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待得屋门一关,屋内的光线变得黯淡了许多,何潘仁从怀中拿出一颗足有鹅蛋般大小,泛着淡淡莹白光芒的圆形珠子,轻轻地放在了案几上。 何潘义脸色微微一变,失声道:“这么大个明珠,怕是产自林邑!” 何潘仁不说话,又拿出一个首饰盒,然后打开盒盖,推到了何潘义的近前。 何潘义瞪大着眼,看着盒中的事物,眼皮眨都不眨,片刻之后,抬头看了眼老神在在的李曜,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惊疑道:“这种品相的南海珍珠,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长兄,这些是从何而来?” 何潘仁低声道:“二弟莫问来源,为兄只想知道,这样的宝贝交给了你,大概需得多久,才能卖出去?” 何潘义诚恳地道:“长兄你也晓得,最近朝廷跟吐谷浑人和突厥人在海东和河西打得愈发激烈,要不了多久,恐怕南北两道都不通畅了。” 何潘仁眉头一皱,说道:“如此说来,你只能想办法走吐谷浑道了。” 何潘义摇头道:“长兄这两年没怎么做生意,倒是把吐谷浑人的一个不良习惯给忘了。” 何潘仁愣了愣,略一思索,忽地拍了下脑门,一脸恍然地道:“想起来了,这吐谷浑蛮子会强行吃货!” 李曜插口问道:“他们如何强行吃货?” 何潘仁解释道:“吐谷浑土地贫瘠,物产匮乏,一直靠着吐谷浑道发财,跟朝廷一样,他们也会检查货物,懂得列制清单,可他们会把清单交给上头,若有他们上头感兴趣的稀奇玩意儿,就会直接买下……不过这个价格嘛,也就只比明抢好一些而已,你若是不卖,惹得吐谷浑人不快,搞不好就会……”说着用手比了个割脖子的动作,继续道:“看来只能等到战事停歇的时候,再做处理了,只是何时结束,谁又能知晓啊。” 何潘义叹了口气,道:“指不定我这一年都没机会再返回沙州了。”说着把面前装着珍珠的盒子和夜明珠全都给何潘仁推了回去。 李曜自然明白何氏兄弟的意思,这些专属贡品涉及到皇家尊严的问题,是不能在民间售卖的,一旦被官府查到,买卖双方的人都会以僭越之罪论处。 因此,唯一的脱手途径,便是卖到本土以外。 而现在大唐最西端的商贸重镇,正是时下名为沙州的敦煌,再往西就是伊吾国和西突厥的地盘。 她记得,吐谷浑人最多撑到八月底就会向唐朝臣服,而突厥人在这一年内都会把主攻的方向放在朔州和幽州一带,并不会怎么骚扰河西走廊。 只是到了六月的时候,敦煌会发生张护、李通的叛乱事件,至少要等到九月下旬才会结束,可那时已临近冬季,显然不适合西行了。 如此一来,商队西行的安全通道就只有走长安、兰州、凉州、甘州、敦煌这一条丝路,即是何潘义所说的北道,而且时间亦是有限得很。 有鉴于此,李曜开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贫道以为,突厥人不会进犯河西走廊,因此西行可以走北道,而后赶在六月下旬以前,离开沙州。” 第五十九章 利所在 无不至 利所在,无不至。 《新唐书》中这短短六字,便是粟特人的人生真实写照,而历史也完美的证明了这一点。 何潘仁的誓言,固然是真诚的,何潘仁对李曜的崇敬,更是狂热的,但李曜并不相信他身边所有的人都会如他一般。 誓言迟早会被人遗忘,唯有利益才是永恒。 利益,永远是搭建人脉关系,乃至组成势力团体,最有力的工具。 玄奘曰昭武九姓胡:父子计利,财多为贵。 一个粟特人,无论贵贱,五岁识字,同时学习经商知识,待得年满二十,便与父母兄弟分家,开始独立谋生。 粟特人重视父系家世,会以父名为尊,却不供奉祖先。 可以说,粟特人的家庭制度和民族思维,完全迥异于汉人。 只需通过“盛祥珍宝”这一间雅间,便能看出何潘义的财富,足以令大唐大多数的世代官宦子弟,显得寒伧至极。 而何潘仁的富有,李曜不用猜也知道,远在何潘义之上。 再加上,平阳公主生前的扶持,使得他的地位,说是西京胡人留居者中的无冕之王,也不为过。 这样的一个人,若不加以全方位的利益绑定,只盼着依靠他的热心照顾,试图做一只永远衣食无忧的米虫,岂非是很傻很天真? 因此,李曜的心中迅速生成了一个计划,而她凭着穿越者先知先觉的优势总结出来的看法,便是为了让这个计划能有一个明确的开端。 这时,听了李曜关于西行的意见,何潘仁脸上立刻现出“虽然我不懂,但公主您说什么都对”的表情,不想他正要表示赞同,却听得何潘义开口问道:“明真道长,请恕何某孤陋寡闻,不知道长如何得知突厥人不会袭扰河西的消息呢?” “非也,非也。”李曜摇了摇头,淡笑道:“贫道并非知晓了甚么消息,而是出于对时局的了解。” 何潘义不解道:“时局?这个……还请道长赐教。” 李曜问道:“何二郎,这里可有河朔与河西之地的舆图?” “有的。”何潘义点了点头,随后便从屋内的书柜中取出一卷羊皮地图,并铺在了案几之上:“请道长过目,何某愿闻其详。” 李曜指着地图上的朔州,说道:“朔州,古称马邑,其夏季多雨,桑干水及诸多支流分布其上,密如蛛网,使其附近多有良田,可谓丰产之地,如今为刘武周余部苑君璋所占据,苑君璋依附于颉利可汗,是为突厥之马前卒,而朔州自然就是突厥寇边的最佳补给之所。” 何氏兄弟皆乃常年留居大唐的胡人,对于这些较为重要的地方,多少也是有所了解,李曜见他们连连点头,随即又指向分布在北道上的河西诸州,说道:“现在贫道再来说说北道所经之地,长安沿渭河及至陇州一带,事关京畿安全,朝廷自然是重兵把守,后面的固原则有六盘山为屏障,且唐军所设墩台遥相呼应,突厥若袭扰这一带,必然是烽火连绵,面对早有防备且以逸待劳的唐军,突厥人只能徒劳无功而返,再往后便是进入凉州,凉州之地岁无旱涝,五谷丰饶,凉州治所姑臧城乃河西都会,亦是唐军在河西的大本营,又由杨宰相担任凉州总管,可谓是安全无虞。” 一听到“杨宰相”三个字,何潘仁脸上登时现出敬佩之色,杨宰相即为当年参与平定隋朝杨玄感叛乱的杨恭仁,去年颉利可汗曾亲率突厥军大举进攻凉州,杨恭仁以疑兵之计,不费一兵一卒,便使颉利可汗惧而退走,后来又有瓜州刺史贺拔行烕拥兵反叛,杨恭仁召集勇士昼夜急行,出其不意连克叛军两城,随后又释放俘虏,致使叛军斗志即刻瓦解,当场绑了贺拔行烕全体投降,此君可以说是当世闻名的智将,以突厥人一向欺软怕硬的作风,又怎会再去自取其辱呢? 然而,比何潘仁更熟悉河西近来状况的何潘义却皱起了眉头,缓声说道:“既然侵入上述之地,对突厥来说无甚好处,可是过了凉州之后呢?从甘州通往沙州的路上,我们这些行商经常遭到突厥人的盘剥和劫掠,而当下虽说已经入夏,天气愈加炎热,但也无法抵消丝绸珠宝对这群强盗的诱惑啊。” “何二郎说的没错。”李曜点了点头,问道:“那我问你,甘州到沙州这一路段,每次袭扰你们的突厥人可有很多么?” 何潘义略一沉吟,认真地答道:“何某曾遭遇过两次,一次约有十数人,另一次有五六十人,算不得多吧……可突厥人凶残骁勇,岂是我等行商可以相抗。” 李曜问道:“好吧,既然如此,何二郎可知突厥的近况?” 何潘义微微一愣,未等他想好,何潘仁已然开口说道:“根据北方上报朝廷的消息,今春突厥突遭旱灾,羊马饿死无数,损失可谓巨大,若是没有储存足够多的口粮,寒冬时节便会是许多突厥人的死期。”随后又坏笑着爆了一个猛料:“我还听一个兵部任职的好友说,前不久苑君璋和麾下部将高满政有了矛盾,怕是很快就会出乱子了。” 何潘仁的话音一落,李曜便问向何潘义:“何二郎,你觉得饿着肚子的突厥人,应该去大漠戈壁劫你们的珠宝丝绸,还是该去河朔保粮食呢?” 何潘义闻言,登时恍然大悟,忙不迭地行了一礼,惭愧道:“当然是命重要,珠宝丝绸可是不管饱的,何某实在愚钝至极,还真是难为道长一番点拨了。” 李曜莞尔一笑,说道:“无妨,既然贫道提出来了,自是该说清楚的,然而就算没有突厥人的袭扰,还有那些剪径的强人,也不见得一路都会太平无事,不知何二郎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组建一支专门护卫行商的队伍?” 何潘义叹了口气,答道:“岂止是想过,可汉人当中那些有武艺傍身的,能有几个愿意给咱们胡人作护卫?更何况就算是胡人中的高手,也是以强者为尊啊。” 李曜眸光一扫,随后离席拿起一个波斯长颈执壶,轻轻一拧,便将铜壶变成了一朵麻花,微笑着道:“那由我来组建,可还有疑问?” 何氏兄弟全都瞪大了眼,纷纷抚掌道:“凭道长的本事,绝无问题!” 这时,门口传来陀尼的声音:“萨宝有过交待,何娘子不可进去啊!”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曼儿,陀尼,你们两个赶紧让开!否则别怪我不气了!” 随后,听得曼儿“哎哟”一声痛呼,屋中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就见到一个戴着幂篱的年轻女子猛地推开了屋门。 这女子直接扑向了何潘仁,拿起粉拳就是一顿捶打,口中还喋喋不休地娇声斥道:“你又背着妹妹我找女人,妹妹我哪点不好,你非要背着妹妹我找女人,难道家里那几个侧妻还不够你折腾吗?你说话呀……” 女子骂着,忽然扭头看向李曜,眸中的怒火只保持了一瞬,便被惊恐取代,然后两眼一翻,软倒在了何潘仁的怀里,竟是晕了过去。 第六十章 五体投地拜顶礼 何潘仁抱住年轻女子,一脸的尴尬之色,向李曜干笑着道:“挫荆……让道长见笑了。” 说话间,何潘仁已将人平放到了屋内一张织毯上,然后顺手关上了屋门。 讨论尚未结束,于是李曜和何氏兄弟又坐回到了案边,何潘义继续此前的话题,向李曜问道:“何某还有最后一个问题,道长为何要说,须得在六月下旬之前离开沙州呢?”他对于李曜的这句话,较之前面关于突厥的论断,还要更加摸不着头脑。 李曜反问道:“何二郎可还记得去年瓜州贺拔行烕的叛乱?” 何潘义说道:“当然记得,不过那贺拔行烕不是被镇守凉州的杨宰相平定了嘛!我自前朝大业年间,便在敦煌经商,迄今已在那里生活了十数载,一直以来都是个太太平平的地方,说句老实话,若非长兄的召唤,我可能一直都会呆在敦煌,可听道长这话的意思,却好像那里会出甚么大事似的。” 李曜又问道:“何二郎可知道张护和李通二人?” 由于缺乏相关的史料,李曜也不太了解张护与李通二人在沙州造反的起因,但在史书的只言片语当中,还是能够找出一些用来解释的理由。 此二人能够在叛乱初期击败杨恭仁派出的军队,攻陷沙州子城,并杀死瓜州总管贺若怀廓,说明他们在当地原本就是一股很强的势力。 在隋唐时代,但凡拥有能够与官府进行对抗的地方势力,皆被时人叫做土豪。 而土豪当然不可能没有名气。 何潘义心头不由一惊,讶然道:“明真道长何以知此二人?” 李曜笑道:“贫道只是偶然得知,想来何二郎对他们非常熟悉吧。” “熟悉,实在太熟悉了!”何潘义连连点头,说道:“那张护和李通皆是出自沙州数一数二的豪族,沙州张氏乃前凉高昌公张大怀之后,沙州李氏与天家系出同源,乃西凉后主酒泉公李歆之后……” 说到这里,何潘义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一捶掌,道:“啊!我想起来了……他们近来确实对朝廷有些不满!” 何潘仁接口道:“依我之见,他们的不满,恐怕和瓜州总管贺若怀廓有很大关系。” 武德五年,贺拔行烕伏诛之后,唐朝廷将沙州改置为西沙洲,州治虽设在敦煌县,却没有委任刺史和长史,而是交由瓜州总管贺若怀廓兼任沙州别驾代为管理,其实等于是废置了原来的沙州。 如此一来,敦煌张、李两家豪族中人未能获得一官半职,肯定会对朝廷心生不悦。 李曜补充道:“我觉得最大的问题,还是瓜州总管府下辖的地方实在太大,而兵力却很单薄,根本不够布防各州,一旦有人起事,恐怕很难镇压下去。” 瓜州总管府辖瓜州、西沙洲、肃州之地,方圆近千里,按照这个时代大多数唐军将领的习惯,一般都会把麾下兵马集中在总管府的所在地,而瓜州总管府的治所在常乐县,距离敦煌县足有两百多里的路程。 这样的布置,必然会使得敦煌防卫空虚,救援也无法及时到位。 对于这一点,史书上的记载便是明证。 张护、李通发动叛乱时,躲进沙州子城的贺若怀廓身边仅有数百人作战,而且后来的援兵居然是凉州总管杨恭仁调派过去的人,结果辛辛苦苦远道而来,还被叛军以逸待劳给击败了。 何潘义本来还想问李曜,为何笃定沙州会在六月下旬出事,可他看到长兄何潘仁脸色突然沉了下来,便赶紧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得点头道:“何某明白了。” 他这个长兄,不但会经商,还上过战阵,说是杀人如麻也不为过,再加之高居京邑萨宝之位,有时候释放出来的气场威压,很容易让人心生惧怕,即使是他这样的亲兄弟也不例外。 听到这话,李曜暗暗松了一口气,幸好后面的说辞用不上了,不然在这个看起来非常谨慎的胡商何二郎面前,她至少还要解释好一阵子。 “二弟明白就好!”何潘仁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光了,不耐烦地问道:“时间紧迫,当下距离六月下旬不过两月时间,亦不知二弟最快能何时出发?” 何潘义端起杯盏,喝了口酪浆,认真地回道:“走北道的好处是路途最短,但缺点是沿途补给困难,需要携带大量物资,哪怕是组建一支二十人的小商队,最快亦须得三天来做准备。” 何潘仁沉吟片刻,兀自点了点头,说道:“三天时间倒是不长,但二十人的规模显然不够……这样吧,今晚我们几兄弟就在为兄的府上聚一聚,好让大家都出些力气,以便将此事办好!”说着又对李曜行了一礼,道:“不知明真道长可否赏光,到何某府上作呢?” 李曜颔首笑道:“萨宝相邀,贫道自当应承。” 商定完毕,三人一齐离席而起,随后何潘仁便蹲到了妻子的身边,不料刚要把人抱起来,他的妻子就坐起了身,然后惊疑不定地看了看李曜,又看了看何潘仁,口中这才吐出了四个字:“公主没死?” 此言一出,何潘仁登时心中一紧,正要替李曜矢口否认,却见一旁的何潘义挡在李曜的身前,忽然跪下了去,身体及双掌双膝完全着地,前额直接触及李曜的右脚背,竟是行了个祆教乃至佛教表示至高崇敬的礼节——顶礼! 当年何潘仁留居大兴的时候,何潘义未满二十,还没有取得独立经商的资格。 后来何潘仁当上西京“摩柯大萨宝”的时候,他已然在敦煌安家落户,而他的几个弟弟,全都被父亲送到貌似飞黄腾达的长兄身边学习经商之道,结果何家兄弟当中,就只有他一人没有参与平阳公主的起事。 待到何潘仁担任大唐首任京邑萨宝,需要可靠的家族成员作为东山再起后的助力,何潘义这才响应了长兄的召唤,于去年下半年来到长安发展事业。 但那个时候,平阳公主已经因伤在府中疗养,并且直到“薨逝”都未出过门,而何家兄弟当中,亦只有何潘仁一人拥有探望大唐开国公主的资格。 所以,尽管何潘义深受长兄的影响,对平阳公主敬若神明,却是从未见过平阳公主一面。 何潘义本来不敢确认这名女冠的真实身份。 因为对方看起来实在太年轻了,跟他想象中的平阳公主形象,显然存在着一定的差距。 但是,女冠的言谈举止,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还有与她外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学识和智慧,乃至他长兄的表现与对待女冠的恭敬态度,都在不断缩短他心目中关于两者间的差距。 而何氏正好是曾经见过平阳公主的人,她的昏倒,以及她刚才所说的话,已然让何潘义解开了心中的疑惑。 毋庸置疑,这位女冠就是平阳公主。 现在,公主本尊就站在面前,他怎能不如此激动? 第六十一章 血亲圣婚挑三观 何潘义这一个顶礼膜拜的举动,当场教李曜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不过她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自己现在身为平阳公主,应是适应这样的参拜,不该这般后退! 为了掩盖自己的失态,李曜趁着后退拉开的距离,自然而然地折下腰身,故作庄重地道:“何二郎不必如此,还请起身吧。” 何潘义顺从地站起身,已然激动地热泪盈眶。 见到此幕,何潘仁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看来二弟是真的明白了。” 说罢,何潘仁朝尚未回过神来的妻子递了个含带提醒之意的眼色。 何氏一脸羞红地挪步到李曜身前,双臂一展,再合拢至胸前,右手在前,柳腰轻折,双膝弯下,便是行了一个汉家的常规大礼,同时口中恭敬地道:“妾身拜见平阳公主。” 何潘仁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道:“说起来,当年挫荆初到大唐之时,甚么都不讲究,还是公主派人教她学会了华夏礼仪。” 李曜啥也不清楚,只得装模作样地打量起何氏来,开口赞叹道:“不错,何娘子倒是愈发美丽了。” 这何氏的确是一位金发碧眼的美人儿,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五官明艳,却生得一张偏稚气的小圆脸,加之盈盈一握的小蛮腰,跟长得像头壮熊的何潘仁站一块儿,显得格外身娇体柔,不堪一推……最关键的是,夫妻二人的年龄貌似差得有点远,以正常的眼光来看,把他们说成一对父女,可能相信的人还多一些。 接下来,何潘仁出言帮着自家兄弟平复好了心情,便叮嘱何潘义和何氏不许泄露平阳公主尚在人世的消息,二人不用何潘仁提醒,双双以祆教主神阿胡拉玛兹达的名义发誓保守秘密。 即便如此,何潘仁还是不太放心,当即警告自己的妻子和二弟,若是违背了这个誓言,他会视作违反教规处理,当真是酷到了六亲不认。 祆教的教规以极其严厉著称,若是教徒违背誓言,亦或者对主神有不敬之语,便要被人抓起来,承受“烙舌”的残忍惩罚。 四人走出内屋,何潘仁把自己的几位手下统统招到了身边,接着就朝每个人的小腿都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以此作为对他们之前没有阻挡何氏闯屋的惩罚,然后又对其中三人附耳低语,最后口中叮嘱了句:“速去速回!” 随后,何潘仁看了眼李曜,眉头微微一皱,便又唤来曼儿,往她手里塞了几个铜钱,悄悄说道:“去买个遮身的事物来。” 曼儿应了声,便出了店铺,返回来时,手上已经多了一顶幂篱,然后在何潘仁的建议下,李曜全身从头到脚都罩在了黑色的纱罗内,这顶幂篱显然是专为汉家女子遮蔽容颜之用,远比何氏头上那顶可以露脸的幂篱更加严实。 待到派出去的人全部去而复返,何潘仁便领着李曜、何潘义、何氏以及几个手下出了西市左西门,来到街对面的钟氏邸店,帮着李曜收拾东西,李曜则想起还未给师父和钟氏兄妹报平安,便写了封信,交给邸店掌柜代为转达,然后就跟着何潘仁等人登上了何府的牛车。 李曜一坐进车内,就明白了当年何潘仁何以能够聚众数万造反,在外面看不出这辆牛车的车厢有甚么特色,然而车厢内壁却是贴了一层厚厚的黄金,并以各色宝石密密麻麻点缀其上,若用后世的世界主要货币来计算的话,这一车之费,肯定已然上亿。 不过李曜透过何氏两兄弟的表现也知晓了一件事,这整辆牛车的价值,还是远远比不得她那一包袱的珠宝,毕竟都是她精挑细选带出来的东西,其中不乏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若是全部卖了出去,那她将有了干大事的本钱,而这也是何潘仁兄弟愿意尽心尽力帮她脱手的主要原因。 何潘仁的家并不远,就在西市东北角的布政坊,正好与祆祠比邻而居,而且萨宝府则是紧挨在何府另一侧,端的是居家办公两方便。 何府大门正对坊内大道而开,刚一走踏进门口廊屋,李曜便感受到了一种浓浓的异域风情,仿佛置身于西域国度。 何潘仁带着李曜等人一路行进,府中奴婢纷纷躬身行礼,穿过一片缤纷艳丽的花园,来到一个犹如《一千零一夜》故事中宫殿般的大房子,随着跟随而至的两个仆人捞开房门的玉珠帘子,几位身着艳装,头戴轻纱的美丽胡女便如欢快的小鸟般扑了出来,打头的一个年轻红发女还一边说着粟特语,一边揽住了何潘仁的脖子,在他的脸上盖了个香艳无比的红唇印记。 接下来通过一番侃聊,李曜才晓得,这位看起来非常豪放的红发美人儿姓曹,出身于昭武九姓的河西望族曹氏,是何潘仁为了政治联姻,迎娶的主妻,而何氏同样也是主妻,其身份则令李曜大跌眼镜,竟是何潘仁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不过这还不算完,何潘仁还曾娶过一个妻子,更是他同父同母的妹妹,那位妹妻去世之后,何潘仁的父亲二话不说,便派人给何潘仁不远万里又送来了一个妹妹作为妻子! 这……实在太丧失了! 喔!对了,这种直系血亲的婚姻结合方式,在祆教中有一个非常高大上的名字——圣婚。 即便曾经有所耳闻,可是看到了活生生的范例,李曜觉得自己的伦理三观,仍然遭受了不小的挑战。 她现在算是明白了,平阳公主乃至她老爹李渊,为啥会放心地保护祆教。 因为只要是正常的汉人,根本接受不了这样的教义,自然也就不用担心祆教会如佛教那般过度传播了。 反正这种宗教影响不到汉人的统治,就让胡人自己玩自己的,还能换取他们的好感,维护社会的和谐与稳定,大家皆大欢喜,有何不可呢? 何家的女人看起来,也就只有何氏一人认识平阳公主,而李曜一身道袍,气质非凡,再加上何潘仁和何氏对李曜表现得毕恭毕敬,其他人都把李曜当作一位身份不低的贵宾,不敢多作打听。 待到临近黄昏时分,大屋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笑声,李曜往门口一看,就见三个年轻男子说笑着迈了进来,不料他们还没有见礼,脸上的笑容便俱都凝固了。 第六十二章 放生池作卖身地 瞧见自己等候的人终于来了,何潘仁立即挥退屋内包括何氏和曹氏两位主妻在内的所有妻室及仆人,随后向呆立在门口的三个自家兄弟,微微抬手指了指与自己并列坐于首席上的李曜,呵呵一笑,道:“都愣着干甚么,还不快上来参拜公主。” 三人见到这位女冠的样貌,再听到长兄口中吐出“公主”两字,只觉自己忽然有了一种时光倒流之感。 由于社会地位有限,迄今为止,他们见过的大唐公主,就只有两个多月前薨逝的平阳公主,而且时间还是数年前平阳公主被人称作“李三娘子”的时候。 难不成……本朝的公主当中,还有人与平阳公主生得一模一样? 过了片刻,三个惊疑不定的年轻胡人,方才稳住心神,齐齐上前,面对李曜右手拍胸,左手后扬,躬身低头,依次行了个标准的西域贵族见面礼:“何潘礼,行三,何潘智,行四,何潘信,行五,拜见公主尊驾。” 随着李曜气定神闲的一声“免礼”,三人各自坐下,何潘仁便将一颗夜明珠适时地摆放在面前的案几上,说道:“今日我将你们唤来,目的只有一个,便是协助公主把这般的珍宝卖掉。” 何氏五兄弟之中,年纪最小,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何潘信,一听这话,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好奇,转向李曜行了一个坐礼,恭敬地问道:“容鄙人斗胆一问,不知公主尊号为何?” 何潘仁和何潘义互相对视一眼,无奈地笑了起来,片刻之后,何潘仁收敛了笑容,正色道:“我们何家乃胡人,除了心胸宽阔如大地的平阳公主,还能有哪位大唐的公主愿意屈尊来作……”说着便用最简洁、最生动的语言,添枝增叶地讲述了平阳公主如何假死躲避皇权争斗,如何在终南山出家入道,如何与他和何潘义见面,又是如何想卖掉陪葬的珍宝,以求自给自足过上富庶的隐居生活。 于是,何家五个兄弟为了保守秘密,终于全部都在平阳公主面前立下了重誓,并改口称李曜为明真。 至于售卖珍宝所得的利润,李曜当场表示自己愿意与何家五五分成。 结果一番推却下来,何氏兄弟最终只同意取其两成所得,老大何潘仁甚至阔气地表示自己分文不取。 只是李曜表示自己要亲自参与西行时,马上就遭到了何氏五兄弟的全体反对。 当然了,反对肯定是无效的。 因为李曜断然道:“我意已决!就算你们不让我同行,我亦会自行前往沙州!” 接下来,关于沙州之行的筹备工作,诸人自是各司其职,很快就分配完毕。 正事谈完,何潘仁就派人把自家几十号妻室子女全都叫了过来,同时还请来了家中的乐伎,办起了一场颇具西域格调的音乐晚宴。 “道长,这个是婆罗门飞饼,很香甜的。” “尝一尝这康国特产的烤羊羔肉,鲜嫩可口得很。” “这是自家珍藏的波斯葡萄酒,还请道长饮用……” 在何潘仁的指示下,何氏与曹氏主动挨坐在李曜身边,轮番殷勤地给她倒酒添菜,面对聚集了不知多少国家的美味大餐,李曜哪里招架得住,很快便感觉有些饱了,连忙摆手道:“两位娘子,贫道已吃好了。” 何潘仁笑着打趣道:“道长当年能吃下一整只烤全羊,而今食量倒是变小了哇!” 李曜没想到平阳公主那般秀丽文雅的模样,居然还曾有过这般大胃女的表现,不由嘴角一抽,连忙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拽文道:“食欲少而数,不须顿多难消,常如饱中饥,饥中饱,多食酒肉,优狂无恒。贪美食令人泄痢。食熟胜于食生,食少胜于食多,此乃养生之正道也。” 话音一落,何氏便将一份诱人的食物,迫不及待地献到李曜的面前,热切地道:“这‘金粟平’可是世间难得的美味,据说面上这些金灿灿的食材来自极北之地,道长尝一口吧!” 李曜定睛一看,差点没流出口水来,好家伙,居然是鱼子酱!只得妥协地说道:“好吧,贫道就再吃一点……” …… …… 若非李曜酒量平平,早早醉倒,恐怕她的肚皮就要被何潘仁两个娇妻用美食给撑破了,待到李曜醒来,已是次日的午正时分,在几名何府侍女的服侍下,李曜洗了个极不习惯的香花浴,换了身干净的道袍,罩上一顶幂篱,便跟随守候已久的何家老三何潘礼,一起前往西市处理自己在西行准备期的第一个事项——买人。 事实上,作为一个在后世深受人权思想影响的人,李曜心头对于古代的人口买卖,还是感觉有些膈应。 但她想要组建一支达到自己满意程度的护卫队伍,却不可能在短短三天的准备期内招募到足够的人手。 于是,她就只有跟着做人口买卖的行家何潘礼走这一趟了。 奴隶的买卖区域,位于西市的西北角,就在马行的旁边。 李曜不由一叹,这里正是后来太平公主修建放生池的地方。 不过这个时候,“放生池”还是一片空地,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帐篷,直教人看得眼花缭乱。 何潘礼一面跟熟人们打着招呼,一面领着李曜,如同在无数帐篷中穿梭的游鱼一般,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目的地。 相较那些贩卖女奴的大帐,李曜眼前的这个帐篷明显小得多,那站在帐篷入口的人口贩子一见全身罩在幂篱中的李曜,眼神就变得奇怪起来,又看到立在旁边的老熟人何潘礼,便拱手一礼,对着李曜猥琐地笑了起来:“二位快进来看吧,某这里都是上等货,定保娘子满意。” 甫一踏进帐篷,李曜突然感觉似乎有数道古怪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便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 但见这里面有十来只囚笼,每只笼子都关着一个人,俱都生得肌肉虬结,身材魁梧。 而且……还都是一丝不挂的男人。 第六十三章 宝刀强弓配猛男 李曜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正要转身而出,却忽然听得靠近门口一木笼内的男子做起了自我推销:“这位娘子,小子会得可多了,仔细瞧一眼小子吧!” 李曜睁开眼睛,斜斜地睨了过去,就见此人生得浓眉大眼,唇红齿白,绝对称得上俊朗之相,只是一双色眯眯的眼神,让她心头生出一股厌恶的情绪来,口中却淡淡地道:“你都会些甚么?” 那人登时精神一振,眉飞色舞地道:“游龙戏凤,鱼翔浅底,高山流水,铁牛耕地,琴瑟合鸣,貂蝉拜月,山羊对树,蟾蜍爬石,半烧鹅腿,隔山打牛,仙人指路,老树盘根,海底捞月,梅树花开……等等,小子不才,这些排忧解闷的技艺,不说炉火纯青,亦是相差无几,最重要的是……”说着还靠在木栏上,把干活的事物骄傲地显摆了出来,那意思不言而喻。 李曜额角跳了跳,赶紧扭头移开目光,向身旁的人口贩子不好气地问道:“店家,帐内这些壮奴都是甚么来历?” 见顾微有不悦,人口贩子只凭经验,便觉自己此前错解了对方的购买意向,心下不由得慎重起来,指着那露鸟汉子说道:“不瞒娘子,这位曾是一位守寡贵女的宠奴,因那位贵女如今准备再嫁,便把他放到鄙人这儿来了。” 李曜直截了当地道:“此奴于我无用,说其他人。” 人口贩子指着五位异族男子介绍道:“这位编辫卷发者,乃吐谷浑人,这位满头细辫者,乃突厥人,这位辨发垂后者,乃靺鞨人,这位耳侧结辫者,乃奚人,这位髡发者,乃契丹人,他们原本皆是战俘,被朝廷赏赐给了有功之臣,不过有些勋贵认为他们既不会耕种,又伺候不好人,便交与鄙人教养一番……以求换些钱财。” 李曜点了点头,挥手指了指剩下的四位男奴:“这些汉人又是甚么来路?” 未等那人口贩子开口,忽然有人发出了一声冷哼。 李曜打眼一瞧,就见这是一个生得豹头环眼,颇为英武的昂藏大汉,面无表情地蹲坐在牢笼中,既没有横眉怒目,也没有磨牙凿齿,却有一种威猛彪悍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人口贩子干笑了一声,介绍道:“此奴名叫刘安远,亦是战俘出身,曾是伪王刘黑闼的亲卫,据说是有些本领的,本来他被今上赏赐给了任国公,那位任国公亦想将他转为部曲,可他却不知何故,得罪了任国公府中的家眷,于是就被人扔到了这里。” 李曜记得在唐初时期,起先战俘都属于官奴,并由司农寺统一管理,皇帝一般会把这些人作为战利品赏赐给取得战功的人,但后来大唐帝国不断对外进行扩张,战事变得非常频繁,唐军战斗减员问题亦变得愈发严重,朝廷便不再把大多数的战俘划为贱籍,而是作为一个重要的兵力来源。 所以说,刘安远遭受了这样的境遇,只能说有些生不逢时。 李曜点了点头,说道:“此人先定下了,说说那三位。” “好的,娘子!”人口贩子登时眉开眼笑,愈发殷勤地介绍起剩下的人。 剩下的三个壮汉,一个是急需用钱自卖为奴的,一个是犯罪籍没为奴的,一个本来就是家奴出身的,他们的共同点除了身高体壮,样貌不差以外,还都是人口贩子从达官显贵们的家中收购而来,并会些武艺的人。 人口贩子刚把帐中的壮奴介绍完毕,李曜便决定买下其中的六人。 她本来只是打算不要那个自诩器大活好的混蛋,但想到自己西行的路上可能会遭遇吐谷浑人和突厥人的打劫,若是带上他们的同胞,完全是给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风险,而她没有要那个奚人,则是因为此奴比那混蛋更加肆无忌惮,居然毫不掩饰地对着李曜自渎起来,简直是天雷滚滚,教人无法直视。 在长安西市,乃至大唐的任何一个“口马行”,奴隶的买卖与牛马买卖完全相等,皆属于大件货品,因此官府的管理还是极为规范的。 李曜定下的六个壮奴,全部都有平准署定下的“市估价”,并且还有着非常严密的交易手续。 同样的,如果买卖双方违反了交易规则,官府的惩罚也是相当严厉:“买奴婢、马牛驼骡驴者,依令并立市券。两和市卖,已过价讫。若不立券,过三日,买者笞三十,卖者减一等。” 有鉴于此,再加上何潘礼这个人口买卖的行家为李曜保驾护航,人口贩子自是不敢漫天要价,买卖双方谈好价钱后,便一起到西市署办理市券,然后就是找来牙人,立下契约文书,最后钱人两讫,交易完毕。 …… …… 布政坊,何府。 六个只穿着犊鼻裤,赤着上身的壮汉,顶着初夏的阳光,在何府后院里整齐地站成一排,俱都是身板坚实,肩宽腰窄,臂膀粗壮,腰背健硕,腹肌块状分明,犹如一尊尊古罗马的人体塑像。 此时六尊塑像的眼睛正看着同样站在阳光下的李曜和何潘礼二人。 李曜从何潘礼的手中接过一把横刀,随着“呛啷”一声,长刃已然出鞘,在火热的阳光照耀之下,刀锋却依旧泛着让人感到森寒清冷的光芒。 曾与唐军多次交手的刘安远,自是最为识货的人,当场就忍不住叫出了声:“百炼钢!” 李曜对刘安远颔首道:“你说的不错,此刀乃是覆土烧刃,千锤百炼打造而成,虽仿自朝廷形制,却绝非普通士卒的佩刀所能相比,其刀锋能轻易砍穿突厥人的皮胸甲,一柄价值十二贯!” 李曜放下横刀,又从何潘礼手中接过了一张弓,继续道:“这种角弓,想来你们大多数人都非常熟悉,无需我多作介绍。”说着手臂一扬,便扔给了名为咄地满的契丹人。 咄地满接住弓,想也不想就拉了个满弦,片刻之后,方才撒放弓弦,一边抚摸弓身,一边用汉话对李曜诚恳地道:“主人,这的确是一把好弓,结实!” 随后何潘礼给六名壮奴每人发了一张纸条,便听李曜肃然道:“从现在开始算起,三天,我只给你们三天时间,只要你们认真做完这上面所写之事,宝刀,强弓,都少不了你们的!” 第六十四章 西市酒肆会游侠 起初的时候,刘安远等人来到这个胡人的府邸,并见到摘下幂篱现出一身道袍的女主人,全都是一脸茫然。 自从他们被人送到了西市的“口马行”,每天都要洗澡,每天都能吃到肉,每天都要接受特殊教育,而且每天总会有一些全身罩在幂篱黑纱之下的女人,肆无忌惮地对着光溜溜的他们评头论足,他们便无人不明白自己将来不再会是普通的健奴,而是极有可能成为贵女们的“面首”。 对于此,他们都是不甘心的。 男子汉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因时运不济,沦为贱奴已然够惨了,将来还要被女人当作宠物般亵玩,这种人格尊严尽失的日子能有甚么盼头? 只是他们完全没有料到,自己的主人竟会是一位女冠,而且还是一位美若天仙的少女。 因犯事而籍没为奴的肖元朗,曾经作过几年的游侠儿,交友广泛,可谓是他们之中最有见识的人。 肖元朗立刻想到了一种自以为合乎情理的可能:便是这位女冠不受俗世羁绊,欲行道家的“阴阳双修”之术,把他们当做修炼的“炉鼎”,以求“得道成仙”。 当时刘安远等人听得肖元朗说的头头是道,每个人的腹下都不由变得滚烫起来,正准备把男儿气节什么的,扔到天边…… 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错的非常离谱。 他们的女主人要的不是面首,也不是所谓的双修炉鼎,而是有能力跟随她一起踏上危险征程的勇士。 …… …… 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胡姬酒肆,对于长安城里的大多数男人来说,端的是个美妙的好去处。 顾名思义,胡姬酒肆不仅有来自异域的美酒,还有**奔放的胡女,她们可不是简单的酒肆女仆,不但会服侍人饮酒,而且还个个都会轻歌曼舞,相比汉家的酒肆,多了许多香艳与浪漫的情调。 由于唐初严格实行“坊”与“市”分离的管理制度,禁止酒肆设在坊内,是以长安城中的胡姬酒肆都在东西两市里面。 而何家老四何潘智开设的“阿何酒肆”,便是西市酒肆中的头一号,虽说其消费水平之高,亦是当仁不让地堪称西市头一名,但依旧挡不住许多豪放不羁的阔少游侠儿在里面饮酒作乐。 跟何府交待完那六位属于自己名下的壮奴的安排事项,李曜乘坐何家的轻车迅速来到了“阿何酒肆”,刚一下车,酒肆主人何潘智就急急地迎了过来,对李曜悄声道:“今天来的游侠儿可不少,就是时辰得抓紧了。” 朝廷严禁酒肆夜间卖酒,而此时申时已然过半,距离西市闭门只有一个半的时辰,是以何潘信才会作此提醒。 李曜点了点头,便跟着何潘智走进酒肆内,尽管酒肆中央的表演舞台上正有两名胡姬在翩翩起舞,然而一个戴着汉式幂篱的女人,还是引起了某些人的注意。 试想一下,衣着鲜艳暴露的胡姬一直在眼前晃来晃去,忽然间,出现了一名头戴幂篱的汉家女子,她那藏在轻纱之中若隐若现的风流身段儿,很容易让人产生出一种欲擒故纵之感。 李曜眸光飞快地一扫,便将酒肆内的情形看了个大概,就见有一席上的几个年轻男子,俱都一边自得其乐地喝着酒,一边眼都不眨地看着她。 李曜注意到他们穿着庶民的素色衣服,却都随身携带着各式各样的兵刃,脑海中登时就浮现出了“游侠儿”三个字。 这时,何潘智当先朝他们走过去,笑着说道:“各位郎君,本店这新到的波斯‘龙膏酒’可还满意?” 一名额头有道刀疤的少年站起身来,抬手轻轻拨开何潘智,向站在何潘智身后的李曜拱手一礼,微笑着道:“某姓罗,名仁俊,行十五,亦不知这位小娘子,该当如何称呼?” 李曜笑着回礼道:“贫道法号明真。” 罗仁俊脸上闪过一丝惊讶,随后就大笑起来:“道长还真是个超凡脱俗之人,某在这胡人酒肆玩耍了这么多次,还是头一次见到我们汉家女子敢走进这酒肆里来。” “哦?”李曜故作奇怪道:“如此说来,贫道乃开创先河之人喽?” “这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罗仁俊端起酒杯,晃了晃,说道:“道长正如这酒肆中新到的美酒,着实教人耳目一新。”说着,他呷了一口酒,又转向何潘智继续道:“说起来,你这酒黑如纯漆,很难看得透彻,罗某饮之却顿觉神爽啊!” 何潘智笑着说道:“能得罗郎君的赞誉,何某荣幸之至,今日各位的酒食一律免费,随便吃喝,不用气。” 话音一落,一名长得眉清目秀的游侠儿,眯起眼睛看着何潘智,玩味地说道:“何四郎,你突然这般大方,该不会又有甚么麻烦事儿,叫我们兄弟几个去解决吧!” 何潘智呵呵一笑,道:“赵三郎猜错了,大错特错!这一回,可不是我来找你们帮忙的。” 李曜一面取下了幂篱,一面接口说道:“这一回,是由贫道来给各位指明一条出路。” 游侠儿们见得李曜的庐山真面目,眼睛不由相继亮了起来,唯有罗仁俊似乎不为所动,用略带自嘲的口气问道:“出路?我等不务生产,又受不得官府的管束,除了干些收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儿,你一个出家人能给我们何等的出路?” 他们这样的游侠儿,都是社会地位处于底层的庶民,在这个重视门第忽略个人的时代,他们只能通过挑战社会秩序,蔑视高门贵胄,获得极其有限的社会名声,无论他们被人传扬得多么神通广大,都无法掩盖他们身份卑微的事实。 李曜莞尔一笑,缓声问道:“罗郎君可知长安西去沙州多少里?” 罗仁俊摇了摇头,诚恳地道:“罗某惭愧,自幼未曾出过关中。”说着跟自家几个兄弟碰了个眼神,就见他们全都摇头,竟是无人知晓。 见此情形,何潘智抑扬顿挫地说出了答案:“西出长安金光门,沿渭水过大震关、邽州、至兰州,渡黄河,溯乌逆水,翻越乌鞘岭,至姑臧城,再由甘州经肃州、瓜州至敦煌县,全程四千八百里。” 李曜扫了眼罗仁俊等游侠,忽然叹了口气,故作不解地道:“请你们告诉贫道,从未游走天下河山的游侠儿,何以称为游侠呢?” 第六十五章 领先半步不为癫 身为唐朝人,罗仁俊、赵三郎等游侠儿都知道“任侠”二字,可他们也很清楚自己并非是那种附带意气,以侠义自任,喜欢匡扶弱小,敢于见义勇为,能够潇洒游走四方的“侠”。 大多数的游侠儿,其实只是藏匿于坊市之中,游走于大唐律法边缘的市井之徒。 所谓快意恩仇,无拘无束的生活,不过是他们的一厢情愿罢了。 常言道“人过留名,雁过留声”,但凡自认为有些武艺的人,谁不想建功立业一番,以期身居庙堂,留名青史呢? 恐怕也就只有后世的武侠小说和影视剧里的武林高手们才会志在笑傲江湖。 只是如罗仁俊这般的游侠儿,虽说身手不差,但他们所恃的武艺,却并不适合战阵之法,而且他们不喜管束,加入法纪严明的军队亦未必是件好事。 除了个别时运极佳之辈,绝大多数庶民出身的游侠儿最好的去处,不过是给那些名门望族子弟和朝廷高官们充当打手和护卫而已。 罗仁俊自然听得出李曜的弦外之音,不由无奈地笑了笑:“明人不说暗话,我等该如何做好一个游侠,还望道长指点一二。” 未等李曜有所动作,何潘智便已心领神会,立即叫酒肆伙计们搬来可折叠的座屏,将李曜和这一桌的游侠儿全部围在里面,便是摆成了一个临时雅间。 一见四面封闭起来,李曜便适时地从袖中拿出一卷羊皮地图,并铺在酒桌上,随后指着长安一带,开口说道:“如今关中愈发欣荣,京畿亦是太平安宁,你们的本事不是用来解决市坊间乱七八糟的恩恩怨怨,就是用来替人解决一些琐碎的利益纠葛,充其量不过是廉价的打手而已……” 一个长得颇为高大的游侠儿突然拍桌而起,怒道:“你这女子胡说个甚!谁是廉价打手!” 罗仁俊狠狠地瞪了那高大游侠儿一眼,厉声道:“葛十郎,你激动甚么,听道长把话说完!” 那葛十郎涨红着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却也只得悻悻地坐下。 李曜对此完全不以为意,一边用手指沿着地图上的渭水向西缓缓地划过,一边说道:“西出长安过大震关,亦或者出弹筝峡,便不再是太平安宁之地,黄河与乌逆水有水盗,乌鞘岭与焉支山有山贼,甘州到敦煌的大漠有沙匪,这些人当中有汉人,也有突厥人、吐谷浑人等胡人,少则数人,多则上百,专以劫掠过往商队为生,虽说商队一般都有自己的护卫队伍,但多为各商家的奴仆临时拼凑而成,遭遇盗匪时,常常各自为战,反抗的结果可想而知。” 李曜所说的这些信息,自然都是从何氏兄弟口中得来的。 事实上,随着丝绸之路渐渐恢复往昔的繁荣景象,河西走廊上的盗匪们也变得愈发活跃起来,在某些必经之地可能会遇到什么样的麻烦,在西市的胡商当中,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罗仁俊看着地图,沉思半晌,忽然眼睛一亮,认真地道:“道长拿出此舆图的目的,便是为我等寻个用武之地,不知罗某说得对否?” 李曜摇了摇头,说道:“罗郎君说的没错,但还不够全面,需要稍稍纠正一点,这不是用武之地,而是用武之道!” 罗仁俊离席而起,向李曜躬身一揖,急切地问道:“此道何解?道长可否以大小方面细说端详!” 跟聪明人打交道,就是教人省心!李曜暗暗点头,曼声说道:“若以大道来讲,便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四面八方皆为你们的用武之道。”说着用手指沿着地图边缘画了一个大圈,随后指尖落在长安的位置上:“若以小道来说,长安便是用武之道的起点与终点,而你们的第一条用武之道,亦是最重要的取财之道,正是长安往返沙州的这一条道。” 罗仁俊恍然大悟,只觉那舆图仿佛化作了辽阔的山川大地,徐徐展现在了他的眼前,情不自禁地问道:“罗某实在没想到,道长曾说自己乃开创先河之人,竟非戏言!亦不知这个新行业,道长取为何名?” 李曜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两个字:“镖行。” 话音刚落,游侠儿赵三郎就跃跃欲试地问道:“这个镖行,听起来颇为刺激,那我等的任务,只是保护商旅不受劫掠吧。” 虽说这行业听起来既有些危险,又有些辛苦,却是太符合他的口味了! 李曜说道:“是的,仅此而已。” 在李曜原来所在的时空里,镖行诞生于清朝,亦叫做镖局,其最主要的业务便是把商队或者贵重货物护送到目的地,可谓是古代民间物流行业的代名词。 然而,超前时代半步的是天才,超前时代一步的是疯子,如果超前时代许多步的话,当然就变成了刘新第二。 李曜既然打算将其提前一千多年创造出来,自是需要进行一些改动,以便让其适应这个时代的经济环境,否则步子迈得太过头,不小心违背了社会发展规律,那后果可就不堪设想了。 “如此说来,道长便是打算聚集我们这些会武艺的游侠儿,成立一家镖行喽……” 罗仁俊正跟李曜说着,酒肆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敲锣声,显然是西市关门的时辰到了。 李曜略一思索,便道:“罗郎君,明日辰时,带着你的同伴到京邑萨宝府门口与我见面,待得那时,我们再继续详谈,可否?” 罗仁俊爽声一笑:“好!明日我们不见不散!” 第六十六章 千驼浩荡出长安 太阳高悬,金光灿烂。 京邑萨宝府的砂场上,蹄声隆隆,尘土飞扬。 “咄地满,这不是赛马,你莫要使劲抽它,先骑稳了再说。” “王十七,上身太过前倾了,挺胸直腰!“ “车前实,放轻松一些,动作要自然,对,就是这样……很好。” “赵三郎,你在作甚!别抱它的脖子,快坐回中间……” 何家老五何潘信站在场地中央,吼得声嘶力竭,紧张地指导着一群骑骆驼的新手,目光还时不时扫向并肩而行的李曜和罗仁俊两人,眼神中充满了赞赏之色。 不得不说,功夫底子好的人,学什么都快。 李曜与罗仁俊各自骑着一头高大的双峰骆驼,一边绕着砂场跑圈,一边谈笑风生,坐得稳稳当当,根本教人看不出他们还是第一次骑行。 罗仁俊一大早带着五名志同道合的伙伴如约来到萨宝府,李曜便把他们领到府内的砂场上来学习骑骆驼。 虽说游侠儿们更憧憬未来能够展现自己纵马驰骋的风采,但身为庶民的他们,一来没有骑马的资格,二来长安西去沙州,须得途经戈壁荒漠,而骆驼不但有适应高温和风沙、耐饥耐渴的体质,还兼有寻觅水源、预知沙漠风暴的本领,可谓是他们此行不可取代的坐骑。 罗仁俊右手持缰,左手拿着一张纸条,向随在身畔的李曜兴奋地说道:“‘晴天’曰‘天高’,‘天黑’曰‘明路’,‘走远’曰‘卜长’,‘走近’曰‘卜短’,‘马’叫‘墙头’,‘骆驼’叫‘扁担’……这些隐语端的是好玩极了!” 所谓隐语,即是后世俗称的黑话,对于镖行来说,属于必不可少的联系方式。 罗仁俊手中的纸条,每个游侠儿都有一份。 同样的,李曜曾经交给自家六壮奴的纸条上的主要内容,也是这些隐语。 此外,李曜还在每张纸条上向壮奴和游侠儿们注明,只有在启程之前通过她亲自考核的人,才能加入西行的队伍,而考核的项目,便是驾驭骆驼和熟记隐语。 …… …… 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西行的日子。 李曜所谓的考核,无论是六个壮奴,还是同样人数的游侠儿们,自是一个不落的全员通过。 因为确实没啥难度。 骆驼脾气温顺,比驾驭骏马容易得多,而李曜所设计的隐语更是郎朗上口,即使是汉语略拙的三个胡人奴仆,也只用了两天时间,便全都记了个滚瓜烂熟。 但这并不代表李曜这般安排是多余的,毕竟无论是骑骆驼,还是背诵隐语,都是李曜组建的保镖队伍能否在此行起到重要作用的关键,而此行的成功与否,都将严重影响到李曜未来的命运。 可以说,李曜发起的这一次西行,其实是想要为她自己搏一条好的出路。 待到西市大门一开,李曜便带领着全副武装的壮奴和游侠儿们直奔里面的商队集合地点。 此番西行的商队之中,不仅有何氏兄弟中的何二郎何潘义、何三郎何潘礼、何五郎何潘信,还有十几位与何家关系密切并熟悉河西各地风俗环境的商人。 而何潘仁因身份关系,无法亲自参与西行,可他这些天也没闲着,按照唐军编制组建了一支多达五十人的护卫队,并由何潘信担任临时队正。 于是,当全部人员到齐之后,李曜放眼望去,人和骆驼密密麻麻一大片,再一点人头,着实把她吓了一跳,竟然超过了一千人。 经过一番简短的商议,何潘义毫无悬念地当选为商队的临时首领,然后他在祆教麻葛们不停唱诵的祝福语中,领着这条由上千头驮载着人和货物的骆驼组成的长龙,从金光门浩浩荡荡地走出了长安城。 因为西市经营时间的限制,商队的出发时间一般都在下午,是以他们第一个落脚点是鄠县城外的何氏别业。 未至黄昏时分,商队迎头遇上了一支华丽的仪仗队伍,身在队伍首位的何潘义一眼就认出了来者的身份,赶紧命令整个商队离开驿道,避到路边数丈开外。 李曜心中好奇,躲在坐骑身后,朝那队伍悄悄地望了过去,就见走在仪仗队伍最前面的是三十名骑士,他们整齐地排列成六队,每队五人,队首骑士分别举着绘有狮、虎、豹、雀、鹰、鹿六种动物图案的旗帜,其他卫士则腰配长刀,身背弓囊,眼睛俱都扫视着路边的人们,生怕出现什么异动。 在骑士们身后,则有十数名身着紫、绯、绿、青等各色圆领袍服的官员,骑马行走在一辆极其豪华的马车前面。 李曜一见那马车上华丽的车饰,就知道马车的主人,正是那个不久前把她吓得赶紧离开宗圣观的太子李建成。 辨识出了对方的来头,李曜赶紧收回了目光,在脑海中努力回想近期的史料,心中暗暗思忖:“记得师父说太子会在宗圣观住上七日,如今提前返回长安,恐怕就是为了近期吐谷浑寇边之事吧,亦不知会不会影响到我们的行程……” 待得对方全员通过之后,商队又继续前行,李曜骑着骆驼来到何潘义身边,低声问道:“何二郎,听闻最近吐谷浑侵犯洮、岷二州,我们过大震关的时候,会不会因此受堵呢?” 何潘义略一沉吟,认真地道:“道长所说的事情,何某也听说了,不过道长莫要担心,除非吐谷浑人能攻破岷州之后的渭州,并威胁到邽州,大震关才会关闭,想来不久之后,朝廷就会派出一员能征善战的大将去反击吐谷浑人吧。” 李曜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言。 是啊!那一员能征善战的大将,可不就是平阳公主的驸马柴绍吗? 李曜记得吐谷浑人被柴绍打败之后,不到一个月就向唐朝廷俯首称臣了。 当然了,那已经是七、八月份的事情,而现在四月份还没过完,因此她不得不关注一下战事的影响。 商队抵达何氏别业时,天色已黑,李曜不得不与一千多人外加上千头骆驼挤在这处庄园里睡了一宿。 而何潘义却是一宿没睡好,毕竟他不是先知先觉的穿越者,此前被李曜那样一问,嘴上虽说得轻松,其实心头还是有些打鼓的。 是以次日卯时,天空还未完全放亮,何潘义便不顾某些瞌睡虫的抗议,抓紧时辰带领商队继续向西前行。 第六十七章 光天化日请自重 《罗马典故》中有句“条条大路通罗马”,然而在这个时代,古罗马城连同与之相连的条条大路,早已化作了历史的遗迹。 放眼整个人类文明世界,大唐帝国关中地区的陆路交通系统,毫无疑问是同时代最为发达,亦是最为完善的。 当然,这一切首先还得归功于所谓“好大怠政,肆行劳神”的隋炀帝。 他在位期间,为西京修建的八大主道以及无数条支道,无一不是路面平整坚实,而且当年在道路两旁所栽下的各类树木,到得如今已是浓荫如盖,生机盎然,或许“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便是这位前朝末代皇帝一生的真实写照。 李曜所走的道路自是一条极宽的主道,再加上唐朝“贱避贵,少避长,轻避重,去避来”的强制**通法规,即便是他们这支多达千人的骆驼商队,一路行来也没有造成后世“喜闻乐见”的拥堵现象,是以在商队首领何潘义的督促下,诸人胯下的骆驼几乎走出了最快的速度,只用了两个白天的时辰便赶到了距离长安三百五十余里的虢县。 虢县虽非岐州的治所,却因位于关中与河西地区商贸往来的交通要道,成为了大唐最为繁荣的县城之一。 只是对于当地依靠道路致富的人们来说,像李曜他们这般庞大的商队,也是难得一见,自该上前热情相迎。 于是乎,县城内所有的舍和邸店,乃至价格最低廉的骡马店都住满了人和牲畜。 而李曜与何潘义等商队核心成员,则当仁不让地住进了县城里最大最豪华的邸阁。 毕竟,骑骆驼比不得坐牛车舒服,还是挺耗体力的,所以李曜吃过晚饭,在贴身婢女的陪伴下,洗了个战斗澡,便倒头睡下了。 说起来,那何潘仁对李曜可谓是关怀备至,为了让李曜在路上得到较好的照顾,竟然送了两名婢女给她。 李曜当时本想婉拒,可她想到自己扮作平阳公主,若不答应下来,会显得不太合乎情理,故而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翌日一大早,李曜在邸阁大堂中吃完早餐,正要跟着何潘义等人一起上路,身后却忽然响起了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这位女道,暂且留步!” 李曜转身一看,就见这人年约三十有余,头戴黑纱幞头,穿一袭绯色圆领袍服,腰系金带,这一身服饰打扮,至少是一个五品的官儿,显然比这虢县县令的品级还高。 李曜向对方恭谨一礼,应道:“不知阁下有何贵干?” 中年官员细细打量了李曜一眼,随即又兀自摇了摇头,这才一挥手,说道:“本官识错人了,你走罢。” 摆什么官架子,简直莫名其妙!李曜暗暗翻了个白眼,便在何潘义等人的招呼之下,快步出了邸阁。 待得李曜的身影消失之后,中年官员望着大堂门口,忽然很没形象地使劲揉了揉了眼睛,口中喃喃自语道:“各个都说平阳公主是本朝数一数二的美人儿,谁知除了有长得像她的女众,居然还能遇见长得像她的女冠,且姿色竟都是不差的……真是天下之大,无所不有啊!” 中年官员刚叹了口气,就听得身边传来一个声音:“三宝,你一大早的,在为何事而叹呢?” 原来这中年官员正是岐州别驾马三宝,而他身边这个声音的主人,就是他的顶头上司岐州刺史柴绍。 马三宝拱手一礼,笑着道:“下官方才见到了一个长得极像公主的女子,还以为那位兰娘没做成比丘尼,转投玄门作了女冠呢!” 柴绍一听这话,心头没来由地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冲动,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她人在哪里?可否领我前去一观?” 马三宝温言道:“大将军莫急,那女冠好像是昨晚那支大商队的随行者,这时应该还未走远。” “我知道了。” 柴绍点了点头,随即把手指含在嘴里,打了声响亮的呼哨,不多时一名身着劲装的男子便牵着一匹青骢马出现在了大堂门口,柴绍疾步上前,纵身一跃,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马鞍上,然后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独自向县城西门狂奔而去。 李曜骑着骆驼走在队伍的中间,忽然听得一阵马蹄疾响,似乎直冲自己而来,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个究竟,只觉一阵劲风吹过,便发现她已然被人挡住了去路。 但见此人头戴紫色幞巾,身着紫色圆领袍服,腰系玉带,足蹬锦靴,年约三十四五,生得眉英目朗,鼻梁高挺,三绺长髯,面如冠玉,骑在一匹高大的青骢马上,显得雄姿勃发,英气逼人。 这般形象已经无法用相貌堂堂来概括了,李曜很清楚地听到身边两个婢女的呼吸声顿时加重了不少。 只是此人一双剑眉之下,目光如炬,透着一种难以言状的火热。 李曜心中一凛,自己被这个人拦住,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事! 柴绍骑在马上看得眼都不眨,半晌之后,抿出一丝微笑,问道:“你的法名叫甚么?” 李曜连忙下了骆驼,躬身一礼,恭敬地道:“贫道法号……明真。” 一听到这个名字,柴绍立刻变得激动起来,竟是跃下马来,一把捉住李曜双臂,问道:“再说一遍,你叫做甚么?” 事发突然,李曜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推开柴绍,后退两步,沉声说道:“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还请阁下自重!” 这时,走在商队最前面的何氏三兄弟都发觉到身后的队伍中出现了异状,何潘义便叫五弟何潘信过去查明情况,结果何潘信一眼就认出那穿紫色衣袍者的身份,又正好看见对方捉住李曜的双臂,心头不由大震,赶紧跑回两位兄长身边,紧张地道:“二哥,三哥,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明真道长,她……她……她被抓了!” 何潘义和何潘礼俱都心头一紧,齐声问道:“你慢些说,是何人抓了道长?” 何潘信咽了口唾沫,回身指了指,放低声音,说道:“是柴驸马,柴大将军!” 第六十八章 相逢亦不敢相识 岐州是个好地方,紧邻京畿,经济繁荣,百姓富庶,无盗无匪,太平安宁。 柴绍习惯了征战沙场的戎马岁月,担任岐州刺史不过月余,心头便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平阳公主生前对他做出这般安排,其实是教他变相地致仕,到此地提前养老来了。 柴绍执槊冲锋,排兵布阵的本事,当然是有口皆碑,绝对称得上当世良将。 可如今的柴大将军,却弃武从文,跑来管理地方民政,说他才疏学浅都是轻的,根本就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于是,柴绍索性一股脑儿的,把自己本就不多的活计全都甩给长史去做,而他本人则以考察民情为幌子,带上他曾经的贴身伴当,当前的佐官马三宝在岐州各地游逛起来。 因为柴绍是出来“体察民情”的,自然需要“身入”民间,故此他每到一处,并没有去享受驿馆有限的免费服务,而是自掏腰包住进了豪华的邸店舍。 本来柴绍和马三宝也是昨日才来到了虢县,谁知他们会正好与李曜在同一天住进了同一家邸阁,马三宝又好巧不巧地撞见了李曜,而柴绍也跟赶巧似的,问起了马三宝,于是便有了此前刺史纵马追女冠的场面。 诚如马三宝所言,女冠有着一张几乎与平阳公主完全相同的容颜,再加上女冠居然还有着与平阳公主相同的道号,柴绍的脑袋就控制不住地发热起来,若不是刚才他被女冠推了个趔趄,让他稍微清醒了些,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来。 柴绍问道:“你这‘明真’是何字组成?” 李曜答道:“日月之明,真实之真。” 柴绍努力稳住心神,摊出一只手,以不可忤逆的口气说道:“请将度牒拿来一观。” 李曜心中不由暗骂一声,手上却乖巧地递出了自己的度牒,柴绍接过度牒,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然后收敛起咄咄逼人的气势,对李曜一本正经地说道:“你长得很像我妻。” 我勒个大叉!这么狗血,这么厚颜无耻的搭讪话语,这货也说得出口!李曜的眼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但旋即恢复了平静,对柴绍盈盈一拜,小心翼翼地提醒道:“若无疑问,还请阁下将度牒还给贫道。” 柴绍脸上闪过一丝尴尬之色,赶紧把度牒交还给李曜,随即干咳一声,板起面孔,用沉稳而有力的声音教训道:“你这个女冠,不过才十六的年纪,竟敢跟着这些商人混在一起,难道令师尊平时不曾管教你么?” 李曜说谎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答道:“不瞒阁下,贫道正是奉吾师尊之命,前往河西修行悟道。” “哦?是吗?”柴绍思忖着捻了捻胡须,复又打量了李曜一眼,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嘴脸,打着官腔说道:“本官乃岐州刺史,你虽非本官治下子民,但本官还是希望你能知难而返,莫要踏上险途,以免毁了名节,失了性命……” 啊?李曜听到“岐州刺史”四个字,整个人都惊得呆住了,原来这个无比讨厌的家伙就是平阳公主的驸马柴绍! 因为她记得很清楚,平阳公主死后,柴绍就成了岐州刺史,而且还至少当了两年以上。 “小女冠,你倒是胆大得很,本官与你说话,竟敢发呆,真是岂有此理!依本官之见,还是教那宗圣观派人把你领回去才是!” 忽听柴绍语气大变,李曜登时醒过神来,就见柴绍突然抓向自己的手腕,想也不想便迅速一闪,柴绍抓了个空,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再看向李曜的目光中多了一种颇觉有趣的意味,竟是笑了:“小女冠,你倒还挺灵活的……”说着又明目张胆地抓向李曜。 无论是罗仁俊、赵三郎等血气方刚的游侠儿,还是刘安远、咄地满等护主心切的壮奴,虽说都想上来帮李曜的忙,但他们见到急色之人竟是一位紫袍大官,却也不知该如何出手。 毕竟他们与紫袍男子的地位等级相差实在太远了,谁也不想没明白状况,就因僭越了大唐的尊卑规矩而受到律法的严惩。 而何氏兄弟三人就更拿不出办法了,何潘礼与何潘信都在柴绍麾下当过兵卒,自是相互认识,何潘义受此牵连,亦是不敢出面,他们认为出现当前这个状况,说不定平阳公主已经被柴绍认了出来,更何况那两位是名正言顺的夫妻,其他人根本没有参合的资格。 “难不成自己要跟柴绍大打出手一场,然后亡命天涯?” “难道说自己的西行计划,还未走出关中就要全部泡汤了?” 李曜现在心头可后悔了,因为她此前嫌原来戴的幂篱不适合骑行,就在途中自行换了一顶可以露脸的昭君帽来戴,这下子骑行倒是方便了,却想不到她会惹到这么个要命的大麻烦出来。 正当李曜暗暗叫苦之时,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响起,就见那位在邸阁中见过一面的绯袍男子远远的呼唤道:“大将军,圣旨来了!速去虢县衙门接旨!” 一见来者是马三宝,柴绍心有不甘地收回了手爪,纵身骑上青骢马,最后似有不舍地看了眼李曜,口中还吐出了一句教李曜心惊的话:“小女冠,本官会派人一直跟着你,哼!”说罢,便策马扬长而去。 危机暂时告了一个段落,李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不管那柴绍是不是真的会派人来盯着她,她都要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何氏兄弟看到柴绍跟李曜聚而又分,形同陌路,并没有出现他们想象中夫妻相认的场面,赶紧来到李曜身边,询问事情的起因,李曜将自己如何遇到那绯袍男子的事情一说,何潘礼就一拍大腿,说道:“那人是马三宝将军,一定是他跟柴驸马说了甚么,柴驸马才会这般拦住了道长。” 何潘义叹了口气,悠悠地道:“何某观他们二人,应该都没有认出道长,否则不会是这般表现,但柴大将军毕竟是道长的……何某实在不明白道长为何相逢亦不敢相识,要对他隐瞒身份啊。” 第六十九章 改头换面混过关 “时候未到。” 这四个字,是李曜唯一能用来搪塞别人的理由,只是这个“时候”,李曜希望永远不会到来。 而李曜的话,落在何氏兄弟的耳朵里,自然成了另外一种与李曜心中所想大相径庭的意思。 一个堂堂的大唐开国公主,如果不是关乎生死,岂会吞药假死以求自保。 一个做了妻子和母亲的女人,如果不是自身所涉及之事干系重大,又岂会连自己的结发夫君都不敢相认。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何氏兄弟心中对李曜这般做法的不解,已然转化为对平阳公主现状的担忧,再看到李曜骑着骆驼急匆匆地奔到了队伍的最前头,眼神中俱都情不自禁地带上了同情之色,便赶紧吆喝着商队继续上路。 然而,尚未走出虢县,李曜就发现商队多了三个随行之人。 这三人很好辨认,因为他们骑得不是骆驼,而是骏马。 再一看他们三个的打扮,俱都头戴乌纱幞头,身穿赭黄色圆领袍,足蹬短皂靴,腰挎横刀,马鞍上挂着弓囊,显然是有官职在身,虽说品级都很低,却也不是普通的百姓敢随便招惹的人。 而且,这三人自出现之时起,就一直跟在了李曜的身后,距离从未超过十步。 很显然,他们都是专门来监视李曜的人。 果然不是善茬!李曜一想起柴绍最后说的话,就恨得直咬牙。 按理说,那柴绍一口一个“小女冠”,应该只是把她当成一个长得像平阳公主的小姑娘才对。 可非亲非故的,柴绍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派人来纠缠她呢? 李曜虽然不知柴绍对她有着怎样的不良企图,但这三个监视者,已然让她感到如鲠在喉…… 就在李曜和柴绍制造的风波成为别人谈资的两日之后,何潘义带领的商队终于抵达了西行的第一个关隘:大震关。 大震关筑于陇山西麓,为逾越陇山的必经之道。因为朝廷与吐谷浑的战事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出入关的人已经变得非常少,所以守关的士卒很快就将全部的注意力放在了他们这支庞大的商队上面。 负责商队公验的人,是一名唐军校尉,大概三十多岁,何潘义一见到他,连忙翻身下了骆驼,赶上前去,恭敬地行了一礼,笑呵呵地道:“今日何某可要劳烦渠校尉辛苦一番啦。”说着在递出商队出行手续的同时,还悄悄把一个小布袋塞到了对方的手里。 那渠校尉将布袋不着痕迹地藏在身上,随后朝何潘义身后的商队打量了一番,这才说道:“何二郎,你难道不晓得朝廷正跟吐谷浑蛮子打仗么……这个时候,还敢带商队去河西,你倒真是个玩命的人啊!” 何潘义叹了口气,说道:“何某何尝不晓得,可本朝建立以来,有哪年不打仗?不说别的,去年这大震关都让突厥人给攻陷了,当时关隘破成那样,连一条能让骆驼通过的路都快没了,可咱们这些商人还不是照样往来做买卖,这都是莫有办法的事,生活不易啊!” 渠校尉白了何潘义一眼,道:“朝廷已经下令,严禁铜铁重器物过关,你们这人和货还是会受到仔细查验的,若有事物被没收了,莫要怪本校尉没打招呼……”说着又看了看关隘城门下那条骆驼长龙,继续道:“虽说现在才午时,但你们的人数实在太多了些,今日未必能让你们通过,因此你还须得早早安排人手在关口外安营扎寨才是。” 何潘义咧嘴一笑:“但请渠校尉放心,何某懂的。” 两人正说话间,那三个疑似柴绍下属的人,已然大摇大摆地过了关,不过他们似乎并不打算马上离开,而是把坐骑交给了守关的士卒,住进了关城之内。 李曜一瞧见那三人消失,便赶紧利用这段没被人监视的空隙时间,依从何潘义的安排,把自己那些已然改头换面的珍宝,仔细清点检查了一番,然后再将其悄悄混入何氏兄弟买卖的货品之中。 因为渠校尉收了何潘义的好处,自是对查货的士卒们作了交待,士卒们拉拽货囊的动作都是温柔而谨慎的,生怕打破了器皿之类的东西。 这支达到千人规模的商队的货物着实不少,士卒们费了很大的工夫才全部摆放在了关道上,前前后后铺了一里多长,再加上公验时还须得查验男女人口以及牲口,如此一来,查验的时间可不是一般的久。 直到太阳西斜,才轮到李曜接受检查,那负责查验的士卒本已疲惫不堪,一见李曜是个漂亮的女冠,顿时来了精神,一双眼睛在李曜身上扫来扫去,恨不得瞧出一朵花来,许久之后,方才搓了搓手,故作奇怪地道:“你怎地会跟胡人商队一起行走,某看你不太像个女冠啊。” 一听这话,李曜的娥眉不由蹙了起来,随即腰杆儿一挺,拿出度牒,朝对方一递,傲然道:“自己看吧!” 事实上,这个时代远行的商队并非全部是由商旅组成,学者、宗教人士、匠人、画师、乐工,甚至诸国使节和官员为了安全和方便也常加入其中,因此这个士卒纯粹是没事找事。 那士卒接过度牒,瞅了一眼内容,脸上登时一僵,赶紧收回了占便宜的心思,神色变得恭谨起来,拱手歉然道:“原来是宗圣观的女道,某刚才失礼了,还望勿怪,勿怪啊……” 就在这时,附近响起了一个惊奇的声音,李曜不由循声看去,就见一个检查货物的士卒手指捏着一颗涂黑的南海珍珠,凑到眼前一边看,一边向何潘信问道:“这黑乎乎的是个甚么事物?” 何潘信笑着道:“此乃雕刻之物,你仔细看看,这上面的花纹多精细啊。” 士卒拿着有些爱不释手地道:“哎呀,还真是细致,这么小的玩意,竟能刻出个佛陀。” 那士卒放下珍珠,又要去把玩同样经过特殊伪装的夜明珠,何潘信见状,未免节外生枝,便不动声色地朝那士卒手中塞了一把东西。 士卒愕然地看了眼何潘信,旋即表情就恢复了正常,随后只是粗略了翻了一翻,便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第七十章 集思广益寻对策 酉时未过,整个天穹就如同侵染了黑墨,开始变得沉暗起来。 毕竟大震关设在高岗,地势险峻,摸黑走关道还是挺危险的。 负责查验商队的士卒们,趁着天色尚有余光,迅速把未过目的人畜和货物直接登记在册,便草草收工返回了关城。 而商队诸人则赶紧将货物重新收拾回行囊,然后跟着熟悉路况的引路人前往关隘附近的野地里宿营。 其实早在下午的时候,商队首领何潘义就派人在距离大震关数里外的一处山坳扎好了营地,这是一块很大的平地,而且背风背阴,近处还有两条溪涧,人畜可分开汲水,选址可谓是极具用心。 本来行商在外的人,各种恶劣条件都须得适应,若是以往的话,何潘义定然会让整支商队在关道旁直接露宿,最多随便搭些能够遮风挡雨的帐篷就行了,可他考虑到李曜毕竟是位金枝玉叶的大唐公主,不说摆出甚么与之身份相符的排场,最起码也要让公主少受些风餐露宿之苦,于是在他的强烈要求下,营地的布设在各个方面都尽力做到周全。尤其是李曜所在的帐篷,不但在里面摆放了许多方便休憩梳妆的陈设,还让人在外围设置了一圈碧绫布障,以防他人偷窥。 由于山中夜晚寒气袭人,待得所有人打理好各自的帐篷,何潘义便让人在营地的中央空地上点燃了许多篝火,行商和随行的奴婢们见状,不约而同地聚集在篝火堆旁,一边取暖闲谈,一边就着酒水吃着干粮。 未等人们酒足饭饱,营地中忽然响起了清脆动听的胡琵琶声,随后就是“咚咚咚”的三记手鼓声,何潘义大手一挥,数名随行的何家美婢纷纷跃入众人的视线,在空地上跳起了西域最为流行不衰的拓枝舞,那柔弱无骨的身段儿,还有那美目含春的小模样儿,端的是亚身踏节鸾形转,背面羞人凤影娇,生生把许多男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看到整个营地的气氛变得热烈起来,李曜与何氏三兄弟,以及刘安远、咄地满、罗仁俊等人陆陆续续地来到了李曜的帐篷中。 一见该来的人都到齐了,李曜向何潘义开门见山地问道:“你在关城里的时候,有没有问到那三人的来历呢?” 何潘义点了点头,说道:“我从看过他们文牒的守关校尉口中得知,这三人的确是岐州柴刺史的下属,都是些武散官,分别是仁勇校尉李翰思,仁勇副尉黄元良,陪戎校尉薄峻,不过他们前往河西也确实有公事要办。依何某之见,他们并不是柴刺史特意安排来监视道长的人,可能只是顺路。” “何二郎此言差矣!” 李曜摆了摆手,冷哼一声,说道:“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教这三个顺路之人特意来监视我才对。” 何潘礼接口道:“其实有件事情,我一直想告诉道长,不知该不该讲。” 李曜道:“何三郎但说无妨。” 何潘礼答道:“不瞒道长,何某在军中效力时,曾与其中一人做过同袍,只是如今各自的地位不同,不敢与他打招呼。” “哦,还有这事?”李曜心头一怔,问道:“不知是其中的哪位?” 何潘礼说道:“三人当中品级最高的仁勇校尉李翰思,按理说……”说着顿了顿,才继续道:“他应该算得道长的熟识之人。” 李曜目光微微一闪,道:“难怪贫道看到那人,就觉得有些眼熟,只是到这时都想不起来。” 何潘礼叹了口气,苦着脸说道:“道长,他可是做过道长的亲兵啊,怎地就忘了呢?” 李曜理直气壮地道:“亲兵怎么了?贫道可记不住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 听到这话,何潘礼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柴驸马的形象,两相比较之下,顿觉无言以对,而李曜的壮奴们,则纷纷不由自主地挺起了胸膛…… 李曜麻利地转移了话题:“贫道被这三人一直跟着,感觉行动甚为不便,既然现在搞清楚了他们的来历,还请大家说说应对之策。” 壮奴中的靺鞨人阿勒根狠狠一捶手掌,杀气腾腾地道:“主人,某去宰了他……” “他们”的“们”字还没脱口,旁边的契丹人咄地满已经一巴掌拍在了阿勒根的脑袋上,恕其不争地道:“我们是主人的奴仆,你以为打杀了人,主人就脱得了干系么?” 游侠儿葛十郎嘿嘿笑道:“此事还不简单,趁他们不备之时,各个来记闷棍,全都敲得晕了,再捆绑起来,扔到犄角旮旯里,待他们脱得身来,咱们早就走得没影啦!” “你这一招亦不可行!”何潘义摇了摇头,反对道:“袭伤大唐武官,可不是桩小事,如今朝廷总得来说,还算政治清明,你千万别把官府当作只吃闲粮的,他们根本莫需多大工夫,就能查出是我们所为,你这个主意让咱们一下子撂倒三个,按照大唐律令,到时候把我等判个绞刑都算是轻的。” 葛十郎脸色顿时白了几分,似乎不敢再说话了。 何潘礼嘴唇动了动,好半天才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某倒有个主意,只是那个了些……不知……道长能否接受。” 李曜纳罕道:“甚么那个了些?只要是个有用的办法,说来一听又有何妨。” 何潘礼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银瓶,低低地说道:“这是波斯的一个特产,呃……可以让服用者产生幻觉。”说着,他还神经质地笑了笑:“嘿嘿嘿……某常用它来对付不老实的奴婢,见效得很,对付他们三个,这一小瓶简直绰绰有余。” 话音一落,其他诸人无不变了脸色,尤其是壮奴们看向何潘礼的眼神全都变得不太好了,亦不知他们有没有尝过这波斯特产的滋味。 何潘义强忍住扶额的冲动,对何潘礼一脸沉痛地说道:“三弟,如果你想在大唐有个善终,就赶快把这瘆人的玩意找个地方扔了,以后也莫要用!” 何潘礼扫了眼游侠儿和壮奴们,见他们瞧着自己的目光都有些不善,马上将小银瓶收了起来。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游侠儿罗仁俊,忽然开口说道:“某以为,最好的办法是抓他们的把柄,让他们犯错,犯大错!” 第七十一章 “英雄”难过美人关 “把柄……犯错……” 这可比杀人、敲闷棍、下药什么的,听起来安全和靠谱多了! 李曜心中怦然一动,不由好奇地道:“何为把柄?又该如何教其犯错呢?” 罗仁俊沉吟了半晌,这才耐心地说道:“这需得从柴驸马的身份说起,他不仅是岐州刺史,还是是掌管卫府的右骁卫大将军,如果他以刺史的身份,向其他州传递公文,只需派出驿使即可,然而那三个越过州境办差的人,竟都是有品级的武官,这说明他们出来办的公务必然与战事有关! 如果我们能想出个办法让他们麻痹大意,在差事上犯些不该犯的严重错误,并且这些错误只要我们不公开,便能得到完善的弥补,并非是毫无挽救的余地。 当然……这样做的目的,其实是要让他们为了完成差事,就不得不依靠我们!如此一来,他们自然不敢再把心思放在道长身上了。” 这个游侠儿的胆子就是大!李曜已然会意,故作郑重其事地说道:“若是耽搁了朝廷的军机之事,恐怕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这个主意,简直就是教人在火中取炭啊!”说着,她微微一笑,话锋突转:“只不过,贫道观罗十五郎如此从容,想来已经成竹在胸了,不知罗十五郎有何妙策,可让那三个武官麻痹大意,还请为贫道指点迷津。” 罗仁俊不假思索地道:“只要我们能知道他们办的是甚么差事,应该就不难解决。” 一听这话,前汉东王亲兵刘安远终于找到了发言的机会,只听他中气十足地说道:“他们这差事不难猜!在虢县的时候,某就听得那位官员唤柴绍……柴大将军回去接圣旨,便知道朝廷要让他去带兵打仗,某当时就在想,这柴大将军要打谁呢?后来某一看到这三个跟咱们顺路的家伙,马上就明白了,原来是去对付吐谷浑蛮子,反正不会是突厥人……” 李曜插口提醒道:“只说他们会办甚么差事就行了。” “是的,主人,其实某正要说到了,你看他们骑得驿马都是最好的驿马,跟某当年骑得战马也差不多了,可他们却跟着我们商队慢悠悠地走在一起,这说明甚么?” 这说明甚么?这说明你一个好好的威武大汉,谁知竟是个话痨!李曜的额角不由跳出个十字,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催促道:“咳!别卖关子,快说重点!” 听到女主人的音量拔高了几分,刘安远老脸一红,不敢再继续啰嗦,赶紧说出了自己的答案:“这说明柴大将军作了大总管,他们应该是奉命前去河西各州视察并督促调发征行之事。” 何潘义目光闪动,显然明白了什么,呵呵一笑,说道:“若是如此,他们身上都会带着柴驸马下发的传符和文书。” 游侠儿赵三郎接口问道:“若是他们不小心把传符和文书丢失了,会怎样?” 身为商队护卫队队正的何潘信开口答道:“若是平常的普通文书,他们一般只会挨上几十大板,最严重也就是徒一年,可是现在,如果因为他们未能向各州县传递大总管下发的文书,而各军府又未能做好备战和征调之事,那个“乏军兴”的罪名便要扣到他们的头上,莫说是否会贻误军机,只凭这一条罪名,就会被朝廷处以斩首之刑,剩下的问题,就是该如何教他们麻痹大意了。” 唐律规定,但凡影响到临阵征讨的过错,不论是否故意,一律都会处死,可谓军法如山,严苛至极。 何潘义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笑意,淡笑着道:“能让男人麻痹大意的事物,其实不外乎就那么几样,而我们这里全部都有,亦不知道长拿定主意了没有。” 听得众人的发言,李曜渐渐理清了思路,曼声说道:“贫道已知晓该怎么做了。” …… …… 天边旭日初升,大震关及附近的关道上便热闹了起来。 在渠校尉的帮助下,何潘义很早就顺利地拿到了公验,然后带领商队朝着邽州的治所清水县的方向进发。 李翰思等三个武官毫无意外地从关城中跟了出来,继续尾随在李曜的身后。 出了大震关,没走多久,忽然有胡姬唱起了西域的民谣,紧接着又有琵琶声响起,动听的歌声和乐器声,很快就引来了许多人的前呼后应。 随后,几名骑着骆驼的美艳胡姬渐渐地聚到了李翰思等人的身边,虽然她们并没有做出什么明显的举动,但李翰思等人眼中突然出现了这么多的曼妙身姿,耳朵里听到的全是清亮的歌声,很快就心猿意马起来。 胡姬们再接再厉,又轻车熟路地抛了几个媚眼,李翰思、黄元良、薄峻三人登时感到浑身酥软,当场就把柴大将军交待的盯人任务完全抛到了九霄云外,居然主动找胡姬们搭讪起来。 商队行至清水县时,正是下午最热的时辰,李翰思三人跟胡姬们聊得太久,扁囊里的水也喝完了,只觉口干舌燥,而且他们一看到胡姬们年轻娇俏的脸蛋、柔软的腰肢、圆润的翘臀,骑行时起起伏伏的丰满胸脯,还有泛着香汗的光滑肌肤,小腹便不由自主地热烫了起来,他们的人还骑在马上,小弟弟却已然跃跃欲试,似乎整个身子都变得无比干燥了…… 第七十二章 恋色迷花不罢休 清水县位于丝绸之路的必经之地,东临陇山,西傍渭河支流,素有“关陇要冲”之称,可谓是个经济繁荣,人口兴盛的大县。 然而,清水县的城池虽然不小,却是无法完全容纳下何潘义的千驼大商队。 因为在距离县城十数里的汤浴河畔,有一处很大的温泉,而且距离驿道也不是很远,所以当地人因地制宜,将大多数的邸店、舍,以及酒肆,都设在了温泉的附近,并纷纷引入天然泉水作为浴场,以便过往旅人行商在解决食宿问题的同时,还能泡一泡温泉消除疲乏。 李曜所入住的舍,名叫“夏泉阁”,据说地盘还是原来胡夏皇帝赫连勃勃的行宫所在,主人更是当地豪族,跟昭武胡人何氏兄弟有着一定的交易来往,是以成为了李曜等人歇脚之地的不二之选。 夏泉阁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土豪的气息,自然消费不低,紧随在李曜和胡姬身后的李翰思三人,却也趾高气扬地住了进去。 若是平时,只凭他们这种低级武官的俸禄,显然是要掂量下自己的腰包……可柴大将军大方啊,出发前特意交待他们无需住驿馆省钱,李曜住哪里,他们就必须住哪里,然后豪气干云地一挥手,给了他们一人三十贯开元通宝的盘缠,一路上压得胯下马儿都好似在叫苦,哪还用担心钱的问题。 他们都是从普通的士卒,经历了战阵上的无数生死,才混到了如今这官身的人,早就养成了及时行乐的习惯,有了钱就想马上用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再把多余的精力统统发泄到女人身上,让自己每天都活得快活。 如果有机会的话,他们很想买下一个美丽的胡婢,带回去好好享受。 距离吃饭的时辰还早得很,而且又出了一身的热汗,自是需要先去好好洗浴一番,李翰思三人在扭腰摆臀的胡姬们背影上贪婪地剜了一眼,又猛地灌了好几碗凉水,稍微压了压身体的燥热,这才依依不舍地走进了男子浴场。 跟一群胡子叭髭的大老爷们泡澡,着实无趣得紧,是以李翰思三人速战速决,不到一刻钟就洗了个干净,可是他们怀揣着期待的心情,在浴场门口附近等了很久,等到天都快擦黑了,也没见到李曜和胡姬们从女子浴场中出来,却又不好意思向浴场的伙计询问这些女子的去向,便认为对方可能比他们洗得更快,只得到舍大堂去寻觅佳人的踪迹了。 这时,舍大堂中不断传出叫好声,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人,李翰思三人不由心生好奇,踮着脚尖往里一望,就见一个头戴幞头,身着素色圆领袍服的汉人男子在一座绨素屏风上挥毫作画,另有一个头戴卷檐毡帽,身着翻领袍服的胡人男子手拿刻刀雕刻着一小块木料,而在这二人面前端坐着一位性感丰腴,笑靥如花的年轻贵妇,竟像是在比斗技艺。 李翰思三人都是粗人,一门心思扑在了寻找胡姬上面,对这种雅趣完全不感冒,于是他们叫来跑堂伙计,找了个门口视野不错的雅间喝酒吃饭。 过了许久,李翰思三人都快要吃饱喝足了,大堂中的较量这才终于结束,几位看起来很懂门道的胡商纷纷站出来,轮番对屏风上的画作和已然拿在贵妇手中的木雕做出点评。 李翰思三人不懂那些条条道道,只觉两件作品看起来确实挺惟妙惟肖的,就像真人一样,而且他们三人还听出来了,那疑似画工的汉人男子和疑似雕工的胡人男子斗了个平手,最后那贵妇人的夫君还非常开心地向那两个比试者各送了两匹绢。 呵呵,真是可喜可贺……个屁啊! 话说这该死的舍,难道夜间没有歌舞表演吗? 传说中的胡旋舞、拓枝舞、绿腰舞呢?那些跟他们挠首弄姿的胡姬呢? 她们到底跑哪去了!难道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么? 李翰思三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如同饥渴的恶狼,扫视着大堂中每一个女人的脸,竟是没有一个看得过眼的,他们让那群小妖精撩拨了整整一个白天,害得他们的脑子里全是俏脸蜂腰圆臀大胸脯……岂有此理!简直都快把人憋疯了! “嗯~噢~嘶~” 就在李翰思三人百思不得其解,胯下硬得发疼无处发泄的时候,在一处热气腾腾,周围都是石砌而成的大浴池边上,李曜正披着一件轻薄的小衣,趴在一张有着精美雕饰的石榻上,享受着娇滴滴的贴身婢女萱儿祖传的按摩手艺。 来到这个时空之后,李曜曾经跟着长腿师姐静云在终南山楼观台附近泡过两次原始的温泉池,但那是在山间野外,一无遮拦,二无人看守,每次都洗得提心吊胆,生怕发生类似于后世的游戏影视角色被人用眼睛甚至更过分的部位占便宜的偶然事件。 而这一回,李曜终于正儿八经地地享受到了档次高端的古代温泉浴,可以一边泡澡,一边饮小酒吃美食,端的是洗得舒心极了。 按摩完毕,萱儿将一杯鲜红的葡萄酒递到了李曜的手里,李曜轻摇酒杯,嗅了嗅酒香,呷了一口,仰头望着天空中皎洁的冰轮,淡淡地问道:“茴儿,那三个武官,今天看完那场表演了吗?现在怎么样了?他们没乱来吧。” 一个婀娜妖娆,金发碧眼,穿着单薄艳丽的胡姬跪坐在浴池的入口,强忍着笑意答道:“回禀主人,刚才何郎君派人来报,他们看完了,现在已经离开大堂,应该是回房了,表现一切正常……” 这名叫茴儿的胡姬,正是李曜的另一名贴身婢女,她刚说到“正常”两字,肩膀就是一阵耸动,竟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显然是知道了很有趣的事情。 李曜唇角勾出一丝弧度,对茴儿颔首道:“你们今天做得很好。”说着从石塌旁拿起一个盒子,当着萱儿和茴儿两人的面,打开了盒盖,里面竟是六颗红宝石。 萱儿和茴儿看到盒中的宝石,眼睛登时都放出了异彩,却也只得吞了吞口水,就赶紧收回了目光。 李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道:“如果你们明天还能做得同样好的话,还可以看到更有意思的事情,而且只要一切顺利的话,你俩以及你们的四个姐妹,每个人都会得到一颗宝石。” 第七十三章 尚未行乐即生悲 李翰思三人一夜都没睡好,他们算是见识了文雅人真正的雅趣。 昨晚李翰思三人返回房间的时候,隔壁隐约传来了哼哼唧唧的奇怪声响。为了听得更清楚,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出房间,悄悄附耳于隔壁的房门之上,就听见房中人似乎正在享受鱼水之欢,一会儿哼着艳曲儿,一会儿吟着风流诗辞,端的是邸深人静快**,心絮纷纷骨尽消。 可当李翰思三人正脸红气粗,不由自主抓着裤裆的时候,一个从房廊上路过的人忽然对他们大喝了一声,吓得他们齐齐一惊,竟然不慎把房门给推开了,就见里面行周公礼的人正是那对获得屏风画和木雕像的贵人夫妇,结果不言而喻,李翰思三人自是理亏,只得给人赔礼道歉。 谁知隔壁这对夫妇受了他们一阵无端打搅之后,居然淫心又起,再起**,那娇腻的呻吟声从若有若无,逐渐变得愈发激昂,亦不知战得如何昏天黑地,直闹得他们实在受不了,只得纷纷自行动手解决…… 所以,李翰思三人心中对胡姬们充满了怨念,就连清早出发时的表情都是扭曲的。 当以茴儿和萱儿为首的胡姬们依如昨日,复又叽叽呱呱地出现在了队伍之中,李翰思三人强忍着扑过去将这群磨人妖精就地正法的冲动,一边骑行,一边顶着黑眼圈故作热情地关问胡姬们昨晚休息得如何,旁敲侧击打听对方究竟是如何在浴场消失的。 很快,让李翰思三人想破头也无法得知的答案,便从茴儿的口中揭晓了:“各位郎君,你们不知道也不奇怪,那家‘夏泉阁’在女子浴场后面有只供女宿住的阁房,里面供给吃食,且奴与姊妹们还须得去伺候女主人,自是不用出来了。” 李翰思三人故作恍然之色,打着哈哈,却暗暗咬牙,下定决心要找个机会金枪鏖战三千阵,教这些故意在大爷面前搞欲擒故纵的胡姬们,尝尝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的滋味儿…… 相比天下最繁荣兴旺的关中地区,陇右就显得地旷人稀了,虽说商队诸人在条件优渥的‘夏泉阁’得到了最好的休息,但受限于骆驼行走的速度,从日起到日落,前行了整整一个白昼,距离下一站成纪县仍然尚有三十里,何潘义眼见天色将黒,再继续走已是不行了,便教众人在驿道附近的旷野上就地扎营。 正如此前在大震关附近宿营一样,营地中央腾出一片空地,并在空地上点燃了数十堆篝火,不多时篝火旁就响起了乐曲声和歌声,人们一边吃着酒食,一边欣赏胡姬们的表演,怡然自乐。 “这六个胡姬,我们三人今晚务必均分了,上!” 李翰思三人还是第一次参与这种商队聚会,显得格外兴奋,见到商队中有不少男子踊跃上前与胡姬们同台表演舞蹈,终于按捺不住躁动的情绪,提起酒壶,凭着自己比常人更加强壮的身躯,两三下挤开碍事的人,在各自看中的猎艳目标面前,似模似样地跳起了胡腾舞。 胡腾舞,也称“醉舞”,早在北朝就传入了中原,以朴实的蹲、踏、跳、腾等动作为主,加之许多人习惯一边饮酒一边跳舞,故而在隋唐的好酒之人当中风靡一时,李翰思三人虽然跳得不够专业,动作多属即兴发挥,可唐军猛士们自带刚猛彪悍的气质,却正好契合了胡腾舞展现男儿阳刚之气的初衷。 在激烈奔放的曲乐伴奏下,李翰思三人跳得酣畅淋漓,竟然与舞技出色的胡姬们斗得不分高下。 欢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随着曲终舞毕,酒足饭饱,商队中大部分的人便纷纷钻入各自的帐篷,为明日的旅途积蓄精力,而另外少部分的人则认为自己还有着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完成。 李翰思三人因为跳得太忘我,不知不觉间喝光了各自的壶中酒,脚下虽有些飘飘然,却是无心睡眠。 借着酒力和色胆,他们三人各自出击,一手拎住一名胡姬的玉臂,拉到自己的身边,本想使些软硬兼施的手段,却迷迷糊糊地发现怀中的美人儿竟然都主动迎合,温柔款款地搂紧自己的手臂,甚至还用自己的酥嫩在他们的胸膛上蹭了蹭。 李翰思三人自然是大喜过望,只是在这营中行那露水夫妻之事,多有掣肘,怕是很难尽兴,于是他们东瞅瞅,西瞧瞧,一时间没见着个适合欢好的地方。 最后,李翰思三人在胡姬们有意无意的引导下,偷偷摸摸地来到远离营地的一处土丘下面,这里刚好背着营地,只要不制造出太大的动静,营地中的人是不会听到的。 天边弦月高挂,漫天星光闪烁,地上芳草萋萋,晚风拂面,清香扑鼻,可谓是幕天席地,恩爱野合的良辰佳地。 胡姬们缓缓取下纱巾,再缓缓地脱去织锦短衫,露出美艳迷人的香肩雪肤,此种情形当真是道不尽的魅惑,惹人蠢蠢欲动。 李翰思三人早就饥渴难耐,**一刻值千金,哪里还会多等,腰带一抽,衣裤一解,脱了个精光,便如狼似虎一般,纷纷扑向了衣带渐宽却迟迟没有把蔽体衣裙脱下来的胡姬们。 恰在此刻,李翰思三人忽然听得附近有弓弦声响,随后就是“笃笃笃……”数声利箭插进地面的声音,有一支几乎擦到了李翰思的小弟弟,惊得他雄风顿失,大叫夺口而出:“啊!有贼!” 然而,他们却俱都是酒劲上头,反应迟钝,视线模糊,一时间想逃也辨不清东南西北。 当然了,胡姬们都是清醒的,她们才不管这三个大汉还都是一副赤条条的模样,一把拽住他们的手,就头也不回地往营地的方向拔足狂奔。 李翰思三人跟着胡姬们仓皇逃跑,身后不断有箭落下,从土丘到营地,不过二里的距离,却仿佛变成了千里之遥。 亏得营地里突然冲出一票人,一边张弓搭箭朝土丘方向回击,一边将李翰思三人和胡姬们全都拉上了骆驼,这才安全无恙的回到了营地。 李翰思三人清醒之后,从营救者口中打听到他们丢弃在土丘上的衣物中的传符和公文,皆已遗失,一个个不由悲从心来——我们死定了。 第七十四章 功夫不负有心人 次日商队启程之后,李翰思三名武官并没有跟着商队一起走,而是骑马跑到那土丘附近搜寻失物。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花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在距离土丘数里外的旷野上找到了丢失的一身行头,衣袍、俞石带、幞头、靴子、犊鼻裤被人扔了一地,最后还发现了公文,疑似大部分都被人如同泄愤般地撕成了碎纸,仅有一张幸运地保存完好,至于原本贴身藏好的传符,则是一个也没有见到。 显而易见,如此这般肯定改变不了他们未来的悲惨结局,李翰思三人愤懑至极,恨不得将那些偷袭他们的贼人千刀万剐,才能发泄胸中的恶气。 不过现在李翰思三人可拿不出半分心思去找踪影全无的贼人报仇,没有人喜欢坐以待毙,他们自然不会放过任何一根救命稻草。 仁勇校尉李翰思是个从军多年的老兵,他当年之所以会先后成为平阳公主与柴大将军的亲卫,不是因为他有着多好的武艺和悍不畏死的勇气,而是因为他会识文断字。 虽说他只是幼时读过书,既不会吟诗作赋,也没不会写锦绣文章,算不得什么文人,可他学习能力比较强,长期在柴大将军身边耳濡目染,便把常用的公文格式都熟悉了下来,到后来柴大将军知道之后,为了图省事,就时常将一些公文教给他起草代劳了。 正如此番任务,由于事起仓促,柴大将军直接给了他一摞盖了公章的空白文书,并口述了公文的大概内容和些许要点,便教他自行填写了事。 于是,李翰思冥思苦想半晌之后,看到自己亲手书写的这张文书上的大红章印,灵台不由顿时一清。 自救之法,总算被他想出来了。 …… …… “主人,他们应该不会再跟上来了吧?” 经过昨晚一番刺激的经历,婢女茴儿骑在骆驼上,悄声问向近旁的李曜,语气虽带着些许担忧,但脸上却洋溢着满满的兴奋之色。 李曜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优哉游哉地答道:“如果他们脑子没坏掉的话,就一定会来找我们。” 李曜可不相信柴绍会派三个蠢笨如猪的人出来办事,为了对付他们,她不但聚众商议对策,而且还派人暗中观察了一阵之后,这才制定出了相关的具体计划:其实只有两招,一是色诱,二是财惑。 李曜曾经做过男人,同时也是一位冒险分子,她能够看出那三位唐军武官都是经历过生死的人,甚至可以大致猜出他们的生活习惯和思维观念。 当初发现他们用色眯眯的眼光看她身边的婢女之时,她就觉得美人计肯定有戏,而最后的事实也证明,第一招就直接达到了目的。 这次茴儿和萱儿等六名胡婢可谓是居功至伟,正是她们的卖力表现,才使得李翰思三人色迷心窍,糊里糊涂地钻进了她的圈套。 在执行计划之前,李曜招来六名胡婢,说李翰思三人天天紧盯着自己,欲行不轨之事,要她们好好整治对方一番。 毕竟女人都有羞耻心,虽说胡婢们本就以色侍人,可若是换作她们,被三个龙精虎猛的昂藏大汉老是盯着不放,那也是相当害怕的,再加上李曜许诺加以赏赐,所以她们当时全都一口答应了下来。 只是茴儿等胡婢没有想到李曜是这般大方,居然给她们每人赏赐了一颗红宝石。 当然了,这些宝石不过是珍宝商何二郎何潘义提供的普通货色,都是夹杂着粉色的廉价红宝石,李曜原本打算用来对付李翰思三人,可后来觉得第二招用不上了,便直接分给了六名胡婢。 在隋唐时期,奴婢作为主人的个人财产,却也通常有着自己的私房积蓄,对于一名地位卑贱的胡婢来说,即使再差的宝石,也是一笔大财富,而何潘义对此更是毫无意见,因为打赏奴婢也是他惯用的驭人手段,简直再正常不过。 茴儿与李曜正谈话间,忽然听得马蹄声响,回头一望,茴儿不由失声道:“主人料事如神,他们真的赶上来了呀!” 果不其然,李翰思三人凭着马儿的速度优势,成功地追上了商队,不过他们并不是来找茴儿等胡婢的麻烦,而是如同火烧屁股一样,直接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头,跟商队首领何潘义商量事情去了。 为了避免遭受军法处置的厄运,李翰思一咬牙,便把柴绍柴大将军交给他们办理的公事和私事,以及无故与商队随行的缘由,统统都如实交待了出来。 原来,柴绍要求李翰思三人在能够保证按期顺利完成公务的前提下,至少腾出两人来专门保护一名叫做明真的女冠,直至对方返回关中为止。 起初李翰思对此不太理解,可他一听柴大将军提到明真的样貌神似新故的平阳昭公主,便立刻明白了顶头上司的用意。 自柴绍在岐州上任以来,他的府中就新添了几位美婢和舞伶,李翰思注意到她们都有个共同点,便是相貌或多或少都带有平阳公主的特征。 对于此,他和一干亲卫们都认为柴大将军这是在缅怀亡妻,只是方式方法有些特别罢了。 一听之下,何潘义立刻做出了惊讶的表情,说道:“何某曾经听闻今上下诏,公主薨逝,驸马必须服丧三年,而且未经天家允许,亦不可再娶妻,柴大将军这是在作甚呢?” 大唐皇帝定下的这般规矩,确实是害苦了唐朝现在以及未来的驸马爷们。 服丧三年,就意味着三年不能歌舞娱乐,更不能近女色,跟做僧人没啥区别。 柴绍还好,虽说平阳公主薨逝得早,但最起码有了子嗣,殊不知后来无儿无女,一世鳏夫的唐朝驸马爷也是大有人在。 可根据李翰思所说,柴驸马显然没有当做一回事,至少没把服丧当回事儿。 其实何潘义心头不只惊讶,还有些啼笑皆非。 谁能想到柴大将军相中的对象,居然依旧是他的结发妻子,这实在是太奇葩了! 李翰思干笑一声,解释道:“依李某之见,柴大将军断然不会再娶妻,只是想和明真道长交个朋友,并无恶意。”随后也不再犹豫,说出了自己的本意:“实不相瞒,李某向首领坦言这些,实则因我等遇到了些许麻烦,还望首领帮个忙。” 何潘义颔首道:“李校尉莫要气,请讲!” 李翰思瞧了瞧身边左右之人,低低地道:“咱们先寻个方便的地方再说。” 何潘义心领神会,两人一起离开队伍,来到路边偏僻之处,李翰思这才继续说道:“李某三人亡失传符和公文,希望能借你的画工和雕工一用,顺便备齐材料,不知可否?” 何潘义故意楞了楞,半晌不作答复,李翰思一见,不由急了:“只要首领答应帮下这忙,将来李某这条命就归你了,而且另外两个弟兄也是这个意思!” 第七十五章 千金一诺 信义如山 何潘义叹了口气,诚恳地道:“何某虽为商队之首,此事却做不得主啊。” 李翰思好歹曾是平阳公主的亲卫,更何况事情的起因,毕竟源自平阳公主的驸马柴大将军,何潘义可不敢越俎代庖。 李翰思讶然道:“啊……此话怎讲?” 何潘义深深地看了眼李翰思,郑重其事地道:“何某就跟李校尉实话实说吧,常言道钱债易还,人情债难偿,明真道长于何某一族有过大恩德,怕是累及子孙后辈都难以相报,而你们三人一路盯随明真道长,又尝试与她的婢子做出暧昧之事,此番种种行为已经让她颇为羞恼,故此你们想要欠下这个人情,亦合该去找明真道长,若她能原谅你们,并答应帮此一忙,何某绝不推辞,定然全力相助。” 李翰思把牙一咬,重重点了点头,向何潘义抱拳道:“多谢何首领指点,李某这就去见她!” 说罢,李翰思朝守候在附近的同伴黄元良和薄峻招了招手,随后三人拔马一齐向李曜奔去。 茴儿听得熟悉的马蹄声又近了,一想到昨夜之事,不由感到有些心虚,悄悄用手指了指身后,对李曜低声道:“主人!主人!那三个登徒子这一回……好像真的是冲我们过来了。” 李曜老神在在地道:“莫要惊慌,他们本来就该来找我。” 李翰思三人到了李曜近前,面带羞惭地道了个歉,待得李曜表示原谅之后,李翰思便把自己方才向何潘义求助之事又向李曜复述了一遍。 李曜听完,亦不想为难他们,便缓声说道:“三位校尉所求之事,贫道已完全了解。待得抵达成纪县,你们可直接与何首领商讨具体事宜。不过你们说要以命相报,却是不必了,只需你们记得自己欠贫道一个人情即可,而且相关的财物消耗和工钱,你们将来亦须得补给何首领,何况如此行事,总会冒些风险,想来你们也不会在事成之后,短了他人的好处吧。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若无特殊状况,你们不可再出现在贫道的附近,以免引得他人误会,至于何为附近嘛……便是贫道能够看到你们的地方,懂了吗?” 李翰思三人齐齐抱拳,异口同声应道:“请道长放心,我等自是省得。”随后朝着队伍的最前方疾驰,很快就消失在了李曜的视线范围之外…… 成纪,作为陇西李氏的故里之一,由于饱受数百年的战乱之苦,多次惨遭毁灭性的破坏,加上朝廷近年一直在考虑迁移合并事宜,以致于发展至今,整个县城一共才只有千余户人家,人口还不及长安的一个坊。 县城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家舍和酒肆,当然没法满足整支商队的住宿,不过他们今日的目的地其实是伏羌县,而在成纪短暂歇脚,只是为了方便何潘义给李翰思三人在半道上约定的地方碰面而已。 何潘义只带来了自己名下的两个“作人”,其中一位名叫宋昌尘,是一个在敦煌安家落户的汉人画工,而另一位名叫石拔尔,则是一个雕工,前者是何潘义长期雇佣的良民,后者则是依附何家的一石姓昭武胡户子弟,而且两者正是按照雇主的吩咐,在夏泉阁大堂中同时展示技艺的人。 李翰思三人显然在商队中见到过宋昌尘和石拔尔,也正是因为李翰思能够想到这两个人,这才找到了自救的办法——伪造文书和传符。 为了不过多耽搁赶路的时辰,双方很快就谈好了相关事宜,接下来何潘义便派人在成纪县搜罗了一叠黄麻纸和同样数量的文书封皮,以及三块铜料,然后连同李翰思三人提供的一张文书原件和手绘的传符图样,分别交给了宋昌尘和石拔尔。 只耗费了不到一个时辰,宋昌尘和石拔尔就完成了各自的任务,虽说慢工出细活,但看起来这活计对他俩来说,貌似没有半分难度。 李翰思三人拿到成品之后,仔细一验对,不由惊喜过望,因为无论是带章印的空白文书,还是铜制的传符,除了比失物显得更新一点之外,看起来都是毫无破绽,根本找不出任何作伪的痕迹。 然而,李翰思三人却不知道,他们现在得到的所谓“伪制品”,其实就是他们的失物,不过是进行了一些翻新处理而已。 若是重新制作并达到这般效果的话,宋石二人再花数日时间,都未必能够完工。 此番大难得以轻易化解,李翰思三人竟然感动到差点落下泪来,他们都不是看重钱财之人,只留了些许盘缠,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余下的钱财强行塞给了何潘义,并委托何潘义带话给李曜,然后纷纷跨上驿马,直奔他们的任务目的地而去,至于柴大将军交给他们干的私活,自是再也不会管了。 …… …… “李校尉说,千金一诺,如果道长要他们还人情,尽管找他们就是,他还说信义如山,还债就得还清,不管道长怎么想,他们都不会把命当成自己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在前往伏羌的路上,何潘义把李翰思的原话一五一十地转达给了李曜,他的面上尽是得意之色,似乎间接享受到了这种把人整得团团转,还能得到对方感激所带来的乐趣。 可李曜听了之后,心头却非常不自在,甚至有些负罪感。 千金一诺,信义如山,这八个字犹如大山般压在了她的心头上。 李曜看得出来,柴绍麾下这三个校尉虽说好色了一些,却都是性烈如虎,直来直去,把信义看作比生命还重要的汉子。 从某些方面来讲,她还是很欣赏这样的人。 可她却没有自信能做到这一点,至少目前看起来有些困难。 对于她来说,理想最为重要,而她实现理想的前提,就是让自己活得更长久。 她是发自内心地不喜欢扮作平阳公主,可她根本没有更好的选择。 因为要想达到目的,除了能够让自己很好的生存下来,还须得学会走捷径才行。 第七十六章 贫道自有胸中策 商队刚好赶在天黑前进入了伏羌县城,领头的何潘义一进入城门,便有一群人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为首者是名汉人,年约四十多岁,满面虬髯,何潘义一见到他,就忙下了骆驼,躬身一礼,问道:“宋五郎,你怎地还在这里?” 那宋五郎还了一礼,摇头叹息,道:“哎,真是一言难尽啊……” 原来这些人都是自长安出发的行商,早在近半个月前他们就已然来了伏羌,刚好赶上了吐谷浑突然发兵进犯大唐边境,可谓是有些运气欠佳。 除了作为主战场的洮、岷两州之外,朝廷在渭州、兰州、河州等地境内也陆续发现了吐谷浑骑兵的踪迹,随后就有一支比他们先行的商队在途经渭州时遭遇了袭击,死伤者十之**。 宋五郎等人从幸存者的口中得知,当时那些袭击者都是二话不说,见人就杀,待到唐军奔赴而来,袭击者们毫不恋战,竟然放弃唾手可得的财货,迅速撤离屠杀现场,自那之后他们又听到了两起类似的消息,骇得他们停驻在伏羌县城,一时不敢再继续西行。 很显然,吐谷浑人袭击商队的目的,便是为了破坏大唐西北地区的贸易通道。 这些行商贩运的货物都是丝绸、珠宝、珍玩之类的商品,显然不可能在伏羌县及周边相似的小地方发卖出去,而原路返回相距将近千里的长安,会产生许多不良后果,无形的利益损失太大,他们自然是更不愿意。 当然了,脱离这种困境的办法还是有的。 近日来他们通过各种渠道得来的消息,确认出吐谷浑派来深入大唐境内袭击过往商队的每支轻骑不过四五十人马,只是官府须得防范吐谷浑大兵压境,已然自顾不暇,根本腾不出多余的人手去对付那些行踪不定的袭击者。 于是,在高额利润的驱使下,滞留在伏羌的行商们决定抱团取暖,共同组建一支实力足以让袭击者忌惮的武装护卫队伍。 可这显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虽说陇右民风彪悍,可大多数能打的人都做了府兵,剩下的亦须得通过当地官府和家人的同意,宋五郎等人一番辛苦下来,每天只能招得小猫三两只。 也正是在他们为迟迟不能招募到足够人手而发愁的时候,何潘义带领的商队抵达了这里。 宋五郎等人一眼就看出何潘义商队中的武装力量已然远远超过了他们,不由大喜过望,于是在诸商队合并之后,他们便不约而同地共同推举何潘义为大首领。 在李曜的授意下,何潘义非常干脆地接下了这个重担,随后就麻利地将实际的商队武装指挥权托付给了李曜。 次日一大早,何潘义便带领总人数已经翻了一番的商队离开了伏羌,行至渭州边境的落门水东岸时,李曜让何潘义在驿道附近就地扎营,然后召来商队中的重要成员准备进行一场临时会议。 宋五郎领着几个行商一走进大帐,就见到坐在首席的人,居然不是商队大首领何潘义,而是一位身负长剑、手拿拂尘的女冠,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开口问道:“这位女道,你坐在这里作甚?” 坐于次席的何潘义呵呵一笑,说道:“何某来介绍一下,这位是终南山宗圣观明真道长,宋五郎莫要以为道长是个女流,其实本事非比常人,对付吐谷浑蛮子骑兵,可是绰绰有余的。” 李曜唱了声“福生无量天尊”,故作谦逊地道:“何郎君过奖了,贫道不过是习得些许巧技罢了。” 宋五郎看到何潘义和李曜一唱一和,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有些不满地说道:“何二郎,你也算得一位颇有名气的行商,岂能退居次席,让一个女人家来主持大局?” 他承认,这个女道确实姿仪不俗,自己在途间初次看到她的时候,都难免有些心动,更莫要说这正当壮年的何二了,恐怕早就被她迷得晕了头。 可你就算是想要跟她困觉,也不该选在这种场合来博其欢心吧! 何潘义挑眉答道:“宋五郎,你也晓得,我们都只是商人,既不会舞刀弄剑,也不懂得战阵兵法,遇到这种事情自该交给行家来做啊。” 宋五郎脸色登时阴沉了下来,此番所议之事,关乎两千多人的生死,这女道能起到甚么作用! 难道凭她背上那一把用来起坛作法的长剑,就能削死那些豺狼般凶残狡猾的吐谷浑人? 而且这个女子是不是女道,都不一定! 他可是听说宗圣观中的女道一向都是老老实实地呆在山上,哪会像她这般到处乱跑?怎么看都像个女骗子! 想到这儿,宋五郎冷笑一声,讥讽道:“不知女道是撒豆成兵,剪纸为鹤,还是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行家呢?” 话音一落,大帐中登时响起了一片爆笑声,看上去似乎有不少在座的与会之人都抱有宋五郎相似的想法。 可他们的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就连下巴都好似快要掉在了地上。 因为他们看到李曜面不改色地拿起一只银杯,随后双手一捏,再轻轻揉了几下,原本有着精美外形的银杯好像面团做的一般,变成了一颗丑兮兮的银球,然后就被她随手扔到了宋五郎的脚边。 宋五郎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拾起完全看不出原型的银球,眼睛瞪得都快突了出来,似乎再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良久,一个老者开口赞道:“道长神力非凡,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啊。”随后却是话锋一转,有些忧心忡忡地道:“只不过,凭道长这般本事,恐怕也很难护得我们两千多人的安危吧?老夫以为,面对那些来去如风,精于骑射的吐谷浑轻骑,终究还是须得一位懂得战阵兵法之人来对付他们才行啊!况且最为重要的是,他人岂会轻易听命于一个女子?” 李曜拍了两个响亮的巴掌,刘安远、咄地满、罗仁俊、赵三郎等十二名壮汉鱼贯而入,在大帐中整齐地排成两列,各个昂首挺胸,腰挎横刀,身负箭囊,威风凛凛。 老者面色变了变,与身边的人相视一眼,又问道:“道长可有对策?” 李曜微微一笑,颔首道:“那是当然。” 第七十七章 杀光他们! “请道长说来一听,老夫愿闻其详。” 老者说话间,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曜,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急切心情可谓溢于言表。 李曜斜睨了一眼最初挑起话端的宋五郎,悠悠地叹道:“只可惜贫道的法子,须得众人齐心协力,才会有成效啊。” 宋五郎此刻心神稍安,一听此言,立马收起轻视和不满,态度便是转了个一百八十度,上前向何潘义和李曜深深一揖,毕恭毕敬地道:“宋某见识短浅,刚才多有冒犯,万望何二郎、道长恕罪。” 一见有人带头,刚才嘲笑李曜的一干人等紧随其后,纷纷起身致歉。 此前他们认为自己把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了何潘义,却都没料到何潘义靠边一坐,让位给一个身份可疑的小女冠,当然会不满和失望。 可他们见识了李曜不可思议的力量,还有这十二位招之即来的威猛大汉,眼下却又对何潘义心生敬意了。 对于这些信奉利益至上的商人来说,只要你有能耐帮他们解决问题,性别和年龄全都是无所谓的。 这时在他们看来,主动让贤的何潘义,简直就是“随能任使,皆获其用”的典范。 消除了矛盾,后面的事情自是好办多了,李曜把自己的计策一说出来,便立刻得到了宋五郎等人的认可。 宋五郎等人虽非懂得军事之人,但李曜说的一句话,他们却是全都听得懂:“只有千日做贼之人,没有千日防贼之人。” …… …… “救命啊~呜呜呜~救命啊~” 夕阳西下,在黄土堆积而成的坡地上,一个娇小的少女发足狂奔在滚滚烟尘之中,口中发出一声又一声惊恐万分的哭喊,而在她的身后,则有两个身着甲胄,一手持鞭,一手持刀的异族骑兵。 两个异族骑兵似乎并不急着下手,只是不断地来回驰骋,时不时就会挡住少女奔逃的去路,然后在空中甩个响鞭,试图把少女朝坡顶的方向赶去。 少女惊慌之中,一个没注意,突然摔倒在了地上,发髻登时散了开来,一张小花脸儿满是泪水和泥土,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惹得两个异族骑兵一阵狂笑。 少女刚刚爬起来,还未直起身子,一个骑兵打马上前,突然展开猿臂,俯身探手,少女躲闪不及,被那骑兵一把拽上马背,然后不等少女挣扎,用刀柄在她的后颈上一磕,便淫笑着打马朝坡顶的一片葱茏的树林驰去。 李曜匍匐在一处灌木丛中,强行压抑着心头的怒火,两眼瞬也不瞬地看完了这场猫捉老鼠般的游戏,然后站起身来,一言不发便领着自己身后的人,小心翼翼地朝着异族骑兵隐遁的方向前进。 李曜发现这两名吐谷浑骑兵并非是一个巧合。 早在刚得知吐谷浑会派人袭击商队的时候,李曜就构思好了一个主动出击的计划,而她让何潘义将商队大营设在落门水东岸,也是为了解决她执行这个计划的后顾之忧。 商队大营北临渭水,西临落门水,位置刚好处于两河的交会处,五月是涨水的时节,两河的水位很高,水流也很湍急,如果没有舟筏,根本无法进行渡河,而大营的南面则是一座由北至南,逐渐升高的狭长土丘,其形其状如同一堵天然的高墙。 如此一来,两河一丘,便对整个营地形成了三面保护,再砍伐一些树木,在营地的东面搭建障碍物,并派出人手在唯一一座通往落门水西岸渭州境地的驿桥附近巡逻,便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吐谷浑人袭击商队的成功几率。 李曜从商队的护卫中挑选出了八十人,大多是来自何潘仁在萨宝府招募的祆教徒,其他则以熟悉地形的当地人为主,俱都是自称杀过人,见过血,亦或者表示不怕死的汉子,剩下的护卫则交由何五郎何潘智统领,专门负责保护商队大营的安全。 八十名商队护卫再加上李曜及她的十二员保镖,总数还未满百人。李曜只带这些人出来对付吐谷浑轻骑的理由其实很简单,除了众所周知的“兵在精而不在多”,还为了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现有装备的作用。 唐朝将盔甲、弩、长矛、马槊、具装列为违禁兵器,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高门贵胄,一律不许私有,违者都将受到重罚。 因此,李曜这支队伍主要的武器只有横刀和弓箭,以及少量短矛,防具更是只有木盾,按照袭击幸存者所述,吐谷浑骑兵都是身贯皮铁甲胄,拥有一张反曲式马弓和一柄吐谷浑长刀,如果李曜直接让手下去跟这样的五十名敌人正面对抗,再增加两倍的人手也只是徒增伤亡,不会起到多大作用。 更重要的是,商队中连一匹马都没有,完全没有与吐谷浑轻骑打运动战的条件。 当然,吐谷浑人的装备也不是无懈可击,因为这个时代绝大多数国家的骑兵并没有如数百年后的蒙古骑兵那般,会同时携带轻型马弓和重型步弓。 李曜还记得,这个世纪唯一被载入唐史的携双弓出战者,只有那位现在还是个小屁孩儿,数十年后三箭定天山的薛仁贵薛大将军,而李曜和十二员保镖所使用的牛角弓都是最地道的重型步弓,其杀伤射程至少是吐谷浑人同等品质马弓的一倍有余,至于其他成员所携带的步弓虽说差了些,但大多数都是唐军府兵常用的桦木弓,气力稍弱的人甚至需要蹲踞才能稳定射击,其有效射程还是远远胜过了那些吐谷浑轻骑兵所携带的马弓。 所以,李曜可以选择的战术只有两种。 其一,是请君入瓮。 在吐谷浑轻骑的活动范围内,寻得一个两面高中间低的狭窄地带,扎下一个假的商队营地,然后在营地的帐篷中,放置易燃之物,并在营地的的三面布置陷阱、土坑,剩余一方作为入口,再虚张声势,将吐谷浑人诱入营地之中,随后拉起事先藏在入口的拌马索,封住其出路,最后由李曜及十二保镖利用弓矢射程优势正面狙击,其他人等用火箭点燃营帐,并在两面高地居高临下对其进行密集射击。 显而易见,这是一个接近完美的战术,一旦诱敌成功,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即使不能将其全部歼灭,估计也逃不了几个。 其二,便是觅其踪迹,实施突袭,而这也是李曜现在正在采用的战术。 相比前者,这种战术就简单多了,但偶然性很大,而且稍有不慎,就会付出巨大的伤亡。 可她不得不选择第二种战术,因为那些惨死在路边的孩童和老人,以及衣不蔽体的无头女尸和聚成一堆的头颅,让她不再有其他想法,满脑子就只有一个念头:杀光他们!一个不留! 第七十八章 王八蛋,纳命来! 李曜等人之所以能轻易找到吐谷浑人的落脚点,完全是因为他们太过于嚣张和残暴了。 可能是因为一时找不到可以袭击的商队,这伙吐谷浑骑兵便四处游击,为杀人而杀人,其所到之处,不管是道路,还是村庄,无不血流成河。 完全可以说,李曜等人是顺着无数尸体一路摸索过来的。 吐谷浑骑兵遁入的土坡大约呈三十度,这种地势不平不陡,对于骑手来说,可谓恰到好处,他们只需打马出了坡顶上的树林,再借势往下一冲,就能很轻松地突破普通步卒的包围,而且坡顶树林周边都长有茂密的野草杂棘,外面的人很难看清林中的情形,此外还有一条蜿蜒的小溪从树林流过,他们也无需担心人马的饮水问题,的确是一个适合骑兵藏身的所在。 但是,相较于中原军队将宿营看作极其重要的事情,这些吐谷浑骑兵就显得太随意了。 李曜等人才爬到半坡上,便隐隐听到了男人肆无忌惮的大笑和女人惊惧绝望的尖叫,直至来到树林旁边,也没有发现吐谷浑人的暗哨和陷阱,可谓是毫无防范。 李曜让众人在林外待命,然后独自钻入一簇草丛,循着声音,透过草叶间隙,朝树林里打眼一望,便见到一块靠近溪边的空地上燃着数堆篝火,一群吐谷浑兵正围在篝火旁,有的正在开心谈笑,有的在溪边给战马汲水,有的正抱着一块肉,埋头大快朵颐,还有的脱得一丝不挂,各自身下压着不断哭泣哀求的女人,做出种种不堪入目的动作。 而此前那个被吐谷浑骑兵捉去的少女,正被人捆住双手吊在一棵树上,一动不动的,看上去似乎还没有从昏迷中清醒过来,身上的裙衫裂开了一条大口子,一名银甲银盔,身形雄健,相貌硬朗,气质明显与其他人不同的年轻头领,正在用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少女暴露出来的一处白嫩肌肤,眼中闪烁着欣赏的亮彩,口中却一边吞着口水,一边用汉语吐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来:“啧啧……这皮肤真是又嫩又滑啊!小丫头,我应该把你整个儿烤来吃,还是剁碎煮着吃呢?” 话音一落,少女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惊恐的尖叫便夺唇而出:“救命!救命啊!” 那年轻的吐谷浑头领哈哈大笑,肆无忌惮地撕开了少女的衣裙…… 李曜快要看不下去了,查明敌人的数量和状况,便退出草丛,朝众人低低地说道:“蛮兵共有四十三人,他们现在没有任何防备,可你们也要小心些,进入树林之后,除了注意脚下,还有无论见到甚么,都须得闭紧嘴巴,千万莫要惊动他们。” 众人正要起身行动,却听李曜又沉声道:“各位且慢!我还未交待完。” 李曜忽然抬起一手,轻声解释道:“这表示‘不要动’。” 接着再向前一挥:“这是‘继续行动’。” 随后又微微展开双臂向两边挥动:“此乃‘分散包围’之意。” 然后举起一只手掌,向身前猛地一砍,说道:“这表示‘进攻’,最后再强调一下,我们皆为首次合作,若想杀敌活命,任何人都不可轻举妄动,一律以我手令行事,待我发出进攻指令后,你们才可进行射击,明白否?” 见众人纷纷点头,李曜不再说话,带头钻入了树林,这时有几个吐谷浑士兵在林中四处拾取柴火,李曜见状连忙抬手,所有人急忙收住脚步,屏住呼吸,连大气儿都不敢喘。 待得那几个捡柴火的吐谷浑士兵返回露营地,李曜一挥手,所有人又轻手轻脚地动了起来。 如此这般前行至距离林间空地约莫八、九十步的位置,李曜立即做了个‘包围’的动作,众人便弓着身子朝两边缓缓散开,树林不大,不到半刻就完成了对吐谷浑人的包围。 可所有人这时见识到了吐谷浑人的兽行,都是血气上涌,愤怒异常,所幸无人失去理智,因为每个人都知道只要自己跳出来,此番突袭就会直接变成明攻,从双方的整体实力来看,已方就算能够取胜,伤亡也会非常惨重,事关生死及一辈子的荣辱,谁也不愿意去犯这种低级的错误。 李曜目不转睛地注意着每个吐谷浑人的神态和举动,发现他们仍然毫无所觉,便悄悄取下自己背上的牛角弓,众人一见,纷纷张弓搭箭,瞄准各自眼前的目标。 李曜朝那个几近被人剥得精光的少女看了一眼,脸上闪过一丝怜悯,随后默默地从箭壶中抽出数支破甲用的雕翎箭,再一一插在地上,然后死死盯着作为自己首要击杀目标的吐谷浑头领,突然向前猛地一挥掌——进攻开始了! “嗖嗖嗖——!” 数十支羽箭从四面八方飞向吐谷浑人,虽然大多数人的射术都很一般,有的甚至没啥准头,但大致的方向还是对的,第一波便有近一半的吐谷浑人中箭。 未等大部分吐谷浑人反应过来,李曜这一方的箭术好手,已然射出了第二箭,甚至第三箭。 四五波羽箭下来,十数名吐谷浑兵便已被人射成了刺猬,倒在地上再也没了动静。 而那年轻的吐谷浑头领一身银甲银盔,着实太骚包,自然成了重点集火的目标,可这头领亦不是个等闲之辈,拔出长刀拼命挥挡,护住身上的全部要害,居然还能左躲右闪地跑向附近的战马。 李曜岂能让他逃之夭夭,见到自己连射数箭,均未奏效,银牙一咬,便将弓箭往地上一扔,拔出背上长剑,飞身一掠,便是朝那头领杀了过去。 几名吐谷浑兵见状,纷纷举着兵刃,试图上前阻止,而李曜的脚步却是丝毫不显停顿,手起剑落,几颗头颅飞起,登时血柱冲天! 在场目击者无不骇然,因为有两个无头尸体手中的长刀竟也齐齐断为了两截。 这便是李曜手中的宝剑之威,锋利的剑刃切开血肉骨骼以及对手的兵刃,几乎没有拖延,当真是削铁如泥。 只转眼间,李曜就冲到了吐谷浑头领的近前,随即身形猛地疾进,突然高喝一声:“王八蛋,纳命来!” 第七十九章 可怕女人不可敌 年轻的吐谷浑头领挥刀劈断树上绑住马匹的绳索,正要扳鞍上马,忽闻身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娇喝,尚未及思考对方缘何叫他“王八蛋”,就发觉似有一股杀气冲霄而起。 如同一头能够凭借本能察觉危险的野兽,年轻头领立刻朝身侧方向纵身一跃,待得脚下稍稍站稳,他不由偏头一看,恰见一道清冷幽寒的光芒划过了骏马的躯体。 “噗”的一声,好似利刃切开水嫩的豆腐一般,马头齐颈而断,一腔马血喷薄而出,正好溅了年轻头领一身,顿时将他的脸连同原本银亮的盔甲染成一片血红。 这马的鲜血,当然是热的。 可年轻头领却感觉有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接冲上了天灵盖,直教他头皮发麻。 随后,他就对上了一双犹如燃烧着熊熊烈焰般的眼眸,以及一柄快如电光石火的青锋长剑,仓促之间,他来不及闪避,下意识地挥刀相迎,绝地一搏之下,速度竟也是快如电光石火。 “铮”的一声,两刃相交,火星四溅,年轻头领被震得虎口生疼,肘腕发麻,长刀更是险些脱手而飞,定睛一瞧,就见来者头戴莲花巾,穿着青碧道袍,身姿轻盈,飘然若仙,竟是一名年约十六七岁的汉家女冠。 李曜仗剑而立,明明是个美若娇花,袅袅婷婷的少女,但看在年轻头领的眼里,却是非常恐怖可怕,仿若一座随时都会喷发的火山,蕴藏着毁天灭地般的力量,让人心惊胆战! 李曜方才一击未能得手,不由自主地看向了年轻头领手中那把有些奇特的长刀。 这并不是标准样式的吐谷浑刀,刀身上有着如云似水般的暗色花纹,有些像产自萨珊波斯的镔铁直刀,在李曜持剑强力一击之下,刀锋上竟只生成了一处非常细微的缺口,确实是把品质不错的宝刀。 然而,李曜这无意间的一瞥,却给了击杀目标一个喘息之机。 四面皆遭强弓围射,且眼前又有个无法匹敌的可怕女人,如果自己再不跑出去,必死无疑!年轻头领当机立断,瞅准机会,突然奋力一跃,整个人就落在了身边一匹战马的马鞍上,随后左手拉住马缰,右手一刀斩断拴马的绳索,再用刀背狠狠一拍马臀,便头也不回地朝树林外逃去,整个动作可谓一气呵成。 李曜心中登时一沉,这个蛮兵头领倒是个异常机敏的家伙,自己稍不留神,就让他逮住了逃命的机会,当真可恶! 李曜见那年轻头领的坐骑在林中无法提速,便要拔足去追,却突然有一名吐谷浑兵举着长矛迎面朝她刺了过来。 李曜侧身闪过矛锋,再猛地一剑将对方连人带矛劈为两段,只是她这一耽搁,马行已远,便是难以凭自身脚力追上那个年轻头领了,赶紧抬手指向那已然强行撞出包围圈的一人一马,急声高喊:“快放箭射他!别让他跑了,快射!” 在距离李曜最近的人当中,刘安远、咄地满、阿勒根三人都有战阵经验,同时也都是箭术好手,懂得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的道理,一听到主人的命令,便纷纷转移目标,将弓箭对准了吐谷浑头领及其胯下的战马,只是在树林中射中不断移动的目标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三人箭发连珠,结果那马儿屁股中了箭,一吃疼反而跑得更快。 眼见蛮酋即将行远,李曜心急之下,偶然一瞥,就见一颗树下拴着一匹鞍鞯装饰华丽,生得神骏非凡的战马,便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只是那马的脚边,还有十数名女子正在与几个刚才凌辱她们的吐谷浑兵扭打在了一起。 这是真正的肉搏,双方都没穿衣服,也没有趁手的兵器,吐谷浑兵只想快点上马逃走,可这些悲愤至极的女子哪能让他们如愿,各个仿佛发疯了一般,用石头,用箭头,甚至用牙齿,用指甲去阻扰他们,李曜迎面第一眼看到的景象,就是一名血流满面的女子抱住一个吐谷浑兵的脚,任由对方踢打,至死都没有松手,而另一个女子则强忍着头皮被扯下的剧痛,咬住吐谷浑人的咽喉,生生扯下了一大块血肉,还有个女子被吐谷浑兵掐住脖子,却不管不顾,直接抓起地上一支羽箭,使劲朝对方的小腹捅刺,竟是双双气绝身亡,其性之烈,其状之惨,完全无法用言语形容。 李曜很急,急着去追杀那个吐谷浑头领,但却不能不管这些可怜的女子,她二话不说,疾步上前刷刷几剑,便让几个光着腚的吐谷浑兵直接了账,随后一边解缰上马,一边向已方所有人高声命令道:“留个活口,待我归来再处置,驾!”说着便策马朝着吐谷浑头领逃窜的方向追去…… …… …… 拓跋赤辞从来没有这般狼狈过。 对他来说,汉人少女比部落少女更有滋味,当初他在汗王面前,自告奋勇接下这个深入唐境的游击任务,完全就是为了满足他的个人喜好。 唐军的情况,他可是非常清楚的,根本没有余力来对付他这一支轻骑,谁知会突然冒出这么一帮人,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带的这一队五十人马,本来此前半个月才折了七人,而今这一下子,就只剩他一个人了,他都不知该如何向父亲和汗王交待。 拓跋赤辞打马跑下土坡,刚松了一口气,就忽然听得身后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便以为是自己的某个手下也突出了包围,不料一回头,就见到李曜纵马直追了过来,不由得心中一惊,可随后他看清李曜所乘的坐骑,又挂起了阴恻恻的笑容:“骑甚么马不好,偏骑小爷我的爱马,非摔死你不可!” 拓跋赤辞口含手指,打了个响亮无比的呼哨,却发现自己的爱马居然没有做出原本该有的回应,心中顿觉奇怪,又接连打了几个呼哨,依旧毫无作用,反而是李曜狠拍了几下马臀,那匹马儿还跑得更快了。 拓跋赤辞脸色一白,赶紧发力狂奔。 他现在所乘的,不过普通的军马,而那个该死的可怕女人骑的却是最好的“青海骢”,只求她的骑术千万不要太好! 第八十章 一剑霜寒斩嵬名 茫茫夜色之中,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原野上的宁静。 两人两马,一前一后,风驰电掣,一逃一追,不死不休。 夜黑风高,星月黯淡,拓跋赤辞早已分不清东南西北。 身为游牧部落首领的儿子,拓跋赤辞非常清楚双方坐骑的差距,亦知道自己如果一味的逃跑,最后的下场只能是死路一条。 而他现在所能依靠的,亦可以说是他有信心能够扭转乾坤的,便是他自幼练就出来的骑射功夫。 拓跋赤辞专挑黄土丘陵地带,不断左拐右拐,东绕西绕,利用起伏不定的地势,试图让身后之人现出破绽,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会衔住缰绳,张弓搭箭,且骑且射,几乎每一支箭都能精确地飞向后方目标,把一招回头望月,使得炉火纯青。 李曜作为一个后世过来的穿越者,从未练过什么骑射,拿起挂在马鞍上的弓箭,尝试着射击了几次,就发现这门手艺一点都不简单,使得磕磕碰碰的不说,反而还给狡猾的对手提供可乘之机。 所幸的是,她在穿越前学过马术,水平虽说比不得跑在前方的年轻头领,但在后世已然算很不错了,至少在目前不停颠簸的状态之下,能够一手持缰,一手挥剑挡开突然从前方袭来的利箭。 况且对李曜来说,白天与黑夜没有多大区别,任何状况都逃不过她这一双可以在黑暗中视物的眼睛。 她已经看出来了,对方骑的马不如自己的马跑得快,而且速度也比自己的马下降得快了些,显然耐力也是稍差。 所以,李曜唯一能够保证自己赶上目标的手段,就是扬长避短,不停地追,朝死里追! 毕竟马力有穷时,在全力奔驰的状态下,亦不知过了多久,拓跋赤辞胯下的战马终于累得撑不住了,随着一声哀鸣,马儿前蹄一软,突然向前倒下,拓跋赤辞来不及叫糟,急忙护住脑袋,顺势来了个前滚翻,不想他还未完全直起身,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到飞了起来,随即结结实实地在地上摔了个眼冒金星,只觉浑身痛苦不堪,似乎五脏六腑和骨头都脱离了原来的位置。 拓跋赤辞狠狠地甩了甩脑袋,再一抬眼,就见到不远处有一只穿着精致鞋子的脚踩在自己滚落一旁的兜鍪上。 李曜迎风而立,虽身姿纤秀,却如岳峙渊渟。 在昏暗的夜色中,拓跋赤辞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觉有一股无形的万钧之力压在了他的心头,他现在手脚的骨头都断了几根,都快爬不起来了,完全到了任人宰割的绝望地步。 可他又发现李曜手持长剑,却是不打算急着动手,似乎只是站在那儿打量着他,心中不由燃起了一丝求生的希望,急忙试探着说道:“道长若能放过鄙人,鄙人愿意发誓永远做你的奴仆,鞍前马后,绝无二心!” “丑。”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悠悠地吐出了一个字。 严格来说,单论相貌身形,这个小头领其实长得非常不错,眉毛粗浓,五官棱角分明,脸部线条刚毅,手脚修长,身材也是好到没得说,如果生在后世,稍加包装就能做个万人迷偶像什么的 只可惜,这光秃秃的头顶,两边垂着两个滑稽的小角辫,简直就是超越满清金钱鼠尾的灾难级发型,即使长得再酷再帅,也直接变成了丑八怪。 “啊?” 拓跋赤辞心中一凉,这汉女对长相的要求也太高了吧! 他可是整个吐谷浑汗国公认的美男,都不知有多少女人想要往他的毡帐里钻,这个汉女居然说他丑! 李曜一脚踩扁兜鍪,持剑缓缓走向趴在地上的拓跋赤辞,浓烈的肃杀之气,从她的身上漫向四野八荒。 不行!一定要让这汉女知道他是谁!拓跋赤辞再次急中生智,语气诚恳地说道:“道长看不上鄙人不打紧,但鄙人绝非普通的吐谷浑人,道长可把鄙人收作俘虏,再上交给你们的官府,定能名利双收,远比处死鄙人强得多。” “哦?”李曜顿住脚步,淡淡地问道:“如此看来,你的来头不小啊,那么你叫甚么名字呢?” 不说史料上的记载,李曜不久前才在长安西市见到吐谷浑人的发式,分明是一种辨发,所以凭发式来看,此人绝不会是吐谷浑鲜卑人,倒是很像属于吐谷浑鲜卑人治下,带有一定鲜卑血统的党项羌部落。 听到这话,拓跋赤辞立刻打起了精神,神气十足地道:“鄙人乃吐谷浑汗国的拓跋部小王之子,亦是拓跋部唯一的继承人,拓跋赤辞是也。” 拓跋赤辞? 李曜在脑海中飞快地搜索资料,此人果然是个党项羌人,而且还属于后来建立西夏王朝的拓跋部,按照年代来说,现任的拓跋部首领,应该叫做拓跋木弥。 李曜轻笑一声,故作怀疑地说道:“贫道听说拓跋部首领的年龄已经非常老了,且不止一个儿子,然而你看起来才不过二十多岁,你自称是他的唯一继承人,可贫道看着不大像啊!” 拓跋赤辞丝毫不敢迟疑,立刻接着说道:“吾父确实老了,他也不止一个儿子,可鄙人的兄长早在十多年前就全部战死了,现如今还活着的,就只有鄙人一个!” 说着,他还忍受着骨折的剧痛,坐起身子,用手指捞起脖子上的一条骨链,艰难地道:“道长请看这是我们拓跋部继承人才可佩带的项链这就是凭证!” 李曜微微眯起双眸,打量着那条骨链,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声音柔缓清越,轻轻说道:“我相信你了,问你一个问题,你可有子嗣?” 拓跋赤辞摇了摇头,不好意思地道:“鄙人有三个女儿,还没有儿子。” 李曜颔首道:“没有就好。” 拓跋赤辞心中大喜,难不成这汉女看上小爷我了,就是说嘛自己这般英俊之人,怎地会丑了嘛,自家那些女人没生出儿子,看来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这汉女又厉害,又俊俏,若能把她变成自己的女人,岂不美哉? 想到这里,他赶紧诱惑地说道:“实话实说吧,我们拓跋部其实一直希望能归附大唐,只要道长” 言未毕,拓跋赤辞突然感觉自己全身都不痛了,随后发现自己飞了起来,还越飞越高。 只是一刹那,他就明白了 拓跋赤辞的头颅还未落到地上,就被李曜一把抓住,待得脖颈鲜血流尽,李曜用绳子绑在马脖上,然后循着记忆,朝那吐谷浑轻骑营地疾驰而去。 拓跋赤辞死了,意味着他的儿子拓跋立伽,他的孙子拓跋罗胄,拓跋罗胄的儿子拓跋后那,拓跋后那的孙子大唐西平王拓跋守寂,拓跋守寂的直系后代、因剿灭黄巢而被赐姓“李”的拓跋思恭,乃至改姓“嵬名”的西夏开国皇帝李元昊等等,统统都没有了。 党项嵬名皇族,提前六百年多年,便已然一个不剩。 历经十帝,雄踞西北,国祚一百八十九年的西夏王朝,连萌芽都没有长成,就被李曜一剑斩除,化作了一颗头颅。 而原本既定的历史进程,将从此开始改变 第八十一章 你是想死呢?还是想生不如死? 天色微明,旷野一片寂静。 刘安远、罗仁俊等十二保镖持缰立马于高坡上,各个翘首以盼,脸上俱都充满了焦急和期待。 这一战,远比任何人想象中的还要顺利,已方死了两人,重伤四人,轻伤数人,另外那些被吐谷浑兵捉来的女子死了五个,可是相较于他们杀死吐谷浑兵四十一人、俘虏一人的战果来看,这代价已然算是非常轻微了,轻微到他们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些恍然如梦。 刘安远摸了摸染血的肩头,环望前方,神色复杂。 刘安远现在才二十二岁,却是个打过六年仗的老兵,因为他粗中有细,脑子比一般人灵活,所以才会被当年还在窦建德麾下效力的刘黑闼选作了亲卫,但实际上他最喜欢猛打猛冲,用勇气和热血去战斗,那些年汉东军杀得敌人丢盔弃甲、狼狈不堪的场面,让他至今都难以忘怀。 可他也知道一个只会依靠勇武逞能的人,终究还是比不得那些有头脑的人。 他也曾受过几次伤,但却从来不知道原来绸缎还有这样的用法,早在长安的时候,李曜就给十二保镖每个人都发了六套丝绸亵衣裤,还要求他们必须同时穿三套在身,那时所有人都以为李曜只是想让他们穿着舒适一些,因此刘安远还为女主人的善意之举,小小的感动了一把,谁知经过此次负伤,他才算明白了女主人的用意。 他的肩伤是被吐谷浑人用马弓在远距离射伤的,虽然箭簇在伤口处进得不深,但他听说许多吐谷浑人的箭簇都带着毒,越早拔箭,中的毒才会越轻,可箭头都有倒钩,所以拔箭是件非常痛苦的事情,结果他咬着牙关,鼓了半天劲儿,却是不带起一片血肉,轻轻松松就拔出来了。 随后他就发现,丝绸亵衣也被箭簇带进了体内,正好把箭簇裹了起来,才没让箭簇上的勾刺发挥作用,而且休息了半夜,伤口也没有出现发黑发青之类的中毒现象,若是军队都把这个方法用在战场上,亦不知会少死多少人。 他有些想不通,这么好的办法,为何过去就无人用到呢? 所以,他对这个女主人越来越感到好奇了她到底是谁?真的只是一个来自宗圣观的女道士? 不止是刘安远,在场的所有人都对李曜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他们都见到了李曜瞬杀数人以及打得吐谷浑头领毫无还手之力的场面,尤其是李曜的雷霆一剑,他们都认为换作自己,是绝对招架不住的,可那个吐谷浑头领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出刀够快,使的也是一把不多见的宝刀,居然堪堪地接住了,只是没想到他逃得跟甚么似的,就差在后背生出一对翅膀了。 他们每个人最初见到李曜的时候,只是觉得她是一个气质有些与众不同的俊俏女冠,然而相处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会发现自己总会在无意间忘了她是一个女人。 对于她的观点或命令,他们心头甚至没有多大的抵触,仿佛本该如此一般,而经历了这一场战斗之后,这种感觉变得愈加强烈 刘安远等人正在心中感叹着,这时远方终于传来了马蹄声,举目望去,就见一人一马从远方由远及近飞驰而来,待得看得清那人是李曜,便忙不迭地拍马上前相迎。 双方在半道上会合,也不多做停顿,随即就一起奔向土坡上的树林营地,众人见到李曜满面疲态,哈欠连天,又在她身上和坐骑上逡视了一眼,发现她竟是空手而归,一件战利品也无,全都面露尴尬之色,赶紧把各自差点脱口而出的祝贺话语给咽了回去。 游侠儿罗仁俊策马伴随在李曜的身侧,犹豫了一下,这才问道:“那忘八崽子逃掉了?” 李曜点了个头,低低地道:“贫道技不如人。” 罗仁俊干笑了一声,忙宽慰道:“道长莫要气馁,换作我等也未必能追上,蛮人本就精于骑射,且非常狡黠,道长能平安归来,便已经是我等的佳音了。” 李曜心中一暖,随即坐于鞍上,持缰抱拳一礼,用略带遗憾的语气感叹道:“多谢十五郎及各位的关心,只是没能除掉首恶,贫道心中略有不甘啊。” 刘安远从后面驱马上前,提了提精神,振振有词地道:“罗郎君说的极是,主人身为女子,不但一人一骑将那蛮兵追得落荒而逃,还能定下计策,使我等杀得那些蛮兵片甲不留,莫说甚么古往今昔,至少在奴看来,怕是当世已无第二个女子可以做到!还请主人莫要为那厮伤神,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蛮兵而已。” 李曜默默点头,心头却在为自己得知这个“小小蛮兵”的身份而感到庆幸。 实际上,她才不想让人知道自己已经把那个李元昊的祖先拓跋赤辞给宰了呢。 因为这个时代的党项人有个令人格外忌惮的习俗,当他们本人被外族人伤害或族人被外族人杀死,就必须进行复仇,在没有复仇前,须得蓬头垢面赤足禁食肉,直到复仇成功或者杀死仇人,才能恢复如常,以党项人悍勇的民族个性,肯定是没完没了,不死不休了。 她杀了拓跋部唯一的继承人,若是被他们知道了,绝不是闹着玩的,恐怕在非洲大草原惹到一大群死缠烂打就是干的“平头哥”蜜獾,都没有这么麻烦。 所以,李曜才没有去管拓跋赤辞的尸身,也没有去取那把看起来非常不错的镔铁宝刀,以及那条代表拓跋部继承人身份的骨链,而且她还故意绕到很远的地方才扔下拓跋赤辞的头颅,以此来减轻自己的嫌疑。 进了林间,李曜翻身下马,眸光一扫,就见到大多数人还在呼呼大睡,看起来都累坏了,而溪边空地上随意摆放着一大堆吐谷浑兵的无头尸身,甲胄自然都被扒了下来,与收获的长刀、铁矛、弓箭等战利品分类堆放了在地上,至于吐谷浑兵中唯一的幸存者,则被人绑在尸堆旁的一颗树干上,竟然就是那个在土坡上掳走汉人少女的骑兵,此刻他正用一双几欲喷火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李曜,似乎想出口咒骂,可嘴巴却被一块破布塞了个严严实实。 李曜缓缓走到俘虏的身前,脸上挂起淡淡的微笑,看向对方的眼神淡淡的,连语气也是淡淡的:“你是想死呢?还是想生不如死?” 第八十二章 落门水岸马蹄急 旭日高悬,一束金灿灿的阳光从大树的树冠透射下来,正好洒在了李曜的身上。 李曜面带微笑,神态淡然,就像羌人传说中善良慈悲的救难女神降临人间,似有一圈圈明亮柔和的光芒不断从她的身上荡漾开来。 这,便是李曜此时此刻在吐谷浑俘虏眼中的形象。 只可惜“救难女神”口中吐出来的话语,再配以“救难女神”身后一大堆散发着浓重血腥气味的尸体为背景,登时令他连打了几个寒战。 李曜虽然开始审讯俘虏,却没有取出对方口中的破布,而是继续说道:“我向你提问题,你只管点头和摇头,懂否?” 俘虏把头偏向一边,两眼望天,摆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 李曜不以为意,默默地折下一根约有大半个碗口粗细的树枝,然后抽出宝剑,削断上面的细枝条,只片刻功夫,就将其改造成带有尖锐勾刺的狼牙棒,随后一把撕开了俘虏的上衣。 俘虏大惊,急忙转过脸,可他还未来得及看清楚状况,就觉腰间被狼牙棒狠狠地扫中,顿时一片血肉模糊。 李曜淡笑着问道:“我刚才所说的话,懂了么?” 俘虏脸上的肌肉不停扭曲抽搐着,可他还是不打算做出回应。 李曜仍然不在意,又扬起狼牙棒,从上往下一砸,只听得“咔嚓”一声,俘虏的半边肩头竟然凹了下去,可谓是简单粗暴至极。 俘虏浑身急剧地颤抖起来,嘴里不停发出呜呜的声音。 李曜又问道:“现在听得懂么?” 俘虏双目圆睁,无比惊恐地看着李曜手中鲜血淋漓的狼牙棒,不由自主地点了个头。 李曜收回狼牙棒,淡淡地问道:“你们在渭州还有没有其他人马?” 俘虏目光游移了一下,这才摇了摇头。 李曜一眼就看出对方没有老实回答,二话不说,操起狼牙棒,生生击碎了俘虏一只小腿的胫骨。 俘虏痛得彻心彻骨,这下子终于体会到什么才叫做生不如死的滋味,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想也不想就使劲地点起头来 经过一番审问,俘虏把李曜想要知道的情报全都一一交代了出来。 原来,唐朝平灭西秦薛仁杲、河西大凉李轨之后,河西走廊重新成为了中原与西域往来的主要通道,而在南北朝时期占据丝绸之路重要地位的吐谷浑道却因此消彼长,日渐萧条了下来。 于是,吐谷浑汗国试图切断河西走廊的商贸通道,夺回丝绸之路的主导权,便趁着唐朝在北方集结重兵防御突厥一时无暇西顾之机,出动大军进犯洮、岷二州,并且为了直接干扰唐朝与西域的商贸往来,分别向兰州、河州、渭州、成州四地各派遣了一支懂得汉话的轻骑进行游击作战。 李曜剿灭的这一支由党项拓跋部组成的轻骑,本来是被吐谷浑王安排在兰州狄道一带活动,但兰州方面防范甚严,拓跋赤辞碰了一次钉子,折了几个手下,自知袭扰难以奏效,这才带队来到了渭州。 至于原本在渭州地带活动的另一队轻骑,已于昨日向东进发,打算去破坏邽州与渭州相连的唯一一座驿桥,而这座驿桥正好就在何潘义商队大营西南角的落门水河段之上。 李曜一扯下俘虏口中的破布,一声痛苦至极、凄厉如恶鬼般的惨嚎登时响彻林间:“啊啊啊快杀了我啊啊啊” 李曜转过身来,就见刘安远、罗仁俊等十二保镖全都呆立着,各个脸色苍白,看向她的眼神,俱都充满了敬畏。 李曜面不改色,好似对方早该如此一般,郑重其事地说道:“想来你们刚才都知道了,那落门水驿桥一旦被毁,我们要想去兰州,就只能冒死穿越吐谷浑重兵攻打的岷州,与其那样,还不如原路返回长安,所以我们要尽快回援。” 随着俘虏的惨叫,林中休憩的人全都惊醒了过来,其中一个披着肥大衣衫,身材娇小的人立刻拿着长刀快步走了过来。 那一副悲凄可怜的模样儿,显然就是那个先后遭到这名俘虏和拓跋赤辞欺辱的少女,此刻她手中握着一把吐谷浑刀,到得李曜身前,激动地道:“现在可以杀他么?奴想亲手为家人报仇,还望恩人准许。” 李曜颔首道:“可。” 话音刚落,少女便急不可待地举刀捅进了俘虏的小腹,两只小手握着刀柄慢慢地搅动起来。 俘虏痛不欲生,只希望自己马上死去,却偏偏断不了气,不由放声吼道:“求你给个痛快啊啊啊” 看到少女试图用这种残酷的手段慢慢虐杀仇人,李曜不由愕然一惊,沉声提醒道:“我等还须得赶时辰,你快点了结他!” 少女犹豫了一下,还是顺从地点了个头,从仇人的腹腔中抽出长刀,猛地砍下了对方的头。 由于事态异常紧急,李曜可没多余的时间耽搁,留下大部分人继续休整,然后选出四十名会骑马的人,披挂盔甲,带上兵刃,骑上缴获的战马,迅速朝落门水驿桥方向疾驰而去。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李曜一行急急地赶到了落门水河畔,就见驿桥附近黑烟滚滚,隐隐还有激烈的喊杀之声,李曜心头不由一沉,立刻拔出长剑,高喝一声:“随我杀过去!”说着便一马当先冲了过去,众人无不持矛举刀,拍马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在靠近驿桥的土丘上,何潘智正利用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带领一百多名护卫拼命朝那些企图烧毁驿桥的吐谷浑人放箭,眼见吐谷浑人刚刚点燃对岸的桥头,他还没来得及想办法去阻止,就忽然听得蹄声隆隆,如风如雷,不由闻声望去,发现落门水西岸腾起一片尘烟,分明有数十骑正迅速接近驿桥的着火处。 何潘智整颗心都凉了,这么多看起来不像唐军的骑兵,难不成道长等人出事了? 待到对方人马位置靠得更近,何潘智看清那为首之人一身道袍,正手持长剑,冲向手忙脚乱的吐谷浑人,登时转忧为喜,激动地放声大叫:“援兵来啦,我们的援兵来啦!” 第八十三章 吾父乃天柱王! 落门水西岸桥头,吐谷浑轻骑首领慕容彻离圭看到迎面驰来的数十骑,心头既好笑又好气。 与党项人拓跋赤辞不同,作为深受汉文化思想影响的鲜卑贵族子弟,慕容彻离圭不是一个嗜杀的残暴之人。 他对袭击村庄和路人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在发现整个地区都没有商队出现之后,他便自行将任务改成了破坏驿桥。 这些天来,慕容彻离圭的战果颇丰,除了袭掠了两支商队之外,还毁掉了渭州境内的两座驿桥,而缺兵少马、行动迟缓的渭州唐军拿他们这支吐谷浑轻骑一点办法都没有。 可这一回,他大意了,而且太轻敌了。 当手下报告落门水只有这一座驿桥时,他便领着麾下全部人马,带上四处收集得来的火油干柴,迅速抄小道绕过鄣县、襄武等人口密集的地方,悄悄来到了这里。 谁知才没多久的工夫,这座驿桥旁边就突然出现了一个偌大的商队营地,那时他不知实情,还很天真地打算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去攻击这个营地,结果他们刚走到桥中央,对面的土丘上突然箭如雨下,由于猝不及防,待到退回岸边,他的人马已经去了十之二三。 对方居高临下,弓箭射程比他们远,人数也比他们多得多,他想要就此撤退,手下们却都不干,非要为死去的伙伴报仇,可他们在长而狭窄的桥面上避无可避,完全就是对方的活靶子,冲了数次都没冲过去,反而又增加了几个伤亡。 这仇暂时报不成了,他们只得退而求其次,改为全力烧桥。 可是,眼看慕容彻离圭等人就要成功烧掉驿桥,这一大群党项装扮的骑兵却追着一个汉女突然出现在了这里。 让他感到好笑的是,那个汉女骑的“青海骢”,分明就是党项人拓跋赤辞的坐骑。 而让他感到生气的是,他的这个临时搭档整日不干正事,到处抓女人满足自己的特殊嗜好,这下可好,终于玩脱了! 简直就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当真教人为拓跋部的未来感到担忧啊。 不过嘛,远远的看起来,这个汉女似乎长得还不错 “嗖!” 忽然,一支利箭呼啸着飞来,微微有些走神的慕容彻离圭下意识地一闪,头盔上登时擦出了一溜火星,气得他扬起马鞭,指着射箭的“党项骑兵”破口大骂:“死狗奴,瞎了你的狗眼,乱放甚么” “箭”字尚未说出口,他就看到将近一半的“党项骑兵”都在张弓搭箭,这才意识到对方射击的目标根本不是汉女,而是冲他的这队人马来的! “嗖嗖嗖!” 一通箭矢肆虐之后,数名毫无防备的吐谷浑人当场被射成了刺猬,慕容彻离圭急忙组织手下迎击来敌,下令不管是汉女,还是“党项骑兵”,一律格杀。 可是吐谷浑兵此前都在忙着烧桥,为了避免坐骑被来自落门水对岸的箭雨所伤,他们大多没有骑马,而是把马匹拴在了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突然受此袭击,场面顿时混乱不堪,他们刚刚骑上战马,还没来得及集结在一起,跟在李曜身后的“党项骑兵”已经举矛拔刀,全速冲进了吐谷浑人的队伍,登时掀起一片腥风血雨。 慕容彻离圭快要气疯了,他这一方本就折了些人马,再被这些“党项人”毫无预兆地突袭,只打了一个照面,他的人就挂了一半,这场战斗简直没法打了! 不过李曜这一方人马都是临时聚集的人,并没有在一起演练过什么战斗阵形,基本都是各自为战,一番冲锋之后,很快就和吐谷浑兵绞杀成了一团,而慕容彻离圭见此情形,趁机聚拢身边十数名手下朝着人马最稀少的地方进行突围。 李曜发现全身披挂精致甲胄的慕容彻离圭要逃,便挥剑一指,领着十二保镖向对方的所在位置冲了过去。 “小子,休走!” 慕容彻离圭刚杀到战圈外围,李曜等人突然斜刺里杀了过来,迎头就是一个急冲锋,几个吐谷浑兵当场被打下马来,慕容彻离圭无心恋战,只想立刻脱身,便挥舞手中一杆长矟,不分敌我地扫开众人,随后从己方两名吐谷浑骑兵的空隙间冲出了包围,李曜等人当然不会放过他,纷纷策马对其围追堵截。 小头领一逃,遭到包围的十来个吐谷浑骑兵顿时斗志全失,何潘智带着守营的一百多号人手急急地灭掉驿桥上的火,还未来得及加入战斗,剩余的敌人就已然全部投降了 慕容彻离圭扔了长矟,丢了头盔,弃了铠甲,被人追得到处乱窜,在他的身边,李曜等人走马灯似的轮番与他进行纠缠,却不对他进行攻击,只是想方设法挡住他的去路,仿佛一个惨遭泼皮无赖围堵调戏的小娘子。 慕容彻离圭好想放声大哭一场,他今年其实不到十八岁,还是第一次出来跟唐军作战,本来他对自己这半个月来的表现非常满意,谁曾想会突然败得这般莫名其妙、这般稀里糊涂、这般憋屈窝囊! 慕容彻离圭正闷着头打马疾驰,忽然发觉自己渐渐被两个追击者夹在了中间,不由左右一瞧,就见左边是那长得美若天山神女的女道士,对他露出了一个很可疑的微笑,而右边则是一个身穿党项盔甲,生得浓眉阔口,豹头环眼的大汉,可对方这张脸怎么看都不像党项人。 慕容彻离圭忍不住对着右边的大汉惊叫道:“你是汉人!” 这大汉正是刘安远,一听对方说出这等废话,哈哈一笑,很可恶地点头道:“足下好眼力!” 话音刚落,李曜和刘安远飞快地碰了个眼神,就见李曜突然踢出一脚,踹得慕容彻离圭的马儿身子一歪,刘安远趁机扔出一股长绳,慕容彻离圭还未做出反应,屁股就离开了马鞍。 刘安远把慕容彻离圭拉到自己的马背上,然后像对待一只刚逮住的小白兔,用蒲扇般的大手在鞍桥上一摁,再把对方的两条胳膊扭过来,熟练地捆成了缠丝兔的模样儿。 绳子勒得非常紧,慕容彻离圭疼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不由失声叫道:“吾父乃天柱王!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第八十四章 深藏身与名 时值仲夏,陇右的天气已是颇为燥热,所以当数十颗未经处理的吐谷浑人首级被密密麻麻地摆放在渭州襄武县衙门旁之时,已然散发出一阵阵令人作呕的腐烂气味。 可是对于渭州的许多百姓来说,却如同蜜蜂嗅到了芳香味道,一个个争先抢后地想要凑近去把那些个沾血蒙尘、呈现痛苦状的狰狞面目瞧个清楚。 嚎啕大哭者,抢夺头颅者,仰头长啸者,呆立自语者虽然这些人行态各异,却有着唯一的共同点,那就是至亲惨死在了这伙吐谷浑人的刀枪与铁蹄之下。 由于战事吃紧,渭州绝大多数的府兵和军资都被抽调至洮、岷二州,所以拓跋赤辞和慕容彻离圭率领这两支吐谷浑轻骑才得以横行无忌,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受害的百姓竟已然多达近万,即使是整户、整村,乃至整乡惨遭屠灭的消息,也不罕闻。 以致于许多阵亡于前方的士卒,甚至连本该领取灵柩的人都没有,反而轮到许多侥幸活着归来的府兵须得准备披麻戴孝了。 可以想象得出,以天柱王幼子慕容彻离圭为首的吐谷浑俘虏们出现在怀着血海深仇、群情激愤的百姓士卒面前,将会引发何等严重的事态出来。 因此,渭州刺史为了保险起见,将商队首领何潘义交付的俘虏秘密关押了起来,同时为了给歼灭两支吐谷浑轻骑的商队护卫们表功,依照何潘义所陈述的相关事实详情,将呈文以八百里加急的快驿急如星火地送往长安,由朝廷来安排处理俘虏和论功行赏的事宜。 在渭州的当地官员和百姓的强力挽留之下,何潘义等人的商队只得在襄武城暂驻些时日,以便等候朝廷方面的回音。 不过何潘义商队并没有等待多久,朝廷收到呈报之后,也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给渭州刺史送来了答复,命令渭州官府派人将吐谷浑天柱王之子慕容彻离圭直接押送至长安司农寺,其他俘虏一律斩首示众,所有吐谷浑人首级分挂于渭州各县城头以儆效尤,并由朝廷出资换购何潘义商队缴获的所有军马,以及甲胄、长矛等私有禁兵器。 另外,昭武胡商何潘义等人灭寇之事,朝廷经过查实,依据功劳大授封沙州行商首领何潘义为正六品上昭武校尉,商队护卫头领长安人士人氏罗仁俊为正七品上致果校尉,商队护卫队正何潘智为从七品下翊麾校尉,其他人则得到不同数额的财帛奖赏,而死伤者亦是得到了丰厚的抚恤。 至于歼灭吐谷浑轻骑的最大功臣明真道长,自然是只能“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咯。 由于李曜特意将自己的功勋全部都分摊到了何潘义和罗仁俊的名下,所以她成了所有参战者当中唯一没有得到朝廷封赏之人。 罗仁俊等人对此表示不理解,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但李曜解释说将来他们正式创办镖局,有个不高不低的官身会比较方便行事,而她只是一名女道士,再大的功劳也只能换得土地财帛,并不能提高个人的实际地位,极重信义的游侠儿们这才心安理得下来。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如此这般其实都是李曜的遮掩之辞,真正的原因只有把她当作平阳公主本尊的何氏兄弟才能明白。 在渭州官员和百姓的热情相送之下,领到封赏并处理完相关各种事宜的何潘义等人带着商队朝着兰州的方向继续进发,穿过渭州境地最西端的大来谷,则是一马平川,加上这一路段没有安全之虞,商队的行进速度明显快了许多,没过几日,李曜的眼前远远的便现出了西行以来的第一座雄城金城。 金城濒临黄河,群山抱城如障,城关固若金汤,自汉武开城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无一处没有战争留下来的历史痕迹。 商队行至距离南城门不到一百步的地方,有数人步行出城相迎而来。 李曜打眼一看,就认出这些人全都是大唐的官员,就见何潘义急忙催马赶过去,随后下马向为首一位年约身穿紫袍玉带的老者躬身行礼,恭谨地道:“草民何潘义见过凉国公大驾。” 凉国公爽朗一笑,说道:“何二郎可是干了件大好事,孤已知晓了,你现在不可自称草民,应该改一改口啦。” 何潘义没料到这凉国公的耳目这么灵通,不由楞了楞,这才干笑着道:“何某还未习惯,让国公见笑了。” 两人正谈话间,一名侍卫打扮的人已经牵着一匹马过来,随后那侍卫在马前跪伏在地,凉国公自然而然地踩在侍卫后背,扶鞍上马,一拉缰绳,豪气地道:“走吧,孤亲自领你们入城!” 何潘义与凉国公并辔而行,边行边聊,后面跟着一长龙,一时间格外引人注目。 谁都看得出来,这支庞大商队的胡人首领显然和镇守兰州的凉国公是关系密切的老相识了,只不过许多百姓感到稀奇的是那商人骑的不是骆驼,而是一匹神骏非凡的马。 这是因为,李曜很喜欢这匹“青海骢”,想要把它留在自己身边,可她毕竟是道士身份,又不能明着骑马来玩,所以她便叫何潘义去跟渭州官员交涉,正好那渭州刺史比较务实,不大在乎那些官场上的繁文缛节,被何潘义这么一说,便连忙答应下来,教人把那匹马划出了战力品的行列,归到了何潘义的名下。 正在经过城中大道时,忽然有个清脆声音向李曜天真地问道:“阿姊,这城好大,有没有长安大呢?” 阿姊你个头啊!李曜暗暗翻了个白眼,这个声音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李曜从党项人拓跋赤辞手中救下的那位少女,由于这小丫头家里的人都死绝了,于是当地官府给她立了个女户,可她却说甚么要出家为道,想要拜李曜为师,李曜只好告诉她,自己才今年正式入道,没有资格收徒,结果这小丫头立马改口叫“阿姊”了,而且还跟商队签了个“作人”合同,就从一个可怜无助的黄毛丫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俐落俊俏的女道僮,直接把低眉顺眼的小茴和小萱两个胡婢挤到一旁,随时随地贴在了李曜身边。 第八十五章 亡羊补牢未为迟 “长安乃大唐都城,亦是当今世上最大的城,大概一整天都逛不完吧。” 李曜刚说出这话,心头就有些后悔了,双眸不由一瞥,只见小丫头的脸上闪过一丝期待,旋即变成若有所悟的表情,兀自点了个头,向李曜很认真地说道:“阿姊,巧巧听何校尉说,队伍要在这里修整两日,待到明日我们在城中逛一逛吧,反正这里又没有长安大,用不了一天时辰就逛完啦。” 李曜几乎想抽自己一个嘴巴,没好气地道:“贫道喜好清静。” 巧巧骑在一头毛驴上,小手使劲揪着鬃毛,鼻翅急促地翕动,一双澄澈的眸子立刻变得雾气氤氲,在驴叫的伴奏下,泣声道:“阿姊喜好清静,巧巧却不行,巧巧只要一静下来,就会想起惨死的阿翁、阿婆、阿耶、阿娘、阿兄、阿姊” 李曜大窘,天啦!又来了!她就像听到紧箍咒的孙悟空,感觉脑仁登时疼了起来,急忙妥协道:“别哭别哭,贫道陪你还不行吗?” 巧巧放过可怜的驴儿,以手拭泪道:“巧巧知道阿姊会答应的,因为阿姊是世上最好的人了。” 就在李曜为得到“世上最好的人”评价而感到无地自容的时候,商队终于抵达了城西区域,透过不远处那道敞开的西城门,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黄河,还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涛声,由于靠近黄河渡口,城西的许多宅院都可以为商旅提供住宿,两千多人的骆驼商队看似庞大,结果没费多少时辰,就全部找好了住处,随后商队首领何潘义便在凉国公的盛情邀请之下,带着弟弟何潘智和游侠儿罗仁俊两位新晋散官,一起到国公府去作了。 李曜自然是住进了条件最好的地方,一迈进绿荫浓浓的院子,燥热的气息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原本疲惫得脑袋都耷拉下来的茴儿和萱儿立刻打起了精神,随即有力的一撞,双双挤开身体明显处于劣势的巧巧,一左一右扶住李曜的胳膊,甜笑道:“我们以前来过这儿,院子后面有地泉,还建了个汤池,下去洗浴可舒服了。” 李曜目光微微一亮,问道:“那地泉水是热的,还是冷的呢?” 茴儿恭敬地应道:“这地泉水本来是冷的,但机关做得巧妙,水流引至汤池之前可以生火加热,如果主人想要洗热水,婢子去跟户主说一声,教他动身安排便是。”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李曜仰面靠在汤池边,懒洋洋地泡在热气氤氲的池水之中,在她身子左边,婢女茴儿坐在水中,一手捧着一盏酪浆,一手持勺喂进女主人的口中,而婢女萱儿则侧坐在右边,温柔地擦拭着女主人的一只玉臂,与此同时,李曜抬起一只脚搁在名为鱼巧巧的道僮双膝之上,享受着对方无师自通的脚底按摩功夫,当真是好不惬意。 李曜不得不为自己心理和生理上的变化而暗暗感叹,三女伴浴,入目皆是白皙莹润的美丽,若说她没有半点兴奋,那是自欺欺人,可如果换作任何一个生理和心理都正常的男人,只需看上一眼,就会鼻血直蹿,而她显然远远没有达到那种程度。 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李曜还精力去打听别的事情,美滋滋地咽下一口酪浆,开口说道:“茴儿、萱儿,你俩都是生在何家,长在何家的人,我观那凉国公与何二郎如此熟络,想必与你们的前主何萨宝的关系亦是不差,不知你们能否说一说他是个甚么来头?” 茴儿和萱儿两人对视了一眼,便听茴儿说道:“回禀主人,婢子知道一些,只是不多,那凉国公姓安,据说为本朝立过大功,跟何家有姻亲关系,更具体的事情,婢子便不知晓了。” 李曜总觉得何潘义被那凉国公请去作,有些不大让人放心,揉了揉太阳穴,硬是发动自己因泡澡变得有些迟缓的脑筋,努力搜索着记忆中的资料,费了很大的劲儿,终于想起了一个唐初时期的历史人物安兴贵。 这个安兴贵也是个粟特人,却不是何潘仁那种被隋炀帝忽悠过来的胡商,其先祖安难陀早在北魏时期就定居于凉州,历经十数代之后,现如今已然发展成为地方望族,安兴贵父亲安罗曾为前隋石州刺史,贵乡县开国公,可谓是高门子弟,而他本人在前隋时期就已然是李渊的老部下了。 说起来这个人也是胆大,当年唐朝新建,政权不稳,他就敢主动向李渊请求回老家去说服称王的李轨归降唐朝,那时李轨以吐谷浑与突厥为依靠,割据河西走廊,拥兵十万,而且还有乌鞘岭这种极难攻克的天然关隘,如果大唐兴兵伐之,怕是代价不所以李渊同意让他前去一试。 然而事情却不太顺利,安兴贵费劲口舌都未能说服李轨,反而受到对方的威胁和警告。 于是安兴贵亮出了第二手解决方案,一见李轨顽固不化,又不得人心,便联合时任大凉户部尚书的弟弟安修仁,以及薛举旧部奚道宜引来胡兵一举击败李轨,并将之生擒,使得大唐没有动用一兵一卒,便灭掉了割据一方的诸侯,尽得河西千里之地,安兴贵这才得以获封凉国公及右武侯大将军。 有鉴于此,这个凉国公安兴贵不但足智多谋,而且绝对是一个精通兵事之人,李曜不得不为何潘义担忧,也为自己捏把汗。 若是早知如此,她应该把自己当时在渭州歼灭吐谷浑骑兵的具体思路对何潘义仔细讲一讲,以免他被人问起时,因摸不着头脑而暴露出马脚,可现在明显已经来不及了。 亡羊补牢未为迟。看来自己的问题,最好还是要靠自己才能解决啊! 想到这儿,李曜立刻没了泡澡的心情,便叫三女伺候她起身,待得头发拧得半干,便挽了发髻,穿上月白色的宗圣观道袍,带上拂尘,问得凉国公府的位置,便领着头挽双丫髻,身穿青衣短袍,半吊子的道僮鱼巧巧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出门了。 第八十六章 芳樽细浪倾春醁 凉国公府位于城西北处,距离李曜暂住的宅院并不是很远,步行亦不消一刻即可到达,所以李曜没有骑行,没走多远便迎面遇到了一群商队的男性成员,领头之人正是何家三郎何潘礼,李曜一瞧这些人各个面上带着莫名的亢奋,便知道他们憋了许多天,打算去城中的烟花之地消遣玩耍。 此时初到酉时,烈日余威尚在,何潘礼一见李曜不在宅中纳凉歇息,而是无遮无掩地出现在了街上,赶紧趋步上前向李曜行了一礼,开口说道:“道长出门怎地不戴个幂篱,兰州比不得关中,日头甚毒,可莫要晒坏了身子啊。” 李曜停驻脚步,还了一礼,微笑着答道:“多谢三郎关心,贫道走不得多远,只是有些事情,须得去凉国公那里走一趟。” 李曜看得出来,何潘礼的态度是真诚的,可以说何氏兄弟个个对平阳公主的崇敬,毋庸置疑都是发自内心的。 李曜当初买下刘安远、咄地满等六名壮奴,还有用来武装十二保镖的费用,以及其他林林种种的相关开销,实际上全部都是何氏兄弟共同出的资金,甚至她一路行来都没有自掏腰包的机会,而钟馗赠与李曜的五十贯钱,至今还存放在何潘仁的宅邸里。 对于自己被人当作另一个人来爱戴,李曜心中的感受,其实是很复杂的,可她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又不得不在他们面前继续扮演原主的角色。 不过她当然不会让对方白白付出,更不愿意因自己的事情而连累他人。 听到“凉国公”三个字,何潘礼登时皱起了眉头,悄悄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忙用眼神向李曜示意“此处不便说话”,李曜自是心领神会,对鱼巧巧说道:“我与何三郎有要事相商,你在这里稍候片刻。” 待到两人稍稍远离人群之后,何潘礼温言道:“那凉国公是认得道长的,道长这般模样前往,怕是有些不妥啊。” 最近数日来,天气一直很晴朗,李曜为了防晒,白天都是戴着幂篱,所以在此前入城之时,安兴贵自然无法看到李曜的面容,可如果李曜亲自上门的话,就是另当别论了。 李曜低低地道:“此番凉国公请你家兄弟和罗十五郎去作,显然对我们在渭州灭寇之事很感兴趣,贫道只是去给罗十五郎面授机宜,好教他帮你家兄弟们应对,才不是去见凉国公呢,贫道连那国公府的大门都不会进的,倒是三郎多虑了。” 听得这番解释,何潘礼还是有些不放心,随即向众人豪阔地表示,今日的玩耍之资全都算在他的名下,便立刻跟随李曜一起前往凉国公府。 李曜、何潘礼、鱼巧巧三人在街上急匆匆行走的时候,何潘义、何潘信、罗仁俊三人正享受着凉国公的盛情款待。 在宽阔奢华的厅中央的织锦地毯上,一班身姿轻盈,腰细如柳,容貌妩媚的舞伎伴随着乐曲翩翩起舞,而且还有数位花枝招展的美婢正在卖力助酒,让来玩得好不快活。 何潘义本来就是腰缠万贯的昭武豪商,与唐朝的达官显贵没少打交道,可谓非常熟悉这种氛围,只见他揽着一位美婢的纤腰,毫不气地上下其手,而那美婢也是浑不在意,端起玉杯,轻轻抿了口酒,嘟着粉红的小嘴儿,对何潘义娇媚地眨了眨眼,何潘义大嘴盖了上去,便是来了个“皮杯儿”,端的是无比香艳。 何潘信虽然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但自幼耳濡目染,在兄长们的影响下,早就成了花丛中的风流骚,他把一位美婢抱在怀中,一只手就像在揉面团儿似的,放在了对方圆润高耸的胸脯上,同时却在与一名漂亮的舞伎眉来眼去。 而游侠儿罗仁俊则有些不习惯这样的待遇,他只是一个未到弱冠之龄的少年郎,哪里见过豪门望族家中这般衣香鬓影、放浪形骸的场面,被身旁的美婢一揽胳膊,就羞得满面通红。 凉国公安兴贵坐在主位上,左拥右抱着两个娇艳的宠妾,对何潘义等人缓缓说道:“众所周知,吐谷浑人善于养马,其骑兵所乘军马皆为良骏,当初吐谷浑遣轻骑来袭扰兰州,我军虽然将其击退,却因马力不足,难以追击,幸亏孤在得知吐谷浑发兵寇边之时,便加强了兰州东、南两方的戒备,这才使其没有可乘之机,却不料这伙敌寇竟被二郎的商队给轻松消灭了,当真非同一般呐,不知三位可否对孤讲一讲大概的经过呢?” 何潘义受到安兴贵的邀请时,心头就有些打鼓,不过他觉得只说一说经过倒是无碍,于是便根据李曜此前为了应付渭州刺史呈文而制定的书面内容再次陈述了一遍。 安兴贵沉思片刻,说道:“如此说来,二郎提出这主动出击的计策之后,便坐镇商队大营,并没有参与两次奇袭,可孤觉得你们获取这般战果,最为关键之处,还是在于临战应对,否则绝不会有成功的可能。” 何潘信灵机一动,接口解释道:“不瞒国公,某十四岁便在平阳公主军中效力,后来跟随长兄击破胡帅刘拔真,又参加了两次浅水原之战,后来与长兄一起犯事,这才离开了唐军,故而某对于战阵之事比较熟悉。” 安兴贵点了点头,微微一叹道:“你家长兄战阵失子之事,孤也是有所耳闻,何大郎曾为大唐明威将军,当时的品阶还在孤之上,着实可惜了。”说着顿了顿,又道:“你们那个大营两水一丘的防守布局,可是出自五郎之手?” 何潘信离开行伍好几年了,而且他以前只是一个队正,哪懂什么攻防布局,听到这话登时有些茫然,忙不迭地掩饰道:“非也,这是众人共同商议出来的方案,何某只是提了个意见。” 安兴贵把目光投向了罗仁俊,和颜悦色地道:“看来领头带人杀蛮兵者,便是这位少年英雄了。” 罗仁俊不由拘束起来,赶紧坐直身子,抱拳应道:“国公过奖了,英雄之名,罗某实不敢当。” 安兴贵呵呵一笑,正要说话,一名侍卫进来,单膝跪地,说道:“国公,府外来了三人,其中一位女冠,说是有急事要找罗校尉。” 第八十七章 不是冤家不碰头 闻听李曜就在国公府门口,何氏兄弟、罗仁俊皆是愕然一惊,随即面露担忧之色。 安兴贵见状,只道是他们担心自己放那女冠进来,会扰了此间寻欢作乐的兴致,便向侍卫吩咐道:“请那位女冠及三位随行者入府,给他们在前院花庭安席,奉上饮品,莫要怠慢了。” 那侍卫应声而去,安兴贵细细打量了罗仁俊一眼,这才发现对方生得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容貌俊秀,当真是位偏偏美少年。 安兴贵觉得那女冠的年纪应该也不大,不然不会明知别人在他的府上作玩耍,还如此不懂事地指名道姓,跑来打搅 少年慕艾,岂会对女色缺乏兴趣? 如此美少年,又岂会不得佳人倾慕? 至于那两位随行者,其身份则被安兴贵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女冠的仆从,毕竟本朝崇道,女冠的地位亦非普通女子能够相提并论。 心思电转间,安兴贵顿时脑补出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彼此情意绵绵,很快就打得火热的和谐场景,看向罗仁俊的眼光不由变得暧昧起来,语重心长地道:“罗郎君还是快些去吧,莫要让佳人久候。” 听到“佳人”二字,罗仁俊脸上登时一红,赶紧抱了声歉,箭一般地溜了出去,惹得安兴贵哈哈大笑。 李曜跽坐在花苑凉亭当中,正端着国公府的上等冷饮,还未来得及品尝滋味,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起,就见罗仁俊小跑似的来到李曜近前,也不问对方来意,便低声叫苦道:“这国公好生烦人,一直与我等谈论渭州之事,还请道长为罗某指点一二啊。” 未等李曜开口答话,何潘礼急忙抢问道:“我家二哥和五弟可有说错甚么?” 罗仁俊紧张地道:“何二郎与何五郎倒是应对了下来,只是罗某从未读过兵书,若被凉国公问起作战的详细思路,恐怕会比较难办。” 罗仁俊是个混迹于长安市井的游侠儿,对于战阵之事的了解程度,还远不如从过两年军的何五郎,幸亏李曜来得及时,否则他被人一问三不知,让那人老成精的安兴贵瞧出他们向官府隐瞒实情的端倪,可就有些麻烦了。 哪知李曜反问道:“十五郎觉得贫道很像看过兵书,懂得兵法之人么?” 鱼巧巧插嘴道:“当然像了,阿姊无所不通,无所不晓,上知” 李曜柳眉一拧,没好气地打断道:“贫道没问你。” 鱼巧巧缩了缩脖子,自觉地闭上了嘴。 罗仁俊还是头一次见到李曜的窘态,不由呆了一呆,这才老实地答道:“完全看不出来。” 李曜重重地一点头,道:“这便是了,谁说一定要读过兵书才会打仗。” 虽说罗仁俊弓马本领一般,在战斗中远不如刘安远、咄地满等人表现突出,但他当初能够提出整治柴绍下属的妙策,说明他是个非常聪慧的人,听得李曜此言,罗仁俊顿时恍然大悟,洒然一笑,道:“罗某知晓该如何应对了。” 次日一大早,李曜正打算带上鱼巧巧、茴儿、萱儿三个跟班去逛金城的时候,罗仁俊便兴高采烈地领着赵三郎、葛十郎等游侠儿给她抬来了三个大箱子。 原来,安兴贵的独嫡子安元寿正在秦王府担任右库直,安元寿作战非常骁勇,却不通武略,于是安兴贵想要编撰一本家传兵书,以便爱子及其后人能够有所作为,在得知何潘义等人领着一群临时招募并未经配合演练的散兵游勇,便能完成难度不小的突袭战术,不由颇感兴趣,这才盛邀对方到他的国公府上作。 昨日罗仁俊重返宴席之后,安兴贵便迫不及待地问起了李曜在渭州灭寇所用的计策,罗仁俊也不隐瞒自己过去的游侠儿身份,并以他的市井打斗经验,结合实际的交战情况,来一一解读李曜的取胜之道,其说法竟与李曜那时的设想不离十。 而其中最让安兴贵在意的,便是李曜使用的战术手势,他本来就善于用兵,一听罗仁俊称这是游侠儿的一种隐秘交流方法,心中疑惑顿解,大悦之下,当场送给罗仁俊三百匹丝绢作为回报。 莫要小看这三百匹丝绢的价值,要知道唐朝对丝绸外贸有着非常严格的限制,丝绸的对外贸易只能通过边境互市的方式来完成,如果拿到沙州去卖,至少可以从西突厥人那里得到十匹军马或者二十匹驽马,然后再托付行商贩回长安西市,其所得资财换得一个两进的宅院都是绰绰有余。 可罗仁俊没有多想,便决定将全部的丝绢转交给李曜,而李曜也不气,更没有打算给自己省钱,唤来刘安远、咄地满等六壮奴,集齐十二保镖,抬起一箱丝绢,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地出去购物血拼了。 李曜领着众人在金城最繁华的南市游逛了几乎一整天,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购买穿着方面,她秉着实用主义,给每个保镖都买了三套可以防沙防风的胡服,并且非常大方地给鱼巧巧和两名贴身婢女买了数套衣裙和首饰。 而李曜当然也是有所斩获的,在鱼巧巧和店主人一唱一和的推波助澜之下,李曜本来只是想应付一下众人强烈的好奇心,这才同意买下一套裙装自用,谁曾想到穿上了襦裙的她刚一走出店门,就被当地一个貌似色胆包天的贵族子弟给盯上了。 李曜波澜不起,八风不动,故意带着众人走到逼仄的坊间小巷深处,结果那贵族子弟果然领着数十个健仆堵住了巷口。李曜笑眯眯地撩起裙摆,轻车熟路地送给贵族子弟一记绝子绝孙脚,登时引发了一场喜闻乐见的集体大乱斗,现如今十二保镖各个都是杀过人见过血的狠角,当即护住李曜和鱼巧巧等四个女子,直打得贵族子弟一众爪牙趴地不起,怕出人命这才罢手。 回到住处,李曜派人一打听,才知道自己打的那个贵族子弟不是别人,正是当年平阳公主的仇家兼手下败将阴世师的幼子阴弘智。 第八十八章 能忍则忍 能避则避 金城,凉国公府。 阴弘智横躺在床榻上,眉头紧紧皱着,胯下的事物肿得就像一根茄子。 即将成为秦王属官的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出了事,安兴贵身为兰州刺史不得不管阴弘智,当即便派人将对方接到自己的府上,还找来了当地最有名的老神医前来参与诊治。 结果这阴弘智的伤情直把那自称见多识广的老神医吓了一跳,据说是肾囊碎了一个,另一个肾囊虽然勉强保住了,但若是未能调养好,或许会有子嗣之忧。 阴弘智从昏迷中醒来,一见到安兴贵守在榻边,急切地开口问道:“国公,我这伤究竟怎么样了,还有得救吗?” 安兴贵温言宽慰道:“十四郎勿要担忧,只是需要好好调养,两旬即可康复,秦王府那边,我已替你写了呈文通过快驿给他们寄去了,那个位子显然是秦王特意给你留的,你就是下个月过去,也不大要紧。” 阴弘智哽咽道:“可惜我阴家就只我一个男丁,亦不知我妻阿燕现在肚子里的是男是女,我现在对自己的身子感到没底啊。” 安兴贵想起阴家那些姑臧奴仆的惨状,各个脸都肿得像猪头一样,几乎快要辨认不出本来模样,有好几人更是被打得手脚骨折,反而阴弘智受的伤都算轻的了。 可阴弘智在昏死之前,却强烈要求别人都莫要声张事情,而且还恳求安兴贵不要对此事进行调查,不得不说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安兴贵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悄悄问道:“十四郎,可否告诉孤,伤你者是何人?” 阴弘智带着哭音道:“一个女人,应该是一个不好惹的女人,我只能自认倒霉啊。” 阴弘智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解释,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南市看到那个平阳公主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就鬼迷心窍地想要去抓住那个女子,用来发泄他的愤懑与仇恨。 挨一顿打是小事,真要引得官府来调查,他可不敢保证别人看到那女子的长相,不会往其他方面去想,毕竟他们阴家跟李家的仇怨不可能因为他妹妹阴月娥为秦王生个儿子就能完全消解的,他只能尽量夹着尾巴做人。 安兴贵一听阴弘智这般说法,心头便有些了然。 能够打伤几十号人扬长而去,说明那女子随从者甚众,并且其中不乏本领高强之人。 能够重伤阴弘智,还能让他讳莫如深,闭口不敢声张,则说明那女子地位尊贵到了让阴弘智极为忌惮的程度,其身份就算不是当朝公主,至少也是个地位不俗的郡主。 思及此,安兴贵便也不再打搅阴弘智,今上是一个非常护短的人,他老李家的后生只要没杀人,根本不叫事儿,即使是他这样的勋臣遇到这种事,恐怕也是能忍则忍,能避则避了。 “阿姊那一脚好猛好厉害,能传授给巧巧吗?” 鱼巧巧眼中漾着闪闪星光,毫无形象地模仿着阴弘智捧鸟的样子。 “闭嘴,让贫道静一静。” 自从李曜一时心软把鱼巧巧收作使役道僮,这句话都快变成她的口头禅了,因为她实在不太喜欢聊这些没用的话。 最近这段日子里,李曜一直在有意无意地从何氏兄弟口中去了解平阳公主,而其中相当多的事迹都与隋朝西京守将阴世师有关。 当年李渊在太原起兵之后,阴世师与平阳公主相互交战,各敬其事,各显其能,实无大的过节。 然而不知是出于何种目的,阴世师干了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掘了老李家的祖坟。 这下可好,彻底激怒了平阳公主,不但在此后的两个多月里打得阴世师满地找牙,而且在攻破西京之后,未等被俘待斩的阴世师人头落地,便与同期攻入西京的李建成领着一群悍卒冲进阴世师的府邸中大杀特杀,但李渊心存仁念,赶紧派人制止了李家兄妹的报复行为,留下了阴世师的幼子阴弘智和幼月娥,只是将其罚没为官奴婢。 就在去年,长大成人的阴月娥被秦王李世民纳为媵妾,阴弘智咸鱼翻身,被李渊一道诏书恢复为良民,随后回到老家姑臧重建阴氏门户,并成为凉国公安兴贵的幕僚,而且前不久阴月娥又成功产下一子,阴弘智自然再进一步,被秦王李世民点名任命为秦王府洗马,得了一个正式的官身。 李曜记得这个家伙可不是什么安定分子, 哪知冤家路窄,李曜与阴弘智两人竟会不期而遇,并且还在互不相识的情况下大打出手。 不过这场集体伤人事件,直到李曜等人离开金城,当地都没有传出任何动静,仿佛根本没有发生过一样。 何氏三兄弟最初听说此事时,都有些担忧,可他们了解到整个过程都没有旁观者,便不太放在心上了,反倒为平阳公主穿上裙装之事而津津乐道,他们认为平阳公主毕竟抛夫离子、出家入道本实属情非得已,一个生理正常的年轻女子,必然会有正常的需求,难免会有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想法。 虽然凉国公安兴贵在筵席上误会了李曜和罗仁俊的关系,但何氏兄弟觉得如果两个人真的建立起了关系,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自南北朝以来,中原之地胡风甚猛,贞操观念甚为淡薄,寻常女子偷吃禁果、一嫁再嫁毫不稀奇,豪门望族贵女眷养面首,亦是蔚然成风。 而作为何氏兄弟故乡所在的中亚河中地区,伦常风气更为开放,无论男女,只要有能力有地位,就有风流的资本,根本不用担心别人说闲话。 何潘义领着商队西渡黄河之后,沿乌逆水溯流而上,过广武,直至抵达位于乌鞘岭的乌城守捉,竟然没有见到原本在这一路段上活动的水盗和马匪,害得枕戈待旦的罗仁俊、刘安远等人白白期待了几天。 显然这些强人的消息都很灵通,而且很有自知之明,毕竟这支庞大商队的护卫连近百名吐谷浑骑兵都能打败,更不要提他们这些只会以多欺少,以强凌弱的乌合之众了。 第八十九章 性直少年语惊人 对于中原王朝来对于中原王朝来说,欲保秦陇,必守河西。而对于那些昔日的河西割据政权来说,位于河西走廊最东端的乌鞘岭则是他们抵御中原王朝攻伐的唯一屏障。 可李曜来了才发现,乌鞘岭其实一点都不难走。 李轨灭亡之后,唐朝为了防止河西再次出现割据政权,便彻底废弃了从汉代到隋朝不断整修的乌鞘岭长城,只在山岭下方修建了一座能够容纳数百人驻守的关隘,并且为了便于人马通行,还将关道修建得非常宽阔,甚至在一些险要地带安置了铁索石栏,虽说比不得后世这里的高速公路,但其安全程度却也是不差的。 所以,李曜觉得这个时代的乌鞘岭与其说是一个战略防守要地,不如说是一个交通门户更为准确。 正当商队在关隘等待通行的时候,山间突然寒风阵阵,气温骤降,众人对此早有防范,纷纷穿上了预先准备好的御寒衣物,因为人一热一冷,最容易生病,而在这个时代,感冒可是会死人的。 李曜穿戴完毕,从临时搭建的帐篷里面一出来,就见空中片片银粟飘飘洒洒,青山翠林渐渐变成了白色。 李曜本来就等得无聊,遇到这难得一见的夏日飞雪,顿时来了游玩的兴致,可她又担心因此会耽误通关时辰,便带着鱼巧巧、茴儿、萱儿三个跟班,在关隘附近不远处寻了个视野开阔的崖顶来欣赏风景。 眺望四方,就见山峦连绵如龙,横亘大地,峰岭披云裹雾,直插云霄,而更远的景象却是各不相同,东方河流蜿蜒,南方翠林成片,西方良田万顷,北方绿毯如茵,可谓泾渭分明。 看到这壮丽无比的河山,李曜心情大好,正想要吟诵诗词来感叹一番,背后忽然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回头一看,便见到身穿白袄的罗仁俊正对着自己的方向发呆。 李曜微微一笑,开口问道:“十五郎怎地也到这里来了?” 李曜此时内穿月白道袍,外罩鹅毛大氅,头披莲花巾,双耳戴着白绒耳罩,肌肤得益于精心护养,历经风吹日晒,仍然白皙如常,看起来清丽绝伦,仿若雪中仙子一般。 罗仁俊闻言神色一慌,忙将自己的目光吃力地拔出来,低头拱手一礼,道:“只因景色不错,所以出来看看。” 李曜笑着道:“这可巧了,贫道也是如此。” 风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密,李曜见鱼巧巧三女有些打颤,便让她们先返回营帐避寒,罗仁俊与李曜俱都是一副不惧寒冷的模样,只是崖顶风大,只得另寻他处游赏。 二人沿着山道并肩雪中漫步,走了一阵子,来到一座无名的小石亭,站进去歇息,便听罗仁俊开口说道:“罗某与道长相识已有月余,却对道长知之甚少,这些天所经历的事情,让罗某心头积攒了太多疑问,还望道长能为罗某解答一二。” 李曜颔首道:“十五郎但说无妨。” 罗仁俊说道:“那罗某就冒昧问一句,道长可是名门之后?” 李曜觉得莫名其妙,反问道:“贫道是否出自名门,这个难道很重要么?” 罗仁俊重重地点头,语气认真地说道:“是的,很重要。” 李曜微微怔住,她听出这罗仁俊的口气,自己是不是名门出身,就好像跟他有很大关系似的,而且对方不像是一时兴起,才向她发问。 李曜沉吟半晌,幽幽说道:“不瞒你说,贫道患了失魂症,包括父母至亲、出身门第在内,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罗仁俊奇怪道:“罗某虽然见识不多,却也知道在宗圣观出家入道,绝非容易之事,道长若是得了失魂症,连家长都想不起来,令师尊又如何能够收你为弟子呢?” 李曜将自己当初对钟馗所叙述的那一套说辞稍稍作了改动,叹了口气,缓缓说道:“我原来没有在终南山宗圣观出家入道,而是在蜀地鹤鸣山天谷洞跟随一位隐士修行,三年前隐士云游四海而去,唯留我一人独守洞府,但我在去年突然失去了记忆,以致于我虽然还记得大多数事情,却无法想起自己过去的身份和自幼以来的经历,因天谷洞与世隔绝,无人可以求问,且隐士久久未归,于是我决定自己出来打探消息,后来得知自己说话是京畿口音,便来到了关中,在途间偶然遇见了大师兄,我那大师兄是个热心人,他听说了我的事情,又认为我资质还可以,便引荐我到宗圣观,拜在师尊的名下,这才有了如今这个正式的道士身份” 李曜说着,忽然发现罗仁俊一直凝视着自己,作出一脸失落之色,问道:“十五郎可是不信?” 罗仁俊就像是干坏事被抓了现行,赶紧撤回停在李曜脸上的视线,红着脸应道:“非也,非也!罗某不是不信,只是没有料到道长竟会有这般波折的经历,罗某曾闻本朝建立之后,庶民以下出身的女子再也无法加入宗圣观,不知这是真是假,故而才有此一问。” 李曜一见对方红脸,心中便暗道不好,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这小子只是问自己的出身,居然就心虚成这个样子,看来他故意单独陪我一起出来行走,怕是对自己有了什么想法! 想到这儿,李曜双眸微微眯了起来,微笑着说道:“许多宗圣观的女冠的确是出自名门,但却不代表全部,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是因为会炼丹,才获得了入道资格。” 罗仁俊一听这话,不由大感意外,失声说道:“你会炼丹?” 李曜见他失态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继续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十五郎对于我和何氏兄弟的关系也很感兴趣吧。” 罗仁俊脸变得更红了,结结巴巴地说道:“罗某觉得他们对你非常好好得有些”说着神色变得有些犹豫,似乎不知该如何把后面的话说出口了。 李曜忍不住催促道:“快说吧,堂堂男儿岂可扭扭捏捏。” 罗仁俊咽下一口唾沫,这才补全了话:“好得有些过头。” 李曜目光微微一闪,说道:“前不久,我经师尊的允许出观云游,在长安撞见了何氏兄弟,便被他们认了出来,这才知道我和他们原来是旧相识,而且从他们的口中得知,我的父母于他们家族有大恩,因此他们才会如此善待我。” 罗仁俊了然地点了点头,问道:“如此说来,道长此番西行也是寻找父母吗?” 李曜楞了一下,心头一紧,却还是面色如常,点头道:“是的。” 罗仁俊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向李曜深深一揖,语气非常认真地说道:“如果找到了你的父母,我一定会上门提亲。” 李曜花容失色:“啥?提亲!” 第九十章 北周帝裔宇文胤? “是的,我希望娶你为妻。” 罗仁俊直直地盯着李曜的眼睛,目光中毫不掩饰内心的渴望,话语更加直截了当。 李曜深吸了一口气,稍稍稳定了一下情绪,亦是直白地问道:“十五郎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李曜可是记得很清楚,罗仁俊与她初次见面的时候,并没有任何被她所吸引的迹象,就连说话都是不冷不热,而且李曜还从何氏兄弟口中得知,此子在美色面前有着非常强的克制力。 时至今日,罗仁俊与她走进这座石亭之前,她都没有发觉到对方表露出任何可疑的心思。 她实在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罗仁俊对自己口吐如此惊人之语。 “因为你不寻常。” 罗仁俊神色没有任何变化,缓声说道:“你头脑冷静,心思敏锐,行事沉稳,举止大方,没有半分女儿家的扭捏,而且你精于武艺,通晓兵法,甚至懂得各类杂学,与我见过的其他女子都完全不同,即使是史籍中记载的女杰或才女,亦是难寻相似者,所以我对你非常好奇,很想知晓一个年纪比我还小两岁的女子,究竟是如何成长到这般地步,可我若要彻底了解你,最直接、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娶你为妻。” 李曜双眸微微眯了起来,仔细打量了罗仁俊一眼,他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游侠儿吗? 她很清楚自己这样一个按照优秀男人的标准来活的女子,就算外貌长得再美,也绝不会是一般少年敢于追求的类型。 这只能说明,罗仁俊有着远远超出常人的志向和足够强大的自信,以及非同一般的身份背景。 李曜沉吟片刻,试探着说道:“我倒觉得十五郎也不是个寻常的人。” 罗仁俊目光愈发炯炯有神,说道:“你很美,可你知道自己最吸引人的地方是甚么吗?” 李曜稍稍一楞,口中却是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 罗仁俊见李曜故作无知,嘴角挂起了一抹笑意,说道:“你有一双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我发现自己在你面前,总有一种被你看透想法的感觉,如果你是一个男子,只凭你的心性和本领,假以时日,定然能够取得非凡的成就,然而这也只是如果。” 李曜忍不住反驳道:“十五郎此言差矣,只要条件成熟,女子也可以建立一番事业。” 罗仁俊诚恳地说道:“你有能力,也有理想,可我发现你似乎有着非常多的麻烦,而且都是很大的麻烦。” 李曜心生警惕,不由自主地环视了四周一眼,纳罕道:“那你还敢娶我,这不是自找麻烦么?” 罗仁俊压低声音说道:“不瞒你说,我们都是同病相怜之人,而这也是我对你感兴趣的重要原因。” 李曜眼中流露一瞬间的怔神,随即宁定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以证道为毕生己任,心中早无半分儿女情,不管你的真实身份是甚么,我认识的你,是那个试图寻求人生出路的游侠儿罗十五郎,也是那个新晋的唐朝致果校尉罗仁俊,对我来说,你目前只是创业伙伴,如果关系能够再进一步的话,我至多会把你当作一个朋友。” “朋友?”罗仁俊轻轻地笑了笑,随后收敛了笑容,淡淡地说道:“据我所知,唐朝那位堪称女中豪杰的平阳公主,早年与你一样,也是个出家的女道士,最后还不是还俗嫁给那纠缠于你的柴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婚姻大事,可不是由得女子自己作主的。” 李曜暗自哭笑不得,她总算明白了罗仁俊的想法,唐朝的风气再被后世传得如何开放,其婚姻制度还是严格遵循着封建的礼教,只要家长同意,三媒六证下来,当事人的意愿根本就无所谓了,只是李曜的来历和身份太过于特殊,无论罗仁俊在这方面打什么主意,都注定是一场痴心妄想。 李曜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的亲人未必能找得到,此事很可能是由我自己作主,所以我建议你放弃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 罗仁俊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斩钉截铁地说道:“我知道你性子刚强,不会轻易喜欢上我,可我不想给自己留下终身遗憾,为了娶到你,我一定会全力查明你的身份并找到你的亲人,因为我觉得在这个世上,只有你才能助我实现宏图大业!” 宏图大业?李曜心头咯噔一下,不由怔怔地看向罗仁俊,此刻的对方,浑身上下都在释放着一种莫名的狂热。 见到李曜默然不语,罗仁俊脸上闪过一丝迟疑,却还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自怀中摸出一个小布囊,小心翼翼地倒出一个龙头形状的玉石印章,随后捏在指间向李曜展示,肃然道:“这是先父留给我的遗物。” 李曜猛地瞪大了双眸,玉螭虎纽!这是帝王专用的玉玺! 自汉代以来,中原王朝形成了“皇帝六玺制”,分别为用于封国的“皇帝行玺”、御赐诸侯王的“皇帝之玺”、用于发兵“皇帝信玺”、召见大臣的“天子行玺”、册封外邦的“天子之玺”、用于事天地鬼神的“天子信玺”。 而罗仁俊手中的,正是“皇帝行玺”。 李曜凝视了半晌之后,这才开口问道:“你是隋帝后人?” 罗仁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摇头道:“不是。”顿了顿,补充道:“事实上,我与杨隋有仇。” 李曜略一沉吟,缓缓说道:“前朝的仇家,除了本朝之外,只有两个能算正统的皇室,一南,一北,不知十五郎是出自哪一家呢?” 罗仁俊重新将玉玺揣回怀中,昂首答道:“我乃大周宣皇帝唯一嫡孙,宇文胤。” 周宣帝,宇文赟?李曜暗暗咂舌,这货二十岁登基,搞了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五后并立”,二十一岁禅位于六岁的儿子,做起了太上皇,二十二岁因纵欲过度而亡,可谓是一个有名的奇葩昏君。 而且李曜还记得史书上记载,隋文帝杨坚代周时,早把周宣帝的三个幼子都杀了,他这个嫡孙宇文胤又是从何而来? 第九十一章 少年荒唐复国梦 罗仁俊见到李曜一张俏脸上满是疑惑之色,有些紧张地问道:“你不信?” 李曜轻轻摇头,不解地道:“你这玉玺真伪暂且不论,我可是记得周宣帝驾崩时年仅二十出头,总共只有三子,后来还皆死于隋帝杨坚之手,其长子静帝遇害时也不过九岁而已,难道这般状况北周皇室还能留下嫡系子嗣不成?” 罗仁俊咬着嘴唇,静默了好一阵子,这才幽幽地说道:“既然你知晓那段历史,也一定知道天中大皇后陈氏吧。” 李曜低头沉吟片刻,问道:“她可是出家为尼,法号叫做华光的那位皇后?” 李曜可想不起什么天中大皇后,要说那宇文赟的五位皇后的姓名,她倒是记得比较清楚。 其中姓陈的,应该就是那个十四岁入宫为后,十六岁出家为尼,一直活到唐高宗时期的陈月仪。 罗仁俊脸上不禁露出赞赏的神色,点头道:“不错,她就是我的祖母。” 李曜奇怪道:“她在周宣帝在世时,可没有子嗣啊。”说着,忽然瞪大了眼睛,有些恍然地问道:“如此说来,你父亲是她的遗腹子?” “是的。”罗仁俊点了点头,说道:“当年宣帝过世之后,祖母与另外三个皇后一齐在永泰寺出家,结果不到半月祖母便发觉自己有了身孕,那时隋炀帝正在屠杀大周帝室,连婴儿都未放过,祖母危在旦夕,所幸得到了南阳郡公罗金刚的帮助,瞒着隋帝杨坚派来的监视者,秘密地生下了我的父亲,并取名为宇文存,随后我父亲就改为罗姓,成了罗金刚的养子。 一直到隋炀帝继位之后,父亲才与祖母相认,本来父亲打算带着妻儿在罗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然而养祖父后来得罪了隋炀帝,致使整个罗家都被流放边疆,也就是那一年,我母亲在流放途中生下了我,随后不到三年的时间里,我的父母先后去世,留下了兄长和我,没过几年,天下大乱,我们两兄弟为宇文述所救,兄长成年之后跟随宇文述长子许帝宇文化及参与江都兵变,杀死了隋炀帝。 可那宇文化及的能力实在平庸,很快便败亡在了窦建德的手上,当时兄长得到了许帝托付的玉玺,并决心要匡复我大周江山,后来兄长几经辗转,找到宇文化及之弟宇文士及,可那宇文士及已经投靠了唐朝,明确表示对复国之事毫无兴趣。 兄长没有办法,只得带着我投奔时任郑国尚书左丞的宇文儒童,谁知没过多久就祸从天降,那宇文儒童与裴仁基父子谋刺郑帝王世充,事情败露,兄长因为与宇文儒童关系密切而不幸遭到连坐,兄长在被捕之前悄悄把这个玉玺转交给我,并教我永远不要忘记自己身上流淌着大周皇帝的血脉!永远不要忘记我们宇文家族的复国大业!” 故事讲到了此处,罗仁俊非常期待地看向李曜,却见李曜正目光怜悯地看着他,神情不由一黯,忍不住问道:“你为何这样看我?” 李曜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说道:“你这个执念不是希望渺茫,而是根本没有任何实现的可能。” 罗仁俊让李曜想起了后世某部著名武侠中的那个名为慕容复的人,以及那个在两百多年前的五胡十六国时代先后建立了前燕、后燕、西燕、北燕、南燕,不断亡国,不断复国,直至差点被宋武帝杀尽,这才彻底消停的慕容家族。 可是北周宇文皇族有类似慕容氏成功复国时的条件吗? 答案当然是没有,连最基本的条件都没有。 首先是亲族尽灭。隋文帝杨坚为了斩草除根,屠杀北周文帝宇文泰、孝闵帝宇文觉、明帝宇文毓、武帝宇文邕、宣帝宇文赟子孙四十多家,之后又杀尽宇文泰的疏族,连沾上一丁点宇文家族先祖血脉的人都没放过,其残忍惨毒,不亚于满清屠戮大明皇室,效果尤甚之。 而在隋朝比较活跃的的宇文述父子、宇文恺父子、宇文弼等人,其先祖不是随姓的仆人,就是被赐姓的贵族,反正都与北周的宇文皇族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若不是遇见罗仁俊这个自称宇文赟遗腹子的儿子,李曜还以为北周皇族彻底绝嗣了。 再者,复国能否成功,需要时机。 李曜觉得,以罗仁俊现在的才智,若是早生了几年,跟他兄长一起投身到隋末乱世中去打拼,也许在机缘巧合之下,有可能在历史的激流当中翻起一朵浪花儿,但现在大唐王朝步入正轨,天下大势已成,乱世临近尾声,按照原来的历史轨迹,这时跳出来起事的人,没有一个不是昙花一现就失败了。 “不是没有可能!”罗仁俊脸憋得通红,激动地说道:“本来我是不报任何希望的,可当初在阿何酒肆听了你的一席话,又让我心里重新拾起了这个执念,随着近来对你的了解不断加深,我现在已经完全相信以你的智谋,定能助我重建大周,将来我若称帝,皇后之位绝对是属于你的!” 李曜听得目瞪口呆,过了片刻,忍住不大笑了起来,要求一个当朝的公主之身去帮助前朝的前朝的遗孤来完成复国事业,她两世为人都没有听过这么夸张的笑话。 明明是银铃般清脆动听的笑声,可传入罗仁俊的耳中,却是如同锥子一般扎心,罗仁俊胸膛剧烈地起伏,只觉一颗火热的心都被这笑声给浇凉了,挤出一丝悲凉的笑容,有气无力地说道:“我是真的倾慕于你” “停!”笑声戛然而止,李曜突然打断道:“千万别说自欺欺人的话,这只会让我看低了你,其实你这人本来挺不错的,我可不希望一个堂堂男儿为了一块玉玺,走上不归路,你若想要有番作为,最好赶紧忘了这个荒唐的复国大梦还有,请你莫要再生出娶我为妻的念头,否则我们连普通朋友都没法做了!”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石亭。 罗仁俊张了张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赶紧跟上李曜的脚步,朝着关隘的方向走去。 第九十二章 不期而遇灵云池 何氏兄弟办好了通关手续,正在通知商队全员准备启程,恰好瞥到李曜和罗仁俊一前一后从山上走下来,就见前者面色不虞,后者垂头丧气。 何氏三兄弟都是久经考验的情场老手,哪还看不出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彼此用眼神交流了片刻,齐齐耸了耸肩,却也不由自主地暗暗松了口气,平阳公主拒绝俊俏少年的求爱,能够持守自身清白,顿时让他们俱都安心了不少。 远游武威郡,遥望姑臧城。车马相交错,歌吹日纵横。 正如诗中所说,商队出了关口,沿着宽阔的驿道一直往西北方向前进,便是进入了沃野千里的河西大地,途间遇见许多具有西北地方特色的骡马篷车,里面坐着都是往返于凉、兰两州的商旅,男男女女欢声笑语,不时还有人放声高歌一曲,引得商队中许多人纷纷应和,李曜听不太懂这些人的地方口音,但这乐调与后世的许多西北民歌已然隐隐有些相似了,甚至还能听到古代版的说唱,说不上有多好听,但却充满了热情与活力。 乌鞘岭关隘距离姑臧约莫两百多里,不过凉州地面坦阔,一马平川,骆驼一路小跑毫不费力,商队在中途只歇息了一夜,便抵达了姑臧城。 作为河西第一雄城,姑臧南傍大雪山,北挡大沙漠,祁连山融雪为河,流入休屠泽,为城中提供着优质的水源,附近农田肥沃,水草丰美,即有大片的产粮区,又有大唐目前最重要的大马场,是以自古便有汉家据凉州,断北虏右臂之说。 鱼巧巧指着城外被建筑和苍翠围绕的一个低地大湖,欣喜地叫道:“阿姊,那里好美,蓝天白云都倒映在里面啦!” 李曜顺着鱼巧巧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眼认出那低地湖便是灵云池,心中不由暗道“太漂亮了”,口中却淡淡地说道:“离城太远。”言外之意便是不想带你过去玩。 何潘礼笑兮兮地凑过来,笑着说道:“反正商队会在城中驻留两三日,道长去那里转转也是无妨的,玩一整天都莫事。” 其实商队中携带的近半货物都是在姑臧发卖,从长安出发时,每头骆驼除了载有一人之外,还载了上百斤的货物和补给,但到了这里,就必须把一些在沙、凉两州利润增值相差不大的货物卖掉,然后让骆驼多载些补给品,而货物只尽量保留贵重轻巧的奢侈品与丝帛。 一听这话,鱼巧巧差点从小毛驴的背上蹦起来,拍掌欢喜道:“太好喽!阿姊,我们明日就去玩吧。” 李曜被人很不识趣地拆了台,不禁一阵无语,只得任由鱼巧巧和茴儿、萱儿两个婢女商议游玩路线。 姑臧城的城墙高度不亚于长安,强度甚至更高,根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堡垒,因为最近两月突厥人没啥动静,再加上吐谷浑进犯陇右,五月以来只有何潘义这一支商队来自长安,竟是引得实管民政事务的凉州长史亲自出来接见。 所以商队很快就通过了入城检查,根据何潘义所说,若是丝路通畅的时候,在这里等待入城的车马驼队会一直排到数里开外。 姑臧的城池规模虽然远不及长安,但在商业限制方面,却是宽松得多。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可到处都还是热闹得很,宽阔的大街上车来车往,人头攒动,街道两边邸阁酒肆林立,穿着形形色色衣冠服饰的人进进出出,当真是好一派繁华景象。 按照惯例,李曜自然是住进了最好的邸店,只是她看到这家邸店的匾额上“悦来舍”四个字,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没想到这“悦来栈”还真的是古已有之。 一副宽袍大袖男子打扮的女店主一见李曜笑得花枝乱颤,虽说感觉对方笑得莫名其妙,却是摇头晃脑地拽起了文:“道长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先贤诚不欺我也。”语毕,也是掩口笑了起来。 女店主姓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寡妇,自称是南北朝时期河西大儒刘昞的后人,李曜虽然将信将疑,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刘氏的确非常细心和讲究,从李曜的住处就可以看出端倪。 因为李曜是宗圣观的女冠,而宗圣观属于楼观派,所以刘氏特意在墙壁上挂了老子画像,以及一些与道德经有关的字画,甚至还摆放了一个印有阴阳八卦图的夹缬大屏风,如果李曜不是事先知晓,恐怕会以为自己真的住进了道观里。 美美地睡了一个大懒觉,李曜这才领着鱼巧巧等人出去游玩,而罗仁俊听说李曜要去城外游览风景名胜,便以保护李曜安全为由,也唤上其他保镖跟着李曜一起出了城。 李曜乘坐出租牛车来到灵云池之时,已是日上三竿,强烈的阳光把池水照得波光粼粼,炫目无比,但池边绿阴如盖,芳草萋萋,加之水汽清凉,温度却是较为凉爽。 李曜呼吸着草木花卉的芬芳,欣赏着那些后世随着灵云池一起消失的舞榭亭台,沿着池边的石子小径慢慢转悠着,总结着自己此番西行以来的个人得失,思考自己该如何将罗仁俊这只颇有潜质的小鲜肉引入正途,以便将来为己所用,转了大半圈,忽然遇见了一群迎面而来的游人。 这群游人与李曜一行人一样,都是年轻男女,各个有说有笑,大多衣着都很华丽,看他们的排场,明显多为显贵人家的子弟和女眷。 为首者,是一弱冠青年,头戴黑色幞头,身穿青色圆领袍服,腰系俞石带,乃是一个九品官身之人,伴在他身侧稍稍落后半步者,约莫二十五六年纪,穿着一袭木兰僧衣,头顶一溜净光,手持念珠,则是一个僧人。 两群人走得近了,包括那青袍男子和年轻僧人在内,对面绝大多数男性的目光都渐渐投在了李曜的身上。 李曜虽然带着幂篱,却也被人瞧得浑身不甚自在,便主动靠向路边,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与那青袍男子擦肩而过之时,忽然听他开口问道:“小娘子,可是习过武艺?” 第九十三章 世间好话佛说尽 青袍男子的声音很轻,吐词却清晰得很,而且还是一口地道的关中口音,李曜自是听得懂,脚步却只下意识地一顿,便又迈出了出去,显然不打算搭理对方。 然而李曜迈出了半步,还是骤然停住了脚,因为那青袍男子身后的年轻僧人步伐微移,竟不着痕迹地挡在了她的面前,合十一礼,道:“阿弥陀佛,还请女檀越留步。”说着似朝青袍男子飞快地眨了眨眼,随后转瞬间就恢复成一派宝相庄严的模样。 李曜看得一时怔住了,她这是什么运气,出个门总能遇到欠揍的人,这实在让她很为难啊! 青袍男子趁机说道:“小娘子果然是习过武艺的,若非亲眼所见,谁也不会相信这般窈窕轻灵的女子,身形一动一止竟有如此沉稳,敢问小娘子师从何人,芳名又该如何称呼?” 李曜暗暗翻了个白眼,什么小娘子,什么女檀越,她现在是国家认证的女道士,还是汉传佛教最大的宿敌、道教楼观派宗圣观的弟子,当即摘下幂篱,转身面对青袍男子,挺直了腰板儿,抑扬顿挫地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来自终南山宗圣观,师从楼观派巨国珍法师,俗姓李,道号明真。” 一见到李曜精致的面容,除了那年轻僧人面色一沉之外,青袍男子及与其同行的男性眼睛顿时都亮了起来,再一听李曜的自我介绍,又注意到她一身低调奢华的道袍和高绾的道髻,就纷纷露出了各种复杂的神情。 青袍男子嘴角扯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拱手一礼道:“原来是李道长,请容某自我介绍,某姓杨,名思训,行二,当下在凉州总管府任兵曹参军事,方才失敬之处,还请见谅。” 杨思训,行二杨恭仁的次子杨思训?李曜顿时想起来了,这货竟是唐初第一大毒杀案里的被害人! 因为他的遇害,唐朝还为此修改了律法,把贼盗律中“诸以毒药药人及卖者绞”这一条升级成了斩首。 据旧唐书中所说,唐高宗显庆年间,杨思训在担任右屯卫将军时,受右卫大将军慕容宝节的邀请,到对方小妾所居的别宅中宴乐,席间他责备慕容宝节为陪伴小妾而与妻子分居隔绝,结果慕容宝节的小妾在愤怒之下把他给鸩杀了。 要知道杨思训可是武则天老娘荣国夫人杨氏的亲侄儿,又是一个看起来很有出息的皇亲国戚,就这么被一个小妾给干掉了,那当然要从重从严处理了。 小妾的下场无需多说,而受之牵连的慕容宝节受到的处罚就很离谱了,先是被判发配岭南,随后杨思训妻子又诣阙称冤,高宗便派人将他追斩于途中。 然而新唐书的说法又变了,说慕容宝节要杨思训跟他一起谋乱,杨思训不从,于是惨遭灭口。 历史学家为此争论了上千年,直到后世出土了慕容宝节女儿慕容燕国的墓志,这才全盘推翻了旧唐书的相关内容,从而证明新唐书才是较为接近真相的说法。 当然新唐书也仅仅是接近而已,那墓志中记载了史书中从未提及的事件后续,慕容宝节在开元年间,被唐玄宗李隆基平反,并追赠为户部尚书,同时还得到了“身没名扬”、“质性刚烈,执心忠鲠”的赞誉,这就意味着杨思训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乱臣贼子,两人的角色性质转变简直不要太大。 有鉴于此,李曜不得不感叹,站队这门技术真是好难啊! 李曜正以同情的目光审视着杨思训,却忽听身旁那年轻僧人问道:“李道长观杨檀越时,眼中缘何会带有怜悯?” “哦?”杨思训闻言眉毛一挑,仔细打量了李曜一眼,觉得她虽然看起来是个比自己年纪还小得多的少女,可她这神态却似有沧桑之感,不由有些诧异,便颇有兴趣地问道:“小李道长对杨某可有见教?能否指点指点。” 小李你大爷! 指点你个头! 我一个穿越千年之人的见解,岂能随便告诉你们! 李曜又暗暗翻了两个白眼,淡笑着应付道:“吾观杨参军乃是聪慧之人,可性情却过于直爽,而直爽者通常言行不分对象与场合,容易为自己招来无妄之灾,故此杨郎君须得多多注意才是。” 杨思训眉头皱了起来,一时默然不语,而年轻僧人看向李曜的眼神更深了几分,双掌合十一礼,似笑非笑地说道:“阿弥陀佛,看不出来李道长小小年纪,竟懂得玄门观相之术,端的是不简单,只是我佛有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啊。” “我” 李曜正想说自己方才没有进行观相,却被那年轻僧人一张快嘴抢了话,便听他对杨思训郑重地说道:“一切随缘,心安自在,杨檀越性情率真,更应当坚持本我啊。” “你” 李曜想要开口反驳,年轻僧人又抢先道:“至于李道长说性情直爽者易得无妄之灾,贫僧以为此言大谬,只要多积善德,孽障自会消解于无形” 李曜简直哭笑不得,这些唯心主义言论,都是什么跟什么呀,她只是随口敷衍了一句,就立马激活了这位“高僧”的论战状态。 有道是“世间好话佛说尽”,她才不想跟这个僧人一争口舌之长呢。 真是的,她只想安静地到此一游,这是招谁惹谁了! 李曜有些吃不消了,趁那僧人语气稍顿了一下,赶紧向杨思训一揖:“贫道方才谬言了,还望杨参军勿怪。”随即转向那僧人,好奇地问道:“这位高僧,敢问法号为何?跟随哪位大师门下?” 年轻僧人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之色,故作谦逊道:“贫道法号道整,算不得甚么高僧,只是姑臧城宏藏寺慧威法师座下一个不成器的弟子罢了。” 李曜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不过她可不想再被这僧人纠缠了,当即一礼道:“原来令师尊是慧威法师,难怪道整师傅言语如此精妙,发人深省,贫道甘拜下风,告” 李曜“告辞”的“辞”字还未说出口,却见杨思训忽然指着一艘停泊在灵云池边的游船,脸上挂起怜香惜玉般的表情,对李曜温言道:“小李道长,杨某以为,我们相遇是缘,相识即是份,缘分可遇不可求,实不相瞒,杨某自幼痴迷武学,很想与道长在船上深入浅出的探讨一番,此刻时辰尚早,就请道长与随行的各位友人到杨某的画舫上共赏池中美景,还望勿要推辞啊。” 第九十四章 微微一笑很惊魂 “这” 李曜正要拒绝,耳边就传来了鱼巧巧不争气的声音:“这太好了,阿姊,咱们可以在水上看风景耶!” 这一声清脆如黄鹂般的嗓音,引得杨思训一直停放在李曜身上的目光立刻挪向了鱼巧巧。 只见这是一个豆蔻年纪的少女,穿着一袭簇新的浅碧色齐胸襦裙,头上用象牙簪绾了一个不大正规的道髻,大而灵动的杏眼,黑白分明,五官小巧玲珑,略带婴儿肥的小脸蛋上还有两个酒窝儿,额前整齐的刘海含带着几分俏皮,单论相貌来讲,自然无法与李曜这种绝代佳人相提并论,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美人儿。 杨思训看得心中怦然一跳,不过这一声“阿姊”,倒教他感到有些奇怪,若为姊妹的话,两女的相貌和气质,差异着实太大了。 杨思训收敛目光,向一旁的李曜纳罕道:“原来这位就是令妹,还真是个活泼的小女冠呀。” 李曜尴尬的笑了笑,忙不迭地解释道:“她是贫道的贴身女伴,还没有入道,我们关系密切,故而常以姊妹相称。” 杨思训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即把手一扬,做了个请的姿势,热诚地道:“还请小李道长及各位上船吧。” 话音一落,满脸兴奋的鱼巧巧便朝那画舫跑了过去,惹得许多人发出会心的笑声,相较于貌似高冷的李曜,鱼巧巧显得特别可爱讨喜,但在李曜心目中,鱼巧巧就是一个小麻烦精,见此情形,她只得认命地说道:“那就叨扰杨参军了。” 李曜跟在杨思训身后,通过一张跳板上了画舫,打量四周,李曜不由暗暗惊叹,这画舫虽然只有单层,却极为敞阔,长度也有二十余米,其容量足以载下四五十人,对于灵云池这种看起来平均深度不过一米五的湖泊来说,已然濒临了行船的上限,而画舫的装饰也是异常奢华,花雕作壁,轻纱作幔,饮食休闲器具一应俱全,但最令李曜感到惊奇的,却是五名手扶船桨、皮肤黝黑的昆仑奴。 杨思训笑道:“不瞒李小道长,这四个健奴都是家父从江南买过来的,水性皆为一流,莫说掉进这池里,即使落到海里,他们也能把人捞起来。” 李曜一阵无语,这么浅的水池,只凭她这样的小个头,不用游也能连走带蹦地回到岸上去,不得不说这些世家子弟的生活作风实在太浮夸了。 可李曜也不得不承认,在画舫上欣赏灵云池这如诗如画的风光,的确是一大享受。骄阳似火,水天同色,画舫过处,波分浪裂,泛起片片璀璨的金光,池畔鸟鸣声声,垂柳随风摇曳,舞榭楼台丝竹悠扬,叶叶轻舟欢声不断,隐隐还能听见有人吟唱歌辞,让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清幽淡雅的江南水乡。 通过一番交谈,李曜发现这杨思训不但是个武痴,而且还是这个时代的另类。 在这个大多男儿酷爱横刀立马、仗剑执槊的年代,杨思训却对手搏之术情有独钟,李曜只是随口提了个空手入白刃,便打开了对方可怕的话匣子,其火力可谓是异常凶猛,不到半个时辰,双方就从先秦的墨家钜子一口气聊到了秦王府的护军尉迟恭,期间杨思训还引经据典,把各朝各代的手搏高手都介绍了个遍,尤其推崇三国时代的曹魏将军邓展和南北朝的禅僧菩提达摩,还自称得到了此二人的手搏札记,看得他数日都不眠不休,还说自己只看李曜一眼,便知跟他是同道中人,李曜听了,生怕对方起了比试之意,赶紧表示自己只是偶尔练练技击术以作防身之用,算不得甚么精通。 就在杨思训说得滔滔不绝,李曜渐渐有些招架不住的时候,忽有清越悠扬的琵琶声由远及近随风而来,二人循声望去,就见一艘中等大小的三浆画舫缓缓地划了过来,船首有一男一女,男子头戴折上巾,着一袭淡黄交领宽袖轻衫,脚穿蒲草鞋,年纪与杨思训相仿,五官虽然略显柔和,眉宇间却藏有几分英武之气,显然是个外柔内刚之人。 而女子的年纪看起来和李曜差不多大,怀抱胡琵琶,娇躯倚在男子身上,头上挽了个松散的堕马髻,斜斜插着一支金步摇,身穿一件纯正的白色单丝罗衫,配着一条缠枝牡丹花笼裙,弹奏间的身姿动作妩媚而不失清纯,清纯中带着羞涩,羞涩中藏着魅惑,李曜看得有些猫爪挠心,不禁仔细端详对方的相貌特征,结果发现对方竟与自己有着三分相像。 待到两船靠近,琵琶声戛然而止,便听那黄衫男子朗声笑道:“杨二郎,你这船上好生热闹,看来你的朋友越来越多了。” 杨思训咧嘴一笑,说道:“杨某这是人多图个乐子,哪及得上乔驸马,每到这休沐之日,总能见到驸马与公主出来游玩,不是在这池中泛舟,就是在草场跑马,真可谓伉俪情深,令人羡叹啊。” 乔驸马目光落在李曜的脸上,眼中先是闪过一丝惊艳,旋即就转成了惊讶,问道:“这位道长想来不是本地人氏吧,不知法号如何称呼?” 李曜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道:“终南山宗圣观李明真见过乔驸马、公主尊驾。” 乔驸马眉头微微一皱,他觉得这名字似曾相识,却是一时想得起来,只得拱手还礼道:“原来是明真道长,幸会幸会。” 杨思训笑道:“若是乔驸马和公主不嫌弃,可到杨某船上与众人一起同乐。” 乔驸马颔首道:“乔某正有此意。” 三人说话间,两名昆仑奴已经在两船之间搭好了跳板,乔驸马牵着白衫公主走过跳板中央时,李曜无意间与那白衫公主的视线碰在了一起,便下意识地朝对方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那白衫公主先是一怔,脸色居然陡地变得惨白,随即往后一退,却不慎踩了个空,竟拉着猝不及防的乔驸马一齐跌入了水中。 第九十五章 红杏出墙春意闹 “救命啊!” “有人落水啦!” “快来救人啊” 一声接着一声的求救与呼喊,乱糟糟地闹成了一团,而其中叫得最响,吓得最惨的人,居然是“武痴”杨参军杨思训,差点没把李曜的耳膜给击穿了,仿佛掉进这池水中的不是人,而是能够炸翻天的重磅炸弹。 落水点的深度只有大半人高,池底的淤泥受到水流的搅动,顿时污染了一片清澈的池水,很快就把仰面入水的驸马和公主包裹了起来。 随着扑通扑通的声音,四名反应过来的昆仑奴纷纷跃入水中,李曜心想这下两个落水者应该没事了,可接下来的场面,却令她忍不住想要扶额。 李曜是会游水的人,如何拯救溺水者,也是懂得不少。 杨思训确实没有吹牛,这四只小黑哥入水姿势当真潇洒了得,一看便知是水中高手。 只是他们看上去都像是来自南洋海岛的矮个种族,身板太力气也太弱,根本架不住胡乱扑腾的乔驸马,而且其中两人还犯了救助落水者的忌讳,不小心被貌似力大无比的乔驸马一手拉倒一个,在水中游都游不起来。 另外两个昆仑奴倒是先把白衫公主推上了画舫,可这位公主在落水时被那高大结实的乔驸马重重地压了一下,此刻她看起来毫无反应,明显已是失去了意识。 两名丫鬟打扮的女子见状赶紧冲到公主身边,各自攥起公主的一只玉足,把她整个人都倒立起来,打算采用一种非常古老的方法进行急救,相对于绝大多数不通水性的西北人来说,能懂得这样的知识已经算很难得了。 看到水中的昆仑奴们力有不逮,李曜心头也着急了,眸光一扫,就见“高僧”道整一脸苍白地呆站在她的附近,拨动佛珠,念念有词,而在他的脚边,正有一支昆仑奴随手丢在船板上的船桨。 李曜没有多想,快步走过去,一言不发挤开道整,拾起船桨,看准水中那个手舞足蹈不断挣扎的人,将长长的船桨伸进了水里,猛地娇喝一声:“抓住这个!” 李曜的声音直透水底,水中的乔驸马似乎打了个机灵,下意识地放开两个被他折腾得苦不堪言的昆仑奴,如同找到了真正的救命稻草,紧紧握住船桨,随后就听见了一声女子独特而嘹亮的腔调:“起!”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李曜将乔驸马稳稳当当地从水里直接挑进了画舫,那轻轻松松的样子,就像钓起了一条小鱼儿。 李曜瞧见乔驸马尽管是一副惊魂未定、大吐特吐的模样,却也看出对方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便把那船桨往一个看傻了的昆仑奴怀里一塞,赶紧朝先救起来的公主走去。 这时,公主已经被人平放在了船上,两个泪流满面的丫鬟正一齐用力按压着她的胸口,公主的口鼻冒出了些许泥水出来,却依旧毫无动静,杨思训一脸煞白地瘫坐在一旁,抱着脑袋惊慌地叫道:“完了这下完了啊!” 李曜正在叹息杨思训这样一个大老爷们,心理素质也差得太不像话了,却不想杨思训后面吼出来的一通话,差点没让她栽了一个趔趄:“为何驸马没事,而先救上来的媛儿却不行了,真是苍天不公啊!世上若是没了媛儿,我也不要活了” 杨思训忘情地捶胸哭嚎着,而乔驸马听到杨思训肆无忌惮地叫出自家妻子的昵名,原本苍白的脸已渐渐变成了绿色,看向对方的目光中充满了震怒和难以置信的光芒。 李曜不由感叹唐朝的驸马还真如史料里记载的那般不好当,尤其是漂亮公主的驸马,就更难当了,她仿佛看到了一顶绿得发亮的帽子,“哐当”一声,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乔驸马的头上。 当初李曜发觉这媛儿公主举手投足间都有一种难言的诱惑,就知道对方绝对不是一个让丈夫省心的女子,只是她没有想到,那个看起来一本正经,浓眉大眼的阳光青年杨思训,居然也是个不学好的家伙。 李曜忽略自己这具身子也是唐朝公主的事实,默默地为所有唐朝的驸马爷同情了一秒钟,旋即蹲在她的这个名为媛儿的妹妹身边,伸出手指探了探鼻息,竟是停止了呼吸,又摸了一下颈动脉,感觉跳动非常微弱,李曜心中不由一凛,再查看了一下瞳孔,发现瞳孔正常,这才稍稍松了口气,随后对两个仍在使劲按压公主胸腔的丫鬟,肃声道:“她还有救,你俩快走开,让贫道来。” 两个丫鬟一听说公主还有救,赶紧麻利地闪到了一边,李曜一手捏住媛儿的鼻孔,一手掰开她的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李曜的嘴巴紧紧地贴在了媛儿的双唇上。 围观者们全都瞠目结舌,他们根本就没有料到,李曜竟然去亲公主!她竟敢去亲公主! 难不成亲嘴能起死回生?这简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杨思训的脸变绿了,罗仁俊的脸也变绿了,就连道整的脸都绿了。 而乔驸马的脸自然变得更绿了,绿得发青。 可他又能怎么办?他也很绝望啊! 身为本朝的驸马,面对那个超级护短的老李皇帝,如果他的公主妻子这次不幸溺水而亡,搞不好他自己也活到了头。 乔驸马没有发声制止,其他人也只能干瞪眼看着,反正按照常理,公主这个状况是无法救活的,就算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李曜旁若无人地往媛儿口中吹气,如此反复了十数次,媛儿的口中忽然发出了一声咳嗽,所有人顿时为之一振这亲嘴还真的可以救人啊! 李曜想起这媛儿当初似乎是被自己吓到了,这才险些落水丧命,估计对方与那何潘仁的妹妻一样,把她当作了平阳公主的亡魂,便趁其尚未睁眼,赶紧起身,说道:“让她躺一会儿就没事了。”说着便与围观的人群站到了一起。 乔驸马和杨思训都第一时间扑到了媛儿的跟前,乔驸马狠狠地瞪了杨思训一眼,杨思训立马打了个冷战,随后羞愧地退到了一边。 乔驸马一见媛儿睁开了眸子,立马涕泪俱流地道:“我的公主,我的妻,媛儿没事真是太好了,为夫还以为会失去媛儿,再也没有机会与媛儿恩恩爱爱了” 乔驸马哭得天昏地暗,手还捶得船板咚咚响,简直一发不可收拾,这大概也许算是喜极而泣吧! 第九十六章 传闻真伪复谁知 乔驸马哭着说了一通肉麻的段子,这才放下媛儿公主,起身向李曜长长一揖,含着泪道:“若非道长鼎力相救,我乔师望及内子庐陵公主恐怕都很难得以存活,这份救命之恩,乔师望没齿难忘,只希望道长今日能随乔某到本府上作,好教我夫妻二人备些薄礼,聊表谢意。” 乔师望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李曜却暗暗叫苦,碍于对方的身份,她担心会惹麻烦上身,只得故意装出受宠若惊的样子,推脱道:“驸马且莫如此,无论是谁遭遇这等危险之事,贫道见了都会出手相助的,驸马的好意,贫道心领了就是,至于谢礼就不用了。” 乔师望正想再次相邀,忽然听得身后传来动静,就见庐陵公主在两名丫鬟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显然缓过了气儿,李曜发现公主的意识还有些迷糊,立刻向乔师望提醒道:“还请驸马尽快与公主去换身衣服,湿气入体,可是非常伤身的。” 乔师望连连称是,却是心有余悸,不敢再走那个搭在两船间的跳板,只得命令两名婢女返回自家画舫拿来备用衣物,便在杨思训的画舫舱内换起了衣裳。 李曜趁此间隙,赶紧对杨思训假称自己尚有要事处理,不便久留此地,而杨思训今日不慎暴露自己与庐陵公主之间的秘情,亦是惴惴不安,早就没了游玩的心思,一听李曜说要离开,连忙教人把船停到了岸边。 未等乔师望和庐陵公主从舱中出来,身为豪华画舫主人的杨思训,便跟在李曜一行人的后面,逃也似的溜之大吉了。 李曜坐上了牛车,这才发现鱼巧巧、茴儿、萱儿三个跟班放在她身上的目光全都有些不正常,根本就不像在看一个人。 沉默良久,鱼巧巧红着一张小脸,羞怩地说道:“阿姊这仙法竟能起死回生,巧巧今日当真开了眼界,只是那被救者若换作一个男人”顿了一下,立刻红到了脖子根,低低地道:“阿姊也要跟他亲嘴么?” 一听这话,李曜顿时泛起一阵恶心,当即敲了鱼巧巧一记爆栗,嗔道:“这不是仙法,更不是亲嘴,是吹气,懂不懂!” 三个女孩的脑袋同时摇成了拨浪鼓。 李曜当然知道她们在胡思乱想着什么,无奈之下,只得将人工呼吸的方法和要领细细讲述了出来,结果却听见鱼巧巧若有所悟地总结道:“请恕我直言,任谁知道阿姊只是吹气,就能把差点淹死的人救活过来,都会认为阿姊是个仙人。” 李曜见到茴儿和萱儿同样都是一脸深以为然的表情,心中登时生出了鸡同鸭讲之感。 很显然,这便是千年代沟造成的交流障碍,她真恨不得把自己的知识直接塞进这三个小妮子的脑瓜里。 回到“悦来舍”,李曜发现罗仁俊、刘安远望向自己的眼神儿,也都变得与往常不大相同,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赶紧聚齐此番陪自己共同游赏灵云池的一干人等,尽量以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的语言表达方式来传授人工呼吸之法,讲完之后,李曜见到听众们俱都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模样,于是一咬牙根,当场教授茴儿和萱儿进行现场练习。 两张俏脸相依,四片粉唇紧密地贴在一起,恰似一对美丽的并蒂莲花,场景简直不要太旖旎。 李曜这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若是教两个大男人来做示范练习,那种画面估计她看了会吐的。 最后,令人耳红心跳的示范终于结束了,李曜发现观众们的脸上依旧挂着似懂非懂的表情,忍住扶额的冲动,强调道:“不管你们有没有听懂,只需记住这般做法,能够救得溺水之人一命即可。”随即又一脸严肃地叮嘱道:“还请各位莫向他人说起今日之事,不然会让贫道很为难的。”说着狠狠地瞪了鱼巧巧一眼:“尤其是你这张嘴!” 李曜打定主意,只要商队还没离开姑臧城,她就一直待在“悦来舍”,哪儿都不去。 然而李曜并不知道,有关她的消息,已经随着庐陵公主及其驸马乔师望的落水事件,以及庐陵公主与凉州总管杨恭仁次子杨思训不得不说的风流韵事,仅仅过了一天的工夫,就闹得沸沸扬扬,传遍了姑臧城的各个坊市的街角巷落。 毕竟,当时灵云池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围观群众可不止那两艘画舫上的人,附近许多的游也都看在了眼里,其中不乏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越是不了解事件详情的,越是道听途说的,就越喜欢发挥想象,添油加醋。 当然了,庐陵公主与杨思训那点事儿,再怎么夸大事实,人们口头改编起来也是有所顾忌,而且与李曜在这个时代绝对算得上“惊世骇俗”的救人方式,最多只是顺便一提而已。 于是乎,整个事件传到“悦来舍”店主刘氏的耳朵里就变成了这样:“刘二娘,你听说了没有,前日下午那个灵云池真的显灵了,观世音菩萨在水里救起了咱城北的乔驸马和庐陵公主夫妻二人,很多人亲眼看见那菩萨只勾一勾手指头,就把两个快要淹死的人从水里捞出来了,嘿嘿莫看那乔驸马身材修长,肌肉健硕,却是一只不会凫水的旱鸭子,被捞上来的时候,就剩一口气了,谁知菩萨在他额头一点,整个人就立马生龙活虎起来,而且连衣服都干了,就跟没有落水一样,至于那庐陵公主就更不得了,人都已经没气了,你猜怎地?菩萨居然对着她亲了一口,当场起死回生!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据说观世音菩萨是被慧威法师的高徒道整师傅的诚心打动,这才现身出来救人的,现在城里城外好多人赶到宏藏寺里去烧香许愿,把那寺庙里的门都挤坏了好几扇,甚至还有些人去爬那菩萨像,弄得上面全是口水,啧啧啧要多热闹就有多热闹,你有没有兴趣过去瞧一瞧啊?” 第九十七章 似曾相识心肝颤 李曜这两日住在舍里,食不甘味,睡不安寝,心烦意乱,度日如年,生怕乔师望和庐陵公主突然找上门来。以那两口子的表现来看,弱冠之年的驸马爷乔师望,明显是个不认识平阳公主的,可平阳公主的庶妹庐陵公主,李曜就只得能避则避,能躲则躲。 今天李曜一大早亲自上门去找何潘义,询问商队何时才能出发,得知自己还需得再熬上两日,感觉内分泌都快要失调了。不想经过曲廊,见到一位中年贵妇跟女店主刘氏叽叽喳喳的聊天,细细一听,便发现关于自己的传闻竟然演变成了这般模样,不由暗暗松了口气,仿佛心头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李曜发自内心地想要感谢观世音菩萨,感谢宏藏寺的众僧,感谢姑臧城的八卦人士们! 照此来看,这般传言有如此惊人的发展势头,很可能是得到了乔师望和庐陵公主的默许,虽说事实上是李曜救得他们的性命,跟观世音菩萨没有半分关系,可毕竟家丑不可外扬,而且李曜又主动躲了起来,那对小夫妻一时找不着人,便以为李曜不在乎名利得失,于是只好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当然了,这些都是李曜一厢情愿的臆测而已。 结果,在午后时分李曜正想要睡一个安稳的囫囵觉,来修复她那倍感衰弱的神经,刘氏就领来了一个让她不希望与之相见的人庐陵公主。 李曜暗暗叫苦,还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她可没想到庐陵公主居然会亲自找上门来。 不过对方既然来了,再避之不见,未免显得欲盖弥彰。 更何况,她连平阳公主的亲弟弟李元吉和丈夫柴绍都成功地忽悠了,而且现如今她得知了事件的舆论走向,又怎会没有信心应对庐陵公主呢? 李曜迈入舍后苑的花厅,见到刘氏与庐陵公主跽坐在席上有说有笑的模样,便看出她们的关系绝不普通,而且她不用猜也知道,刘氏听得庐陵公主落水之事,肯定到对方的府上去了一趟,然后双方再相互一打听,传言不攻自破,于是刘氏就把被救者引到真正的救人者面前来了。 李曜此刻身穿一袭月白色道袍,脚下一双云纹布鞋,头上挽着道髻,横插碧玉簪,手执拂尘,身后还跟着青衣道僮打扮的鱼巧巧,当真是摆出了一副世外高人的气派,缓步上前一礼,道:“福生无量天尊,终南山宗圣观李明真,见过庐陵公主大驾,不知公主的身子可是好些了?” 庐陵公主虽然没有双方首次相见时表现得那般惊恐,可她一见到李曜的面貌,方才还是巧笑嫣然的小脸立刻就变得苍白了几分,似乎对李曜有一种来自本能的惧意,李曜站了好半晌,这才听到她紧张地开口应道:“多谢阿姊明真道长关心,快请入坐。” 李曜听到对方脱口而出的“阿姊”二字,面上现出一丝愣怔之色,却是转瞬即恢复了平静,随后敛袍入席,动作无比自然。 刘氏自是先行知晓了李曜的身份,又从乔驸马和庐陵公主的口中得知了李曜救人的整个过程,此时她见到公主竟是这般不正常的反应和态度,再看向李曜,便感觉对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怪异,不由变得有些局促起来,忙不迭地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张素色的绢帕,擦了擦额头鬓角上因莫名紧张而冒出来的汗滴。 庐陵公主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说道:“前日吾与夫君为道长所救,可是我们更衣之后,却寻不见道长的身影,幸得吾家从母相告,这才知晓道长竟是住在此处,吾与夫君皆是欢喜不已,只是夫君公务缠身,不能陪吾一起前来拜访道长,吾带了些薄礼过来,有道是知恩当图报,还望道长莫要推拒,否则吾心难安,亦难以回去向夫君交待。” 话音落下,四名健妇便将两个箱子抬到了李曜的面前。 李曜端起方外之人的架子,老神在在地道:“人之福祸自有定数,驸马和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灾厄本来自可化解,贫道只是顺手而为罢了。” 李曜正说着,庐陵公主示意四名健妇打开箱子,李曜瞥了一眼,只见两箱都是卖相极佳的丝绸,眼睛不禁微微一亮,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刘氏,见此机会,连忙讨好地讲解道:“这左边的一箱,是蜀州的单丝罗,既工丽又轻薄,在夏日里,用作裙衫特别凉爽,那右边的一箱,是江南润州的名产水波绫,道长拿去作成宅居时穿的仙衣道裳,端的是舒适至极。” 李曜听得对方话里行间不提这两箱丝绸的高昂价值,只介绍其用途和好处,倒是不好再继续装什么高风亮节,微微一欠身,说道:“既然如此,那贫道就收下了,只是这实在是却之不恭,受之有愧啊。”说着朝鱼巧巧递了个眼神,鱼巧巧机灵地点了点头,便领着四名健妇抬起箱子朝李曜的居室方向而去。 庐陵公主转头对刘氏有些为难地说道:“媛儿有些话,想和道长单独一叙,还望从母暂避片刻。” 虽说庐陵公主与刘氏是亲戚,可实际上庐陵公主也是随同驸马乔师望来到了姑臧,这才与她母亲的妹妹刘氏有了来往,并没有到无话不说的地步,而刘氏本就感觉气氛不对劲儿,正有些不大自在,一听公主说出这话,登时如蒙大赦,赶紧退身而去。 庐陵公主扫视四周,见到花厅中再无第三者,这才开口说道:“明真道长,你可知道吾当初见到你时,为何会因惊慌而落水么?” 李曜的眸光微微闪烁了一下,淡淡地道:“因为公主可能将贫道看成了另外一个人。” 庐陵公主登时露出愕然之色,不由失声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 李曜泰然自若地说道:“因为齐王和岐州的柴刺史见到贫道的时候,他们最初的眼神都和公主你一模一样,想来那个人与你们都很熟悉吧。” “你见过吾四哥和柴将军?”庐陵公主依旧惊疑不定,却是点头承认道:“不过你说的没错,吾跟她很熟。” “哦?”李曜站起身来,坐到庐陵公主身边,唇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附耳过去,低语道:“公主可否告知贫道,她是谁?” 庐陵公主的心肝儿微微一颤,登时想起自己曾经被那人管教的感受,不由自主地就交代了出来:“吾姐,平阳公主。” 说着她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李曜一眼,就畏缩地低下了头,用蚊子般的声音补充了一句:“可她已经不在人世了。” 第九十八章 姊妹颠倒结金兰 李曜睨了庐陵公主一眼,故作纳罕道:“如此说来,公主当时莫非将贫道看作了鬼?” 她有些好奇,那平阳公主究竟给庐陵公主造成了何等的心理阴影,才会让这位庶妹见到自己怕成这般模样,以致于公主形象半分也无。 庐陵公主先是不自觉地点了点头,随即又摇了摇头,辩解道:“不瞒你说,阿姊是修过道的,道号也叫做明真,更何况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说话的声音也是相差无几,教我如何分辨得出来?光天化日之下,突然见到已逝之人,竟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任谁都会怕呀。” 李曜摇头一笑,不以为然地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公主以为这世上,就没有这般巧合之事么?” 庐陵公主苦笑了一下,有气无力地说道:“两个长像极其相似者,我也不是没有见过,只是直到此时此刻,我依旧觉得你就是阿姊,阿姊就是你,可我却说不出来,为何自己会有这种感觉。” 李曜听得瞿然一惊,这大概就是女人的直觉在作祟了,看来她须得立刻消除对方这种感觉才行! 李曜心思转了好几转,这才蹙起双眉,悠悠地说道:“昔闻娘子军威震关中,平阳公主乃不世出的天之骄女,其大名如雷贯耳,岂能是贫道这等人物能够与之相提并论的,现在突然听得公主这么一说,贫道心中亦是甚为烦恼,要知道我们道家不信胡教轮回之说,讲究活在当下,视人死如灯灭,否则也不会追求长生之道,请恕贫道直言,公主这般看待贫道,实属自惊自扰啊。” 庐陵公主沉默不语,微微眯起了双眸,复又仔仔细细地打量着李曜,许久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忽略了面前这个女冠与阿姊最大的不同之处,娇媚的小脸上登时现出恍然大悟之色,不由开口问向李曜:“明真如今多大年纪?” 李曜答道:“贫道实岁十六。” 庐陵公主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笑容,自嘲道:“阿姊的年纪可比你大多了,我简直成了灯下黑。” 李曜微微一汗,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吗?难怪这位公主会跟自己纠结这么久,搞了半天原来是个头脑迟钝的天然呆。 不料未等李曜开口,天然呆公主竟忽然探身凑上前来,李曜下意识地后仰,正好见到公主襦衫里露出荷绿色的诃子,衬着中间一道雪腻如脂的乳沟,这半遮半露的偶然呈现,当真是无形诱惑,最为要命。 尽管李曜残存的男性意识已然不多,可一双眼睛还是不受控制地瞥了过去,不想这一愣神,就被对方捉住了一只手。 庐陵公主将李曜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胸前,凝视着李曜的眼睛,眸中渐渐泛起了滟潋的光芒,楚楚可怜地道:“明真,做我的妹妹,好么?” “妹妹妹?”李曜心头不由一震,忙不迭地婉言道:“公主贵为天家金枝玉叶,贫道只是一名游方的女道士若是结为姊妹,恐怕有失礼数,亦不太合体统吧。” 李曜本来不想和庐陵公主有太多瓜葛,只道自己收了谢礼,对方也不再把她当作平阳公主,此事便会告一段落,却不想这位公主的思维竟是如此跳脱,之前还在莫名其妙地怕着她,现在相信她不是平阳公主之后,立马就颠了个头,莫名其妙地想要做什么姊妹,反倒教她惴惴不安了。 庐陵公主把李曜的手握得更紧了些,声音温柔似水,说出来的话却是放荡不羁:“这还需讲甚么礼数体统,我已年满十七,明真出自名满天下的宗圣观,又有一身好本事,哪算得是普通的道士,做我的义妹,是再合适不过了。” 看到庐陵公主脸上的期盼之色又深了几分,李曜心思急转,情知此事若是抗拒,徒增麻烦,只得无声地吸了口气,待到情绪稳定下来,心平气和地说道:“承蒙公主如此厚爱,明真着实受宠若惊,然香火结拜,乃是人生一件大事,不可随意而为,明真只想知道公主为何会有这个念头。” 庐陵公主苦涩地笑了笑,看向李曜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我六岁那年,生母不幸病逝,嫡母、三哥相继身染重病,又恰逢炀帝发兵征讨高句丽,万庶母随行照顾奉命督运大军粮草的父亲早已出嫁的大姐、二姐异地而居,基本难得一见长兄须得主持家务,二哥忙着结婚给家里冲喜,四哥常年在外拜师学艺,可以说各个都是自顾不暇。 而我自生母过逝之后,就变得异常调皮,当时负责照看幼弟幼妹的四姐、五姐都拿我没有办法,便让长兄派人把我送至太行山静云观,交由那里修道的三姐管教。” 这老李家那年的日子真是过得一团糟啊!李曜听得微微一叹,不由好奇地插口道:“可以想见,当年公主怕是被三姐管教得服服帖帖吧。” “是啊。”庐陵公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继续道:“三姐更喜欢让我称她为阿姊,阿姊幼时便被静云观的至元观主收为门下弟子,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谙政治,喜读史书,精通兵法,弓马娴熟,武艺高强,简直无所不能啊,她虽是女子之身,却是那静云观年的第一高人,还有那第二高人,也把那至元观主比下去了,想来你也是认识的。” 李曜连静云观都没听说过,能认识才怪,不禁摇了摇头,面有难色地说道:“说来惭愧,明真不知道是谁还请公主指教。” 庐陵公主觉得自己这个关子没卖好,不由尴尬地笑了笑,随即似乎春情上脸,略带激动地道:“抱歉抱歉,看来是我为难明真了,那第二人就是你们宗圣观李播法师之子,现任秦王府参军的李淳风,以前他是有名的神童,不过十岁年纪,知道的却比阿姊还多,如今更是生得玉树临风,犹如谪仙,若非父亲当了皇帝之后,下令禁止同姓结婚,我便去做他的妻了。” 说着,她还无比遗憾地叹了口气,黯然地说道:“阿姊甚么都好,就是对我管得太严了,当年我和淳风相互欢喜,他还说待我长发及腰,便要来娶我,只是阿姊坚决反对,一旦发现我们在一起玩耍,就要罚我,我好歹是个女儿家,阿姊却专打人家的屁股,而且连淳风也莫有放过,打得我每次见到阿姊,都会后退三步,拿手护住屁股,哎!而今这习惯都改不过来了。” 李曜听得嘴角直抽搐,这妮子当年才多大,就想要私定终身了,如果生在后世的话,六岁才上小学一年级啊!这已经不能用“调皮”二字来形容了总而言之,该打!却故作表示理解地道:“如此说来,前日公主落水,亦是这个习惯所致吧。” 庐陵公主脸蛋微微一红,羞怩地娇嗔道:“谁教你生得那般像阿姊。”顿了顿,忽然话锋一转,理直气壮地说道:“所以说,我才要做你的阿姊啊。” 第九十九章 是非知蔓 名利如风 听得庐陵公主讲明欲与自己义结金兰的由头,李曜算是基本搞清了对方看似清奇,实则简单的脑回路。 虽说庐陵公主有些骄纵任性,生活作风也不太好,但心直口快,却不怎么惹人讨厌。 因为李曜无需费心猜测,就能知其喜怒哀乐嗔怨愁,跟这种女子打交道,却也轻松得很。 就算有人手把手地教庐陵公主如何去做一个姐姐,恐怕在李曜面前,她也会渐渐做成了妹妹的模样。 一见李曜颔首同意,庐陵公主一对眼眸登时笑成了弯弯的月牙,不由展开一双玉臂,紧紧地抱住李曜,饱满的堪堪顶在了李曜的胸脯上,直教李曜的心脏扑通一跳,而一股诱人的幽香更是扑鼻而来。 虽然李曜的静云师姐也是个绝色美人儿,但若论风情,却是远远及不上庐陵公主。 庐陵公主抱了好一阵子,方才放开李曜,喜滋滋地丢下一句:“好妹妹,你在这儿等着,阿姊我去去就来喔。”便纤腰一挺,站起身来,摇曳生姿地去了。 李曜顿时想要仰天一叹,等你妹啊!如果自己还是个男人,刚才哪还能把持得住,不将你这个尤物当场就地正法才怪。 不多时,庐陵公主领着刘氏以及一群婢女鱼贯而入,婢女们摆好铜炉香案,置上黄纸香烛,迅速将花厅布置成一个结拜的场所,待到鱼巧巧闻讯赶来的时候,李曜和庐陵公主两人已经歃血定盟,结为了“香火姊妹”。 鱼巧巧得知李曜和当朝公主结拜为姊妹,自是非常高兴,便想要上前向李曜道贺,一旁的庐陵公主瞧着她那乖巧的模样儿,两眼渐渐放出异样的亮彩,不等鱼巧巧开口,便忍不住对李曜微笑道:“这道僮生得好俊俏呀,阿姊想拿两个童子来换,并且任由妹妹到阿姊的府上挑选,不知妹妹意下如何?” 鱼巧巧听得汗毛倒竖,忙不迭地说道:“奴姓鱼,名巧巧,不是奴婢,是有名有姓的良人。” 闻言,庐陵公主复又细细打量了鱼巧巧一眼,脸上现出恍然之色,语气遗憾地道:“你若不出声,我还不知是个女孩,这般青衣童子的打扮,倒教我认错了。”原来她关注的重点,并不是鱼巧巧话里的内容,而是鱼巧巧的声音和性别。 李曜这才明白,庐陵公主竟然对男童也感兴趣,当真是“爱好广泛”,早晓得今天对方会来,她就让鱼巧巧穿女装了! 李曜暗自抹了抹额头并不存在的汗,笑着解释道:“阿姊有所不知,巧巧一心想要拜妹妹我为师,然宗圣观禁律精严,远超寻常道观,门下道众亦不可在外随便收徒,于是我便暂时许她随我一路修行,穿着道僮衣裳,也是图个行动方便。” 庐陵公主忽然捶了下掌,对鱼巧巧问道:“我想起来了,前日有个穿着浅碧裙衫的小娘子便是你吧?” 鱼巧巧赶紧点头:“回禀公主,正是奴。” 庐陵公主尴尬地笑了笑:“我就说嘛,妹妹清心寡欲,怎会带个男童在身边,是阿姊唐突了,还望妹妹和巧巧见谅。” 李曜和鱼巧巧皆称不敢,随后庐陵公主便转移话题,说起最近的流言问题,询问李曜是否需要澄清事实。 李曜洒然一笑,说道:“名可名,非常名,妹妹能与阿姊契结金兰,可比获得那点虚名强上万倍。” 庐陵公主面上闪过一丝羞愧之色,不禁由衷地叹道:“阿姊自懂事以来,还不曾见过妹妹这般视名利如过隙的人,当真教人佩服之至。” 说着她还朝李曜深深地福了一礼,似乎从来没有这样发自内心地称赞过一个人,又继续道:“我们夫妻二人分明是妹妹救下的,却让那宏藏寺的僧人占了这个偌大的便宜,阿姊一想到这点,心头就有些不大痛快,妹妹超凡脱俗,自然不在乎,而阿姊乃是俗世中人,却有些看不过眼。” 李曜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莫要以为她猜不出来原委,若非他们两口子为了掩盖风流之事,一直默不作声,现如今流言也不会变成那般模样,口中却是劝道:“姑臧乃胡教兴盛之地,数百年来此等神佛显灵之类的传言不知凡几,岂不闻是非知蔓,名利如风,若是为了给妹妹争那点名头,让那些宏藏寺的信徒惹得阿姊不快活,就有些不值了,还望阿姊三思而后行啊。” 庐陵公主借坡下驴,自是不提此事,颔首笑道:“妹妹说的话,当真是有道理,既是如此,阿姊就不去跟那些人计较了,不过我们姊妹亦该为彼此的结义,好好庆祝一番,明日我会安排贺筵,说起来你我都是主人,耽搁不得时间,须得早早做好准备,所以还请妹妹带上鱼巧巧,现在就跟我回府吧。” 面对这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公主,李曜不由有些为难,苦着小脸说道:“阿姊,我还想带点换洗衣物,就这样过去,教姐夫看见不大好吧。” 庐陵公主一脸不以为意,傲然道:“家里都是我说了算,更何况到了我那里,难道还会缺了妹妹的衣裳么?” 李曜简直无言以对,只得领着鱼巧巧一起坐上了庐陵公主的马车,来到庐陵公主府邸门口,正好见到乔师望骑着马从外面回来,待得马车停稳,庐陵公主就拉着李曜的手从车里出来,迫不及待地把两人结拜姊妹之事告诉了乔师望,乔师望先是一愣,随后连连向两人道贺道喜,说了一堆肉麻的吉利话儿,听得李曜鸡皮疙瘩都快掉了一地。 进了公主府,放眼所见,亭台楼阁与树木山石相互掩映,各种怒放的鲜花点缀期间,当真是景色优美,气派非凡。过了前院,绕过一条曲廊,再穿过中院,来到一座华丽的角楼,便听得庐陵公主对乔师望说道:“今晚吾欲陪伴妹妹长聊,夫君自行安排便是。”随后又向公主府的管家交待了明日举办贺筵之事,便亲昵地挽住李曜的胳膊进了角楼。 第一百章 满池旖旎 春烟骀荡 在后世的诸多影视戏曲和作品当中,讲到古代书生们的至高愿望就是科举夺魁,然后再如女驸马里唱的那样,若被当朝天子选为驸马,便意味着得到了美满姻缘,从此出入帝王家,封侯拜相指日可待。 其实不然,这皇家女婿一点都不好做,驸马只是公主的附庸者,说得难听点,便是一个缺少男性尊严的宠儿。 公主下嫁之后,皇帝便会赐予宅第,用以设置公主府,府内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所有的一切,包括驸马在内,全都属于公主。 而这个角楼正是庐陵公主的个人私密之所,若是未得她的允许,即使是驸马乔师望,也不能入内的。 进入二楼的闺房,庐陵公主动作优雅地褪去身上的首饰环佩,随手交给一路跟随的贴身丫鬟,然后就往铺着凉席的匡床上一躺,便有两个小婢女立马上前伺候,揉的揉肩,捶的捶腿,庐陵公主闭眼享受,当真是好不舒坦。 李曜见到庐陵公主这般大大咧咧地散开着双手双脚,与此前那位“娴静如姣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的古典美人形象简直大相径庭,不由产生了“我好像看到了一个假公主”的错觉,试探着问道:“那个阿姊,我该坐哪儿?” 庐陵公主登时俏脸一红,赶紧坐起身来,恢复成此前端庄淑女的模样,指了指匡床上腾出来的位置,羞怩地笑了笑,说道:“习惯成自然,倒教妹妹见笑了。” 两人在匡床上相对而坐,中间摆上了一个矮几,婢女们迅速端来几碟点心和水果,庐陵公主如迦叶拈花般,取了一块非常迷你的绿糕,一边慢慢嚼着,一边推给李曜一盘芝麻糕,亲切地道:“平时我这里没有固定的用膳时辰,都是想吃就吃,妹妹快些尝尝,这上等的胡芝麻可香了。”又瞧见伺立在李曜身后的鱼巧巧咽着口水,不禁掩口一笑:“巧巧也坐下来,想吃甚么,随意自取。” 鱼巧巧乖巧地道了声谢,便跽坐在了李曜的身边,拈起一块鸡子糕,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庐陵公主端详着眼前吃相比自己还斯文的两人,微微一叹,说道:“妹妹和巧巧都生得貌美,却像是从未好好打扮过的,直教人看着怜惜不已。” 正说着,一个姿色俏丽的婢女进来道:“阿郎叫奴来问公主,明日是否需要请些男宾。” “哎呀,还是夫君仔细些,我都忘了吩咐请哪些人了。”庐陵公主拍了拍额头,回道:“你去告诉阿郎,只请那几位常来府中赏花的娘子。” 这婢女犹疑了一下,微红着脸,又道:“阿郎还教奴给公主知会一声,他今夜想在涟娘那里歇息。” 庐陵公主打量了这送口信的婢女一眼,兀自点了点头,随即叫人拿来笔纸,刷刷写了张条子,那婢子接过来一看,登时红透了脖子,支支吾吾地道:“公主,这可使不得,婢子不行” 庐陵公主柳眉一拧,语气不可忤逆地打断道:“我看菱香你似个好生养的,应该不比那涟娘差,莫要再言,还不快回去好生伺候阿郎。”说罢便挥手示意对方退出房间。 菱香羞涩难当地应了声是,便攥着纸条离开了。 李曜和鱼巧巧二女眼观鼻鼻观心,各自低下头默默地吃着,便听庐陵公主忧怨地说道:“男人就是这样,下面那根事物,似乎一日都忍不得,我这肚子又不争气,硬是没有半分动静,倒教那只小浪蹄子占了便宜。”随后便自顾自地倒起了苦水。 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唐朝的驸马其实是可以纳妾的,如果公主与驸马婚居年满两年以上,未能生下一儿半女,驸马可以自行纳下一房妾室。 而乔师望娶了庐陵公主三年,唯一的子嗣还是侍妾涟娘生出来的,庐陵公主教婢女菱香去给乔驸马侍寝,只是为了发泄心中的不快罢了。 待到三人吃饱,婢女们收拾了案几,李曜想到自己懂得一些医术,便给庐陵公主把起了脉,发现她肝气有些郁结,可这程度不算太深,并不是导致不孕的罪魁祸首,不由打量起庐陵公主的闺房,见到一个燃着熏香的铜炉,细细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登时恍然大悟,不由问道:“阿姊,你那炉子里是什么香?” 庐陵公主奇怪道:“那是父亲赏赐的御香和高昌的佛香,我平日都是一起使用,难道有甚么问题?” 李曜颔首道:“问题可大了,我虽然不知道这两种香的所有配料是甚么,但可以确定它们都含有麝香,而吸入过量的麝香,会使胞宫回缩而抗孕,不过所幸的是我没有在你身上闻到麝香的味道,根据你的脉象来看,身体状况并不算太差,好好调理些时日,应该还是可以受孕的。” 庐陵公主听了点头连连称是,当即教人把香炉给撤出了闺房,对待李曜的态度几乎热情到无以复加,二话不说,一手挽住李曜,一手拉起鱼巧巧,便带着她们去浴池沐浴。 浴池设在角楼后面的花苑当中,经过一条不长的画廊,便能看见一间很大的浴亭,里面的浴池长宽足有五丈,相当于一个小型泳池,水面热气氤氲,隐隐可以看到附近花卉间藏有两根陶管,显然是通向专门续热和排水的设施。 由婢女服侍褪了衣裳,庐陵公主就抢先跳入池中,不断朝李曜和鱼巧巧两人泼水,本来李曜还因“赤诚相见”感到有些拘谨,见她玩的欢快,顿时来了兴致,唤上鱼巧巧纷纷入水反击,登时满池旖旎,春烟骀荡。 嬉闹一阵之后,三女不自觉到地看向了别人的身子,李曜和庐陵公主不愧是各种意义上的姐妹花,身高相差无几,都是临近一米七,皮肤嫩白得晶莹剔透,仿佛吹弹可破。 不过这对姊妹花在身材上还是存有明显的差异,李曜的胸脯不大,但圆润饱满,犹如倒扣的玉碗,腹部有着完美的马甲线,臀部紧致挺翘,背部水润平滑,浑身上下凹凸有致,没有半点赘肉,充满了健康曲线的美感。 而庐陵公主是典型的胸大臀肥小蛮腰,胸脯弹性骄人,稍微颤动,便是波涛汹涌,跌宕起伏,臀部亦有不逞多让的弹性,两团圆圆的臀瓣犹如多汁的“水蜜桃”,然而如此性感丰美的身材,却是细腰弱柳,不盈一握,莫说是在唐代,即使在后世,这种犹如葫芦的体形,也是绝大多数男人的最爱。 至于鱼巧巧小姑娘,虽说容貌长得甜美俏丽,举止乖巧可爱,但毕竟还很年幼,根本就是一副尚未发育完全的稚嫩身材。 鱼巧巧偷偷瞧了瞧两个大美人极致的身段儿,再瞄了一眼自己的一对小馒头,俏脸上登时现出了自惭形秽之色,不由仰头望向挂在天空的一弯弦月,情不自禁地高呼一声:“我想变大!” 第一百零一章 巧而又巧 巧合到家 听到鱼巧巧失声吐露出来的愿望,庐陵公主和李曜对视一眼,同时捧腹大笑,羞得鱼巧巧登时如同煮熟的虾子,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少时三女沐浴完毕,一起出了水池,数名婢女立即拿着干布过来,替她们三人擦身拧发,披上素白轻衣,随后由庐陵公主的两名贴身丫鬟掌灯开路,返回闺房后,庐陵公主对一名贴身丫鬟说道:“芷兰、蕙苓,你二人陪鱼小娘子到隔壁歇息,今晚我要和明真道长抵足而眠。” 芷兰、蕙苓齐齐应了声是,便领着鱼巧巧一起离开了。 庐陵公主牵着李曜上了床榻,两人并没有抵足而眠,而是睡到同侧,相视而卧,她们身上穿的轻衣薄如蝉翼,能隐隐看见对方胸前的两点嫣红,李曜正觉得气氛有些暧昧,便听得庐陵公主开口说道:“小时候,三姐最喜欢搂着我睡,她的睡姿就跟你一样,很美。” 说着她伸出纤柔的玉手,轻轻抚上李曜的脸颊,眼中似有泪光闪烁:“我记得自己当年对她说,你若是男子,我就不用喜欢淳风了,哪怕你由阿姊变成阿兄,我也要嫁给你,于是我的屁股都差点被她打坏了。” 李曜一头黑线,这位小姐姐的思想还敢再危险一点吗?不由说道:“故人已逝,况且那不过是童言无忌,而如今阿姊贵为人妇,唯有驸马可以相依相伴,还是莫要多想啊。” “驸马?”庐陵公主翻了个白眼,故作嗤笑道:“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站殿的金瓜武士,呆得像根木头,要不是父亲喜欢他,而我当时又年幼无知,被他的好皮相所迷惑,不然只凭他的出身,谁会下嫁给他呀!” 李曜好奇地问道:“如此说来,传闻阿姊喜欢杨参军,是真的喽?” “杨思训?”庐陵公主居然又翻了个白眼,嘚瑟道:“父亲英雄儿痴汉,他还不如夫君有本事呢!阿姊我好歹是个公主,可不是那种随便让人占便宜的女子,不瞒妹妹,阿姊也没对他做甚么,不过是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偶尔去撩拨一下他,逗他玩玩而已,人家哪知道他会那么当真。” 李曜暗自一叹,看来是自己想多了才对,将来谁敢说庐陵公主傻?自己就跟谁急!忍不住感慨道:“妖精,阿姊你就是一只小妖精。” 庐陵公主美眸一瞪,嗔道:“你才是小妖精!”说着便捏住李曜的脸蛋,像捏面团般拉扯起来。 “痛痛痛” 李曜吃疼,不由出手制止,却鬼使神差地抓住了两团绵软,而且还下意识地揉了揉。 庐陵公主浑身一酥,忍不住嘤咛出声,待得反应过来,登时羞得满面通红,佯怒道:“阿姊如母,妹妹安敢如此不敬。”说罢立马反击。 当下两人便在床榻上笑闹作一团,直到身娇体弱的庐陵公主连忙告饶,这才各自睡去。 次日,尚未及辰时,庐陵公主便将李曜从榻上拉起来,洗漱完毕,再胡乱吃了一些早膳,然后坐在梳妆台前的月牙凳上,指挥着芷兰、蕙苓等一众婢女进行梳妆打扮。 足足耗去了一个时辰,这才装扮妥当,李曜还是头次见到庐陵公主穿着唐初尚属罕见的露胸华裙,不由暗道一声“祸水”,口中却是连连称赞。 不想庐陵公主莞尔一笑,亲自递给李曜一面铜镜,李曜揽镜自照,登时吃了一惊,她这张一向清丽秀雅的脸孔竟然变得绝艳不可方物,庐陵公主很满意李曜的反应,于是再接再厉,拿出自家珍藏的一套道家样式的羽裳,强行给李曜穿在身上,反倒比庐陵公主更加符合“祸水”的定义了。 李曜瞧了瞧自己这一身有如敦煌飞天的打扮,只觉羞耻感快要突破了天际,不由捂住胸口和屁股,苦着脸道:“阿姊,我想穿回原来的衣裳,这太暴露了。” 庐陵公主一听这话,立即把傲人的胸膛一挺,正容道:“今日我想要那些小蹄子开开眼,教人发出去的请柬上已写明义妹乃是得道仙姑,仙姑当然要有仙姑的样儿,更何况从胸口遮到小腿,哪里暴露了。” 李曜心头顿时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敢情小姐姐你想象中的仙姑就是这种模样? 她承认这套衣裳的确没有直接暴露身体的关键部位,可这面料也太薄了,跟昨晚穿的睡衣一样薄,简直就是随时都在走光的节奏啊喂! 在李曜一番苦求之下,庐陵公主只得退而求其次,不情不愿地给李曜加穿了一件同样薄的中衣,这才让李曜觉得可以出去见人了。 庐陵公主只请了几个女,随着第一位宾踏进公主府邸的大门,不过小半个时辰,受邀者就全部到齐了。 来者当中地位最高的是长乐郡王李幼良的嫡长女新泰县主,其次是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的嫡女安三娘,其他的人则是来自凉州高门的贵女。 而比较有趣的是,杨思训的未婚妻也在此列。 李曜不由有些担心她和庐陵公主会因绯闻而撕起来。 然而事实证明,李曜白操心了。 这群小娘子无一不把李曜从头夸到脚,从里到外夸了个遍,尤其是杨思训的未婚妻张十一娘表现得最激动,一俟见到李曜,两眼都在释放着璀璨的光芒,那副小表情跟后世的追星族见到偶像没两样,随后她与庐陵公主聊得甚是欢快,似乎都没把杨家的二少爷当回事。 原来杨思训早就把李曜救起庐陵公主和乔驸马的经过全都告诉了张十一娘,而张十一娘又很快告诉了这几个闺蜜,只是相较于拥有广泛民众基础的佛寺,贵女们的影响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所以这才使得真相不为绝大多数人所知,反而演变成了“观世音临凡”的显灵事件。 其实今天庐陵公主请这几位来,是因为她们之间都是“手帕之交”,都属于比较值得信任的朋友,而新泰县主作为郡王的嫡长女,更是代表陇西李氏的宗族来查验庐陵公主与李曜的结拜凭证“金兰谱”。 因为唐朝与后世的亲属关系的律法界定,有着一个最大的差异,便是将义兄弟姐妹等干亲都算作了亲属。 所以这个时代的“金兰谱”,可不是后世影视剧里找来一沓红纸写上姓名、生辰八字就算了事,而是在最耐老化的宣纸上,写上双方的姓名和生辰,当前身份、所属氏族,甚至还可以写上父祖曾祖三代的姓名,然后由宗族代表上交给官府登记在册,而庐陵公主属于李唐皇族,则必须交由掌管皇帝宗族之事的宗正寺来处理。 也就是说,拥有平阳公主之身的李曜,又以庐陵公主义妹的身份,回归了大唐的李氏皇族,简直是巧而又巧,巧合到家了。 第一百零二章 一曲霓裳舞太极 当着众女的面,新泰县主念诵了一遍庐陵公主和李曜二人的“金兰帖”,然后取来笔纸誊抄了一份,并在此誊抄帖上面加盖庐陵公主的章印和李曜的手印,待她回府将其交由长乐郡王上传宗正寺,此番筵会的真正目的便算是达成了。 正戏结束之后,众女纷纷送出自己的礼物,随后庐陵公主便领着所有人到府邸中院的一座水榭中吃食玩耍。 水榭建在一片约莫四亩面积大小的池塘中央,三面是绿荷繁茂的池水,余下一面是连接水榭与池边地面的直廊,直廊挂满绿蔓,池边柳枝冉冉,浓荫如盖,可谓是个纳凉的绝佳之所。 待得众人入席坐定,婢女手拖果盘冷饮伺立在旁,庐陵公主拍了两个巴掌,不多时十数名舞伎在乐工们的伴奏之下,一派笑靥如花,玉手挥舞,长袖翩跹,盈盈进入水榭之中。 公主府中的舞伎都是李渊赏赐给庐陵公主的人,各个水平都相当高超,而且舞伎们开场跳的舞蹈正是一种时下在凉州较为流行的龟兹舞,张十一娘等几位凉州本地贵女顿时起了较量的心思,纷纷离席而起,加入了舞伎们的行列,一时间衣袂翻飞,榴裙飘转,令人心旷神怡。 李曜看着一个个婀娜的身姿,一张张俏丽的容颜,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在因舞而飞,不得不暗自感叹,那些所谓的明君还真是难做。 若有后世的男人穿越成古代的皇帝,莫说三宫六院里的妃嫔,只是天天面对这样一群佳丽,恐怕大多数都会变成荒淫无度的昏君,然后因“操劳过度”而英年早逝吧 一舞跳罢,庐陵公主从贴身丫鬟芷兰手中接过一柄胡琵琶,开始领奏风行千年的凉州曲,在此前西域特有的忽雷、铜钹、拍板、羯鼓、筚篥的基础上,混入了汉家的钟、磬、笙、筝、箜篌等乐器,乐曲节奏时而激烈欢快,时而舒缓悠扬,而新泰县主也按捺不住,唱起了李曜从未听过的一版凉州词,歌声婉转清丽,有如黄莺和鸣。 歌曲又毕,诸人便听得大将军安修仁的女儿安三娘英气十足地问道:“公主可有剑器否?” 庐陵公主微微一笑,抬手拍了个巴掌,舞伎们纷纷退出水榭,随即便有一名婢女递给安三娘一柄装饰剑。 庐陵公主拨动琵琶的丝弦,几个音节之后,各种乐音纷纷奏起,安三娘辨出前奏,当即拔剑而起,但见场中身影飘忽轻盈,迅捷如飞,剑光闪动,犹如惊虹掣电,刺劈撩挂,一招一式,煞是精彩。 姑臧安氏自称祖上乃西亚安息国之遗裔,并早在魏晋时期便在凉州扎根,迄今已有四百余年,可安三娘的样貌,依旧与汉家少女大为不同,长得五官深邃,眼大眉浓,身形健美,肢体修长,尤其是一头如同火焰般的红色长发,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 李曜曾在终南山见过静云师姐表演的所谓“剑器浑脱”,动作却是优雅柔美居多,而安三娘却是大开大阖,酣畅淋漓,仿佛一员正在战场上挥剑饮血的女将军。 张十一娘等凉州贵女们看得情绪高涨,伴随着铿锵激昂的乐音,不约而同地齐声唱道:“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岂合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 李曜心头一震,这分明是隋炀帝的饮马长城窟行啊!不由扫了一眼庐陵公主和新泰县主,发现两位李家女满面激动之色,口中也在轻声唱着,竟是丝毫都不反感。 此歌此舞,彻底打动了李曜的心,不自觉地唱和起来。 她现在总算明白,李世民为何会痴迷于隋炀帝的诗文。 自古风云多变幻,不以成败论英雄,隋炀帝超凡的文辞才华,的确是任何人都无法否定的。 待到安三娘表演完毕,便有清耳悦心的笛声响起,笛声方歇,含蓄深沉的萧音又起,笛箫方罢,又是琴瑟和鸣。 除了一个接着一个的歌舞曲乐,便再也没有其他娱乐方式,众女凭着个人喜好,竟生生把这场筵席变成了音乐聚会。 不知不觉间,便到了下午酉时,庐陵公主对一直坐得稳如泰山的李曜笑道:“义妹,只有你和鱼巧巧没有出场,是不是亦该展示一下才艺呢?” 李曜和身边的鱼巧巧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李曜自不必提,至于鱼巧巧,不过是一个来自乡间的小丫头,歌舞也上不得这种台面。 李曜略一沉吟,答道:“说来惭愧,明真既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要不我们改玩投壶,好吗?” 庐陵公主吃吃娇笑道:“投壶,那算甚么才艺?你身为一个道士,难道没学过斋醮科仪吗?” 道教音乐早在南北朝初期就已出现,而且由当时崇尚道教的北魏统治者制定了乐章诵戒新法,并产生华夏颂、步虚辞等延续至后世的基础道乐音韵。后来随着唐朝将道教立为国教,道教音韵得到了突飞猛进的发展。原本斋醮科仪只使用钟、磬、鼓等单纯的打击乐器,唐代又增加了箫、笛、琴、瑟、琵琶等吹管和弹拨乐器,甚至音乐达人唐明皇所作的霓裳羽衣曲,其实也是一种道教法曲。 李曜心思转了好几转,这才想到了一个主意,说道:“实不相瞒,明真本来也想耍一曲剑舞,只是安娘子珠玉在前,而自己却是木椟在后,唯恐污了诸位娘子的眼睛啊。” 安三娘满不在乎地笑道:“明真这是说的甚么话,只要开心便好,快上快上,我拭目以待!”说着便直接把剑抛向李曜。 李曜不得不接住长剑,走向水榭中央,向庐陵公主问道:“不知阿姊可会霓裳?” 霓裳是非常流行的斋醮仪乐,便见庐陵公主嫣然一笑:“这还需问?” 李曜拔剑出鞘,道:“那就有劳阿姊了。” 庐陵公主当即教人在自己面前摆上古琴,随后颔首表示准备妥当,水榭中人顿时全都翘首以待。 琴音骤响,诸多乐器附声而起,就见李曜体静神舒,随着舒缓的旋律同步而动,动作柔和,美观大方。 所有人都感到非常新奇,就连近期天天跟在李曜身边的鱼巧巧也不禁瞪大了眼睛,这显然是任何人都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一种剑舞。 无论曲调如何变幻,李曜一直是神态从容安适,手中长剑时而灵动,时而轻柔,一身羽裳亦随着剑势飞舞飘扬,姿态妙不可言。 待到乐音停止,李曜收剑入鞘,便听安三娘问道:“冒昧问一句,这玄门剑法叫做甚么?” 李曜一字字道:“太极剑。” 第一百零三章 天下兴亡 夕阳西下,曲终人散。 筵会结束之后,贵女们纷纷离开庐陵公主府,李曜也搭乘安三娘的顺风马车,回到了“悦来舍”。 这时舍的大堂中,正有许多商旅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打趣谈笑。 这些人都是何潘义商队的成员,由于丝路受到唐朝和吐谷浑的战事影响,他们在凉州发卖货物,几乎没有遇到什么激烈的竞争,俱都赚得盆满钵满,因此不少人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大了些,更有甚者还行起了酒令,当真是喧闹无比。 不想李曜一走进去,整个大堂立刻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眼睛和脖子,都跟随着她那包裹在薄如蝉翼的羽裳中的曼妙身形而转动。 直到李曜穿过大厅之后,又过了好半晌,人们这才醒过神来,只听一人猛地一拍大腿,大叫道:“天啦!这还是那个女道士吗?” 李曜回到房间,发现萱儿和茴儿并不在,看来这个时候她们是去舍的女子膳堂吃晚膳了,随后往床榻上一坐,她便想起方才大厅中的情形,不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而鱼巧巧却眉开眼笑地说道:“阿姊果然了得,那些家伙全都看傻了,还真是有趣呢!” 李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伸手揉捏鱼巧巧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嗔道:“若非是你在庐陵公主面前多嘴,说甚么好姊妹都要互穿衣裳,我怎会把自己原来的道袍送与她,害得我只能穿着这般一身衣裳回来,真是羞煞我也!” 幸亏她这些天穿的是宗圣观下发的道袍,如果是她过去最爱穿的那套青碧道袍,万一某天李渊见到庐陵公主穿着嫡女的陪葬衣物,搞不好就会来找她的麻烦。 “哎呀呀住住手啦。” 鱼巧巧疼得泪珠儿都要冒出来了,赶紧求饶:“巧巧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曜放过鱼巧巧的脸蛋,并对其进行严厉的警告和说教,直至茴儿和萱儿归来,这才善罢甘休,气呼呼地沐浴去了。 李曜正在浴室里洗着,忽听鱼巧巧在外面通报,何潘义正在外面等候,说有事前来相谈。 李曜连忙擦干身子,头发只拧了个半干,挽成一个松松的懒人髻,便换上燕居常服去接见何潘义。 待得李曜一现身,何潘义便迫不及待地问起李曜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之事,得知了经过情形,何潘义不得不为这般机缘而感叹了一番,随后将明日商队离开姑臧的出发时间告诉了李曜,这才告辞而去。 翌日清晨,何潘义领着商队浩浩荡荡地出了姑臧城,庐陵公主收到李曜委托刘氏转达的辞别口信,便立刻带着驸马乔师望骑马赶来相送,何潘义想到那些为了维护尊卑等级而定下的规矩,队伍中大多数人都是庶民奴婢,而大唐公主地位尊贵,又是女眷,靠得太近未免有失礼数,便带领商队主动落后他们夫妻二人与李曜几个骆驼身位。 从姑臧城往西走了约莫十里,庐陵公主和乔师望这才勒缰驻马,庐陵公主便向李曜泪眼朦胧地问道:“义妹,告诉我实话,何时才能再见到你呢?” 庐陵公主之所以会这样问,是因为她并不知道李曜此行是去沙州进行地下交易,自以为对方只是出来云游四海,而游方道士们一向是行踪飘忽,难以找寻,生怕李曜太久不来看望她。 李曜沉默片刻,这才答道:“阿姊且放心,明真下月便会返回宗圣观,途经姑臧之时,定会登门与阿姊一叙。” 庐陵公主抹掉泪花,点了点头:“那样便好,我等你消息,一路保重。” 双方道别之后,李曜重返商队的行列,走了一会儿,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就见数骑快马飞驰而来,当先一匹枣红马,马上骑士一身红装,那一头红发的模样,正是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的女儿安三娘。 安三娘一提马缰,骏马希聿聿一声长嘶,放慢速度与李曜相伴而行,李曜见她头戴纬帽,身穿劲装,腰挎横刀,鞍挂弓囊,显然一副远行装扮,便在骆驼上侧身行了一礼,好奇地问道:“福生无量天尊,安娘子这是到哪里去?” “明真有礼了。”安三娘还了一礼,说道:“不瞒你说,前不久镇守肃州的家父不幸身染怪病,可是治疗所需的几味药物,当地却无法配齐,我收得消息后,考虑到兹事体大,关乎家父生死,而我家又人丁不旺,唯一的兄长还远在长安,所以决定亲自去给他送药,正好今早得闻有支大商队启程西行,于是我便快马加鞭赶来了,却不想会见到明真,还当真是有缘呀,不知明真最终前往何地?” 李曜回应道:“你我同路,的确有缘,贫道是去沙州敦煌,见一见那边的风土人情,涨涨见识。” 安三娘颔首道:“敦煌是个好地方,那边确有几处风景值得一去。” 李曜笑道:“这个自是晓得,明真就是想一睹月牙泉之灵秀神奇,三危山之壮观瑰丽。” 安三娘面露羡慕之色,不由长声一叹道:“明真,想你云游四方,任行天下,何等快哉!我都想学你出家入玄门做个坤道,只可惜,于我这等女子而言,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两人一路聊着,不知不觉就走了数十里,四方已然变得荒凉,放眼望去,不见草场与农田,尽是无边无际的荒芜之地。 然而李曜却因此感受到了一种壮美苍凉与神圣庄严的气息。 南边巍峨的大雪山,北边残破的秦汉古长城,所经之地到处都有着历史的痕迹。 欲保关中,先固陇右,欲保陇右,先固河西,欲固河西,必斥西域。 这就是自汉武以来,决定华夏民族命运最重要的国策,整个唐朝的兴衰史,便是其最佳的例证。 而商队所走的这一段道路,亦不知洒下了多少华夏男儿的热血。 安三娘见李曜表情凝重,眼神深邃,忍不住问道:“明真,你在想甚么?竟想得这般入神。” 李曜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天下兴亡。” 第一百零四章 知事始终近乎道 天下兴亡? 安三娘不由侧过头去,眯起了眼睛,此刻的李曜穿着月白道袍,头戴一顶竹笠,不施粉黛,素面朝天,虽然不复昨日公主府上那般婉媚飘逸,可她肌肤如雪,容颜绝色,青丝光可鉴人,如果挽个飞仙髻,换一身灵秀大气的仙裳,臂间旋绕披帛,兴许就会有无数善男信女把她当作游走凡间的仙子,可她身上却弥漫着一种与外形完全不相符的异样气息,仿佛一位自亘古以来便存在的旁观者,超然物外,俯瞰着世事沧桑。 安三娘打量半晌才道:“明真倒教我有些意外,你身为脱离世俗的女冠,且年纪不过二八,为何会有这般男儿才有的心思?” 李曜淡淡地笑了笑,也侧过头看向安三娘,正对上安三娘明亮的双眸,眼神淡然,连声音也是淡然:“无关道士与否,人只要行走于尘世间,就难以逃脱世事的影响,明真虽非男儿,可道家讲究阴阳并重,天道无亲,唯善是与,对于我们修道者来说,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男女只是形体有差异,本质并无不同。” 安三娘听了微微一叹,是啊!人家年纪再好歹亦是个出自大门派的道士,岂是寻常兜售符箓膏药的游方散人能比,况且道家道众崇尚男女平等,不讲尊卑别异,乃是众所周知之事,自己怎地就一时忘了?略一沉吟,又道:“我现在很好奇,明真平日除了操练武艺,都还学了甚么呢?” 李曜想了想,认真地答道:“道家五术,我只擅长其中的医术,而山、命、相、卜四大类,皆只略晓皮毛,不过单论天文地理,倒是较为精通,至于天下事人事,虽然做不到事事知其所以然,却也能预知其始终。” “哦?”安三娘先是一愣,随后忍不住格格笑道:“明真,你这最后一句话,当真有些惊到了我,预知事之终始,绝对算得上是一门罕闻的奇术,若真是如此,你与那些传说中可以洞晓天机的神仙,亦无甚区别,我可是看过不少玄学书籍的,你可莫要随便打诳语喔。” 姑臧安氏的先祖大多担任祆祠萨宝、麻葛,而且他们及后世子孙只与祆教信众通婚,以至外貌往往不同于汉人,不过当下的安氏族人迁居姑臧已然长达四世纪,在文化上却也汉化极深。安三娘祖父安罗北周为开府仪同三司,隋为石州刺史,父亲安修仁曾为李轨担任户部尚书,可谓是家学渊源。 李曜摆了摆手,道:“物有本末,事有终始,知所先后,只是近乎道,并非得道。” 安三娘沉默片刻,忽然曼声吟诵道:“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与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则不然,损不足,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其唯有道者。”说着,兀自点了点头,饶有兴趣地说道:“既然如此,明真可否为我展露一下才学呢?” 安家受到祆教的影响,族中女子的地位很高,经常在家族中掌管重要事务,故而安三娘自幼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对于汉家的儒学和道家经典,也是有着相当程度的理解,显然还有些不相信李曜能有这般能耐。 “可以。”李曜点了点头,随即忍不住反问道:“却不知安娘子想考量甚么?” 安三娘摸着光洁的下巴,思考良久之后,含笑说道:“你方才说自己在思考天下兴亡之事,就来推算一下近期会有甚么大事发生吧,不过与其相关的题目,还须得我问你答,如何?” 李曜诚恳地说道:“只让我推算一等一的大事,倒是不难。” 安娘子琥珀般的眸子转了几转,这才开口问道:“我听闻颉利可汗正在集结草原各部,准备大举进犯大唐,镇守凉州的观国公杨总管今年能否再立大功,河西诸州能否保得安宁?” 李曜轻轻出了口气,对于熟读史书的她来说,这问题着实简单,只不过她需得做做神棍的样子,若是对方一说完,自己就张口报出答案,未免显得太轻率了些,于是她凭着脑海中关于后世影视剧中的情节,手搭拂尘,装模作样地屈指掐算了一阵,这才把拂尘一扬,淡淡地说道:“观国公会被召回长安,而河西诸州亦会平安无事。” 安三娘听见李曜说得轻描淡写,心中不由迅速解读起对方的话来。 去年突厥进犯河西,整个安氏家族亦是如临大敌,就连她这样的女子都披挂上甲胄,做好了保家卫国的准备,不想杨恭仁略施计谋,竟使得颉利可汗十数万大军“惧而退走”,姑臧城军民皆为之弹冠相庆,这样一位能够独挡一面的人物,朝廷怎会在突厥意图再次寇边之时将他调回长安呢?这简直就是胡诌嘛! 思及此,安三娘不由秀眉微挑,质疑道:“请恕我直说,明真这推算的结果,明显有些自相矛盾,将来突厥大军压境,朝廷却把杨总管调回长安,这岂不是助敌一臂之力嘛,而河西诸州包括吾父在内的军将,无论是声望还是计谋,乃至战阵经验,皆不如杨总管,万一突厥气势汹汹的杀将而来,河西诸州又如何能够平安?” 李曜高深地笑了笑:“既然安娘子不信,贫道也不解释,我们以此打个赌,如何?” 安三娘见李曜成竹在胸的模样,心中莫名发虚,却只是微微一怔,便对自己的想法坚定了下来,狡黠一笑,说道:“好啊,我的要求不高,若是你的说法不对,只要你来陪我一年就行。” 李曜笑得更加高深莫测,说道:“至于我的要求,就和你一样吧!如果我说对了,只需安娘子陪我一年,我到哪里,你都要跟在我身边。” “好,一言为定,各无翻悔。” 两人击掌为誓之后,安三娘还有些不放心,又向着太阳以祆教徒的方式发誓,李曜也不得不以自己并不存在的列祖列宗的名义再发了个誓,安三娘自认为胜券在握,顿时眉开眼笑,扬鞭拍马,尽情高歌。 李曜暗暗翻了个白眼:“走着瞧吧,到时候可别哭着叫我放了你!” 第一百零五章 来者不善 善者不来 商队离开姑臧地界,往西行了两日,这才看到一座由丈高夯土墙包围的小城池。 这个地方名为番禾县,原本在汉时为河西一郡,下辖番禾、显美、骊靬三县,然而在五胡十六国时,番禾郡饱经战乱之苦,先后经历骊靬戎叛乱、后凉内乱、秃发乌孤叛后凉建南凉、北凉灭南凉等等河西诸多势力之间的相互攻伐,使得人口大幅减少,并远远低于魏晋时期,而后在北魏末年,河西又卷入一场前后延续长达八年之久的大乱,到了北周和隋代,番禾废郡为县,于是就变成了如今这般的小城模样。 时值盛夏,烈日炎炎,烤得人热汗如泉,即便如此,番禾县的百姓们听说有大商队来了,便自发出城迎接,争前恐后地将商队成员迎入自己家中。 因为番禾县土地贫瘠,大多数都是下田,即使无灾无祸,一年所得粮食也难以保证温饱,所以番禾的百姓都本着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的宗旨,通过为商旅提供饮食住宿的方式,赚取些许财帛物资,然而他们却已一个月没有见到商旅,很多人的家里都快要揭不开锅了。 何潘义、李曜、安三娘等人被一位生得黄发黄髯、高鼻深目的店主迎到了番禾城中最大的邸店“丽干阁”,李曜一看这店名,就觉得这位店主很有可能是个“骊靬戎”的后代。 待得安顿好房间,又简单擦洗了个澡,李曜、安三娘、鱼巧巧诸女便在店主妻子的引领下,来到“丽干阁”门外一株浓荫如盖的大槐树下避暑纳凉,此时正是下午最热的时辰,树中的知了聒噪个没完,叫得人难以心静,不过树下铺了许多地席,而且时不时就会有风吹过,倒也算得附近最为凉爽的地方。 李曜跽坐在凉席上,一边轻轻摇着纨扇,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安三娘、鱼巧巧说着闲话,待到店伙计端来瓜果和酪浆,李曜见店伙计的样貌和店主人有几分相似,便微笑着说道:“你们这店名取得不错,很有意境。” 一听这话,店伙计极为受用,略带自豪地道:“实不相瞒,我们是骊靬人,乃匈奴郅支大单于屠吾斯的后代,自西汉元帝起,便世代居于此地,迄今已有六百多年了,在这整个番禾境内,就数我们骊靬人的户口最多” “伙计,在磨蹭甚么呢?还不快些给某拿几坛酒水!” 店伙计正说着,忽然听到附近传来有如闷雷般的吼声,赶紧点头哈腰地应了一声,便一溜烟地跑回店中取酒去了。 李曜循声看去,刚好与一个大汉的目光相碰,但见他年约三十上下,生得满面虬须,虎背熊腰,右手五指箕张,抓着一顶竹笠,使劲扇着自己,身上被风一吹,便是尘土飞扬,左手捉着一口横刀,看向李曜的眼睛里满是惊艳和强烈的占有欲。 李曜赶紧移开视线,心中顿时警惕起来,随即打量了四周一眼,便发现附近还有四个与虬须大汉相似打扮的人,无一不是手拿竹笠,腰挎横刀,面上俱都藏着一股子狠戾,怎么看都不像是良善之人。 这时,安三娘拿着一块香瓜,坐到李曜身旁,笑靥如花地道:“明真,你来尝尝这蜜瓜,香甜得很。” 李曜道了声谢,不想刚接过甜瓜,安三娘的檀口不着痕迹地凑到她耳边,低声说道:“我瞧着不对劲儿。” 说着,她很自然地提高了音量,笑着问道:“你觉得如何?” 安三娘发现虬须大汉五人虽然看起来像是一伙人,可他们却没有相互说话,甚至连一个交流的眼神都没有,只是随意地看着四周,连酒水也是各吃各的,随后她又发现李曜似乎也有所察觉,所以才悄悄过来一问。 李曜心照不宣,自然知道安三娘口中的“不对劲儿”,便是指虬须汉等五名带刀之人,轻轻点头道:“不错。” 待得伙计给虬须大汉置好了酒水,李曜便离席而起,随手端起一盘甜瓜,手摇着纨扇,朝虬须大汉不疾不徐地走去。 虬须大汉去掉小酒坛的封泥,抱着坛子就开喝,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不想这一仰头便见到一张白皙如玉容颜,登时呛了一口酒,猛烈地咳嗽起来。 李曜以扇掩唇,故意噗嗤一笑,将这盘甜瓜放在虬须大汉的面前,并顺势坐在地席上,对虬须大汉微微一礼,似笑非笑地道:“福生无量天尊,请恕打扰,贫道观郎君面相有异,眉宇间隐隐有凶煞之气,若是贫道没有看错的话,很快就会遇到一场大灾厄,怕是性命堪忧啊。” 虬须大汉刚喘过气来,听得李曜最后一句话,又猛地呛了一口气,脸都胀红了,一对铜铃大眼都快要瞪出来似的,好半晌才缓过气儿,再加上他原本从未见过主动搭讪男人的女子,不由沉声怒道:“你这个小女冠,莫要以为所有人都会信你们道家那些故弄玄虚的玩意儿,我会性命堪忧?开甚么玩笑!反倒是你生得美貌,又靠得这般近,难道就不怕某忍耐不住占个便宜么?” 李曜纨扇轻摇,淡淡地道:“我只是过来给你提个醒儿,信不信由你,命是你的,至于贫道嘛,绝不会怕你做出过分之举。” 虬须大汉冷哼一声,道:“某真不知你的自信到底是从何而来。” 李曜睨了虬须大汉握在刀柄上的左手一眼,道:“你刀不离手,显然是个习惯做危险之事的人。” 虬须大汉面不改色,讥诮道:“我这副模样,一般人都能看得出来。” “你说的不错。”李曜不置可否,却是微微一笑,又道:“可一般人不会知道你的性命已经掌握在了别人的手中,那人随时都可以杀了你,就像踩死一只蝼蚁。” 虬须大汉立刻警觉地道:“你这话究竟是甚么意思?” 李曜拿起一块切得整齐的甜瓜,递到虬须大汉眼前,说道:“你吃了这瓜,我才会告诉你。” 虬须大汉心中微微一突,他觉得这个女冠实在太诡异了,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成功勾起了他心中的好奇与不安,不由暗暗稳了稳情绪,便放下竹笠,伸出右手接过了甜瓜,但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李曜的眼中,闪过了一抹诡谲的光芒。 第一百零六章 焉支虎 恰在虬须大汉埋下头吃瓜的时候,李曜突然伸出右手,速度快如闪电,虬须大汉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左手腕上传来一股巨力,几乎将他的手腕折断,接着他整个人一阵天旋地转之后,就直接趴在地上,被人扭着一条胳膊,踩住了脑袋。 李曜重如山岳,稳如磐石,虬须大汉以右手掌按地,想要挣扎着爬起来,却犹如被如来镇压在五指山下的石猴般徒劳无功,只要身体稍一用力,胳膊就会传来一阵剧痛,而踩在他头上的脚,也会骤然加强几分力道,仿佛随时都可以让他脑浆涂地。 许多人看到突然发生的一幕,纷纷惊得呆了,未等乘凉的人们醒过神来,李曜便喊出了两个字:“冰轮!” 声音清丽而嘹亮,拥有极高的辨识度和穿透力,罗仁俊、刘安远、赵三郎、葛十郎、咄地满等保镖纷纷从“丽干阁”或大槐树附近现出身来,十二人迅速分站十二个方位,用弓箭或横刀将乘凉的所有人全部包围起来。 罗仁俊问道:“明真,出了何事?” 李曜冷冷一笑,高声道:“这里混进了老鼠,只放商队的人进入邸店,其他之人但敢有所异动,立即拿下。” “是!” 十二保镖齐齐应了声,站在“丽干阁”门口的刘安远和阿勒根立刻让开一条道,商队中人,包括鱼巧巧、茴儿、萱儿在内,一见李曜等人摆出这般剑拔弩张的阵仗,慌忙从席上站起来,自觉地躲进了“丽干阁”,而那四个手拿竹笠、腰挎横刀的汉子虽然捉住了横刀,却依旧吃着酒水,并没有做出任何解救虬须大汉的举动。 李曜见状,心中不由一凛,本能地感觉到附近不止有虬须大汉等五人,于是身形微微一蹲,拿起一块甜瓜,放到唇边,贝齿轻咬,动作随意,神态自若,敏锐的眸光却一直睨扫着四周,试图搜索其他可疑之人。 未及片刻,此前在槐树下乘凉的人,就只剩下了不到二十位,而安三娘竟也没有离去,依然稳如泰山地坐在原地,一面小口小口吃着甜瓜,一面饶有兴致地看着其他人。 只不过,安三娘显然并不安心做一个静静等待好戏上演的吃瓜群众,便听得她不知对谁娇笑着道:“焉支虎最近过得可好?” 过了好半晌,果真传来了一个性感沙哑的女人声音:“不太好。” 那回应者看都没看安三娘一眼,只是慢慢从席上站起来,慢慢走向李曜,就像一只慵懒的猫儿。 李曜眼睛微微一眯,就见来者身材比自己略高半头,头戴黑色幞头,身穿素色圆领袍,脚蹬褐色软靴,满脸脏兮兮的,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不由微微一笑,道:“你这只胭脂虎,亦未免太脏了些。” 待得走得近了,焉支虎用黑白分明的眸子把李曜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之后,轻轻摇了摇头,慢条斯理地说道:“你的本事不错,就是太爱干净了,这样很不好。” “哦?”李曜奇怪道:“为何不好?” 焉支虎呵呵一笑,笑着说道:“遇见我会吃苦的。” 李曜故作诚恳地说道:“我吃甜、咸、辣、酸,唯独不爱吃苦。”说着移开了踩在虬须大汉脑袋的脚。 虬须大汉立刻侧身打了两个滚,随即猛地站起身来,只听“呛啷”一声,他的刀已然出鞘,接着口中发出“喝啊”一声,挥刀砍向李曜。 眼看刀锋就要劈到李曜的脖颈,李曜突然扬手一击,刀锋竟然瞬间断为了两截。 虬须大汉看着手里仅剩的一小截刀刃,面上登时全无人色。 焉支虎的笑容消失了,随后走到虬须大汉面前,伸手揪住对方的一只耳朵,狠狠地拧了两圈,骂道:“下次再敢跳出来丢人,老娘我就拧掉你的脑袋!还不赶紧滚一边去!” 焉支虎声音着实不这一嗓子有如猛虎咆哮,把李曜都震得耳膜一颤,还当真对得起她这“焉支虎”的诨号。 虬须大汉把断刀一扔,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三丈开外的槐树下,头都不敢抬起来。 这时,远远坐着的安三娘,举着咬了几口的甜瓜,略带不满地道:“喂喂,你们两个到底打不打呀?不想打就过来一起吃瓜,这般热天气,你们站在太阳下晒着,不觉难受么?” 焉支虎依旧没理安三娘,对李曜很认真地说道:“如果我能打赢你,会放我们走吗?” 李曜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从来不打女人。” 焉支虎不由得愣了楞,旋即没好气地道:“你明明也是个女人,怎么听你的口气,好像只看得起男人似的。” 李曜语气依然淡淡的:“你没有把握赢我,就莫要强撑了,还有你们不要打商队的主意,明白了吗?” 焉支虎瞪了李曜半晌,这才泄气道:“罢了罢了,你刚才那一手实在太厉害了,我肯定打不过你。” 说罢退后了几步,这才转身一挥手,打算离招呼手下们一起离开。 不想安三娘却一言不发,忽然跃起身来,同时抽出腰间一条马鞭,就朝焉支虎劈头盖脸地抡了过去。 焉支虎大吃一惊,不过她反应极快,措手不及之下,急忙一个闪身,这才避过了突如其来的一鞭,只是动作略显狼狈,差点就变成了驴打滚,刚刚站定,便道:“你这是” 一言未毕,安三娘后招又至,猛地一脚踹向焉支虎的小腹,焉支虎仓促间来不及躲闪,迅速收腹提膝硬生生地挡住了这一击,连连倒退了好几步,这才稳住了身形,不由柳眉倒竖,恼羞成怒道:“小浪蹄子,安敢欺我至此!”说着就从怀中抽出一条长鞭,凌厉无比地抽向安三娘。 安三娘立刻往后一跃,堪堪躲过焉支虎的反击,不料焉支虎余力未消,尚有后招,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是一脚踹来,安三娘立足未稳,却是再也闪避不开,胸口硬生生地挨了一击,整个人有如断线的风筝一般,被踹得向后飞了起来,随即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焉支虎怒气上头,咬牙切齿地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啊。” 说着,焉支虎得势不饶人,又抡起毒蛇般的鞭子,就要朝安三娘的脸上狠狠抽过去。 恰在这电光石火之间,焉支虎突然发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从鞭身上传过来,只觉得自己的鞭子随时都要脱手,不由扭头看去,就见李曜抓住鞭子的末梢,目光冰冷如霜,直教她看得不寒而栗。 第一百零七章 身轻如燕手如电 焉支虎咬着银牙,忍不住同时用上双手,握紧鞭柄使劲抽拉,却仍旧敌不过李曜的一只手,无论她如何用力,李曜握着鞭梢的手,连晃没晃一下。 “你请你放手。” 焉支虎心头不由有些惊慌,解释道:“是她先动手的,我刚才只是想给她一点教训。” 李曜睨视着焉支虎,缓缓道:“打人莫打脸,尤其不能打漂亮不凡女人的脸,是以你应该感谢我。” 如果焉支虎这一鞭子破了安三娘的相,双方这个梁子可就彻底无解了。 在李曜面前,焉支虎感到莫名害怕,本就弱了几分气势,加上急欲离开,也就顾不得什么体面,赶紧向李曜道了声谢,随后便对安三娘歉然道:“我一时气急,出手失了分寸,还请安娘子原谅。” 安三娘从地上艰难地爬起身来,捂着发疼的胸口,丝毫不去理会焉支虎的道歉,反而对李曜高声提醒道:“明真,不能放虎归山!这女人是强盗!” “我不是” 焉支虎正欲反驳,可她的话还没说完,手中长鞭忽然不翼而飞,与此同时,李曜已然欺身近前,焉支虎心中警铃大作,想要立即纵身避开,可她的身子才刚刚跃起,就被一只手拉回了地面。 然后,焉支虎感觉到自己的双手似乎瞬间失去了控制,就仿佛毫无抵抗能力一般,被李曜用长鞭紧紧地反绑到了背后。 天很热,焉支虎却觉得浑身冰冷,额角冒出的冷汗在她脏兮兮的脸颊上洗出一道道痕迹,呈现出惨白的颜色。 过了好半晌,焉支虎这才惊魂稍定,不服气地出声叫道:“你食言了!”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我是说过不打你,可并没有说过会放你走。” 焉支虎心头既沮丧又紧张,忍不住问道:“你想怎样?”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淡笑:“我想和你谈一谈。” 焉支虎目光顿时一闪,忽然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听得哨音,此前一直没有采取行动的四名斗笠男立刻拔刀杀向罗仁俊和赵三郎,而躲在大树下的虬须大汉也抽出马鞭紧随其后,十二保镖其他成员见状,全都冲过去支援,因为罗仁俊和赵三郎两人所站的方位,正好通往西城门的街道。 与此同时,不远处也由远及近地传来了一阵马蹄声,闻声看去,就见三名骑士,胯下乘坐一马,左右各有一马,因巷道狭窄,只够三马并行,是以三人九马呈三条竖排状,紧密无间地朝着“丽干阁”疾驰而来。 李曜微微蹙眉道:“你这是做甚?” 焉支虎也不嫌脏,往满是灰尘的地上一坐,很光棍地说道:“你想和我谈话,就要让我的弟兄们离开。” 李曜冷冷一笑,轻轻吐出两个字:“不行。” 音落,李曜猛然蹬地,身影仿若飞鸟掠空,十二保镖和焉支虎的手下才刚刚交上手,她便已经冲到了四名斗笠男和虬须大汉的身后,其异常可怕的爆发力和身法速度,看得焉支虎的脸色登时又白了几分。 李曜二话不说,追上去就是一掌,只听得“嘭”的一声响,落在突围队伍最后面的虬须大汉当场后背中招,整个人都被直接拍在地上,动弹不得。 焉支虎不由放声大喊:“小心身后!” 剩下四个斗笠男感受到来自身后的强大压力,纷纷使出了十分的本事,他们显然武艺不差,以四敌十二,竟然还不落下风。若以常人的眼光来看,斗笠男们的身手已是矫捷之极。 眼看他们就要冲出罗仁俊等人的包围,耳边忽然传来一阵衣袂的飘风声,四人定睛一看,李曜已倏然挡在了他们的面前,身姿挺拔,衣袂飘摆,面无表情地睨着他们,整个人仿佛化为一座难以逾越的万年冰山。 四个斗笠男不由心中骇然,居然纷纷顿住了脚步,一时不敢上前,可他们这一走神,再加上胆气突然丧尽,便给了罗仁俊等人绝佳的机会,齐齐一涌而上,不消片刻工夫,就将斗笠男们全部摁倒在地。 这时,李曜转过身去,面对已经冲到近前的三人九马,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说道:“既然来了,你们就一起留下来吧。” 李曜说着,陡地纵身一跃,五指箕张成爪,便向当先一匹骏马抓去。 其实马上的骑士已然看到了方才发生的一切,对李曜非人般的表现,自然是感到无比震惊,但他依旧不相信对方能够挡住全速奔跑的骏马,觉得自己还是能够救出被俘虏的同伴。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对方居然敢迎面飞身扑来,而且还不可思议地一把抓住了马的辔头! 袍袂翻飞之间,一条修长笔直、紧致秀美的腿,势如雷霆万钧,带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呼啸声,轻而易举地将骑士从马上踢飞了出去,随着“咚”的一声,骑士撞在了巷道边的夯土墙上,当场就晕死了过去。 李曜旋即顺势一个翻身,稳稳坐于马鞍,再猛地一勒缰绳,便止住了这一组三匹马的奔跑势头。 随后,李曜眼见另外有一名骑士就要从旁边冲过,于是立即踩在马背上,双足奋力一蹬,便朝对方飞跃而去。 那名骑士大惊之下,立即挥鞭抽向李曜,虽然他的反应很快,但此举却正中了李曜的下怀。 李曜身轻如燕,出手快如闪电,竟然凭空抓住鞭子,猛地一拉之下,这名骑士猝不及防,顿时被李曜拉得跌下了马,重重地摔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剩下那名骑士一见李曜的本领竟是恐怖如斯,知道自己一旦与对方接触,肯定会落得与其他两名骑士同样的下场,于是立刻放弃继续营救同伴的想法,一拉马缰,便要掉头逃走。 只可惜已经太迟了,李曜刚刚落在地上,就用足尖奋力一点,其弹跳如丸,势如八步赶蝉,身形几乎化作了一道虚影,以极其惊人的速度袭向最后的目标,只听得“哎哟”一声痛呼,那骑士便被李曜从马上拽下来,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蹄声渐消,尘埃落定,一切终于重归平静。 7 第一百零八章 身逢乱世难逸迹 “丽干阁”的天字一号房里,李曜跽坐在茶案的正后方,手捧一盏消暑解热的乌梅浆,淡定地看着眼前两位面红耳赤的女人。 只听坐在她左手端的安三娘冷冷一哼,厉声对另一端的焉支虎质问道:“你口口声称自己不是强盗,但你们在删丹城外打劫了我安家的田庄,又该作何解释?” 焉支虎辩解道:“我们只是借了一点粮。” 安三娘“啪”地拍了一下茶案,摆在案上的两盏酪浆登时洒出了大半,娇斥道:“借?你这贱婢当我安红玉是笨驴啊!有拿着弓刀去借粮的吗?甚么叫做一点,那可是田庄大半的存粮,一万石粟米啊!” 李曜听得这话,不禁微微蹙眉,在唐朝时期,普通的中、下田的亩产不过是一石左右,这一万石粮食的确不算少了,不过只抢了大半,倒也没把事情做绝。 李曜正思忖着,又听得焉支虎反问道:“可你有莫有听说过,打劫还会给被劫者写借据的人么?” “呵呵。” 安三娘怒极反笑,指着焉支虎的鼻尖,说道:“你写的那些歪七八糟的字儿,莫说人看不懂,只怕连鬼都认不出来,那种比鬼画符还不如的玩意儿,岂能叫做借据?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们给田庄留了一年的口粮” “好啦,两位别吵了,贫道有话要说。” 李曜大体了解到两女之间的恩怨,便出言打断了焉支虎的话,并以眼神示意安三娘不要太过激动。 李曜啜饮了一口乌梅浆,放下杯盏,这才悠悠地说道:“焉支虎,贫道只想听到实话,你若敢有所欺瞒,就莫怪贫道有言在先,把你和你的手下们全都交与安娘子处置。” 听得此言,焉支虎忍不住瞅向李曜,就见对方正用一双明亮而深邃的黑眸睨视着她,仿佛能轻易看透她的内心。 焉支虎突然感觉有些不寒而栗,机灵灵地打了个冷战,赶紧问道:“不知道长想听我说甚么?” 李曜语气淡淡地道:“说出你的故事。” 焉支虎不由得一怔,随后瞧了瞧满面苦大仇深的安三娘,脸色又变了几变,忽然一咬银牙,似乎坚定了某种决心,认真地说道:“不瞒道长,我姓祁,祁连山的祁,名黛双,黛眉之黛,无双之双,行五,焉支虎算不得甚么好名声,而今看来我亦担当不起这名号了,你们叫我祁五娘就行。” 安三娘忍不住嗤笑一声,讥讽道:“父母给了你一个如此美丽的名字,可你却成了焉支虎。” 焉支虎的眼圈红了,似乎受了天大的委屈,竟一时黯然不语。 李曜站起身来,姿态慵懒地斜躺在床榻上,单手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焉支虎,曼声说道:“焉支虎祁黛双贫道感觉都挺不错的,祁五娘,现在时辰尚早,还请接着说下去,说到贫道满意为止。” 焉支虎顺从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讲述道:“我祁姓先祖本为世代居于焉支城的大族,因久经战乱,城池破败不堪,前朝下令废县,将祁氏全族迁入番禾,我们原以为可就此安居乐业,谁料那末帝登基之后,横征暴敛,民疲士苦,人不聊生” 这个时代的人都喜欢讲家世,焉支虎以此说起自己的经历和事迹,就有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而且感情亦是相当投入,说到悲哀辛酸处,还忍不住以袖拭泪。 原来,隋朝大业七年,河西一带饿殍遍野,百姓生存难以为继,焉支虎的祖父祁大志乘势带领全族及附近百姓揭竿而起,不料立足未稳,便遭到朝廷重兵围剿,起义军冲出番禾,越过长城,一路向西,又在删丹城外经历数日血战,最终败于前隋张掖太守阴世师。 祁大志及大部分族人战死,唯有焉支虎的父亲祁德业带领极少数成功突出重围,逃进了焉支山中,据险而守,阴世师不依不饶,紧随而来,便要将率军猛攻,将他们赶尽杀绝。 可时逢天下板荡,“不做安安饿殍,尤效奋臂螳螂”者,何止祁大志这一支人马。 义军残部本来已经做好了与朝廷官兵玉石俱焚的准备,却不想阴世师竟忽然退了兵,祁德业赶紧派人出去打听,很快便得知张掖郡居然也有人起事,阴世师被人端了老窝,急着回去夺城,这才放过了他们。 祁氏一族侥幸得免于难,皆担心出去会再遭官军剿杀,而且焉支山的物产不算匮乏,足以保障他们最基本的生存条件,众人便尊奉祁德业为山中之主,在深山里择到一处依山傍水的佳地筑寨定居下来,并以焉支山的别称为依据,将之命名为“黄山寨”。 黄山寨于祁德业的尽心治理之下,又因其没有朝廷的管束和盘剥,很快就繁荣起来,名声亦渐渐为山外人知晓。 而祁德业为人豪爽重义,处事公正,深受江湖之人景仰,如起事失败者、负债破产者、逃亡奴婢、落魄好汉、犯事游侠等等各种走投无路之人,慕名纷至沓来,未及数年时光,黄山寨及周边地带就成了弃民们的渊薮,变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处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黄山寨蒸蒸日上之时,三年前的某一天,黄山寨外来了几个牧民打扮的人,自称是突厥汗国狼山部的使者,并向祁德业提出了两点要求:第一,每年九月十五,黄山寨要按时到焉支山古长城外,向狼山部献出两万石米粮第二,如果黄山寨拿不出足够的米粮,于次年的六月初一,在头一年献粮的老地方,可以按照一位未满二十的女子或五岁以下男童替代五百石粮的方式,向狼山部上交人口。 面对如此霸道无理的条件,祁德业自然是怒不可遏,当场下令将这些不速之赶出了山寨。 可谁会想到,没过不久,狼山部打破了焉支山附近的守捉和戍堡,没有去进攻附近的城池,却专程来找黄山寨的麻烦,见人就杀,见房就烧,几乎把黄山寨附近的村落屠了个干净,而黄山寨亦多次险些被攻破,面对覆巢之危,祁德业无可奈何,只得答应狼山部的要求。 黄山寨被狼山部打得元气大伤,人丁损失近半,就连寨主祁德业也负了重伤,没坚持多久,便在伤病中忧愤而逝了。 7 第一百零九章 焉支汉种变戎狄 黄山寨绝大多数的成员都是有过黑暗经历的人物,甚至有些人对官府有着很大的敌意。 此外,他们还见到了焉支山外面被突厥人肆虐过后的惨象,觉得外面的天地虽大,却无他们的容身之处,故而在如此艰难的情形之下,也没有一人表示愿意离开。 可是按照黄山寨当时的状况,寨中所有人不吃不喝,一年也凑不出狼山部索要的两万石米粮。 而且突厥人的牧奴制度臭名昭著,根本不把汉奴当人看,黄山寨里的少女和幼童,哪个不是寨中各个人家的宝贝疙瘩和心头肉,恐怕没有人愿意送他们去受那般凌辱。 所以这寨主之位,变得异常烫手,烫得无人敢挺身而出。 只是寨不可一日无主,祁德业虽然无子,却还有三个女儿,并且各个聪慧,于是寨中元老们便拥立他的长女祁黛双继任为新一代的寨主。 被人强行推上寨主之位的祁黛双,深知自己受任于危难之际,为了减轻肩上沉重的负担,她一改其父与世无争的作风,除了努力开展耕种渔猎等生产事宜,还亲自带领全副武装的队伍出去打秋风。 三年下来,祁黛双“拜访”了不少田庄,“光顾”了许多商队,其古灵精怪的手段和野蛮泼辣的作风,令人闻之色变,结果她不但在招赘时没有一人登门递帖,而且还在未及双十年华,便博得了这么一个“焉支虎”的诨号。 只不过,面对突厥人施加的压力,“焉支虎”祁黛双根本顾不上这些个人得失,尽管她使出了各种手段,奈何去年颉利可汗大举进犯唐境,给河西一带的农业生产造成非常严重的影响,还是没有按时向突厥狼山部交足三万石米粮,以致于今年不得不献出十八名少女或男童。 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祁黛双不会动寨中的人,而且她以前在打劫了商队之后,会专门保留一些货物,送给那些被她“借过粮”的田庄,目的就是不希望和周边的土著氏族结下过深的仇怨,更不用说去掳掠本地人了。 因此,焉支虎的目标便只有过往的商队。 然而,吐谷浑侵犯陇西,使得西北商道几乎中断,焉支虎花了大半年工夫,也没有把人凑齐,而今距离交人的日子已没有几天,正当她急得焦头烂额之时,得知番禾县出现了一支大商队,不由大喜过望,决定亲自出马前来打探,结果便落到了李曜的手里。 听得祁黛双叙述至此,安红玉忽然一掌拍得案上的杯盏齐齐跳了起来,一双似在喷火的眼眸狠狠地瞪向祁黛双,破口骂道:“好你个焉支虎啊!原来你们竟打算将我等捉去献给突厥人为奴为婢!你们这群弃民生存艰难,确实颇为可怜,可尔等为了苟且偷生,对自家汉人残忍,对蛮夷外敌媚献,却更为可耻!可恨!” 自隋唐以来,诸多汉化胡人深受华夏文化礼仪道德的熏陶,以及当时的“华夷观”影响,亦完全自认为“汉人”,是以满头红发的安红玉才会骂得如此义愤填膺。 李曜开口对安红玉温言道:“安娘子少安毋躁。” 随后,李曜又乜了祁黛双一眼,瞧见对方无言以对,羞愧得满面通红的模样,不禁微微颔首,含笑道:“祁五娘,你没有撒谎,我很满意。”说着便从床榻上坐起来,轻蹙娥眉,摸着下颚,在房中缓缓踱起了步子。 过得许久,李曜轻轻站住了身子,神色淡然地对祁黛双说道:“你们不用交人了。” “道长此言何意?” 祁黛双先是一怔,随即瞪大了眼睛,愕然道:“莫非你以为我们黄山寨在狼山部面前还能有一战之力么?” 李曜有如迦叶拈花,微微一笑,说道:“你只须知晓,贫道比你们将要面对的突厥人更可怕就行了。” 祁大志、祁德业,乃至祁黛双一门三代人的经历,让李曜认清了一个观规律。 天下大乱之时,越是人口稠密的地方,法度与秩序就越容易崩溃,往往是焉支山这样的偏僻地带会比较安定。 可焉支虎带人下山打秋风的行为充分表明,焉支山的地理环境,并不太适合发展汉民族传统的小农经济。 因此,黄山寨的定居者们才会一边耕种,一边渔猎。 甚至从祁黛双等人所骑乘的马匹质量可以看出,黄山寨还拥有一处优良的牧场。 毋庸置疑,他们的生活方式显然已经胡化了。 实际上,在历史上的某些特殊时期,汉人化胡的现象并不罕见,包括后世华夏及国外的某些民族,其本身就有很大成分的汉人血统。 如今李曜听说到这个活生生的范例,不难理解突厥人为何会去找黄山寨的麻烦。 可以说,突厥人完全把黄山寨当成了自己的附属部落,而非一个普通的汉人聚落。 亦正因如此,李曜才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帮助黄山寨摆脱突厥狼山部的威胁。 焉支山中,一支队伍正艰难地行进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 李曜让何潘义直接带领商队前往删丹城,而与她同行的人,有焉支虎及其八名手下,有十二保镖,还有鱼巧巧、萱儿、茴儿,甚至安红玉也领着四名婢女跟在了后面。 “到了,我们的寨子就在那里。” 祁黛双一手牵马,一手指向前方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 李曜举目眺望过去,就见崖顶上屹立着一座由土木筑成的大寨。 黄山寨占地约莫六七百亩,寨墙高不过丈五,在山下都能隐隐看到一些建筑的屋顶,其三面为陡峭的岩壁,平如斧削,高达千丈,余下一面为绿荫浓浓的山坡,而坡上正有一条铺满石子的道路通往寨门。 一行人距离山寨门前尚有百步,门内一座木塔上便有人高声喊了一嗓子:“寨主回来了。” 附近的树林里,溪涧边,灌木中,纷纷现出人来,各个穿得破烂,衣袍打满补丁,看起来日子过得颇为穷苦,而他们看向陌生来的眼神都颇为不善,仿佛择肥而噬的野兽。 不多时,从寨内走出数人,为首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用沙哑的嗓门向祁黛双高声喊道:“双儿,打探的结果如何呀?” 随即他就发现了跟随在祁黛双身后的李曜等人,不禁诧然道:“汝等何人?” 第一百一十章 可笑之极 李曜从祁黛双的背后站出来,悠然上前几步,微施一礼道:“福生无量天尊,贫道乃终南山宗圣观李明真。” 祁黛双笑着接口补充道:“明真道长等人皆是我邀请而来的贵。” 老者双目微微眯起,边走边打量,就见前方这位女冠长得清丽绝伦,身着一袭青碧道袍,高挽道髻,头戴莲巾,背负长剑,手搭拂尘,年纪不过十六七,却颇具世外高人飘逸出尘,超凡脱俗的气质,显然不是祁黛双掳掠而来的女子,而且对方自称宗圣观道士,也不太可能是来投奔黄山寨的。 老者虽然满腹疑问,却还是驻足还了一礼,气气地说道:“见过李道长,吾等有失远迎,万望见谅。”当下便偕同寨主祁黛双领着李曜等人走进了黄山寨。 李曜不紧不慢地跟随在祁黛双的身边,忍不住打量起四周来,只一眼望去,便不由为之动容。 黄山寨的修筑布局显然有着非常细致的规划,其寨墙宽达两米,上面随时都有三三两两的执矛负弓的守卫来回走动,沿着山坡一段的寨墙内,每隔十五步左右的距离,便有一座高近三丈的箭塔,寨中的房屋虽然略显简陋,却也是区域分明,校场、居房、粮仓、武库、马厩、作坊等等,一目了然。而黄山寨之所以建在这座山峰,不仅仅是因为地势险峻,更主要的原因是寨中央有泉眼,其源头来自地下,借助大气压在孔隙中上升的原理,形成了这一汪高山泉水。 尽管黄山寨地理优势巨大,平日里戒备森严,防御力颇为不俗,而且还有不会被来犯之敌切断的优质水源,却依然险些被不擅长攻城著称于史的突厥人攻破。 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 由此可见,那狼山部的兵力,极有可能在黄山寨的十倍以上。 沿着中轴线的主道,祁黛双将李曜一行引入位于山寨中心区域的大会堂,便摆出了一寨之主的架势,活像个男儿般,大马金刀地坐了首位,并恭谨地抬手示意李曜坐在左下首,李曜自是不气,正好与那此前率人出迎的老者相对而坐。 待得会堂中所有人入席坐定,祁黛双为主双方作起了介绍,老者叫祁大略,乃祁黛双的四叔,曾在前朝的番禾县任过吏员,精通土木筑造,正是黄山寨的主要设计者。 介绍完毕之后,祁大略先朝侍坐在李曜身后的萱儿、茴儿,以及安红玉的四名婢女别有深意地扫视了一番,随即便对祁黛双问道:“双儿,后天就是交人的日子了,不知你把在坐诸位人邀来,可是有了甚么打算?” 祁黛双颔首道:“不瞒四叔,明真道长等人正是来给我们帮忙的。” 话音刚落,一个少年忽然开口问道:“寨主,我们明日还要下山吗?” 未等祁黛双答话,一位紧邻少年的大汉呵呵一笑,道:“怎么不下山?当然要去了!”旋即转向李曜,笑着道:“若伏某猜得没错的话,诸位人皆是打算来跟咱们一起发财的吧?” 李曜冷笑着睨向此二人,少年相貌生得眉清目秀,和李曜年纪相仿,名叫盖秀元,是祁黛双的表弟,而大汉年约三十,名叫伏风海,长着一脸横肉,颔下黑髯粗如钢针,面相看起来有些吓人。 瞧见李曜笑而不语,祁黛双心中一紧,对伏风海斥责道:“休得胡言,道长此番莅临本寨,是专程来对付狼山部的。” 听了祁黛双的话,伏风海登时色变,面上横肉粗髯皆为之一颤,而盖秀元更是失声叫了出来:“甚么!寨主你要跟那个残暴的阿史那符利作对他会把我们全寨的人都杀光的!” 祁大略的老脸亦忍不住抽搐了几下,艰难地说道:“双儿啊,当年你阿耶何等人物,河西一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仅用了不到十年时间,便在这焉支山中聚众两万有余,连甘凉两州的官府都要忌惮几分,即便如此,符利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说打就打,说杀就杀,若非你阿耶临终前牺牲尊严,主动向符利委曲求全,我们黄山寨早就不复存在了,而今虽说突厥人盘剥得狠了些,但好歹我们还能够度日,总比寨毁人亡强得多啊!” 说着,祁大略忽然一提袍裾,离开席位,站到祁黛双面前,躬身作了长长一揖,激动地说道:“关乎全寨一万多口人的生死存亡,祁大略恳求寨主勿忘老寨主临终嘱托,放下此种不切实际的想法吧。” 一见寨中二号人物祁大略带了个头,会堂中大半的人都站了出来,纷纷向祁黛双发表劝言。 其实近三年来,在祁黛双的领导下,黄山寨的寨民们几乎全都已经适应了这种“入则为民,出则为寇”与“屈膝乞活,忍泪吞声”的日子。 祁黛双为了凑足突厥人每年索要的米粮,不断让寨民们节衣缩食,因此许多人的生活过得异常穷苦,除了跟随寨主出去打秋风的壮丁,其他人很难得吃上一口饱饭,大多都变成了瘦骨嶙峋,衣衫褴褛的模样,甚至寨中每年都会有数十人冻饿而亡,可这一切比起突厥人血淋淋的屠刀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儿。 闹腾了许久之后,焉支虎祁黛双终于忍无可忍,用她极具穿透力的大嗓门猛地吼了一声:“安静!” 这一嗓子当真了得,会堂中顿时没了声音,几乎落针可闻。 忽然,“啪啪啪”的掌声响起,李曜抚掌大笑道:“可笑,太可笑了,可笑之极啊。” 祁大略眉毛一皱,微微有些气恼道:“小道长何出此言?这有甚么好笑的?” 李曜并不理他,反而转向祁黛双,用略带责怪的语气说道:“祁寨主,你没把话说清楚,这下可好,教人都误会你了。” 说着,李曜离席而起,迤迤然走到中间,背对着祁黛双,淡淡地扫了一眼会堂里的山寨中人,这才微微一笑,笑得意味深长地说道:“你们莫要激动,方才祁寨主说我要对付狼山部,去收拾那个叫作阿甚么福利的家伙,可她并没说我会带上你们!” 7 第一百一十一章 原形毕露 李曜一语,立即引发了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众人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李曜回到座位,眸波一转,便向高居首座的祁黛双使了个眼色,祁黛双微微一愣,却还是咬了咬银牙,转向坐于右下首的祁大略,轻轻唤了一声:“四叔。” 祁大略闻声扭过头去,瞳孔顿时一缩,就见祁黛双放在虎皮交床上的一只手,已然五指成爪! 沉默片刻,祁大略脸上的怔忡之色悄然褪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祁黛双故作惊讶道:“四叔,你笑甚么?” 祁大略敛住笑声,抬手指着李曜,笑着说道:“四叔笑她不知夫螳螂乎?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李曜娥眉微蹙,这不就是庄子“螳臂当车”的原话嘛,先不说这老人家学识如何,知道引用道家圣人的典故来针对她,骂人的水平倒也不差。 果不其然,李曜斜对面便有一位穿着大袖宽袍,浑身上下散发着书卷气息的青年秀士,对李曜故作语重心长地道:“小道长,如果我是你,肯定会老老实实呆在道观里,好生研习道家经典,而非不自量力,跑出来做些徒增笑料之事。” 话音落下,顿时引发了阵阵窃笑。 紧接着,一位与李曜相邻而坐,穿着缁坏僧衣,头顶一片青茬,看起来有些邋遢的僧人也开口了,就见他微微侧身,慈眉善目地看着李曜,双手合十,缓声说道:“南无阿弥陀佛,请恕贫道直言,你生得如花似玉,外面又是这般危险,最好还是赶紧回去吧。”说着又顿了顿,补充道:“贫道实在不忍心见到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在碛北苦寒之地给人生儿育女,牧羊养马啊!” 他的语气说得很诚恳,言辞却是颇为轻佻,李曜听了,不由暗暗翻个白眼我敢赌一个铜钱,这家伙绝对不是什么好和尚! 李曜忍着不还口,祁黛双却柳眉一剔,怒声道:“四叔,你们这样对待我的朋友,未免有些过分了!” “朋友?” 祁大略冷冷一笑,用一种看白痴的眼光看着祁黛双,揶揄道:“双儿,在大多时候,你都显得很聪慧,然而有些时候,你却表现得蠢笨至极。” 此言一出,整个会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再度变得安静了。 祁大略虽然德高望重,但祁黛双毕竟是黄山寨的当家主人,手上掌管着焉支山中百户千家,上万口人,在场所有人似乎都没想到老掌事敢这般出言讥讽寨主,严格说来,这已然僭越了。 静默良久,祁黛双对祁大略缓缓地道:“四叔,你真的老了,双儿念在四叔一向兢兢业业,劳苦功高,只当作没听见四叔刚才所说的话,双儿这就安排一处地方,让你老人家好好颐养天年吧。”说着便站起身来,高声道:“我宣布,从此刻起,免去祁大略掌事一职。” “好,很好!” 许多人刚要起身出来上劝祁黛双收回成命,不想祁大略连叫了两声“好”,便见他离开席位,背负双手,悠然而行,在众目睽睽之下,闲庭信步般地走到大堂门口,忽然“啪啪啪”地拍了三声巴掌。 须臾,一排头戴斗笠,身着青色劲装,腰挎横刀,手拿弓弩的壮汉当先堵在了门口,而在他们身后,还有两排明晃晃的长枪刀斧。 临近门口的一个人立马吓得叫了起来:“老掌事造反啦!” 见此情形,罗仁俊、刘安远等十二保镖,纷纷抽出佩刀,主动护在李曜的身边,转眼间便形成了一道严密的人墙。 而名为姚大郎的虬须大汉等八名寨主贴身护卫,反应也不算慢,横刀当胸,并以内嵌铁片的竹笠为盾,迅速挡在了焉支虎祁黛双的身前。 又过了片刻,祁大略故作一脸沉痛地道:“四叔并不是造反,只是你做得错事实在太多了,四叔一直为此深感忧虑啊。” 祁黛双面沉似水地说道:“今日之事,四叔怕是早有谋划了吧。” 祁大略不置可否地道:“是啊,这种事情宜早不宜迟。” 说着他又深深地扫了一眼会堂中的人,长长一叹:“双儿呐,你看看那些寨民,现在过得甚么日子,除了这些在座的执事、参事,其他哪家人不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反正黄山寨积重难返,迟早会毁在你的手里,莫如彻底投靠突厥汗国,给你我留一条活路。” 祁黛双神色凝重地说道:“四叔,何必如此,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回头是岸。” 祁大略仰头大笑了一声,决然道:“此岸非彼岸,四叔会在岸上等你!” 随即他拍了拍一名弓弩手的肩膀,说道:“小心些,莫要伤到寨主,里面其他人等一律杀了,动” “慢着!”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未等祁大略下令动手,此前对李曜言语轻浮的邋遢僧人大叫一声,便从席位上跳了出来,随后作了个令许多人意想不到的动作,只见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对祁大略深深地鞠了一躬。 祁黛双气得差点没把银牙咬碎,恨恨地道:“昭空,真没想到,你你竟然是个突厥人!” 昭空却置若罔闻,一边徐徐走向祁大略,一边用诚恳的语气说道:“我是突厥汗国狼山部步利设麾下侍从俟贺弗,还请祁老掌事手下留情。” 李曜听到“步利设”三个字,心中顿时了然,虽说她从没有听过阿史那符利这个名字,但步利设却是载入了史册。 这时的东、西突厥汗国均实行二十八等官制,“设”是一种高级军事主官,一般由阿史那家族子弟担任,其职能就是统领突厥别部。 作为东突厥启民可汗之子,步利设也算是个突厥汗国的活跃分子,当初唐军讨伐刘武周之时,其兄长处罗可汗曾派他领着骑兵到并州为唐军助战,而东突厥灭亡之后,他和侄儿始毕可汗之子欲谷设投奔西突厥,并在往后的西突厥内乱中,跟随西突厥咥利失可汗作战,又与自立为乙毗咄陆可汗的欲谷设成为了敌人,直至咥利失可汗败亡,他才消失于各种史料之中。 李曜正在思忖,忽听祁大略冷冷地道:“站住!不知俟贺弗可有身份证明之物?” 俟贺弗顿住脚步,从僧袍里掏出一块小铁牌,大袖一挥,便朝祁大略扔了过去。 祁大略接住铁牌,垂目一看,随即颔首道:“不错,老夫认得一些突厥文字,这的确是步利设侍从的名牌。” 俟贺弗不由现出了倨傲的笑容,并把手一伸,等待对方将身份证物交还于已,但他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 因为祁大略把铁牌若无其事地收入了自己的袖中,而在俟贺弗的身后,传来了焉支虎银铃般的笑声:“哈哈哈,总算把你这个秘谍揪了出来,简直好极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慈悲为怀 在场不少人都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原来,这只是虚惊一场。 李曜亦不由啧啧称奇,起先她向祁黛双提出解决黄山寨当前困境的方案之后,祁黛双便表示自己地盘上有突厥人的密谍,须要先将其挖出来,不然行事不密,必受其害。 只是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观赏了一出双簧戏,两位主演配合得天衣无缝,当真精彩之极。 祁大略轻捋长须,对祁黛双笑道:“呵呵,四叔演得如何呀?” 其实,他们叔姪二人早就察觉到山寨的高层人士当中有细作为突厥传递情报,并做足了揭露和抓捕对方的准备工作,此前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不过是因为黄山寨还不敢与狼山部撕破脸罢了。 祁黛双笑靥如花,抚掌赞道:“出神入化,妙不可言!” 听这一老一少一唱一和,俟贺弗整颗心都凉了,仿佛坠入寒冰地狱。 他这种细作,一旦暴露身份,下场可想而知,往往最舒服的死法,便是自我了断。 只不过,俟贺弗显然不愿意这么轻易地去死,他想要争取一线生机,只见他目光微微闪动,便要扑向身侧一个在座之人。 电光火石之间,突然“笃”地一声,一支弩箭准确地贯穿了俟贺弗,把一只还没来得及迈出去的脚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俟贺弗惨叫一声,便倒了下来,祁大略挥了挥手,几名大汉立马扑过去,七手八脚地把俟贺弗捆成了粽子,并为了防止其咬舌自尽,还很细心地塞了对方一口软布。 祁黛双对李曜低声问道:“明真,此虏该当如何处置?” 李曜莞尔一笑,道:“把他交给贫道便是。” 黄山寨的地牢里,俟贺弗被铁链镣铐禁锢在墙上,愤怒地看着身前这个嘴角噙着一抹诡异笑意的女道士。 李曜淡淡地道:“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不如死,不过嘛,正如佛家所言,人要以慈悲为怀,所以贫道想给你提供一个活命的机会,只是不知你愿不愿意接受了,如果你不想落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就乖乖地点一下头。” 然而,俟贺弗却回了李曜一个白眼。 他是一个男人,更是一名深受步利设赏识的勇士,岂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装腔作势,三言两语就给吓到的。 李曜微微叹了口气,忽然五指握紧,一拳打在俟贺弗的嘴上,接着又是啪啪两个巴掌招呼过去。 俟贺弗当场被打得晕死过去,李曜一脸嫌恶地扯出对方口中的软布,随即便有许多牙齿落了出来,李曜扳开俟贺弗鲜血淋漓的嘴巴,确认里面没了牙齿之后,这才从角落里提来一桶水,直接朝俟贺弗身上泼了过去。 俟贺弗一醒来,便用漏风的嘴巴狂骂着,李曜置之不闻,一言不发地将对方赤着的双脚固定在一个木盆中,随后提来一个锡壶,很可恶地微笑道:“你现在想自杀都不行了,这壶里装着开水,我会直接倒入盆中,好好洗一洗你这双脏脚。” 俟贺弗顿时怒目瞪起,朝李曜猛地啐了一口血:“贱人敢尔!” 李曜轻轻躲开,随即就把滚烫的开水慢慢地浇在了俟贺弗受伤的一只脚上,烫得俟贺弗惨叫不止。 俟贺弗痛不欲生,浑身都在抽搐,却是直到一整壶水都浇完了,依旧没有开口求饶,李曜移开水盆,又拿出一把半尺长的剔骨尖刀,认真地说道:“我承认你是一条硬汉,不过这只是前戏,否则我接下来会用这把刀一点一点剔除你脚上的肉,直至剔得白白净净,白净得只剩下骨头。” 俟贺弗强忍着剧痛,像一只困兽般嘶吼道:“我堂堂突厥好男儿,这点痛算甚么,尽管放马啊啊啊啊!” 俟贺弗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李曜已经蹲着身子,一刀一刀地剔了下去,旋即牢里便响起了极其惨烈的嚎叫。 俟贺弗恨不得马上昏死过去,但很遗憾的是,李曜的手法很巧,让他难以如愿。 其实,李曜也不明白自己的脑海里为何会装有一些五花八门的刑讯手段,不由怀疑后世的自己是不是有些疑似心理扭曲的邪恶嗜好,感觉自己施刑的时候,内心没有半点不适,相反还很有心得。 因为李曜知道,即使是比她还坚强的人,也难以持续承受这种慢条斯理的酷刑折磨。 果不其然,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只脚慢慢现出了森森白骨,俟贺弗的意志终于彻底崩溃了,不由自主地叫出了两个字:“饶命!” 万里晴空,万里戈壁,阳光洒在戈壁上,直晃人眼。 古长城下,李曜手搭凉棚,神色凝重地眺望着北方。 由于常年少雨,这里很难看到树木,可依旧有许多耐旱的植物,在这个燥热的天气下,努力汲取地下的养分,顽强地生长着。 而突厥好男儿俟贺弗为了活命,表现得似乎亦是同样的顽强。 虽然俟贺弗一度顽强不屈,以致失去了双脚,但他之后还是低下了头颅,对李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他所有的秘密,包括两名同伙在内,统统都供了出来。 可他的伤实在有些重了,若是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还是有可能会死,于是他又乖乖地答应李曜的要求,定期给给突厥汗国传递假情报,这才在李曜的亲手救治之下,保住了一条性命。 根据俟贺弗的交代,自近年来突厥与唐军作战连遭失败,以及突厥盟友王世充、窦建德、刘黑闼等人相继败亡,过去北方游牧民族沿着黄河流域进攻中原的传统路线,已然遭到了唐军的严重遏制,因此以颉利可汗为首的突厥贵族们不得不开始寻求一条侵入大唐王朝的新路线,而这也正是俟贺弗与其同伙潜伏在“甘凉咽喉”焉支山的任务。 至于狼山部每年向黄山寨索要米粮人口,并意图将其转化为他们的依附者,不仅仅是突厥部落的习性使然,同时也是为了得到一个来自大唐境内的粮草供应点。 因为六月初正是风沙最平静的时候,最是适合穿越戈壁沙漠,是以狼山部才会把黄山寨向他们移交人口的时间安排在了今日。 第一百一十三章 鱼儿上钩 一切就绪 “我身上好难受,现在都快到酉时了,那些该死的突厥人怎么还不来” 李曜一动不动地坐在一块凸起的大石上,身边忽然听到有人发了一通牢骚,垂眸一瞥,就见安红玉咬牙切齿地背靠在石头上做着摩擦运动。 按照行动计划,此刻李曜、鱼巧巧、茴儿、萱儿,乃至安红玉及其贴身婢女,皆是布衣荆衩,蓬头垢面,双手缚于身前,扮作了被掳女子的模样。 可安红玉毕竟是个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贵女,受不得发硬的粗布,以致肌肤有些过敏,而且背痒之处,想挠也挠不到,一时间让她叫苦连连。 “再多坚持一阵吧。” 李曜轻声说道:“在这种炎热季节,若想穿越碛北,只能夜行晓宿,此刻他们应该刚从某个歇脚地赶过来。” 安红玉心中哀嚎一声,没好气地朝附近女扮男装的祁黛双瞪了一眼,若非当初这只焉支虎答应事成之后,就会还回安氏田庄的万石米粮,她才不愿意来受这个罪呢! 临近黄昏,远处忽然有蹄声响起,辽阔的戈壁上尘土飞扬,一队人马飞驰而来,这些骑士由远及近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当先者一身突厥贵族打扮,手执一杆颇具斯基泰风格的狼头旗,其身后约有五、六十名突厥武士,俱都是一人五马,穿着清一色的黑色皮铁铠,臂膀上的狼头肩吞,在如血夕阳的映照下,看起来格外狰狞。 祁黛双忙催马赶上几步,待到来者驰到近前,立即翻身下马,对那突厥贵族躬身一揖:“黄山寨祁黛双,见过勿乞吐屯大人。” 吐屯是突厥汗国的一种高级政事主官,主要职司监察,同时亦是别部农牧生产的管理者,而作为狼山部吐屯的勿乞,便是祁黛双唯一能够接触到的突厥高官。 勿乞稳稳地坐在马上,只是眯起眼睛,开始扫视祁黛双身后一群战战兢兢的汉人少女,过了好半晌,这才听到他用标准的河洛话冷声道:“焉支虎,怎地只有一百四十七口,还差三十多口,难不成你想把自己也搭进来凑数吗?而且你居然没有带来一个男童,难道你们不知道步利设大人最喜欢小孩子么?” 听到这话,祁黛双不由暗骂了一声禽兽,她劫掠的对象全都是商队,当然遇不到什么小孩,若非她打劫到一个贩卖人口的胡商,掳掠了几十个胡姬,估计连目前一半的人都凑不出来。 本来祁黛双还想把这些少女都给放了,换成山寨里的人,可李曜却没有同意,说什么演戏的人不能太多,还让她把这些少女一个不少全都带到了这里。 后来看到李曜、安红玉等人打扮出来的模样,祁黛双立刻明白了,原来李曜打算利用这些毫不知情的少女的本色表现,来为她们的行动打掩护。 思及此,祁黛双杨柳般的腰肢弯得更深了,故作诚恳地道:“启禀吐屯大人,近来过往焉支山的人太少,符合步利设大人要求的人就更少了,况且今年碛北遭遇大旱,想来贵部需要米粮救急,因此黛双准备了相当于去年缺额双倍的米粮以作补偿,还望大人通融通融。” 步利设的狼山部占据阴山南麓盆地,又毗邻黄河外流区,半农半牧,受灾亦算不得严重,可灾年里一向是米贵人贱,勿乞心里略一合计,就觉得如此这般,其实也是挺划算的。 勿乞微微有些动容,语气不由稍稍一缓,道:“既然如此,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们敢保证九月中旬能上交足够的米粮吗?” 祁黛双闻言,暗道“鱼儿上钩了”,语气变得愈加诚恳:“请吐屯大人放心吧,绝无问题。” 勿乞颔首道:“好吧,这些女奴我就收下了。”说着,对祁黛双虚扶一礼,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你给我们这么多米粮,我们又没带多少马过来,该如何运回去呢?” 祁黛双直起腰身,嫣然笑道:“吐屯大人多虑了,区区粮车和些许驽马,又不值得甚么,自然会附赠给大人。” 勿乞微微一笑,低低地道:“焉支虎,你倒是个好相与的,将来汗国若能占据河西,我可以考虑为你争取一席之地,并助你得到一个俟斤头衔,不知你意下如何?” “俟斤”是突厥汗国授予附属弱小部族酋长的军政首官,若是焉支虎成为了俟斤,则意味着黄山寨正式成为了突厥汗国的一员,在统治自己部族的同时,还要附从突厥可汗参与对外征伐,彻底沦为一个马前卒! 祁黛双可不傻,而且还很清楚勿乞想拿些好处再走,心头不由暗“呸”了一声,面上却装出激动之色,拱手说道:“不瞒吐屯大人,黛双心向汗国久矣,以后我们黄山寨,还要仰仗大人多多照应照应。”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块精美的玉镯不着痕迹地塞进勿乞挂在鞍鞯上的革囊里。 眼见天色已晚,勿乞收了好处,也不再和祁黛双套,迅速完成了人口和米粮的交接事宜,命令随行武士把包括李曜、安红玉等人在内的少女全都一一缚在了马上,然后带领一众人等赶马驱车,朝碛北方向浩浩荡荡行去。 尽管带着大量累赘,可这些突厥武士不但骑术了得,驾车的本事也不赖,队伍的行进速度很快,不多时便来到了古长城废墟的外围,途经一处水窟时,勿乞突然独自离开队伍,纵马奔向了水窟。 此时夜幕已然降临,四野一片漆黑,可李曜却看到勿乞没有借助火把,在水窟边没怎么摸索,便从石头堆里中掏出了一个书筒,显然已是轻车熟路至极。 随后,勿乞快马加鞭追上了队伍,取出书筒里的纸卷,借助随从手中火把的光芒,仔细看了一阵子,便命令随行武士集体传阅,待到最后一人看完,纸卷复又回到了勿乞的手中。 很显然,那是一个无需对已方保密的敌方重要情报,勿乞之所以会给所有随从传看,不过是古人为了以防丢失辛苦得来的情报,而形成的一种不成文规矩,无论发生何种意外,即使他们当中只有一个人活着,也能将情报带回去汇报。 不得不说,这的确是一个好习惯。 然而,勿乞和他的随从们却不知道,书筒其实是李曜亲自放在水窟边的。 而他们所看到的内容,则是由李曜口述,俟贺弗翻译并以突厥文字书写,然后通过懂得突厥语的祁黛双、安红玉两人共同查验的一份假情报。 见此情形,李曜的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弧度。 一切已然就绪。 现在就等着好戏开场了! 7 第一百一十四章 红谷 勿乞骑在马上,一边领着队伍缓缓前行,一边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疲惫地望向巍峨壮观的大峡谷。 此时日头刚刚升起,晨曦正照耀在高耸的岩顶上,泛起一片红光,因为这里遍布着红褐色的风蚀砂岩,所以突厥的发现者们将其叫做了“红谷”。 红谷周围渺无人迹,附近地势亦是异常隐蔽,若非近年来突厥汗国为了开辟进军唐境的新路线,在龙首山北麓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否则很难找出这样一条可以来往河西的秘密路径。 然而突厥人并非是这个神秘峡谷最早的来,因为这里还有一座不知荒废了多少年的关隘。 关隘四周怪石嶙峋,两侧岩壁陡峭,从下往上看去,如同天空划开了一道裂缝,若是有人镇守这里的话,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也不为过。 有鉴于此,勿乞非常庆幸他们比唐人抢先发现了红谷,他决定返回狼山部本帐大营之后,便立即向步利设提议修复这座古关隘,然后常驻人马看守,并将其打造成突厥汗国进取河西的一座桥头堡。 不过勿乞突也很清楚,即使步利设乃至颉利可汗采纳了他的建议,能否落实下来,也要取决于后勤补给。 突厥汗国从阴山向甘凉方向进军唐国,行程长达一千二百里,自阴山余脉往南四百里为突厥汗国的冬季牧场,大军勉强可以就地补给,然而后面八百余里,均是青草难觅的贫瘠之地,就不得不自行准备大量粮草。 众所周知,突厥马虽说个头略矮,属于食量偏小的马,却也是突厥成年男子的五倍以上。 就拿勿乞此番接收人口之行为例,由于他们不知黄山寨会以粮草来补换人数缺额,因此来时五十多人,却带了近三百匹马,其中有一百多匹都用作驮运粮草,可在人吃马嚼之下,待来到交接地点时,粮草就已去了三成。 而返途所耗就更大了,除了人数激增至两百多人以外,还增加了两百余辆四马大车,大车的车架为四轮构造,承载量很高,常用来运输大宗物资,莫看一车装了十几石粮草,四匹拉车的役马两天就能吃去一石,并且八百里荒地,即使都是一马平川,若不想把马累死,少说也要跑个八、九天。 勿乞为此算了一笔账,他们得了黄山寨三千五百石粮草,如果运到狼山本部大营时,能有两千五百石,就已算非常节省了。 只是当下他可没心思考虑节约事宜,因为他们想要通过红谷,显然会非常麻烦。 相比车马的数量,勿乞一行看起来人力严重不足,可突厥武士们还是挺有办法的,凭着各自高超的驾驭本领,把每五辆车拼在一起,让二十马并驾齐驱,只动用四十来人便把粮车一个不落的全部领走了。 而现在他们面对谷中遍布的天然石塔,只得无奈地把拼起来的车子又还原成了单个,然后一辆一辆地通过。 至于那一百多名少女,胆小得简直不像话,甚至夜里几声狼嚎都能吓哭一片,而且看起来各个都是手无缚鸡之力,又被绳索牢牢地绑在马鞍上,让勿乞觉得自己安排人手来看守她们,都略显多余,为了尽可能快地躲避渐渐变得暴烈的阳光,勿乞决定只留五名武士来看守她们,甚至他本人都亲自上阵,加入到了赶车的队伍当中。 不想勿乞领着车队行驶到关隘下,陡地响起“呜呜”高亢凌厉的号角声,关隘的废墟上,以及山谷两侧高处,突然冒出无数人影,随着轰隆隆的声响,一块块巨大的石头滚滚而落,朝着谷底重重地砸了下去,转眼间便有几人变成了肉泥。 突厥人无不色变,勿乞不由大叫一声道:“敌袭!” “嗖嗖嗖!” 他们下车四处寻找躲避之地,袭击者们居高临下三面射击,箭如雨下,密密麻麻,措手不及之下,还能把弓囊带在身边的突厥武士,可谓是寥寥无几,还击的力度亦可以忽略不计,大多数人更是只能被动挨打,望敌兴叹。 不到片刻的工夫,这些骁勇的突厥武士,竟然就折了半数,各个死得像一只只怒张的刺猬。 突遭如此猛烈绝伦的打击,勿乞声嘶力竭地吼道:“你们是甚么人!快回答我!” 话音落下,关隘上立刻竖起了几面战旗,勿乞仰头一望,登时目眦欲裂,失声叫道:“这不可能!” 因为其中最大的一面赤色旗帜上,赫然有个醒目的劈巢大字:“唐”! “呵呵,不可能?” 随着一声冷笑,关隘上现出一顶红色的倒缨铁盔,以及一张冷酷的英俊面孔:“突厥宵小们可要听好了,我乃唐军致果校尉罗仁俊!奉命在此镇守关隘,尔等还是乖乖受死吧!” 勿乞瞿然一震,他非常清楚当前唐军的编制,一名校尉平常掌管一营,营下辖五队,每队下领三伙,每伙领五位什长,每位什长各领十卒,战时满打满算下来,一营兵力只多不少,往往会有八百以上之众。 尽管地势与人数均处于绝对下风,但在强烈的求生的驱使下,勿乞心思转得极快,就在罗仁俊说话间,他发现上面的人想要从高大的关隘废墟和崖顶下来,必须依靠绳索。 勿乞拿定主意,便大声呼喝随从:“撤!全都跟我往回走!” “唐军”见此情形,自是穷追猛打,沿着山谷两边不断放箭,可这一动起来,准头明显下降了一大截,惊魂稍定的突厥武士们无一不恨得直咬牙,如果是正面交锋,这些卑鄙狡猾的唐人,即使来得再多一些,他们也可以保证杀得片甲不留,而不是现在自己被追杀得如此狼狈不堪。 待到距离谷口尚有三十步时,勿乞等突厥人隔着老远便听到少女们惊骇的尖叫声,不由纷纷循声看去,只见五名负责看守少女的突厥武士已然身首分离,惨遭不测。而后谷口立刻汇聚了一队“唐军”,当先一排士卒张弓搭箭,便是一通齐射。 这些弓箭的强度很大,而且距离实在太近了,教人很难躲避得开,如同雨打残叶一般,能够冲到谷口的突厥武士已然不到十人,紧接着,又有一排闪着寒光的长矛刺向了他们。 可这些身为狼山部的精锐之士,显然不甘心就这样死得毫无价值,他们拼命护住勿乞,用手中的长刀,甚至用身体去阻挡密集的锋利长矛,希望能为他们所效忠的吐屯大人争取一线逃出生天的机会。 而勿乞似乎亦是有如神灵庇护,无论是此前遭受突袭,还是此刻面对阻截,竟是毫发无损。 在付出惨重的牺牲之后,勿乞与两名突厥武士终于骑上了战马,然后头也不回地向东逃去。 7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千里之堤 溃于蚁穴 烈日像火炉般炙烤着广袤的大地,天空中看不见一只飞鸟。 由于需要一个地位不低的突厥人去给步利设传递假情报,所以李曜故意放走了勿乞吐屯。 不过勿乞奔逃的方向似乎有些欠妥,碛北的白昼气温实在是高得太要命了,她可不希望对方慌不择路,最后被活活热死,以致坏了她的计划。 为了保险起见,李曜亲领二十骑紧随其后,名为追击,实为驱赶,在一番别开生面的围追堵截之后,见到有如惊弓之鸟的勿乞拼命逃向了龙首山东麓的森林,而非凉州北部的沙漠,这才放心地掉转马头,原路返回。 红谷一带的气候属大陆性荒漠气候,与青山碧水的焉支山相比,环境显然差了许多,但谷中绿意盎然,生长着各种灌木和矮树,而且还有水源,相对周边荒凉的沙碛,却也算得一块避暑纳凉的好地方。 李曜重返红谷时,战场已然打扫完毕,所有的马匹粮车以及人员俱都进驻到了谷里。 安红玉一见李曜等人归来,便迫不及待地拉着李曜的手,朝一处距离关隘不远的岩洞走去。 李曜不知安红玉想要干什么,便问道:“红玉,你有甚么话须得到那般隐蔽之地去说吗?” 安红玉翻了个白眼,不好气地道:“我这是带你去洗澡!瞧我们现在这个样子,都比乞丐还脏了!” 说着,她抬手一指那群正在附近帮着“唐军”清理空地,整备饮食用度的少女,又道:“她们还排在我们后面呢。” 李曜不明所以,却只得气地连连称是。 此番计划能够得以顺利开展,安红玉可谓是出力甚巨,她派人从删丹、番禾两地各个安家别业调来了一百多名部曲,又通过特殊渠道,借用了一整营的唐军战旗,以及诸多唐军制式兵器甲胄,而且探查勿乞一行往来的必经之路,并发现这个最佳的伏击地点,也都是由熟悉地形的安家侦骑们来完成的,不然的话,李曜也不会当着黄山寨一干高层人士,放出“不带上你们”的话来。 一俟进入洞穴,李曜便见到鱼巧巧和茴儿、萱儿正帮着安红玉的婢女们搭建防人偷窥的步障,亦明白了为何自己须得先洗,因为这里的水实在太紧俏了,水从洞壁的几条裂缝里一点一点冒出来,大概是通过常年累月的侵蚀,这才在洞内形成了一个不到两丈见方的小池子,只要二、三十人下去,就能挤个满满当当。 这池水着实太凉,人若洗得久了,很容易生出病来,几人迅速洗去身上的污垢,便穿上安红玉委托部曲们带来的换洗衣物出了岩洞。 少女们见到李曜和安红玉等人出来,便把手上的活计一丢,一百多人一股脑儿挤进了那个岩洞里,看得李曜微微一汗,而此时粮车和营地也都安置好了,众唐军扮演者们显然累得够呛,俱都只是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在阴凉之处打个地铺,往上面一倒,马上就打起了呼噜,连罗仁俊、刘安远等十二保镖也不例外。 李曜、安红玉、鱼巧巧等人也是精疲力尽,被人绑在马鞍上的滋味实在不好受,颠簸了整整一夜,各个都觉得身子快要散架了,找到各自的营帐,便钻进去睡起了大觉。 夜晚悄悄来临,漫天晨星闪烁,一轮弦月高悬,气温也变得格外凉爽。 李曜忽然被远远传来的一阵马蹄声从沉睡中吵醒,走出帐篷,就见数百轻骑打着松脂火把朝营地奔驰而来,当先一位披甲执锐的女骑士,正是黄山寨主焉支虎祁黛双。 “来者何人?” 除了李曜之外,似乎就属罗仁俊的耳目最为灵敏,李曜还未来得及开口,便听到他隔着老远喊话的声音。 “黄山寨祁黛双。” 祁黛双回了一声,随后拍马径直驰到李曜近前,勒缰停马翻身下来,借着火把的光芒,打望了一眼四周残留的战斗痕迹,激动之色溢于言表:“明真,你们人马伤亡几何?还请告诉我,黛双必以重金抚恤死伤勇士。” 李曜微微一笑:“无一伤亡。” “啊?” 祁黛双忍不住发出一声惊讶,好奇地问道:“明真,难道是因为那个勿乞逃得太快,你们都没有短兵相接吗?” 这时,因为动静太大,谷中已然无人睡眠,此言一出,顿时引起一片笑声。 祁黛双被人笑得一脸茫然,李曜没有笑,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低低地道:“跟我来吧,有很多事情需要告于你知晓。” 李曜把祁黛双领入自己的帐中,令茴儿、萱儿在帐篷四周布下一圈屏障,又让鱼巧巧去唤来安红玉,随后挥手屏退左右,当着安红玉的面,把整个计划对祁黛双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原来,李曜当初得知黄山寨每年都要向突厥人纳粮,便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极有可能会引发一场惊人的“蝴蝶效应”。 因为她记得突厥人首次从甘州入侵唐境的时间,大约是在明年的冬季,可那只是一次试探性攻击,其后时隔一年多,到了武德九年春,突厥人再次侵入甘、凉二州,时任凉州都督的长乐王李幼良将其赶走,但随后突厥便联合吐谷浑,共同拉开了自陇右大举入侵唐境的序幕,后来位于乌鞘岭的要塞乌城遭到两面夹攻,陇右面临被突厥人拦腰斩断的危机,太子李建成借机推荐李元吉代替李世民督军抵御突厥,并进而引发了“玄武门之变”。 有道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当兵强马壮的突厥人占据红谷,不再过度依赖传统路线,可以从龙首山进入一马平川的河西大地,首当其冲的地方,肯定就是焉支山及周边地区,而相关的方志上也明确记载,突厥几次入寇,皆从河西掠走大量人口,黄山寨众人的下场自是无需多言,而历史亦会完全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 有鉴于此,李曜提供给突厥人的假情报,其内容便是唐人也已发现了红谷,并以俟贺弗的口吻,建议狼山部争取在唐军采取行动之前,抢先一步占据谷中的古关隘。 至于李曜在谷中伏击勿乞一行,则是为了让突厥人以为唐军派兵控制了关隘。 如此一来,突厥人必然会对假情报深信不疑,并以此得出进军河西的这条蹊径已然断绝的结论。 然而,这一切对于李曜而言,只是完成了自己此番整个计划的一小部分。 除了李曜本人,其他参与者没有人能猜出她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因为,穿越者的沧桑无人能懂,也永远不会被人理解。 第一百一十六章 一生一世远不够 “我黄山寨未来该当何去何从?” 听完李曜有所保留的讲述,祁黛双和安红玉都是一知半解,安红玉尚在沉吟,祁黛双便已迫不及待地开了口。 祁黛双生于乱世,先随父祖历经艰险,而后又成为万人大寨之主,迄今已然三年有余,其见识远非寻常女子可比。 她深知李曜教人冒充唐军袭杀突厥人的行动,虽说黄山寨没有直接参与,却也难以摆脱干系。 因为她与勿乞打过不止一次交道,对其为人还是有一定的了解,勿乞是个精于算计的人,逃回去之后,肯定会把相当部分的罪责推给黄山寨。 更何况,此番与勿乞同行者,皆为狼山部的精锐武士,被人一举诛戮数十之多,就算突厥人都认为是唐军干的,那个以残暴嗜血著称的步利设,又岂会咽下这口恶气,怕是将来狼山部只要有机会侵入甘凉,就必然会拿黄山寨泄恨。 李曜讲得口干舌燥,拿起水壶灌了些水,又清了清嗓子,方才认真地道:“你须得给自己换一个身份,给黄山寨换一个名号。” 身份?名号? 祁黛双愣了愣,自从遇见李曜,一向自诩聪明的她,就觉脑子不够用了,常常跟不上对方的思路。 她不由疑惑地问道:“这个黛双听不明白,还请明真细说端详。” 李曜缓声地道:“你须得遣使赴京进贡,以率部脱离突厥汗国的部落首领之名归附朝廷,而寨名则应按照游牧部落的习俗,改称红谷部,这样一来,朝廷会在接纳你们之后,封你一个世袭罔替的官位,并把包括红谷在内的龙首山北麓一带,以及黄山寨所在的焉支山,置为一个羁縻州。” 这时李唐王朝基本延续了前隋对边疆少数民族宽松的羁縻政策,但凡归附的游牧部落,不但会在民生方面予其诸多好处,而且地方上的军政司法大权,还是掌握在部落首领的手中,除了朝廷册封的名头,一切制度和架构,俱无任何变动。 自古以来,华夏子民皆以炎黄子孙为荣,是以祁黛双一听之下,几乎想也不想便连连摆手道:“不行,这不行!黛双身为汉家女儿,岂能担个胡人女酋之名,更何况,就算我愿意听你的,恐怕也很难得到本寨大多数人的支持。” 安红玉揶揄道:“焉支虎,你们入则放牧渔猎,出则抢劫掳掠,哪儿还过得像个汉人?以我之见,你去做个胡酋,倒也实至名归。” “你” 当面被安红玉这么一说,祁黛双脸色登时涨得通红,却只吐出一个字,就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了。 因为她知道对方说的都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自己完全无法反驳。 李曜道:“如果你们继续以黄山寨之名占据焉支山,如果突厥人从别处进入河西,打到焉支山,只凭你们现在的实力,还能保得住家园吗?” 祁黛双摇了摇头。她调查得很清楚,突厥狼山部统两万余帐,控弦上马三四万骑,而黄山寨哪怕男女皆兵,可战之人也不及五千,一旦对方倾力来攻,即使他们占据地利,若无外兵来援,定然也是寨毁人亡的结局。 李曜又道:“你可有考虑过以当前身份率众降唐呢?” 祁黛双苦笑道:“岂止是考虑,这三年来,我已提出过三次,可每次都会遭到大多数人的反对。” 安红玉重重地哼了一声,冷笑道:“因为这些人有自知之明,本来出身就有些上不得台面,又养成了与戎狄一般无二的习性,你教他们如何做得好官府治下的良民?” 祁黛双低头不语。 尽管她心里极不痛快,却也不得不承认,包括自己在内,恐怕都难以适应律法严明和等级森严的社会。 李曜肃容道:“黛双,现如今到得这个地步,莫说支持与否,你们还有其他路子可选吗?” 祁黛双身子微微一僵,随即颓然地摇了摇头,随后沉吟半晌,仿佛认命般地叹了口气,道:“黛双明白了。” 她沉吟了片刻,又道:“只是不知该如何向朝廷纳贡称臣,是否需要黛双亲自赴京,还求明真指点迷津。” 李曜莞尔一笑,说道:“你自是不必出马,只需组一使团,择两名行事谨慎且精通突厥语的亲信为主、副使,全部穿着游牧服饰,再携带百匹良骏与些许奇珍异兽,不过最重要的事物,当然不是这些” 李曜说着朝安红玉递了个眼神,安红玉拍了拍掌,不多时四名大汉抬了两口大箱进来,随后便退了出去。 祁黛双隐隐地明白了什么,起身上前一一打开,目光不由一缩,就见一个箱子里面满是裹了石灰的头颅,而另一箱都是突厥武士佩戴的狼头肩吞。 祁黛双愣怔半晌,方动容道:“明真,红玉,为何你们会这般攘助于我?” 安红玉胸脯儿微微一挺,傲然道:“人家只是不愿意看到你们继续滋扰百姓而已,我不求你焉支虎报答甚么,只需你把抢走我家的一万石粮食连本带利的还回来,当然这笔账,我们可以下来慢慢算。” 祁黛双自是连连称诺,随后又听得李曜开口道:“贫道不求回报,只希望你们能守好这个红谷,不管天下风云如何变幻,永不背叛华夏。” “你的要求,就这么简单?” 祁黛双和安红玉不禁齐齐失声叫了起来。 李曜颔首道:“是的,不过你们红谷部要面对的是强大的草原汗国,他们可是一点都不简单。” 随后,她忽然指着箱中一颗颗狰狞的头颅,对祁黛双正色道:“红谷地势易守难攻之极,远胜天下诸多闻名雄关,只需五百人镇守谷中关隘,便是十万大军也难以攻破,而且红谷以北土地贫瘠,难以长久维持大军补给,若是你们连这里都会丢失的话,莫如集体自戕以谢天下好了。” 李曜明明是跽坐在席,可她却在说话间散发出一种威压气势,祁黛双顿时有种被人俯视的感觉,不由自主地行了一个大礼,恭敬地道:“明真今日之言,黛双已铭记于心,一生一世,不敢或忘!” 李曜意味深长地笑道:“只凭你的一生一世,可远远不够,还须教人写入红谷部的族训里,要让你们的子子孙孙都记着才行啊。” 5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术业有专攻 祁连不断雪峰绵,西行一路少炊烟。 庞大的商队沿着祁连山北麓,穿行在起伏不定的荒原上,仿佛一条逶迤的长龙。 何潘义骑着骆驼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阵凉风袭来,吹得他登时打了个喷嚏,就好像那祁连山上的雪沫儿钻进了他的鼻孔里。 眼见太阳渐渐西斜,何潘义命令商队就地宿营休息,随后招来仆从,套了件皮袄子,又约了何潘礼、何潘智两人,在附近寻得一处高坡,齐齐向东而望。 一晃数天过去了,李曜和安红玉等人仍然没有赶上商队,当初李曜在番禾捉住了黄山寨的女首领焉支虎,便自称有紧急之事需要处理,让何潘义带队直接去了删丹城,次日又派人通知他们可以先行,并称她会尽快与商队会合。 可是,删丹城到甘州只有一日的路程,何潘义在甘州待了整整三日,李曜也没有出现,当时他又想到李曜等人骑的都是良骏,脚程比自己快得多,于是便带着队伍继续西行。 现在商队所处的位置,正是甘、肃两州往来的必经之地,距离肃州城不到百里,何潘义已暗暗决定,如果今天李曜还没有跟上来,待到进了肃州城以后,他安置好商队,便会按原路折返,亲自带人去打探李曜的消息。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过去,日头终于沉没在天边,何潘智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两位兄长,看来我们今日又白等了。” 何潘礼转向何潘义,忧心忡忡地道:“二哥,你说道长会不会被那焉支虎算计了呢?” 何潘义思忖片刻,说道:“应该不会,我对焉支虎的行事作风,亦是有所耳闻,她虽为一个强人头领,却很懂规矩,从不纵容手下伤人,而且还很怕得罪权贵,否则道长随她去焉支山的时候,也不会像出游赏景似的,放心地带上自己的道僮和贴身奴婢。” 何潘礼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如此说来,道长很可能遇到了甚么麻烦事儿,把时程耽搁了。” 此时月亮已然升起,附近传来几声狼嚎,何潘义皱了皱眉,沉声道:“这里有野兽出没,咱们快些回营。” 何氏三兄弟正要离开,又忽听马蹄声响,循声望去,就见夜色中有二十来个模糊的身影由远及近飞奔而来,当先一人一马风驰电掣,马蹄过处,嚎叫登时变作哀鸣,野狼们争相逃窜,不一会儿就遁得干干净净。 “哈哈,太好了,终于赶上你们了!” 在朦胧的月光下,何氏兄弟还未来得及看清对方的模样,可他们一听到李曜那熟悉的笑声,便都不由松了一口气。 青海骢一声长嘶,李曜利落地翻身下马,安红玉等人紧随而至,何氏兄弟欢喜地迎了上去,顺便问起李曜这些天的经历,李曜挑了些能说的,把伏击突厥人的前因后果以及过程简明扼要地讲述了一遍,何氏兄弟都是平阳公主的脑残粉,一听之下,自是赞叹不已。 次日清晨,未等商队整顿拔营,安红玉便向李曜告辞而去,毕竟她此行的目的是到肃州给父亲送药,为了黄山寨的事情,已然耽搁了些时日,况且余下的路程,骑快马不过两个时辰便能抵达,而跟着以骆驼为主的商队,脚程未免慢了许多,是以她只得先行一步。 然而,当李曜顶着下午的烈日来到肃州城门口的时候,便有一名少女打马迎到了面前。 那少女头梳双平髻,窄袖短襦的利落打扮,正是安红玉的贴身婢女浣绿,李曜见她面色焦急,秀眉不由微微一蹙,忙问道:“可有何事?” 浣绿下马先是一福,随后递出一张请柬,恭谨地道:“我家小娘子有请,还祈道长随婢子速到刺史府去一趟。” 李曜随着浣绿一路来到肃州刺史府,刚进大门,安红玉便不顾形象地冲了过来,哭得梨花带雨,哽咽道:“明真,快救救我阿耶!” 说罢,安红玉一口气将李曜拽进了刺史的寝房。 室内有汉人,也有胡人,俱都是医者打扮,个个忙得团团转,床榻上躺着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人,生得高鼻深目,红发赤髯,相貌与安红玉有诸多相似之处,显而易见,此人便是肃州刺史兼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 肃州乃胡汉杂居之地,不大讲究男女大防,众人看到李曜是个女道士,并没有什么不自在,反而像是见到了救星,纷纷自觉地让开一条道,李曜也不做什么虚礼,快步走到榻前,仔细一瞧,就见对方面色灰白,额头发青,嘴唇发乌,双目紧闭,呼吸微弱,似乎已濒临“假死”状态。 有道是“术业有专攻”,道士会炼丹,炼丹就必须会控制丹药的毒性,自然也要学会解毒,是以李曜顿时明白安红玉为何急着叫自己过来救人了。 这安修仁的模样,分明就是误食金丹,引发急性铅汞中毒的症状,若不能及时得到有效的救治,恐怕活不过今日。 见到李曜若有所悟的模样,安红玉忙问道:“明真,情况如何?” 李曜沉吟片刻,冷静地答道:“令父中了丹毒,症状比较严重,越早救治,越容易生还。” 说着,她要来纸笔,迅速开了一张解毒药方,安红玉看也不看,抓起药方就冲出了房门。 未及片刻,一名奴仆端来了两大碗生蛋清,李曜立即吩咐在场的一名医者利用葱管,给安修仁灌了下去。 蛋清具有吸附毒物和洗胃的作用,果然没过多久,安修仁的气色便稍稍有了好转。 安红玉以奇快无比的速度,迅速凑齐了解药的原料,李曜为了以防出现差池,亲赴厨房煎药,一番忙活下来,施救还算比较及时,虽然安修仁仍然昏迷不醒,但一条性命总算从鬼门关捡了回来。 静静地等待了大半个时辰,安修仁忽然急促地咳嗽了两声,安红玉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立刻扑到榻前,抓住父亲的手,激动地唤了声:“阿耶!” 这时,安修仁脑子显然还不太清醒,只是转动僵硬的脖子,扫了一眼屋中的所有人,吃力地说道:“赏定要重赏” 安红玉重重地一点头,还未答话,便听李曜开口提醒道:“安刺史须得好生歇息,暂时莫要讲话。” 安修仁无力地闭上了嘴,由于身体虚弱,旋即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随后,安红玉屏退他人,突然向李曜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大礼:“明真,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请受红玉一拜。” 第一百一十八章 知恩不报非正人 安红玉屈膝跪地,拱手于地,头也缓触于地。 拜君拜父,拜祖拜师,拜天拜地,这是大汉民族传承千年的至高拜礼。 李曜连忙上前扶她起来,温言道:“红玉莫要如此下礼,实在折煞我也,通过这些时日的朝夕相处,我已将你当作了至交好友,令父命悬一线,岂能不尽力相救呢?” 安红玉抹着泪花儿,感激涕零地道:“今日若无明真,阿耶必是难逃此劫,红玉一时不知该如何感谢你,唯有……” “好啦,好啦!” 李曜展颜一笑,抚着安红玉的香肩,挑眉打趣道:“做人无外乎处世、交友、行善,况且我都说了,咱们是朋友,难不成你还想以身相许?” 安红玉先是愕然愣住,随即脸颊微微一红,含羞带笑嗔道:“没想到明真你竟是个不正经的。”说着,故作嫌恶地拍掉了李曜搭在她肩上的“咸猪手”。 眼见安红玉破涕为笑,已然恢复成往日那个性格火辣张扬的的安家三娘子,李曜便赶紧转移话题,问起安修仁身中丹毒的前因经过。 原来,安修仁并没有得什么怪病,只是早年头部受创,落有病根,每到盛夏时节,便会偶犯头痛,起先遍寻名医诊治,吃过诸多药物,均难以见效,直至后来遇见一位游方道人,服其所赠丹药,头痛之症这才得到缓解。 安修仁欲将道人长留府中,结果遭到对方婉拒,遂退而求其次,以重金得其丹方与所谓仙家炼丹之法,学着自行炼制,久而久之,安修仁便沉迷其中,除了处理地方军政事务,把平时大部分的闲暇时间都耗在了炼丹上面。 本来安修仁头痛的次数不算多,只需偶尔服食丹药,所以身体无甚大碍,然而他今年被朝廷从凉州调至肃州任职,亦不知是不是水土不服之故,夏天一来,头痛就变得异常频发,而丹药的效力却越来越弱,以致他当初带来的炼丹原料很快就消耗殆尽,于是才有了安红玉此番千里送药之行。 安修仁一收到材料,便决定加大丹砂份量,以期药效立竿见影,谁知丹药炼成之后,他只吃了一颗,整个人立刻变得疯疯癫癫,在丹房里砸了个乱七八糟,然后就昏厥过去,而且还险些因此丢了性命。 两女叙谈许久,不知不觉便到了日暮时分,于是安红玉邀请李曜一起共进晚膳,并在刺史府中过夜,李曜盛情难却,只得半推半就地留了下来。 …… …… 晚膳极为丰盛,李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仿佛风卷残云般,短短数息间便将食案上的大鱼大肉一扫而空。 安红玉看得心惊肉跳之余,赶紧叫婢女给李曜添加吃食,足足添了八次之后,李曜总算将筷箸一搁,接过婢女递来的绢布,轻轻擦拭了嘴角,便又恢复成平时一本正经的模样。 安红玉唇角抽搐了好一阵子,方才奇道:“明真的食量,当真教人惊叹,可红玉听闻你们道家习惯辟谷,不沾荤腥,最忌暴饮暴食,据说长期坚持,便可杀尽三虫,达到体健神清,难道皆是误传么?” 李曜笑盈盈地道:“辟谷之术,并不是误传,红玉你也晓得,其实我平日吃得不多,只是近来一直吃着干粮,嘴里没滋没味,今晚突然见到这般佳肴珍馐,当然不会跟你气啦。” 安红玉掩嘴一笑,正要调侃几句,一位婢女忽然从外面跑了进来,神色慌张地叫道:“小主人,阿郎他吐血了!” 安红玉猛地站了起来,把身前的食案都打翻了,急道:“明真,快去看看!” 李曜忙出言宽慰道:“红玉莫要担心,吐血乃是好事,我这就去检查一番。” 李曜随安红玉迅速来到安修仁的寝房,就见安修仁已然坐起身来,两位侍妾打扮的年轻女子正在榻边为他洗脸擦身。 李曜赶紧上前见礼,做了个自我介绍,安修仁目光略带赞赏地打量她一阵之后,感叹道:“果然不能以貌取人啊!想不到救我安某者,竟是李道长这般年轻的女子。” 李曜微微欠身,谦虚道:“刺史过誉了,贫道不过是凑巧懂得医救之法而已。” 随后,李曜为安修仁把了一下脉,发现他的身子是典型的外强中干,由于长期服食丹药,五脏六腑的功能都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影响,然后又检查对方的手掌,看到掌心泛着许多红斑,这代表血管状态很差,明显有脑血栓的症状,而其头部之所以会在夏季发痛,主要原因便是血管受热扩张,刚好压迫到脑部神经所致。 瞧见李曜神色凝重,安红玉问道:“明真,阿耶的身子可是有问题?” 李曜点了点头,对安修仁耐心地说道:“安刺史身子内损颇深,不可再服食丹药,否则五脏六腑俱会糜烂,此外,安刺史若想彻底根治头疾,今后须得注意四点,首先是避免激动,保持淡然之心,其次是忌荤膻,多食胡瓜、葡萄、莴苣等瓜果蔬菜,再者是每天须得散步,勿要久卧久坐……” 李曜朝安修仁的两位侍妾看了一眼,语重心长地道:“最后一点,便是平日里要多注意休息,减少剧烈行动,尤其是夜里,房事能免则免。” 此言一出,安修仁原本挂着一副“我很受教”表情的脸上登时现出了无法掩饰的诧异之色,而他的两位侍妾当场羞窘得低下了头,安红玉忙不迭地打了个哈哈,笑道:“明真性情率真,讲话喜欢直来直去,还望父亲莫要误会。” 安修仁干笑着道:“呵呵,莫事,我都记下了。” 李曜颔首,又写了一道药方,说道:“这方子里的药材都能在祁连山里找到,药汤煎好之后,可置于‘冬篮’中保温,以便头疾发作时饮用。” 李曜嘱咐完毕,安修仁概然道:“知恩不报非正人,安某这条命为李道长所救,这份偌大的恩情,安某已铭记于心,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才好,李道长想要甚么奖赏,尽管提出来,只要是安某力所能及的,自当万死不辞。” 第一百一十九章 思绪不断夜无眠 安修仁的话里充满了亲善与感激,端的是掏了心窝子。 可李曜现在真没有什么想要的奖赏,不由淡然一笑,说道:“明真乃修行之人,修行须要修身,亦须修心,而修心之道,则讲究与人为善,以助人为乐,今日明真救得刺史性命,自感道心有所提升……要不这样,就把免去好友失去至亲之苦,以及贫道收获的愉悦与欣慰,一并算作奖赏吧。” 安修仁心中赞叹不已,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竟有如此淡泊名利、超凡脱俗的心性,可谓世间罕寻,他本以为自家宝贝女儿已是足够出色,可与之相比,显然是远远不如。 夸奖了李曜一番之后,安修仁欲认李曜为义女,李曜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把自己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之事说了出来。 安修仁一听,再度看向李曜时,目光中竟多了三分敬畏之意。 能与当朝颇受宠幸的庐陵公主成为义姊妹,怎可能是甚么普通女冠? 安修仁非常了解老皇帝李渊的作风,当年那个试图跟他们安家攀亲的昭武胡人安叱奴只因能歌善舞而受宠,便被封了个散骑常侍,若是他老人家哪天心血来潮,直接诏告天下,把这位并非陇西李氏出身的小娘子册封为某某公主,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思及此,安修仁倒觉得自己无意间做出了高攀之举,于是立即改变主意,转向女儿说道:“红玉,既然你们成为了好友,你也该向人家学着点,就跟随明真一路行走,直至返回姑臧为止,知道了吗?” 安红玉瞧着满脸病容的父亲,忧道:“女儿想要侍奉父亲左右。” 安修仁肃然道:“为父自有人照料,你无须担心。” 见到安修仁摆出严父的架势,安红玉只得老老实实地应了下来:“是,儿去便是了。” …… …… 是夜,李曜宿在刺史府中,难得独居一室,不由思绪不断,辗转无眠。 李曜侧卧于榻上,一面翻看着刘新遗作中属于“时空守则”部分的内容,一面回想着自己来到这个时空的种种经历。 在不长的日子里,她已然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而且似乎还对历史的走向,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拓跋赤辞若是没有被她杀死,党项人当中最为强大的拓跋部还会不会在未来迁居银、夏两州,并诞生出强悍的定难军,进而创立一个文明国家? 焉支虎若是没有在番禾撞见她,突厥汗国还能不能占据红谷,为漠北的游牧民族开辟出那一条入侵中原王朝的隐蔽路线呢? 历史究竟会不会按照她所希望看到的方向来发展,李曜现在还不能完全确定。 因为根据这“时空守则”的解释,平行世界中存在着“香蕉皮机制”与“盖亚意识”。 这就意味着,只要穿越者行事对世间的重要因果产生了影响,其所处的世界便会进行修正与反击。 不过她现在可以肯定的是,安修仁若没有得到她的救治,一定会因服食金丹而死于今日。 虽然安修仁的死,后世并没有发现相关的史料记载,可她却清楚地记得,再过半个月,沙州别驾兼瓜州总管贺若怀廓巡视敦煌,便会遭遇张护、李通起事。贺若怀廓被围困子城,侍中兼凉州总管杨恭仁派兵救援,却为叛军所败,以致贺若怀廓也在子城告破之后,被张护处死。 而安修仁能够先后担任凉国户部尚书、唐朝的州刺史,又能与其兄安兴贵合兵攻灭称霸一方的李轨,足以说明他是一个不可多得、可以独挡一面的文武全才。 其身为左武侯大将军,官阶与侍中杨恭仁同为正三品,并且身兼刺史,职位更在别驾贺若怀廓之上。 尽管唐初的十六卫大将军平时只有“番上府兵”的统领权,但到了战事发生之时,朝廷一般会按照现在的制度,将战时指挥权交予距离战场最近的大将军手里。 再联想起安修仁只是不久前刚到肃州上任的事实,说不定朝廷也是发现沙、瓜两州局势不稳,这才专门派他来坐镇毗邻之地,以便为贺若怀廓担当后援。 有鉴于此,兴许就是因为安修仁的突然暴毙,唐军才会作出“远水救近火”的无奈之举。 李曜甚至还隐隐有一种感觉,只要安修仁健在,那沙州豪族张护、李通还会不会造反,亦未尝可知。 这让她心里生出了一种莫名的期待与兴奋,就好像准备拿刀砍掉某个历史名人的头…… …… …… 甘州城距离瓜州城约有六百余里,途间要经过一片沙碛之地,还要横穿疏勒河,是以何潘义的商队为了做足准备,滞留了两日才重新启程。 出了甘州城西门,一路上几乎都是荒凉的景象,除了偶尔能见到一些土墩子和烽燧以外,完全看不到其他的人类聚居地。 商队向西走了五天,穿越了沙碛,便来到了与疏勒河相连的大泽。 根据史书记载,这大泽东西宽两百多里,南北六十多里,可谓是一个水域面积非常大的湿地。千年之后,由于人为破坏和土地沙化,疏勒河的河水中常年挟带着大量的泥沙,于是大泽不断萎缩,直至几乎消失。 可是现在这片湿地沼泽,却栖息着各种鸟兽,一片生机勃勃。 而最令李曜感到稀奇的是,水面上竟然还有许多捕鱼的小舟穿梭来去…… 此后,商队沿着大泽边沿行进了一天,然后又在何潘义的亲自引领下,斩木为桥,布草填沙,安全渡过了疏勒河,这才终于抵达瓜州城下。 唐代的瓜州城,因城池周围生长着以补肾壮阳闻名遐迩的锁阳,亦被后人叫做了锁阳城,其四垣全为黄土夯筑而成,总长达八里,规制与肃州、甘州等城不相上下,加之北面便是玉门关,所以瓜州城池负有一定的军事作用,建得城高墙厚,宛如一座巨大的堡垒。 商队正缓缓入城,忽然有一队唐军打马从后面奔来,当先一名身穿光明铠的校尉经过之时,商队中突然有人对他招手唤了一声:“六郎!” 那校尉本已打马跑过,听得声音,霍然扭头看去,旋即眼中放出激动的光芒,忙不迭地调转马头,回跑几步,在马上对商队中的一对年轻夫妇行礼道:“阿兄!阿嫂!你们终于回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 神魂颠倒 两兄弟偶然相遇,又是久别重逢,自是惊喜交加,双双下了坐骑,就地相拥而泣,述说分别期间各自的种种经历。 这番感人肺腑的场景,当场引来了众人围观,似有感同身受者在一旁见了,也忍不住抹眼泪儿。 李曜这时已行上前来,因道路堵塞,不由勒缰驻足,想要探个究竟,谁知她只瞧一眼,便认出两兄弟中较为年长者及其身旁的妇人,正是当初在清水县“夏泉阁”帮她捉弄李翰思等三校尉的那对夫妇。 原来,这两兄弟姓曹,“六郎”名通,“阿兄”名骏,皆为敦煌大族悬泉曹氏子弟,而曹骏之妻姓赵,乃是当今瓜州长史赵孝伦唯一的嫡亲妹妹。 当初瓜州剌史贺拔行烕起兵叛唐,勾结突厥割据瓜州,时任瓜州常乐县丞的曹骏不愿与其同流合污,便携妻赵氏向东逃离,一番颠沛流离之后,夫妇二人投靠了在长安任职的旧同僚,后来他们闻知贺拔行威败亡,决定西归故里,却因突厥、吐谷浑先后寇边,道路长期阻绝,以致今日方才得以重返瓜州。 而曹通正是捉杀贺拔行烕的主要功臣之一,并因此被朝廷授官昭武校尉,目前在玉门关外的合城戍担任戍主,说来也巧,他每隔半月才回瓜州一趟,不想竟未入城,便这般意外地遇见了离家两年有余的兄长夫妇。 过得半晌,终于有一些急着入城的人嚷声提醒,曹氏兄弟这才反应过来,急忙让到路边。 曹骏擦了擦眼泪,瞧见何氏兄弟、李曜等人正好聚在附近,便领着曹通来到他们身边,指点道:“来来来,为兄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何潘义何首领,为兄流落长安这两年,何首领常有接济照应,而且为兄亦是倚靠何首领及同行诸人的关照,才得以平安归来。” 曹通闻言,心生感激,当即趋前拜见,长揖道:“何首领,这份恩情,曹通已记在心里了,将来若有差遣,必当万死不辞。”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何潘义一把扶住,洒然笑道:“潘义乃常居敦煌人氏,久闻曹戍主英名,今日得见真人,亦是不胜荣幸!” 随后,曹骏开始介绍其他人的身份,不想曹通见到李曜时,眼神竟有些发直了。 此刻,李曜纬帽的纱巾搭在帽檐两边,正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的面孔,秀眉如画,眸似笼烟,琼鼻小巧挺直,粉唇润泽欲滴,肌肤白皙仿佛凝雪一般。 虽然一旁的安红玉、鱼巧巧,乃至小茴、小萱也算得俊俏佳人,却非不可多得,而李曜则不然,因为西北的水土根本养不出这般清丽绝伦的女子。 再看她的打扮,身上一袭月白素袖道袍,脚下一双青底云纹履,腰系一条碧色绫带,手执麈尾拂尘,当真是天仙下凡来,姿仪世上稀。 曹通并非好色之徒,忽觉一直盯着美人儿的脸,未免过于浮浪,况且对方气质超凡,明显不会是寻常人家之女,遂赶紧收回有些放肆的视线。 待到见礼完毕,曹通便忙不迭地说道:“今天是我们兄弟重逢的好日子,择日不如撞日,但请各位同去酒肆,开怀畅饮,如何?” 曹骏也适时地对何潘义笑道:“走啦,咱去一起去喝个痛快,就当给个机会,让曹某感谢二郎长久以来的照顾吧。” 曹通领着一大群人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瓜州城南市,市里出乎意料地冷清,而那个所谓城中最好的酒肆,也是门可罗雀,众人走进里面,就见一店主打扮的中年男子正趴在柜台上打呼噜,曹通不好气地大步上前,一只大手在柜台上拍得砰砰震天响,当场把那酒肆主人吓得一蹦三尺高。 陡然看清来者,酒肆主人赶紧擦掉嘴角的鼾口水,习惯性地吼了一嗓子:“有生意了,你们还不快快出来伺候。”随即便对顾们点头哈腰地道:“人们请坐。” 待到众人坐定,便有一干年轻胡女鱼贯而入,为顾们殷勤地斟酒布菜,不多时又出现了数位乐师与一名姿容妩媚的金发舞姬。 酒肆面积很大,乐师们聚坐于酒肆一角,而中间是一座高约一尺、数丈见方的舞台,随着音乐响起,金发舞姬跃上台去,妖娆高挑的身子便如风飞舞旋转起来,轻盈华丽的裙摆立即变作了一个令人绚烂的圆圈,当真是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曹骏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个胡姬的舞技,即使在京师,也属罕见啊” 他正说着,脸上却突然抽搐了一下,口中发出那个“啊”好似痛苦的,但只转眼间,他就恢复了正常,忙与他人推杯换盏,视线却再也未曾放到那舞台上面了。 与此同时,赵氏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桌下的手,而坐在对面的李曜却是看得清楚,她听说这曹骏是个有傲骨的人,谁知竟是这般惧内,不由为之微微一汗。 一曲胡旋表演完毕,那美艳舞姬下来休息,随后又有几个穿着露脐裙装的胡姬上台群舞,虽然个个带着公式化的笑容,像是例行公事般地以舞娱人,舞姿亦说不上优美异常,但她们蛮腰,曲线惹火,还是教人看得血脉贲张,浑身发热。 李曜吃着西域美食,正看得忘乎所以,耳边忽然响起一个饱含热情的男子声音:“这是西方极远之国拂菻所产的葡萄酒,其滋味甘甜醇香,更胜波斯葡萄酒,还请明真道长品尝。” 李曜从胡姬们雪白柔软的肚皮上收回视线,就见曹通坐到了身边,正举着一只银酒壶,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 李曜好似做贼心虚般地笑了笑,忙端起酒杯,曹通为其斟满之后,托着酒壶底部的手指擦了李曜手背一下,李曜下意识地缩手,杯中酒险些洒了出来,却只道是对方的无心之举,并没有怎么在意:“多谢曹戍主款待。” 说着,她浅浅地啜了一口,只觉滋味颇为接近后世的意大利干红,入口如丝般柔滑,酸度均衡,即使在后世也属上品红酒,不由展颜一笑,脱口赞道:“当真好美味!” 曹通本就为李曜的姿容所折服,偶见她这明月般光彩照人的笑颜,立时被迷得有些神魂颠倒,再加上他此前故意占了个便宜,对方也浑似不知,心头便觉自己有戏,忙不迭地为双方斟满了酒杯,喜不自禁地道:“明真道长,可否与曹某痛饮一杯?” 李曜颔首,举杯道:“自该如此,请!” 曹通正要一饮而尽,却见李曜举着酒杯的手忽然停在了唇边,不由纳罕道:“怎地不喝了?” 李曜娥眉微蹙,认真道:“外面似乎太闹了。” 7 第一百二十一章 女金刚 此时此刻,激昂动听的舞乐声,此起彼伏的叫好声,时不时的轰笑声,正持续不断地传入曹通的耳帘里。 曹通相信整个瓜州城,都不会再有比这家酒肆更喧闹的所在。 可眼前这个美人儿,却说的是外面太闹 难道她还能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听得见酒肆门外的动静不成? 曹通只觉莫名其妙,正待开口向李曜问话,却忽听噼里啪啦的一阵响,不由转头看去,便见到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当场打翻了一张食案,搞得满地狼藉。 曲乐声戛然而止,酒肆内立刻静了下来,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这位不速之的身上。 少年的右臂明显受了伤,整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左手持着一把横刀,看也不看酒肆里的人,便转身面向门外,连连朝内里后退,一脸的惊惧与紧张,仿佛外面会有什么吃人的猛兽要进来。 果不其然,就在下一刻,又有一个走路姿势不太自然的彪形大汉闯入了酒肆,其人年约二十五六,虬须怒张,肤色黧黑,浑体肌肉虬结,身高有如铁塔,若他戴上宝冠,再穿一身甲胄,恐怕眼神不太好的人,便会以为这是哪家佛寺里的金刚塑像跑了出来。 彪形大汉先是凶神恶煞地扫了众人一眼,随即视线定在那少年的脸上,身子忽地一掠,扬起手中一根黑漆漆的棍状物,便朝对方狠狠地砸了过去。 李曜定睛一看,立刻认出那彪形大汉所持兵器,乃是一支四尺铁锏,而那少年情急之下,竟然想也不想,便要举刀格挡。 “铮”的一声,火花四溅,横刀瞬间断为两截,一截刀刃在空中旋舞成一团青色的光轮,呼啸着直冲赵氏的面门飞去。 曹骏和曹通齐齐一惊,一个想要斜身去推,一个想要扑身去挡。 然而,变故来得太突然,断刃的速度也实在太快了,快如电光石火,已然超过了他们的肢体反应。 眼见赵氏就要香消玉殒,不料更惊人的事情发生了。 那截锋利的断刃,居然硬生生地停在了空中。 因为,就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一双筷子陡然出现在了赵氏的眼前。 而那一截被筷子夹住的断刃,距离她的眉心很近,只有半寸不到。 赵氏双眸圆睁,一张俏脸刷地白了,旋即两眼一翻,身子往旁边一歪,便晕倒在了丈夫的怀里。 酒肆里,几乎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都静止不动,非但不动,连声音都似乎发不出来。 唯独除了李曜。 李曜轻轻地收回了手,轻轻舒了口气,喃喃道:“好险好险,手短了点,幸好用上了这个。” 说着,她轻轻地放下了筷子和断刃。 曹通看了看食案上泛着森寒光泽的断刃,又瞧向李曜那玉葱般细嫩的纤纤玉指,瞳孔顿时一阵剧烈收缩。 此刻他的内心无比震撼,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却只张了张嘴,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李曜长身而起,走向受伤的少年。 “你站住。” 彪形大汉见状,立刻从呆立状态中省过来,即便见识了李曜的惊人之举,大汉却也丝毫不惧,跨前几步,手中铁锏一横,便挡在了李曜的身前。 可话音刚落,他便突然发觉手中一空,铁锏竟然不翼而飞,随即瞳孔猛地一缩,就见铁锏已不知何时落到了李曜的手里。 李曜拿着铁锏随意地挥了挥,又掂量了一下,紧接着,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握住铁锏的两端,只听“啪”的一声响,这支铁锏就断了。 酒肆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倒吸凉气的声音。 彪形大汉脸上终于现出了骇然之色,只定定地看着李曜,呼吸几欲停顿。 李曜认真地说道:“抱歉得很,你这事物的铁料不好,一掰就断,太脆了。” 她把两截铁棍往彪形大汉怀里一塞,便从对方身边绕了过去。 彪形大汉忽然开口道:“我叫薛孤吴仁,姓薛孤,名吴仁,这位女金刚好本事,不知如何称呼?” 女金刚?李曜哑然失笑,觉得这称呼倒也贴切,可她并没有回头,只是脚下一顿,她发觉这“薛孤吴仁”听着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来,不过以对方的姓氏来看,必是个鲜卑人无疑了。 她略一思索,便回道:“李明真。” 彪形大汉抱拳一揖,声音如雷:“好!某记下了,后会有期!” 说罢,他又恶狠狠地瞪了受伤少年一眼,这才拿着断为两截的铁锏离开了酒肆。 此时,受伤少年的左手还连着半截横刀,原来他用布条将左手与刀柄直接绑在了一起,方才在薛孤吴仁一击之下,虎口已撕裂开来,而右上臂的骨头亦不知断为了几截,疼得他冷汗如雨,早已面无人色。 李曜走到少年近前,眸光一扫,便操起一张食案,动起手来。 随着“咔嚓咔嚓”几声暴响,食案变做了几块木板,李曜挑出一块长宽大小合适的木板,接着又毫不气地从少年的袍服上撕下了一大圈布条,为其做起了骨折复位与夹板固定的疗法。 包扎完毕,少年连声道谢:“多谢道长救命之恩,要不是道长帮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李曜问道:“那薛孤吴仁为何要追杀郎君呢?” 少年面上闪过一丝尴尬,支支吾吾地道:“我我见他拿着兵器,以为他是来打架的,就趁其没注意,用刀捅了他他的屁股。” 李曜眉头微微一蹙。 难怪自己觉得薛孤吴仁行动看起来不怎么方便,原来是吃了这小子的亏 可是,这“打架”又是怎么回事? 思及此,李曜不由凑近对方耳边,沉声问道:“请郎君如实告诉贫道,城里发生了何事?” 少年瞅了眼李曜,脸上微微泛红,有些羞怩地道:“我叫王振,道长叫我王二郎,也是可以的” 李曜把脸色一沉,没好气地道:“贫道晓得了,还请二郎快些回答问题!” 王振立刻为李曜气势所慑,紧张地咽下一口唾沫,只得老实答道:“今日原本是我们中原人与鲜卑人商量城中各市坊归属的日子,亦不知怎地,就突然打起来了。” 本来曹通因李曜的出奇表现而尚未平复情绪,一听到这话,登时瞿然变色,不禁失声叫了出来:“不好!” 随后,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朝随行的唐军士卒一挥手,唤道:“诸位弟兄,请随曹某出去看看。” 7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死不休大乱斗 “石七,帐都记在曹某名下,你们可要把某的朋友都伺候好了。” 曹通向酒肆主人嘱咐了两句,便领着甲士们举步向外走去,酒肆主人忙不迭地应了一声,立即起身相送。 刚要走出门口,曹通又转身抱拳一礼,郑重地说道:“现在外面不太平,还请各位在此继续玩耍,勿要出去走动,若无大事,我自会尽快回来。” 眼见曹通等人等离开,李曜忙把受伤的王振交给鱼巧巧、萱儿、茴儿三女照顾,便背起宝剑,拿起拂尘,快步出了酒肆,安红玉稍一犹疑,也赶紧跟了出去。 待到李曜、安红玉离开了好一阵子,酒肆里终于复又奏起了曲乐,何潘义与其他绝大多数从未见过李曜出手的人一样,这时方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不由对身边的两位弟弟叹声道:“为兄过去常听你们说公主道长有本事,自此番西行以来,我对道长非凡的才智也是心服口服,而且亦曾听闻道长活捉焉支虎的过程,然而他人讲得再精彩绝伦,也比不过自己亲眼所见啊!” 何潘信脸上满是崇拜之色,接口赞道:“不瞒二哥,我当年亲眼见过道长顶盔贯甲,执槊横扫敌阵的风采,早就知晓她很厉害,只是没想到她会这么厉害,真是太厉害了。” 说着,他似乎为了稳住心中激动与兴奋的情绪,提起酒壶,自顾自地倒了杯酒,随即一饮而尽。 何潘礼呵呵一笑,在何潘信耳边低声道:“二哥没有跟随道长征战关中,尚情有可原,可是五弟你难道还没有发现道长与过去有甚么变化吗?” “变化?”何潘信先是一愣,随即一捶掌,认真答道:“出手如电,力大无穷,比以前更快更强。”又顿了顿,语气一下子变得喜不自禁起来:“还变得更年轻,更貌美,嘿嘿嘿!” 何潘义忍不住扶额,而何潘礼则用一种恕其不争的眼神看着自家幼弟,何潘信被三哥盯得有些窘迫,不由奇怪道:“难不成我说漏了甚么吗?” 何潘礼警惕地扫了身周一眼,把声音压得更低了,连连反问道:“你认为世上真的会有能让人假死,还会重返青春的药吗?秦始汉武等中原帝王,费以巨万计,终不得药,而今天下炼丹方士不知凡几,你可曾听闻有谁返老还童?就算真有这种药,你觉得谁才能做得出来?” 何潘信心头一震,低低地道:“三哥的意思是说,她是死而复生?” 这时,未等何潘礼答复,何潘义率先从怀里拿出一个精美小巧的雕像,放置在了桌案上。 整个雕像是由天竺所产的极品象牙为主体,并以黄金为饰,精雕细琢而成。 何潘信与何潘礼不由定睛看去,顿时瞪大了双眼。 这是一个典型的中原女性雕像,却是身披华裙,细腰紧束,头顶金冠,臂带金环,做成了一副祆教神祇的打扮。 其雍容圣洁的模样,仿佛是一个江海女神阿娜希塔与善女神达埃纳的结合体。 可真正让两人感到惊奇的是,其美丽的容貌竟与李曜非常相像,几乎一模一样。 待两位弟弟看了个仔细之后,何潘义悠悠地说道:“这是为兄闲暇时雕出来的,不知三弟是否也是这个意思?” 何潘礼默默地点了点头,何潘信终于现出恍然大悟之色,不由失声低呼:“她是神?” 当何氏三兄弟正在酒肆里脑洞大开,共同探讨事实真相的时候,曹通、李曜、安红玉等人已然赶到了瓜州人打群架的地方。 街巷坊间一片狼藉,满地都是打坏的东西,在主干大街的街面和粉墙上,血迹随处可见,偶尔还能见到一些躺在地上的伤者,以及动也不动,疑似死去的人。 千百号人乱斗成了一团,但相对全部持有兵械的鲜卑人而言,穿着汉家衣袍的人大多数都是赤手空拳,明显处于下风,其中不少人都已挂了彩,却全然没有退怯之意,仿佛不死不休。 李曜看得心中一寒,鲜卑一方明显有备而来,而且这样血腥的恶斗画面,已然不能按照所谓民风彪悍来形容了,完全就是两个相互仇视的族群之间的一场激烈厮杀。 这时,一个披发左衽,手持双刀的大汉,似乎杀红了眼,突然看到曹通等唐军官兵都是汉人样貌,想也不想就闷头闷脑地冲了过来。 曹通迎上前去,一边挥刀挡住双刀大汉的猛攻,一边连连大喝:“住手!全都不要打了!都快快住手!” 曹通声如洪钟,不可谓不响亮,械斗的双方自然都是听了个清楚,可他们瞧见曹通一行不过十几个人,结果只静止了一息的时间,便又噼里啪啦地干起架来。 身为一个堂堂正六品的校尉,竟遭这般华丽的无视,曹通当场火了,猛地起了个飞腿,将那个碍事的双刀大汉踹到了街边的粉墙上,这一脚当真有些势大力沉,仿佛要把那大汉踢进土墙里面,抠都抠不出来。 随后,这位曹校尉就好像忘了自己的初衷一般,带着手下弟兄呼啦啦地冲进战团,专挑那些披发左衽,手持兵刃的人来打。 曹通及其麾下士卒各个全副武装,兵甲坚利,上过战阵,杀过马贼,寻常百姓哪会是他们的对手,鲜卑人突然遇到如此强横的硬茬,渐渐有些不支,隐隐现出了溃退的迹象。 正当李曜和安红玉互相对视一眼,不知该出手还是出言制止之时,忽然听得蹄声如雷,就见一大队人马当街疾驰而来,当先一位老者,头戴纱罗幞头,身穿绯色官袍,腰系金带,看来至少是个从五品以上的官儿,其身后数百名骑士各个顶盔贯甲,腰挎横刀,手持长矛,俱都是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 待得近了,来者们全都下了马,便听老者扯着干瘪瘪的嗓子,连连厉声喝道:“把他们抓起来!统统都给我抓起来!一个也不许放过!” 曹通差点没把肺给气炸了,往地上恨恨地啐了一口,举刀指着那老者的鼻子,愤然骂道:“贺若怀廓,你这个老胡,来得可真是时候,莫要欺人太甚!” 第一百二十三章 我不是神 贺若怀廓不为所动,板起一张老脸,振振有词地道:“曹戍主,你身为朝廷命官,非但不制止民众斗殴,还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带兵披甲持械伤害平民百姓,目中可还有王法?你们若速速缴械投降,本官尚可依律问罪,否则一律以反叛论处,斩杀不赦!”随即呼喝左右:“还不快动手!” 说罢,贺若怀廓顶着炽热的阳光,站定身形,负起双手,努力挺直略微佝偻的腰杆儿,眼神轻蔑地睨视着曹通,颇有几分青天大老爷嫉恶如仇,为民伸张正义的光辉形象。 一队队持刀执矛的士卒立刻杀气腾腾地扑将过去,人群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这些士卒在抓捕闹事者的行动中,明显采取了不一样的手段。 而其中一名身材较他人更加高壮的军官,表现得最为突出和分明,对鲜卑人至多只是不痛不痒的推攘两下,对中原人轻则拳打脚踢,重则拔刀就砍,毫无顾忌。 “父亲!” 曹通一见对方如此区别对待,愈加怒不可遏,不想正要张口痛骂,却忽然听得一声悲戚的哭嚎,循声一看,登时目眦欲裂。 就见地上有一个身着华服,相貌极其熟悉的中年男子静静地躺在血泊中,脖颈几乎断为两截,显然已是死的不能再死,一名背上有着几条血口的少年郎正扑在他的尸体上面嚎啕大哭,场面当真是无比凄惨。 片刻之后,曹通又重新把视线转到贺若怀廓的面孔上,狠狠地瞪着对方,咬牙切齿地道:“贺若怀廓,王斡王云旋死了,你可知这意味着甚么?” 贺若怀廓乜了一眼王斡的尸体,目光中闪过一丝讥诮之意,只淡淡地道:“本官看见了。” 作为一个旁观者,即使李曜之前再不明真相,此时也嗅出了一股浓浓的阴谋味道。 王斡何许人也? 武德五年,杨恭仁率军平定瓜州之后,王斡作为诛杀叛臣贺拔行烕的首席功臣,即被唐朝廷封为从五品上的朝请大夫,其品级已与瓜州别驾贺若怀廓相等,可谓是当今瓜州中原士族之魁首。 可这贺若怀廓见王斡死了,神态言语间却有种喜闻乐见的味道,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打发了曹通充满愤慨与别有深意的质问,就好像这样一位瓜州本地的重量级人物的性命,去的好不轻松似的。 曹通怒极而笑,也只有冷笑。 因为此刻正有一圈锋利的铁矛抵在他的身周。 也因为他看出来了,这些士卒里面没有一个中原人。 只需看他们一脸狠戾的样子,他便知道一旦自己有所异动,亦或再开口叫骂,立时就会血溅当场。 这时与李曜一起躲在街角的安红玉看到这一幕,不由秀眉紧蹙,低声对李曜说道:“明真,我实在没有想到,前朝一代名臣贺若弼的儿子,居然是个这般护短的人。” 护短?李曜轻哼一声,冷冷地应道:“此人很快就会为此付出血的代价。” 她现在算是彻底明白为何沙州的张护、李通会反叛了。 在隋末唐初,沙州、瓜州的人口是以鲜卑、汉人为主,并以少量羌、突厥、昭武胡人为辅而构成的。 大概是当地自南北朝以来,长期高度自治的缘故,她眼前的这些鲜卑人,依旧保留着古老的习俗装扮,而且还明显对汉人以及中原文化持有极大的排斥心理,如今看来,似乎都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但纵观古今中外的历史,成功缓解乃至消除这种族群矛盾的案例,可谓比比皆是。 而唐朝廷派遣鲜卑人贺若怀廓来执掌这里的军政事务,显然是犯了一个异常离谱的错误。 俗话说“一碗水要端平”。 作为沙、瓜两州实际上的地方最高长官,贺若怀廓却一上任就摆明了立场,偏袒鲜卑人,打击汉人,对治下百姓实施“抑汉扬鲜卑”的不对等政策。 难道是因为他觉得汉人很好对付? 要知道汉人的血性从来没有断绝过,从“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到“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再到“,”,甚至华夏文明最危险最黑暗的年代,也有无数人为了“不亡国灭种”而与异族抗争到底。 就连李曜这个初来乍到者,亦能看出当地的汉人与鲜卑人积怨已久,再任由贺若怀廓这般不遗余力地推波助澜,待到忍无可忍之时,汉人就必然会群体反抗,进而爆发更严重的流血冲突。 李曜很想对这位老而无德,既狠且狂还蠢的家伙说一句:你不作死就不会死。 只不过,现在的贺若怀廓,非但不知道自己会在不久的将来被人杀死,还在乐此不疲地行凶作恶,草菅人命。 仅仅片刻工夫,便有数人因反抗激烈而遭到鲜卑士卒的无情斩杀,而曹通及其部下面对重重包围,亦只得束手就擒,随后就见贺若怀廓轻捋长须,抬手随意地指了指,一群士卒立刻心领神会,冲着曹通等人便是一顿狠打。 安红玉实在看不下去了,终于忍不住想要现身去阻止暴行,却突然被李曜一把拽住,不由急道:“明真,拉我作甚!” 李曜悄声道:“看上面。” 安红玉抬眸一望,俏脸登时白了几分,只见附近的房屋顶上蹲藏着许多弓手,少说也有两百人,各个持弓搭箭,端的是杀机四伏。 可以想象得到,若她突然冒出去,引来一阵乱箭攒射,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清楚。 安红玉一阵后怕,却用期待的眼神看向李曜,轻声道:“明真,你能不能出手救他们?” 在她的心目里,李曜是一个神鬼莫测的人。 不知何时,这种观念已在她的心里隐隐地扎下了根,仿佛这世间根本没有李曜解决不了的事情。 但安红玉的提问很快就得到了否定的回答。 只见李曜轻轻摇了摇头,对她无比认真地说道:“我是人,亦不怕死,但,我不是神。” 说罢,李曜的耳朵忽地微微一动,随即将食指竖在唇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安红玉只得闭嘴,甚至连眼睛也闭了起来,学着李曜的样子,静静地聆听远方的动静。 7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不知意下如何? 良久,李曜忽然睁开双眸,说道:“来了。” 安红玉听得很仔细,却没有听见任何异常的响动,不禁好奇地问道:“什么来了?” 李曜轻声答道:“一支人马自北而来,已在瓜州城外三里处兵分两路,一路直奔瓜州城北门,另一路正绕向瓜州城南门。” 安红玉心中诧然,连连问道:“明真,你竟能听辨得如此清楚,这耳力到底是如何练出来的?如果以后有空的话,可否教教红玉呢?” 李曜狡黠地笑了:“有空,当然会有空,红玉可莫要忘了咱们打过的赌。” 安红玉登时一愣:对喔,她们还有那甚么劳什子的赌约! 安红玉不得不承认,自己已经有些期待那位杨总管赶紧离开凉州,也好尽快输给这李明真了 如此又过了半刻,果真如李曜所说,安红玉忽然感觉到地面有些轻微颤动,随即就有蹄声由远及近变得越来越大,渐渐轰鸣如雷。 贺若怀廓顿时如临大敌,连声大呼道:“列阵!快列阵防守!” 负责警戒的鲜卑士卒们一听到这个命令,立刻奔向各自的战马,几乎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取下挂在马鞍上的盾牌,不多时便在主街道的两头联成了两排盾墙,而在盾牌的缝隙间,则架起了一支支丈八长矛,仿佛一根根长在铁墙上的尖刺,声势浩大的来者受此阻挡,纷纷勒缰停住健马,一时间由近及远嘶声不断。 安红玉忍不住低声赞道:“这些军士应变能力好强啊,一看便知是训练有素的精锐!” 李曜颔首,她简直不能同意再多。 两方士卒大概都是来自久经战阵的边军,也难怪西突厥一直难以染指这一片近水楼台的大唐边地,其本地的自保能力当真不弱。 待到街面复又安静下来,便有一个冷傲的男子声音从诸多铁骑间响起:“贺若总管,清平世界,浪荡乾坤,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当街乱捕乱杀,难道你就不怕王法吗?” 随即,那声音又冰冷了几分:“对了赵某想起来了,贺若总管与那贺拔行烕一样,皆为鲜卑胡种,如今看来,贺若总管这般残害我中原人士,难不成也是学他造朝廷的反?哼哼,若你现在不给赵某及瓜州诸中原士族一个交代,就莫怪我等以诛杀叛臣为名,大开杀戒了。” 李曜听得这一番话语,差点失声笑出来,此人的开场白竟与当初贺若怀廓那老家伙的措辞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这算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还是“天道好轮回,苍天不饶人”呢? 贺若怀廓环顾四周,发现对方比已方多了数倍人马,而且也已堵死了他的出路,气势不觉低了几分,当即朝东方抱手一礼,高声辩道:“天地可鉴,日月可昭,老夫深受皇恩,从未有过反意,赵长史莫要混淆是非,这些被老夫打杀和抓捕之人,才是真正的反叛者呐!” 这时,骑士们纷纷打马靠向街边,自觉让出一条道来,随后便有九人不疾不徐地走到了盾墙近前,八人手持齐人高的大盾分站八方,警惕地注视着屋顶的弓手,而位于正中间者,乃是一位年约二十七八,身穿淡黄袍服,面带英气的年轻官员。 此人有着一张与曹骏之妻赵氏五六分相像的脸孔,显然就是本地的实权派人物瓜州长史赵孝伦。 原本被人揍得有些晕乎乎的曹通,陡然见到自家兄长的舅子来了,灵台登时一清,不由张口骂向贺若怀廓:“呀呀个呸的!贺若老胡,你这个无耻之尤的混账忘八,曹某本来正在酒肆里陪朋友消遣,听得有人相互打架,便好心出来劝阻,结果反遭人攻击,逼不得已之下,这才动手自保,谁曾想就正中了你这阴险狠毒的老胡奴下怀!”随后又朝年轻官员带着哭腔高声道:“我曹通敢以项上人头担保,这个老胡奴绝对是蓄谋已久!你看他他挟私报复,都把王云旋杀了啊!” 贺若怀廓沉着脸斥道:“曹戍主,你哪只眼睛看到老夫杀了王云旋?如果没有证据,就莫要血口喷人。” 话音刚落,贺若怀廓身后某个鲜卑士卒突然发出了一声痛呼,像只独脚鸡似的,抱着脚跳了起来,随后便有一个嘴里塞着布条,双手被缚在背后的少年摆脱他人的压制,冲到贺若怀廓的身前,结果被那位此前面表现异常凶残的军官大手一捞,就夹在了腋下,一时间挣扎不得。 赵孝伦双眼微微眯了起来,睨向贺若怀廓身后,随即抬手指了指那少年,冷冷地道:“贺若总管,你若没杀王云旋,就请先放了王瑾,赵某以为,他一定知道是谁杀了自己的父亲。” 贺若怀廓与那凶残军官飞快地碰了个眼神,才回道:“王云旋早在老夫到来之时,便已死去,况且此子当下情绪激动,怕是会胡言乱语呐。” 当贺若怀廓把这话说完,少年王瑾竟已不知何时没了动静,随后那夹着人的军官胳膊一松,只听扑通一声,王瑾就像一块沙包,直接落在了地上,所幸的是,身子还有轻微的起伏,明显只是晕了过去。 凶残军官面无表情地道:“赵长史,某放人了。” 赵孝伦的脸色登时变得铁青,对凶残军官呵斥道:“普乃盛,你一个区区九品校尉,竟敢在本官面前伤人,真是好大的胆子!想必看见行凶者,绝不止王瑾一人,莫要以为你这样做了,就能摆脱滥杀无辜的嫌疑。” 听到这话,贺若怀廓目光微微一闪,气势立刻恢复了许多,不由轻轻笑了笑,道:“如此说来,赵长史的官阶比老夫低了三级,却敢擅自调动这么多人马,并以下犯上,呵呵若是严格依照大唐律令,你所犯数罪,已足够处以极刑,难道你的胆子就小了吗?” 紧接着,他的语气又忽然缓和了下来:“只不过,老夫念在你我同僚一场,不希望事情闹得太大,更何况,今天无论谁胜谁负,这瓜州城里,亦必是血流成河,若引来今上的圣怒,谁都不会有好结果这又何苦来哉?依老夫之见,不妨这样好了,包括曹戍主一干人等在内,中原人全部由你带走,而鲜卑人归我,不知赵长史意下如何?” 第一百二十五章 人间应无天上有? 时间的流逝,似乎变得缓慢起来,对峙的双方都屏住了呼吸,就仿佛整个瓜州城的空气都凝固了起来。 事实上,贺若怀廓心头颇为紧张,亦在默默祈祷赵孝伦不要冲动,从而接受他的提议。 贺若怀廓身为瓜州别驾,拥有参与管理地方民政和官府内务的权利,同时也兼任着瓜州总管,奉命都督瓜、沙两州军事。 如果有警急或须要应机赴敌的情况,他可不先言上而发兵。 因此,总管府下辖州境发生骚乱,带兵弹压,乃是他的义务与职责所在。 相对而言,瓜州目前没有设立刺史,州长史作为州刺史的佐官,只能负责地方民事,并没有军事方面的相应职责。 严格的讲,瓜州长史赵孝伦这般兴师动众,已经严重触犯了大唐的律法。 依照唐武德律中“擅兴律”的规定,无令擅自发兵者,罪同谋反,当处斩首之刑。 然而,有道是“天高皇帝远”,瓜州、沙州皆为西疆边陲之地,甚至发展进程都不与中原王朝的盛衰同步,地方军政司法等实权几乎全部掌握在当地各个大族的手中,无论是此前末期大乱的杨隋王朝,还是现在即将迈入大治时代的李唐王朝,对其影响都极为有限。 有鉴于此,就算贺若怀廓上书弹劾了赵孝伦,若是朝廷没有从异地调来大军压阵,想要成功给对方治罪,纯属痴人说梦。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里也不是一块安宁的土地,同样充满了各种纷争。 作为朝廷委派到本地的外来官员,贺若怀廓显然不甘心在任期内充当一个摆设。 于是他为了建立自己的权威和势力,便利用自己的血统来作文章,拉拢那些曾经支持贺拔行烕叛乱而遭受重创的鲜卑土豪,费尽心机地策划了这场打击瓜州中原士族的行动。 可当下他的行动计划,显然已因赵孝伦的强力干涉而宣告破产,剩下的只是如何全身而退的问题。 而赵孝伦听得贺若怀廓的话,则一时沉吟不语。 当他得知贺若怀廓意图将瓜州中原士族一打尽的消息后,就赶紧跑到瓜州的统军府里振臂一呼,迅速组成了一支由中原子弟为主的人马,打算以我众敌寡之威势,迫使贺若怀廓终止行动并主动放人,好教对方知晓锅儿也是铁打的,想要在本地搞甚么雷霆手段,也须得掂量掂量。 虽说赵孝伦没能救下瓜州士族中的重要人物兼好友王斡,恨不得把凶手和始作俑者千刀万剐,可他也不能否认,自己的基本目的,其实已经达成了。 所以,对于赵孝伦来说,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即是尽快稳定自己的情绪,以便及时收场。 过得片刻,聚集了无数人视线的赵孝伦忽然冷厉地扫了普乃盛一眼,随即面向贺若怀廓,强压下心头的怒意,咬牙切齿地吐出了一个答复:“可以。” 双方就此达成一致,在场者几乎同时松了一口气。 原本挤满了整条大街的人们,如潮来潮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街面上好似被狂风卷过了一般,只一会儿的工夫,连带着最初斗殴死伤之人,竟然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曹通及其一干弟兄伤得不轻,自然都是被赵孝伦直接带走了,而全程作壁上观的李曜和安红玉两女回到酒肆之后,便把她们在瓜州城里看到的事件,对酒肆中的众人一五一十地讲了出来,随后何潘义为了避免“殃及池鱼”之祸,便在曹骏夫妇的建议下,带领商队全员逃也似地离开了瓜州城,连夜赶往瓜州长史府的所在地常乐县。 常乐县与瓜州城相距不到百里,因为一路没有歇过脚力,所以天边刚现出曙光的时候,商队便浩浩荡荡地进驻到了县城里。 这常乐县并不算大,城中只有一千多户人家,人口总数还不到焉支山黄山寨的一半,而且接近半数的居民都姓赵,与其说是县城,不如说是属于敦煌赵氏的一座私家坞堡,县城四周深沟环绕,城墙比瓜州城还要高出一大截,整体都是由干打垒的黄土夯成,看起来非常坚固,城内建筑相互毗联,就连普通房屋也是有如棋局般排列整齐。 稍作休息,李曜、安红玉、何氏兄弟等人便跟随曹骏夫妇来到瓜州长史府拜访赵孝伦,顺便探望在府中养伤的曹戍主。 然而,当赵孝伦再次出现在李曜眼前时,其形象已经与昨日大不相同了。 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只见赵孝伦发绾懒人髻,头戴白巾,身穿一袭素白大袖宽袍,面敷胭粉,双眉染黛,唇赛点朱,齿白无垢,容颜娇艳 整个人明明长得很爷们,却硬生生扮成了阴阴柔柔的妖孽模样,李曜看了就遏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以为时光再次倒流,自己一不留神穿越到了男儿“胡粉饰貌,搔头弄姿”的魏晋时代。 若非她有着很强的辨识能力,否则很难相信这位仁兄就是那位敢公然带兵在上官贺若怀廓面前发威的英气男子。 赵孝伦和自家姐夫、何氏兄弟等男子招呼完毕之后,这才注意到躲在一行人最后面的两位漂亮女宾。 一见到李曜,赵孝伦的瞳仁立马亮了起来,赶紧摆出自以为风神如玉,俊逸不凡的身姿,主动迎上几步,先与安红玉见了一礼,最后才转向李曜笑叹着问道:“幸甚至哉!今日赵某竟见到了女仙,敢问这位女仙芳讳如何称呼?” 李曜欠身行礼,本想作答,谁知双方靠得近了,她突然闻到一股子如兰似麝的气味,鼻翅忍不住合翕动了几下,随即就当着赵孝伦的面,打出了一个无比响亮的喷嚏:“啊切!” 现场气氛一度非常尴尬。 余音尚在绕梁,赵孝伦又看到李曜毫无形象地揩着鼻子,不由得目瞪口呆,似乎眼前这位“人间应无天上有”的绝美女仙形象,连带他怀里揣得火热的那一颗春心,齐齐碎成了渣渣 随后,李曜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这才面对几乎快要石化的赵长史,把手中拂尘一扬,若无其事地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回应道:“贫道不是女仙,也不姓啊名切,贫道乃终南山宗圣观李明真,得识赵长史尊面,荣幸之至!” 7 第一百二十六章 那就是敦煌! 李曜作揖良久,赵孝伦方才艰难地恢复了正常的精神状态,随即挂起一个笑容,干笑着拱手道:“宗圣观闻名天下,今日得见李道长,果然风采非凡,赵某亦是不胜荣幸。” 李曜大概也觉得自己出了丑,挺直了身子,便自觉地站到了安红玉的背后,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赵孝伦悄悄瞅了瞅李曜的曼妙身姿,目光中似有惋惜与失望之色,然后也不多说什么套话,直接领着一干来前往曹通的暂居处。 “贺若怀廓,老胡奴!臭狗屎!普乃盛,死狗奴!啖狗屎!我要你们不得好死!” 还没走到房门,诸人便听到了曹通抑扬顿挫的叫骂声,李曜等人进门一看,就见曹通此时正自行穿戴着铠甲,额头顶着大包,脸颊肿得老高,左眼变成熊猫眼,右耳裂着娃娃口,嘴里还缺了两颗大门牙,其形容之惨,连他的兄长和兄嫂都几乎差点认不出来,说是被人打得破相毁容也不实为过。 曹通见到房里一下子进来这么多人,手上动作也未有停顿,抓起兜鍪就往头上一罩,随即对众人抱拳一礼:“阿兄、阿嫂、李道长及各位朋友,曹某尚有急事要办,须得先走一步。”紧接着又朝赵孝伦深深一揖:“赵长史,我的那些受伤的弟兄,只好暂放在你府上调养了,你的大恩大德,曹通来日必报,告辞!” 随后,曹通如同一头受了刺激的野牛,根本听不进任何人的劝阻,气呼呼地冲出了房门。 曹骏夫妇、赵孝伦第一时间追了出去,而其他人也快步跟了出来,未及片刻,忽然听得屋外的廊道拐角处传来一个少年略显青涩的痛呼声,接着便听到他连连追问的声音:“哎曹校尉?你怎会在这里?哎谁把你伤成了这般模样?喂喂,你怎地不说话走那么快作甚呀!” 又过得片刻,李曜就瞧见前方拐角当先走过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长得面如冠玉,眉眼分明,唇红齿白,紧接着又现出两个挽手而行的小姑娘,看起来年纪都只有十二三岁,一个是生得粉妆玉琢,俏丽可爱的小美人,大大的杏眼扑闪扑闪的,透着满满的机灵劲儿,另一个样貌与那少年郎有几分相像,却只能算作清秀,皮肤也有些黝黑,但风采气度颇不寻常,神态与行动间,竟隐隐有着一股同龄人中极为罕有的英气。三人俱都身穿猎装,背负弓囊,尤其是那少年郎两手各提着一只硕大的白肩雕,显而易见都是外出打猎所得。 赵孝伦跟随曹骏夫妇继续去追那曹通,在经过这个少年郎的身边时,忽地拍了拍对方的肩头,叮嘱道:“张四郎,今日我有要事须说与你听,现在先去追人!” 张四郎懵懵然地点了点头,旋即看到李曜、安红玉等人走上前来,不由好奇地问道:“你们都是长史府上的人吗?” 李曜等人等人被这张四郎突然问起,纷纷步伐一缓,各自见了个礼,随即张栋和两个小姑娘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李曜一行往外走。 双方一面走一面说,原来张四郎名“栋”,乃是当今敦煌第一士族张氏族长张护的嫡长子,而那个长得很讨喜的小美人儿,竟是张栋未过门的妻子,姓李名“音音”,为敦煌第二大族李氏族长李通的嫡女,另一个英气十足的小姑娘,则叫做张檀,正是张栋一母同胞的亲嫡妹。 当李曜等人赶到长史府的大门外时,曹通已经骑上健马朝县城东门飞驰而去,曹骏夫妇和赵孝伦三人只能望尘莫及。 翌日,卯时三刻,天色微明,何潘义便领着商队出了常乐县城。 队伍的规模明显变得更庞大了,因为张栋领着两个小姑娘以及三百多号随从加入了进来。 向西行了不到十里,浓郁的苍翠便映入了人们的眼帘,这里的树林非常繁密,棵棵松柏已达十数丈之高,而野草也长得十分茂盛,把地面装扮得如同绿色的绒毯一般,队伍穿行期间,还要时不时地趟过一些宽窄不等的溪流。 经过长达数千里的艰难跋涉,队伍中很多人早就看腻了荒芜的戈壁,现在走入这般美丽的境地,顿时来了精神,尤其以何潘信为首的商队护卫们表现最为突出,他们一旦看到有动物出没,各个就好似打了鸡血一样,纷纷张弓搭箭射去,可怜的猎物们哪能躲得过这百十号人的密集攒射,自然是死不瞑目。 待到歇脚的时候,何氏兄弟就迫不及待地叫随行的庖厨们把猎物扒皮剔骨,做成一道道可口的野味,给队伍全体成员打打牙祭开开荤。 自诩打猎小能手的张栋看着一张张被人射成了筛子,破得不能再破的珍稀兽皮,一边打着饱嗝,一边忍不住叹息道:“这群憨货,难道全都不晓得皮毛才是最值价的么” 这篇介于沙州与瓜州之间的绿色林地,其实长宽不过三四十里,可何潘义的队伍却走走停停,花了整整一天才通过。 虽然行进速度慢得离谱,但无论是人,还是骆驼与马,俱都精神饱满,吃了个痛快。 距离敦煌越来越近,道路越来越平整,遇到人越来越稠密,农田越来越多,沿途皆是充满生机与繁华的景象。 在穿越林地之后的第二天,队伍前方的地平线上渐渐现出了一面城墙和两座高大的角楼轮廓。 何潘义抬手一指远处那座拔地而起的雄城,情不自禁地扬声高呼:“我们到了,那就是敦煌!” 此言一出,队伍里顿时响起了男男女女的欢呼与歌声,就像“望梅止渴”故事中曹操麾下的将士一样,所有人都不自觉地加快脚程奔向旅途的最终目的地。 于是,小半个时辰之后,这支最初自唐都长安出发,由一千多头骆驼、数百匹健马、两千多人组成的庞大队伍,历经将近五千余里的长途跋涉,终于抵达了敦煌城。 第一百二十七章 迷茫 敦煌并不比瓜州城大多少,可两者的繁荣程度,却是天壤之别。 一进入城门,热烈欢乐的曲乐声与喧嚷嘈杂的叫卖声就不绝于耳。 大街上,穿戴中原衣冠的汉人,身着竖领箭袖的突厥人,穿着翻领袍服的波斯人,身披恰达的天竺人,以及露着半肩的昆仑奴,各色人等摩肩擦踵,大车小车,穿梭来去,骏马骆驼,熙熙攘攘。 街道两边,演杂技的,摆地摊的,推小车的,为邸店拉的,当垆卖酒的更有甚者似乎还嫌不够挤,干脆以穹庐为帐,以毡为墙,沿街搭建帐篷,搞起了令行人深恶痛绝的占道经营,把本来就不太宽敞的街道塞得拥堵不堪。 跟着队伍艰难地行进,李曜不由暗暗咋舌,这里哪还像一座正常的城池,简直就是大号的长安西市嘛! 何潘义几乎绞尽了脑汁,耗去了大半个时辰,方才带领整个商队通过这条又堵又闹的大街,在城中心转过街角后,最终来到了一片商铺林立的区域。 何潘义打马转过头来,朝这条长长的队伍缓缓地扫视了一眼,又兀自点了点头,便以首领的身份,向商队中的所有成员下达了最后一道指令:“解散!” 话音落下,众人立刻爆发出一阵亢奋的欢呼怪叫,只一会儿的工夫,整条队伍便已然化整为零,全部四散开去。 随后,何氏兄弟与李曜等一行人,径直穿过这些林林种种的商铺,进入了一处异常豪华的七进大院。 本来何潘仁的住宅已经比长安城里绝大多数高门的府邸更加富丽堂皇,可跟他二弟何潘义的家相比,就显得寒酸得多了。 只见金灿灿的镶铜大门,两头高大的石驼分立两边,丈高的土墙上不惜成本地绘满了各种精美的图案,正中一座颇具波斯风格的圆顶建筑,其宏伟壮观的程度,堪比中东国王的宫殿。 身临此情此景,李曜心中忍不住一叹:有钱的胡商就是任性啊! 待到走入这座大宅,一大群胡婢便蜂拥而至,李曜还来不及仔细打量屋内情形,几个行动麻利的胡婢便七手八脚地将她围拥到一张胡床上,擦脸擦手,按肩捶背,伺候得好不舒坦。 李曜正闭眼享受,忽然感觉到了一群人的到来,睁眼一瞧,就见一位身材丰腴,五官平平,相貌不甚出众,却气度雍容的中年妇人,在十数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各色美人前呼后拥之下,徐徐地走向了这座大宅的主人何潘义。 见到中年妇人领着众女盈盈拜下,李曜等人赶紧起身还礼,何潘义忙不迭地迈步转身,与妻子并肩而立,面向李曜等人不好意思地介绍道:“这是内子曹大娘,她幼时伤了喉咙,无法出声,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各位见谅。” 除了何潘礼、何潘信两名何家子弟以外,其他诸位来心里都登时一突,这何潘义会娶一个哑女为正妻,不用猜也晓得这妇人是大有来头的,于是纷纷上前温言问候,而曹大娘的性子看起来也很和善可亲,为了便于相互交流,双手不停比划着最简单易懂的哑语手势,一时间回应得不亦乐乎。 原来这位曹大娘是沙州从化曹氏族长的嫡女,从化曹氏是南北朝时期移居敦煌的昭武胡人后裔,经过上百年的繁衍生息,已然与东汉时期便居于敦煌的中原大族悬泉曹氏人口不相上下,也正因为敦煌有两个曹氏大族,所以后世的史学家们一直为归义军的后期统治者曹议金一族的血统来历而争论不休。 虽然目前从化曹氏的政治地位还远不如悬泉曹氏,但他们几乎全族皆商,在隋末唐初重商主义极为盛行的敦煌,几乎主导了整个地方上的经济发展。 而何潘义虽然做的生意都极为暴利,可若他没有与从化曹氏联姻,没有从化曹氏的鼎力扶持,却也绝无可能会在从商不到十年的时间里,变得这般富可敌国。 众人一番套寒暄完毕,何潘义便为每人安排休息住处,给李曜配了一个单独的小院,而且还增派了十八名婢女,专门协助小茴和小萱伺候她的生活起居。 整个小院仿佛置于花园当中,四周各色花木环绕,阵阵芳香扑鼻,其环境之优美,与她那所谓的义姊妹庐陵公主的府中居住条件相比,也是不逞多让。 李曜住进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与鱼巧巧在超大的浴桶中舒舒服服地洗澡。 李曜这些日子里成天泡在女人堆里面,早已习惯了与女伴们光洁溜溜地坦诚相待,她看到鱼巧巧红扑扑的稚嫩脸蛋,以及那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只是觉得很萌很可爱,丝毫没有产生任何企图“拔苗助长”的犯罪冲动。 当然了,因为受到脑海中男性意识的影响,李曜现在的心理特征与纯粹的女性依旧还存在着一些差异。 两女泡了约莫小半个时辰,鱼巧巧自我感觉洗得差不多了,准备爬出浴桶,于是当着李曜的面,竟毫无防备背过身去,不想一个八月十五月亮般的小屁股就光明正大地展现了出来,李曜被晃得两眼一花,头脑登时发热起来,随即就不由自主地伸手过去重重地揉了一把。 鱼巧巧大窘,仿佛一只屁股中箭的兔子,蹭地一下跳出浴桶,连耳根脖子都几乎红了个通透,不过这位小姑娘似乎没有意识到李曜刚才在揩她的油,只道是对方跟自己开玩笑,居然还侧过身子,把半边屁股对着李曜,指着对方留上的印记,气呼呼地嗔道:“阿姊好讨厌,把人家的屁股都捏青啦,这次不给你按脚了,哼!” 说罢,她就赶紧擦了身子,披上簇新的换洗衣裙,逃也似地跑出了浴房。 李曜看着自己的“安禄之爪”,心里既有些得逞之后的欢喜,又有些迷茫。 李曜所迷茫的是自己在完全失去了男人的生理特征之后,为何还会突然做出这种行为? 而更令李曜不解的是,她竟然还发现自己的心里产生了一丝快感。 发了一阵呆之后,李曜便端出了自诩为高尚的情操,心安理得地想明白了:这种快感,大概就是成功恶搞别人造成的吧 第一百二十八章 告示 有道是“一日之计在于晨”,来到敦煌的第二天,李曜没有睡懒觉,早早就去与何潘义商量自家陪葬品的售卖事宜。 何潘义把如何在敦煌做地下交易,如何联系买家的具体方式和手段向李曜简略地讲了一通。 李曜算是听出来了,这何潘义显然是个走私行家,相关的门路,简直不要太多,而她自己根本不必事事躬亲,自然会有人把大多数事情打理得妥妥当当。 只是,这个时代的黑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是售买价值极为昂贵的事物,为了以防某一方“黑吃黑”,双方的正主须得约定好交易地点,然后亲自会面,方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何潘义生意做得红火,有钱不假,但有钱也非无往不利,李曜手头上的这些珍宝,皆为来路非凡的僭越之物,绝不会是一名无权无势的胡商能够搞得到的,买家至多相信何潘义是一个中间人,故而在最后交易之时,李曜只得出一次场。 听得李曜对此表示无异议,何潘义也不再多言,只拱手道:“相关之事,何某会尽快办理,若联系好买家,自会立刻通知道长,但请耐心等候即可。” 交待完毕,何潘义知道李曜不可能会在宅中枯等消息,于是他又在吃早饭的时候,嘱咐妻子曹大娘安排一个能言会道且精于购物的女眷陪伴李曜、安红玉等人逛一逛敦煌的街市。 安红玉、鱼巧巧等人昨日见识了敦煌城的繁华,个个早就想去好好体验一番了,胡乱吃了几口,便赶紧收拾了一下行头,带上血拼之资,然后在罗仁俊、刘安远等十二保镖的护卫下,兴冲冲地跟着奉主母之命担当“导购”的康六娘出了门。 何潘义的豪华大宅的周围都是卖场,此刻刚到辰时,放眼望去,四下里便已然一片人海,直教人看得眼晕,若无康六娘带队,恐怕李曜一行都不知该先从哪儿逛起。 康六娘是何潘义的侧室,人长得艳而不俗,为人处事亦是精明得体,就见她提着大红色的石榴裙,扭着蛮腰,摆着圆臀,顶在了队伍的最前面,如同披荆斩棘一般,许多正在铺子外拉生意的伙计一见她领着李曜等人走过来,纷纷一面笑着打招呼,一面主动让开道来,其人缘之好,可见一斑。 不多时,一行人便来到了专卖胭脂水粉的街区,李曜闻到混合了各种浓郁香气的味道,便捂住口鼻,似乎有些避之不及,而鱼巧巧一向清汤挂面,从来不怎么打扮,也是兴趣缺缺,唯有安红玉两眼放光,兴奋异常。 由于地域的缘故,这里卖的番红花粉、波斯枣等化妆物品的价格比姑臧、长安两地便宜了太多,于是安红玉便在砍价高手康六娘的帮助下,自然是以非常低的价钱买了几个全套。 随后逛到一家饰品店铺,鱼巧巧也加入到了血拼行列里,挑了一大堆被安红玉嗤之以鼻的廉价饰品,恨不得把整个店都搬空似的。 当然了,这一切花的都是李曜的钱,所以出了店面之后,李曜便忍不住问向鱼巧巧:“你买这么多作甚?” 鱼巧巧认真地答道:“将来巧巧随阿姊去了长安,若卖掉了这些饰物,便会把本金还给阿姊的。” 李曜闻言一怔,想起昨日自己的袭臀之举,便低低地问道:“那你还想不想做我的道僮呢?” “当然想做啊!只是”鱼巧巧紧张地解释道:“巧巧不能总是白吃白喝,所以才打算谋个营生,以期自给自足。” 李曜听了心下莫名一宽,不由笑了起来,语重心长地道:“傻丫头,你跟着我能缺了资度?至于这些小玩意,你还是留着自用好了,明白否?” 鱼巧巧面色动容,不禁连连点头称是。 两人谈话间,不知不觉地来到了敦煌城的主干大街,街道两边有许多推车卖吃食的小贩,有卖沙州风味烤肉的、卖李广杏的、卖胡麻饼的、卖果脯的还有那些带着浓重口音讲汉话的波斯人,把满车的干果快吹上了天,甚么吃了令人强健,甚么吃了能治诸痢,甚么吃了能强肾,一时间收获了无数吃货的青睐。 来到了美食的世界,李曜哪儿还坚持得住,很快便被一阵烤羊肉的香气吸引住了脚步,她嗅着气味瞧过去,就见到一排排足有婴儿胳膊粗的羊肉串正烤得滋滋作响,几乎差点流出了口水。 于是李曜非常豪气地给每个随行的人都买了两串烤羊肉,而她觉得自己至少需要吃掉四串才够过瘾,但考虑到个人形象,只得勉为其难地减半,与其他人一样了。 正当李曜在幂篱的遮掩下,奋力地大啃特嚼时,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咚咚咚的敲锣声,随即就发现四周的行人纷纷朝那锣声的方向快步走去。 因为人潮的不断推动,李曜的双脚不受控制地来到了主干大街尽头的城门口,她踮脚一望,就见到了两个穿着缁衣的僧人,一个正在城门边的土墙上贴告示,另一个则手提铜锣,敲个不停。 待到告示贴好之后,聚集者已然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拥挤得水泄不通,敲锣僧这才开始向围观群众大声念读告示上的内容。 原来,鸣沙山下的大云寺将于本月第四个持斋日,即六月二十三日重新举办中断多年的“梵音会”,届时会有来自本地与西域各国诸多男女乐师、舞伎、歌伶登台比试技艺,并最终角逐出乐、舞、歌三魁,而且沙州、瓜州各地主要官员,敦煌十大氏族的族长与重要子弟,以及其他各界名流亦均会到场观看。 这“梵音会”虽说是在佛寺的会场上举办,但其实是由号称“佛学世家”的敦煌翟氏出资举办,那大云寺还是翟氏的石窟寺,其主持法号叫做道弘,同样也是一位翟氏子弟,而且最令李曜感兴趣的是,那张告示上所写的位置,正好在莫高窟最著名的第二百二十窟的前方。 5 第一百二十九章 登门 黄昏时分,红日半没天边,人流几乎消散殆尽,李曜一行这才返回了何家大宅。 此番敦煌街市游,安红玉与鱼巧巧两大购物狂魔,你方唱罢我登场,把李曜教刘安远、咄地满等人抬上的两箱丝帛去了个干净,反倒是李曜本人在外消磨了一整天,除了吃,还是吃,连一件像样的东西都没有买。 安红玉为了帮衬两位姨娘照顾其父,把所有的贴身婢女都留在了肃州,谁知这位安家小姐是个“马大哈”,居然行了好几百里才发现自己分文未带,以致这一路都在蹭李曜的油水。 不过李曜对此却毫不在乎,反正养一个是养,养两个也是养,自她从何潘义口中得知有人曾用一颗品相普通的夜明珠在敦煌黑市上换得十匹西亚名骏波斯骢,就不觉出手阔绰起来,似乎有些不把钱当回事了。 这不,安红玉也没忘记明真道长的好,殷勤地为李曜买了一套中原尚为罕见的萨珊联珠立鸟纹锦胡裙,俗话说“一回生两回熟”,李曜也曾穿过不止两回裙装,于是次日清晨起床之后,她被安红玉、鱼巧巧前赴后继的一阵怂恿和推波助澜,亦就心安理得穿上了。 这一日,敦煌城里未等天明便下起了大暴雨,直至临近午时亦未停歇,渗水井和排水管道不堪其负,街道上全然成了“水漫金山”的景象,就连那些平日里信奉“时间就是金钱”,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能数钱的商人也不得不暂时待在了家中。 当李曜穿着一袭颇对粟特人审美口味的波斯长裙独自出现在花厅时,顿时引起了厅中五人的强烈反响。 原本正百无聊赖的何氏三兄弟的目光齐齐亮了起来,再加上他们突然露出一种诡异的狂热表情,顿时看得李曜浑身不甚自在。 一见自家男人成了这副模样,曹大娘脸色变了几变,但随后就恢复了和善的模样,而那个昨日还自来熟的康六娘却坐不住了,立刻起身离席,当着主母曹大娘的面,一屁股坐在何潘义的大腿上,旋即长舒玉臂,环住何潘义的脖颈,娇滴滴地在耳边连唤两声:“阿郎?阿郎!”说着还故作示威般地睨了李曜一眼。 李曜忍不住一阵肉麻,差点鸡皮疙瘩都掉了出来,待到坐定席位,赶紧摆出心地坦荡、风光霁月的姿态,向何潘义问起了正事:“二郎,事情进展得如何?” 何潘义回过神来,先是老脸一红,随即轻轻把怀中的康六娘往身边的胡床上一搁,又正了正身形,这才应道:“回道长,潘义的确寻到了几个买家,只是他们财力不济,吃不下这批货,若想把所有货物一次性发卖给同一个买家,还需再多联系联系。” 李曜眉头登时蹙了起来,轻叹道:“如此说来,这敦煌城里真正的大富之人也不多啊。” 何潘义温言道:“道长勿虑,潘义听闻六日之后,沙州翟家将在大云寺举行梵音会,想来这时已有西域诸国的权贵和商旅抵达了敦煌,其中携带万贯资财者定然大有人在。” 李曜奇道:“这些西域人来观看梵音会的比赛,为何会带大量资财呢?” 何潘义尚未回答,康六娘“噗嗤”地笑出了声,她本来正为方才自己莫名吃味的行径而感到羞怩,一听到李曜如此天真的提问,觉得自己有必要挣个表现,换回对方的好感,于是笑着抢话解释道:“明真有所不知,这梵音会选甚么乐魁、舞魁、歌魁,只是一个用来吸引人的噱头,其真正的目的有二,一是做买卖,二是传教,只有头一天是进行三魁比赛,而后的几天,你若再过去逛的话,就会发现那大云寺的周围,到处都是卖货的帐篷和佛僧的讲台,正热闹着呢。” 李曜心中了然,这不就是古代版的大型展销会和交流会嘛!转向何潘义问道:“二郎可还记得当初贫道定下的时限么?” 何潘义颔首道:“潘义自然记得,道长曾说本月下旬之前离开敦煌,说起来这个日子便是后天。” 李曜略一沉吟,说道:“贫道想看看那梵音会的盛况,所以二郎可莫要着急出货,好好选个买家,卖个好价吧。” 何潘礼插口问道:“道长,可你不是说这里会甚么吗?” 当初策划西行的时候,李曜曾说沙州可能会在晚夏时节发生叛乱,而且加上其后瓜州城发生的流血事件,已然令他深信不疑。 就为此事,他还对这场害人无法出门的大雨抱怨不已,生怕因此白白浪费时间,以致误了他们离开的日程。 若是那位贺若别驾又跑来沙州与敦煌的中原士族打了起来,大云寺所谓的“梵音会”哪还办得下去? 他对此有些不能理解,故而才有此一问。 李曜当然知道何三郎说的“甚么”是指什么,风轻云淡地说道:“贫道现在改主意了,其他事情,我自会想法对付,你们只管发卖事宜便是。” 说着,她又微微一笑,笑得意味深长:“既然我来了,又怎会坐视不理,袖手旁观呢?” 正午时分,暴雨终于停了。 李曜径自坐上一辆何潘义特意安排的豪华马车匆匆离开何家大宅,准备前往位于敦煌城南的张护家。 李曜这是去找人谈要事,为了以防泄密,她连嘴巴不甚严密的鱼巧巧都没带在身边,所以对敦煌城中情形还算熟悉的何潘礼便充当了一回车把式。 只听他把那大鞭甩得噼啪炸响,马车就像瞬间变成跑车似的,冲过了一片又一片水洼。 沙州法制宽松,庶民骑马、搭乘马车几乎不受限制,即使何潘礼驾驶的马车从一些小吏和巡城卫卒当面飞快地驰过,溅了他们一身水,一个个也只是指着车屁股,骂上一句了事。 因为大雨刚停,街道上有很多积水,所以出行的人不多,何潘礼只用一炷香的工夫,便将李曜载到了张家的大门前。 李曜戴好幂篱,这才下得车来,掸了掸身上簇新的华丽胡裙,走向一个倚靠在门口的年轻人,问道:“你是这里的守门人?” 那人一见来者气势不凡,忙不迭地站直了身子,笑着欠身应道:“小的正是,敢问这位娘子有何吩咐?” 李曜沉声道:“劳烦你速速传话进去,就说有人前来给你家主人指条活路。” 7 第一百三十章 树欲静而风不止 雨过天晴,阳光艳丽。 张家大宅的后院里,一位身着白色燕居袍服的中年男子正跽坐于席,神色复杂地看着一群热火朝天操练武艺的人。 在这些人的里面,有他的亲身儿女,也有他的部曲,人数虽然不多,但各个自幼习武,底子扎实,如果让他们演习战阵之术,再好生磨合一番,必然能成为一支实力惊人的奇兵。 可这并不是中年男子的初衷,他们敦煌张氏一门自汉末起,历经四百年,世代皆是沙州的豪望,而他教授后辈家传武学,不过是为张家血脉长存增添两分平安的保障而已。 然而,因为瓜州总管贺若怀廓极其偏激的政治方针,如今敦煌张氏与其他沙州的中原士族一样,就要共同面对一场百年未有之危机。 只可惜他们根本没有充足的时间来做准备,所以他为了拼凑出足够强大的实力,不得不铤而走险,打算用这些代表张氏未来的年轻人去冒险搏出一条活路。 这时,一名秀士模样的年轻人飞快地走了进来,直接凑到中年男子的耳边,紧张地低声道:“门外来了一个奇怪的女子,自称有重要之事,需得面见张参军。” “哦?”中年男子见到年轻秀士面有苦色,双眼不由微微一眯,淡笑着问道:“此女究竟如何奇怪,但说无妨。” 年轻秀士拱手一礼,这才声音越来越低地答道:“这女子教门僮传话,说她是来为参军指活路的……” 中年男子先是一愕,随即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对年轻秀士沉声道:“你去把人带进来,我在厅等她。” …… …… 李曜被人领到张家的厅,就见到偌大的厅堂中只端端正正坐着一个中年男子。 李曜敛裙一揖,随即取下幂篱,眸光便立刻与对方犀利的眼神碰到了一起。 此人浑身散发着一种儒雅的气息,可面相却生得英武不凡,斜眉入鬓,高鼻阔口,三绺微髯,与那张栋、张檀两兄妹有着几分相似之处,看年纪约莫三十五六,李曜暗暗称道,想来这位气质成熟,外貌一表人才的家伙,便是敦煌张氏的族长张护本尊了。 张护自然也在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位少女,身上穿的是一袭繁复精美的波斯胡裙,秀颈戴着镶嵌金玉宝石的项链,脚上却蹬着一双中原样式的云纹履,头上插着碧玉簪,高高挽着一个道髻,整体打扮有些不胡不汉,样貌看起来略显稚涩,至多二八年华,虽然未着粉黛,但生得眸如秋水,眉如远山,肌肤赛雪,五官之精致,可谓惊若天人。 而最令他感到惊叹的是,此女身姿婀娜,娇若春花,却站得挺拔,好似一株笔直的白杨,毫无温柔妩媚之态,面色静似渊潭,目光深似夜空,直教他的心头生出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感。 过了片刻,两人几乎同时敛回目光,李曜向张护微微欠身一礼,不卑不亢地道:“福生无量天尊,吾名李明真,乃是终南山宗圣观一坤道,见过张参军。” 其实,李曜在坐车离开何家大宅之前,便已从何潘义口中提前了解到所谓敦煌十大氏族的基本情况,自然比较清楚张护、李通等人的官职和社会地位。 张护这参军的官职,全名为“沙州录事参军事”,掌管总录众曹文簿,兼举弹善恶,维护地方监察制度与社会秩序,虽说只是一个从七品下的官儿,放在天子脚下的长安城,地位低微得难入高门贵胄之眼,可放在沙州这块朝廷连刺史、长史都没有设立的偏僻之地,那就是仅次于别驾的第二号人物了。 而这位沙州二号人物听得李曜的自我介绍,神色立时恭谨起来,实在没料到这位少女竟是名女冠,而且口称出自天家宫观,其身份真伪暂且勿论,至少这道家气度就不似俗世之人培养得出来的。 张护赶紧抬手一扬,指向摆放在面前正中一丈处的坐席,语气和善地说道:“小娘子,请坐。” 待得李曜入席而坐,张护好奇地问道:“呃……不知李道长今日来张某这里,有何贵干呢?” 李曜端出方外之人的架势,很老人气地叹了一声,悠悠地道:“实不相瞒,贫道近日游方至瓜州时,骤见那瓜州城中两班人马欲将血拼,便秉着我道家‘慈爱和同,济世救人’之责,遂隐于近处,以待时机制止,只道能尽一点绵薄之力,幸亏双方在事态即将失控的紧要关头,及时悬崖勒马,这才直接免去一场血流成河的惨剧发生,亦不知参军可有听闻此事呢?” 乍见一位跟自家儿女年岁差不多的小姑娘这般老成持重的侃侃而谈,张护心中还是生出某种强烈的违和感,嘴角忍不住地抽了两下,才道:“这件事,张某前日便已知晓……”顿了顿,又探究地看向李曜,忽然话锋一转,故作纳罕道:“可此事既已息事宁人,又与张某毫无干系,张某还是听不明白李道长登门来访,究竟是何缘由,还请莫要婉转言语,直明来意便是了。” “既然如此,贫道就直言不讳了。” 李曜颔首,随即神色忽然严肃起来,直直地看着张护的眼睛,认真地道:“你们张家,以及这敦煌城中的中原士族,过得几日就要大难临头了!” 此言一出,张护眼神复杂地看了李曜一眼,拱手道:“看来道长所知之事果然不少,道长与张某非亲非故,今日特意前来登门提醒,张某其实也是颇为感动,这番好意张某先心领了,只不过张某早已有了对策,似乎无需道长操心了。”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浅浅一笑,神秘地说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如果贫道没有猜错的话,想必张参军所谓的对策,不外乎是两种不能为外人道的法子,不知贫道说的对否?” 张护脸登时变了几变,心头一阵惊疑和不安,只觉此女绝对不能小觑,忙不迭地定下了神,沉声道:“兹事体大,且涉及机密,若道长不介意的话,可否随张某移步书房再细说端详?” 李曜点头道:“道门中人,不拘俗礼,贫道当然不会介意,还请张参军带路。” 李曜跟着张护出了厅,没走几步,便见两人迎面快步走来,其中一位是此前引领李曜进来的年轻秀士,另一位是个年约四旬,身材颀长,看起来风度翩翩的男子,张护一看到他,便上前一把揽住对方的肩头,附耳过去,低低地道:“你来得正是时候,随我到书房去一趟。”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人都是会生病的 张护的书房设在中院主屋一侧,从表面上看,这是一个不算宽敞的房间,三排靠墙的大书架,摆满文房四宝的案几,可供休憩的匡床卧塌,以及灯具、炉鼎等事物,似乎已将整个房间塞得满满当当,可李曜很快就知道这里其实另有玄机。 就见张护双手抱住燃香的炉鼎,用力一拧,随着一阵“喀哒哒哒”的声音,一排书架在原地转了个半圈,便徐徐现出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 阶梯的尽头是一间比书房还要大的石室,室内的四壁挂满了书帖,显然都是张氏先祖“草圣”张芝的真迹。 张护将李曜与四旬男子领进来之后,又故技重施,点燃并转动置于室内的一盏铜灯,待到甬道的入口完全关闭,这才指了指铺着蔺席的地面,肃手道:“二位请随意坐吧。” 三人落座之后,那四旬男子对李曜悄悄地打量了一眼,发现眼前这个绝色美人与他们两个男子共处暗室,竟然安之若素,毫无羞涩之态,不禁挑了挑眉,疑惑地问道:“敢问这位娘子是” 李曜微施一礼,答道:“贫道乃宗圣观坤道,姓李,法号明真,不知这位郎君名讳如何称呼?” 四旬男子一听“宗圣观”三字,神色立时恭敬起来,拱手还礼道:“原来是本家,失敬失敬,我也姓李,名通,明真道长称我表字元达即可。” 李曜微笑道:“明真久闻当今敦煌县令李元达清名,今日得见尊颜,不胜荣幸。” 李通谦虚地应道:“李某只是尽自己的本份而已,道长过誉了。” 待得双方见礼完毕,李曜扫视了张护与李通一眼,说道:“由于贫道还有要事去办,只得开门见山,长话短说,若有冒犯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张护颔首道:“元达与张某乃是通家世交,不是甚么外人,明真道长尽管畅所欲言便是。” 李曜肃然道:“贫道知晓你们的首要目的,就是杀死瓜州别驾,而你们首选的计策便是行刺” 李通本来被张护带到暗室里,就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忽听此言,不由失声惊呼:“你是如何晓得?” 张护忙劝声道:“元达少安毋躁,但请细听道长说下去。” 瞧见李通神色紧张,依旧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李曜耐心解释道:“二位有所不知,贫道不仅在瓜州城目睹了那贺若总管与瓜州赵长史冲突的全过程,还在事后拜访过赵长史本人,故此发现了贺若怀廓为掌控地方实权而打击瓜、沙两州中原士族的意图,而且贫道近日还得知,大云寺将要在二十三日举办梵音会,到时候贺若怀廓会到场,包括你们二人在内,十大敦煌氏族的族长及重要子弟也会出席,恐怕你们双方都会觉得,这是一个置对方于死地的天赐良机吧。” “没错。”张护点头道:“那贺若怀廓须得提防瓜州的中原士族,只能带出总管府的四成人马,充其量不会超过千五之数,而且负责维持此届梵音会秩序的敦煌县尉,其实也是我们的人我们无一不希望贺若怀廓去死,而最好的办法,便是借此机会派人在梵音会上杀了他。” 说着,他忽然苦笑一声,继续道:“可刺杀贺若怀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我们也为刺杀失败制定了后续方案,不过这只能算是没办法的办法。” 李通接口道:“贺若怀廓行事不择手段,一旦我们未能将其成功刺杀,若不想遭到他的血腥报复,就必须抢先发兵攻击,可这也意味着我们聚众起事与朝廷开战了,亦不知今上会不会念在敦煌李氏与天家同为武昭王后裔的份儿上,放我们一条生路。” 敦煌李氏的始祖为后西凉国主李宝次子李茂,而李唐皇室虽然号称是老子李耳的后裔,实际的始祖应该是西凉后主李歆第三子,即唐高祖李渊的太祖父李重耳。 虽说两支李氏都是出自西凉武昭王李暠一脉,可若按辈分来讲,李宝和李重耳是堂兄弟,那么李茂则是李重耳的堂侄,延续到唐代,两者的血缘关系早已变成了旁支中的旁支,李茂这一脉的后人几乎就是被李唐宗正寺完全忽略的存在,而且事实也的确如此,终唐一朝,敦煌李氏都没有一个族人能入得李唐宗亲行列,就算李渊再喜欢护短,也不大可能护到李通的头上。 李曜忍不住笑了笑,打趣道:“如此说来,你们以为只需成功刺杀了贺若怀廓,就不用聚众起事,一切都万事大吉了?” 张护与李通对视了一眼,齐声反问道:“难道不是如此?”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说道:“贫道亲眼见到去年协助朝廷平定贺拔行烕的首席功臣瓜州土豪王斡被人一刀劈断脖颈而死,而另一位功臣合河戍校尉曹通也差点被人活活打死,难道二位真的以为,只有贺若怀廓一人想对付你们这些敦煌的中原士族么?” 李通先是一愣,随即不以为然地道:“明真道长说的是那些鲜卑奴吧!贺拔行烕起兵造反时,两州所有的鲜卑氏族都投在了他的麾下,结果去年被朝廷杀得十不存一,早就不成气候了。” 张护听了李曜的话,沉吟片刻,才道:“现如今在沙州与瓜州地方上,县尉以上的官职,除了那个贺若怀廓以外,余者皆为我中原子弟,只不过他的总管府似乎聚集了不少行烕的旧部” 说到这儿,他又深深地看了李曜一眼,沉声道:“依明真之见,难道说即使我们暗杀了贺若怀廓,那些鲜卑奴也会对我们中原士族欲行不利之事?” 李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说道:“只要贺若怀廓在你们的地盘上死于非命,鲜卑人便能以朝廷的名义,正大光明地逼迫你们出手,而且贫道还发现贺若怀廓身边的某些鲜卑人根本就是行事不计后果的狂徒,只怕是到时候无论是反,还是不反,可都由不得你们作主。” 李通眼神期待地看向李曜,连声问道:“难道我们只有走造反一途不成?或者说,道长你真的有法子?” 哪怕只有一点点希望,他也绝不愿意与朝廷对抗。因为这太冒险了,搞不好就会葬送他们敦煌李氏延续一百多年的基业! 李曜浅浅一笑,笑得高深莫测:“人都是会生病的,你们以为呢?” 7 第一百三十二章 由我作主 生病让那贺若老贼病死? 李通张大了嘴,张护脸上也现出了愕然之色,二人看着李曜,这分明是一位清丽舒徐,娉婷端庄,犹如天仙般的少女,可她那微微翘着的润泽唇瓣,却透着一股子邪气和冷酷,直教人心头生出某种难以言喻的寒意。 过得片刻,张护皱了皱眉,忽然试探着问道:“下毒?” 李曜颔首道:“可以这么说。” 闻言,李通刚刚敛过神来,便忍不住接口道:“实不相瞒,我们为了尽最大可能击杀贺若怀廓,所制定的刺杀方案,便是用毒箭和毒刃,若明真的计策亦是诸如此般,岂非与我们想到一块去了?” 李曜轻轻笑出了声:“李明府,说真的,我的法子和你们那种粗浅的方案,可是大相径庭的。” 李曜记得作为最初交战地的莫高窟,距离敦煌城足有二三十里,而在原史中,那贺若怀廓能顶住张护、李通的围杀,率数百人退进敦煌子城,并坚守了十数日才被杀死,这不仅显得张护、李通的刺杀方案非常失败,同时也说明贺若怀廓身边防卫力量的强度绝不算差,她甚至无法排除当时贺若怀廓穿有坚甲的可能,否则也不至于毒箭、毒刃也未能伤其性命。 不过话说回来,古代的士族子弟在旁门左道方面下得工夫,又怎及得上拥有专业杀手水准的李曜呢? 所以,对于李曜来说,值得注意的问题,根本不是杀不杀得了贺若怀廓,而是如何杀人于无形,如何完美地达成她的目的。 李通讪讪地没有说话,却听得张护小心翼翼地问道:“有何不同?还请明真指教。” 李曜淡淡地道:“据贫道所知,贺若怀廓已过五十而知天命的年岁,我们都很明白,凡人皆抵不过衰老病死,想死想活,亦由不得他选择,而他几时死,以何种方式死,死状如何,乃至何人陪他死,都将由我作主。” 李曜她说这话时,始终正视着眼前二人,明亮的眸光中闪烁着一切尽在掌握的强大自信。 张护与李通虽然异常震惊,无法想象得出这样一位身姿纤秀的女冠,究竟会如何行刺一名有着层层武装防卫的目标,内心却生不出一丝怀疑,不约而同地选择相信李曜,就仿佛已能从她的眸光中见到贺若怀廓变成了一具尸体。 张护定了定神,才道:“现在距离梵音会开幕,还有四天半的时间,明真若需要些甚么,只管说来,我们会想尽一切办法提供给你。” 李曜语气轻松地道:“这倒不必,我自会做好准备,你们只需照旧部署兵马,对付容易乱来的鲜卑狂徒就行了。” 张护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李曜,肃然道:“你无缘无故帮助我们,甚至打算不惜以身犯险,到底是为了甚么?” 李通也沉声说道:“明真就直说吧,你想要甚么?一旦事成,只要是我李元达拿得出来的,统统都会给你,若有食言,定遭天谴!” 张护、李通二人自从见到李曜,就一直没有停止观察。 结果,他们越来越好奇,越来越心惊,疑惑也越来越浓郁。 他们早已怀疑李曜绝不止是一名女冠,而是有着更特殊的身份。 他们实在无法理解,一个游方的女冠,为何会毛遂自荐地替他们去杀人,为何会自信有能力杀死一个唐军总管。 若非李曜活生生地坐在这里,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这世间竟会有这样的奇女子。 李曜悠然道:“福生无量天尊,正如二位所见,贫道是一名坤道,本分即是传教弘道、广纳信众,若贫道解决了贺若怀廓,你们便在沙州建一座内分两院的道观,位置、面积、观名均由贫道来定夺,而监院一职若无合适人选,也可以给我留着,还有你们两家必须让子弟加入吾教,至于首批人数嘛,最好在二十人以上,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张护、李通面面相觑,过得半晌,张护才道:“沙州本来就有两座道观,且如今天家把玄门奉为国教,族中崇道子弟大有人在,故而这些都不难办到。” 随即,李通表态道:“我身为一个地方县令,弘扬国教,自是责无旁贷。不过”顿了顿,又神色复杂地看了李曜一眼,不解地问道:“请恕元达冒昧一问,明真在个人喜好、财帛方面,真的没甚么需要么?” 李曜莞尔一笑,声音平和而平缓:“这无需李明府操心,但请二位一定要切记,若对贫道失言,代价不是你们能承受的,贫道先行告退,二位就莫要送了,我们梵音会上再见。” 说罢,李曜欠身而起,径自走到暗室的出口,张护、李通听得她突然夹带警告的话语,才刚回过神来,又忽见她抬起一手,随着一阵瘆人的摩擦声,暗门连同重达千斤的书架竟在没动机关的情况下,被她强行推了个半圈,那轻轻松松的模样,就像推开了一扇普通的房门 李曜匆匆离开张护府邸,由临时车把式何潘礼领路,在敦煌城中购买了一些器具和材料,就立即赶回何家大宅,然后唤来安红玉、鱼巧巧、茴儿、萱儿,便屏退何家的一干胡婢,待在暂居的花园小院里,教这四位日常跟班做起了手工活。 如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持续到了次日傍晚吃饭的时候,何潘义来到小院,给李曜带来了一条好消息她的陪葬品全部被一个神秘人以高价定下了,并约定于明日巳时在敦煌城南二十里的“月牙池”见面交易。 随后,她得知这笔买卖总价高达一万五千两黄金,便忍不住对何潘义赞道:“这才两、三日的工夫,二郎就把这买卖做成了,还卖得这般高,实在是了不起!” 何潘义有些受宠若惊,这可是他自打见过李曜以来,第一次被“平阳公主”夸奖,也是首次听得“平阳公主”开金口这般夸人,平日里用作谈买卖的口才似乎一下子消失了,只会连称不敢当,从小院里出来时,脚步都有些飘飘然,就仿佛浑身骨头也轻了二两。 而李曜心中更是欣喜不已。 要知道,在黄金存量低得可怜的唐朝,如果把一万五千两黄金全部兑换成开元通宝,已然超过了大多数上州的钱库存量。 更何况,黄金自古便是文明世界的硬通货,不管她将来到哪个国家,都能用其兑换现钱,当真是黄金在手,世界任我行啊! 第一百三十三章 角色扮演 天地悠悠,沧桑千年,飞沙不落月牙泉。 伴随着声声驼铃,李曜骑着白色的骆驼,领着一支蜿蜒在鸣沙山上的驼队,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向沙丘环抱中的一弯如月幽潭。 李曜原来印象中的月牙泉,其南北长只有百米,东西宽仅二十多米,均深不过五米,而在这个时代,以“池”为名的月牙泉,比之后来的面积大了不知几倍,从高处远远望去,一片碧波浩荡,游舫轻舟徐行其间,各色亭台楼阁庙宇点缀岸边,共同构成了一副恍若海市蜃楼般的绝妙美景。 买家与李曜约定的交易地点,正是岸边最大的建筑群,一座名为“观音堂”的寺院,刚抵寺门前,便有旋律清灵的佛乐,曲调悠扬的梵呗,娓娓地传入了耳帘,令李曜的随行者们纷纷停止谈笑,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 待得温顺的白驼屈身匍匐于地,李曜扶鞍下来,拉住铜制的门环轻轻地敲了三下,庙门应声而开,一个似乎早早守候在门口内的沙弥打量了李曜一眼,便迎上前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敢问檀越可是名为娜娜?” 李曜的眼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但旋即便消失不见,她差点没反应过来这只小光头是在叫自己,忍不住暗暗啐骂何潘义:特奶奶的,“娜娜”算啥事儿!她当然知道这是粟特人过去崇拜的月亮女神的大名,可这个化名简直接受不能,刚才那一声,差点让她浑身都被叫得石化了 李曜定了定神,扯出一丝不自然的尬笑,回道:“正是。” 沙弥侧身朝门旁一让,随即又有一个中年僧人现出身来,合十行了一礼,道:“贫道乃鄙寺知,众位檀越请随贫道来。” 伴随着院中渺渺的清音梵唱,知僧引着李曜、何潘义等一行人来到了一间禅房前,知僧上前轻轻叩门,三声过后,两名铁塔般的雄壮大汉打开了门,随即昂首挺胸分立两边,抱拳一礼,同声道:“请。” 当李曜与抱着一个小箱子的何潘义两人先后进入房间之后,两位铁塔大汉立即抬手一挡,硬生生地拦住跟在二人身后的罗仁俊、刘安远等随行者,面无表情地道:“他人暂且留步。”说罢,便齐齐关上了门。 禅房墙壁上,绘满了精致的壁画,画面五颜六色,内容丰富多彩,皆是说的佛教故事,正对房门的墙壁上,则挂着一张有着三缕微髯的男身观世音菩萨像,虽然与李曜脑海里那位身着白衣、手持净瓶的慈祥妇人形象相去甚远,但宝相庄严之感却似乎还更胜了一筹,仿佛正注视着芸芸众生,竟让她不由自主地心生恍惚。 李曜正看得有些入神,忽然听得一阵脚步声,赶紧从画像上收回视线,转过身来,就见一对年轻男女从里屋里走了出来。 男的二十四五年纪,头戴毗卢冠,内穿木兰僧衣,斜披一袭褐红色的锦澜袈裟,身材不算高,只一米七左右,容貌眉目如画,唇红齿白,肤白肉嫩,可谓是典型的男生女相,再加上他这一身的行头,乍看之下,李曜还以为自己见到了柔弱加强版的唐僧,仔细再看,才认出对方是个角色扮演的主儿。 女的是个双十许人的佳丽,身段窈窕,秀颈颀长,生得一张巴掌大的脸蛋儿,嘴小眉弯,眼大鼻直,只见她一头青丝,挽成个精致宝髻,内穿素白窄袖轻衫,外罩一件青缎水田缁坏衣裳,如果她没有用手紧紧挽着身边男子的胳膊,看向李曜的眼神也不像是见到一个来跟自己抢饭碗的,没有带着强烈戒备之意的话,恐怕就会有释门中人把她当作一位慈悲为怀的女菩萨。 面对李曜充满探究意味的眼神儿,男子目光不由一凝,也飞快地打量了李曜一番。 这是一个肤如凝脂,五官精致至极,相貌长得偏中原人,略带混杂血统的少女,满头秀发掩藏在薄柔的一袭红色纱巾里,引人无限遐思,身段儿算不得丰盈,但一件萨珊波斯的束腰锦裙,却把那前凸后翘,凹凸有致的曼妙曲线,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彼此打量了一阵子,秀气男子脸上微微一红,率先开口问道:“敢问小娘子就是娜娜么?” 李曜忙提裙屈膝,欠身低头,施了一个既生涩又难为情的古波斯礼节动作,尽量用女性味儿的语气说道:“娜娜见过金世子尊驾,不知世子身边这位娘子是” 金世子微笑着介绍道:“她是我的侧室绯璎,不会对我们的交易造成影响,还请娜娜放心。” 绯璎勉为其难地放开金世子的胳膊,跟李曜相互行了个礼,随后何潘义放下箱子,也上来见礼,说道:“既然世子见到正主娜娜,那么现在我们的交易可以开始了吧?” 金世子高声道:“全都拿出来!” 音落,一群怀中抱着箱子的壮汉从禅房的侧门鱼贯而入,纷纷往地上一放,再一齐打开箱盖,所有箱子里面全是砌得整整齐齐的金锭。 金世子微笑道:“每箱五百两,这里有三十箱,总共一万五千金,金某以佛祖名义发誓,全部足重,分量绝不会短上分毫。” 李曜点了点头,亲手打开了自己带来的小箱子,何潘义适时地从拿出一张厚麻布铺在在地上,随即便与李曜一起,将箱中珍宝一一分类摆放了出来,金世子与绯璎齐齐俯首瞧去,蓝田玉、独山玉、海阴明珠、南海珍珠、玛瑙、琥珀、红宝石、蓝宝石、祖母绿,看得人目眩神迷,简直是东南西北中的珠宝大荟萃。 摆放完毕,李曜才开口道:“金世子,看看类别、品相、数目可是对得上?” 金世子以手点了点数,颔首道:“一样不差,皆是稀世上品。” 绯璎难以置信地看了李曜一眼,忍不住惊奇道:“这是奴生平第一次见到有人能同时集齐中原、高句丽、林邑、天竺、波斯、拂菻四方诸国最名贵的珍宝,过去一直以为只有中原的天子才做得到,难不成娜娜你是一位公” 金世子故意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低低地提醒道:“绯璎,莫要乱问,别坏了规矩。” 绯璎的话还没说完,便立刻闭上了嘴。 对她来说,规矩什么的,都是小事,惹得世子不高兴,以致自己失宠才是大事。 李曜淡淡一笑,道:“既是如此,那我们开始交换吧。” 7 第一百三十四章 二世祖 “娜娜不查验一下金锭的真伪么?” 金世子微微有些动容,这个女子也太容易相信人、太过于爽快了吧? 对于大多数西域小国来说,这绝对算得一桩大买卖了,难道她一点都不怀疑别人会弄虚作假吗? 李曜玩味地看了金世子一眼,浅笑道:“因为世子根本没必要作伪啊。” 说罢,她便帮着何潘义把珠宝全部放回了小箱。 金世子愣怔了一下,虽然心头有些懵懵然,却不得不承认对方说得很对。 于是他也不再多言,立即打了个响指,盛满金锭的木箱闻声而盖,并齐齐用绳子再捆了个严实。 随后,禅房的门开了,罗仁俊、刘安远、何潘信等一大票随行而来的汉子呼啦啦地全走了进来,每个人抱起一口箱子就走,李曜与何潘义向金世子行了告别礼,便跟着其他随行者一起呼啦啦地离开了。 由于携带着大半吨的黄金,李曜自然无心去欣赏月牙池的风光,迅速返回何家大宅之后,就赶紧把黄金全部藏入何家的金库中,全程几乎半刻也没耽搁。 一通忙活完毕,何潘义自行捶了捶酸软的腰杆儿,神秘兮兮地问向李曜:“道长,你是否识出了那位金世子的真实身份?能否跟潘义说说么?” 李曜忍不住笑了笑,反问道:“二郎,除了本朝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还会有甚么人敢在鞋履上绣龙纹呢?” 何潘义一听登时恍然大悟,不由自主地说出了答案:“高昌王还有高昌世子!” 随即,他又摇头笑了笑,感慨道:“怪不得啊,当时我报出一万五千金的卖价,他连眉头都没有皱就接受了,高昌之富庶,居西域之首,看来绝非虚言呐!” 李曜轻笑了一声,满含讥诮地道:“没错,这位出自金城麴氏的高昌国世子麴文泰,的确是一位富可敌国的二世祖。” 在这个时代,有一个远离中原的国家,其创立者乃至大部分子民,皆是汉人的后代,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正好扼守在中原政权与西方国家的经济通道上,所以看起来国富民强,文化昌盛。 兴许是历史问题的缘故,该国长期依附某个与中原政权作对的西方强国,在明面上以两国“同根同源,血脉相连”为由,与中原政权保持友好关系和正常交流,并因此获得了难以计量的好处,暗地里却唯西方强国马首是瞻,时不时搞一些阴险的小动作,让中原政权总觉得如鲠在喉,如芒在背,却也一度拿该国没有办法。 该国人口不过万户,名义上的地位,以及相关的称谓,也比中原政权矮了一等,但在实质上,其机构设置与形制方面,却与中原政权平起平坐。 而且,该国周边的邻国,除了对其拥有实际宗主关系的西方强国之外,余者皆是实力弱到几可忽略不计的小国。 再加之后来该国得到西方强国在军事方面的大力支持,便自觉可以不怵中原政权,变得更加肆无忌惮。 这个富庶昌盛、兵精马壮,却又妄自尊大、数典忘祖的国家,便是麴氏高昌。 如果一切按照原史的发展,到了今年九月深秋,现任的高昌王麴伯雅就会因病去世,世子麴文泰将继位为王。 再过个十几年的时光,这位样貌看起来很柔弱的麴文泰就将展开他的作死历程: 贞观十三年,麴文泰与西突厥联兵犯伊吾,掠焉耆,并设关立卡,出兵劫掠来往中原的商队,封锁阻绝大唐与西域之间的商道。 随后,李世民遣使去质问麴文泰为何要做这些严重损坏两国关系的事情,这位有恃无恐的高昌王竟大放厥词:“鹰飞于天,雉伏于篙,猫游于堂,鼠叫于穴,各得其所,岂不能自生邪” 这意思很明显,便是咱们各玩各的,我的地盘我做主。 此言一出,大唐朝野震怒,李世民更表示整个人都不好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唐朝廷直接放出“勿谓言之不预也”,遣大将军侯君集率军西征高昌。 可是,麴文泰得知消息后,却不以为然,并对其子麴智盛及左右近臣说道:“唐去我七千里,碛卤二千里无水草,冬风裂肌,夏风如焚,行贾至者百之一,安能致大兵乎?使能顿吾城下一再旬,食尽当溃,吾且系而虏之。” 麴文泰对此表示非常乐观,他认为唐军不可能派大军穿越死亡沙漠来攻高昌,就算唐军能过来,也会精疲力竭,不战自溃。 结果唐军真的来了,而且总兵力竟比高昌国的人口还多。 于是,麴文泰死了,被唐军活活吓死了 正如亡征中所云:“国小而不处卑,力少而不畏强,无礼而侮大邻,贪愎而拙交者,可亡也。” 纵观整个人类文明历史,在诸多以付出亡国的代价,去积极验证韩非子这段语录的小国君主当中,麴文泰无疑是作死作得最全面、作得最彻底的典型代表。 只不过,现在的麴文泰,可是半点都不像一个自己作死自己的“二世祖”,便听得何潘义奇怪道:“我记得当今高昌王已传八世,为何道长称麴世子为二世祖呢?” 李曜顿时省起这时似乎还没有“二世祖”的说法,便解释道:“秦亡于二世胡亥,蜀亡于二世刘禅,隋亡于二世杨广,贫道想起这些,忽然有感而发,便用这二世祖来代指亡国之君。” 何潘义颔首同意道:“这倒是贴切得很,姑且不论这位麴世子未来会不会是亡国之君,若以我们昭武商人的观念来看,他的钱确实好赚过头了,潘义一看他就是自小被人呵护关照大的,说得好听些,叫做豪爽阔绰,说难听的,就是一个败家郎。” 李曜笑道:“好啦,咱们莫再提这个麴世子,贫道有一件正事需得你帮忙。” 何潘义神色一肃,忙问道:“什么事?” 李曜认真地道:“贫道听闻比试者参加梵音会,需得有一定名望的人推荐,反正你现在是个六品的官身,也该发挥点用处了,就去替贫道报个名吧。” 7 第一百三十五章 信任 何潘义愕然地看了看李曜,随即回过神来,扯出一丝干笑,纳罕道:“请恕潘义冒昧一问,道长何时学会了玩耍乐器?潘义亲见道长连当下最盛行的胡琵琶似乎都弹不好啊。” 在枯燥而漫长的旅途中,李曜也曾拿起拨子把玩过胡琵琶,只是那水平当真教人贻笑大方,最后干脆用手直接去弹,却因其音色与自己的期望差异太大,就不由自主地改了力道,结果却把那一根根细弦给生生拨断了,着实令那些琵琶的主人们心疼不已。 李曜扯了扯唇角,解释道:“贫道会吹笛,诸如长笛、横留、竖笛之类,自信技艺应该上得了大雅之堂。” 在唐初,乐器的名称及名类与后世有着很大的差异,单管的笛箫皆以“笛”为名,“箫”只是排箫的专有称谓。 而“长笛”,即为后来的“尺八”,“横留”则是横吹笛的雅称,至于“竖笛”,亦非后世的竖笛,其实是一种形制与后世洞箫非常相似的六孔单管箫。 何潘义若有所思地搓了搓手,这才说道:“喔,原来道长善竹,这倒符合梵音会的要求,听闻会上须得独奏一曲,再与人合奏一曲,却不知明真道长报甚么曲目?” 李曜近日对那“梵音会”也是做了一番深入的了解。 其比赛只允许独奏琴、筝、琵琶等丝类指弦乐器,或笛、箫、篴等竹类气鸣乐器。 但对声乐类型却没有做任何限制,只不过选择与佛教“梵音”相关的乐曲,自然最容易获得那些评审之人的青睐。 李曜略一沉吟,便道:“贫道的独奏曲名为飞天,合奏曲便用刹那吧。” 李曜所说的飞天,其原型是一首流行后世的国风乐曲。 为了避免曲风太过于超前,李曜便在通晓音律的安红玉指点下,花了一些心思,把曲谱里面的后世元素去掉一些,改成了迎合当前人们接受能力的曲调。 而所谓合奏曲刹那,其实就是后世被收藏于欧洲某国的敦煌曲谱中的急曲子,也是李曜较为喜爱的唐代曲目。 若非近日里听得有人演奏,李曜还不知此曲竟在唐初便已流传开来,自然不难与人合奏,倒给她省去了不少练曲的工夫。 何潘义点了点头:“潘义都记下了。” 随即,他又憨笑了两声,忸怩地问道:“嘿嘿,如果道长方便的话,可否在闲暇时,让潘义听赏一番呢?” 李曜莞尔笑道:“当然可以。” “好,潘义这就去办,也好早些回来先听为快!” 何潘义登时兴高采烈,不想刚要动身,却听得李曜忽又开口叮嘱道:“且慢,还有一点须说与你听,贫道所报之名为李月,明月之月,二郎可莫要再自作主张啊。” 何潘义似乎明白了李曜的话,有些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一盏茶的时间之后,他就携带告身钿轴、鱼符,跨上青海骢出了家门,迅速朝着敦煌城外大云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李曜回到花园小院,先照例唤来住在一墙之隔的安红玉,然后把何家婢女全都打发了出去,便又领着安红玉、鱼巧巧、茴儿、萱儿四女开始热火朝天地捣鼓她在敦煌街市里买来的东西,一时间噼噼砰砰各种声音此起彼伏。 李曜给每个人都安排了简单明确的分工,茴儿负责将药材和矿料捣碾成粉,萱儿负责筛药和滤药,安红玉负责切削和打磨铁线,而鱼巧巧身为道僮,自然担当本职工作,给李曜打起了下手。 花草环绕间,一座小铜炉的丹灶被点燃了,李曜并非在炼甚么长生不老药,丹灶是敦煌本土的产物,小铜炉却是她在铜器铺买的正宗波斯货,做工很精细,尺寸正好与丹灶契合,可谓是中西合璧。 炼丹炼药这种事情,李曜当然是轻车熟路,但俗话说“三天不练手生”,再加上所炼之物较为危险,李曜为了谨慎起见,还是花费近两日时辰做了些炼制程序相似的疗伤止血之药来练了练手。 现如今才算正式开始炼制,不过安红玉、鱼巧巧等四女对此却是毫不知情,只道是李曜勤习炼丹术,她们甚至还有些感动,并且表现得格外积极。 在她们看来,炼药便是道家的神仙术,岂能轻易为外人所见?而且李曜每次炼药都把那些胡婢赶出去,却把她们四人留下来,这是何等的信任啊! 自从前日下过一场暴雨之后,敦煌城里的天气就变得更热了。 安红玉、鱼巧巧、萱儿、茴儿都只穿了小衣,唯有李曜换穿一身粗布衣裳,手上戴着一双白叠布套,并以纱巾遮住口鼻,把自己裹了个严实。 早在南北朝时代,炼丹家便发明了“干馏法”,就是采用名为“石榴罐”与“甘埚子”的两种器具从丹砂中提取水银,或者从胆矾中提炼出硫酸。 而李曜现在所炼之物正是后者,待到“甘埚子”中生成名为“绿矾油”的稀硫酸冷却之后,李曜便强忍着酷热,专心致志地将其倒入一只只瓷瓶中。 鱼巧巧瞧见李曜表现得异常小心,不免有些好奇,本想问几句,却刚欲张口,就立刻被李曜以眼神制止了,只能抓起一块手帕,不时为李曜拭去额角淌下的汗水。 待到“绿矾油”全部装入瓷瓶,李曜便使唤鱼巧巧把昨日制好的盐溶液从房内取了两瓶出来,然后按照比例将其与“绿矾油”混合,并倒入“甘埚子”中加热,随着水分的蒸发,混合液很快变了一种黄绿液体,并有一股刺鼻的气味向四周散溢开来。 受到警告的鱼巧巧自然不敢作声,但本来正埋头苦干的安红玉,乍然间嗅到这种生平未闻的气息,不由丢下了手上的活计,凑过来细瞧究竟。 安红玉倒是个不怕事的,观察了半晌,也没看出个名堂,竟趁着李曜去熄灭丹灶的那一片刻时间,忍不住将食指伸进“甘埚子”蘸了一点,随即便放入口中尝了一下。 李曜察觉到动静,扭头一看,顿时有了种想吐血的冲动 第一百三十六章 好曲,好看! “啊噗噗噗!” 安红玉的俏脸登时扭曲起来,对着地上连吐了一通口水,差点连舌头都吐了出来。 李曜一把抢过身旁鱼巧巧手中已被汗水润湿的手帕,抓起安红玉那只不晓得轻重的手,便是一顿猛擦,同时不好气地问道:“没咽下去吧?” 虽然这生成的盐酸浓度较低,对食道和胃部造成不了伤害,但其中杂质的毒性却不可小觑。 安红玉点了点头,大着舌头道:“么油这么酸这么辣怎呲得下” “呼,那就好。” 李曜轻舒了一口气,随即见到安红玉的指甲只是表皮稍稍有点变灰,便放下对方的手,然后倒了杯青盐水,教安红玉漱了几遍口,又道:“红玉,张嘴。” 安红玉顺从地伸长了粉红色的小舌头,李曜仔细地看了看,发现并无大碍,不由哭笑不得地道:“红玉,我炼制的药水,不是全都能碰能吃的,你可莫要再乱尝呀!” 安红玉的舌尖仍在发颤,猛点头道:“知道鸟” 发生了这样一段小插曲,不仅当事人安红玉变得老老实实,连鱼巧巧、茴儿、萱儿手上的动作都不觉小心了许多。 不知不觉,日渐西沉,忙忙碌碌的一天总算结束了。 李曜把安红玉等四女做出来的事物给一一检查了之后,就连带着器具俱都收拾了起来,随后她目光微微一闪,故作语重心长地道:“自明日起,我会闭关修炼,想来你们也累了,就趁此好生休息两日吧。” 安红玉等四女连连称诺,旋即忽听守在门外的胡婢传话道:“五位娘子,阿郎说今晚设了乐筵,还请各位稍稍做些准备。” 李曜带头应了一声,随后回房换了衣衫,又取了三支不同类型的“笛子”,便领着各自拿了件乐器的四女赶着何家日常的晚膳时间,一齐来到了主宅就餐。 平日里何潘义的妻妾子女都是在各自的小院里就食,今日非年非节的,家中突然举办乐筵,大多数人都是喜出望外,何家主宅的宴厅很大,足以同时容纳数百人,何潘义年纪只三旬出头,却拥有十五房妻妾,二十八个子女,除了吃奶的娃儿以外,其他家庭成员俱都济济一堂,气氛可谓热闹非凡。 此刻宴厅内,摆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粟特传统食物,铧锣、大馕、胡饼、搭纳等各色米面食品摆放成堆,烤羊、烤猪、烤驼峰、烤鱼、烤鸡、烤鸭等烧烤荤食盛满一个个大陶盘,俱都是事先烤熟的,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香气,只可惜这个时代没有孜然粉、辣椒等调味料,不然会更加美味。 何潘义偕同主妻曹氏与自家两兄弟分坐左右下首席位,主动把李曜邀请到首席正位坐下,而安红玉、鱼巧巧、茴儿、萱儿四个娇俏的美人儿,则众星捧月般聚坐在李曜身边,直教观者无不生出“花团锦簇,秀色可餐”之感。 当然了,莫看何潘义如此大张旗鼓,其实他办这场家宴不过是顺带,只是想郑重其事地欣赏一下大唐开国公主的吹奏表演而已。 然而,等待却是漫长的,李曜面对众多陌生的面孔,为保持“尊贵”的形象,自觉选择了细嚼慢咽的进食方式,何潘义见她吃得斯文至极,似乎还打算把所有吃食都尝个遍,便让家中豢养的乐伎与胡姬们不间断地歌舞助兴,先打发打发一下时间。 过了整整一个时辰,李曜总算酒足饭饱,抹了抹嘴,又漱了漱口,这才对何潘义说道:“二郎,今日之事办得如何?” 何潘义早已等得百无聊赖,忽听李曜开口问话,不由精神抖擞,志得意满地道:“不瞒道长,起初那些翟家人还不大待见我,以为我还如过去一般只是个商人,说甚么名额已满来搪塞我,可当我出示鱼符和锦轴之后,他们一见我的官阶比他们族长还高时,那待人态度竟比天气还变得快,自是办得妥妥当当。” 虽说何潘义并非职事官,只是一个武散官,可他这正六品上的昭武校尉,放在沙州也就只有州别驾窦伏明一人的官阶在他之上,比这本地二把手从七品下的录事参军张护都高了整整七级,说是敦煌城里的一等人物也不为过,翟家当然不敢轻慢他了。 李曜呵呵一笑,道:“今日二郎抖了一把威风,难怪会这般开心设起了乐筵,你做得很好,贫道这就来助个兴,也好教你知晓自己没白忙活。” 何潘义点了点头,起身示意众人安静,随即朗声道:“我来宣布一件事情,明真道长已报名参加了大云寺的梵音会,她现在兴致正浓,决定为我等演奏些曲子,大家一起来欣赏一下吧!” 众人一听女道士参加佛寺里举行的乐会,顿时来了兴趣,无不拍手叫好,一些孩童受到气氛的感染,更是兴奋得跳起来满屋子乱窜。 李曜微笑着说道:“贫道在此献丑了,还请多多包涵。” 随后,李曜拿起了一支横笛,如行云流水般吹响了一首改编自十数个世纪之后的国风乐曲,笛声时而悠扬婉转,时而豪放回旋,舒缓处似有清风徐徐吹来,激越处犹如登高以手抚天,宴厅内除了安红玉、鱼巧巧、茴儿、萱儿之外,其他人何曾听过这般吸纳了后世千年元素的华丽旋律,只觉此刻仿佛有一群身姿曼妙、衣带飘飘的美丽少女正在夜空当中围绕着一轮明月翩翩飞舞,一时间几乎满堂人都听得入神了。 可李曜只吹到一半就忽然停了下来,硬生生把听众们从无限的遐想中拉回了现实世界,随即她未等掌声响起,又若无其事地拿起了一支尺八,吹的是同样一首曲子,只是曲调不再华丽,而是变得犹如戈壁上飞沙走石的景象一般苍凉,一些人忍不住暗暗嘀咕,如果这位女道士用这般乐器和吹法去参加梵音会,恐怕那大云寺里的佛僧还会以为她是来搅场子的。 李曜明显只是试吹,吹奏了一小段便放下了尺八,随后拿起了所谓的“竖笛”,并对身边安红玉等四女示意伴奏,这曲子便是何家人人都耳熟能详的刹那,李曜吹得还算中规中矩,反倒是担当琵琶手的安红玉炫起了技艺,拨、勾、弹、挑、扫,把那拨子玩得溜溜转。 只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演奏者依旧是李曜本人,因为此刻她演奏时的状态远比乐曲本身更有欣赏价值,就见她的身姿随律而动,纤指轻拢慢捻之间,手中竖笛也随着她美丽的螓首晃动变得忽高忽低,直教人看得赏心悦目,与其他姿势几乎静止不动的四女相比,表演风格可谓独树一帜。 曲毕,厅内顿时爆发出了热烈的喝彩声,李曜收起乐器,抿嘴一笑,问向何潘义:“二郎觉得如何?” 何潘义怔了怔,蕴量了半晌,才道出四个字:“好曲,好看!” 第一百三十七章 骂战鏖战一时休 翌日清晨,李曜吃过早膳,随便准备了些酒水干粮,便让鱼巧巧、茴儿、萱儿三女连带负责服侍她的何家胡婢俱都搬到安红玉的住处,并郑重其事地叮嘱任何人都不得在今明两日过来打搅她,而她自己则把小院门闩一插,拿出了安红玉、鱼巧巧、茴儿、萱儿四女帮助下收获的全部劳动成果,即几支铁针,几瓶酸液,以及一包药粉,便开始了所谓的“闭关修炼”。 与此同时,瓜州玉门关城楼上,居高临下的合河戍主曹通正一手捉刀,一手捧着一牙甜瓜,漫不经心地观察着关城外一片安静的营帐。 而在楼门上方,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汉子,这中年汉子鼻青脸肿,衣衫褴褛,浑身脏污,双臂被一圈圈麻绳结结实实地横绑在一根粗大的圆木上,整个人动也不动,若非中年汉子偶尔还能发出蚊蝇般微弱的,恐怕看到的人都会以为他已经死了。 “曹戍主,求你行行好,给口吃的” 中年汉子说完这话,脑袋不自觉地耷拉了下去,似乎已然到了生命力的极限。 曹通张开他的缺牙巴狠狠地咬了一口瓜肉,随即吐在手心里,便往那中年汉子嘴里一塞,反复几次,直至喂完了一牙甜瓜,这才在墙垛上擦了擦手,淡淡地道:“拔略敦,你身为合河戍副,与我同袍一场,本无甚仇怨,然曹某这也是没有办法,只要你那妻弟贺楼南达退兵,自然会放你下来。” 拔略敦微微叹了口气,只得无可奈何地看向了前方。 过得许久,关城外的营地里,总算有了动静,一大队人马向玉门关的方向缓缓地行进了过来。 见此情形,无需曹通发令,城头上的士卒们已自觉地拿起了弓弩,纷纷持弓取箭,认扣填弦,对准了关城下的来犯之敌。 曹通也取来一张强弓,从胡禄箭囊里抽出一支鲜红色羽翼的铁箭,弯弓搭箭,向城外的人马奋力射去。 羽箭划出了一道弧线,斜斜地插进了地里,只余半支箭杆在外面,看着怵目惊心,随即城外的人马便停止了前进,似乎不敢逾越红箭一步。 曹通箭术一流,号称百步穿杨,只要对方敢胆再迈过那支红箭,他自信必能箭无虚发。 长兵林立的人群中,走出一名缺了半只耳朵的昂藏大汉,对着曹通高声骂道:“曹六,你这无赖痴汉,做得甚么缩头忘八,还不快快放了我家姐夫,不然我贺楼南达定会拔了你的龟壳,晒成忘八干。” 昂藏大汉身边的士卒们立刻附和着笑了起来,只是他们各个都是无精打采的模样,笑声更是有气无力。 自数日前那起瓜州城流血事件发生之后,瓜州总管贺若怀廓便命令校尉贺楼南达率两营士卒,准备趁着合河戍主曹通在常乐养伤之机,与合河戍的戍副鲜卑人拔列敦里应外合夺取合河戍下辖的玉门关,谁知曹通竟未等他们抵达,便突然回到了合河戍,并把合河戍里所有的鲜卑人全都抓了起来,而后贺楼南达姗姗来迟,当场便遭到了曹通的迎头痛击,就连贺楼南达自己都被曹通一箭射穿耳朵,让他至今依旧心有余悸。 更何况,贺楼南达只领了一千多人马,相比曹通麾下数百名戍卒,兵力优势并不大,除非他脑子不正常,才会强攻玉门关。 而且他派人向贺若总管请求增兵,结果却只得了一通臭骂,再加上他的姐夫也在曹通的手上,简直让他进退两难。 于是乎,近来几日,玉门关天天都要上演这种千篇一律的骂战,从日起骂到日落,直教士卒们都感到乏味无聊至极。 曹通放声一笑,忽然伸出大手,一把拽住拔列敦的头发,迫使他面向自家妻弟,随后曹通很可恶地指了指天上一团火辣辣的烈日,怪笑着说道:“贺楼南达,你这只撮鸟,难道只会这般啾啾唧唧叫唤不成?赶紧把你那两只照子放亮些,好好看清楚,若你再不滴溜溜的滚蛋,只怕过不得今日,你家姐夫就要变成人干了。” 贺楼南达神色一紧,不由怒吼道:“贼子敢尔!” 曹通心中冷笑,去年平定贺拔行烕的时候,他和合河戍里的中原子弟都沾染过鲜卑人的血,如果他没有冲冠一怒,以累死一匹快马为代价,抢在拔列敦采取行动之前,及时控制住了玉门关的话,恐怕现在他的地盘和部下全都没了。 一想到这些,曹通脸色登时变得阴沉了几分,呛啷一声拔出佩刀,用刀尖在拔略敦的肩头狠狠一划,冷冷地道:“贺楼小儿,有件事须教你晓得,曹某从不打诳语,我会每隔一刻,在拔略敦身上割一刀,直至你们拔营消失为止!” 贺楼南达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努力遏制住心中的那团怒火,戟指城头上的曹通,恨恨地道:“算你狠!” 说罢,他便下达收兵命令,带领麾下一班人马急匆匆地返回了营地,不消一刻工夫,便拔营而走,暂时退出了曹通的视线范围。 就在曹通逼退贺楼南达的时候,赵孝伦正在常乐县同贺若怀廓进行着激烈的攻防战。 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双方没有多余的过场,每天都是直接开打,从清晨一直战到夜幕降临,才会鸣金收兵,结束一天的鏖战。 两人虽然打得无比热闹,却为了避免胜负未分之前,朝廷介入他们之间的争斗,心照不宣地默契配合起来,共同封锁了双方交战的消息。 只不过,贺若怀廓当下受到瓜州本地所有中原人的抵制,只能依靠鲜卑氏族,兵源着实有限,战了数日,便自感进攻非常乏力。 于是,贺若怀廓留下心腹统领大半人马,对常乐采取围而不攻之法,而他自己则带领鲜卑校尉普乃盛的一营人马赶往沙州的大云寺,准备以参加“梵音会”的名义,先用霹雳手段将敦煌十大中原士族一打尽,然后从沙州补充足够的兵力,回头再来除掉他的死敌赵孝伦 7 第一百三十八章 娜娜,是你么? 月朗星疏,夜深人静。 鱼巧巧睡到半夜突然被尿憋醒,为了避免打扰同榻而眠的安红玉,她起身下榻,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前往院中的“东圊”去方便。 鱼巧巧没走几步,忽然隐约听得隔壁院里传来了一阵古怪的响动,心中不免有些好奇:“难不成阿姊三更天还在修炼么?” 随即,她环顾四周,瞧见院中一块用作造景的高大丹霞石,登时灵机一动,便悄悄爬了上去,然后借着明亮的月光,朝隔壁院里居高临下地望去,就见花草之间有一个土坑,坑里堆了许多动物的尸体,有蝙蝠、老鼠、鸟雀,甚至还有一条蛇,吓得她冷不丁打了个机灵,尿都缩了回去。 鱼巧巧不敢再看,正打算从丹霞石上爬下来,却见李曜左手抱着一个陶罐,右手拿着一支点燃的蜡烛走到了土坑前,她将罐里的液体淋在了动物的尸体上,随即又把蜡烛放进了土坑,熊熊火光顿时随之燃起,烧得那些动物尸体滋滋作响。 月光如水,洒在李曜的脸上,仿佛蒙上了一层冰霜,而她看向火堆的目光,渐渐变得肃杀起来,似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杀气,已然冲破了漆黑的夜空,看得鱼巧巧头皮发麻,连气都不敢喘。 过了良久,火终于灭了,李曜拾起地上一把小铲,迅速用土将小坑填平,随后又踩上几脚,这才朝寝居走了回去,鱼巧巧趴在丹霞石上,动也不动地凝视着李曜即将消失的背影,一双大眼睛里闪烁着惊疑的光芒:“阿姊刚才的样子好可怕她这是在干甚么呢?” 时光荏苒,转眼间就到了“梵音会”开幕的日子。 天光未亮,鱼巧巧、茴儿、萱儿三女早早起了床,洗漱妥当之后,各自穿了一身利落娇俏的打扮,随即返回李曜的小院,就见李曜自行穿戴已毕,只是尚未施妆,便一哄而上,把她拉到梳妆台前折腾起来。 茴儿和萱儿自从被京邑萨宝何潘仁送给李曜之后,为这位习惯素面朝天的女主人化妆的次数,连个巴掌都凑不够,让她俩感觉手艺都快要废了,这一回自是卯足了劲儿来挣个表现。 一番摆弄之后,李曜揽镜自照,顿觉触目惊心,只见镜中的自己披着五晕银泥披帛,头挽飞仙髻,斜插金步摇,额饰梅花翠钿,唇点胭脂,粉面桃腮,精心修饰过的五官皆比往常添了几分艳丽,只是穿着一袭素色净白襦裙,竟也硬生生地被人打扮成了一副妩媚风流的模样。 这时,穿着一袭红裙的安红玉恰好进来,见此情形,便不由自主地赞叹道:“哎呀呀,着实想不到明真打扮起来,竟会是这般国色天香,而且这身裙子也合适得很,若换成庐陵公主赠与你的那件霓裳,让男人见了,那还了得!” 此言立时引得鱼巧巧、茴儿、萱儿三女吃吃娇笑起来,而李曜大概也能明白何谓“了得”,只好充傻装愣,回以迷之尬笑。 众女收拾好出行携带物品,又过了一阵子,曹氏派人送来早点和面片儿,并通知饭后到何家大宅门前集合,李曜等人简单吃了几口,就齐齐赶了过去,随后便在何潘义的安排下,众女一起登上了一辆豪华马车,此外前面还有一辆马车,载着曹氏、康六娘等何家女眷,后面又有两辆小车,分别坐着一些奴仆和婢女,而何氏三兄弟偕同李曜的十二保镖,俱都跨上了骏马,待到整装完毕时,忽听巡吏敲锣高唱城门开,便汇入倾城而出的人马车流,朝着东南方的大云寺而去。 大云寺是敦煌翟氏的家寺,位于莫高窟南区中部,距离敦煌城不过五十余里,难得有人举办盛会,沙州敦煌、寿昌两县的百姓,无论信不信佛,只要自己无甚要紧事,大多都会赶去凑个热闹。 这一路上,车滚马嘶,行人谈笑不绝,尤其到了鸣沙山东麓的狭窄地段,时不时还会遇到因交通事故纠纷而引发的道路堵塞,令李曜感到一阵阵的无语。 待到李曜一行磕磕绊绊地来到大云寺时,已是骄阳当头,大云寺门前更是人海如潮,热闹非凡。 何潘义今日为了彰显身份,换上他并不习惯的中原衣冠,头戴黑色折上巾,穿一身双钏绫六品武官常服,腰系犀钩金带,脚蹬乌皮靴,如此一来,本就魁梧的身板似乎更显挺拔了,就连走起路来的架势,也比平日里神气了许多。 当然了,该高调时不高调,那是傻子。 效果很快就显现了出来,何潘义领着李曜等一干人等,如同摩西分开红海,其所经过之处,周边人群总会自动让出一条通道,不多时便畅通无阻地迈入了大云寺。 寺内知僧见到又有贵人莅临,赶忙迎了上来,合十行礼道:“阿弥陀佛,贫道有失远迎,还请官人见谅。” 随后,李曜一行在知僧的引领下,来到大云寺的主殿外的阴凉处歇息。 此时距离开幕时间还有大半个时辰,负责接待的沙弥为贵们殷勤地奉上了瓜果饮品,李曜最是不气,一面抱起半个甜瓜,拿着木勺吃得不亦可乎,一面打量这座修筑得非常宏伟的寺院。 大云寺主殿背靠山体,高墙深檐,其内里便是全寺的艺术精华所在,可惜大云寺的主殿并不轻易对外人开放,李曜只能在殿外随便逛逛,正当她感到有些无聊时,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在她附近响起:“娜娜,是你么?” 李曜扭头一看,就见数步之外,定定地站着一个中等个头,身材纤细的年轻男子,那肤白肉嫩,眉清眸亮,唇小鼻挺,五官俏似女儿家,一张脸正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模样,正是高昌国世子麴文泰。 眼前这个麴文泰已是焕然一新,头上戴着纱罗巾,身上穿着右衽汉服,袍服虽然宽大,却由薄薄的丝帛制成,所以这身体轮廓,可谓是看得一清二楚,包括下面某处不可为外人见的部位,亦是如此 第一百三十九章 因缘际会 李曜无意间的一瞥,手中甜瓜险些砸了过去,本想转身就走,却又忽觉有些失礼,只好微微福了福,开口应道:“金世子,别来无恙。”心中却道:“麴文泰,有必要激动到这种程度么?快收了您的神通吧!” 麴文泰其实对于自己随感而应的身体变化,也感到失态非常,否则他就不会脸红了,在狂念了一通“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之后,方才恢复正常状态,摆出了含情脉脉的模样儿,柔声道:“世事轮回,因缘际会,我们又见面了,娜娜叫我文泰即可请恕文泰冒昧,不知娜娜真名该如何称呼?” 李曜差点打了个哆嗦,这位麴世子也太造作了,只觉他跟后世那些饰演三流言情剧男主角的演员有得一拼,忙不着痕迹地拍着身上的鸡皮疙瘩,佯作温婉地回道:“奴姓李,文泰称奴为月娘便是了。” 麴文泰露出了更加温柔的表情,问道:“月娘也是带人来此参加比试么?” 李曜又是一阵肉麻:“我是来参赛的。” “哦?” 麴文泰装作一副吃惊的模样,又问道:“不知月娘志在争夺三魁中的哪一个呢?” 李曜回道:“奴会吹奏,自然是乐魁。” “幸好、幸好。” 麴文泰故意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轻轻拍了拍胸口,语气诚恳地道:“实不相瞒,绯璎将要参与争夺舞魁,幸好你们错开了,不然文泰都不知该支持” 一言未毕,两人耳畔忽然传来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女人声音:“你是谁?咦娜娜你怎么穿成这样?” 李曜实在没兴趣听麴文泰啰嗦下去,待看清来者正是对方的侧室绯璎,心里不由一松,立即趁机抽身,忙不迭地回到了安红玉等人身边。 麴文泰见李曜那边女眷甚多,自是不好再跟过去,只能伸长脖子,看着李曜的倩影发痴,此时他的脑海浮现出这位佳人刚才轻咬瓜瓤,桃腮鼓起,粉嫩香舌还时不时轻轻舔过唇边汁水的模样,想着想着,不觉小腹又热了起来。 绯璎瞧见麴文泰一副猪哥相,差点咬碎了银牙,她太了解自己的男人了,莫看他崇佛礼佛,平日里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实则极好女色,并还有收集美女的可恶嗜好。这般绝色的女子,他又怎会轻易放过? 而当下国王老迈孱弱,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说不得甚么时候,他就会继位为王,现在正是她与世子表妹宇文氏争夺正妃之位的关键时候,她可不希望自己好不容易占得上风,突然杀出一匹黑马来 随着午时响亮雄浑的三声金钟长鸣,万众瞩目的“梵音会”终于在大云寺的会场开幕了。 会场中央搭了一座两尺来高的大戏台,台子旁边有两个大帐篷,分别为参赛男女的后台,另外举办者还在台子附近靠着山体的地方铺就了毡毯地席,上面的落座者,皆是今日应邀而来的贵宾与选手举荐人,贺若怀廓、张护、李通、何潘义、麴文泰皆在此列,而在台下与之面对面的一侧位置上,则坐满了大云寺的一众僧人。 此时,数以万计的百姓早已把偌大的会场挤得水泄不通,手捉横刀的县尉领着差役们一阵吆喝,方才使得人群让出了一条小道,随后便有一位年约三旬的僧人从此处登上了戏台。 那僧人表情肃穆,宝相庄严,先是一通自我介绍与致辞,然后便开始讲起了故事:“说起梵音会,就不得不提一百年前北朝的一位皇子” 在隋唐时期,佛教徒们为了能更好地传播教义,便用印度佛教徒的说唱形式,将经文和佛教相关的故事改成了浅显易懂的俗讲变文,以便绝大多数的底层百姓都能够听得明白。 平日里的俗讲活动,其实都是由寺院里地位不高的年轻僧人来担当主讲,只不过今日不同平日,“梵音会”这般重大的盛会,大云寺住持道弘当然要亲自出马了。 只见他夹说带唱,诗文、经文时不时穿插于故事之间,讲得既煽情,又生动有趣,让在场的诸多男女老少个个听得如痴如醉,就连呆在李曜身边的安红玉、鱼巧巧等人也是时而悲伤,时而发笑,看得李曜眼角直抽抽。 过得好一阵子,道弘终于讲完走下台去,随即便开始上演“梵音会”的第一场正戏“舞魁赛”。 随着音乐响起,人们的情绪迅速从刚才的忘我状态中醒过神来,紧接着又过了片刻,台下忽然响起了一个嘹亮的男子声音:“有请第一位登场者,龟兹的伏思葩,表演舞名为雪舞莲华” 开场第一个舞蹈很快就结束了,贵宾席内十来个疑似评委的人相互交头接耳一番后,纷纷举起了手中的木牌子,牌子上分别写着“上”、“中”、“下”三个汉字,这位龟兹舞姬竟得了个全的,评价落差这般之大,自然是夺魁无望,下台时的表情比哭还难看,似乎一颗芳心当场碎了一地。 连着数轮过后,绯璎也上台表演了,她跳的舞曲名为涅槃,是一支从天竺流行到西域的佛教舞蹈,就见她头梳宝髻,手提花篮,臂挂彩带,穿着只比那莫高窟壁画上乐伎佛多了一圈遮胸面料的舞裙,她的人还未舞动,场下的观众就齐齐发出了抽气声,许多男人看了,都恨不得把双眼贴到她的身上去。 伴奏声起,绯璎莲步轻移,便在台上提着花篮翩翩起舞,一时间鲜花飘洒,彩带飞扬,绯璎神情媚而不妖,舞姿魅而不邪,仿佛极乐世界里的飞天乐伎活生生地出现在了观众们的眼前,直教人顿觉色授神销。 待得绯璎一曲舞毕,贵宾席上的评委们齐刷刷地亮出了“上”字牌,四周的欢呼声、掌声更是如浪如潮。 接下来的登场者们,无论从哪种方面来看,都明显比绯璎逊色了不少,最后被她毫无悬念地夺取了本届“梵音会”的“舞魁”称号。 再度上台领取获胜奖赏时,绯璎的眸光不由扫向了倚靠于后台门柱的李曜,并朝对方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这才从台上盈盈而下,径自坐到了麴文泰的身边。 第一百四十章 岂不美哉? “锵锵锵” 三声清脆的锣响,拉开了梵音会“乐魁”的争夺序幕。 首先出场的选手,是一位豆蔻少女,那肤白如玉,恬静柔和,乖顺讨喜的小模样,正是与李曜有过同行之缘的熟人,敦煌县令李通之女李音音。 音音小姑娘穿着一袭绿绫齐胸襦裙,挽了一条雪白披帛,头上梳着象征未出阁的垂鬟分肖髻,发间斜插了一把小玉梳,看着颇为俏美可爱,而在她的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两名同龄的小婢女,一个怀抱古琴,一个手拿琴案,待到两名婢女布置完毕,音音小姑娘缓缓而坐,轻轻抬起玉葱般的两只小手,开始抚琴弹奏,举手投足间,尽显世家闺秀的高雅风范。 只是她似乎有些怯场,神色略显紧张,嵇康的一曲长清,弹奏难度其实并不算高,可她刚起头就失了一次音准,随后更是连连出错,心急意乱之下,不由求助般地看向了自家的父亲,李通当然知晓此非女儿平时的正常水准,连忙以眼神鼓励女儿镇定下来,李音音的发挥这才有所好转,渐渐把一种清洁无尘之感,总算较好的演绎了出来。 有道是“古琴娱己易,娱人难”,场下除了极少数文人雅士,绝大多数的听众也只能听个热闹,什么地方走音,什么地方跑调,根本就搞不清楚。 而且,李音音之所以发挥不好,也是因为第一个登场者所承受的压力,往往要比后来者大得多,再加之年纪较李家又是沙州本地响当当的豪望,某些评审之人难免会有同情和巴结的想法。 于是乎,当音音小姑娘一曲奏完之后,大多数评审者都眼不眨心不跳地举起了“上”字牌,只有两位老兄可能属于特别讲原则的那种人,勇敢地举出了“下”字牌,结果立刻引来了台下听众们的一阵鄙夷和谩骂。 这般情景,让李曜不得不想起了某个岛国游戏里的经典台词:可爱即是正义! 随后,本来志在参与的李音音受宠若惊地下去了,第二个选手紧随其后开始上台表演,这意味着过不得多久,便要轮到李曜登场了。 由于梵音会的比赛出场次序是以抽签而定,因此李曜排在了第三号,按照她在后世总结的经验,在打分制的比赛中,出场顺序对选手的影响非常大,如果出场太靠前,常常会在竞争中处于劣势,因为评审之人往往不能很快衡量好打分标准,所以越往后面出场的人,获得高分的几率越大。 当然了,如果选手表现得特别令人印象深刻的话,就会直接变成后来者能否获得高分的参考标准。 “接下来的表演是笛曲飞天,吹奏者关中李月。” 随着一个洪亮的报幕声落下,李曜手持横笛,款步姗姗地走到了戏台中央,随即微微欠身,朝贵宾席的方向莞尔一笑,顿时引得许多人心猿意马,神魂颠倒。 唯有张护、李通二人的眼角不断抽搐着,眼中尽是不可思议。 此时的李曜,仙髻云鬓,粉唇桃腮,蛾眉淡扫,双瞳清澈,娴静似娇花照水,行动如弱柳扶风,瞧来真真是楚楚动人。 这个样儿,哪还有半分当初在张府暗室中那般静散杀气、力推千斤、令人望而生畏的可怕形象? 张护、李通二人的反常神色,李曜都看在了眼里,却浑若无视,她与这些门外汉不同,深知刺的信条与生存守则。 作为一名刺,为了借助临时身份成功刺杀目标,除了改变装扮和相貌之外,还必须使举止和神态亦符合自己当前的身份和模样,否则很容易因表现反常而引起目标的怀疑和警惕,以致行刺的失败几率大增,甚至再无成功的可能。 李曜气定神闲,横举竹笛,旋即檀口轻启,绝妙的旋律立时随之响起。 笛音先是婉转悠扬,随后节奏突然变得轻快欢乐,快至极处,又变得舒缓轻柔,缓至极处,又渐渐激越起来 不知不觉间,诸多听众只觉身心似乎都融入了曲中,仿佛在这烈日炎炎之下,有凉风袭袭,又有清泉流淌,身边好似有飞天伴舞,惊若翩鸿,婉若游龙,隐现若轻云笼月,飘忽若流风回雪,直教人一个不慎就会因此沦陷而无法自拔。 李曜一曲吹罢,满场竟一时寂静无声,过了好半晌,这才有人回过神来抚掌赞叹,引发掌声雷动,欢声如潮。 李曜似乎也被人们的热情所感染,双手握笛,徐徐走向戏台边沿,纤腰轻折,对着台下各方听众盈盈而拜,近距离看到这风摆柳枝般妙不可言的身段儿,以及她这张天界仙子般精致绝伦的脸孔,诸多男子纷纷一呆,视线就像被某种神秘力量吸住了一般,几乎拔不出来。 待得人们情绪稳定下来,评审者们这才举起了木牌,毫无悬念地全部为“上”。 若无相同成绩者,这“乐魁”之名对李曜来说,便是三个指头捏田螺,十拿九稳了。 李曜走下台时,忽然回眸一笑,眸光恰与贵宾席间的贺若怀廓的视线相碰,随后又若有若无地扫了贺若怀廓身边的普乃盛一眼,这才面带羞涩地低下了头,迤迤而去。 她这表现,正如后世某位风流才子形容的一样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象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贺若怀廓顿觉色授魂与:“曲美,人更美!” 但他清醒下来,又转念一想:“这个小美人确实是个稀世尤物,可是老夫已年近六旬了呀,难道她最喜欢成熟男子不成?不对,这也不太对” 随即,他若有所悟地笑了笑,暗忖道:“老夫明白了,自己是甚么身份?瓜、沙两州地方总管,四万户百姓之主!而自己的魅力便在这里了,况且听闻这小美人能够前来争夺乐魁名号,其实是由一名受到朝廷封赏的胡人头领推荐的,想来身份应该比较卑微,并且还很有可能知晓自己鳏居多年之事,所以才故意行此勾引之举不过话说回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自己大惊小怪了,如果自己娶她为正室,她来享受富贵荣华,自己享受美妙的身子,各得其利,岂不美哉?” 第一百四十一章 不可碰触 贺若怀廓意淫着“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的壮举,正飘飘然间,忽听身旁有奇怪的水渍声响,不由扭头瞥去,老脸立时一阵抽搐。 只见总管府校尉普乃盛伸长脖子,眼睛仍在直勾勾地眺望着李曜的窈窕身影,而且形象全无地流了满地口水,却还浑然未觉。 什么是“垂涎三尺”?这便是了。 贺若怀廓抬手在普乃盛的双目前晃了晃,普乃盛立时醒过神来,一瞧总管面色有些不虞,不由心虚道:“总管,卑职只是在观察那方动静,以防有甚么闪失。” 贺若怀廓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本总管已经预定了这颗水灵灵的嫩菘菜,岂容他人觊觎?遂环顾附近,见并无外人,便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嘴脸,沉声斥道:“普乃校尉,你真当老夫是瞎屡生么?若非现在我等处境艰难,否则老夫也绝不会带尔等前来行此凶险之举,在这毕其功于一役之时,你居然还有闲情逸致打起了女人的主意,当真教老夫痛心疾首啊!看看咱们的对手吧,那些沙州士族,哪个不是虎视眈眈,随时随地盯着咱们呢!你再好生瞧瞧四周,除了你,还有谁一直在盯着那女子不放?” 普乃盛懵懵然地看了看周围,便见席间有一位穿着素白轻袍的文弱男子丝毫不顾身边艳丽舞姬的拉拉扯扯,正痴痴地看着那吹笛的美人儿,其色眯眯的模样,并不比他好上多少。 普乃盛指了指文弱男,讪讪地道:“那边那位似乎也在看着她呢” 贺若怀廓顺着普乃盛示意的方向望去,心头登时一怒,恨不得跳过去一刀劈死那只小白脸,却是强行按捺住了冲动,回头对普乃盛恕其不争地道:“待老夫拍案而起之时,这里就会变成修罗场,我等如何顾得了那个女人?老夫从未见过有你这种做事不知轻重缓急的痴汉!” 普乃盛一张脸涨得红如猪肝,却又不敢反驳,只得悻悻地连声应道:“卑职知错,卑职明白了” 这厢贺若怀廓正训着普乃盛,那厢里李曜已坐到安红玉和鱼巧巧两人中间,并从身边的笛盒里取出一支单管竹箫,仔细摆弄起来。 安红玉瞧见李曜蛾眉轻蹙,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事情的样子,不禁嫣然一笑,温言道:“明真红玉以为,凭你刚才的表现,这梵音会的乐魁名号,只怕已是你的囊中之物了,而且我听说,最后的合奏纯属表演,根本无关胜负,更何况咱们只是图个乐子,你总是这般认真,哪还有甚么出来玩耍的乐趣,何不好好听赏一下他人的演奏呢?” 李曜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微笑着应道:“红玉所言极是,倒是我太在乎得失了。” 说着,她从善如流地将竹箫放到了紧靠身侧的位置,便一边听着安红玉点评,一边看向戏台上正在演奏乐曲的艺人。 在两女交谈之际,另一旁的鱼巧巧正用她那双古灵精怪的大眼睛好奇地逡巡着李曜全身上下,似乎在打量着什么,待到瞥见笛盒里面的时候,她的目光却忽然凝住了,脸上亦随之渐渐浮现出疑惑的神色。 鱼巧巧歪着脑袋,有如小鸟睇人一般,定定地看了半晌,略一犹豫,便趁李曜不注意,伸出小手,悄悄拿走了笛盒里的一件东西。 这是一支仅有两寸长的小竹管,管口有个木头塞子,鱼巧巧一看那粗糙的模样,便知是李曜自己用刀削切而成。 “巧巧,你在作甚?” 鱼巧巧正要拔掉塞子,耳畔陡地响起了李曜的声音,吓得她浑身一个哆嗦,手中的东西应声而落。 李曜见状,一向淡定从容的脸上竟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紧张之色,而与此同时,她已经有如闪电般出手,在竹管落到地席之前,凭空将其接住了。 就像那些干坏事被人抓现形的小孩,鱼巧巧既尴尬又窘迫,羞怩地道:“巧巧只是想把玩一下。” 李曜把竹管轻轻放回笛盒,随即便对鱼巧巧肃声道:“巧巧,切记,除非你得到我的许可,否则不可碰触笛盒中的所有事物,听明白了么?” 鱼巧巧瞅见李曜板着脸,忽地想起李曜在月夜下呈现的可怕样儿,心头不由一阵发怵,自己得到这样的警告,显然是触及了对方不可告人的秘密。 思及此,鱼巧巧连连点头道:“巧巧明白了,还请阿姊放心。” 李曜对鱼巧巧的反应很满意,她这个临时道僮,表面看起来呆萌又脱线,实际上聪明着呢! 李曜非常清楚鱼巧巧不惜舍去自立女户的机会,像牛皮糖一样粘在自己身边的缘由,而这也常使她不得不感叹,苦难的磨练,总能让孩子的心灵变得早熟。 安红玉见到李曜面色深沉,以及鱼巧巧低眉顺眼的模样,忍不住掩嘴一笑,打趣地问道:“巧巧,你是不是又做错甚么事了?” “哇!” 未等鱼巧巧开口,安红玉突然又一声惊呼,抬手一指戏台:“明真,快看啦,好俊的胡儿郎!” 李曜抬眼望去,就见台上之人年约二十多岁,满头黑色微卷的长发扎成了一条马尾,身量颇高,穿着米色束腰窄袖装,显得身材格外纤长匀称,而相貌极具塞种人的特征,五官轮廓鲜明,有如古希腊的雕塑,与后世诸多世界顶级男模相比,也丝毫不逊色。 当然了,男儿魂的李曜对男人一直欣赏不来,反而是对方手中一把精美的五弦琵琶,成功地引起了她的兴趣。 仔细打量了一番,李曜这才淡淡地应声道:“嗯,不错,兴许有点能耐。” “接下来是琵琶曲冥海,弹奏者为来自疏勒的路儿。” 听到这演奏者居然取了如此随意而有趣的名字,包括安红玉、鱼巧巧在内,场中许多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然而,当路儿开始弹奏之后,人们就惊得再也笑不出来了。 只见他竖抱琵琶,竟以手直接弹奏,左手五指抚按律度,右手五指扫弦如飞,乐曲初始舒缓轻柔,有如夏风,尔后又有一种大沙漠的苍凉之感,渐渐袭上人的心头,旋律亦随之变得跌宕起伏,急速扬起的音阶在抵达时,他持颈的左手也开始变化起来,推、带、打、拢、捻,使人仿佛能突破生命的极限,随着音乐穿越死亡之海。 一曲奏罢,李曜登时恍然大悟:“路儿裴洛儿,他是五弦泰斗裴神符!” 7 第一百四十二章 要动手了么? 如果说李曜改编的后世名曲令人“荡气回肠”,那么路儿的演奏,便绝对算得上“技惊四座”。 评审者们各个激动不已,纷纷交口称赞,待得人们喝彩声平息下来,其中一位评审者开口道:“路儿这曲冥海,音色淳厚,曲风豪迈,节奏奔放,旋律激昂,气势磅礴,无一不绝,虽说手弹琵琶者早已有之,但有路儿这般技艺者,却也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真教老夫开了眼啊!” 此番言简意赅的点评,顿时引起台下听众一片叫好声,随后便有另一位僧人模样的评审者感叹着问道:“贫道曾闻疏勒国户只数百,亦非龟兹、高昌礼乐昌盛之地,不想竟有如此奇才,正如我佛有云慧眼识珠,请恕贫道冒昧一问,不知路儿为何人所荐?” 严格来说,按照“梵音会”的规矩,在相关的全部比赛尚未结束之前,评审者是不能探问演奏者的推荐人身份,但此时此刻,似乎没有人觉得僧人的问话有何不妥,皆是一副洗耳恭听的认真模样。 路儿声音清朗地答道:“我的推荐人,乃是唐沙州令狐博士,路儿在此向博士表示感谢,若无博士相助,路儿也无法到此展现技艺,请接受路儿最真诚的敬意。”说着,他便当场向贵宾席的一位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立时引来全场听众对令狐博士一阵称赞。 令狐博士被人赞得眉开眼笑,好不容易才摆出谦逊的姿态,抚须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令狐云定只是不愿明珠蒙尘罢了。” 待得令狐云定的话音落下,评审们也不再磨叽了,纷纷举起了“上”字牌,路儿刚走下台,报幕的大云寺僧人就用发颤的声音迫不及待地唤出了下一位选手,似乎连举办者都没有料到“乐魁赛”会有这般精彩,而且他们也不知道,登场次序排在后面的演奏者当中还会不会再出现获得全“上”的人。 然而,由于李曜、路儿两人“珠玉在前”,所以余下的演奏者们,就显得中规中矩、乏善可陈,俱都很不幸地担当了“木椟在后”的尴尬角色。 当次序排在最后一号的演奏者下台之后,满场的气氛反而变得热烈起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准备再次登台的李曜和路儿。 因为根据“梵音会”的赛制,本届“乐魁”只能是一人,但比赛当中却出现了两位满分演奏者,故而举办“梵音会”的大云寺与评审者们经过一番讨论,决定以合奏一曲的方式来判定最终名号的归属,并当场宣布取消两人所参与的群体合奏表演,以便腾出充分的时间,让两人做好一决胜负的准备。 为了公平起见,大云寺住持道弘便安排李曜和路儿共同商量合奏的曲目,两人甫一见面,路儿就用标准的长安话开门见山地道:“路儿仰慕月娘久矣,你那一曲飞天,当真令人拍案叫绝,依我之见,不如我们就合奏飞天吧。” 李曜见他自信满满的模样,不由微微一怔,讶然道:“你只听过一遍,便能记住曲谱么?况且我这飞天乃是笛曲,若改编为吹弹合奏之曲,恐怕时间也有些仓促啊。” 路儿洒然一笑:“当初我在等候登台的时候,便将你的飞天默改成了琵琶曲与吹弹合奏曲,便是现在你让我上场都没问题。” 他说着,忽然顿了顿,玩味地问道:“难不成月娘有甚么问题?” “这个容我思量一下。” 李曜故作迟疑,心思却在飞快地转动。 她觉得这个路儿的出现,虽然是她始料未及之事,但也没有对她的行动产生不良的影响,而且她这细细一琢磨,还发现对方的提议,反而更有助于自己成功刺杀目标。 过得良久,李曜在脑海中重新制定好行动计划,这才对满面期待的路儿颔首应道:“好吧,就照你说的办,但还请你将谱好的合奏曲写来一观。” 路儿欣然一击掌,欢喜道:“好极了,请月娘稍候片刻,我马上就写!” 当李曜努力默记曲谱的时候,敦煌士族与贺若怀廓都在做着火并前的最后准备。 贵宾席上,张护与李通正交头接耳说着话,二人的脸上都挂着非常愉悦的笑容,他俩看似正对此时的合奏表演作着点评,可若是有人能够靠近偷听的话,便会发现他们口中吐出来的话,非但与台上节目风马牛不相及,或许听了还会细思极恐。 “你那边的人手都到位了吗?” 张护抬手指了指台上一名刚吹跑调的演奏者,眼睛却瞟了瞟大云寺会场一侧的偏殿。 李通假意笑出了声:“还没有,他们到位后自会发信号,不过应该也快了,你们张家子弟准备得如何?” 张护轻揽袖袍,伸手在案几上的果盘中扯下一颗圆润饱满的葡萄,一边剥着葡萄皮,一边低低地道:“我们自然早已妥当,不过那只老胡奴做足了戒备,整整两个时辰,不吃也不喝,甚至连一次更衣都没有,而且他身边的亲兵,又皆非等闲之辈,虽说你那位本家是个有大能耐的奇女子,可照此情形,行刺难度似乎也是不若她未能得手,便要靠我们自己了,只怕到那时会有一场血战呐!” 李通不由皱了皱眉,悄悄瞥向了贺若怀廓的所在方向 与此同时,贺若怀廓也看向了并列而坐的张护、李通二人,正好撞上了李通的视线,四目相对,仿佛空气中顿时有火花四溅,如果眼神可杀人的话,恐怕此刻两人就会同归于尽,当场被对方烧成了灰烬。 不过只是一息时间,双方便各自收回了视线。 贺若怀廓复又正了身形,警惕地扫视着会场四周,坐于其身侧的普乃盛见状,微微欠过身来,压低声音问道:“总管,要动手了么?” 贺若怀廓目光转向站在戏台旁的某个靓影,一对倒三角的老眼里闪过一道淫光,阴恻恻地笑着说道:“急甚么,待老夫听赏够了,再来收拾那些宵小也不为迟。” 第一百四十三章 索命梵音 在人们的热切期盼和千呼万唤之下,“乐魁”的最终对决终于上演了。 李曜一出场,许多人就发现她手中的吹奏乐器由“横留”换成了“竖笛”,而更有细心者,还发现李曜的合奏者路儿眉宇间还有着一丝忧色。 虽然“乐魁”之名对路儿来说很重要,但比起胸膛里那颗为音乐而痴狂的心,他明显更担忧李曜更换的乐器,会影响整首飞天的合奏效果。 作为未来大唐历史上最杰出的音乐家之一,路儿对吹奏乐器的了解程度不可谓不高。 常言道“新箫不品音”,长箫在尚未通过长期吹奏进行“开音”和“磨合”之前,其音色、灵敏、共鸣等各个方面都很难达到一个较好的程度,而且管壁越厚,其表现力往往就会越差。 而隋唐时代的“竖笛”,作为后世洞箫的前身,比洞箫更显粗厚,正如李曜手中这支“竖笛”,管壁厚度至少也有八毫米,几乎可与尺八相比。 路儿一眼就能认出“竖笛”的新旧好坏,他不明白“月娘”为何会放弃音色高亢清亮的“横留”,而是采用音量略低,似乎不太适合飞天曲风的“竖笛”,更何况“月娘”用的还是一支较难稳定音调的新“竖笛”,让他不得不怀疑对方这是想要故意输掉“乐魁”的名号。 路儿忍不住问起缘由,“月娘”却笑而不答,此时既已上台,他亦只得顺其自然。 路儿盘坐于戏台中央,如同对待心爱的女子,温柔地抱着自己的五弦琵琶,而李曜则与路儿相距一丈开外,亭亭玉立地站在靠近贵宾席的一侧,偶有夏风拂来,便会衣袂飘飘,鬓发飞扬,仿佛仙子下凡,此时她的秋水双眸似乎正饱含“情意”地凝望着台下的瓜州总管贺若怀廓,看得后者喜不自胜,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随着路儿灵巧的手指拨动,舒缓而优美的旋律柔和地响起,细弱的丝弦有如黄莺轻语,清脆之音,沁人心脾。 琵琶稍歇,幽悠的箫音渐起,似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苍凉席上了人的心头,当其欲将弥漫整个天地之时,忽有动人心弦的铿锵声起,复又将肃杀之气消弭驱散,听众们的心情便在这动听悦耳的琵琶声与含蓄深沉的箫音的影响下,不断转换着心情,全都觉得当下这一支合奏曲子完全脱离了原来“飞天”的寓意,倒像是自己正在上天入地,往来反复,不知何时才会停歇。 路儿没想到如此强烈的反差,竟然产生了令人耳目一新的奇效,可他眉宇间的忧色并没有因此散去,反而又增添了几分疑惑。 因为在“月娘”的吹奏过程中,路儿发现了两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出自“月娘”手中的“竖笛”,但他又说不出这“笛音”哪里不对,只觉诡异至极。 不过,她能够把一支几乎未“开音”的新“笛”音调吹得非常稳定,其吹奏技巧自然没有什么问题。 所以,这第二个问题便是“月娘”的某些异常行为,自开始吹奏此曲以来,路儿就见她整个人一直在摇曳生姿地晃来晃去,虽说许多演奏者都有身随意动,舒发音乐情感的习惯,可路儿总觉得月娘并没有把感情完全投入到演奏中,好像在取悦着某个看,却又似乎只是在观察对方,教路儿完全猜不出她想做什么 而与此同时,那个倍受“月娘”关注的看正心潮澎湃,斗志昂扬,有一种欲将聊发少年狂的强烈冲动。 身为前朝名将兼权臣贺若弼的儿子,贺若怀廓弓马娴熟,数十年来一直坚持不懈地打熬筋骨,所以他的身子骨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衰老。 而且,他也如其父那般博闻强识,在户部任职期间,曾数次受到今上的嘉奖,所以朝廷才给了他这次升迁外任的机会,若他能够沉重打击沙州、瓜州两地的中原士族,再好好经营数年,加强朝廷在西疆的控制力,那他有朝一日如乃父那般永耀缣素的梦想便可成真了。 对于贺若怀廓来说,这功名自然要取,但正如先贤所云“食、色,性也”,他不贪财,不嗜酒,不好赌,不收藏字画,唯一的爱好,便是收集美人。 自从正室去世之后,贺若怀廓就在不断地纳妾,这十数年来,他已经收了三十多个女人,其中不乏名动一方的风尘名妓,可无论气质,还是姿色风情,全都远远不如他眼前这位绝色美人。 贺若怀廓只觉得自己与这个名叫“李月”的小美人儿简直是一见如故,就算对方的出身非常差,他也完全不介意将其娶为正室。 瞧那窈窕的身段儿,纤细如柳的腰肢,柔若无骨的玉臂,饱满圆润的,修长笔直的美腿,如果能够日日与之颠簸缠绵,哪怕是少活几年,他都无怨无悔。 思及至此,贺若怀廓情不自禁地看向了“李月”,就见她娉娉婷婷,笑靥如花,一双似乎藏有万种风情的美眸,弯成了一抹迷死人不偿命的弧度,而那正吹出美妙梵音的粉嫩檀口,更让他浮想联翩,如果这小美人儿一颗螓首埋在自己股间,吞吐一番,亦不知会是何等的夺魄 今时今日,只待这美人儿的表演一结束,他就会发起雷霆行动,大丈夫扬名立万,抱得美人归,皆在此一举! 一曲将终,贺若怀廓收敛了心神,他的右手已不自觉地随着最后一段旋律而缓缓扬起,可当他正准备重重地拍在身前的案几上时,那只扬起的右手却不由自主猛地按在了自己坚硬的胸口上。 贺若怀廓的脸色变了,变得毫无血色,整张老脸都已因痛苦变得扭曲起来。 同时,他的两只老眼也迅速瞪大到了极限,瞳孔中尽是不可思议与不甘的光芒。 因为他刚才看到自己心目中这颗嫩菘菜一双宛如弦月般的眸子里,居然闪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杀机! 贺若怀廓眼中的光芒很快便散去了,在彻底陷入永恒的黑暗深渊之前,他最后的想法只有三个字:心好疼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处理善后 几乎在欢呼声响起的同一刻,贺若怀廓倒下了,软软地歪倒在普乃盛的身旁,随即他的身子突然抽搐了几下,便再也不动了。 普乃盛忽然察觉身侧有异状,扭头一看,登时瞿然变色,不由嘶声大叫了出来:“总管!” 这一嗓子有如晴天炸雷,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各种声音戛然而止。 贺若怀廓眼睛张得大大的,嘴巴也张得大大的,普乃盛颤抖着伸出手,一探气息,显然半丝也无,再一探脉搏,也没有半分动静。 随后,普乃盛便闻到了一股骚臭的气味,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毋庸置疑,贺若怀廓死透了 层层保护,身穿重甲,食水不沾,寸步未离,竟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 酷热正当时,普乃盛却忽觉自己如坠冰窟,整个人都凉了。 这时,普乃盛脑海中依稀浮现起当初这贺若怀廓轻捋长须,一派胸有成竹,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的模样:“你们若想报仇雪耻,就须得严格听从本总管的指挥,只要你们沉住气,不冲动,不乱来,把一切交由本总管作主,那么两州所有中原士族的田宅财富,嘿嘿还有女人,都必将属于你们” 是的,自己没冲动,也没乱来,可你这老玩意儿千不该万不该在这种时候死啊! 他不是一个有头脑的人,贺若怀廓的尸体看上去完好无损,他哪里找得出死因 普乃盛简直快要发疯了,忍不住想要仰天狂啸,性情暴躁的他,理智已经全然到了崩溃的边缘。 普乃盛本就喜欢最直接、最简单的解决方式,于是他恶向胆边生,猛地站起身来,抽出腰间横刀,直指张护、李通等在座的沙州土豪,故作怒不可遏地扬声道:“总管被这些中原人刺杀了!弟兄们,快随本校尉一起为总管报仇!” “杀啊!” 随着普乃盛的一声杀气腾腾的大吼,戏台附近有不少身着寻常百姓打扮的人齐刷刷地亮出兵刃,随后纷纷杀向了贵宾席。 可这些人还没跑出几步,突然一阵鼓声响起,会场一侧的偏殿殿门突然洞开,一大群身着劲装、持刀执矛的人从里面蜂拥而出,而偏殿的屋顶上也冒出了许多弓手,各个张弓搭箭,也不管是否会误伤到无辜者,对着场下的目标就是一通攒射。 与此同时,靠近贵宾席沙州士族入座区域的一侧,又有许多手持长枪刀盾的年轻人迅速结成阵列,守护在敦煌士族族长和沙州地方官员的身前。 不多时,双方人马便杀作了一团,而整个大云寺会场也已混乱不堪,不明真相的人们争先恐后逃离此地,一时间呐喊声、哭叫声、惨呼声、喊杀声此起彼伏。 路儿生平第一次见到这般场面,吓得面色惨白,他没有多想,便抱起琵琶想要跳下台去,却又忽地想起“月娘”还在台上,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大男人,不能只顾自己逃命而丢下一个弱女子,可回头一看,哪里还有伊人的身影 当初贺若怀廓早就料到沙州士族会有所防范,所以普乃盛及麾下士卒皆是厉兵秣马,做足了充分的准备。 可普乃盛一交手才发现对方聚集的人马居然不下五千之数,明显超出了他们的预料,而他麾下只有七百多号人,虽然甲坚兵利,却也杀得举步维艰。 而张护、李通一方似乎也低估了贺若怀廓亲兵们的疯狂和强悍。 本来此前他俩一直都在注意着注意贺若怀廓的一举一动,见他突然身子一歪,立即意识到那李明真已然得手了,不想他俩还没来得及高兴,就不得不佩服李明真的精准预测,贺若怀廓身边的鲜卑人,果然都是容易乱来的狂徒。 此外,李通麾下的弓手们几乎没起到多大的作用,因为他们使用的箭矢多为雁翎箭,箭杆是桦木,箭镞为三棱倒钩形态,对付突厥人的皮甲或许效果不差,可对付袍服内套着唐军制式铁铠的普乃盛等人,除非直接命中缺乏防护的头颈部位,否则很难造成有效的伤害,于是背上插满了箭矢的鲜卑人依然可以大叫着冲击对方的阵列,直教那些有着不错武艺却毫无实战经验的张家子弟苦不堪言。 这一场混战,当真杀得天昏地暗,在大云寺的会场内,到处都是敌我混杂的厮杀者,每个彪悍的鲜卑人都要对抗数名中原子弟,一方力勇,一方势众,杀得难分难解。 不知不觉间,原来该逃跑的人都差不多逃光了,来不及逃走的人,几乎都惨遭池鱼之殃,变成了一具具血淋淋的尸体。 李曜就藏在几具尸体里,她现在扮作了一具女尸,眼睛死死地盯着正孤身陷阵的校尉普乃盛,而何潘义、安红玉、罗仁俊等随她而来的人,早已在她暗中的掩护下,逃到了安全的地方。 原本李曜也打算一走了之,径自回去等待事后结果,不料张护、李通一方的战力居然如此不济,让她有些担心历史会因此产生不良的影响,于是去而复返,趁着双方激战正酣,无暇他顾之际,混进来处理善后。 “杀!” 此时普乃盛已经快要冲到了张护的近前,就见他灵活地躲过几支从对面盾墙缝隙间刺出的长枪,随即手中锋利无比的横刀当头斩下,只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个持枪的张家部曲由于收手慢了半拍,一只胳膊便直接齐肩而断,鲜血登时喷了旁人一个半身红。 普乃盛再接再厉,抬起一脚重重地踹在盾墙上,一个持盾的少年被他踢得飞了起来,撞得后面的长枪手也倒了下去,普乃盛狞笑一声,猛地扎进对方枪盾阵中,左劈右砍,一时间勇不可当,掀起一片血雨。 张护目眦欲裂,便要亲自提刀上前与之一决雌雄,普乃盛见状,眼中顿时凶光大盛,两记横斩,扫清碍事之人,便要疾步向前一冲,不料膝后忽然微微一疼,随即便有一股剧痛很快袭上心口,张护见他动作一滞,岂能放过这千载难逢之机,手起刀落,普乃盛登时身首分离,一颗大好头颅冲天飞起,张护在半空中将其一把接住,再高高举起,扬声喝道:“首恶伏诛,降者不杀!” 7 第一百四十五章 绝杀之秘 残阳如血,红霞漫天。 在最美的黄昏时分,广袤的天地间,突然出现了一个人影。 李曜纵马驰骋,势如流星。 装了几天软妹子,都快要把她憋坏了。 但这种改变历史结局,如愿达成目标的感觉,真好! 李曜此番行动,除了她主动上门让张护、李通二人知晓自己会行刺贺若怀廓之外,便再也没有告诉任何人。 包括她身边的所有人在内,都无法得知她前几日“炼药”和“修炼”,以及参加“梵音会”比赛的真实目的。 李曜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想要改变整个世界吗?” 而现在这个答案,已然越来越清晰。 那就是“想”,想得快要发疯了! 人一旦降临世上,就会产生,而则是野心的温床。 意外穿越时空,来到一座精彩纷呈的世界,谁会放弃在历史舞台上的表演机会呢? “天道玄机”的作者刘新原本也不会放弃,但他只有野心,而无能力,结果全都是徒然。 李曜则不同,她有着令自己烦恼却又异常独特的身份,有着颇为全面的知识和非人般的本领,有着凭一己之力也能改变历史的力量,即使她只有一点,那也会越来越膨胀,膨胀到她自己都难以控制的地步。 在李曜的心目中,那一万五千两黄金,只是她实现野心的启动资金,而沙州、瓜州两地的格局,也实在太至多只能算作她扩张野心的一个小支点。 但再有伟大野心的人物,都要从微小的事情做起。 李曜觉得自己也不例外。 按照原来的历史,敦煌的中原士族代表人物张护、李通也做掉了贺若怀廓,但他们做得实在太难看,以致李曜强迫症发作,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掺和一脚。 所以,李曜才会助人为乐,为他们干净漂亮地解决麻烦,顺便再为自己尚未形成的个人势力多准备几块砖。 至于李曜这整个助人为乐的计划,自然是从制作解决麻烦的工具开始的。 最初,李曜以炼药的名义,通过丹灶铜炉炼制出来的“绿矾油”和青盐水混合加热制成一种原始的稀盐酸,并同时让萱儿、茴儿将她从药铺里买来的附子研磨成粉,随后按照一定的比例,把稀盐酸与附子粉倒入一个小陶罐中,用陶棒搅拌均匀之后,再将陶罐密封埋入地下。 然后,李曜拿出一支从街市买来的手动拉钻,在普通的竹料上练习转孔。 这种拉钻,据传是起源于战国时代的古老工具,能够在金石竹木上钻出细如发丝的小孔出来,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也未曾被电钻完全取代,仍然是某些传统手工艺人手中的一件神器。 待到用得比较上手了,李曜这才拿出一支这时名为“竖笛”的单管竹箫,用夹具将其竖直地固定起来,随后从箫管的一端开始打孔。 虽然这种竹箫的管壁厚度至少在八毫米之上,李曜所转之孔的直径也足有三毫米,但毕竟是在竹管截面钻孔,很容易引起管壁破裂,而且受限于拉钻的最大钻孔深度,只能分别在两端相对位置转孔,这就很容易失之毫厘。 所幸李曜早有预备,在报废了数支价格不菲的优质竹箫之后,她终于成功地在一支竹箫上钻出了三条孔道。 于是乎,一支仿自岛国江户时代忍者居家旅行、杀人演奏为一体的毒针用具“吹矢笛”便制成了。 然而,尽管“吹矢笛”的改造难度很大,但要想完成一击必杀,关键是靠“吹矢”的威力。 对于这一点,或许岛国历史上杰出忍者们在李曜面前,都要甘拜下风。 在唐代,还没有诞生冷拔技术,生产铁丝须得先将铁条烧红,再抽成线状,这般生产出来的铁丝往往比较粗,所以这个时代的针都是越细越贵。 只不过,李曜需要的针可不是用来绣花,她教安红玉制作出来的,皆是针尾磨有凹槽、长及两寸,最大直径约为一毫米的铁针。 当然了,纯粹的铁针是吹不远的,了解吹箭的人都知道,针尾所受推力的大决定着毒针的有效射程。 为了尽量做到杀人于无形,李曜自然不能用肉眼易见的材料,于是她捕杀了诸多有着透明飞翅的昆虫,一番筛选下来,结果她发现锥头蝗的软翅无论硬度,还是韧度都刚好符合要求,随后便用剪刀和糨糊将其身上的透明软翅做成了喇叭形的“锥尾翼”。 发射前,先将“锥尾翼”的尖顶黏在铁针尾的凹槽内,再小心翼翼地一齐塞入竹箫管壁的孔道内。随后当铁针被吹离竹箫之时,“锥尾翼”就会因承受不住空气阻力而脱落,经过反复调试之后,李曜只需稍微用力一吹,铁针便可没入二十米开外木板内,拔都拔不出来。 待得装药的陶罐埋了数个时辰之后,李曜将其从地里挖出,随即倒入陶盘中,自然蒸干至粉状,便得到了粗品乌头碱。 乌头碱号称“毒药之王”,即使在医学发达的后世,也无特效解药。 如果通过伤口毒杀一个体重七十公斤的男子,砒霜需要两百毫克,氰化钾需要一百毫克,而乌头碱仅仅只需两毫克。 而乌头碱最令人恐怖的,不止是极低的致死量,还有它极快的致死速度。 因为其毒性可以通过血液循环,引起心室颤动,并能在短短两三秒内杀死中毒者,完全没有抢救的时间。 此外,乌头碱在十九世纪末以前根本无法检测,“乌头”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慢性毒药“金刚石”,一快一慢,并称欧洲历史上最声名狼藉的毒药。 而在后世的华夏各地,由于处理不当和缺乏常识,每年都有误食乌头致死事件发生。 甚至连皮肤渗入乌头碱,也会遭受一定的伤害,可若是不慎沾到伤口或者口鼻眼耳里,自然是立毙无疑。 因此,给铁针上毒,便成了一个极为危险的操作环节。 为了以防万一,李曜戴上细麻布制成的手套,将铁针前半段稍稍润湿,再裹上一层乌头碱,待晾干之后,便将毒针一一塞入箫管的三条孔道内。 接下来,李曜为了保证命中率,在梵音会开幕前一天的晚上,她几乎杀光了院中活动的夜行动物,直到自认为达到了百发百中的水平,这才罢休。 最后,在梵音会的戏台上,李曜通过居高临下地仔细观察,发现贺若怀廓虽然袍服里面套有重甲,但头部、脖颈、腋下、上臂内侧、大腿内侧、膝后皆无保护,再经过一番斟酌,李曜将腋下列为首选攻击部位,手臂内侧、大腿内侧、膝后列为次要攻击部位,而攻击头部、脖颈的毒针因为从各种意义上都太容易被人发现,故而彻底排除在外。 李曜一直在等待时机,结果却在吹奏快要结束的时候,让她抓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看到贺若怀廓莫名举起了一只手,李曜不假思索,立即放弃吹奏音符,改吹了一枚毒针,两人相距不过数丈,毒针无比准确地没入了贺若怀廓的腋下软肉。 再后来,她又在张护的生死关头,以相似的方式,将毒针吹进了普乃盛的膝弯里。 所以,在张护挥出那一记断头斩的时候,普乃盛其实已是一个死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放心 三危山北麓。 坡顶上,安红玉与鱼巧巧、何潘义、罗仁俊正并肩而立。 此时凉风渐起,悄然褪去了白日里的些许余热。 然而,四人眼见日薄西山,依旧不见李曜身影,各个俱都等得焦躁不安,额头鬓角不断淌着汗水。 “明真还没过来,只怕是遇到了麻烦,要不这样,罗某这就带人过去打探一下,说不定还能帮上她的忙。” 罗仁俊说得不疾不徐,心里却急得有些忍不住了。 虽然罗仁俊知道李曜有着惊人的本事,可就算她再强,在他心目中,那也毕竟是个女人,一个令他为之动容的女人。 马有失蹄,人有错手,万一李曜出了什么闪失,而他只是站在这里枯等,可能这一生都会于心不安。 安红玉也很急,急得想跳脚,可她一想到李曜不知何时塞在她襦裙胸襟里的小纸条,脸就涨得绯红,遂深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地道:“再等等,明真交待过的,教我等千万别去找她,况且大家都看到了,那种激烈的厮杀场面,只有明真能够来去自如,你们过去,反倒会拖了她的后腿。” 鱼巧巧一屁股坐在山坡草甸上,双手抱着膝盖,鼻翅翕动了两下,眸里雾气氤氲,迅速漾起了泪花儿,泣声道:“巧巧只求阿姊平安,阿姊若出事,我都不知自己该怎么办了。” 此刻鱼巧巧的脑海里不仅浮现着李曜的身影,还有一些血肉横飞的画面,以及一张张已从世上消失的熟悉面孔,令她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了下来。 “好啦,你们都不要再说了,何某相信明真道长一定会如期而至,更不会有人能伤到她,还请大家都放心吧。” 何潘义挺了挺腰板,负手站定身子,望向前方,似乎在欣赏着绚丽的晚霞风光,但原本已将李曜视作神灵的他,思及平阳公主亦曾有过战场负伤之事,眉头就不由自主地拧成了一团,显然也是非常担心。 当天边还剩下最后一抹晚霞,远方的地平线上,终于影影绰绰现出一个黑点。 在安红玉、鱼巧巧等四人的前方,那黑点距离越来越近,变得越来越清晰。 只片刻功夫,黑点就化作了一位少女,一匹骏马。 四人一俟看清那少女便是李曜,登时欢呼起来,俱都奔下山坡,惊喜若狂地迎向了对方。 “咴聿聿” 骏马快如飞箭,李曜一提马缰,人立而起,马儿仰头长嘶,一对前蹄刚落回地面,鞍鞯上的人已站到了安红玉的面前,潇洒地呵呵一笑,拱手道:“明真来迟了,还请红玉恕罪,恕罪啊。” 安红玉一直在为李曜以身涉险的行为而感到担心不已,却见对方这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哪还愿意恕什么罪,理直气壮地嗔道:“你说的酉时三刻,结果呢?害得我们多等了整整一个时辰,还以为你哼!反正你无故消失,又言而无信,须得给我们一个交代!” 李曜哭笑不得,安红玉可能是她见过最重视这个时代普世价值观的一个女子,正想找个借口解释几句,不料鱼巧巧已冲上来紧紧地抱住她的腰肢,一言不发地哭了起来。 李曜忙不迭柔声宽慰道:“巧巧莫哭,我已经考虑好了,待到返回关中,便带你上终南山。” 鱼巧巧不由一愣,抽泣着问道:“真的么?” 李曜顶着安红玉投来的怀疑目光,振振有词地颔首道:“我说话算数,当然是真的,就算师尊不收你,我也会收!” 鱼巧巧立刻破涕为笑:“太好了!太好了!” 鱼巧巧快乐得想要雀跃起来。 因为只是一场兵灾,就让年仅十三岁的她,除了亲身体验和见识到世间诸多可怕之事,还不得不面对非常严峻的现实问题。 她是一个绝户人,唐朝人口流动性极差,老家那边十里八乡都成了一片死气之地,恐怕未来一百年都恢复不过来,她想早点出嫁,都寻不到去处。 况且,田宅都被吐谷浑人烧成了荒地,要想重建家园,可不是地方官员两张嘴皮一碰就能搞定的事情,只凭官府免去的那点赋税,一个孤苦伶仃的小姑娘很难生存下去的,否则那些跟她同时被官府立为“女户”的几个女子,也不会没两天就选择自杀和自卖为婢了。 所以,当她得知自己的救命恩人其实是一名女道士的时候,便立即有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出家入道。 现如今她跟了李曜这么久,终于听见对方开了金口,说出她梦寐以求的话,只觉心里安定无比,活着也有了奔头。 何潘义和罗仁俊见李曜平安无事,心中自然也是大定,遂上前问询,得知兵乱已然平息,皆是欢喜不已。 这时月已初升,夜色将暗未暗,何潘义也不再耽搁,当即招呼所有同行之人登车上马,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返回敦煌的归途。 夜色深沉,大云寺一禅房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禅房中一叠厚厚的草席上,赫然躺着贺若怀廓赤条条的尸体。 尸体业已被人洗得干干净净,而尸身的周围还码着一圈整整齐齐的冰块。 一位赤着胳膊的老僧正神色坦然地检查尸体,一双老手在尸身上这里按一按,那里摸一摸,似乎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部位。 张护、李通等沙州本地官员和土豪,俱都静静地站在旁边观看,个个神色紧张。 不知过了多久,老僧终于站起身来,念了一声佛号,这才缓声说道:“贺若总管尸身几乎完好,只是瞳生血丝,口鼻充血,说明生前虚火略旺,实属寻常症状,他这般猝死,看来应该是中暍或心疾突发所致。” 张护问道:“道觉法师为何说几乎完好?难道尸体有伤口?” 道觉小心展开贺若怀廓的右臂,指着腋窝里一处小小的血点,认真地说道:“这里倒有一处,不过依老僧之见,这大概只是蚊虫叮咬而成,应该不会是致死的缘由。” 听得此言,房中所有人的神色顿时为之一松,张护环顾左右,微笑着道:“诸位,这下你们总该放心了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面面俱圆 日起东方,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沙州别驾窦伏明的脸上,晃得他不得不睁开了眼。 窦伏明移开美貌侍妾搁在他肚皮上的一条,起身下了榻,自行披上轻衫,缓步走出房间,在屋外重重地吸了吸清新的晨间空气,旋即又轻轻叹了口气。 近年来,窦伏明心里一直很无奈、很憋屈,自他来沙州就任至今,手上半分实权也无,还要受到他人的颐指气使和全面监控,甚至连他该宠幸哪个女人,什么时候该出门,该去什么地方,都由别人说了算,着实教他无比深刻地体会到历史上那些傀儡皇帝的感受。 就在前几日,沙州录事参军张护以送美人为幌子,亲自登门来告诫窦伏明莫要出席“梵音会”,否则不敢保证他的人身安全。 窦伏明不傻,他一听这话,便知张护准备搞事情,而且不难猜到此事会与那一向手段激进且自以为是的贺若怀廓有关。 这里的地方势力斗争之激烈,削弱地方豪族势力难度之大,皆远远超乎了当初朝堂诸公的预计,所以他只求自己能够度身事外,自是从善如流地呆在家中,哪儿都没去。 反正他此番的任期不过三、五年光景,睁只眼闭只眼,凑合着混日子,匆匆一晃就过去了,哪管他人打生打死,谁胜谁负。 毕竟人生在世,平安是福,他才三十多岁,可不想这么急着英年早逝,只要不参与当地的冲突,若他将来顺利离开这个地方,自然不愁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但当初窦伏明与贺若怀廓同时前来西疆赴任,同样肩负着朝廷赋予的使命,现如今他却只能坐等对方去上门送死,内心深处多少还是有些烦闷与焦郁。 窦伏明对自己做完日常的思想工作,依旧心绪不佳,望着花枝树梢间飞来跃去的鸟雀,情不自禁地吟起了曹子建的诗句:“高树多悲风,海水扬其波。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不见篱间雀,见鹞自投罗。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黄雀得” 一诗尚未吟完,窦伏明忽听一阵脚步声,定睛看去,就见录事参军张护衣襟带血,挎着长刀,昂然直入苑内,惊得他倒吸了口凉气,顿时为之一呛。 待得窦伏明咳嗽声停,张护忙上前微笑着见礼道:“下官突然到访,惊扰了别驾,还请见谅。” “无妨、无妨” 窦伏明见张护面含笑意,志得意满之色溢于言表,心中立时明了,不由为贺若怀廓默哀了一息时间,这才强扯出一张笑脸,问道:“不知张参军一大早前来拜访窦某,所为何事?” 张护肃然道:“别驾有所不知,昨日梵音会上,突然有人作乱,虽被下官平定,然尚有余波未消,因兹事体大,故下官特意前来通报,并与别驾讨论相关事宜。” 窦伏明脸上故作讶然,口中却道:“窦某能作甚么?还祈张参军直诉来意。” 张护见他颇为识相,倒是省时省事,不由直截了当地道:“请别驾写两份劝降书,现在就写!” 贺若怀廓与普乃盛身死大云寺的消息一传开,便在沙、瓜两州造成了巨大的影响,而窦伏明的两封劝降书也很快分别送到了驻兵玉门关外的校尉贺楼南达与围困常乐的瓜州总管府校尉素和玄的手中。 校尉贺楼南达本就处于骑虎难下的境地,一看劝降书上的内容,顿觉如蒙大赦,立刻点齐人马,缴械解甲,向曹通规规矩矩地递交了降表。 而另一校尉素和玄则不然,这位瓜州鲜卑氏族子弟先后为贺拔行烕、贺若怀廓充当过刽子手,手上沾了太多汉人的鲜血,与瓜州的中原士族仇怨极深,但见大势已去,自知投降亦不会有好结果,便在营中拔刀自戕,其部众见此情形,除却少数南下投奔吐谷浑,大多数立马就地投降了瓜州长史赵孝伦。 有鉴于此,完全掌控沙、瓜两州局势的中原士族直接在沙州别驾窦伏明的府邸中举行会晤,并以此共同商讨未来地方权利分配的具体事宜。 经过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以及“操线木偶”窦别驾的亲笔润色,一份洋洋万言、面面俱圆的奏折便冠冕堂皇地新鲜出炉了,随后就被他们派驿卒以八百里加急的快驿方式送抵长安,而装着贺若怀廓尸身的冰柩也被张护急如星火地遣人运往肃州,交与毗邻瓜州的肃州刺史安修仁查验,并以此旁证奏折所言非虚。 没过多久,李曜也从张护的口中了解到这份奏折的内容,大意即是说: 瓜州总管兼瓜州别驾贺若怀廓出席沙州传统盛事“梵音会”,期间不幸突发急症而亡,贺拔行烕余孽仁勇校尉普乃盛贼心不改,当场趁机行凶作乱,致使百姓死伤惨重,而身在现场的沙州诸官也是命悬一线,就在此关键时刻,沙州录事参军张护、敦煌县令李通等人临危不惧,经过一番惊心动魄地战斗,最终成功斩下乱贼普乃盛首级。而在此之前瓜州发生的多起流血冲突,则被他们在时间上对调了过来,俱都描述成普乃盛起事造成的余乱,而瓜州长史赵孝伦、昭武校尉曹通等人沉着应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隐患逐一消除,其中普乃盛同党素和玄畏罪自杀,另有校尉贺楼南达、拔略敦及时悬崖勒马,弃暗投明,余党皆作鸟兽散,至此沙、瓜两州终享太平 其文字之生动、人物之鲜明、情节之跌宕起伏、掩盖事实之巧妙,直教李曜暗暗咋舌不已。 此事既已告一段落,李曜自然开始为归返长安做起了准备,并顺道给“购物狂魔”安红玉一个交代,于是她与张护、李通两人议定好道观的修建地址及相关事项之后,便带着随行一干人等住进了大云寺,天天都在展销会上游逛和采买事物。 尽管“梵音会”的开幕日发生了一场流血事件,但来自西域各地的贵人和商贾们却未受太大影响,买卖照做不误,而某些俗讲僧也已在敦煌士族的授意之下,把相关事件改编成了俗讲文,并登上讲台向信众言之凿凿地讲述整个事件的起因经过,于是大云寺会场血迹未干,气氛复又变得其乐融融,喧闹非凡。 就在“梵音会”闭幕的那一天,李曜听到了一个利好消息柴绍率军在洮河谷斩杀名王,大破吐谷浑,年内陇右再无商道断绝之患。 第一百四十八章 财阀的养成计划 七月流火,忽而转凉,又一个远行的佳期来临。 陇右战事已渐平息,丝绸之路暂无安全之忧,憋足了劲儿的商贾们成群逐队,缕缕行行,纷纷踏上了通往长安的征程。 李曜朝着西方回望片刻,唇角不由勾起了一抹坏笑。 常言道,人脉是事业成功的奠基石。 然而,人脉是不可强求的。 人脉的基础是什么? 当然是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利用价值,没有相互利用的人际关系,根本不能叫做人脉。 对李曜来说,在张护、李通等敦煌士族危难之际雪中送炭,只能算作自己在沙州建立人脉的一块敲门砖。 若想更进一步紧密联系在一起,彼此还需要更多的利益交换。 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李曜只是一位女冠,与敦煌士族自然没有什么政治方面的利益关系。 所以,她只能从经济方面掷下大手笔。 在离开敦煌的前几日,李曜借丝绸之路即将迎来繁荣时期之际,与自己的死忠何潘义一唱一和,对张护、李通诱之以利,晓之以理,说服他们共同出资在敦煌成立了“西沙贵坊”。 李曜等人开设的这家“贵坊”,与原来历史上开元年间出现的“柜坊”虽有一字之差,但性质却是完全一样。 顾名思义,“贵坊”不像当下的邸店来者不拒,比如奴婢、瓜果、米粮、牲畜、兵刃等五花八门的事物都会代为保管,而是脱胎于邸店,专营钱帛、金银珠宝、玉器等贵重物品的存放,户须得支付一定的保管费用,再凭“贵坊”开具的“支帖”,才可提取相关的托管物品。 除此以外,未来“西沙贵坊”还会因时所需,适当开展信用放贷方面的业务。 可以说,“西沙贵坊”就是一家初具雏形的银行。 与此同时,“西沙贵坊”还是这个时空第一个股份制的社会经济组织,李曜将“西沙贵坊”的启动资本分成了一千股,每股为一百贯开元通宝,李曜出资最巨,以价值四万贯钱的黄金占得四百股,余下六百股由张护、李通、何潘义三人均分,每年底再按股本多寡来分配“西沙贵坊”的所得利润。 然后,成为了股东的四人便开始共同协商制定“西沙贵坊”的股份制度和经营规范,以及分配各自的职责。 李曜虽为大股东,但不会在敦煌长期居住,所以主要负责经营指导和业务监督,若按通俗的说法,她在大多数时候都是充当“甩手掌柜”的角色。 而何潘义本就是商贾出身,则是负责经营管理和处理日常业务的不二人选,其职位相当于后世所谓的“银行行长”。 至于张护、李通两大敦煌土豪,脑子里根本没有“食禄者不与民争利”的概念,自然负责利用自身势力发展业务和保障经营的运作,其实就是充当公开的后台背景,这将直接关系到别人敢不敢把钱帛财物交给“西沙贵坊”来保管。 于是,在穿越者李曜的撮合与沙州本地的官商勾结之下,开创世界商业与金融领域先河的“西沙贵坊”在敦煌城最繁华的街市上堂而皇之地诞生了。 当然了,藏着一肚子坏水的李曜不会把自己的真实目的告诉别人,否则身为沙州中原士族魁首的张护、李通哪怕真的把她当做家族命运的拯救者,也不敢答应得这么爽快。 过去的中原朝廷对沙、瓜两州的统治,都是通过扶持当地士族来实现,往往会给予他们做官的权利,并赋予一定的特权,而士族得到官位和特权,进而向朝廷缴纳赋税和维持地方稳定,彼此各得其利,皆大欢喜。 本来沙、瓜两州的中原士族与鲜卑氏族各有各的优势,基本能够保持表面一团和气的局面。 但李唐王朝建立之后,亦不知李渊听了朝堂上哪些大臣的建议,决定利用双方的矛盾,采取不断分化挑拨的策略,扶持鲜卑氏族,并立当地的鲜卑人贺拔行烕为瓜州总管,助其打压中原士族,却没想到这货是个作死能手,居然趁机起兵叛变,试图割据一方。 灭了贺拔行烕之后,李渊可能觉得自己只是一时识人不明,结果屁股还没擦干净,他老人家又派了窦伏明与贺若怀廓这两个不成器的鲜卑子弟,前者性子懦弱,被张护吃得死死的,形同泥胎木塑,后者则愚蠢激进,被看他不顺眼的李曜出手做掉,落了个死于非命的下场。 而沙、瓜两州的中原士族虽然看起来比鲜卑氏族更有教养,但也不代表他们没点脾气,朝廷这般偏袒一方的做法,他们岂会任人宰割,逼急了也一样造反。 不过,这也不代表李曜对张护、李通等中原士族有什么同情和好感。 早在她当初登门拜访张护之前,便了解到目前敦煌各大士族掌握了沙州全部的耕地,其中不乏农民自行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新田,似乎他们生来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搞土地兼并,而寻常的百姓几无立锥之地,即使是何潘义这样的豪商,在沙州都很难购得一处田产。 所以,李曜在建立自己的人脉关系之余,还顺便引导张护、李通两位大地主把精力、财力、人力、物力转移到商业活动当中,而不是紧盯着土地不放。 根据李曜从史料中汲取的信息,以及当前敦煌的社会经济环境来看,“西沙贵坊”必然会取得成功,而且除非是佛陀,才会给别人做事比为自己做事更主动积极,张护、李通二人得了好处,其动力自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张护、李通两人获利越多,其他的中原士族就看着越眼红,毕竟谁也不会嫌自己的财富太多,肯定都会有样学样,纷纷效仿,而丝绸之路的繁荣所带来的丰厚收益,肯定会让所有的参与者都赚个钵满盆满,再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地主在商业上获得的利益渐渐会超过他们的土地所得,如此一来,他们就会逐渐演变为一种不同于过去所有士族的全新社会群体那就是“财阀”。 7 第一百四十九章 新的随行者 自汉武通西域以来,中原王朝或华夏北方政权多次迁民开拓敦煌地区,汉人、鲜卑人逐步超过原来的土著,成为当地人口的主体,并在此基础上形成了诸多大族。 拥有先进文化和生产技术的汉人开荒屯田、兴修水利,骁勇善战的鲜卑人养马畜牧,两个族群各尽其能,可谓泾渭分明。 但到了唐朝,因朝堂策略引发双方产生了严重冲突,曾在莫高窟留下诸多历史遗迹的鲜卑氏族消失了,于是没有后顾之忧的中原士族开始大力发展更适合汉人社会生活的农耕经济,将大片适宜游牧的天然草场开垦为粮田,并因此使得敦煌地区的粮食产量达到了古代的最顶峰。 但是物极必反,因为滥垦滥伐,再加上过度灌溉,沙、瓜两州的生态环境终于崩溃,原本水土肥沃、草木繁茂,面积多达十数万平方公里的绿地逐渐转化为新的沙地和戈壁,而曾经创造繁华盛景与灿烂文化的敦煌与瓜州两座古城也变成了残垣断壁,渐渐掩埋于历史的尘埃之中。 不过,亲眼见识到敦煌千年前后状态的巨大落差,李曜并没有触景伤怀,反而觉得灵台一片清明,想出了一个便于执行自己宏大计划的新切入点。 正如老子曾经曰过的一句话——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 阴阳者,乃天地之道,万物之纲纪,变化之来源,生杀之本始。 世间的人与事,皆兼具着对立而不绝对的两面性,总是善与恶、利与弊相互并存。 相同的一件事物,在不同时代通常会时好时坏,时善时恶。 后世被公众猛烈抨击的“财阀”自然也不例外。 古今中外,但凡成就大业者,俱都懂得以正反两面去看待事物,他们不仅会善用事物的正面,还会善用事物的的对立面。 所谓“趋利避害,化弊为利”,便是说的此道。 唐朝虽然有着严格的坊市制度与宵禁制度,但在天高皇帝远的沙、瓜两洲却显得异常宽松,而唐朝建立之初实行的扶商政策,更促成了这一地区外贸经济的空前繁荣。 在李曜看来,这个时代的敦煌简直就是一块绝佳的资本主义萌芽地。 “西沙贵坊”就像一粒埋进土里的种子,若想让其成长为世界上第一家“财阀”,乃至由多家“财阀”组成财力更雄厚和势力更庞大的“财团”,并以此来带动整个敦煌城走上原来时空中十三世纪佛罗伦萨的经济发展轨道,当然还需要李曜的精心呵护和栽培。 而其中最重要的一项任务,便是缔造一个稳定的地方政治环境。 因此,李曜觉得只凭一份奏折显然还不能让自己的便宜老爹对敦煌的中原士族放心,难保他还会相信某些近臣的馊主意,没完没了地派人来继续折腾,于是她便建议张护拿出实际行动向大唐朝廷表明忠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贫道觉得今上显然对你们这些敦煌的中原士族不放心,否则朝廷也不会一直不在沙州设立刺史、长史、司马等主官,甚至改‘沙州’为‘西沙州’,大有降格、废置之趋势,兴许过不得多久,西疆还会有第二个贺若怀廓大驾光临,到那时只怕贫道已身在异地,可没有办法再帮张参军让别人病故了。” 聪明人不需要别人太多点拨,升官欲与发财欲同样强烈的张参军听了李曜的这番话,只片刻工夫,便做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但绝对让唐皇李渊既放心又开心的决定——派遣自己唯一的嫡子张栋随同李曜一行前往长安,名为赴京求学,实为入朝为质。 “道长在看甚么呢?可是有甚么心事?或者说有甚么事物忘拿了么?三郎可以马上派人打马回去为道长取来。” 李曜正想着,耳畔忽然传来张家大少爷张栋一而再,再而三的问话,殷勤之意溢于言表。 李曜暗暗翻了个白眼,口中却平心静气地道:“无事,只是随便看看。” 此次回程,除了何潘义为打点好刚开张的“西沙贵坊”,近一两年都将留在敦煌之外,李曜的其他原班人马皆在队伍当中。 不过她身边的随行者数量却增加了不少,亦不知是不是张护故意所为,他自己的儿子去也就算了,还连带敦煌李氏、赵氏、曹氏、令狐氏、索氏、翟氏、宋氏、阴氏、汜氏的嫡子们集体去长安为质,几乎每个人都带着上百号男女随行人员,可谓是尽显世家排场。 不仅如此,张护还让嫡女张檀在李曜身边做道僮,李曜自觉有太多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一个鱼巧巧本就足够令她伤脑筋,自然是打算当场拒绝,可张护承诺只要李曜将他女儿荐入宗圣观,他就捐赠一千亩田土给属于李曜名下的道观“明华观”作为斋给基业,李曜当场为之怦然心动,也只好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另外,做人口生意的何潘礼出了血本,在梵音会上一口气从某个铁勒部落酋长手中买得五百多名奴婢,准备带回长安大卖特卖,而李曜为了让自己未来的镖局有个安全隐蔽的业务接洽点,打算在长安开设一家大规模的豪华酒楼,于是也主动增添了两位随行者。 其中一位,是出自瓜州南市“石氏酒肆”,被李曜以一百金,折合一千缗铜钱的高价买下来的金发舞姬。 这位金发舞姬原来没有名字,因此前主人石七为她取了个颇具唐人特色的汉名“金连连”,金连连自称故乡远在“西海”以北,幼时遭西突厥人劫掠并卖给了粟特贩子,然后又经过一番辗转,被卖到石七的酒肆,石七的妻子正好是个舞蹈高手,见她生得美貌又聪明,觉得可做接班人,便传授她舞艺,经过数年的苦练,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成了瓜州舞技最出色的舞姬。 本来那石七不打算卖人,但忆起李曜在他酒肆里的惊人表现,只好叫了一个自认为高得离谱的价格,希望能以此吓退李曜,不想李曜眼都没眨一下,便拿出十锭金子,便直接把他的招牌舞姬给领走了。 至于另一位,正是在梵音会上与李曜合奏《飞天》的琵琶手路儿。 说起路儿跟随李曜远赴长安的缘由,其实很简单,很励志,也很……狗血。 早在梵音会结束的第二天,李曜在敦煌城中碰到了“梵音会之乱”中毫发无损的高昌世子麴文泰和绯璎,还未来得及打招呼,就见被五花大绑的路儿从麴世子的华车中蹦了出来,李曜不忍心见到一代音乐大师被反应不及的麴世子护卫坐骑活活踏死,只得出脚相救,轻轻踢飞了一人一马,于是看起来一脸懵逼甚至有些崩溃的麴世子二话不说,便带着爱妾及其一百多号随从一溜烟地逃走了。 随后,李曜一问才知道,那麴文泰为路儿的琵琶技艺所折服,于是主动邀请路儿到高昌国担任乐官,结果遭到路儿的婉拒,他说:“多谢世子的厚爱,但请恕鄙人拒绝,鄙人不远千里来此地,便是欲往唐都长安,因为那里才是鄙人实现梦想的地方,所以真的很抱歉……” 就这样,未来名为“裴神符”的传奇音乐家路儿,很荣幸地成了李曜名下一位年薪百贯的私人乐师。 第一百五十章 斛尤,大忽悠 瀚海欲空青见月,燕支未染白如琼。 当李曜一行来到了删丹长城外,恰好有幸看到远方焉支山七月飞雪的壮丽奇景,然而队伍中的许多人却无心也无力去欣赏。 戈壁茫茫,黄沙漫漫,敦煌的世家子弟们全部都是生平首次远行,经过上千里长途跋涉的折腾,各个都已疲惫不堪,几乎提不起精神。 安红玉策马凑到李曜身边,打了个哈欠,有气无力地道:“李仙子,快瞧瞧,孩儿们都快栽下马去啦,要不你给大伙儿吹个提神的仙曲儿,如何?” 初抵肃州时,安红玉从父亲安修仁口中得知凉州总管杨恭仁已被朝廷召回长安,担任中书令兼吏部尚书,便忙不迭地认赌服输,好像求之不得似的,立马和鱼巧巧、张檀三人成众,几乎随时随地都粘在李曜身边。 李曜指了指天上的一团火轮,没好气地道:“你还真当我是神仙呐,我这会儿也是口干舌燥,待到歇脚的时候再说。” 话音落下,戈壁上忽然出现了一大队人马,如同潮水般涌来。 马上骑士的打扮大多不似汉人,而在如林而立的长枪大槊当中,隐隐还有一面黑色大纛高高飘扬。 轰隆隆的马蹄声,仿佛无数把敲进胸口的锥子,敦煌各世家的子弟们毕竟成长于边地,无一不认出那面大纛乃是铁勒部落酋长的象征,整个队伍中顿时一阵骚动。 张栋虽幼习武艺,弓马娴熟,却也不过是个刚及束发之龄的少年,哪曾面对过这般场面,惊慌之下,不由自主地问向身边的李曜:“道长,对方似乎来者不善,我等该如何是好?” 李曜没有回答,而是直接单人匹马冲了上去,其所及之处,有如波分浪裂一般,对面人马竟主动让开一条道,惊得诸多敦煌士族子弟目瞪口呆。 待得李曜来到那大纛之下,张栋看清那所谓铁勒酋长的身形面目,竟忍住不惊呼了出来:“女人?” 女酋长忙催马迎出几步,在马上拱手一礼,激动非常地道:“黛双得知道长今日返程会途经此地,特意前来参拜。” 李曜连忙还礼,随即环看一眼,这才微笑着道:“五娘,你们倒是往返得挺快,看来朝廷对你们相当看重,不知你现在是甚么身份?” 此时的祁黛双,头戴乌纱幞头,身穿绯色官袍,腰系金带,脚蹬乌靴,完全不复过去那邋遢假小子的形象,而祁大略、伏风海、盖秀元等数位黄山寨骨干亦都在场,瞧来尽皆改头换面,与过去判若两人。 祁黛双喜不自禁地道:“朝廷把焉支山、甘浚山北麓、龙首山直至红谷方圆数百里之地设置为焉支州,并任命黛双为刺史,四叔为别驾共同治理地方,对了,还有” 祁黛双说着,忽然指着身边一位低着头的青年,介绍道:“这位是梁元度,是为焉支州的长史,此次我们入京向朝廷称臣纳贡,元度便是咱们使团的正使。” 梁元度弯身一揖,面带愧色地道:“当初梁元度有眼不识真人,言语有所冒犯,还祈道长见谅。” 李曜打量了梁元度一眼,忆起对方的确曾在黄山寨当堂揶揄过自己,不由淡然一笑:“呵呵,梁长史无需这般气,毕竟无知者无罪嘛” 自从李曜帮助黄山寨解除狼山部的威胁之后,曾经出言讽刺李曜的伏风海、盖秀元两人自觉心中忐忑,是以一见梁元度带头,便有样学样,纷纷上前请向李曜请罪。 瞧见李曜与原黄山寨一众人等谈笑风生,安红玉也打马赶了上来,祁黛双等人又是一番见礼,随后祁黛双一声号令,列阵而待的迎接队伍立即左右一分,毕恭毕敬地策马伴随在李曜一行的两侧,张栋等敦煌士族子弟见此情形,无不为之动容。 行进间,梁元度向李曜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赴京面圣的前后经过。 原来就在李曜离开红谷的次日,祁黛双便迅速返回了黄山寨,经过寨中骨干的一番激烈商议,遂决定采用已消亡多年且几乎名不见经转的铁勒“斛尤”部的名义,迅速组建了一支上百人的使团,除了使团正使由能够讲一口流利突厥语、铁勒语、大唐官话的梁元度以外,副使则由全寨武艺最好的伏风海担任,而祁黛双按捺不住好奇,也扮作铁勒部落的贵女加入了使团。 由于李曜为了减少祁黛双等人的麻烦,曾事先给庐陵公主写了一封信,委托对方照应一下祁黛双的使团。 庐陵公主虽骄纵奢侈,脑子却非常聪慧,自觉兹事体大,便将信转交给凉州总管杨恭仁过目。 杨恭仁何等见识,瞧见信上说这是一支主动脱离突厥统治并准备归附大唐的部落,哪还不知此事的重大意义所在,自是不敢有丝毫怠慢,他不但以极高的规格接待这支所谓的“斛尤使团”,其后还为避免遭遇吐谷浑人的袭击,隆而重之地派出整整五千人马,就像呵护着易碎的瓷器一样,将祁黛双、梁元度等人一路护送到了关中。 说来也巧,契达使团抵达长安的时候,马邑的高满政刚好投降唐朝,正是李渊心情大好之际,一听这会儿又有什么来自碛北的部落遣使附唐,更觉喜上加喜,但李渊并没有得意忘形,还是把此事摆在了朝堂上,结果诸公卿大臣全都没听说过什么“斛尤部”,仅有通晓突厥与西域事务的老臣裴矩能从名号上分析出这是一支来自铁勒的部落。 众所周知,在这个时代,只要是铁勒部落,肯定来自突厥的地盘,李渊觉得现在急需宣扬国威,单凭这一点就足够了! 于是他立即下诏,诏令破例提升礼制规格,由礼部尚书唐俭,鸿胪寺卿郑元两位大臣率鸿胪寺第一等的仪仗队伍出城迎接来使。 当受宠若惊的“斛尤使团”使节被迎进了大兴宫,并现场展示令人作呕的突厥人头之时,皇帝李渊及朝堂诸公卿所有的疑问,不由立刻吞回了肚子。 随后,梁元度根据李曜对祁黛双的交待,说部落的先祖曾一度与陇右汉人融合,所以部落族人皆有汉家姓名,之后又因战乱流落碛北,才重新成铁勒诸部的一员。 后来,李渊问及斛尤部依附朝廷的缘由,梁元度回答说这是因为部落实在忍受不住突厥别部的横征暴敛和残酷统治,于是才会杀突厥人造反,转而投向大唐王朝。 梁元度说得条理清晰,态度诚恳,情感真切,几乎都是从黄山寨的实际处境来解释,并没有说什么仰慕天颜、久仰天朝之类的台面话,反倒让满朝文武认为他说的都是事实。 再后来,梁元度言及部落前任酋长不幸死于突厥人之手,又没留下子嗣,其长女不得不继承酋长之位,在突厥人的疯狂压榨下,艰难求生的经历,更是说得声泪俱下,惹得李渊都忍不住拭了一下眼角的泪花儿。 于是乎,最后在皇帝引发的一片泣声当中,那一道令祁黛双乐得合不拢嘴儿的圣旨便由此诞生了。 李曜听完讲述,忽然放声大笑,对祁黛双笑道:“哈哈哈!忽悠?你们真会忽悠,大忽悠!” 斛尤部一干人等不由面面相觑,只有祁黛双忍不住雄心勃勃地道:“嘿嘿,大斛尤?道长言过其实了,我们才一万多口,暂时还当不得大字,不过嘛,将来我斛尤部若是有个上百万人,倒是可以加上的。” 李曜向她翘起了大拇指:“有志气,好好干。” 祁黛双激动地挥了挥拳头:“嗯!多谢道长鼓励。” 两人对视了片刻,又是几声欢笑 笑声方停,谁也没有注意到李曜的唇边轻轻掠过了一丝转瞬即逝的奸笑:“只可惜,你这立志成为忽悠王的假小子,永远都是一个被我忽悠的对象,而且我不但忽悠你,还要继续忽悠更多的人,直到忽悠出一个完美的未来,一个令我满意的世界,没有为止!” 第一百五十一章 李明真接旨! 当李曜被祁黛双请入焉支州的临时治所中歇脚时,看到附近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便立时知晓这假小子刺史的野心来自哪里。 因为就在焉支州正式设立之初,祁黛双接受了梁元度的计策,趁着突厥人全力围攻马邑,腹地防务空虚之际,择三千可战人马,北出红谷关,长途奔袭八百余里,有如秋风扫落叶,席卷了狼山南麓全部的突厥聚落,缴获马匹上万,解救汉人牧奴三千,掳掠突厥部民更达五千之众,而且还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凡所到之处,烧光毡帐、屠尽牛羊,顺利完成了破坏当地生存条件的作战目的。 然后他们不等突厥援兵赶到,便带着战利品迅速沿着原路撤退,突厥狼山部本营派出的铁骑一路疾追至红谷关下,却因不善攻坚而遭受重挫,只得望关兴叹,恨恨而归。 正如古人所言,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华夏一也。 战毕,祁黛双又听从梁元度的建议,为了避免给焉支州埋下未来祸乱之根,决定采取“全民同化一体”之策,强制突厥俘虏解辫束发,削衽易服,改汉姓,学汉语,若有抗拒不从者,无论男女老幼,一律立斩不饶。 于是,在一阵人头滚滚之后,突厥俘虏们吓得彻底老实了,而随之带来的成效,自然也是显而易见。 祁黛双只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便发动组织上万劳力,在古长城废墟的现有基础上,初步修筑起一座名为“焉支城”的土堡,现如今虽然距离完工还为时尚早,却也能显出一座城池的雏形。 李曜不得不由衷的感慨,虽说梁元度的手段,没有自己的预想更加高明,但他也确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只是其策略之狠辣严酷,完全不符合隋唐两朝逐步建立起来的多元化普世价值观念。 若非自己对历史进程动了一点手脚,若非祁黛双也是一个成长于特殊环境的女中异类,恐怕此君只得寂寂无闻地埋没于岁月的长河里,亦不知还会有多少能人异士,在将来可供祁黛双派用差遣。 虽然话说回来,若无当前唐王朝开放包容的民族政策,祁黛双的“斛尤部”也不能一举占得这方圆数百里的一州之地。 但是,天地有盈亏,万物无不朽。 再强大的王朝也逃不过“盛极必衰”的历史必然规律,许多惨痛的历史事实无不证明了一个道理因为强大,才会变得开放包容,而不是因开放包容变得强大,一旦实力此消彼长,那些羽翼丰满的政策获益者们,必然会撕破温顺的外表,露出狰狞的利爪和獠牙,把神州大地蹂躏得体无完肤。 所以,李曜还是希望“斛尤部”能够迅速壮大起来,尽量为华夏文明减少一点遭受蛮族肆虐而全面倒退的可能。 当然,深明大义的李曜也不会放过摆在眼前的利己之机,是夜便与祁黛双抵足而眠,谈起了一件不可为外人道的生意。 因为涉及走私交易,双方谈了几乎一整宿才达成一致:从今年开始,李曜将在每年九至十月期间以高于朝廷一倍的收购价格,折合成米粮向祁黛双换取两百匹成年戎马。 在整个谈判过程之中,祁黛双自始至终都没有问及李曜购买军马的用途,虽然此前他们新附朝廷,便立下一个不大不小的功勋,而她也因此得了左骁骑卫将军之衔,以及千缗铜钱与千匹绢绸,却远远不能解决焉支州因人口突然激增而造成的粮食短缺问题,她只觉李曜收购的数量并不算多,在保足朝廷征收的份额之外,适当赚一些外快也是挺好的。 翌日天明时分,祁黛双领着祁大略、梁元度等焉支州诸官将李曜一行送至焉支州边境,又依依不舍地叙了一番话,这才返回治所,而李曜一行为了节省时间,则绕过番禾县直奔赴姑臧城。 一到姑臧,李曜和安红玉便兴冲冲地去拜访庐陵公主,结果却被负责守宅的公主府仆人告知,不久前驸马乔师望被朝廷临时征调至战事吃紧的代州任职,庐陵公主虽未随行,却也被今上召回了长安。 李曜一直很想知道便宜老爹李渊对于自己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的反应,是以她只在城里的“悦来舍”待了一夜,便催着队伍急急地上了路。 李曜东返的脚程比西行快了不少,路上没那么多走走停停,也不用担心吐谷浑劫掠,偶尔出现的些许马贼,见了他们这武装护卫已然超过一千的强大阵势,大多掉头就跑,余下逃得慢的、愣的、横的、不怕死的,自然都成了李曜名下十二保镖与敦煌士族子弟用来比试骑射功夫的活靶子。 从敦煌出发,途经河西走廊、陇右十州之地,行程四千多里,他们只用了不过四十天的时间便进入了关中。 敦煌士族子弟们,无一不好奇地打量着这天下最繁华的地方,宽敞的驿道两侧,成排的杨柳随着秋风轻轻摇曳,而路边的矮坡上芳草萋萋,五颜六色的野花儿点缀期间,过了陇州、岐州,进入京畿地区,地势变得愈加平缓,沿途漂亮的房宅随处可见,再向道路两边的远方望去,便是无边无际的良田。 见到此情此景,张栋忍不住赞叹道:“沃野千里,蓄积丰饶,地势形便,曾闻关中乃天下之脊,果然名不虚传!” 李曜身边最爱叽叽呱呱聊个不停的鱼巧巧竟然激动地流下了眼泪,过得好半晌,这才颤着声音吐出了两个字:“好美。” 而这时,忽然有一阵阵沁人心脾的清香袭来,安红玉鼻翅急促地翕动了几下,旋即抬手扬鞭,坐下的胭脂马一声长嘶,便犹如飞箭一般冲到了前方,而豪放的声音亦渐行渐远:“明真,前面花儿好香,我先去也,哈哈哈” 一来到法度森严的关中,李曜就赶紧换乘了白骆驼,自然不会去追赶眼前那一团烈火般的人儿,待到优哉游哉地来到路边一处桂花环绕的酒肆门前,不远处立时响起一个熟悉而甜美的声音:“明真,阿姊等你久矣。” 李曜遁声看去,就见庐陵公主一身雪白的大袖罗裙,与穿着一袭红裙的安红玉俏生生地站在桂花树下,仿佛一白一红的两朵并蒂莲花,忙下了坐骑,立刻上前几步,惊喜地问道:“阿姊缘何会在此等候?” 庐陵公主故作神秘地笑道:“嘿嘿,在你过大震关之后,阿姊就收到了消息,算好了时辰,又见这里景色不错,便在这里等你喽。” 李曜莞尔一笑,躬身一礼道:“明真多谢阿姊费心。” “不敢当,其实呢,阿姊都是为了办正事” 庐陵公主说着,忽然轻咳了一声,从袖口中拿出一个贴金卷轴,不疾不徐地举起,动作竟无往常那魅死人不偿命的风情,而是透着一种庄重的韵律,随即便听得她那檀口中一字字道: “圣旨在此,李明真接旨!” 7 第一百五十二章 有生以来最大胆的想法 鸣沙山东麓,莫高窟。 时值金秋,秋风徐徐吹来,树叶婆娑飞舞,铺起一片金黄。 张护与李通各骑一匹骏马,踏着落叶缓行在金黄色的古道上。 许久之后,两人来到一处陡峭的断崖近前,这里木材和石料堆得到处都是,嘈杂的声音不绝于耳,数百名赤膀的汉子正挥舞着各自的铁镐,敲下一块又一块坚硬的砾岩。 李通望着眼前一片忙碌的场景,犹豫了片刻,才问道:“守敬,我们真的有必要按照李明真的要求,建成一个和翟家大云寺同等规模的道观么?” 张护呵呵一笑:“元达,你这是在担心耗费太巨吧。” 李通被对方直接戳破心思,面有难色地道:“守敬你也晓得,最近鲜卑人正在举族迁离沙、瓜两州,尤其是翟家动作最快,已经抢购了数十倾的土地,其他各家亦都争相出手,可我们两家却把大半的力气都投到西沙贵坊和建造这所道观当中,你说我们会不会是失策了?” 李通用来入股“西沙贵坊”的两千金,几乎占据了他们李家半数的积蓄,虽然近来一个月,“西沙贵坊”看起来收益日渐丰厚,但想要分到红利,还需得等到年末,反正他现在不怎么想在这个道观的建设上投入太多,也希望自己能多腾出一些钱财,在当下的抢地风潮中多捞些好处。 “元达多虑也。” 张护哑然失笑道:“当初那李明真只定下了明华观的面积大并没有说明筑造之细节,想来她也是个不懂行的,难道元达还以为此观可与路桥水利相提并论不成?” 李通先是一愣,随即也失笑道:“守敬说的极是,李某这习惯已成自然,脑筋一时转不过来,实在惭愧,惭愧” 为地方百姓,也为自己家族造福的工程,当然要认真施行,而道观不过是一处可有可无的宗教场所,就是面积再大也无大碍,只要好好偷工减料一番,便也花费不了多少。 张护洒然笑道:“张某就喜欢元达的实诚,与你打交道,端的一点不累啊,哈哈哈” 两人在工地现场简单地巡视了一圈,正准备双双离去,忽然有急促的马蹄声响,一匹快马迅速驰到面前,这骑士矫健非常,未等马儿停稳,人已翻身跃下,并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竹筒,随即就递到了张护的手中,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张护从竹筒中取出一卷纸条,小心展开之后,仔细一阅,面色登时变了几变,一旁的李通见状,忍不住好奇地问道:“这上面写的甚么?可是与李明真有关?” 张护览毕,随手将纸条塞给李通,低低地道:“这是关中传来的消息,还请元达自己过目吧。” 张护喜欢掌握一切的感觉,可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活了三十几岁,从未见过有如李明真那般不可思议的女子,仿佛她整个人都充满了难以解释的谜团。 只要提到李明真,张护的脑海里就会依稀浮现出对方那张脸上轻松淡定的笑意,以及那双能够洞察人心的眼睛。 当然了,还有她身上散发的危险气息和杀人不见血的神秘手段。 张护一回想起贺若怀廓诡异而安详的死状,就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所以,他设法把女儿安排到李明真身边,觊觎其超然的异能异术,固然是一个缘由,然而更为重要的目的,便是搞清楚李明真的身份和来历。 一见到信中的内容,李通显然没有张护那般沉得住气,双手竟微微颤抖起来,不由得失声低呼道:“我真没想到没想到她竟是这般大的来头!” 张护轻轻叹了口气,说道:“只怕她的身份还不止如此。” “哦?”李通虚心讨教道:“守敬有何高见,还请细说端详。” 李通原本认为李明真颇具神通造化,应该是一位潜心修炼的方外坤道,可如今按照这封密信来看,她不但是今上敕封的“慈心普度道人”,庐陵公主的金兰姊妹,而且还与肃州安刺史、附唐的铁勒部女酋、祆教的京畿萨宝等各种看似风牛马不相及的人物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其人脉跨度之大,幅度之广,直教他感觉匪夷所思。 张护首先反问道:“元达,你觉得她像一个二八年岁的小娘子么?” 李通认真地道:“单以她的皮相来看,明显正当妙龄之季,然其言行举止却能让我忘了她的年龄,甚至很难将她视为一个女子。” 张护微微颔首,又问道:“那何潘义在李明真面前有如忠奴侍主的表现,你我都是见识过的,不知元达对此有何看法。” 李通略一沉吟,才缓缓说道:“不瞒守敬,李某也做过一番调查,何潘义乃是京畿萨宝何潘仁的兄弟,那何潘仁据说早年随已故平阳公主征战关中,曾得授明威将军,位秩从四品少府少监,后因违反军纪,才断了仕途,尽管如此,京畿萨宝作为关中胡人魁首,其影响力亦非同小可,而何潘义也是六品官身” 李通说着,忽然一顿,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可他又觉太过于惊悚,竟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张护见李通顿口难言,不由皱了皱眉,提醒道:“六品官身又如何?还请元达接着说下去。” 李通警惕地环看四周,随后抬手指了指静如幽灵般的送信骑士身上,问向张护:“他是何人?我好像从未见过” 张护微微一笑:“他是我的一个庶子,只是一向很低调,我们父子同心,元达有什么秘言,但说无妨。” 李通心中稍定,不由咽了口唾沫,鼓足勇气说出了自己有生以来最大胆的想法:“元达以为,这李明真修道有成,只怕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要小得多,或许她就是那个平阳公主本尊也说不定!” 他觉得只有这般说法才能解释,为何李明真身上会有一种慑人心魄的气质。 不想张护竟也是深以为然,只听得他悠悠一叹,沉声道:“这便是了!我也有这种感觉,只是一直说不上来,不过她是否为假死遁世的平阳公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的命运已经系于她的身上!” 说罢,张护迅速将密信撕成了碎片,然后向立在身旁的所谓庶子招了招手,那庶子忙俯耳上前,张护低语道:“你赶紧去一趟长安,务必要协助阿檀将李明真的身份调查清楚,切记,要与我定时保持联系,听明白了吗?” 那庶子点了点头,立即纵身掠起,不偏不倚落于鞍上,随着健马一声长嘶,便急如星火地离去了。 李通目送着疾驰远去的身影,啧啧称奇道:“想不到守敬你竟有身手如此高强的儿子,难得实在难得呐。” 不过他却没有说那位庶子的样貌年纪,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张护的儿子,毕竟彼此关系再好,某些事情也是不能点破的。 张护闻言只淡然一笑,从鞍上取出一卷图纸,并唤来一位管事,随即当着对方的面,用手指在图纸上画了一个大圈,开口道:“洞窟照此加大加深。” 管事苦着脸说道:“主人,这样一来,咱们就会把前朝太仆少卿达奚暠的供养窟室给挖坏了,恐怕不太好吧。” 张护冷笑道:“有甚么不好,让达奚全族滚出沙州便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平康明园白玉楼 “人间何处有琼台,平康明园白玉楼。” 近日来,这一段话忽然传遍了长安,引得无数好奇者专程前往平康坊一探究竟。 结果出乎绝大多数人的意料。 这所谓的“明园白玉楼”,竟是长安城里最有名的一处大凶之宅。 原来,自前朝始建至今,这座凶宅曾经有过六位不幸的前主。 第一位户主是前朝的开国功臣王谊。 此君搬进此宅才不到半年光景,就被人诬应图谶,说他有帝王之相,而后他发的相关牢骚又不幸被一个胡僧告发,于是隋文帝杨坚便以“言论丑恶”为由,下诏“宜伏国刑”,将其赐死,籍没全家。 第二位户主,则是北周猛将梁士彦。 隋朝建立之后,隋文帝非常忌惮拥兵在外的梁士彦,于是将其诱回京师,顺便把这座空宅赐给对方居住。 梁士彦被隋文帝闲置在家,整日无所事事,他自恃为隋朝立过大功,不由籍此心生怨怼,便打算趁着隋文帝宗庙祭祀之机,率领家僮起事,结果谋事不密,遭到亲外甥裴通事告发,最后全族男丁仅有次子梁刚因事前劝阻其父得免一死。 第三位户主的身份也不简单,乃是隋文帝的发名叫元谐。 隋文帝斩了梁士彦之后,便将其赏给了自己的这位死党,然而在平灭南陈的庆功宴会上,元谐一时喝得高兴,便去拍皇帝的马屁,结果却拍到了马腿,惹来隋文帝一通臭骂,老脸丢尽不说,随后就被隋文帝削去了所有实权,而且还遭人诬陷,说他和兄弟元滂、元鸾等人欲行谋反,也不知是不是隋文帝一听到谋反两字,就会变得歇斯底里,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竟然将元氏兄弟及子嗣全部诛杀,其余家眷尽皆没入掖庭。 蒙冤而死的元谐尸骨未寒,铁石心肠的隋文帝就将此宅赐给了名臣杨素。 杨素为大隋江山南征北战,战功赫赫,深得隋文帝的宠幸,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隋炀帝登基之后,忌惮杨素的权势,便用计将其活活逼死,数年后隋炀帝东征高句丽,杨素之子杨玄感趁机起兵反隋,结果惨遭失败,杨素一族几被株夷殆尽。 杨家灭门后没多久,因平叛有功而升迁为西京留守的阴世师携家带口兴高采烈地搬进了这个大宅。 起初三年倒也平安无事,可后来阴世师听闻李渊在太原起兵,四处捕杀李渊族人,甚至派兵挖掘陇西李氏的祖坟,令李渊及其子女无不为之大恨。 待到李渊率军攻破大兴城,阴世师当场被诛,而李渊的嫡长子李建成和嫡女李兆月又领兵直入阴府,不分男女老幼,一通砍杀,阴家满门上下仅余阴世师的幼子阴弘智与幼月娥二人侥幸得活。 李渊称帝之后,兴许觉得这个大宅没人居住未免可惜,遂命人将此宅拾掇干净,并赐给了当时大出风头的刘文静,以表彰其佐命开唐之功。 可刘文静住进来之后,常在家里遇到一些妖异事件,是以不得不常请巫师来驱邪。 再后来,到了武德二年,刘文静不满自己地位不如裴寂,某日和兄弟刘文起饮宴时,酒醉吐怨言,并拔刀击柱,扬言要斩下裴寂的首级,刘文起便顺势召来巫师,披发衔刀地跳起了大神。 谁知一个不受刘文静宠幸的小妾见此情形,悄悄托人上告,并声称刘文静欲意谋反,随后李渊不顾李世民、萧瑀、李纲等人的求情,唯独采纳刘文静政敌裴寂的意见,将刘文静、刘文起两兄弟斩首抄家。 几个月后,窦建德部将徐世勣归顺李唐,李渊封其曹国公,并赐姓李,以及良田五十顷,再准备将凶宅送给李世勣之时,旁边忽然有人出言提醒,说曾居此宅者皆不得善终,李渊这才改赐别处一所上等宅第。 随后这段小插曲竟不胫而走,再经由某些好事者将相关旧事重新整理加工,一个居者皆破的凶宅之名,便有如季风般传播蔓延,很快成了长安人的热门谈资。 尔后,在将近四年半的岁月里,这座位于平康坊右下角的豪华大宅,便一直处于无人居住的状态。 时至今日,它终于又迎来了第七位主人,而且还是一位不信邪的人。 这分明是一处令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凶煞之所,此人非但美其名曰“明园”,还将园中一座建筑命为“白玉楼”,并喻之为“琼台”。 这样匪夷所思的举动,深深地刺激了许多人胸膛里那一颗火热的八卦之心。 毕竟,凶宅虽凶,但看起来似乎只会影响户主的运道,其周边住户的日子,倒也过得太太平平。 所以后来好事者们再细细一打听,才知“明园”早在两月前就被朝廷用以缓解财政困难,售卖给了京邑萨宝何潘仁。 可这位号称“富可敌国”的何萨宝精心修葺一番后,并没有入住,而是转让给了另外一个神秘人。 于是,这个神秘人也成了长安人的热门谈资。 只不过,人们想要知道这“明园”主人的身份,却非一件容易之事。 恰如现在,许多人就徘徊在明园的大门前,犹豫着要不要尝试进去。 而在大门的旁边,正竖立着一块硕大的告示牌,木牌上贴了一张告示: “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美食佳酿,仙音妙舞,琼台白玉楼,只待有才人。” 除此以外,这张告示上还隆重地说明了何谓“有才”,竟洋洋洒洒多达十八条,几乎把整个版面都填得满满当当。 按照条例所述,来人先要自报姓名,随后再展现才艺,若能符合其中一条,便可成为明园之宾。 如诗赋书法,报名者须得提笔写一副字帖,在得到明园中人认可之后,才能入内赴宴。 又如算术之学,虽说来人只需答对一题,便可入得明园一睹主人真颜,但都是诸如“今有一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剩二,五五数之剩三,七七数之剩二,问物几何”、“百钱买百鸡,公鸡一只五钱,母鸡一只三钱,雏鸡三只一钱,试问雄鸡、母鸡、雏鸡各几何”此类的算术题目,直把人考得头昏眼晕。 再如武艺,门口站着一位双手捧着弓箭的魁梧壮汉,而明园大门内的影壁上吊着一枚铜钱,虽然距离不过十步,但这把弓却是三石强弓,莫说射中铜钱,便是当朝诸多名将也未免能拉动 可以说,十八条的每一项要求都非常苛刻,甚至与朝廷科举都有着些许相提并论之处。 当然了,长安乃文臣武将荟聚之地,能人异士多如过江之鲫,自然不乏成功入得明园大门之人。 眼看天光渐黯,明园里已然隐约传来悦耳的音乐,人群中钻出一位文士打扮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走到门旁守着一案文房四宝的两名胡婢面前,声音清朗地道:“请拿纸笔来。” 第一百五十四章 同病相怜 “不知这位郎君如何称呼?” 棕发婢女问话间,一面倒水研墨,一面用碧绿的眸子上下打量着年轻文士。 只见他穿着老款式的右衽袍服,左右袍肩缝了两块歪七八糟的补丁,脚上的远游履又脏又破,两边的大脚趾都露了出来,看起来非常的穷苦落魄,而早已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巾子下面,是一张红到下颌的脸,肩头也长得很奇怪,比一般人略显高耸,样貌算不得俊朗,甚至可以说有点丑。 丑文士随意地拱了拱手,答道:“马某行一,字宾王。” 这时,另一个黑卷发的胡婢铺好了纸张,取了一支笔递到马宾王的手上,马宾王也不含糊,从容提笔蘸墨,便在纸上龙飞凤舞起来。 不消片刻工夫,马宾王就搁下了笔,两位胡婢觉得此君虽形象不堪,可这字写得的确漂亮,却也自知不能做主,只得待到笔墨稍干,将纸张交给了门内一奴仆打扮的少年。 少年奴仆也觉得这字写得着实不俗,不由有些怀疑地看了眼马宾王,这才转身离去,又过了约莫一刻时辰,那少年奴仆去而复返,再看向马宾王的眼光已然变得大不相同,只见他躬身施了一礼,恭敬地道:“我家主人有请马郎君入内小酌。” 马宾王微笑着点头回了一礼,随即理了理自身既破且旧还脏的衣袍,便在门口一群人好奇的目光注视下,跟在少年奴仆的身后,大摇大摆地跨进了明园。 转过影壁,马宾王便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只见这明园占地极广,亭台楼阁,错落有致,清溪假山,相映成彰,到处都给人一种宏大之感,又恰逢中秋,园中枫叶正红,秋菊灿烂如金,端的是馥郁芬芳,美轮美奂。 少年奴仆领着马宾王穿林过苑,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层高楼。 在落日余晖的映照下,崭新的门匾上“白玉楼”三个鎏金大字熠熠生辉,可仔细看去,就会发现此楼砖檐皆已半旧,似乎年头已然不短。 马宾王一走进楼内大厅,便觉秀丽清雅的气息扑面而来,厅内装饰并非时下世家大族盛行的奢华之风,而是讲究简约自然,但却有种难以言喻的庄严和博大,尤其是正对门口的墙上那一副巨大而精美的四象图壁画,让人看了难免心生敬畏。 此时偌大的厅堂内,几乎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马宾王的身上,有吃惊,有厌恶,有探究,各个反应不一,但马宾王却对此视若无睹,无需少年奴仆的指引,便自觉地坐在了门边左右无人的末席上,其孤孤单单的样子,似乎欲与他人相隔天涯海角。 未等马宾王把位置坐热,忽有一位衣饰华贵的青年昂首而来,此君一见到形容落魄的马宾王,面色登时沉了下来,不想他正打算转身走人,脚步却被席间一个惊喜的声音给绊住了:“褚兄!你怎地也来了?” “原来是淳风,你竟也在此,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褚遂良巧遇好友,面色立刻好转了不少,就见他径直坐到那声音的主人身边,笑着说道:“不瞒淳风,家父已随秦王去了并州,而我妻儿又远在钱塘,逢此中秋长假,独自一人,实在无聊,是以来到这平康坊里赏一赏花,不想途经此宅,见到门外立了一个奇怪的告示,觉得有趣,便进来看一看。” “哦?”李淳风忍不住笑问道:“敢问褚兄是赏菊花,还是去寻那杨花呢?” 平康坊乃是朝廷教坊的所在,同时也是长安城中诸妓的聚居处,自然也就成了文人骚,风流侠少们的荟聚之地。 “是啊,褚某当然是来寻花的。” 褚遂良倒也毫不遮掩,反而狡黠地问道:“难道淳风来平康坊,就是专程拜访凶宅新主不成?” 李淳风干笑了一声:“我那父亲又跑出去云游了,这中秋佳节,我连他的人影都见不着,咱们今日都成了孤家寡人,倒是同病相怜” 说着,他忽然话锋一转,打趣地问道:“可褚兄刚才好像急着离开似的,今日遇此趣事,若不见趣人,岂非可惜?” 褚遂良乜了马宾王一眼,没好气地解释道:“褚某只是有些不想和乞丐共存一处罢了。” 如同大多数名门贵族子弟一样,褚遂良十分看重身份和形象,哪怕大家都是来凑热闹吃白食的,若是看到有形象卑贱者与自己平起平坐,他的心里也会觉得膈应得很。 李淳风摇了摇头,低低地道:“淳风观此人绝不简单,褚兄可千万莫要小觑了他啊” 两人交谈间,窗外一轮圆月已悄悄升起,到了夜宴的时间,自然不会再增加新的宾,而这明园之主也终于现身了。 诸位来纷纷看向门口,就见同时进来了一群人,其当先者便教人看得。 这是一位二八年纪的女冠,头上挽着道髻,披着一条白色发巾,穿着一件青碧道袍,腰系一条白绫,手执麈尾拂尘,虽不施粉黛,却眉目如画,肤如白玉,五官更是精致至极,身姿婀娜,飘逸出尘,犹如姑射仙子降临凡间。 在“姑射仙子”的身后一左一右跟着两名女道僮,一个模样娇俏可爱,另一个算得清秀佳人,年纪都不过十二三岁。 往后一看,竟是一对奇异的男女组合,男子面黑阔额,豹眼狮鼻,双眉相连,发如钢刷,身形有如铁塔,一袭原本宽大的青色道袍被他的身子绷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会在行进间爆裂开来,直教人看得心惊胆颤。 而他身边那个女子却令人眼前一亮,身材高挑,容颜清丽,延颈秀项,腰如约素,发鬓横插玉簪,内穿月白道袍,外罩一件水田衫,虽然是一派修行人的打扮,却自有一种大家闺秀的柔婉气质。 再往后,则是一名美人的胡女,火红的头发,火红的裙,蜂腰大长腿,那凹凸有致,跌宕起伏的曲线,以寻花老手们的眼光来看,若只论风情和滋味儿,也许此女较前两位绝色美人,还要更胜一筹,可她臂弯里还执着一柄长剑,行动看起来也是英姿飒爽。 而且,凡是眼神像钩子似的,却又与她目光相碰的人,似乎都收到了这样一种警告谁要敢打老娘的主意,一剑切下去,一剑不够,那么就两剑、三剑显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 最后走进来的,是十二名年轻的男子,各个身姿挺拔,样貌俊朗,特别是其中一名额头有道浅疤的美少年,生得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看起来风神如玉,潇洒不凡。 褚遂良仔细打量了这群人一番,正想要和邻座的李淳风交流一下看法,却见李淳风的表情很诡异,似乎有些惊愕,又似乎有些恐惧 第一百五十五章 想吃罚酒么? 明园主人及其随行者各自坐定之后,大厅内的空位顿时少了十之。 看到那坐在首席的人,所有的来既感意料之外,又觉情理之中。 或许他们有过各种各样的推测和猜想,但绝没有一个人能猜到,这座凶宅的新主会是一位年轻的女冠。 仙子般的女冠坐姿端庄,脸上挂着平和的表情,但她一双美丽的眸子却带着深邃的光芒,敏锐地扫视着厅中业已就坐的来。 而来们也全都在看她。 她究竟是谁? 这大概就是绝大多数来此刻共同的心声了。 良久,女冠唇角勾出一抹和善的微笑,开口道:“贫道姓李,法号明真,乃终南山宗圣观一坤道,今日敝舍举行夜宴,承蒙诸位贵屈尊驾临,贫道不胜荣幸,如有招待简慢之处,尚请诸位海涵。” 李明真清冷的声音里一丝波澜也无,来们从她的身上完全寻不到半分同龄少女该有的娇涩,虽然容颜淑美,却威仪天成,就好似一株有着孤傲之姿的雪松,仿佛长安城里那些千娇百媚的名媛名妓与之相比,不过是杂花野蔓,以致场内某些对她抱有非分想法的人,顿觉风流场上练就的本领已然全无用处。 当然了,这并不代表他们猜不出李明真举办这场宴会的目的。 早在前朝,因为隋文帝主张三教并重,提倡儒道释相辅相成,并号召各教“为国行道”,任由子民出家,于是造成女教徒的人口数量也随之急剧增加,以致道观和寺院修建的坤院和尼寺常常人满为患,而大量的私人修行场所也因此应运而生。 只不过,相较于深受清规戒律束缚的女尼,女冠们则显得有些无拘无束。 除了依附于正规道观的坤院,那些属于个别女冠名下的修行场所,往往都会沦为风流名士与达官显贵的交际所在。 因此,在场诸多社交经验丰富之人,彼此心照不宣,自是一番礼数周全的应和。 随后,婢女们端上了糕点和菜食,来们发现每一道菜都异常别致,而且无一不鲜美爽口,甚至其中一部分菜肴,还是他们生平第一次尝到。 所以,自从食案上落下第一道菜以后,马宾王就连头都没有抬过。 他原本是一个极好酒的人,可美酒在侧,他却来不及去喝,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吃到一顿饱饭了,只觉自己饿得可以吞下一头牛,而这些吃食也太美味了,吃得他完全停不下来。 褚遂良的酒杯也停不下来。 其实,他平时并不好酒,只是此前他环看四周,发现案上之酒居然无需小炉加热即可饮用,一时想不出这是如何酿造而成,便浅尝了一口,谁知滋味儿竟妙不可言,似乎那些所谓的天家御酒全都相形见绌,令他喝得忘乎所以。 与以上二位相比,厅内一位仁兄的食相就更加不堪,这是个身材不高却异常强壮的大汉,只见他将酒杯和筷子都置到一边,直接以手抓食,对着壶嘴就喝了起来,塞一把菜,灌一口酒,其满嘴流油之态,使得旁人不时为之侧目。 见到这些场景,李曜忍不住想笑,参与晚宴的“有才人”虽然只有区区十数名,但留名史册者却占到了近半,其中不乏未来鼎鼎大名的风云人物,谁知此时此刻他们竟会如此不顾形象,几乎都变成了只知痛饮酣食的酒鬼吃货。 唯有李淳风是个例外。 他总是吃一口菜,悄悄看一眼李曜,吃得很慢,看得很仔细,似乎还忘了喝酒,连酒杯都没有碰一下。 李曜被人瞧得有些不自在,不由双眸一凝,目光刚好与李淳风碰了个正着:“李参军,自终南山下草亭一别,我们已有数月未见了。” 李淳风艰难扯出一丝干笑,心虚地回应道:“说来惭愧,道长变化实在太大,令李某有些不敢相认了。” “是么?” 李曜瞧见对方脸上闪过的一丝惊恐之色,忽然省起当初庐陵公主曾言及李淳风乃是平阳公主的同门师弟,而且后来还无意间透露出此君的一大弱点,心中不由生出了一个鬼点子,旋即唇角一扬,别有深意地微笑道:“说起来,李参军倒是无甚变化,依旧玉树临风,令人见之忘俗。” “岂敢,岂敢,明真过誉了,过誉了” 李淳风连忙欠身一礼,套了几句,不料刚抬起头,就见李曜已拿着一只酒樽来到了他的身边,只觉一颗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哎呀!苦也!这走路无声无息的难道她真的做了鬼神不成?” 李曜看了眼桌案上原封不动的酒壶和酒具,径自跽坐在李淳风的面前,随后顺手为双方的杯盏斟满了酒,举杯道:“李参军可否赏光对饮一觞呢?” 李淳风窘迫地道:“李某不胜酒力,还望明真海涵。” 李曜微微倾身靠近了些,然后用几不可闻地声音,并以半调侃半威胁的语气说道:“媛儿说你近来酒量大有长进,最爱喝桑落酒,还有甚么烧春,而现在是我回京以来第一次宴,淳风可莫要让我难堪啊,难道你敬酒不吃,想吃罚酒么?” 李淳风白皙的俊脸上登时又白了几分,只觉生平所学全都使不出来:“我本来只想到此地来见一见敢于挑战逆天凶宅的奇人,谁能想得到会是她啊!而且还被她抓到了自己要命的把柄,我该如何是好?” 李曜见他期期不语,眸光微微一闪,又轻声建议道:“我们彼此只需心里明白就行了,这般才好装着糊涂,喝得畅快,不知淳风意下如何?” 早在双方初次见面之时,李曜便发现这李淳风对待自己的态度与他人不大相同,而且对方与她这具身子的原主也有着非常熟络的关系,再加上李淳风又是一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易学奇才,最擅长看相占卜之类的异术,所以她觉得自己与其抱着极低的成功率去忽悠他,不如像对待何氏兄弟那般直接跟他有选择性地挑明一些事情,说不定还会得到意外的收获。 李淳风闻言心头莫名一松,随即扫了眼四周,这才举杯道:“淳风祝明真道长早日修得正果,位列仙班。” 好小子!你这话是祝福我呢?还是咒我呢?李曜暗暗吐了个槽,却还是举着酒樽,故作欣然道:“这杯酒敬你吉言,明真也祝淳风早日配享祈封,青史留名。” 第一百五十六章 五种人 李曜与李淳风刚对饮完毕,门口忽然传来一个醉醺醺的声音:“贫道来迟来迟一步还请李道友恕罪恕罪。” 厅内众人闻声看去,就见一位中年道士在左右两名仆人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迈了进来。 两名仆人瞧见马宾王对面尚有一个空位,便把中年道士安置在了那里。 中年道士身子尚未坐稳,一只手已经扬起,随即就拍得食案砰砰作响,口中还大嚷道:“李道友,你的好酒呢?快快拿过来,嗝” 说着,他还喷了个酒气冲天的大嗝,直把坐在正对面的马宾王都给熏到了。 这时,埋头奋战的马宾王刚好吃了个七、八分饱,突然闻到一股倒胃的气味,只觉喉头口一酸,险些又吐了出来,霍然抬首,正想看看对面是何方神圣,却听见有个身形魁梧的白衣青年开口问道:“这位道长莫非就是前朝在此楼被满堂公卿誉为神仙童子后来两次出仕两次归隐号称饮酒五斗而不醉的东皋子王绩王无功?” 那白衣青年语速极快,一口气说完王绩的生平经历还不歇不喘,地道的河洛官话却是吐词清晰可辨,洪亮的声音更是犹如黄钟大吕,显得中气十足。 王绩用朦胧的醉眼打量了对方一番,复又打了个酒嗝,才道:“正是王某,汝乃何人?” 白衣青年欠身一礼,道:“某乃渭南任氏子弟,名雅相,雅相久闻东皋子王无功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甚感荣幸,方才若有叨扰之处,还望见谅。” “见谅?不不不” 王绩瞥了眼任雅相,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迷迷糊糊地说道:“你小子生得这么大个,酒量肯定不差耽搁某喝酒的时辰某要罚你过来陪某吃酒未及八斗不准走” 说着,他忽地一头栽伏在食案上,很快就打起了呼噜。 此时秋夜已是凉气袭人,李曜忙令仆人给王绩背上披了条毯子,略带遗憾地说道:“诸位莫要以为王无功的酒量名不符实,只因他在寒舍业已喝了一整天,其下肚之酒远不止五斗,原本他答应贫道今晚月下抚琴一曲,可惜他现在已游于醉乡,怕是明天日上三竿也难返了。”随即莞尔一笑,便转移了话题:“只不过值此宴饮,又岂会少了乐舞助兴呢?” 说罢,李曜接过鱼巧巧递来的一支竹箫,吹起一曲流行于后世的明月几时有,听众们只觉曲调新颖,闻所未闻,旋律悠扬,若虚若幻,仿佛能飘进人的心灵深处。 于是,骆宾王放下了筷子,褚遂良停下了酒杯,就连那位吃相最难看的壮汉似也沉迷于乐声之中,一张沾满油渍的面孔上,竟现出了伤感惆怅的神色。 箫音未停,大厅上方忽然响起了若即若离的琵琶声,缥缥缈缈,犹如天界传下来的仙音。 李曜一边吹奏,一边踩着楼梯循声而上,钟氏兄妹、安红玉、鱼巧巧、张檀、罗仁俊、刘安远等随同李曜而来的人,纷纷离席紧随其后。 李淳风、褚遂良、任雅相等来感觉自己人未醉,心却似已醉了,也都如同着了魔一般,不假思索地跟了上去。 不消片刻工夫,一楼大厅除了长醉未醒的王绩,便再无第二人。 众人一路随行,直至来到白玉楼的顶层楼台,发现这里也铺上了干净的地席,摆放着食案香炉,食案上瓜果糕点酒水,也是应有尽有,几乎与大厅的布置一模一样。 在清冷的月光笼罩之下,一位异族青年结跏趺坐于楼台中央,手中抱着一把精致的五弦琵琶,来们很快就注意到,那美得令人心醉的声音,竟是此人用手指弹拨丝弦而发出来的。 待到众人坐定,箫音也停了下来,如珠落玉盘般的琵琶声却陡然变得激越起来,几乎与此同时,一位金发舞姬从回廊中盈盈而来。 众人一看,就见此女身段婀娜,穿着一袭有如飞天神女般的霓裳,玉臂间缠着半透明的雪白披帛,满头流光溢彩的金发绾成了宝髻,并点缀着精美的发饰,尽管脸上蒙着绢纱,但一双灵光波动的蓝眼睛却有着一种异样的风情,使人心荡神驰。 随着琵琶的伴奏,金发舞姬蹁跹起舞,裙裾披帛亦随之飘转,在皎洁的月光下,她浑身泛着淡淡的光泽,整个人仿佛化作了一只精灵,正在吸收着圆月的精华。 在场所有人都有一种感觉,今晚乐美,舞美,人更美,似乎连天上的圆月也比往年的中秋时节美丽了许多,或许他们终生都难以忘记这个美妙的夜晚。 如此良辰美景,一曲舞毕之后,群情激昂的来们自然少不了一番吟诗作赋,甚至生得威猛非凡的钟馗也加入其中,但李曜却似乎兴趣缺缺。 此时的诗歌行体样式大多都是魏晋南北朝的风格,后人所熟悉的那些优美整齐的近体诗还尚未发展成熟,远没有达到那些盛唐时代诗歌音节和谐、文字精炼至极的艺术高度。 更何况,李曜花费这么多心思举办这场赏月夜宴,可不是为了请几个此时名声不显的历史人物来满足虚荣心的,而是希望借此机会为她塑立一个方便行事的公开形象,顺便再争取接纳几个入仕无门的可造之材为己所用。 其实,李曜已经把参与宴会的所有来划分成了五种人:第一种是出身高门,又已入仕,且前途一片光明的人第二种是出身寒门,也已入仕,但发展潜力不大的人第三种是出身没落门第,暂时没有入仕的人第四种是出身寒门,找不到入仕门径又穷困潦倒的人最后一种是隐姓埋名,为朝廷所不容的人。 李曜对不同种类的人,采取的相应态度和行动自然也会大为不同。 对于前两种人,她只会保持一个友好的关系,但绝不会深交,比如李世民亲信“十八学士”褚亮的儿子褚遂良。 当然了,让她抓到把柄之人除外,比如与庐陵公主有着不清不楚关系的平阳公主好师弟李淳风。 而以任雅相为代表的第三种人,李曜觉得自己不可操之过急,应该循序渐进,首先与之建立一个亲密的关系,然后再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慢慢对他们进行洗脑,直至将其变成自己的势力骨干。 至于最后两种人,自然就是当下李曜重点关照的对象了 5 第一百五十七章 裙下之臣? 回环高阁桂香飘,马宾王独倚雕栏,持樽执壶,自斟自酌。 抬首望向明月,忽有淡云轻遮,随着渐转朦胧的月光,马宾王的双眼也变得迷离起来。 这是一个最好的时代,也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如果马宾王晚生一千二百年,必定会对英伦作家狄更斯的这句万金油般的不朽名言深以为然。 四十多年前,隋文帝杨坚君临天下,大隋王朝一统江山,结束了华夏地区长达将近三个世纪的大分裂局面。 随后,隋朝两代帝王为了打破门阀大族对仕官的垄断,实现变革旧制的目的,创立了绵延千年的科举制度。 急于求成的隋炀帝甚至不顾群臣的劝谏,自罢高门权贵的推选,在分科取士的过程中,优先拔擢才学出众的庶族子弟。 但是,这种看似功盖千秋的举措,却因极大伤害了门阀大族的利益,成为了隋朝急剧由盛转衰,乃至灭亡的一个重要因素。 后来,隋朝的遗产继承者李渊并没有因噎废食,其所创立的唐朝不但继承了前朝的科举制度,还为之做了许多影响深远的改进。 而其中最关键的一项举措,便是改变过去尚未脱离“察举制”的选材模式,以考试成绩来作为录取的核心标准。 至此,参加科举考试,就成了寒门士子实现理想抱负最为重要的一种方式。 然而,李唐王朝吸取前朝的某些教训,为免重蹈覆辙,还附加了一个所谓的折中之法即使考生取得优异成绩,依然须有公卿名士的举荐,才可获得入仕的资格。 于是,原本世家大族出身的公卿名士们,便顺理成章地把持了科举考试,并照常垄断着官场,而那些生来便处于弱势的寒门士子,若没有投靠世家大族,或者成为官员属僚,无论自身如何努力,都不可能有求得官位的机会。 如此一来,马宾王虽然学得满腹经纶,却只因寒门出身,又得不到公卿的推荐,依旧被时下的科举无情地拒之门外。 至于马宾王做州官属僚的经历,完全可以用大材小用来形容,而那位博州刺史命人抽在他身上的一道道鞭子,更已成了他心中永不磨灭的伤痕 思绪纷飞间,马宾王又怀念起早年亡于乱世的父母,若无他们留给自己的满室经史典籍,若是自己没有为此寒窗苦读十数载,而是安分老实地躬耕务农,还会不会有如今身无分文流落长安街头的凄凉境地? 宴会虽然美好,可曲终人散之后,自己又该落脚何方 马宾王正悲从心来,身边忽然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马宾王转头一看,就见叹息之人乃是一个身穿素色短褐的壮汉,长得鼻正口方,虎背熊腰,竟也几乎与他一样倚在雕栏上,提着一只酒壶,对月长饮,整个人看起来豪气不羁,脸上却又隐约带着某种深深的疲倦与孤独。 两人近在咫尺,居然连一句话都没有聊,只是喝酒。 不知不觉,两只酒壶都已经空了,二人虽已现微醺之态,却都觉意犹未尽。 恰在此时,两只各提着一只酒壶的纤纤玉手,突然出现在二人的中间,旋即便有明园主人清冷的声音在他们的耳畔响起:“一人一壶酒,还请二位自取。” 马宾王与那壮汉忙不迭地放下空壶,齐齐拱手道了声谢,这才各自取了酒。 李曜淡淡地扫了眼这两个在自己面前略显拘谨的人,首先对马宾王微笑着问道:“这位郎君莫非就是少时为孤,自学成才,曾补授博州助教,后辞职又因遭到浚仪令侮辱而愤然西游京师的马周马宾王?” 马周心里突地一惊,有些意外地看了眼李曜,他只是在博州微有名气,来到长安也才短短数日,可面前这位女冠竟已知晓了他的大体来历,加之如此年轻便能在京师坐拥一座豪华大宅,只觉对方绝对是大有来头,说不定是类似上清派第一代宗师南岳真人魏华存那般修道有成的奇女子也说不定。 思及此,马周不由得谨慎起来,恭敬地回道:“惭愧得很,正是马某。” 李曜点了点头,随即杏眸一眯,看向短褐壮汉,问道:“足下姓高名烈?” 她的语气带着强烈的否定意味,直教壮汉身形微微一震。 壮汉整个人转瞬间便恢复了正常,平静地回道:“是。” 李曜淡淡地道:“我虽然只是一个修道之人,可也知晓能够一不小心拉坏三石强弓的人,在这世上屈指可数。” 说着,她忽然扬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声音既柔和又低沉,却令人听得一清二楚:“足下出生于冀州武邑,定居于始平,弱冠之年随担任隋将的令先父征战疆场,令先父不幸身死后,足下统领部众大破清河叛军,亲自阵斩贼王,继而又击破邯郸叛军,至于足下后面的光彩事迹,还需要贫道继续说下去吗?” “不用了。” 旁边的马周似乎还在疑惑,“高烈”的脸色却已变得铁青,他的一双拳头竟也不自觉地握紧,额角的青筋更是根根凸起,仿佛做好了随时可以杀人灭口的准备,沉声道:“道长知道的事情可真不少。” 李曜又笑了,在皎洁的月光映照下,一张笑颜显得异常的邪魅,便听得她语重心长地道:“足下若想好好隐姓埋名,就不该用令义父的姓和足下自己的名,贫道若是这样都猜不出来,那才叫怪事。” “高烈”冷笑道:“道长当真无比聪慧,只可惜不太懂事。” 李曜泰然道:“足下莫要紧张,足下过去是甚么人,跟贫道一点关系也没有,恰恰相反,贫道很欣赏足下和马郎君的才能,你们若不嫌弃的话,可以一直住在明园,诸如今夜这般美酒佳肴,都只是家常便饭而已。” 此言一出,马周原本泛红的脸色立刻变得更红了几分,忙不迭地拒绝道:“马某虽然贫寒,可就算走投无路,也不愿背个不当人子的名声。” 而“高烈”眉宇间的杀气顿时消散了个干净,明显也是会错了意。 他可是有家室的人,这大半年以来,他有家不回,已然对不起妻子,若在外面做了面首,他都不知自己将来该如何去面对列祖列宗,不由正色道:“道长的厚爱,某心领了,但道长的裙下之臣,某是绝对不会做的。” “哈?裙下之臣?” 李曜用一种恕其不争的眼神看着两位三观正到爆表的大佬,辞严义正地道:“二位完全搞错了,贫道只想请你们来做门,不是面首,懂么?” 7 第一百五十八章 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 门,可不是做杂役的奴仆。 而是须得拿出真本事,为其所依附的主公处理事务,乃至解决重要问题的人。 正如“明园”前主之一的杨素,其所拥有的门曾一度达到千数以上,隋唐的养之风,虽然不及先秦时代,但门的多寡,却也算得一种非常重要的地位象征。 高烈和马周面面相觑,过得片刻,高烈的目光忽地扫过马周的脸面和肩头,又朝附近正喝酒聊得起兴的罗仁俊、刘安远等俊俏儿郎们打量了一番。 两相一对比,高烈立时现出一脸恍然的神情,遂放下酒壶,欠身道:“某唐突了,还请道长恕罪。” 李曜倒没有打算深究这高烈想到的是哪方面,只微微一笑,道:“足下明白就好。” 李曜说罢,笑而不语地凝视着马周,显然在等待对方的表态。 马周微挑眉头,诧异地看了看高烈和李曜二人,随即面上突然一窘,似乎也省过味来,不由试探着问道:“既然如此,却不知明真道长的门能作些甚么?” 通过总结过去的教训,马周深深地理解到了“登高必自卑,行远必自迩”的含义,近来的流浪生活,几乎把他整个人都打磨得棱角全无。 可以说,马周现在连能否生存下去,都成了一个大问题。 但他作为一个有自尊有抱负的士子,还是很想知道自己日后所做之事有无意义,到底值不值得他放下自己最后的一点身段。 毕竟,在过去的时代,虽然寒门子弟寄身于贵女名媛门下,也有可能走上一条借以阶进的捷径,但却总是难免遭世人诟病。 聪明人大多都明白一个道理,即在同样聪明的人面前,做过多的遮掩,通常只会适得其反,所以李曜面对马周的矜持一问,把话回得直截了当:“贫道身为修行中人,不喜欢俗务缠身,自然须得有人代劳,而马郎君不正是送上门来的最佳人选么?” 李曜说着,忽然拍了拍雕栏,淡然笑道:“更何况,贫道的白玉楼可不是随便甚么人都能进来的,而且诸如今日这般宴会,也绝不会少,毕竟这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马周闻言,不自觉地望了眼天上高悬的明月,省起今日的确有一些高门子弟赴宴而来,心中顿时通明,赶紧放下酒壶,躬身一揖道:“马某愿为道长效劳。” 李曜还了一礼,欣然道:“很好!从此刻起,马郎君便是明园的大掌事了。” 随后,李曜瞥见高烈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对他缓声道:“如你们所见,贫道这明园很大,人口也不少,日常开销有如流水,虽说以白玉楼巧设名目赚取钱财并非难事,可毕竟是利用市坊法令漏洞,行钻营投机之举,多少有些掣肘,而今吐谷浑附唐,陇右、河西商道大体畅通,东西两市亦日渐兴旺,所以贫道为避免坐吃山空,便在明园当中组建了一支队伍,专门用以收取酬金来护卫商旅的财物和人身安全,只是目前还缺少一位智勇双全且通晓行军布阵的护卫头领,不知足下可愿意担当此任否?” 旁边的马周听了,也不禁怔了怔,本来“商圣”范蠡就是道家,道士经商牟利,实乃无可厚非,只是他没想到这个女主,表面看着恬淡寡欲,一派超凡脱俗的模样,实际却是个世故通明之人,而且如此年轻的一个女冠,竟深得“候时而取,从时而追”的商学精要,当真教他为之好奇不已。 高烈却犹豫了好半晌,才开口回道:“多谢道长抬举,只是某有个不情之请。” 李曜颔首道:“但说无妨。” 高烈不着痕迹地瞥了眼一旁的马周,这才对李曜忸怩地提出了要求:“实不相瞒,某尚有一妻,近日某得知自家田舍皆被水淹了,想必拙荆过得颇为艰难,还望道长设法将拙荆接到明园来住,只有道长允了,某才可接下这份差事。” 水淹?只怕是被官府找上门来,籍没了家产吧!李曜心领神会,当即胸有成竹地说道:“此乃易事一桩,贫道敢以人格担保,三日之内,足下便可与妻子团聚。” “好!” 高烈重重一点头,激动地道:“苏某相信道长言出必鉴,这支队伍的头领,某做了!” 一举收得一文一武两大能人为已所用,李曜心里愉快极了,忽然伸出一手,亦学汉末左慈之流,即兴耍了个简单的近景魔术。 大概高烈和马周二人都是平时没怎么见过幻术戏法的土包子,眼睁睁地看到李曜手心里凭空变出一只精巧的小葫芦,竟都惊得张口结舌。 李曜拔开塞子,举着酒葫芦,莞尔一笑,道:“明真日后能得二位相助,当浮一大白,来,喝酒!” 高烈和马周闻声回过神来,赶紧拿起酒壶,齐声应道:“喝!” 李曜这具身子的酒量着实不佳,这一葫芦酒,充其量不过三两,然而一饮而尽之后,她就觉人似已半醉,只好以不打搅马周、高烈二人闻香赏月的雅兴为由,踉踉跄跄地返回席间吃起了瓜果,希望借此来压一压这股子冲头的酒劲儿。 不多时,宴会的伴乐忽然变得激越起来,李曜甩了甩脑袋,看向楼台中央,就见安红玉和钟静云两个美人儿正在同台表演剑器舞,大有一较高下之意,一个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一个翩若兰茗翠,宛若游龙举,两者刚柔并济,相映成趣,当真妙不可言。 李曜看得高兴,便带头叫了一声好,立即引发就近一人大声喝彩响应,李曜闻声看去,微醺的双眸登时为之一凝。 只见衣冠楚楚的任雅相双手扶案,上身严重前倾,好似鸭子般伸长着脖子,一双眼睛只盯着静云师姐的身影,连眨都不眨一下,脸上还渐渐现出迷醉的神色,只怕是快要看得痴了。 李曜心头顿时有些不舒坦,要是自己作案工具尚存,遇见如睡莲般优雅清丽的静云师姐,哪还会给别人打主意的机会! 可现在她能怎么办,难道让实际上已然厌倦修道生活的静云当一辈子道姑? 而且实际上,她对任雅相并没有太大的成见,毕竟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 更何况任雅相长得相貌堂堂,又有出将入相之才,就算只论家世背景,时下的渭南任氏也比长社钟氏更胜一筹。 可以说,这位任朗君完全配得上静云师姐。 但李曜心里就是不痛快,遂唤来乖巧的两位道僮伺候她吃酒解闷,结果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软倒在案上爬都爬不起来了 7 第一百五十九章 谪仙? 李曜这一觉,当真睡得深沉,可无论多么醉,总有醒来之时。 空气清新,晨光洒面,李曜闻着熟悉的淡淡幽香,缓缓睁开双眼,接着就看到了六张放大的俏脸。 李曜没料到安红玉、钟静云、鱼巧巧、张檀、茴儿、萱儿六女竟然都在强烈围观着自己,惊得她口中不自觉地发出了“啊”的一声,顿时惹来众女一阵娇笑。 安红玉两只手分别拍了拍鱼巧巧和张檀的肩头,笑得花枝乱颤:“明真仙姑,若非巧巧和檀儿这两小丫头够机灵,昨晚你只怕是要出大丑了。” 李曜指着自己鼻子,纳罕道:“我会出甚么丑?” 鱼巧巧和张檀对视一眼,同时掩嘴笑了两声,才由口齿伶俐的鱼巧巧绘声绘色地讲了出来。 原来李曜酒醉之后,先是趴在食案上唱起了怪曲儿,比如用一种奇怪口音唱着什么“千斤的重担,我一肩挑,不喊冤也不求饶,对情谊我肯弯腰,醉中仙好汉一条”,硬生生地打断了安红玉和钟静云的剑舞表演。 随后她又翻了个身子,仰面朝案上一躺,并以手指月,用长安话高声吟念着诸如“遥指白玉京,望断黄金阙”、“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明月、明月,何时照我还”等等一些疑似诗歌词赋里的残句,引得在场众人纷纷品评讨论,甚至还有个别文辞功底深厚之士当场补全了诗句,希望能与李曜的原诗相较高下。 当然了,这还不算完。 最后,李曜忽然以明月几时有的调子又唱了起来,不但唱着歌,还试图自行宽衣解带。 这一下可把鱼巧巧和张檀吓得不轻,但李曜的力气着实太大,两个丫头掰都掰不动她的手,幸亏李曜所在的位置是首席,左右背后都没有人,于是这俩丫头灵机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齐齐趴伏到李曜身上,将众人的视线挡得干干净净,并唤来原本被李曜安排去伺候安红玉和钟静云的茴儿、萱儿,迅速用毯子把李曜裹了个严实,这才免去了她的走光之险。 听了鱼巧巧的讲述,李曜心头不由得一阵阵后怕,窘道:“我的酒品居然有这么差?看来自己以后再也不敢贪杯了。” 安红玉嫣然笑道:“说起来也是阴差阳错,若无明真这一场大醉,我们还不晓得平时总爱自称不会吟诗唱曲的人,一出口就能语惊四座咧!昨晚宴会简直有趣极了,我安红玉敢赌一贯钱,这李明真的名头,不出数日便会传遍整个长安城。” 李曜脸蛋红了红,讪讪地道:“这应该不至于这么夸张吧。” 李曜全然不记得自己喝醉之后发生的事情,得知自己不慎吐出李太白、王安石等人的名句,已经令她非常愧疚。 而后她又听说自己唱了明月几时有,心中更加忐忑难安,只希望自己是用后世的普通话唱出来的,因为只有这样,其他所有人才不会听懂歌词。 毕竟,她非常崇敬东坡先生,可是一点都不愿意剽窃他老人家的作品,哪怕是无意而为,她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但李曜这仅存的一丝侥幸,很快就荡然无存了,因为一直笑而不语的静云师姐忽然轻启檀口,把整首歌曲温婉优美地清唱了一遍: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钟静云用地道的长安腔一展歌喉之后,对李曜认真地说道:“请恕师姐直言,明真师妹的嗓音虽美如天籁,但唱功着实平平,最打动师姐的,其实还是这首燕乐的曲子词,师姐原本不太喜欢听这类杂用胡风的歌曲,只因其填词多为俚俗粗鄙之语,没想到师妹用词竟是这般雅正,既典丽又豪放,可谓大气天成,而且师妹此曲韵律婉转多变,却又不失柔和,曲词完美契合,其间的种种意境,直教人回味无穷,只是” 钟静云顿了顿,又仔细地打量了李曜一眼,诚恳地说道:“这曲词内容太过超脱凡俗,就算不是师妹所作,哪怕是师妹听来的,也会让人不得不怀疑师妹曾有过在仙人门下修行的经历。” 钟静云一直很在意李曜加入宗圣观以前的经历,虽然李曜下山三个多月之后,看似整个人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她一问李曜的“寻亲”结果,却被告知没有获得任何进展。 现在她只觉李曜身上的疑点越来越多了,几乎已认同了兄长的推测,那就是李曜没有亲人,也没有那所谓的天谷洞高人 “静云道长,这可说不定喔。” 安红玉格格地笑了笑,对钟静云打趣道:“此前在沙州时,明真还创了一曲飞天,也是吹奏得仙味儿十足,再加上这首曲子,或许你这好师妹本身就是从那天上宫阙里出来的谪仙呢!” 此言一出,除了一时想不出将来该如何收场而埋首被窝的李曜,以及暂未听赏过“飞天曲”的静云,余者尽皆小鸡啄米似地点头表示赞同。 在这个时代,通常用于宴会助兴的歌舞乐,其实是中原俗乐与胡族民乐融合而成的一种曲乐形式,演奏者和歌者不是目不识丁的底层乐伎,就是不通汉家文化的胡人乐工,其歌词的主要来源几乎都是难登大雅之堂的风俗歌谣和胡族民歌。 要知道曲子词自南北朝的梁代诞生之时起,到五代两宋时期彻底摆脱俚俗,迈入风雅之途,花费了整整数百年的时间,而李曜口中突然冒出了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委实超前得太离谱了些。 众女正在房中激烈的讨论着,屋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婢女的声音:“禀告主人,园门口来了两位老道士,一个自称是终南山宗圣观监院,另一个是自称园主的师尊,说是有要事须得面见主人。” 李曜霍然从被窝探出头来,先与钟静云对视了一眼,随即扬声吩咐道:“快请他们二位入园,千万莫要怠慢了,我马上就起身去迎见他们。” 7 第一百六十章 知难而上 李曜迅速穿戴齐整,出了自居的阁楼,就见到李淳风、褚遂良、任雅相、钟馗等十数人俱都站在楼门外的花苑中,似乎已经等候了许久。 虽说赴宴者当中几位官人的品级都很低,不像那些五品以上的在京文武官员每天都要起个大早去朝参,但他们都是职官,不仅有固定的上班时间,还有各种公务需要处理,而任雅相等暂无官身的京城世家子弟,似乎也非无事可做,只是出于对李曜的尊重和基本的礼节,这才没有不告而别。 李淳风等人一见明园之主现身,对其昨夜举办的宴会言简意赅地称赞了一番,就纷纷告辞离去,而李曜将他们送出了明园,也不多做耽搁,便匆匆领着钟氏兄妹和两个道僮来到前堂谒见两位尊长。 其实,早在回京的第二天,李曜就带着鱼巧巧和张檀一起去终南山宗圣观面见师尊和同门,打算解决这两位道僮的入籍事宜,顺便再叙一叙师徒之情和同门之谊,不想到了宗圣观,却被他人告知,国珍法师和监院已被今上召去参加宫中举办的中秋晚宴,而钟氏兄妹则以办理私事为由,随同两位尊长一齐下了山。 后来,李曜通过“钟氏邸店”掌事的一番联络,见到了钟氏兄妹,并由大师兄钟馗派人向两位尊长转告了李曜的所在,是以歧平定和巨国珍两人才会自行找到“明园”里来。 一番见礼完毕,巨国珍便对李曜笑道:“明真,看来你下山之后,可谓是收获颇丰啊!” 巨国珍根本没有想到,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李曜不但与庐陵公主义结金兰,进而获得皇帝的敕封,成为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女道士,还能得到如此一座偌大的京城宅园,让他不得不为之感叹。 他虽然挂着李曜的师父名分,但实际上却好似颠倒了过来。 因为这些日子以来,他通过不断的试验,发现李曜所撰写的那本炼丹要略实在是精妙至极,书中所叙述的炼制方法,竟是无一不正确而高效,以致他现在将诸如抱朴子内篇、肘后救卒方、合丹法式等等所谓的丹学著作统统扔到了金丹阁的犄角旮旯里,再也不拿来作为参考之用。 甚至可以说,通过研究炼丹要略这本书,他已经被自己的弟子李曜彻底颠覆了认知,从而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丹药学领域。 李曜不卑不亢地道:“弟子能有所得,全凭恩师和监院的悉心栽培。” 歧平定不着痕迹地打量了李曜一眼,和蔼地笑道:“呵呵,明真的模样倒是无甚变化,但你如今的地位与过去相比,却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歧平定从一开始就发现李曜的面相和气度极为不凡,尔后又见她顺利拯救了吴王杜伏威的性命,便知晓这个弟子的来历,绝非文牒中所写的那般简单。 所以,他从不相信李曜得了什么“失魂症”,也不会把李曜当作普通女冠来对待。 而站在宗圣观以及整个道教的立场,他对李曜地位和名气的提升,当然是乐见其成的,对李曜能否成为闻名天下的女道士,更是充满了信心和期待。 李曜恭谨地道:“明真身为宗圣观弟子,焉敢辜负尊长们的谆谆教诲,惟有砥砺前行,以弘大道,却不知监院与恩师屈尊驾临弟子寒舍,所为何事?” 面对李曜谦恭的态度,歧平定和巨国珍均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便由歧平定说明了来意:“在昨日的夜宴上,今上当众说了你和庐陵公主的事情,听其所言之意,想必会在重阳节那天召你伴驾秋游,如果老道和令师尊没有料错的话,过不得今日,以谨慎著称的万贵妃就会召你入宫觐见,因为此事关乎我宗圣观的体统,所以我们才赶紧过来给你提个醒,好教你提前有个准备。” 李曜闻言,一张脸顿时变得惨白,不由紧张地道:“弟子对宫中的规矩,可谓是一窍不通只怕会丢脸呀。” 见到李曜原本一向从容淡定的脸上突然现出了惶恐之色,歧平定和巨国珍不约而同地对视了一眼,随即齐声大笑,似乎觉得这难得一见的“奇景”有趣极了,惹得钟氏兄妹和两个道僮也跟着附和地笑了起来。 待到众人收敛了笑声,巨国珍开口说道:“徒儿莫要担心,我们道门中人,讲究随性自然,你只要注意言行举止得体就行了。” 歧平定也接口道:“明真可能有所不知,万贵妃深得今上礼遇,据说现在宫中之事,皆是由万贵妃来咨决,既然今上有意让你随驾出行,万贵妃当然要提前召见你,至于宫中有甚么忌讳,老道已经抽空给你写好了。”说着从袖口里拿出一卷纸条来。 “明真多谢监院和师尊的指点。” 李曜郑重其事地接过纸条,面上虽然恢复了几分颜色,心中却开始翻滚起来。 对于这种事情,李曜其实早在成为庐陵公主义妹的时候,便已有了预感和思想准备,可她知道自己将很有可能面对一大群熟悉平阳公主的人,心头还是颇为忐忑。 而且,她现在暗中以平阳公主的身份与何氏兄弟、李淳风建立了联系,已经不敢轻易使用那种无法自主解除的催眠术,所以她还隐隐有些担心自己这具身子会再次出现失控的状态。 但李曜心里也很清楚,如果自己不想成为一个历史上的匆匆过,就必须学会面对这种局面。 无论是天意,还是命运,都容不得她退缩和逃避,只能选择知难而上 只一弹指间,李曜的心思已然转了好几圈,随着稳定下来的情绪,她便主动转移了话题,向歧平定和巨国珍说起了身边两个道僮的入籍之事。 李曜的意思是希望这两个女道僮能够成为巨国珍的弟子,可巨国珍一听,当即指了指身形魁梧的钟馗,没好气地对李曜说道:“虽说我们道家没有俗家那么多讲究,但别人一见为师门下弟子当中,就这么一个儿郎,还以为我这个老道有甚么不良嗜好呢。” 歧平定忍不住捋须笑道:“明真,如今你得了敕封,亦非普通道人,既然令师尊不愿意收下这两个孩儿,你就自己纳为弟子吧。” 第一百六十一章 噗…… 李曜看着两个朝自己行拜师礼的小姑娘,心中忍不住感慨。 想当初她拜入巨国珍门下之时,也是这般焚香磕头,谁能想得到,才不到半年的时间,她自己就做了师父。 从此以后,她再也不能只顾着自己,一味使唤鱼巧巧和张檀跑腿打杂了,还须得传授她们技艺和知识。 她这两个徒儿,一位是乡下丫头,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另一位虽说出身世家,却只喜欢舞刀弄剑,教她看一本书卷,不消一盏茶的工夫,就会睡得像只小猪。 为师任重而道远啊! 拜师礼毕,李曜便为她们写了文牒,并以老子曾经曰过的“微妙玄通,深不可识”,先后给鱼巧巧和张檀取名为“玄微”、“玄妙”,一词拆出了两名,当真是省事极了。 拜师程序固然简便,可正式入道,手续却要麻烦许多。 李曜的大弟子鱼玄微刚及十三岁,二弟子张玄妙只有十二岁,若是按照宗圣观不成文的一条老规矩,她俩还需等一年之后,方可拿到度牒,进而才能参加入道科仪成为真正的女道士。 有鉴于此,李曜向歧平定递交了资料文牒,便适时地说起自己托人正在沙州兴建一座道观的事情,并表示希望此观能成为宗圣观的分院。 歧平定一听之下,顿时对李曜肃然起敬。 歧平定本就以“弘道抑佛”为毕生信念,打击沙门向来不遗余力,虽然他从未去过沙州,却也略有耳闻,知道西疆皆是佛法昌盛之地,自是大力支持李曜这种“深入敌后”的壮举。 于是,这位宗圣观的监院几乎不假思索就同意了下来,并决定派遣几位宗圣观的道士前往沙州为分院坐镇,甚至还对李曜做出保证,一月之内,鱼玄微和张玄妙便能收到祠部下发的度牒,成为大唐正式的女冠。 此间事了,歧平定收好资料文牒,便携巨国珍向李曜告辞,而钟氏兄妹见自家师父要走,也不好继续留在明园,只得跟着两位尊长一起离开。 李曜将四人送出长安,饯行时,她忽然想起一事,忍不住向钟静云问道:“师姐,昨日夜宴,有没有人无故向你搭讪?” 钟静云俏脸浮起一抹可疑的红晕,娇嗔道:“师妹说的甚么玩笑,才没有人搭理我呢。” 李曜看到师姐现出欲盖弥彰的羞怩之态,一颗心有些洼凉洼凉的,却只能收敛起不快的情绪,言不由衷地应了一声:“嗯,那就好。” 旁边的钟馗以为她俩依依不舍,还要叙话许久,催促道:“静云,宗圣观与长安只相距一百多里,咱们和明真常能相聚的,莫要让两位尊长久等,走吧。” 双方作别之后,李曜未等对方车影行远,也不再多作停留,迅速折返城中。 一回到明园,李曜便派玄微、玄妙、茴儿、萱儿四女把园内所有人都召集到白玉楼底层大厅,当众宣布对清河士子马周的任命,以及鱼巧巧和张檀二女的新身份。 随后,李曜点了马周、高烈、安红玉、鱼玄微、张玄妙、罗仁俊、刘安远等十数人的姓名,屏退其他无关人等,说出了自己将以“东风堂”为名,在明园东院成立镖行的决定。 紧接着,她又向众人详细说明东风堂的组织构架和管理模式,待到无人提出疑问之后,这才作出了相关的人事安排。 首先,东风堂的最高领导堂主之位由李曜自任,负责东风堂的整体管理和业务经营,以及制定堂规和薪酬制度。 二号人物“副堂主”,则由未到场的京邑萨宝何潘仁担任,主要负责协助堂主制定和实施管理计划和经营策略。 其次,任命伪名“高烈”的苏定方为东风堂“总镖头”,即是镖行业务执行者的首领,同时负责主持东风堂的日常训练工作,并且此番小会结束之后,即可开始施行。 而“副总镖头”则委任给了武散官致果校尉罗仁俊,他主要担任总镖头高烈的副手,额外还要负责东风堂基层人员的招募。 再次,是执行具体任务的镖师一职,暂由赵文彦、葛治高、潘量、黎尚道、付子勋五名前游侠儿来担任。 至于刘安远、咄地满、阿勒根、肖元朗、王文昌、车前实六名健奴,还须要先转为附籍于李曜的部曲,方可参与执行任务。 否则按照唐律的明文规定,他们在离开主人和归属地的情况下,其行动自由将会受到极大的限制。 最后,为了方便行事和避免赘员,李曜把东风堂的一切杂役全部交给明园大掌事马周统一安排和调度,而沦为李曜贴身伴当的安红玉,其工作便是充当记录东风堂日常开支的账房。 小会结束,众人散去时,李曜见马周和高烈依旧穿着来时的破旧衣裳,便叫精通裁缝的萱儿去给他们二人量体裁衣,顺便向高烈询问其内子的相关信息。 又过得小半个时辰,萱儿去而复返,便赶紧向李曜做了汇报,李曜仔细听完详情,通过分析高烈提供的信息,提笔写了一封信,然后命令办事最为伶俐的茴儿将此信迅速送到京邑萨宝何潘仁的手中。 忙碌了大半天之后,李曜在白玉楼底层大厅内随便找个席位,就一屁股坐了下去,玄微、玄妙、萱儿三女忙不迭地上来给她按摩捶打,随即又接过安红玉递来的一杯果饮,鲸吞牛饮似地灌了一大口,这才吐了口气儿,对着厅角某个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丝弦的男人扬声道:“路兄,快给贫道来一首轻松的曲子!” “哦好的。” 路儿抬头瞧见李曜毫无形象地散开两腿的模样,强忍着笑意应了一声,随即弹起了自己刚从明园其他乐工那里学来的宫廷雅乐,旋律恬淡,节奏舒缓,端的是一首解乏的曲儿。 李曜对安红玉懒洋洋地说道:“美人儿,劳烦你出去瞧一瞧现在是甚么时辰了?” 安红玉笑着答道:“我才去看过日晷,现已快过酉时了。” 李曜细品慢啜着果饮,没好气地道:“若是早知师尊和祁监院会失算,我就不用这么急着安” “贵妃口谕,宣道人李明真进宫觐见!” 李曜一句话还未说完,耳边忽然响起一道尖细而高亢的声音,一口饮料“噗”地喷了出来 7 第一百六十二章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时过中秋,天黑渐早。 李曜迈出明园大门时,正夕阳斜下,乘车驶入距离平康坊并不远的皇城时,已是华灯初上。 穿过承天门,来到嘉德门,禁军守卫便不允乘车而入,李曜只得在宦官邱内谒的提灯引领下,徒步行走于大兴宫中。 宫墙巍峨,殿宇恢宏,楼阁森严,在面积约为后世故宫五倍的大兴宫内,尽管李曜视夜如昼,目力超凡,也是无法一眼望到此行的终点。 行行复行行,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座名为“延嘉殿”的宫殿大门前,邱内谒终于止住了脚步,拉长的尖嗓门立时打破了夜的宁静:“禀报贵妃,宗圣观慈心普度道人李明真现已传到,正在殿外候见!” 片刻之后,殿门缓缓打开,三位宫人从里面走了出来,为首者是一位手执麈尾的中年女官,邱内谒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见过陈尚宫。” 初唐沿袭隋制,这尚宫乃是正五品的高级女官,其本职为掌导引皇后及闺阁禀赐事宜,可见万贵妃虽无正宫之名,却得了正宫之实,倒与史书记载基本一致。 陈尚宫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李曜,双瞳猛地一缩,脸上竟现出了明显的震惊之色,但转瞬又恢复了平静,口中淡淡地道:“请道长跟我来。”说罢便转身款款而行。 李曜面不改色地跟随其后,心里却微微有些紧张起来:“这位陈尚宫一看就是个平阳公主的熟人,也不晓得殿里还会有多少人认识自己这张脸啊” 进了灯火通明的殿内,沿着织锦地衣一路直行,不多时就来到了贵妃的房间,分站房门左右两侧的宫女齐齐掀开门帘,就见房内正有四位身着华丽宫装的女人,其中一位正是李曜所谓的义姊,庐陵公主媛儿。 庐陵公主兴奋地从席上一跃而起,未等李曜开口说话,一把将对方拉到了身前,两张俏脸相依,李曜耳畔便听得庐陵公主嫣然笑道:“她长得像不像我?” 屋内一时寂静无声,几乎落针可闻,除庐陵公主以外,其他三名贵妇皆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惊愕模样,显然全都认得平阳公主。 半晌过后,才有一位半躺在矮榻上的老妇人激动地开口说道:“像!太像了不,应该是一模一样,若非年纪看起来小得多,老身还以为是同一个人。” 庐陵公主当然知道老妇人说的那个人是谁,一双美眸快速地眨了眨,随即撒娇似地嘟起了小嘴,故作懵然道:“庶母又拿人家开玩笑,人家只比明真大一岁而已,不至于得出如此评价吧。” 此言一出,顿时引得室内两位年轻贵妇不但醒过神来,还忍不住掩嘴而笑。 老妇人送给庐陵公主一个大大的白眼,摇头笑骂道:“你这孩子都已嫁为人妇,竟还是这般没个正形,这可怎生了得喔。” 庐陵公主吃了这记白眼,赶紧放开李曜的胳膊,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随后,老妇人迅速摆出一脸慈祥的神态,对李曜和蔼地说道:“老身姓万,是为当朝贵妃,近来常听庐陵说你有如临凡仙子,今日一见,果非虚言呐。” 李曜受到庐陵公主插科打诨的影响,这时早已沉住了气,忙恭谨地行礼道:“福生无量天尊,承蒙贵妃与贵主谬赞,贫道不敢当。” “小道长太过谦了。” 万贵妃坐正身子,抬手指向一处空席位,微笑着道:“坐吧,咱们待会儿边吃边聊。” 待得李曜落座,侍立在门口的陈尚宫立即朝外面挥了挥手,数位宦官马上进来,给主宾摆置食案食具,随即又有数位宫女端来美酒佳肴,同时还有数位宫廷女乐自觉地坐到角落里吹竹弹丝,只消半刻的准备工夫,一场迷你的宫廷晚宴便开始了。 因为有善于活跃气氛的庐陵公主在场,李曜表现得非常放松,自然少不得与别人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通过一番言语交流,李曜这才知道,原来另外两名年轻的贵妇都是皇帝李渊后宫里的宫嫔,一个是宇文士及的幼妹宇文昭仪,一个是来自山东望族清河张氏的张婕妤,这两位美人举止端庄,进退有度,都有着极高的修养,宇文昭仪话虽不多,但其一颦一笑格外优雅动人,而张婕妤能言善道,幽默风趣,与古灵精怪的庐陵公主组合在一起,形同一对相声演员,总能逗得满堂欢声笑语。 觥筹交错间,门口忽然响起了一声“圣人到”,惊得李曜捧在手中的酒杯险些掉落在案,心中擂鼓:“来了,该来的还是来了,这便宜老爹终于来了!自己能闯过他这一关么?” 万贵妃领着屋内众人齐齐迎出房间,就见涌来一大群宦官宫女,有如众星捧月般地簇拥着一位老者。 老者看起来年约五旬,穿一身明黄龙袍,头戴折上巾,腰系九环带,脚蹬靴,生得剑眉星目,相貌堂堂,颔下三缕长髯,仪态轩昂,气度非凡,正是大唐王朝的开国皇帝李渊。 “参见陛下。” 李曜小心翼翼地跟在庐陵公主身后,随着众人一起恭恭敬敬地拜下,口中的声音几乎细弱蚊蝇。 过了好一阵子,李渊才迟迟吐出了“平身”二字,李曜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随即就听得李渊用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诧声音问道:“你就是那位李明真?” 李曜把头埋得更低了,几乎快要贴到了自己的胸口,无奈地回道:“是的,陛下,正是贫道。” 李渊急声地命令道:“抬起头来,让朕瞧瞧。” 他大爷的,反正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老子拼了!李曜银牙暗咬,鼓足了勇气,便把螓首一扬,直面李渊的目光,好教对方看个清楚明白。 李渊一双眼睛在李曜脸上以及身上睃巡了许久,这才勉强收敛起脸上的震惊之色,故作满意地颔首道:“嗯,不愧是国珍法师的高徒,当真超凡脱俗,天下无双。” 李曜心中砰砰直跳,赶紧再拜一礼,道:“陛下过誉了,陛下乃天下之主,只有陛下才称得上天下无双,明真只是一个初涉玄门的道人,实在受之有愧。” 李渊轻捋长髯,深深地看了李曜一眼,忽然用异常平静的语气说道:“朕说你天下无双,你便是了。” 7 第一百六十三章 难道她还在? 凉风送爽,丹桂飘香。 秋日时节,总是教人困意浓浓,酣睡好眠。 然而,暂居在延嘉殿隔壁三清殿的李曜,却是辗转伏枕,卧而不寐。 一想起李渊的话,她就睡意全无。 昨晚万贵妃办的那场闺中小宴,随着李渊的参与,以及这个情绪莫名高涨的老人家开始聊发少年狂,左拥昭仪,右抱婕妤,摆出一副准备释放精力舒缓压力的架势,自然也就当场变了味儿。 这里毕竟是皇帝的后宫,李曜和庐陵公主都是心照不宣,不约而同地口称酒足饭饱,赶紧识趣地溜之大吉了。 只是在离开延嘉殿之前,李渊忽然叫住李曜,表示自己第二天下了早朝就会驾临三清殿,并且还要亲自考较她的真才实学。 李曜作为穿越者,拥有超越这个时代千年以上的丰富知识和广阔眼界,自觉不怵李渊来考较她的才学,只是颇为担心对方此举另有意图。 李曜绞尽脑汁地想了一整夜,也无法断定他老人家的那句“天下无双”到底是什么意思,直教她心里忐忑难安。 天微亮,夜未央,李曜听得附近已有不小的动静,遂穿戴齐整,揉了揉因一宿未眠而感到有些酸胀的双眼,推窗凭栏而望。 这内廷风景的确优美壮观,不过李曜很快就发现了更有看头的事情。 见到李渊从延嘉殿里龙行虎步地走了出来,她不得不怀疑自己和庐陵公主都会错了圣意,觉得这位老人家昨晚只是点到为止,并没有和妃嫔们进行什么深入浅出的交流。 但她的这种怀疑只维持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自行解除了。 因为她后来又看到宇文昭仪和张婕妤在宫女的搀扶下,迈着扭曲的步姿,似乎费了很大劲儿,才坐进宦官抬来的肩舆里。 见此情形,李曜心中不禁啧啧称奇:“难怪李渊能造出二十二个儿子和十九个女儿,瞧他老人家现如今都已将近六旬的年纪,还能这般身体力行地担负起皇家的种马任务,真可谓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啊!” 李曜正暗自长吁短叹着,身后忽然传来了两下轻轻的敲门声,旋即便有一个故作老成的稚嫩声音响起:“道友可是起来了?” 随着李曜应了一声,房门呼啦一下打开,一个身着道袍的小姑娘领着两名各宫女款款走进房间,李曜忙不迭地上前行了一礼:“贵主,早安。” 这位“贵主”,便是李渊登基前生的最小女儿,九江公主李元玉。 昨晚李曜从负责伺候自己洗漱的宫女张弥儿口中得知,这位九江公主年方九岁时便自称向往玄门的静修生活,因此李渊让她拜在长安女冠刘玄贞门下学道,但后来据说那刘玄贞为证道而东渡蓬莱,不知何年才会归来,李渊只得把九江公主召回宫中修行,于是她也就顺理成章地作了这“三清殿”的殿主。 九江公主还了声“早”,便径自坐到榻边,歪着脑袋,有如小鸟睇人一般,饶有兴趣地观看宫女们为李曜梳洗妆扮。 待到李曜整肃完毕,九江公主屏退左右,神秘兮兮地低声道:“明真道友,元玉终于知晓父亲为何会召见你,因为你长得太像元玉的三姐,而且元玉还听说三姐在太行山静云观修道时的法号也是明真,你说这是不是太过巧合了元玉总觉得你们是同一个人呢。” 说到“同一个人”四字时,她把字眼咬得特别重,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更是专注地看着李曜的脸,似乎不会放过对方的任何表情。 李曜心道这小妮子果然是个机灵的,可她自打先后见识了李元吉、柴绍、庐陵公主、李淳风、李渊等人各种一惊一诧的表现,已然习以为常,遂面不改色,平心静气地说道:“若真如贵主所说,我的样貌与平阳昭公主极像,确属巧合之事,然而人有三魂六魄,身体不过是一件形具,哪怕两者生得完全一样,也不证明是同一个人,至于明真之名,乃我师尊所取,并非我本人自号,而世上重名者不知凡几,实在算不得稀奇。” 李曜这话其实说得有理有据,但九江公主听在耳里,心中却依旧将信将疑,不过她毕竟只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根本无法从李曜的话里找出漏洞,索性也不再多想,便唤来宫女伺候两人进餐。 三清殿的早餐,虽说看着清淡,其实大部分都是产自御用园圃里的纯天然反季食品,因为这个时代的反季果蔬种植成本非常高昂,就算高门贵胄也未必能吃得到,所以李曜听九江公主说现在吃的这些蔬菜全由温泉栽培而成,心中登时一动,忽地想到一个不错的赚钱方法,决定返回明园便付诸行动。 吃过早餐,李曜坐到殿堂里,一面注意着殿门口,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小大人似的九江公主谈论着老庄之学。 如此又消磨了一个多时辰,直至临近午时,殿门外终于响起了宦官嘹亮的一声“圣人到”,李曜和九江公主忙起身迎接,李渊还未到殿门,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便已然传入:“明真、九江无需拘泥虚礼,回到坐席上吧。” “是,陛下。” “是,父亲。” 李渊迈入三清殿内,便朝身后挥了挥手,原本侍立在殿里的宫人们赶紧退了出去,随即大门轰然关上,一时间偌大的殿堂内只余李渊、九江公主、李曜三人。 李渊背负双手,在殿堂中间一言不发地踱起步来,李曜不敢多看,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努力保持镇定。 过了良久,李渊忽然昂首站到李曜的面前,肃声问道:“莲华,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莲华?李曜疑惑地抬起头来,随即目光便与李渊深邃的眼神碰了个正着,心头不觉猛地一颤,她原本想故作懵然说“贫道不知陛下指的是甚么”,口中却情不自禁地说成了这样:“儿不知道,阿” “阿耶”的“耶”字险些脱口而出,李曜几乎以迅雷之势及时控制住了心神,不由暗吃一惊:“难道她还在?” 7 第一百六十四章 如此究竟何为? “你不知道?” 李渊反问了一句,随即低头凝视着李曜,片刻之后,摇头失笑道:“莲华,你这是何苦来哉。” 刚才李曜口中吐出的“儿”字,他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在他的诸多子女当中,能用这一个字就让他消气的人,除了莲华还有谁? 李曜一听李渊这般笃定的语气,哪还不晓得这所谓“莲华”,指的便是自己。 毋庸置疑,这位便宜老爹,已经彻底把她认定为那位平阳公主了。 而且最为要命的是,她还发觉脑子里有种不明的意识正在蠢蠢欲动,似乎随时都会取代自己。 面临这种岌岌可危的境地,李曜再也顾不得其他,只好把心一横,赶紧进行自我催眠,开始对自己不断施加“我不是莲华”的心理暗示,寄希望以此迅速而牢固地控制住自己的言行,却不想李渊忽然伸出一手,轻柔地抚摸她的头顶,低声叹道:“莲华,在为父面前,就莫要再强撑了。” 这突如其来的“抚顶一击”,生生地打断了李曜所谓的催眠,李曜只觉脑海里轰然炸响,然后两眼一黑,便有如魂魄离体,什么都不知道了 “魂兮归来,无遥远兮!” “当啷” “魂兮归来,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兮!” “当啷” “魂兮归来,闲以静兮。” “当啷” “魂兮归来!恣所便兮” “停,别唱了,朕知道这是仿自屈原的大招,真不知你从哪儿学来的,咱们还是再试一试玄贞师父教你的那些招术吧。” “哦” “荡荡游魂,何处留存,三魂早降,七窍未临,四野八荒,虚惊诉讼,失落真魂,今差三神五道,游路将军,当方土地,吾今差你着意搜寻,收魂附体,助起精神,天门开,地门开,受命童子送魂来,三清三宝天尊,急急如律令!” “当啷当啷当啷当啷” “父亲快看,她醒了!” 李曜醒了,是被九江公主拉长而高亢的嗓门吵醒的。 本来她还想假装昏迷一阵子,搞清楚状况再“醒”过来,谁知九江公主拿着铃铛在她耳边一通猛摇,饶是她抗干扰能力超过常人,身体也难免会本能地产生一点反应,结果她连眼皮都没来得及动一下,就听得九江公主兴奋地大叫起来。 可李曜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视线为一片贴于眉心的黄纸所挡,随即她还发觉,自己整个人被绑在了一根柱子上。 李曜吹起碍眼的黄纸,就见到了李渊和九江公主这对一老一小的样儿:老的披头散发,手执招魂幡,帝王形象全无,形同巫祝小的头戴紫荷巾,身披鹤氅,左手五雷令,右手三清铃,全副法装。 李曜脸上闪过了一丝抽搐,忍不住问道:“陛下,贵主,你们这是作甚?”却听得九江公主对李渊说道:“父亲,应该可以松绑了吧。” “嗯,为父自己来。” 李渊放下招魂幡,一面给李曜松绑,一面解释道:“我们把你绑起来,只是怕招来邪祟与无关的魂魄,方才你一开口说话,朕便知道,你还是你。” 李曜重获自由之后,扯下额头上的符纸,环看四周,发现自己仍在三清殿的大堂内,而殿门依旧关闭着,遂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子,向李渊问道:“陛下,不知贫道昏迷了多久?” “不算太久,只是小半日的时辰,幸好你醒得快” 李渊说着,忽然一顿,似乎想起了什么,迅速把散乱的头发挽了个懒人髻,便戴上幞头,随后快步打开殿门,在门外高声唤道:“孙大越!” 外面一个宦官声音远远地回道:“小的在这儿。” 李渊扬声道:“你快派人去通知甄太常和于法师,叫他们不用赶来了。” “小的遵旨。” 音落,李渊迅速退回殿内,顺手又把殿门关上,然后转身走到李曜和九江公主面前,肃手道:“坐。” 待得三人各自就席坐下,李渊从袖口里拿出一卷纸,然后递给李曜,说道:“自己看吧。” 李曜打开纸卷,还未及细览,心中便是一紧。 因为她只看到“鹤鸣山道路坏绝,天谷洞杳无人迹”这一段文字,以及“益州道行台左仆射窦轨”的署名印记,便知晓自己编造的一个谎言,已然被人用事实戳破了。 李渊见李曜脸色微变,不禁低低一叹,道:“当初朕得知庐陵的义妹乃是一位女冠,而且姓氏、法号与平阳相同,便一时兴起,查阅了宗圣观的名薄,发现你的来历非常不明,于是朕召祁监院入宫询问详情,他说,你自称患有离魂症,失去了一部分记忆,以致连父母和出身都忘了,朕听了更觉可疑,遂令益州行台仆射窦轨依祁监院所述地点,派人去实地考证,结果不出所料,果然是你说谎。” 李曜暗暗长吸了一口气,强自镇定地辩解道:“可这并不能证明贫道是平阳公主。” “没错。” 李渊颔首道:“因此朕又派遣主持修建平阳墓冢的将作大匠去查验,他发现墓地的机关被人动过手脚,无论他用甚么办法,都进不去。” 听到这话,九江公主不由失声叫道:““有人居然敢动阿姊的墓!父亲一定要” 李渊抬手赐了九江公主一记爆栗,没好气地道:“你激动个甚,听为父把话说完!” 李曜知道李渊接下来就会说出许多与自己相关的秘密之事,而且她还发现对方并没有决定公开她的身份,于是看了眼正揉着脑袋的九江公主,向李渊建议道:“陛下是否该让贵主回避一下呢?” 李渊奇怪道:“九江生母去得早,而你又特别喜爱这个庶妹,便把当时才满周岁的她接到了自己的府上,结果这一住就是好几年,说起来,她可是被你当作女儿养大的。” 九江公主一脸哀怨地看着李曜,叹声道:“看来阿姊的失忆,的确挺严重啊!” 李曜却不为所动,又强调道:“陛下还是让贵主回避吧!毕竟贵主还小。” “是了,朕倒忘记了,你以前就喜欢讲究这些名堂。” 李渊哑然失笑,显然明白了过来,只得挥退了九江公主,这才缓声讲道:“朕刚登基那年,你突发风疾,朕以为你熬不过,从那时便开始为你造墓,而你又恐自己死后被人发冢,于是要求朕布置虚冢以障实冢” 李渊说到这里,忽然一顿,压低声音继续道:“修建实冢者,其实都是曾效力汉东贼子曹湛和董康买的俘虏,朕将你秘密下葬后,便把这群可恨之人悉数处决,然后又为你举办了一场史无前例的风光大葬,而与此同时,朕还诏令罪臣李仲文的旧部举族迁往华阴,专门去守护你那虚冢,故此世上知你墓地所在者,不过是朕、将作大匠等寥寥数人,甚至连你的驸马柴绍都不知实情,可朕尽心尽力布置好了这一切,你却骗了朕,若非亲眼看见你颈后的莲花胎记,朕还不敢确认你的身份,不知朕的乖女儿能否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如此究竟何为?” 7 第一百六十五章 坚持 李渊虽在质问,但每一个字却说得极尽柔和。 而他充满慈爱的眼神,也如他的语气,几乎褪去了一个帝王该有的威严,不带一丝逼人的气势。 无论是变得年轻也好,还是自称失忆也罢,他完全有理由相信,眼前这个李明真,就是自己爱妻为自己所生的女儿。 感受到一个父亲的如山慈爱与似海深情,李曜脑海里的不明意识再次活跃起来,一种强烈的情绪让她的双眸不自觉地泛起了氤氲的雾气。 可正当她担心自己会再次言行失控时,却很快发现这种情绪只是昙花一现,而她自己的意识又重新主导了这具躯体。 李曜虽然觉得自己这一系列变化很匪夷所思,但也无心去细想。 因为,接下来她就毫无征兆地回忆起自己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所做的梦。 梦中人物和场景,仿佛电影镜头般一一闪现,令她灵台渐渐清明起来。 沉默半晌,李曜微抬螓首,不动声色地将一抹差点溢出眼眶的泪花收敛回去,同时迎向李渊的目光,神色坦然地反问道:“陛下可是亲眼见到平阳公主薨逝?” 李渊先是一怔,随即点头道:“是。” 李曜又问道:“陛下是否曾亲自确认平阳公主死亡?” 李渊无法否认,只得承认:“是的。” 李曜继续问道:“陛下是否亲眼目睹平阳公主尸身敛入棺椁?” 李渊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烦躁,觉得这些问题很像废话,但又恰好都是事实,所以他还是只能点头承认:“没错。” 李曜眉头微微一挑,故作不解地问道:“既然如此,陛下怎么还会相信平阳公主没有死呢?” 李渊不由呆了呆,才解释道:“那是因为你想假死遁世,兴许修炼了某种秘术,也可能服食了甚么仙丹,并且还因此得以恢复青春。” 李曜摇头苦笑道:“贫道并没有任何曾经身为平阳公主的记忆。” 李渊补充道:“朕听闻某些修行人为顺天道,绝情忘意,断尽俗缘,你这离魂症指不定与之有关,如此种种,只是你自己无法想起来罢了。” 李曜忽然转身背对着李渊,轻轻捞起颈后的发巾,一面大方地展示后颈,一面认真地道:“可是陛下,贫道颈后也没有甚么莲花胎记呀。” 李曜记得很清楚,以前有一次泡温泉,安红玉夸她全身肌肤白玉无瑕,引得她后来忍不住孤芳自赏了一番,而且还因视线难以直接企及,灵机一动,特意用两块铜镜把后颈、后背瞧了许久,根本没有李渊所说的莲花胎记。 更何况,李曜常戴的紫莲白云巾以及半披的一头长发把后颈可是遮得严严实实,换句话说,李渊此言无异于主动表明自己趁她昏迷时,有可能做过什么不合体统之举。 李渊是个道德修养很高的人,当然不会对“亲生女儿”乱来,此时此刻,他才算瞧了个真真切切,对方颈后的雪白肌肤上,莫说有什么胎记,便是丁点斑印也无。 其实,他只是先入为主地认定了李曜的身份,是以才会自信满满地说出平阳公主身上的独有特征,却不料事实并非自己所想。 有道是“君无戏言”,李渊自知理亏,亲眼见证之后,只得胀红着老脸,强自辩道:“即便你没有胎记,朕也不会识错自己的女儿。” 李曜没想到李渊竟如此执拗,复又转过身来,柔声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还望陛下及早释怀,莫要再为难贫道了。” 而在李渊看来,李曜也是同样执拗,便听得他语气沉痛地道:“朕年近六旬,早已看惯生离死别,岂会不了解人生无常,只是朕不明白,你既已重返俗世,为何愿意违背长幼之序与庐陵义结金兰,亦不肯好好与朕父女相认呢?难道修行之人都是如你这般罔顾三纲五常,罔顾人伦大道不成?” 在最近这半年多的时间里,他只要一想起爱女逝去的场景,就会感觉心如刀割,本来看到爱女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还一度欣喜若狂,可是现在李曜却以失忆为由,在确凿证据面前,依旧百般否认,坚决不肯认他这个父亲,又让他感到非常心痛。 李曜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诚恳地说道:“正因贫道未曾忘记孝道纲常,为了不辜负自己因失忆而忘却的生身父母,是以才不敢冒平阳公主的尊名与陛下认作亲生父女,更何况众所周知,平阳公主下嫁柴驸马多年,又留有两个幼子,而贫道至今仍是清白之躯,万望陛下体谅。” 李曜不记得后世的父母是谁,若以她的角度来说,这番话亦算不得撒谎。 况且,她早就发现自己还是处子之身,李渊这个阅女无数的老皇帝不可能看不出来。 李渊当然了解处子和人妇的各种细微差别,不由觉得李曜所顾忌之事,确实是个不小的问题,遂略一思量,温言道:“不然这样吧,只要你肯承认自己是朕的女儿莲华,朕不但不会影响你修道,而且只要你不愿意公开自己的身份,朕也会替你隐瞒,不告诉其他任何人,如何?” 李曜微微蹙起了眉头,暗忖道:“我算是有点明白了,自己这具身子里多半还残留着平阳公主的意识,而它自觉地藏起来,说不定就是不想打搅我拒绝跟他这个老爹相认,我若是把这关系一口认下了,就算自己不想去趟老李家的这一滩浑水,只怕到时候也会身不由己。” 李曜心思飞快地转了两转,对李渊恭谨地回应道:“承蒙陛下抬爱,贫道铭感肺腑,然万一贫道恢复记忆,发现自己并非平阳公主,那我们岂不是犯下一个天大的错误?此事不仅仅关乎明真个人荣辱,更关乎天家颜面,恕明真实难从命。” 李渊瞧见李曜一脸坚决之色,心头顿时有些泄气,沉吟半晌,决定从长计议,只得再度退而求次,语气无奈地道:“也罢,也罢,既然你如此坚持,朕也不再勉强,若是召你来陪朕走走聊聊,总该可以吧?” 李曜无声地长舒了一口气,欠身道:“若如此,明真自会遵从陛下旨意。” 7 第一百六十六章 道长可是此间主人? 李曜走出大兴宫承门的时候,已是金乌西坠。 秋风渐冷,李曜紧了紧皇帝御赐的披衣,望着边残留的最后一抹余晖,双眸不由闪过了一丝惆怅。 可怜下父母心,通过一番深刻的切身感受,李曜看得出来,李渊慈爱宽厚,豁达坦率,可谓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然而,在权力争斗之中,太看重感情往往会成为一个皇帝最致命的弱点。 所以,她也有些明白,李渊为何没能阻止玄武门惨剧的发生,纯粹是其性格使然。 此番入宫之行,李曜为了应付试图与她认亲的李渊,耗费了很大的心神,待到压力一消,便觉倦乏极了。 于是回到明园之后,李曜先叮嘱门僮莫要通知任何人,随即直扑自己的房间,然后合衣往床榻上一躺,只消片刻工夫,便沉沉睡了过去。 李曜这一觉睡到自然醒,起床时已是过了次日正午,安红玉、鱼玄微、张玄妙、茴儿、萱儿一见她终于出了房门,便有如几只麻雀一般,兴奋地围上来问这问那,叽叽喳喳个没完。 大概是精力充足的缘故,李曜兴致还算不错,简单地吃了些糕点垫肚,然后有所隐瞒地讲述她在皇宫中的经历,先是如实她被万贵妃召入延嘉殿内参加型宴会,期间又见到了庐陵公主,而且还毫无意外地拜见了当今子,并声称她昨日只是与宫中修行的九江公主谈论了一道学。 安红玉等人其实很想知道皇宫是个什么模样,却不想李曜竟没有在宫中怎么游玩,各个听得兴趣缺缺,而李曜当然也只是想打发打发她们,一时罢,便摆出打赌胜利者的姿态和师父的架势,委任安红玉为临时教习,替她去教两个好徒儿习武修文,然后领着两个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的贴身丫鬟,去找大掌事马周了解一下近日来的情况,结果她们刚走到北院门口,就与正前来求见的马周、高烈、罗仁俊三人不期而遇。 此时的马周和高烈已经焕然一新,只见前者头戴白巾,身穿一袭宽袍大袖的燕居常服,此前那位形容落魄的流浪青年,现已俨如复古魏晋的风流名士,而后者则头戴黑纱幞头,穿着素白葛麻圆领袍,手戴镶钉护腕,脚蹬短颈乌靴,尽管只是寻常的武人打扮,可那种历经无数生死考验而产生的强悍气息,却已从他的身上毫无掩饰地散溢开来。 李曜在北院花苑的石亭中让婢子们摆放了食案饮具,然后端坐席上,一边赏花就食,一边听取三人的汇报。 马周将李曜入宫以后明园内外所发生的事情细细讲述了一番,原来明园白玉楼中秋夜宴独特的美酒佳肴和精彩纷呈的乐舞,以及明园女主醉酒后的惊人表现,此时已经在整个长安城迅速传扬开来。 当初参加夜宴的来其实都还算品性不错的人,他们面对别人问起相关之事时,基本都是如实而,并没有夸大其辞。 要知道在当前这个时代,下的文人士子无一不会吟诗作赋,可以诗歌已然成为衡量个人才学水平的一项重要指标。 如果他们只那明园主人是个貌美如仙的女道士,兴许不会有太大的反响,毕竟在长安名妓荟萃的平康坊,即使是绝色美人,也算不得稀罕。 可是,别人一听他们口中唱诵出来的那些回味无穷的残句,以及李曜醉酒狂歌的那一曲超然浩气的明月几时有,皆不由自主地认为明园女主肯定是一位率真疏狂,超逸绝尘的大才女。 尤其是后来万贵妃传召李曜入宫觐见的消息也已在坊间不胫而走,更是引得许多达官显贵对明园女主的身份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不,李曜等几人正在谈及此事,一个婢女就突然进来禀报道:“主人,门僮园门外有个贵妇人求见,自称姓杨,是兵部武郎中的夫人。” 李曜却没有马上作出答复,而是先问向马周:“若是我不在的时候,对于这样的访,宾王会如何应对?” 马周拱手答道:“自然是因人、因事、因时而定。” 他着,忽然又笑了笑,道:“园主之所以会有此一问,想必是园主得到了陛下赏识,担心自己将来会成为宫中的常吧。” “没错。”李曜点了点头,忍不住叹道:“贵妃是个崇佛之人,她只是为陛下代劳而已,若是陛下直接召我入宫,恐怕看在任何人的眼里,都不是甚么赏识,而是我被陛下临幸了。” 此言一出,罗仁俊口中酒水当场就喷了出来,而马周和高烈则相视一眼,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马周笑道:“只怕这世间的女子,罕有园主这般任性率真的,马某为此当浮一大白。”罢,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曜自知言语过于直白,不由俏脸一红,忙不迭地回归正题,对前来通报的婢女吩咐道:“你快去把那位杨夫人领进来吧。”接着又吩咐茴儿、萱儿在亭内添置席案用具。 趁着杨夫人一时未到之机,高烈向李曜递交了一份文卷,并道:“这是高某的训练安排,还请堂主过目。” 李曜展开纸张,只粗略地扫了一眼,便递还对方,微笑道:“高总镖头不愧是练兵行家,以后的训练事宜,你只管自行安排便是。” 罗仁俊接口道:“昨日我在城中走动了一下,找到了一些有意加入咱们东风堂的人,却不知我这选才方案是否有疏漏,还望明真指正。” 李曜省起自己确实没有在前日会上明招人的具体条件,遂点头道:“请十五郎来一听。” 罗仁俊道:“依罗某之见,入选者首先要德行好,有担当,且从未有过偷盗劫财之举,其次是脑子必须灵活,知道轻重缓急,最后一条是必须会骑射,而刀盾枪剑棍矛,至少亦要有一样手艺过得去,当然了,罗某会优先招选有战阵经验的人,明真以为如何?” 李曜眉头微微一蹙,道:“十五郎考虑得还不错,只是咱们须得讲究宁缺毋滥,我最多给你三十个招人名额,是以武艺那一项,你还要再把门槛抬高一些,起码不能比我那六名部曲中最弱的人差了,明白吗?” 罗仁俊苦笑道:“按照这个标准,罗某只怕是明年都用不完这名额,亦不知明真是何等运道,你那六名部曲,随便哪一位,其武艺都足以在长安坊间横行,真不敢相信他们是你在西市里一举买来的。” “嘁,这哪里是甚么运道,这是因为贫道慧眼识珠。” 李曜正自鸣得意,忽听亭外传来一个充满和善笑意的女子声音:“恕妾冒昧请教,敢问这位慧眼识珠的道长可是此间主人?” 第一百六十七章 将来若没有你,又有何趣可言 李曜转眸看去,只见石亭近前的花间小径上,身姿端庄地站立着一位贵妇。 这贵妇云髻高耸,身穿六幅锦绣襦裙,臂挽五晕银泥披帛,生得容颜饱满,五官秀美,身段丰腴,尤其是此刻正弯成一双弦月般的丹凤眼,以及嘴角勾勒出的一抹微笑,使她整个人犹如初唐仕女版的蒙拉丽莎。 李曜打量完毕,忙起身领着马周等人一齐迎出亭外,随即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作揖道:“杨夫人驾临寒舍,李明真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杨氏笑着回道:“道长抬举了,妾身夫君品秩不过从五品,实不敢当夫人之名,妾身行二,道长称妾为二娘即可。” 李曜顿时省起“夫人”这个词,在唐代是不能随便称呼的,唯有郡公、国公的正妻才能称作“夫人”,她这里的奴婢大多是从何潘礼那里买来的胡人,培训时日尚短,想来是自家的引路婢女对唐人的称谓还不大熟悉,一听对方身份为朝廷兵部官员的正室,便以为就是“夫人”了。 李曜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忙伸手一引,改口道:“二娘,请坐。” 众人复又各自落座,李曜恭敬地向杨氏问道:“却不知二娘到敝舍来,有何贵干呢?” 杨二娘微微欠身道:“实不相瞒,妾身早年前曾来过贵舍,至今对这花苑中的百花盛景,依旧难以忘怀,近日得知此间新主是位女冠,又因坊间盛传道长惊才绝艳,世间罕闻,妾身为此心生仰慕,便厚颜前来重游故地,还望道长莫要见怪才好。” 杨二娘一个马屁风轻云淡般地拍来,李曜心中一动,这个妇人气度不俗,举止雍容华贵,却又没有世家大族的架子,极其平易近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自来熟。 而且,对方声称自己的丈夫姓武,又在兵部任职郎中,当朝符合这等条件的武姓男子,除了武则天的老爹武士彟,还能有谁? 按照史书记载,武士彟娶的那位杨氏,现在年龄应该已有四十四岁了,若是如此,眼前这位极品美妇看着至多只有三十来岁,显然不止是保养得宜那般简单,说不定还自带着抗衰老的天赋呢…… 思及至此,李曜试探着问道:“恕明真冒昧一问,娘子可是前朝世祖明皇帝的族妹,始安侯杨士达的次女?” 杨二娘一听李曜按照她们隋朝宗室的习惯称呼隋炀帝杨广,脸上的微笑登时变得更加可亲了些:“道长当真聪慧,初次见面,便可一言两语道出妾身的身世。” 杨二娘说着,拍了两个响亮的巴掌,花苑门口顿时传来一阵脚步声,只见两个健奴抬着一口大箱子走了过来,先放在地上,随即打开箱盖,就见里面整齐码放的绸缎,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淡淡的光彩,明显都不是凡品。 李曜见此情形,心中顿时了然,淡淡一笑,说道:“这礼物似乎有些贵重了,想必二娘前来拜访明园,绝不止为了过来见明真一面与故地一游吧?” 杨二娘点了点头,诚恳地道:“实不相瞒,妾身听别人说起过明园主人的本事,说道长不但文采卓绝,而且擅长卜筮,通晓阴阳,道法高深,否则也不敢入住这所闻名京城的……凶宅。” “哦?”李曜娥眉轻轻一挑,奇道:“你家出事了?” 杨二娘面有难色地道:“这倒没有,道长既然晓得妾身来历,自然也是知晓妾身夫君乃是太原元谋功臣之一,然夫君担任兵部库部司郎中一职,迄今已长达六载,夙兴夜寐,从未有过懈怠,今上多次表彰,赏赐亦是不断,唯独得不到升迁,此外,前几年有一位游僧说夫君福禄难全,如今看来,的确灵验,夫君这福是有了,禄却是真真难得,而近来又有一方士说妾身会损其寿元,克其功业,夫君虽一笑了之,但继子们却对此深以为然,并因而不待见妾身,还祈道长为妾身指点迷津啊。” 李曜暗自好笑,原来这杨二娘竟把她当成了李淳风、袁天罡那一类人。 先不说这个时代的僧人会兼职看相,也不提“福禄难全”这种似乎对普通人十试九灵的神棍语录,单只那位方士所说的,就与后来的历史事实完全相反。 她记得只需再过三年,武士彟就会离京外任,先是担任利州都督平定李孝常的残余势力,随后在荆州都督任上,打击豪强,发展生产,期间还因政绩斐然,得授正三品金紫光禄大夫,爵封太原郡公,没多久又升任工部尚书,晋爵应国公,而且这还不算完,他逝世五十多年以后,次女武则天称帝,追册他为高皇帝,即使后来被唐玄宗李隆基削去帝号,却也保留了郡王称号,可以说,武士彟不仅生前福禄双全,得享殊恩,逝后更是抵达荣誉巅峰。 有鉴于此,李曜决定扮演一回神棍,遂离席而起,坐到杨二娘的案前,温言道:“请二娘将左手置于案上。” 杨二娘讶然地看了李曜一眼,忙摆手笑道:“原来道长还是个医术高深的,只是不需劳烦道长诊查,妾身早已晓得自己有孕呐。” 李曜轻轻摇了摇头,认真地道:“杨二娘误会贫道了,号脉未必就是诊断身体。” 杨二娘虽一时未能听得明白,不过她还是顺从地捞起袖口,现出了雪腻的皓腕,随即李曜纤指轻轻搭于其上,便为对方把起脉来。 过得半晌,李曜让杨二娘换了右手,不大工夫,诊脉完毕,李曜对杨二娘高深莫测地说道:“你半生荣华,已全系于腹中。” 杨二娘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哑然失笑道:“生子弄璋,生女弄瓦,道长此言说了无异于白说呀。” 李曜气定神闲,笃定道:“你腹中所怀,恰是女儿。” 杨二娘忍不住扫了四周一眼,见马周、高烈、罗仁俊三人闻言也是一脸莫名,不由狐疑地看向李曜,问道:“依道长此言……难道妾身会生出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不成?” 李曜没有回答,有如迦叶拈花,只微微一笑,然后站起身来,折下探入亭中的一枝桂花,悠然吟道:“日月当空,照临下土,扑朔迷离,不文亦武……” 李曜反复吟诵了两遍,旋即目光缓缓落在手中的花枝上,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喃喃自语道:“将来若没有你,又有何趣可言?” 第一百六十八章 待诏 “扑朔迷离,不文亦武道长方才可是说的谶语?” 杨二娘自幼聪敏好学,博涉群书,只在李曜沉吟之间,她便已经为之做出了数种解读,此言不过是明知故问而已。 李曜深深地看了杨二娘一眼,语重心长地道:“贫道只是有感而发,娘子若将其当作谶言,亦未尝不可,然世事无常,人心叵测,还请娘子莫要说给他人听,若因此生事,一切都是枉然。” 杨二娘欠身一礼,道:“多谢道长指点,妾身受教了。” 虽然李曜看起来不像在胡诌,但这并非杨二娘原先所期望听到的指点。 毕竟李曜的说法,还需要漫长的岁月去验证,对她现在面临的现实问题,当真一点帮助也没有。 因时逢改朝换代,杨二娘家道一落千丈,除了武士彟待她相敬如宾,其他武家人则无一给她好脸色看。 而她骨子里也是个不易服人的性子。 尽管她作为一名孕妇,年龄有些大,生育风险远比年轻女子高,但她觉得自己若不想落得个晚景凄凉的结局,就必须生下一个儿子。 现如今,她已经生了一个大女儿,而且还很顺利,若真如李曜所说,她这腹中第二胎仍是一个女儿的话,那她将来也只好在老武身上再多加一把劲了 正当杨二娘念头百转时,一个婢女匆匆进来禀报李曜,说外面又有人来访,杨二娘便适时地提出了告辞。 她毕竟是家风严谨的贵族出身,比不得李曜这种缺少礼教约束的女冠,贵女抛头露面,还与陌生男人同坐一亭,终究有些不合礼数。 李曜也不大喜欢外人在自家深院内出入,便趁着亲自送杨二娘出门之际,顺道接见新的到访者。 待到李曜现身门口,并目送杨二娘乘车离去,门旁一个年轻女子这才上前微微一福,问道:“请恕奴叨扰,道长可是李明真?” 李曜见她穿的衣裙款式朴实,面料却是上等,颔首道:“正是贫道,不知娘子是” 这女子忙从怀中摸出一封泥金请帖,双手往前一递,恭敬地道:“奴是齐王府的家人,奉齐王妃之命,相请李道长过府一叙,万望道长务必赏光。” 李曜心中微微一凛,不由有些警惕起来,问道:“请恕冒昧,不知是齐王妃邀请贫道,还是齐王本人?” 这女子兴许是没料到李曜会有此一问,竟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当然是我家王爷” 话一出口,她就顿时醒觉此言不妥,遂又含笑补充道:“王爷和王妃听闻道长大名,想与道长交个朋友。” “这个” 李曜眉头微蹙,故作迟疑了片刻,歉然道:“还请娘子回去代言,多谢秦王妃抬爱,然贫道不便出行,实在难以应允。” 这女子神色顿时一紧,只道是李曜想岔了,对自家主人有什么误会,赶紧把手中请帖递得更近了些,劝声道:“我家王爷和王妃是诚心诚意邀请道长,并无其他想法,还请道长放心。” 李曜压低声音,语气诚恳地道:“实不相瞒,贫道乃待诏之人,自是哪儿都不会去,你家王爷、王妃若不嫌弃,可到明园白玉楼来坐一坐,届时贫道定然隆重恭迎。” 这女子听到“待诏”二字,看向李曜的目光登时变得复杂起来,只得悻悻地收回请帖,点头道:“好吧,奴会如实转答道长所言,告辞。” 李曜看着对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叹了口气,正欲转身回去,一辆牛车突然嘎吱一声停在了门口,李曜晃眼一看,隐约觉得那满脸大胡子的车把式有些眼熟,再定睛一看,便认出此人正是何潘智,跟着又见到一名身着青裳的少妇从车中姗姗走了下来,心中顿时了然,忙上前对贴着假胡子的何潘智低声说道:“人交给我便是,你赶快离开,顺便转告你家兄长,今后咱们尽量用书信联系,若非万不得已,莫要来明园。” 何潘智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帮着少妇把几个包裹齐齐往地上一搁,便匆匆离去了。 李曜使唤门僮过来帮忙收拾行李,并命令一个引路婢女把少妇领入园中,这才悄然退回大门内。 随后又过了半个时辰,明园大门旁的硕大的牌上,贴出了一张告示,声明园主在家“待诏”,不接受皇宫内廷以外任何邀请,同时宣称园中白玉楼会不定时举办酒宴,但却有一定的参与条件若非园主亲口允准,来者要想进入明园,只有两种方式: 一是“现才”,即报名通过才艺考核,成为“有才人”二是“献财”,来者若不想展现才艺,或者不能通过才艺考核,须得送上实重不少于十两的黄金,或者时价不低于百缗的礼物,否则谢绝入内,端的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桂树何苍苍,秋来花更芳。自言岁寒性,不知露与霜” 秋日暖阳,花气袭人,明园白玉楼顶层楼台中央,一位宽袍大袖的中年雅士一面弹奏瑶琴,一面唱诵着自己所写的诗歌,面色怡然,琴声悠扬,抑扬顿挫,清空长响,令人忘俗。 而在他的身边,则围坐着五男五女,全神贯注倾听的裴神符,双目微阖一脸惬意的褚遂良,魂不守舍陷思状的任雅相,正襟危坐却心猿意马的李淳风,白衣飘飘的马宾王,红衣似火的安红玉,媚眼如丝的庐陵公主,闲看桂花飘落的李曜,以及分坐李曜两侧的小女冠鱼玄微与张玄妙,仿佛一副出自唐代“画圣”吴道子笔下的神仙画卷。 中秋过后,长安连下了几天的绵绵细雨,直至今日,总算来了个晴天,李曜一问日子,恰好是“休沐”,又觉近来冷冷清清,怪无聊的,遂发出请柬,邀了几位熟人过来聚会。 念起这位弹得一手好琴的大诗人及大酒鬼王绩,李曜就忍不住在心中无声叹息,难怪后世不少人评价“诗仙”李白跟他相比,只得算作一个酒盲,李曜只是在浊酒里加了点料,做了一批粗制的清酒,结果此君就喝上瘾了,不但自降身段,诚心给她当门,还叫妻儿都搬了过来,居然说宁作白玉楼一琴师,不披襕袍佩金钩,哪怕醉死在这里,他也无怨无悔,真真是嗜酒如命。 第一百六十九章 大驾光临 “荣荫诚不厚,斤斧亦勿伤,赤心许君时,此意那可忘。” 一曲终了,余音缭绕,青空尚在回响,王绩已挽起袖子,迫不及待提壶举樽,自斟自酌。 抚琴,饮酒,作诗。 这种日子,当真是快意无暇。 “好诗!好曲!” 李淳风与庐陵公主几乎异口同声,发出了相同的赞叹,引得在座所有听众,包括貌若初醒的任雅相在内,全都一面抚掌附和,一面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 两人这才醒觉不对味儿,李淳风顿时从脖子红到了耳根,而庐陵公主则是以绢掩面,低下头去,一脸的娇羞。 李曜懒洋洋地举起海棠花盏,轻啜一口酒,含笑问向裴神符:“神符,你觉得如何?” 裴神符,正是在明园主人李曜的安排下,并得京邑萨宝何潘仁的协助,成功“著籍”为唐民,并改换汉家姓名的路儿。 裴神符缓缓点头,认真地道:“王君此曲旋律清淡舒缓,却听来十分动人,神符似能感受到王君那种宁静安闲的心境还有某种渴望。” 发言的同时,他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拨弄了两下怀中那把几乎不离身,有如贴身伴侣的五弦琵琶,而发出的弦音,竟也隐隐模仿出了古琴的味道。 听得“渴望”二字,王绩不禁为之动容,何谓知音?这便是啊!遂拿起酒壶和酒杯,长身而起,迈步走到裴神符的面前,用下巴朝裴神符的杯盏指了指,喜气洋洋地道:“君子处世间,相识无数人,难得有知己,实在可喜可贺,王某当须与神符豪饮一番!” 他不由分说,便提起酒壶给对方斟了满满一杯。 盛情难却,裴神符只得放下心爱的琵琶,双手举杯,两人同时一饮而尽,随后又如此不带停顿地连饮了数杯,裴神符很快就吃不消了,赶紧做摆出微醺的样子,说道:“王君酒量惊人,裴某自是比不得,若再喝,只怕就要酩酊醉倒了,不如裴某以曲代酒,用琵琶演奏一曲王君的山水操,如何?” 王绩本就极其欣赏裴神符的技艺,也不强人所难,点头应了声“好”,便坐回自己的席位。 裴神符抱起琵琶,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接着手指一动,不轻不重地掐着丝弦,仿佛弹指之间,五弦琵琶变作了七弦琴,那种高山流水般的雅致古韵,以及美妙新奇的技巧,令听者无不心生赞叹。 琵琶声歇,楼台一时沉寂无声。 忽然,有一个略显苍老却不失豪迈的歌声由远及近,由下至上传来:“峨峨兮若泰山,浩浩兮若江河,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 其他的在座者尚在疑惑来者为何能在明园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入,李曜、庐陵公主、褚遂良三人的脸色却已经变了,只是反应各不相同李曜是惊讶,庐陵公主是惊慌,而褚遂良则是受到了惊吓。 李曜双眉一蹙,便兀自起身走进廊道,鱼玄微和张玄妙对视了一眼,随即也跟了过去,接着就见迤迤然地走来七位老者,俱都头戴纶巾,身穿青色道袍,打扮竟是完全相同,头前一人年约五旬出头,面容矍铄,举止威严,正是当今的老皇帝李渊。 鱼玄微快步上前,正想要问话,却忽然被李曜轻轻拉了一下胳膊,不由自觉地闭上了嘴。 李渊一见李曜躬身行礼,便抢先开口笑道:“老夫姓唐,字叔德,见过李道长,呵呵。” 呵呵?敢情老李这是到自己这里来搞老年游的?李曜嘴角抽搐了两下,但随即勾起了一个微笑:“原来是唐翁大驾光临,贫道有失远迎,还请恕罪,恕罪。” 紧接着,李曜便和其他六位老者一一见礼。 原来这随同李渊而来的六位老人,分别是尚书右仆射裴寂,平阳昭公主墓志铭的撰写者欧阳询,和李曜有过一次医疗合作的甄权,曾经出现在李曜梦里的太常丞甄立言,前朝太医令巢元方,前朝尚药局奉御许胤宗。 李曜看着这六位老神在在的老头,就忍不住暗暗苦笑。 两个常与李渊卧同榻坐同席且无话不说的密友兼宠臣,除了行踪不定的“药王”孙思邈,隋末唐初时期的关中五大名医来了四位,她一看这人员阵容,就是用脚趾头也猜出李渊来明园的目的。 互相套一番后,李曜赶紧命两个弟子去叫人来添置席位,然后将七位老者引至楼台,庐陵公主一见头前的老者走过来,心中便暗道一声“苦也”,她的父亲最重家风,这次看到她和这么多男人坐一堆,只怕回去少不得要挨一通罚了! 李渊环看四周,视线很快落在低头遮遮掩掩的庐陵公主身上,脸色先是一肃,而后又慢慢露出和蔼的笑意,上前拱手道:“老夫唐叔德,见过贵主。” 说着,还故意咳嗽了一声。 庐陵公主无可奈何地抬起头来,却见李渊挤了两下眼睛,不禁心领神会,顿时知晓父亲不会追究自己,一颗芳心稍定,于是腰杆儿一挺,摆出端端正正的坐姿,笑不露齿地配合道:“唐翁免礼。” 随后,李渊又见到一位穿着淡黄色圆领襕袍的青年所坐的蒲草席子空了很大一片,而且对方还不停地往边上挪,便以为这是故意给别人腾位置,于是也不等席位安好,径自敛袍坐了过去,并道了声:“多谢。” 褚遂良一听皇帝这声音就在耳边乍响,恨不得把脑袋藏进裤裆里,却只得应道:“不气。” “咦?”李渊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不由转眼看去,一见对方的侧脸,就立刻认了出来,遂用只有他们两人才听得到的声音说道:“你就是褚希明的儿子褚遂良吧,莫要紧张,朕只是微服过来拜访李明真,暂不会计较臣子的不检行为,但下不为例,明白否?” 褚遂良点头如小鸡啄米,连连低声应道:“遂良明白,遂良明白。” 李渊和褚遂良说完话后没多久,楼台便被奴婢们重新布置完毕。 各人按主次尊卑一一入座,不大工夫,案上就摆满了美酒佳肴,俨然变成了一场正式宴会。 第一百七十章 踏摇 “春风吹,落英纷纷,诉洒衷肠,秋风吹,枯草萋萋,寂寞苍凉,春花秋叶堕碧水,涟漪荡漾乱我心。” 一个身段苗条,腰肢不堪一握的美人儿,只见她满头秀发,梳成松松垮垮的堕马髻,鬓间斜插一条桂花枝,上身穿着素色窄袖襦袄,下面系着一条石榴红裙,挽着一个花篮,如风摆柳枝般,摇曳生姿地行于楼台中央的一张约有三丈宽的织锦地衣之上,同时口中还吟唱着古韵的曲儿,原本哀婉的歌词,竟也被她唱出了丽色惊艳的味儿来。 “踏摇,和来!” 歌声稍歇,满场的男女老少立时齐声呼应。 美人儿两弯似蹙非蹙的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看来真真有如我见犹怜的林妹妹,如果不看她那红得醒目的红头发,以及明显有别于汉家女子相貌的话。 这位身着唐服的胡族美人儿,可不是谁家的舞姬,正是明园女主人的贴身蜜友安红玉,便又见她身姿摇摆,款款行走,盈盈唱道:“岁岁年年,春去秋至,何以未见君归来。” “踏摇娘苦,和来” 安红玉唱完一小段,众人又整齐地应和一声。 紧接着,没有换装改变造型,几乎是本色演出的马周迈步走进了表演场地,接声唱起:“离乡别妻整三年,一去长安奋高飞,今昔已是衣冠改,山青水秀花犹故,不知朱颜依旧否” 马周顿了顿,忽然做了抬手眺望的动作,故作惊讶状,唱道:“何家青蛾,灿如春华,艳比花娇?” 马周一边唱着,一边快步来到安红玉的面前,故意做了一个勒缰驻马的动作,待到安红玉臂弯的花篮滑落到地上,他改唱为说道:“吁,娇娘留步,汝可知错?” “踏摇娘,和来!” 随着附和声音落下,安红玉音带娇嗔地唱道:“官人奔马来,蹄踏花篮翻,大道通青天,妾染满身泥,而君反以罪妾,是何理耶!” 马周面郎朗唱道:“汝美似天仙,婀娜多姿,直教吾无措。汝风髻雾鬓,迷住吾眼,不识路山川,唯有一片黑。汝粉腮玉颊,明媚艳丽,倾吾鞍下马,顿失吾威严。” “踏摇娘美,和来!” 一阵含笑的呼声过后,安红玉柳眉倒竖,纤足轻踏,故意装出一脸怒容,唱道: “浮浪子,快走开!可知被你调戏者,是个何等痴情女?惟见夫一面,自兹去,形单影只,虚度光阴整三载,眼泪流枯咽无声,柔情尽付夜梦中,不知重逢是何年。 浮浪子,速离去!莫欺可怜人,举头有神明,将她贞洁毁,定会受天罚” 马周动容地唱道:“神明只会惩痴人,吾为发妻与功名,已受罚岁三载,观妩媚春花,望皎洁秋月,看蝴蝶双飞,思念夜难眠,几度忆红颜。” “踏摇娘,和来!” 安红玉纤腰一折,徐徐拾起花篮,连袂起舞,嫣然纵送,同时用无奈而哀伤的语气唱道:“大胆罪徒,休要再言,汝貌若神明,心如铁石,目比天高,娇花缠绵,妾柔弱胜娇花,蝴蝶纷忙,妾迷离胜蝴蝶,莫要再多言,莫扰可怜人,何不兀自行远耶。”唱着,转身欲走出表演场地。 马周疾步拦在安红玉的面前,深情地唱道:“娇花缠绵,吾已缠绵入骨,蝴蝶纷忙,吾心为你而乱,甚么锦衣还乡,甚么光耀门庭,甚么天罚,甚么发妻,还不及汝娇躯轻颤,随吾远行乎,离此满目伤心地,随吾远行乎,比翼连枝昔日愿” 马周和安红玉表演得异常卖力,几乎是全身心的投入,仿佛两人已然变作了剧中的角色。 他们所表演的踏摇娘,正是隋唐最盛行的一种歌舞戏,据说是隋末时一个可能姓苏,也可能姓古的男子,相貌生得平平无奇,无官职,无财富,平时好酒,却又无量,常常酒醉殴妻,而他的妻子却是一位能歌善舞的美人儿,后来面对丈夫的家庭暴力,实在吃不消了,就逃到“公共场所”把自己的苦难生活通过歌舞展现出来,结果在赚取不少同情心之余,还无意间创造了一种在华夏曲艺史上具有划时代意义,以歌舞演故事的戏曲方式。 踏摇娘多以伤春悲秋、离愁别绪、风花雪月为主题,正好与诙谐幽默的参军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若非喧宾夺主的李渊提出自己想看一场民间歌舞戏的要求,任谁都不会想到,这两位差异巨大的人,竟会是一对儿踏歌爱好者。 而此时,老皇帝李渊正坐北朝南,大大方方地坐在首座上,眯着一双老眼,直勾勾地盯着安红玉摇摆的腰肢和扭动的,仿佛视线拔都拔不出来。 7 第一百七十一章 见微知著 李曜心中暗暗一叹,这欧阳询不愧为大书法家,只凭“明园”、“白玉楼”五个字,就能瞧出一些门道来,她也是服了,不由好奇地反问道:“何以见得?” 李曜能够获得欧阳询一个“不错”的评价,当然有着不俗的书底。 只不过,若说识别文字出自哪位史上著名书法家之手,李曜自是不在话下,可要如欧阳询这般通过别人的字迹准确地说出对方的潜意识,却也没有什么把握。 反正欧阳询总能找到话题,总有问不完的话,所以李曜也想听一听他的高见,能不能有所领悟其实无所谓,但至少可以在以李渊为首的七老离开之前,多打发掉一点时间。 欧阳询微笑着说道:“老夫只是见微知著罢了,俗云字如其人,书乃心画也,人的心思极易在字里留下蛛丝马迹,譬如道长起笔厚重,笔意雄健,却奔放自如,毫无阻滞,可见道长为人极有主见,且性刚果绝,敢冒风险,勇于开拓,只是老夫见过的善书才女,往往都是书风婉转娟秀,笔体典雅温和” 欧阳询说着,忽然敛起笑容,别有深意地说道:“请恕老夫斗胆厥词,可以说当世女子只有道长才会有这般不输大丈夫的豪气,若非要说有第二人的话,除非平阳昭公主死而复生,因为她的字几乎与道长如出一辙。” 李曜脸上闪过一丝惊诧之色,但瞬即又恢复了平静,她可不信自己与那平阳公主的字迹会是相同,不由提醒道:“话虽如此,然欧阳公还未言明贫道字中沧桑所为何来。” 欧阳询认真说道:“明真所书文字,方中见圆,无偏无倚,若无超常的克忍,肯定难以做到,单论这一点,莫说与明真同龄的女子,就连老夫也自愧不如,而此等程度的克忍,若非历经人生风浪,览尽世间百态,岂能有之?” 欧阳询目光炯炯地看向李曜的脸,悠悠地道:“兴许明真道长与平阳昭公主,乃是同龄之人也说不定啊!” 李曜忍不住在心底叹息一声,她本就常常感觉自己就像活历看数番轮回似的,在听到欧阳询说出“同”字后不自觉的停顿,哪还不晓得对方的本意,面上却是淡然一笑,说道:“欧阳公将贫道与平阳昭公主相提并论,但贫道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荣幸。” 因为欧阳询事前曾与李渊有过交流,受其推断影响,李曜为何许人,在他心中其实早有定论。 李曜此言若被不了解内情的人听了去,只怕会认为这是对平阳昭公主的大不敬,但在欧阳询听来,却觉李曜身上的沧桑气息愈加浓厚,不由动容地问道:“此话怎讲?” 李曜略一沉吟,平静地说道:“明真是方外之人,自然以道论事,明真志在修行悟道,所修之境乃是形神合一,清净无为,所悟之道乃是超脱生死,超越外物,与平阳昭公主的志向及其走过的道,可谓是完全不同。” 欧阳询摇头叹道:“每个玄门中人皆是如此说法,只是身在纷繁复杂的大千世界,得道难,失道易,依老夫之见,只怕明真道长很难免去红尘俗事的烦扰啊。” 其实欧阳询之所以能够练就极高的书法造诣,与他本人信奉和推崇道学也有着很大的关系。 他认为书写时最为讲究的要点,应该是心态,动笔前须得先静心,达到心神超脱尘世的状态,而且他的书法理论也无不透着道家的思想理念。 相较而言,李曜的言行显然就有些表里不一了,但欧阳询却不好再说什么,毕竟皇帝给他分配的任务并非是来说服对方,只是试探平阳公主是否真的失忆而已。 两人聊完这个书法话题的时候,马周与安红玉的歌舞戏早已结束,李曜不自觉地朝李渊看了一眼,就见这位老皇帝倾着身子,伸着脖子,正看向安红玉所在的位置,那老不修的模样,好像安红玉把他的魂儿都勾走了。 李曜忍不住暗自摇头,她算是明白为何李世民、李治、李隆基等唐朝皇帝会一个比一个好色,其实都是遗传自李渊这位老祖宗的基因。 只不过,李曜绝不会允许李渊打自己好友的主意,于是她端起酒盏,徐徐走到李渊食案前,然后敛裾而坐,轻声唤道:“唐翁。” 李渊状态依旧,竟毫无反应。 李曜微囧,不由上身前倾,提高音量又唤了一声:“唐翁!” 李渊耳膜突然受此大震,老脸一红,讪讪地道:“喔明真来敬酒啦,好好好。”说着兀自提壶斟了满满一杯酒。 “干。” 两人虚碰了一下杯盏,一饮而尽,随后李曜一面为双方盛酒,一面意有所指地笑道:“唐翁似乎对明真的朋友很感兴趣呢。” 李渊一阵心虚,打着哈哈道:“老夫只是从未见过有头发如此鲜艳的胡姬。” 李曜促狭地问道:“唐翁可知她是何人?” 李渊头一次见到安红玉,当然只有摇头。 李曜笑着说出了答案:“她姓安,名红玉,正是左武侯大将军安修仁的掌上明珠。” 李渊登时一愣,随即脸上就现出惊慌之色,忙不迭地问道:“明真的意思,她是祆教徒?” 安红玉的大伯安兴贵早在隋末就是李渊的下属,所以李渊当然知道武威安氏全族都是祆教徒的事实,同样也很清楚祆教徒只能在教内通婚的规矩。 李曜重重地点了点头,顺便补充说明道:“没错,她是最纯粹的祆教徒,说不定还会成为一辈子都不会嫁人的女祭司呢。” 李渊按捺住失望的情绪,一语双关地叹气道:“可惜了。” 说话间,两人又饮了一杯,李曜达成目的,行了一礼,便回到了自己的席位。 这时场上的节目,正是金连连的舞蹈表演,李曜心头微紧,又忍不住朝李渊看去,见对方似乎对金发女过于立体的相貌明显兴趣缺缺,这才放下心来。 但金连连高超的舞技还是引起了李渊的喜爱,不过是属于纯欣赏的那种,大概是平日里习惯了,他老人家一时兴起,竟拉着欧阳询和裴寂齐齐上场,三个老头就像三只大马猴似的,甩开老胳膊老腿儿,跟在金连连身后学跳舞,把满场的气氛引入了,惹得原本装作淑女的庐陵公主立时笑得直打跌。 李曜看着老李三人蠢拙至极的舞姿,忍不住地摇头道:“尬舞古已有之啊。” 7 第一百七十二章 禁内最高机密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已是夕阳西下。 曲终人散,李曜携马周、安红玉、王绩为李渊七老及褚遂良、庐陵公主、李淳风、任雅相四人送行,尽管一行人当中,只有李曜、褚遂良、庐陵公主三人识得以李渊为首的七老,但这个领头的老者能使明园主人李曜主动让出首席之位,还能让庐陵公主屁股都不敢乱挪,几乎全程正襟危坐,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是大有来头的,其身份可以说是昭然若揭……于是李渊和李曜并肩齐行,自然走在了最前面,而其他人则远远落在了这一老一少的身后。 临至明园大门,李渊对李曜意犹未尽地低声笑道:“明真这里当真好玩极了,不枉老夫冒扰民之险,扮作普通人悄悄出行一趟,看来老夫的确应该经常出来走访走访,呵呵……” 李渊转过影壁,刚笑了两声,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消失了。 因为,此时门外的大街上,已然一片死寂。 而在李渊的面前,几名身穿公袍的官员齐刷刷地弯下腰身,朝他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肃拜礼。 头前一位身着朱色团花官袍的中年官员恭谨地道:“万年令李乾佑不知陛下驾临,未能远迎,还请陛下恕罪。” 李渊似有所觉,忽然转过身去,就见地上已是跪倒一片,不由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这才淡然地做出了回应:“你们都平身吧。” 随后,他咂了咂嘴,对李曜有气无力地道:“明真,朕收回此前之言,因为这……已是朕最后一次微服私访。” 他说着,又中气十足的吼了一嗓子:“摆驾回宫!” 附近忽然响起密集的马蹄声,上百名从元禁军的骑士不多时便护着一辆公卿级别的马车来到明园大门前,待得李渊七老都一一上了车,车夫再把那长鞭甩出一个炸响,这一大群人马,包括李乾佑等万年县官员在内,便全都浩浩荡荡绝尘而去。 …… …… 马车沿着宽阔的长街平稳前行,李渊看着车窗外空空荡荡的街景,发出了一声重重的鼻息,开口问道:“朕现在想听一听诸位关于她的看法……裴监先来吧。” 随后便听得裴寂的话音响起:“臣以为贵主是真的失忆,因为贵主见臣的眼神,确实与常人初见陌生者一般无二。” 历仕陈、隋、唐三朝的传奇神医太中大夫许胤宗接口缓声道:“臣记得陛下曾言贵主无故晕厥之事,今日见贵主神志清醒,然其却心气不宁,隐隐有魂魄飞扬之势,臣可以保证,此状必是离魂症无疑。” 许胤宗说得有些玄而又玄,车厢中另外三个名医却无不点头,当今天下还没有人敢说许胤宗故弄玄虚,毕竟这位自称“口莫能宣”而一生从不著述的神医会治的怪病实在太多了,多到同行都莫敢不服。 太常丞甄立言用直白之语进一步说明道:“臣的面诊也是这般结论,贵主的失忆应该是受到心性的影响,而非外力所致。” 甄权唏嘘道:“其实……老夫曾在宗圣观见过贵主一面,当时的情形也是如此,可老夫竟没把贵主认出来,实在惭愧至极,惭愧呐,唉!” 听完以上四人的话,李渊只是“嗯”了一声,依旧看着街道,继续问道:“信本,你与平阳侃谈了那么久,可有甚么高见?” 欧阳询略一犹豫,应道:“启禀陛下,臣确实有一个大胆的看法,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李渊点头道:“信本尽管直言。” 欧阳询认真地道:“臣发现自己对贵主说起陛下与贵主密切相关之事,贵主眼神时而茫然,时而飘忽,表明贵主只是失去了部分记忆,依臣之见,贵主可能早已知晓自己的身份,而非与陛下相见之时。” 李渊终于转过头,问向以善治“心疾”著称的侍御医巢元方:“元方,你怎么看?” 此时坐在车厢一角的巢元方正斜靠在厢壁上,一动也不动,竟然打起了瞌睡,李渊神色微沉,又提高嗓门唤了一声:“元方!” 然而李渊得到的回应,却是一阵鼾声。 李渊眉头一皱,随即沉吟起来,半晌之后,脸上忽然现出恍然之色,不由苦笑着道:“朕明白了,甚么都明白了。” 欧阳询诚恳地道:“陛下,请恕臣斗胆直言,贵主的选择,未必是错的,而且对于老君后裔的陛下与崇道的大唐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裴寂略显激动地振振有词道:“玄真以为,信本言之有理,现如今我大唐一统江山已是指日可待,日后便是天下大治,华存夫如何?陛下莫不如为贵主大开方便之门,使其得证大道,以铸大唐万世基业!” 话音一落,原本貌似酣睡不醒的巢元方忽地抚掌笑赞道:“裴相公说得好,说得妙哇!” 裴寂一捻三缕微髯,摇头晃脑地打趣道:“裴某说得再好再妙,也比不过元方兄睡得好,睡得妙啊,呵哈哈!” 此言一出,顿时引发车内一阵大笑。 只有李渊没有笑,他又默默地望向了窗外。 李渊看着越来越近的高大宫墙,忽然喟然一叹,喃喃地道:“罢了,罢了,反正平阳尚在人世,已经是天大的惊喜,朕尽量不打扰她便是了。” 李渊看了一阵,便放下窗帘,转头环看六位同乘者,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起来,口中缓缓说道:“平阳身份之事,乃是禁内最高机密,无论是谁泄露出去,朕都绝容不下他,以及任何可能知晓此秘之人!” …… …… 唐武德六年八月廿四,上临平康坊明园,次日即封女冠李明真为“慈航法师”、拜门下省待诏王绩为“博士”、疏勒胡裴神符为“乐正”,常召禁中驱使。 当朝天子李渊携尚书左仆射裴寂、侍中欧阳询、太常丞甄立言等朝廷大臣微服私访明园的消息,不过两天的时间,便传遍了长安城所有的市坊街巷,并且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影响不断扩大至整个关中,乃至更为遥远的地区。 明园之主李明真,仿佛是一位从天而降的谪仙子,突然就成了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庶民百姓的餐前饭后的谈资。 她从哪里来,为何会有极高的才华,为何会得到当朝天子如此的青睐等等,都成了所有侃谈者和听众最为关注的话题。 第一百七十三章 九九重阳难释怀 九九重阳。 桂花香过,菊花正黄。 此刻月上枝头,花间纱灯已然点亮,一阵香风吹过,灯光摇摆,花影婆娑,不似在人间。 明园白玉楼已不只待有才人,同样也待有财人。 “朱八,你说李明真这么小的娘们儿怎会这般有财呢?” 白玉楼门外小径上,一个挺着肥肚皮,满脸富贵相的胖子望着眼前的琼楼玉宇,低声问向并肩而行的人,但听他口中羡慕的语气,倒更像是在问自己。 如今长安城的达官显贵和富商们已经开始以参加白玉楼宴会为荣,甚至有不少人还因此成了常。 “王二,你一个大豪商都不晓得,某又怎会晓得?恐怕只有天晓得吧!” 这位一口气连说三个“晓得”的朱八,约莫二十七八年纪,高如铁塔,壮如熊罴,生得豹头环眼,一脸横肉,看着有些吓人。 王二小声叮嘱道:“里面不是文人雅士,就是高门子弟,咱们是第一次来,你这嘴丫子可得管住了,跟那些风流人物打交道的事情,交给王某即可,虽然你已改头换面,但这里毕竟是京城,不是咱河北地面,还是须得小心为好。” 朱八闻言,脸上登时现出严阵以待之色,重重一点头道:“某晓得了。” 说话间,王二与朱八已然走到了楼门口,各自掸了掸身上看起来做工相当不俗,却只是上好麻料而非丝绸的缺胯袍衫,然后齐齐抬脚迈过门槛。 两人寻得墙角处两个相邻的席位并肩而坐,但他们很快就后悔选错了位置。 因为他俩发现大厅内还有几名地位并不比自己高的胡商,一个个俱都大大方方地坐在显眼的席位,正与高门子弟、文人士子们侃侃而谈。 可这屁股落了席,再在众目睽睽之下,挪过去凑热闹终究显得不大体面,二人也只能认命。 厅内正对大门的首席位置空空如也,明园主人李明真显然并不在场,而今晚酒宴的主持人是坐在左下首的一位青年,样貌长得平平无奇,但自有一番不同寻常的气度。 青年一见王二与朱八入座,便快步走过来,笑着问候道:“鄙人姓马名周,字宾王,乃是明园大掌事,不知二位贵尊姓大名,哪里人氏?” 王二听马周说话很气,心中顿生好感,忙欠身一拱手,恭敬地道:“鄙人姓王名兴,行二,来自范阳。” 马周暗暗点了点头,一般不报门第的人,十有八、九都是庶族身份。 朱八正要开口,王二却抢先朝他一指,故作热情地介绍道:“这是王某的表弟,姓朱,行八。” 王兴说话间,朱八默然配合,朝马周抱拳行礼。 马周忙向朱八还礼,无意间瞥见朱八手背上的数道伤痕,瞳孔突地一缩,随即便恢复正常,微微一笑,问道:“原来是王二郎和朱八郎,失敬失敬,敢问二位目前在做甚么营生?” 王兴笑道:“说来惭愧,我们都是贩盐的商人。” 这个时代没有唐中后期“榷盐法”之类的盐铁专卖制度,唐朝廷沿用前隋宽松的盐业管理模式,对私人开发和经营的盐场,只是征收一定的赋税,盐商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做买卖,几乎个个都如王兴这般身家不菲,富得流油。 但无论什么时代,一般能够做盐业买卖的人,往往都有着广泛的人脉和深厚的背景,绝不会是他们表面身份看起来那么简单,否则唐朝末期的私盐贩子们也不会有实力造反,并对唐朝的统治造成致命的打击。 所以,明园的大掌事马周依照李曜的交待,特意记下这两人的身份,随后与范阳盐商王兴又套了几句,这才返回原位。 马周甫一坐下,邻席的一位年轻文士便笑道:“宾王,崔某听此间诸人口音,发现在座所有人,包括你我在内,竟无一位京畿人氏,当真是巧合得很。” 马周摇头叹道:“故乡篱下菊,今日几花开,若非马某与仁师都是远离故乡之人,又岂会在重阳佳节相聚于白玉楼?” 崔仁师笑容一敛,动容地道:“人生欢聚难,惟有别离多。”说着自斟了满满一杯酒,双手举杯,遥请马周道:“为你我相识,当浮一大白。” 马周颔首道:“不错,仁师说得好。”说着也举起盛满酒的酒樽。 两人正对饮间,忽听附近一个粗豪的声音愤然道:“突厥欺人太甚,着实可恨!只可惜我杨屯空负一身本领,却连家乡父老和身边将士都没保住!唉!” 此言一出,整个大厅顿时安静了下来,不少人脸上都现出了悲痛的神色,甚至有的人已忍不住发出了泣声。 就在前不久,突厥一举攻破了原州重镇善和,以贺兰部为主的数万铁骑在一马平川的陇右长驱直入,皇帝李渊急命齐王李元吉为陇右道行军大总管,率领唐军柴绍、杨恭仁、安兴贵等部御敌,经过数日极其惨烈的鏖战,终于在渭州地界将突厥大军击退,然而此前突厥人四处烧杀,无论城池,还是乡间,统统变作了人间炼狱,而且还在败退过程中,又凭借远超唐军的马匹数量优势,顺道掳走男女青壮数万口,导致陇右各州人口锐减,其中就包括了在座部分人的故乡。 值此国难,皇帝李渊下令取消原定的重阳驾临华阴的秋游,改成在宫中大兴殿举行为期三日的斋醮,祭奠这场兵灾中的死难者,以及为被突厥掳掠走的子民们祈福,而得授“慈航法师”的明园主人李曜,自然也成了重要主持之一。 本来今日的白玉楼重阳宴会应该遵循传统习俗,安排进行乐舞、赏菊、赋诗、射礼等活动,但得到李曜全权委托的马周考虑到一部分人的情绪,便全部取消了,只剩下吃酒与思怀。 崔仁师上前为杨屯斟满了一杯酒,双手举杯递前,温言宽慰道:“杨将军已经竭尽全力,实属非战之罪,且人死不能复生,还请节哀顺变。” 杨屯本为原州总管,当初率数千将士抵御十数倍突厥来寇,经过善和镇的一场血战,仅得身免,虽然皇帝及满朝公卿均认为兵败情有可原,但跟随多年的下属全部战亡,还是令他难以释怀。 杨屯接过酒杯,猛地一饮而尽,旋即便用钵大的拳头,重重一捶食案,恨声道:“若杨某再得今上起用,若不能一雪前耻,誓不为人!” 第一百七十四章 在我这里种菜,如何? “门下,时武德六年秋,突厥举兵犯境,善和一战,敌众我寡,右监门卫将军,平凉县开国候杨屯,奋勇御敌,虽败犹荣,擢封右监门卫大将军,再特命为陇州总管,都督陇州、原州、泾州军事,即日启程,钦此!” 当从宫中返回明园的李曜宣读完圣旨的时候,双膝跪在白玉楼门外的光杆将军杨屯,面上早已涕泪横流。 杨屯完全没想到自己昨夜才赌咒发誓,结果宿醉后醒来,皇帝不但给了他向突厥人报仇的机会,还擢升了他的品秩和军职,不由在青石地面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激动道:“臣,谢主隆恩!” 李曜将圣旨双手递交到杨屯手中,郑重地道:“陛下特意让贫道转告,希望杨大将军能够尽快重整旗鼓,争取早日报仇雪恨,以慰善和镇阵亡将士在天之灵。” 杨屯收好圣旨,站起身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重重地颔首道:“多谢法师传达圣意,杨某定会谨遵今上教诲。”说罢便雷厉风行地告辞而去。 李曜望着杨屯离去背影,幽幽一叹,随即对侍立在侧的马周问道:“昨日的重阳夜宴,收获如何?” 马周从怀中拿出一卷纸,递向李曜,说道:“礼金总值约莫四千八百缗,详细清单在此,还请园主过目。” “不愧是节日,收入当真不错。” 李曜一面笑叹了两句,一面接过清单,展开一览,视线很快便落在了“范阳王兴、朱八”那一列,只见卷纸上赫然写着“共赠黄金两百两”,一举创下白玉楼收入单笔礼金的最高纪录。 李曜看完后,便收好清单,奇道:“此二人甚么来头,怎么其中一位竟还只报姓不报名?” 马周闻言,便将王兴和朱八的形象以及言行举止,仔仔细细地描述了一番。 李曜听到马周讲到那朱八两只手的手背都有疤痕,柳眉微微一蹙,问道:“伤疤是何等模样?” 马周抬起一手,用另一手食指在手背上比划,一面说道:“很直很深,且多有交叉。” 李曜唇角勾起一抹微笑:“此人乃是行伍出身无疑,送了我们这多黄金,又不敢透露名字,有点意思。” “对了,还有这个” 马周又递给李曜一张纸条,说道:“那王兴临走前留下了地址,他们很想和园主约个时间见上一面,说有重要的事,必须与园主面谈。” 李曜打开纸条,只瞟了一眼,便还给了马周,淡淡地道:“面谈可以,但只能在明园内谈。” 马周点头道:“我这就派人给他们带话过去。” 李曜笑道:“宾王莫急,他们送了这么大一笔礼金,还是按照我的意思,邀请他们过来好了。” 马周又点了点头:“明白。” 随后两人走进白玉楼内,找来文房四宝,并查起了日历,在这个时代,主动邀请别人作与别人登门拜访相比,更加注重礼节,很少有当日邀请当日见面的。 李曜选了一个吉日,写了两份请柬,然后交给一个在长安土生土长的汉人奴仆,命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给王兴、朱八二人带过去。 跑腿奴仆前脚刚走,不等李曜和马周二人歇口气,又有一个婢女走进来,向李曜通报道:“园主,外面来了一辆牛车,有一男两女,其中一个小娘子自报姓名,叫做陈桃儿,说他们是给园主送米粮和菜种来了。” 前不久刚秋收的时候,李曜就派人给终南县陈桃儿家和管理赐田的田业管事各送去了一封信,要求他们两家除了缴纳粮食外,还按照她列出的清单,搜集本地的菜种。 如今看来,在田租方面占了李曜大便宜的陈桃儿一家,果然积极得多,不过几天功夫,就风风火火地跑到长安来了。 李曜倒也不耽搁,忙对马周吩咐道:“你安排人手将车上事物搬进来。”说着又对那婢女说道:“你先把他们三人带到前堂,我稍候再过去。” “莫想到啊,这李道长看起来年纪轻轻,竟有个这么大的宅子桃儿,你说她会不会是皇亲国戚呢?” 一个生得老实憨厚相貌的年轻汉子眼都不眨地打量着明园前堂内的装饰,一面叹声问向陈桃儿。 陈桃儿端着杯盏,啜了一口热乎乎的香饮,朝那憨厚汉子吐了吐舌,道:“阿兄,我只和明真相处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哪能猜得出她的来历呀。” 一个年轻女子对陈桃儿问道:“那么桃儿可否知李道长要菜种作甚?” 陈桃儿正要张口答话,忽听一阵脚步声起,赶紧闭上了嘴,三人俱都挺直腰板,端正坐姿,紧张地看向门口,随后就见身穿一袭青碧道袍的李曜昂首走进了前堂,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个小女冠,待到李曜坐定,便分坐两边,李曜这般世外高人般的架势,令人一见便油然升起一种敬畏的感觉。 李曜朝三人欠身一礼,便开口向陈桃儿兄长直接问道:“陈五郎,你们这次带了多少菜种呢?” 陈五郎倒背如流地答道:“按照道长的要求,我们带来了十二种,每种各三百,分别是山菇、菘菜、萝卜、蔓菁、白芋、青芋、蕨菜、葱、蒜、胡芹、韭菜、园葵,清单上的其他菜种则没有找到,恐怕道长只能在西市里买了。” 李曜点头笑道:“嗯,你们能找到大半,已经做得很不错了,说吧!总共多少钱。” 陈桃儿忙接口道:“不要钱的,明真定的田租那么低,今年又是个好年头,我们也不打算瞒你,一亩产粮约有两石,算下来我家得了大半,这菜种就当作我们的一点心意送给你。” 李曜也不好退却,便点头答应了:“好吧,这样也行,不知你们秋后可否有空出来做工?” 陈五郎和妻子想也不想地齐声道:“有空。” 秋收之后,便是冬闲,若是能出来做工,自是再好不过。 陈桃儿倒是犹豫了一下,才问道:“明真想要我们做甚么?” 李曜微微一笑道:“在我这里种菜,如何?” 第一百七十五章 成王败寇 在明园西院东北一隅,有一间很奇怪的屋子,既非瓦房,也非草舍。 屋内没有铺设地席,而是除门口铺设有十数方青砖之外,大半面积都覆盖着松软的泥土,支持屋顶材料的,也不再是传统的椽子,而是呈整齐格状的木架,木架上则固定和覆盖了数层浸过油的素绢,这种特制的素绢与油纸效果相似,可以防水、防风、防晒,但却更加透明。 另外,屋子中间的隔墙已经全部被人拆除,只留下了房柱,而古人所谓的“四海变秋气,一室难为春”,显然并不适合这里。 因为屋子四方的墙壁都安装了通向屋外灶房的陶管,只要柴火充足,随时都能够续热,即便外面秋风瑟瑟,寒气渗人,屋里依旧可以温暖如春。 如今每天都有人在这里忙碌着,担水的,浇水的,锄土的,施肥的,干得热火朝天,陈桃儿便是其中的一员。 在陈桃儿的眼中,明园之主李曜是比这间屋子更让她感到奇怪的人。 因为李曜连时下最常用的农具都使得不利索,一点都不像干过农活的人,但又能传授给她一些看起来很奇怪,却很有效的种植方法。 当初李曜为她列举了两种做工模式,一种名为短工,工期为每年九月中旬到十二月下旬,结算报酬为钱一贯五百文,粮米一石五斗,羊肉十斤另一种名为长工,即全年受雇于明园,除元日、上元节、春龙节以及春耕期间之外,将一直留在明园劳作,报酬自然也比做短工高得多,年薪八贯,粮米十石,以及羊一头。 陈桃儿本来只是宗圣观里给她父亲打杂的,除了一天两顿饭,连一文钱的报酬都没有,而现在她能自赚一笔嫁妆钱,当然跟她的阿兄和嫂子一样,毫不犹豫地签下了长工契约。 陈桃儿是个伶俐人,手艺学得快,干活舍得卖力气,乡下的小丫头,也不太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只要一进这屋子,就自行挽起袖子,赤着一双莲藕般的手臂,忙上忙下,跑前跑后。 虽然李曜任命陈五郎为暖房管事,但实际上她才是这里的第一把手,而且李曜一般都是先与她交流,然后才对陈五郎夫妻二人进行指点。 至于其他人,不过是明园内的健奴和粗使婢子,自然全都会听从她的安排,毕竟明园主人还定下了相关的奖惩规矩,若因处理不当而造成损失,可是要受罚的。 比如李曜从西市买来了昂贵的“菠薐菜”种子,有个婢女自作聪明,大概对异常活跃的陈桃儿有些心理抵触,没有按照主人的要求来做,故意把草木灰撒得不均匀,导致菜种全部死亡,结果后来让明园主人查到了头上,被关了两天小黑屋,差点变成了傻子。 也正是通过这件事情,陈桃儿有幸见识到了李曜冷酷严厉的一面,更加不敢有所懈怠 正当陈桃儿、陈五郎夫妻等一干人严阵以待,准备迎接暖房中的第一批收成时,李曜也在明园前堂迎来了王兴与朱八这两位来历不明的人。 7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为何而叹? 朱八猛地抬起头,瞪视着明园主人,神色愕然地开口问道“法师如何得知某姓崔,又有何根据证明我们是汉东军的人?” 王兴也是神色一紧,忍不住补充道“更何况,汉东军早已不复存在,现在整个山东地面,包括我们河北范阳境内,绝没有甚么余寇,只有啼饥号寒的百姓!” 李曜先是扫了两人一眼,随即嘴角浮起冷淡的笑意,对朱八缓声说道“参加宴会连化名都不敢报全,难道足下不知如此欲盖弥彰,反倒会引人在意么?而且足下很不走运,恰好贫道这里有人会画像,恰好贫道是个好奇之人,闲极无聊之时,便拿着足下的画像与刑部的海捕令一一比对,很快就从中找到了足下 崔元逊,瀛洲饶阳县人,博陵崔氏二房,前燕秘书监崔懿次子饶阳令、博陵太守崔琨之后,前朝大业十三年,率众起事反隋,次年投夏王窦建德,武德四年,窦建德被斩,故将刘黑闼在河北起事,崔元逊率众伏杀深州刺史裴曦,献其首于刘黑闼,并因此得任汉东军深州总管,武德六年,刘黑闼败亡,崔元逊拒不降唐,率数千人弃城夜遁,至今下落未明…… 却不想足下正受官府通缉,竟是来到了长安,而且此刻还就坐在贫道的眼前,当真巧合得紧啊。” 崔元逊紧攥双拳,对方轻描淡写地揭穿了自己竭力隐藏的真实身份,甚至几乎连自己的祖宗十八代都摸清了,不禁震惊得一时语塞,却听一旁的王兴紧张地道“你……意欲何为?” 王兴完全没有想到他们竟然遇到了一个如此厉害的角色,可他也很快反应了过来。 对方既然早就查出朱八就是崔元逊,为何没有告发他们?而且明明知道崔元逊是何等的狠人,却表现得如此淡定从容。 最诡异的是,她脸上似乎还带着一种看见他们自行入彀的笑意,难道不怕他们暴起杀了她吗?直教他百思不得其解。 李曜看着二人疑惑的眼神,一双眸子仿佛能洞彻人心似的,洒然一笑,道“呵呵,你们一个身缠巨资,一个本可远走高飞,却甘愿身冒奇险,跑来关中购粮,可见二位都是义士,而贫道向来尊敬侠肝义胆之人,再加上贫道正好与崔将军的一个朋友相处得不错……所以,还请二位莫要紧张。” 崔元逊面上的惊愕渐渐平复下来,握紧的拳头不由一松,激动地问道“既然如此,那么这个忙你到底帮不帮?” 李曜微笑着答道“贫道当然要帮,只不过嘛……” 崔元逊和王兴一听李曜还要卖关子,心头不由一紧,不约而同地齐声道“只不过甚么?” 李曜收敛笑容,平心静气地道“你们必须完全依照贫道的计划安排来行事,否则的话,就算贫道想帮忙也没用,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崔元逊和王兴对视一眼,同时苦笑了一下,随即一起抱拳道“一切谨遵法师吩咐。” “很好。” 李曜点了点头,肃声道“那便请二位把你们所知道的情况,统统说与贫道一听。” …… …… 太极宫,南海池。 一艘华丽古雅的画舫正在水面上缓缓而行。 船楼中摆放着一张长案,案首坐着身穿明黄龙袍的老皇帝及万贵妃,二人身后整齐侍立着一排宦官和宫女,长案两侧分别坐着李曜、庐陵公主、九江公主、尹德妃、宇文昭仪、张婕妤,船首舞姬起舞,歌伶清唱,船尾坐着宫中的当值乐班,以及待诏王绩与乐正裴神符,正演奏着时下最流行的清商乐,菱歌婉转,乐音悠扬。 在一片欢声笑语之中,李曜静静地望着南海池边那些叶已泛黄的柳树,忽然幽幽一叹,似乎有着非常沉重的心事。 李渊见李曜明显情绪不佳,不由关切地问道“明真在为何而叹?” 李曜忙不迭扯出一抹笑容,解释道“回禀陛下,明真只是有些睹物伤怀而已。” 李渊和蔼地笑道“明真啊,虽说你比庐陵老成懂事,可你毕竟才多大?还是莫要这般伤春悲秋得好,应该多多放松心怀才是。” 李曜点头道“谢陛下教诲,明真受教了。” 老皇帝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个慈父对子女讲话的语气,只要不是傻子,都能感觉得出来他对李曜有如看待亲生女儿般的感情。 然而,在座的其他人虽然心知肚明,却只得装作什么也没发现,继续聊着诸如美白养颜、衣裙首饰、香料方子、化妆打扮之类的事物。 酒至半酣,李渊离席走到船头,拉着妃嫔中最善舞的尹德妃跳起舞来,一时间掌声、喝彩声响彻池水上空,唯有李曜默然无声,兀自独饮。 坐在李曜身边的庐陵公主提着酒壶,扯了扯李曜的衣襟,柔声道“明真,大家都玩得这么开心,你一个人喝闷酒怎么能行?若是遇到了甚么麻烦,就对阿姊说出来吧,说不定阿姊还能帮到你呢。” 李曜看了眼正跳得起劲的李渊,对庐陵公主叹息道“只可惜阿姊帮不了明真的忙啊。” 庐陵公主顺着李曜的视线一瞥,心中顿时明白了几分,低低地道“难道是一件只有父亲能帮忙解决的事情吗?” 李曜轻轻点了点头,最近一段日子,她无比深刻地体会到了李渊对平阳公主令人发指的宠爱,除了没有给她册封一个公主的名号以外,实际上在某些方面,她现在已经与公主没有多大区别。 可李渊毕竟是帝王,若想成功让他听从自己女儿的建议,颁布一条关乎国事的诏令,还是需要使用一些必要的手段。 所以说,她现在这副多愁善感的模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 庐陵公主拿起酒樽,一边小口轻酌,一边沉吟,片刻之后,忽然说道“那明真告诉阿姊吧,我陪你一起求父亲,如何?” 李曜再次点头“嗯。”随后身子微微一倾,在庐陵公主耳边低语,庐陵公主听得眉头轻蹙,连连点头…… 过了许久,李渊一舞跳罢,瞧见庐陵公主和李曜齐齐朝自己招手,便迈步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李曜和庐陵公主中间,笑呵呵地对左右问道“你俩有何事要说与朕听呢?” 第一百七十七章 天地之大德曰生 李曜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随后转过身来,无比恭敬地行了一礼,开口道“陛下,明真有一事相求。” 李渊瞧见她一副郑重其事的模样,笑道“明真难得有求于朕,但说无妨。” 李曜说道“太上有云‘积德累功,慈心于物’,明真如今身为道家法师,不能仅通晓经戒斋仪,还须得正己化人,成人达己,故而想去赈济饥民。” 李渊一听,顿时肃然动容,这才叫先行先践,修身传道,不愧是朕的莲华啊! 可下一刻,他又醒过味儿,赈济饥民……赈哪儿的饥民? 刚经历兵灾的陇右? 他才诏令凉州方面开仓放粮,显然不是。 位于抗突前线的河东? 虽然河东供应着十数万大军的粮草,但物产富庶,顶多粮食紧张一点,粮价高一些,却不致于会出现饥民。 今年天灾罕闻,没有战乱的地方,几乎都是风调雨顺,地方上要求朝廷赈饥的奏表,可谓是寥寥无几。 那剩下的,便只有他特别“关照”的地方了。 思及至此,李渊心中不由一紧,问道“明真可是想去北方赈饥?” 若说全天下最让李渊头疼的地方,既非正打得热闹的河东,也非大战一触即发的江淮,而是窦建德及其旧部刘黑闼先后盘踞过的山东。 原因无他,才华不足而仁厚有余的窦建德实在太得民心,即使败亡之后,北地民众也对其念念不忘,到处都有百姓为“夏王”修庙,朝廷虽见一个拆一个,但还是屡禁不止。 为了建立朝廷在黄河以北地区的威信,李渊及朝廷诸公卿想了很多办法,诸如免田赋、轻徭役,试图修生养息,结果不但收效甚微,还被刘黑闼两次起事无情打脸。 特别是刘黑闼的第二次起事前夕,李艺治下的幽州发生饥荒,朝廷考虑到河北需要修生养息,舍近求远,改为从河洛地区调运粮食,结果全都落入打劫粮队的百姓手中,并成为了反王的军资,气得李渊直冲北方大骂“刁民”。 最要命的是,刘黑闼可没有“不杀徐盖,生还神通”的窦建德那么仁慈,朝廷派去接管窦建德地盘的官员,被刘黑闼清洗了大半,以致于现在地方官府严重缺员,甚至半数以上的县,至今连个县令都没有。 可一个地方,绝不是随便派一个人去,就能治理好的,新到任的官员,开始正式办事前,还需熟悉地理山川环境,了解民生民俗。 更何况,北方百姓如此抗拒唐朝廷的统治,一旦有了物质条件,搞不好又会有人借机起事,而李渊下达针对山东的售粮禁令的原因,其实是逼迫他们背井离乡,分散乞食,同时也是为了防止他们没完没了地一反再反。 李曜认真地点了点头“陛下圣明,明真的确想赈济山东饥民,但无需前往山东,而是打算在华阴搭建粥棚,以便为饥民裹腹之食。” 李渊是何等人物,心思一转,便隐隐有些明白李曜的言外之意,说道“明真想要朕做甚么,不妨直言。” 李曜认真地道“天地之大德曰生,明真恳请陛下放山东饥民入潼关就食,具体米粮和冬衣,由明真募集,明真会竭尽全力不给朝廷添加负担。” 李渊听罢,却轻捋颌下长髯,低头沉吟不语。 庐陵公主觉得父亲似乎有些犹豫,不由使劲眨了眨眼,眸中顿时漾起了泪花儿,对李渊颤声道“儿曾在前朝见过易子而食的场面,便知饥民有多惨,上天有好生之德,父亲就答应明真的请求吧!” 这时,三人的交谈也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李渊似有所觉地抬头一看,就见船上的妃嫔和女儿们已然全都站在了身边。 大唐立国还没几年,在场绝大多数人,包括年龄最小的九江公主,都亲历了那场造成中原人口锐减的隋末大乱,其中颠沛流离或险遭不测者,可谓大有人在。 因此万贵妃、尹德妃等人一听到李曜说及饥民之事,便纷纷停止了侃谈,聚集到李渊三人的周围,从每个人的表情来看,明显都是希望李渊答应下来。 毕竟无论从任何时代来看,行善都是深受世人推崇的美德。李渊根本无法拒绝,只得点头同意“朕允了。”随即又叹了口气,说道“朕不能使百姓饱腹,安居乐业,却也难辞其咎,岂会全由明真一人来操办,待到明日早朝,朕自会与朝堂诸公商议此番赈济灾民的具体事宜。” 李曜和庐陵公主对视一眼,心照不宣,齐齐拜揖道“陛下仁慈,万岁!万万岁!” “万岁”在唐朝其实只是一句欢呼语,虽然常用来称呼皇帝,却非皇帝专用,只是“万万岁”貌似武则天时期才有出现。 众人还是头一遭听到如此既绝且妙又顺口的赞语,于是全都有样学样地高呼起来,一时间“万万岁”响彻了南海池的上空…… …… …… 残秋,冷风瑟瑟,天地一片肃杀。 成群结队的饥民聚集在一起,步履蹒跚地在道路上徐徐前进,路边的一整片林子的树木皆被剥去了外皮,更看不到一片树叶,不少人趴伏在地上,用脏污的双手挖掘着地底的草根,甚至连地里的白色泥土,也都成了他们裹腹的食物,在道路的两边静静地躺着许多人,有男有女,有老人孩童,都已没了生息。 第一百七十八章 命如蝼蚁 在绵延不绝的饥民队伍之中,人人都带着挣扎在饥饿死亡线上才有的表情,麻木不仁,眼神空洞,似乎灵魂行将脱离躯体。 几乎没有人开口说话,全都朝着一个方向不停地走。 前方是潼关,只有过了潼关,才能抵达他们唯一的希望之地——华阴。 就在不久之前,这些饥肠辘辘的北方饥民们也曾踏进了富庶的淮北地境,却不想刚好赶上唐廷与宋帝辅公袥的全面开战。 辅公袥趁唐朝李孝恭、李靖、黄君汉、李世勣四路大军尚未完成部署之机,派兵数万北伐,其麾下大将陈政道攻至寿州,徐绍宗攻至海州,兵锋直逼山东沂、密两州。 宋军攻城久攻不下,粮草告罄,便四处烧杀抢掠,把原本的鱼米之乡活生生地变成了人间地狱,淮北百姓扶老携幼,争相逃难,而南下的北方饥民非但没有讨到饱腹之餐,反而因此进一步扩大了队伍规模,当真教人欲哭无泪。 正当饥民们对生存似已感到绝望之时,唐皇李渊下达了一道圣旨,诏告山东、淮北百姓前往关中就食,同时诏令河东潞、泽、绛、蒲四州,以及河南各州对饥民给予一定的救济。 只是朝廷想让各州能进行义赈,却明显有些强人所难了。 因为河东承担着并、幽两州的军需,赈粮自是休提,河南则是朝廷讨伐辅公袥主要的兵力和粮草来源地,一边是关乎国运的战争,一边是命如蝼蚁的饥民,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这个时代,可没有什么人道主义可讲,饥民所经各州,上至官府,下至平民,皆是如临大敌,六州各县府兵纷纷自觉把守城门,防止饥民涌进城内,而且这个时节才刚播完麦种,乡间的村民更是严阵以待,一俟看到饥民接近田地,便会群起持械驱赶,毕竟谁都知道,饥民为了填饱肚子,可以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 “阿爷!” 一声凄恻、稚嫩的声音在人潮中陡然乍响,随即便传来一个女童有气无力的悲号声。 但见女童身边有一个倒在地上的汉子,这汉子仰面朝上,双眼直直地瞪着苍天,口中还含着几根尚未咀嚼咽下的枯草,脖子和脸均呈现出明显的水肿症状,显然近来常喝水充饥,从他和女童身上脏污破旧的衣着面料来看,此人原本家境应该不错,只是饥荒地区一片萧条,米价胜过黄金,很多人即使变卖全部家产,到头来也换不了一斗米粮。 现在这个男人死了,意味着这个沦为孤儿的女童也将不久于人世,可大多数饥民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如同行尸走肉般毫无反应,甚至连脚步都没有停顿一下。 只不过,总有人会是例外。 几个似乎结成了小型团伙的饥民听到女童的声音,仿佛突然被激活了一般,原本表情呆滞的脸上,竟都现出了不同寻常的亢奋之色。 他们摇晃着有如风都能吹倒的皮包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女童和地上男子的尸体,女童看起来有十岁出头,显然到了懂事的年纪,心中顿时警铃大作,赶紧站起身来,准备逃跑。 然而这些饥民做这种事情,显然已是轻车熟路,迅速围堵住女童的去路,女童在生死关头,竟爆发出不小的力气,一头撞开一个拦路者,踉踉跄跄地向队伍行进的方向逃离,一个饥民狞笑着扔出一个石块,正好命中女童背心。 女童被打倒在地,尚未爬起,几个饥民已经扑了上去,七手八脚地把她拖到路边,女童的叫声惊恐悲厉,在广渺的天地间缥缈回荡…… 他们把女童的四肢死死按在地上,待到女童再也没有力气反抗时,便要开始进行饥荒中最泯灭人性的行为——吃人。 一个双目泛着血光的男子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却不料刚准备割向女童的咽喉,耳畔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紧接着一支羽箭“嗖”地飞来,正中他的脖子,顿时血溅三尺。 持刀男子的身子尚在地上抽搐,又是一声骏马的长嘶,只见一位头戴幞头,身穿劲装的纤秀少年一手持缰,一手捉刀,威风凛凛地坐于挂着弓囊的马鞍之上,扫视着这几个欲将行凶的人,目光中的浓烈杀气,直教人不寒而栗。 片刻之后,少年忽然冷厉地吐出了一个字“滚!” 马下几人如蒙大赦,立即连滚带爬地作鸟兽散。 少年将几近精疲力尽的女童抱上马,却发觉怀中的小人儿有了动静,女童抬起软绵绵的小手,指了指躺在路上的中年男尸,虚弱地说道“埋了……”顿了一下,又指向自己“你的。” 少年有些动容,遂点了点头,复又翻身下马,把女童父亲的尸体捆上了马背,紧接着给女童喂了些干粮和水,然后从行囊里拿出一大张告示和一瓶糨糊,来到一棵光秃秃的大树下,并把告示贴在了面向道路的醒目位置上。 告示立刻引起了许多饥民的注意,只片刻功夫,就聚来了一大群人,这告示图文并茂,哪怕个字不识,也都能看懂,大意即是不准食人者入关,入关时不准伤人,不准插队,否则也将不被允许过关,并只能得到朝廷派发的极少食物,而且没有棚屋可住,也没有冬衣可穿。 一个面目赤肿的汉子看了忍不住嗤笑道“难道吃过人还能看出来不成?” 这时少年尚未打马离开,不由打量了说话之人一眼,冷冷道“比如你。” 那汉子先是一怔,不服气地道“你如何看出来的?” 少年冷笑着说道“你久饥未有调理,因突食人肉,以致面目赤肿,不出数日,必会内发燥热而死,粮食来之不易,岂能为将死之人所耗费?”说罢便一打马鞭,沿着道路扬尘而去。 黄昏时分,少年携一人一尸,纵马抵达了一个驿所,准备在里面过夜。 兴许是驿吏们为了躲避饥民的缘故,早已溜之大吉,少年四处打探了一番,确认这里空无一人,便脱下幞头,解开发髻,随即又在伙房烧了一锅水,准备就地简单擦个澡。 可谁知少年刚解开袍衫,那瘦小得不像话的女童正好来到门口,一见此景,立刻“啊”的尖叫了一声,急忙捂住双眼,但只一顿,又张开两道指缝,支支吾吾地道“你……你是……女……女的?”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就是平阳公主……的义妹? 晨曦未露,夜雾尚寒,虢州湖城县的官道旁,一处驿所的大门忽然洞开,一匹雄健非凡的骏马载着一大一小两人从里面奔驰而出。 大人怀中的小人儿感受着剧烈的颠簸,揉了揉因长期缺乏营养而患有“夜盲”的双眼,奇怪地问道“李姊姊,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这所谓的“李姊姊”,便是长安明园的主人李明真,只听她平静地说道“去弘农县,不过你放心,我会先安置你的阿耶,若不想喝风入肚,得病丢命的话,路上就莫要再张口说话。” 小人儿乖巧地点了点头“嗯,意如晓得了。” 意如姓宋,来自饶阳,她的父亲是个学富五车的人,本来也算得一个地方上的名士,与窦建德的著名谋士宋行本还是同族兄弟,可谁想会落得如今这个死于饥荒的可怜下场,当真教人唏嘘不已。 宋小姑娘的身子轻得如同一片树叶,李曜不自觉地把她搂得更紧了些,随后频频挥鞭策马,加快速度沿着道路向东疾行。 当旭日初升之时,李曜便来到了弘农县的城门口,几名原本睡眼惺忪的门卒乍见一骑西来,速度快如闪电,不由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其中两人急忙把长枪一挡,随后一名火长模样的人手捉横刀,厉声喝道“站住,干甚么的?” 李曜猛一勒马缰,骏马一声长嘶,人立而起,铁蹄在地上重重一顿,立刻稳住了身躯。 李曜怀抱意如,安坐于马上,一言不发地从腰间取出一块鱼符,朝那火长怀里一扔,火长忙不迭地接住,低头一看,就见上面写着“致果校尉罗仁俊”。 致果校尉与中县令平级,乃是正七品上的官儿,但女扮男装的李曜,经过几近易容般的化妆之后,看起来只是一个年约十五的束发少年,火长又认出对方的坐骑为价值不菲的名骏“青海骢”,顿觉来者出身不凡,再抬头时,已然摆出了一副谄媚的笑容,双手奉还鱼符,毕恭毕敬地道“下官只是秉公执法,若有言语得罪之处,还望贵人莫要跟咱们一般见识。” 李曜把鱼符揣入怀中,看也不看那火长一眼,便一提马缰,策马入城,街上行人见之,不由纷纷避让。 一个执枪的门卒对着那飞扬跋扈的背影轻轻摇了摇头,嘲讽道“啧啧,好大的架子,瞧这骄横放纵、目中无人的样儿,一看就是跑出来祸害百姓的纨绔子弟。” 另一个门卒抱着枪,叹了口气,沉痛地道“是啊,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女娃儿,简直作孽喔。” 火长嘴角抽了抽,对两门卒沉声斥道“闭嘴,那少年很可能来自京城勋贵人家,以后见到这种人,你们两个小子一定要学会低眉顺眼,咱们可惹不起!” …… …… 弘农县城中,李曜趁着早间行人稀疏,很快在街市上找到一家棺材铺,先是置办了一具上等棺木,买了一些香蜡纸锞,然后让伙计们给意如父亲换上合身的敛服,并将其尸身收敛入棺,最后又给了掌柜一笔保管费,把尸体暂存在店铺中,并表示闭市前来取。 店掌柜虽不太理解一个贵人为何会为一个死去的饥民大费周章,但见李曜出手阔绰,只道是对方积德行善,自然连声应诺。 出了棺材铺,李曜带宋意如到成衣铺里买衣服,其实小姑娘的模样底子相当不错,原本应该是个小美人胚子,只是头发枯黄,双颊凹陷,身上好似半点肉也无,穿上长短合适的衣裳,总显肥大,是以李曜也没有多买,打算在返回关中以后再找裁缝娘为其定制合身的衣物。 待到宋意如换好新衣,李曜便领着她来到位于弘农县城东南的一座尼寺。 这家尼寺规模着实不小,隔着老远都能闻到里面燃烧的香火味,看起来寺庙经济搞得很不错,门面修得气派恢宏,淡淡的阳光照着门口的一方牌匾,上书三个鎏金大字乐善寺。 此时,寺门前青砖铺就的广场上停满了各种车辆,一些车把式百无聊赖地闲谈着,旁边一溜的拴马杆也是马满为患,但庙门却关得严丝合缝,李曜牵着马,伸出一只手去,拉住铜门环,轻轻敲了几个响。 一通铿铿锵锵过后,大门应声而开,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沙弥尼探出头来,抬眼一瞧李曜,口中立时发出一声惊呼,接着便要将门关上,李曜见状一把抓住门板,沙弥尼用上全身力气也扳不动她的手,不由涨红着一张小脸,气急败坏地道“我们这里是尼寺,今日举行法会,任何男子都不得入内,郎君来错地方啦!” 李曜用自己本来的声音说道“你误会了,我也是女子。” 沙弥尼闻言,立马身形一正,问道“贫道听檀越口音不像虢州人,可是来听讲的吗?” 李曜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姓李,乃是惠莲今日约见之人。” 沙弥尼认真打量了李曜一眼,瞳孔突然收缩了一下,随即兀自点头,喃喃道“果然有点像……” 李曜奇道“像甚么?” “没甚么。” 沙弥尼忙收敛心神,双手合十行礼道“李檀越,请随我来。” 沙弥尼将李曜领进寺内一处禁止普通香客进入的地段,不多时便来到一座偏僻清幽的小院,院门大大敞开着,一个背对大门的女子正手持长帚,打扫着院内的落叶。 这女子头绾宝髻,身穿一袭缁衣,外罩一件木兰短袄,显然不是女尼,而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女众。 沙弥尼站在门外对那女子扬声唤道“惠莲,人已经领来,素文先告退了。” 那女子扫地动作未停,头也未回,只是用她有如清泉般动听的声音回道“有劳素文了,两位檀越请进来吧。” 李曜不由一怔“不看便知来者为两人,毫无疑问,此女必是个耳力非凡的高手。” 待到沙弥尼素文走远,李曜这才牵着宋意如迈进小院,走到近前,那女众忽然转过身来,目光与李曜登时相碰,两人几乎同时瞪大了双眸,不过那女众只是微微张了张嘴,而李曜却是忍不住说了出来“你就是平阳公主……的义妹?” 第一百八十章 生死重逢亦有时 “是的。” 惠莲表情复杂地注视着李曜,半晌才作了一声回应,随即又睨了宋意如一眼,语气略微奇怪地提醒道“你本该一个人来的。” 李曜淡淡地道“这孩子差点被饥民吃掉,好歹是一条人命,我不能见死不救。”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惠莲单手作礼,轻声宣了两句口号,平静地说道“这倒像是阿姊一贯的作风,只不过我们将要所谈之事,绝不能让第三者知道。” 李曜点了点头“我明白。”说着转身走出院子,取下门外青海骢鞍鞯上的行囊,然后向惠莲问道“你这里有没有空闲房间?” “那儿有一间。” 惠莲抬手指了指小院西边的偏屋。 李曜把行囊塞给宋意如,柔声叮嘱道“你进到那屋里去,若是饿了,此囊里的吃食任意自取,如果我没唤你,便不可出来,听明白了么?” 宋意如重重点了一下头,抱着行囊,自觉地进了偏屋,还顺带着把门紧紧地关上了,可惠莲似乎有些不放心,走到屋门前,放下扫帚,用一根草绳儿把门拴上,然后转身对李曜说道“你这可不像阿姊的做法啊。” “哦。” 李曜好奇地问道“你原本以为我会怎么做?” 惠莲认真地道“如果你是过去的阿姊,哪怕她只是刚满一岁的孩童,你也会毫不犹豫击昏她,然后再扔到这屋子里关起来。” 李曜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原来平阳公主竟是这般暴力的女汉子,虽然李曜是个连虐杀之事都做得出来的狠人,可她对身体如此羸弱不堪的小萝莉还是下不去手的,怕自己一个力道没拿捏好,就把人给弄死了,遂抬手屈指一弹,将眼前一片正在飘落的树叶击了个粉碎,解释道“这孩子根本受不住。” “这倒也是。” 惠莲看得瞳孔一缩,了然地点了一下头,推开主屋房门,肃手道“我们入内再细说详谈吧,这边请。” 待到李曜坐定,惠莲奉上六瓣梅花糕,微笑道“这是阿姊最爱吃的点心,先尝尝。” 李曜净了净手,拿起糕点咬了一口,觉得甜得发齁,可又不好表现出难吃的样子,干脆一口一个囫囵吞下,旋即便听得对面正碾着茶饼,准备煮茶的惠莲调侃道“你吃糕点的样子,还真配得上这身男儿打扮。” 李曜尴尬地笑了一下,接着就见惠莲从案几上的瓷盅里舀起一小勺红黄相间的碎末,当即认出那是青盐和姜、葱的混合物,不由忙道“我喜欢喝只有茶粉的水,不用这么麻烦,我们还是快些谈正事吧!” 惠莲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一边将碾成碎末的茶粉慢慢洒入风炉上的茶釜中,一边开口说道“你的口味原本不是如此。” 李曜摇头道“我忘了很多事情,包括你在内。” 惠莲叹了口气,道“我知道,所以阿姊变了,变得如此陌生。” 李曜取出从不离身的小铜匣,迅速拨弄密码,然后把盒盖打开,摆在案几上,微笑道“此物,总不陌生了吧。” 惠莲瞪大双眼,无比惊愕地说道“你……你居然能够打开它了?”继而又欣喜不已“这么说来,你果真是死而复生的阿姊!” 她说着,竟未等李曜有所反应,忽然绕过案几,猛地扑到李曜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涕泗滂沱,哭得像一个孩子。 李曜轻抚着惠莲的香肩,心中五味杂陈,虽然她心底深处从未将自己当做平阳公主李兆月,但她还是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具身子里潜藏着李兆月的残留意识,这意识总能带给她一些难以疏解的情绪,令她不得不对其做出一些妥协,否则她的内心将很难得到安宁。 当初李曜在大兴宫南海池上,声情并茂地说服李渊对山东饥民进行赈济之后,便第一时间告知了崔元逊和王兴,二人当场对她感激涕零,随即就交给李曜八千两黄金,并毫不隐讳地说,这些其实不是他们贩盐所得,而是当年窦建德存于洺州万春宫的一小部分财物。 早在窦建德被斩的时候,唐朝廷便派遣官吏到前夏都洺州的万春宫清点物资,结果发现宫中宝库空无一物,后来抓到两个知情者一问,才知里面的东西都被窦建德的旧部们瓜分干净了,李渊看到奏表,不由勃然大怒,命人四处抓捕前夏国旧部,即使因此激起刘黑闼等人两次起事,也未曾停止追缴相关财物。 正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现如今崔元逊和王兴二人皆已找到生财发家之道,便觉得这笔巨资变成了随时都会招来横祸的烫手山芋,是以他们希望李曜能够将其换成粮食和物资,以供赈济饥民之需,同时还诚挚地表示李曜可以从中抽取千两黄金作为报酬。 按道理来讲,如果李曜用别人的钱财来做善事捞名望的同时,还肥自己的腰包,显然就是典型的慷他人之慨了。 这种有违后世价值观的事情,李曜可做不出来,所以她把这二人给的八千金全部换购成粮食和过冬物资,并且还自出两千金,在华阴修建棚屋,以供饥民们暂住。 尔后,李曜领着明园的大部分人,包括东风堂的苏定方、罗仁俊等成员在内,在华阴协助朝廷设立赈济营,以及维护营地内外的秩序。 而赈济营的第一批入住者,正是当初委托崔元逊和王兴赴京购粮的前汉东旧部家眷和族人,这些人吃饱穿暖之余,便对后来的饥民大力宣传李曜的功德,于是“慈航法师”李明真很快就成了饥民们口中救苦救难的大善人、活神仙,不少人都表示将来要给她立长生碑、塑像修庙。 有了李曜的带头作用,关中诸多道观、佛寺亦都纷纷出资出力赈济饥民,趁机提升各自的声望,并顺便拜访最近声名鹊起且深受皇帝隆宠的“慈航法师”李明真。 于是乎,李曜在华阴的临时居所门前,每天都是车水马龙,宾客如云,连续数日下来,李曜有些招架不住了,只好宣称自己要闭关修道,并以此谢绝一切来访。 可李曜才刚过了两天安静的日子,便有一个云游至此的比丘尼让门僮转交给她一封信,李曜打开来看,就见上面写着娟秀的小字“九月廿七,虢州弘农,乐善寺,请带上鍮匣,独自前来,义妹惠莲静候贵主尊驾。” 第一百八十一章 替身 信笺上虽仅有短短数语,却使李曜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只凭“鍮匣”和“贵主”两个词汇,她便明白这位“义妹惠莲”是一个与平阳公主极其亲密的人。 否则对方也不会跟她素未谋面,就能够直言不讳地道出她竭力隐藏的身份和事物。 李曜没有继承平阳公主的任何记忆,只能依靠存放在脑海里的历史知识,来作为判断和应对与之相关的人和事。 对于前身义妹这般关系特殊且完全陌生的人物,她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 可同时她也明白,对方掌握她与平阳公主的诸多秘密,她不得不去赴约。 于是,李曜为掩人耳目和出行方便,决定再次尝试女扮男装。 这一回,她可以找到很多现成的易容材料,给自己来个大变样。 经过一番细致而巧妙的修饰和装扮,李曜变成了一个剑眉星目,皮肤微黑的俊俏少年,只有特别熟悉她的人,才能认得出来。 随后,李曜向罗仁俊借鱼符和襕袍,罗仁俊见李曜这副样貌,只道是她又有了寻亲线索准备去暗访,当即表示希望能随行,以便她在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李曜哪还不知此君的小心思,自是婉言谢绝。 待到整束妥当,她便借罗仁俊的身份,以协助维持饥民秩序,出关张贴告示为由,一路纵马驰行,虽然期间救了个人,却也如期而至。 过得许久,惠莲停止了哭泣,缓缓抬起头,愣怔地看着李曜,一言不发。 而李曜也在端详着惠莲这张与自己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的绝美容颜,不由暗叹这才是真正长得像平阳公主的女子,相貌竟已有了八分相似,只需稍作装扮,就几可以假乱真。 李曜想到这里,脑海里忽然闪过了一个念头,觉得惠莲过去的身份可能有些特别,于是明知故问地开口道“惠莲,我们长得很像。” 惠莲紧紧握住李曜的手,身子微微有些发抖,似乎生怕她一放手,李曜就会消失不见,眼角又淌出泪花,点头道“当然像了,惠莲可是早年陛下特意给阿姊安排的替身啊。” 李曜不由暗道了一声“果然如此。” 要说“替身”,中国可谓是历史悠久,纪信义救刘邦,韩成代朱元璋赴死,除了预防刺杀,许多替身还兼职为正主祈福,比如元、明、清三朝皇帝们的“替身僧”等等。 李渊原本笃信佛教,为女儿找来这样一个吃斋念佛的替身,其实一点都不奇怪。 李曜正想问平阳公主和惠莲如何结拜为义姊妹的,忽见风炉上的茶釜中的水飞溅起来,不假思索地倾过身去,伸手揭开釜盖,就觉指尖一烫,却强作毫无知觉一般,一手依旧搂着惠莲,先是放下釜盖,单手执勺,在茶釜搅拌了几个,随后将茶水分入自己的茶盏里,说道“茶已煮好……” 一言未毕,李曜突然发现自己的手指被惠莲含在口中吸吮,登时大惊失色,忙不迭地抽出手,紧张道“惠莲,你这是作甚!” 惠莲瞧见李曜一副窘态,破涕为笑道“惠莲还是头次见阿姊会这般羞涩,不瞒你说,惠莲从小到大都被阿姊你这样欺负呢。” “欺负……” 李曜想起古代女子生活封闭,平常接触得最多的人,就是女眷和婢女,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些明清小说剧本里的“姊妹”间耳鬓厮磨的情节,脸色登时一红,脱口而出道“我不会欺负你。” 惠莲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其实这只是李曜身为女子的经验太少,还不太了解女人间的捉弄打闹,自古就比男子更显暧昧,但实际上进一步发展成百合恋人的可能性,远远低于成为闺蜜和结拜姊妹的关系。 惠莲起身找来一个药盒,一边给李曜指尖抹药,一边开口嗔怪道“阿姊如今都失忆了,竟然还是这般喜欢逞强,当初阿姊在苇泽关中箭,若肯听劝及时接受医治,也不会使伤情变得那么严重,结果那敌将也没追到,自己还险些丧命,何苦来哉!惠莲真恨自己未能替阿姊挡住那一箭,至少人家不会硬撑。” 第一百八十二章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刘世让? 那位被一个拙劣的离间计害死的唐初名将? 听到这个名字,李曜心中不由有些动容。 她突然想起史书记载突厥人曾和刘世让有过两次交锋,都吃了不小的亏。 第一次是武德三年,突厥伦特勒大掠并州,时任并州总管的刘世让用计将其活捉,后来刘世让出关监视和防范突厥,处罗可汗到死都不敢轻举妄动。 第二次是武德四年,突厥颉利可汗趁唐朝集重兵决战窦建德和王世充之际,与高开道、苑君璋联军十数万攻入雁门关,刘世让率本部一万人马在武州城御敌,整整一月有余,突厥大军也未有所寸进,颉利可汗便派出被扣留的唐朝鸿胪卿郑元璹去劝降,刘世让怒斥郑元璹“丈夫奈何为夷狄作说客邪”,最后颉利可汗久攻不下,又获知唐军击败窦建德、王世充的消息,只得悻悻而归。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连别人为突厥做说客都感到愤慨的铮铮铁汉,最后却因李渊听信突厥使臣曹般陁所谓“世让与可汗为乱”的一面之辞而遭冤杀,当真教人扼腕叹息。 李曜正垂眸沉思,兰韶英见她默然不语,忽然起身后退两步,跪席伏首重重一磕“大姊夫常言自己生平最恨突厥人,惠莲绝不相信大姊夫会勾结外寇欲反叛朝廷,阿姊救救他和韶华姊吧。” 李曜连忙收敛心神,上前把兰韶英扶起来,说道“我近日来身在华阴,远离京师,消息较为闭塞,若我能够得知此事,必然会出言相救,可你既然已早早知晓我的身份和所在,为何不曾直接来找我?” 兰韶英面色羞窘地解释道“我当时还不敢完全确认阿姊的身份,而且我原定明日便要正式剃度出家的,得知姊夫出事之时,我欲前往华阴寻你,可毕竟是涉及谋反的案子,官府前日刚抄了姊夫在这弘农城中的府邸,闹得沸沸扬扬,住持怕我因救姊心切而受到牵连,所以坚决不允我出行,是以只好委托一位奉师命外出访问的师姊带信给你,我认为你如果真的是阿姊,看到那封短信必然会来,如果不是的话……我也没办法可想了。” 一听此言,李曜心头腾地冒起一股无名火,她自然明白自己之所以会如此生气,正是受到李兆月的意识影响所致,可她的脸色还是不可控地沉了下来,口中恨铁不成钢地道“救人如救火,你这般磨磨蹭蹭,像个甚!”随即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兰韶英的一只皓腕“既如此,你还做甚么蠢尼姑,跟我走!” 要知道这个时代,“尼姑”是一种对比丘尼有待商榷的称呼,若再加个“蠢”字作为前缀,便可堪称骂人的言辞下限了,李曜现在被怒气所支配,脑子一片空白,飙出这般粗鄙之语,亦是浑不自知,直把兰韶英骂得羞惭不已。 李曜强行拉着兰韶英出了房门,又拽开偏屋,唤上宋意如,然后快步走出院门,迅速解开坐骑的缰绳,旋即拉住兰韶英的手腕,往马背上一扔,待到兰韶英反应过来,人已趴在了鞍鞯上。 “阿兰,坐到后面搂紧了。” 李曜说着抱起宋意如,扳鞍上马,扬手一鞭,便在寺院中策马而行。 这时,正有几位女尼有说有笑地走向寺院门口,忽听马蹄急响,抬眼一看,就见内院里奔出一马三人,全都大吃一惊。 头前一位身穿福田衣的老尼,毫无畏惧地挡住李曜的去路,高喝一声“停!” 李曜猛然勒缰,立住了身子,沉声道“某有急事,请莫要挡道。” 俗话说“泥菩萨还有三分火气”,老尼本来瞧见李曜一副少年模样,又听得这般不敬言语,当即忍不住怒声道“你是何人?身为男子,非但闯入尼寺,还敢在院中纵马横行,难道不知此处乃佛门重地么?” 未等李曜开口,兰韶英从她背后探出头来,怯怯地道“普慧住持,她是我的……” “闭嘴!” 普慧气得双目圆瞪,痛心疾首道“惠莲,你太让为师失望了!” 李曜一见对方明显有所误会,改用女声说道“我是阿兰的姊妹,你们佛家不是常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吗?我们要去救人,若是晚了,后果将不堪设想,还祈师太速速让开道路。” “阿弥陀佛。” 普慧脸上登时现出了然之色,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对兰韶英说道“惠莲,万法相互缘起,看来你俗缘无断,贫道自是不会强求,只希望你要量力而行。”说着便让到一边,并对不远处值守寺门的小尼素文说道“开门放行!” 李曜欠身行了一礼,说道“多谢师太体谅,此番我来得匆忙,事后必会携重金为贵寺添置香油钱帛以表谢意,告辞!” 李曜说罢,一提马缰,便奔出了大门,随后在市里取了装有宋父尸身的棺材,又雇了一辆驴车,交待车把式将棺材运送至华阴“慈航法师”的暂居之所,然后就朝着弘农城门的方向疾驰而去。 弘农西城门,几个正犯困的门卒,乍见街上一骑快马飞驰而来,下意识地举枪挡在门洞口,接着定睛一看,便识出那纵马者正是那个早间入城的纨绔子弟“罗仁俊”,于是又纷纷闪开,李曜见他们自觉性这般高,通过城门时,还很礼貌地道了一声“多谢”,但却没有换来门卒们丝毫的好感,就听得一人对她的身影望而兴叹道“一个女童还不够,连个遁入尼寺的女众也不放过,真是造孽喔。”顿时引发众门卒一阵痛惜哀叹…… 李曜一路驰行,青海骢载着三个人,速度竟丝毫不慢,惹得沿途行人纷纷注目。 实际上,骏马所载三人的体重都很轻,加起来远未及三百斤,只相当于一名铁铠骑兵的重量,从弘农到华阴一百八十里,李曜并没有比来时多费时辰,午正后离开弘农,亥时便抵达了华阴城外的暂居地——平阳公主已故部将向善志长子向崇德的别业。 第一百八十三章 十万火急 李曜走的是向宅的偏门,扣门声一响,门缝处便现出一线亮光,随后门内便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何人深夜至此?” 李曜沉声答道“法师。” 门扉“咣”的一声开了,开门之人乃是李曜部曲刘安远,李曜与他低语几句,刘安远只微微点头,便快步离去。 不多时,就见安红玉和罗仁俊迎了出来,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位二十出头的青年,正是此宅的主人向崇德,三人只穿了中衣,外面乱裹着一件衣袍,俱是一副匆忙起床的模样。 李曜把宋意如往安红玉怀里一塞,说道“红玉,这是我收养的宋意如,帮我好好照顾她。” 安红玉纳罕道“明真,你气儿都不歇一口,现在又要去哪儿呀?” “回长安。” 李曜应答了一声,便对向崇德说道“劳烦向郎君速速准备五匹快马以及一日的粮草,我即刻就要启程。” “好的,崇德这就去办。” 无论谁都看得出来,李曜这是遇到了十万火急之事,向崇德抱拳一礼,转身就唤起几个奴仆,开始忙碌起来。 李曜把鱼符塞还给罗仁俊,说道“我这身上的衣服已来不及换了,只怕还要过些时日才能还你。” 罗仁俊拍了拍披在肩上的袍服,笑道“不碍事,我这儿还有一套呢。” 他正说着,忽然注意到门外还有一个女子,就见那女子静静地牵着青海骢的缰绳,有如幽灵般无声无息。 因为对方站得比较远,夜色昏沉,他看不大清面貌,不由好奇地问向李曜“她是何人?” 李曜唤了一声“阿兰”,待到兰韶英牵马过来,李曜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姊妹,兰韶英。” 借着灯盏的光芒,罗仁俊、安红玉看清兰韶英的相貌,齐齐大吃一惊。 安红玉吸了口气,惊叹道“天嘞,这位娘子与明真竟生得如此相似……”忽然一顿,拍了拍李曜的肩膀,不解地问道“难道说明真找到了亲人?可她明明姓兰,你怎么会自称姓李呢?” 李曜白了安红玉一眼,纠正道“我们过去是结义姊妹,你们还不快快拜见‘兰姊’。” 李曜一句话就把兰韶英的长幼次序和地位给无形拔高了,安红玉和罗仁俊忙规规矩矩地上前见礼。 这时,向崇德领着几个奴仆牵来了五匹马,恭谨地道“法师,马匹粮草业已备好。” 李曜道了一声谢,又指了指安红玉身旁的宋意如,对向崇德交待道“明日会有人运来一口灵柩,里面是这孩子的父亲,你将他葬在那块新开辟的饥民墓地便可。” 向崇德毕恭毕敬地拱手道“崇德记住了,定将此事办妥,还请法师放心。” 袭爵开国县男的向崇德之所以会对李曜唯命是从,鞍前马后的伺候,完全是因为皇帝李渊的刻意安排和叮嘱,以及当年平阳公主给予他们向家的恩惠。 起初他见到李曜与平阳公主年少时完全相同的样貌,也是大吃一惊,当场就隐隐猜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尽管他觉得李曜的诸多表现与过去的平阳公主有些不相符,可对方身上那种天下无双的女子气派却不似假的。 “如此,赈济事务便有劳向郎君及诸位了。” 李曜拱手一礼,牵过三匹骏马,拔鞍骑上了中间一匹的马背上。 与此同时,旁边的阿兰也无比熟练地将另外两匹马与青海骢系成了一组,随即足尖轻点地面,未踩马镫便不偏不倚地跃上了马鞍,当真是身轻如燕。 安红玉双眼一亮,顿觉赏心悦目,不由脱口赞道“兰姊好轻巧的身法!” “红玉过奖了。” 兰韶英微笑着拱了拱手,她毕竟是长年习武,而且还有跟随平阳公主行军打仗的经历,骑术自然比没见过多少阵仗的安家贵小姐高明得多。 眼见整顿完毕,李曜将罗仁俊招到近前,低声交待道“十五郎,你明早去赈济营唤上高烈等人,你们携带好兵械粮草,骑马直接奔赴并州城,中途记得留下本堂暗号,不出数日,我自会赶上你们。” 罗仁俊忍不住问道“咱们东风堂有买卖做了?” 东风堂已成立了一个多月,几乎天天都是各种训练,而且一直在招人,这花销有如流水,却至今还尚未有过进账,是以罗仁俊才会想到这个方面来。 李曜神秘地笑道“不错,是一笔大买卖。” 罗仁俊心中一动,又低低地问道“买家是谁?” “到时候你自会知晓。” 李曜卖了个关子,忽然唤了兰韶英一声,便一提马缰,迅速冲入了茫茫夜色之中…… …… …… 往常不到一个时辰便可结束的“常朝”,这一日却持续到了正午,李渊才宣告罢朝。 紧要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先是归附朝廷仅月余的吐谷浑又开始蠢蠢欲动,接着是蜀地邛州獠民、渝州张大智先后发起叛乱,然后是讨伐江淮辅公袥的四路大军的战报,最后是听取班师回朝的太子建成及太子洗马魏徵关于解除河朔危机的分析,如今广袤的大唐尚有一大半国土还处于不安定的状况,至于华阴一地正搞得如火如荼的赈济活动,根本无人提及。 李渊年轻时以俊朗非凡,武艺超群而闻名,几个儿子和平阳公主的武艺大多都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前些年平定刘武周的时候,他还曾披甲负弓纵马亲赴前线巡视,但岁月不饶人,李曜发现自己身体虽然强壮如斯,精力却是一年不如一年,每天处理完厚厚的一大摞奏章,就会感觉脑仁莫名生疼。 午后时分,因朝参超时而未用早膳的李渊只觉饿得不行,赶紧摆驾到甘露殿,吃起宦官们呈上的御膳,顺便批阅这些好似雪片般蜂拥而来的各地奏章。 过不多时,李渊吃罢,站起身来,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包了一口御医呈上的醒脑汤,正慢慢吞咽着,忽听宦官邱内谒一声拉长的尖嗓音“慈航法师李明真偕民女兰韶英殿外求见圣人!” 李渊受此一惊,差点被汤水呛得跌了一跟头,忙不迭地掏出帕子擦去呛出来的泪花儿和鼻涕,然后把腰杆儿一挺,又复变成了老而弥坚的大唐皇帝,随即提起一口中气,朗声道“宣!” 第一百八十四章 担保 “李明真叩见陛下。” “兰韶英叩见陛下。” 甘露殿中响起了两名女子略带疲惫的声音。 “平身。” 李渊见李曜和兰韶英二人皆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忙吩咐左右宦官道“来人,赐坐,上茶。” 李曜和兰韶英依次坐下,不多时宦官手捧茶入殿,李曜口渴难耐,端起案上的茶盏,就咕咚咕咚喝了起来,一杯御赐的香茗还没尝出个味儿,便牛饮似的入了腹,随后还一抹嘴,问道“陛下,可有吃食?” 兴许是穿越者不大会讲究古人所谓的君臣礼数,以及李渊对眼前这个爱女一向纵容的缘故,李曜常在李渊面前表现得非常随便,一旁的兰韶英见了也不觉奇怪,因为过去的平阳公主其实也是常常如此。 李渊挥挥手,近侍宦官附耳过来,李渊对他低语一番,近侍宦官应诺出殿,只片刻工夫,近侍宦官就提回来两个精美的食盒,分置李曜和兰韶英二女案前。 李曜一日一夜没进食,早饿得前胸贴后背,自是不跟便宜老爹客气。 李曜迫不及待地揭开盒盖,顿有一股清香扑鼻而来,就见盒中皆是美味的糕点,拿起一个就直接塞入了口中,大快朵颐间瞧见兰韶英依旧保持着正襟危坐的姿势,明明状态不比她好到哪里去,却连茶水都未动,不由蛾眉一蹙,催促道“阿兰,吃,快吃。” 兰韶英尴尬地看向皇帝,李渊点头示意,兰韶英这才浅浅啜了一口茶,动作优雅地取出一个点心,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若是放在别人眼里,她这副斯文的吃相才是真正符合皇家公主的模样,而李曜简直教人不忍直视。 殿内宦官们全都默然地低下了头。 其实他们在憋笑,各个把脸憋得通红,却连一声也不敢吭。 因为就在不久前,内廷有个新来的小宦官看见慈航法师把拂尘插在后衣领的不雅形象,居然一不小心在皇帝面前笑出了声,结果后来就被皇帝下令杖打了一顿,险些把命都丢了,直至今时还尚未恢复生活自理能力。 李渊见李曜吃得津津有味,没有贸然打搅,待到李曜把一盒糕点吃了个精光,这才扬起宠溺的微笑,问道“明真啊,你现在一副儿郎打扮,又如此匆忙赶回来见朕,却不知所为何事?” 李曜拍了拍手上的点心碎末,开口应道“为了挽回陛下的声誉。” 大概是李曜的开场白有些出人意料,李渊先是一怔,随即就看向兰韶英,肃声道“韶英,柴嗣昌说你遁入了空门,如今却偕同明真一起到宫里来,莫非是为了你的姊夫刘世让?” 李渊不提其姐,而是姐夫,这话就说得有些暧昧了,从某种角度来说,无论古今中外,小姨和姐夫都不太容易相处,两者之间常常一出点岔子,就会产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葛。 兰韶英哪还不晓得皇帝的揶揄之意,只能装作无知,保持镇定地说道“正如明真所言,陛下杀了刘将军,而后若是真相大白天下,证明刘将军乃是冤死,必会有损陛下的功德名誉。” 李渊听到“冤死”二字,脸上闪过了一丝痛苦,随即就板起脸来,重重地哼了一声,勃然道“你身在尼寺,哪晓得甚么实情!朕命令刘世让增援高满政,他率军行至半道,却突然折返,难道你认为合乎常理?单凭这般作为,朕便可治他一个违命不遵之罪!” 兰韶英自然不晓得这种军机之事,被皇帝突如其来的愤怒骇得脸蛋惨白如纸,不禁心慌无措地看向自己姐夫唯一的救星,依旧老神在在的“平阳公主”。 殿内沉默片刻,李曜忽然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陛下,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刘世让可不是那曷娑那可汗啊。” 其实,李曜从一开始就不大相信李渊会傻乎乎地上一个突厥使臣的当。 因为通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李曜对老皇帝李渊已经有了一个远比史料记载更真实的全面认识。 诚然,李渊确实有着“用人偏私,私于亲戚,性好渔色”的坏毛病,可他城府非常深,尤其擅于隐忍不发。 当年西突厥曷娑那可汗到隋都朝见,被隋炀帝扣留在了中原,数年后与之有宿怨的东突厥处罗可汗遣使来唐,请求李渊杀了曷娑那,否则就要出兵犯唐,本来他是不同意的,但当时唐朝正和王世充、窦建德、刘武周杀得难分难解,有大臣说“保一人而失一国,后必为患”,于是李渊便把曷娑那交给了东突厥使者,任其惨遭杀害,虽然此举不义,却为唐朝暂时免去了外患之危,并为其后集中全部兵力进行内战创造了条件。 如今李曜一听到李渊用上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伎俩,立刻猜出了李渊的真实想法,无非就是他和某些大臣想故技重施,拿刘世让的身家性命来换取北方边境一时的安宁。 坐在首席上的李渊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便听李曜又道“孙武曾言‘君命有所不受’,须知为将者在外征战,随机应变才是取胜之道,即使其行为可疑,陛下亦该遣人仔细调查,方可作下论断,更何况突厥人不善攻坚,只会围城,明真听闻突厥主动遣使来和谈,便知其进攻受到了不小的挫折,值此战事僵持之际,最忌擅动领兵大将,陛下斩了刘世让,反倒让突厥人没了后顾之忧,只怕马邑城中粮尽之日,陛下又会失去另一员良将……” 李曜滔滔不绝地讲着,浑然不觉一个十几岁的女冠如此了解兵政之事,在旁人听来是多么不可思议! 只要不是白痴,但凡认识平阳公主的人,都会把她当成那位威震关中和痛击刘武周及汉东军的李家三娘子。 而李渊和兰韶英都听得无比入神,似乎也忘了“李兆月”现在的身份是“慈航法师李明真”。 待到李曜把一通话说完,李渊兀自点了点头“平……” “平阳”二字险些脱口而出,幸亏他及时反应过来,继而改口道“法师言之有理,只是兹事体大,容朕再考虑考虑。” 听得此言,兰韶英心中登时有如擂鼓,不由自主地看向李曜,显然已是紧张到了极点。 李曜离席而起,来到李渊近前,无比端庄地行了一礼“杀刘世让,马邑必失,放刘世让,马邑必保,两种结局,一失一得,还望陛下尽快定夺。” 李渊沉吟半晌,忽然说道“暂且不提刘世让,你凭甚么担保马邑不失?” 李曜无比坚定地吐出了三个字“李明真。” 第一百八十五章 刀下留人! 冬天才刚刚来临,并州城的天气就已然变得异常寒冷。 连续两日不停的飞雪,让城池披上了银装素裹,街道上冷冷清清,看不到几个行人,一只只饥饿的寒鸦在街面上低着脑袋踱来踱去,往往寻觅许久才会从车轮的痕迹里找到一点可怜的食物。 此时虽已临近午时,但太阳被厚厚的云层所挡,只能发出昏暗的光芒,冷风悲号,吹得树木乱颤,积雪簌簌落下,露出光秃秃的枝丫,天地间尽是一片阴森肃杀的气息。 街道上忽然传来了马蹄和车轮行进的声音,一支押着两辆囚车的队伍顿时惊飞寒鸦无数。 头前一辆囚车中,站立着一个汉子,年纪不过三旬,长得相貌堂堂,身材魁梧,即使穿着囚衣,也难掩那股英武不凡的硬汉气质。 在持续不断地摇晃中,他的脖子早被牢笼上的木枷磕掉了一圈皮,露出了鲜血淋漓的嫩肉,但他只是静静地望着昏暗的天空,眼神空洞,表情麻木,仿佛浑无知觉。 本来,这样的坏天气,足以让突厥大军本就不多的粮草补给提前变得捉襟见肘,亦会进一步提高他与高满政合力击败突厥颉利可汗,立下巨大功勋的成功几率。 前日他整顿兵马,备妥干粮,全军上下憋足一股劲儿,准备趁着突厥人粮草不济,开始倾巢而出猛攻马邑之际,穿越松子岭,渡过桑干河,给颉利可汗来个后庭开花。 当时大雪初降,他信心满满地站在崞城的将台上,誓师三军,正举着横刀带领一群凶悍之气已提升至巅峰状态的百战老卒,群情激昂地高喊着“大唐万岁,唐军必胜”,结果一道圣旨突如其来地送到了他的面前“门下,代州行军总管刘世让,游骑将军刘世宝,深蒙圣恩,却不思报君,拥兵以自重,勾结突厥,欲将谋叛朝廷,经圣人查证,罪不容恕,判斩立决,籍没全家,钦此。” 此刻,他已心如死灰,对皇帝李渊失望透顶。 前方不远处,便是并州大总管府特意为他们刘氏两兄弟设立的法场。 那里本是并州城中最热闹的地方,因为初冬大雪的缘故,来看处决重犯的围观群众并不算多,基本都是并州城中的普通百姓,各个冷得直跳脚,却是风雪无阻,坚持不肯离去。 担任监刑官的并州长史窦静坐在监斩棚里,一面不停朝双手哈着气,一面翘首望向前方的街头。 当押解队伍抵达在法场时,围观群众顿时一阵骚动,出现了许多哀叹和哭泣的声音,更有甚者还嚎啕大哭起来。 因为他们认得第一辆囚车里的汉子,正是当年活捉突厥伦特勤,并解救了许多被掳妇女的唐军前任并州总管。 “让开,都让开,统统让开……” 押送囚车的骑士们举着马鞭不断驱赶着靠前的人,一时间街道上鞭声不绝于耳。 窦静看着这一幕,心中也感到有些悲凉和愤懑,他曾与刘世让共事过一年,彼此是非常了解的。 他绝不相信刘世让会勾结突厥,可皇帝口含天宪,生杀任情,皇帝亲自定下的死罪,也只有皇帝才能赦免,任何人都救不了刘世让和他的兄弟。 由于人群的故意阻挡,一段不过百步的距离,押解队伍竟足足耗了半个时辰才抵达法场。 刘世让和刘世宝被押到行刑处,窦静开始当众宣读圣旨上的内容。 再次听人念起这圣旨,这两兄弟的表现,可谓是大相径庭。 刘世让面无表情地看着老熟人窦静,静静地跪在地上,一动也不动。 刘世宝则怒目圆瞪,口中早被塞了一团碎布,仍然持续不断地发出“呜呜”的声音,而他的身子也在努力站起,四名衙役使出了浑身力气,这才勉强把他按住。 读完圣旨,窦静和刘世让对视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和无奈,颤着手从竹筒中抽出一枝用朱笔写着“斩”字的刑签,往案前轻轻一掷,开口命道“斩!” 谋叛罪犯在刑场上可没有酒水可喝,刑签一落地,刽子手就抽去刘氏兄弟背上的“死”字牌,刽子手一言不发,拿起酒壶灌了一大口酒水,然后“噗”的喷在钢刀上。 所有人的眼睛都死死盯在他那把闪着寒光的大刀片子上,全场一片死寂,连人们的呼吸声都已几乎停顿。 可当他扬刀就要砍向首个行刑目标刘世让的脖颈之时,忽然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几乎与此同时,还传来一个有如洪钟般响亮的声音“刀下留人!” 人们齐刷刷地看向了来者,就见一个歪戴幞头,身上穿着一件脏得几乎看不清本来颜色官袍的魁梧大汉,单手高举着一个亮锃锃的卷轴,一边策马,一边反复高喊“圣旨到,请刀下留下!” 围观群众麻溜地闪开了一条通道,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还要再躲得远一些,因为那名钦差身后又传来了密集的马蹄声,很快就有一大群骑士转过街角,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骑士们满面风尘,几乎人均三骑,一看便知是没日没夜地急行而来。 待到看清那魁梧大汉的样貌,窦静立刻就认了出来,正是他家的妹夫大理寺司直李道裕。 李道裕纵马奔到监斩棚前,猛地一勒缰绳,骏马“希聿聿”一声长嘶,前蹄还未落地,李道裕便已急不可待地跳下马,高声道“刘世让,刘世宝听旨。” 刘氏兄弟齐齐转了个方向,伏跪于地“罪臣接陛下圣旨。” 李道裕双手刷地一下展开黄麻纸卷轴“门下,刘世让,刘世宝,虽有违命之举,却无碍大局,虽有谋叛之嫌,但大理寺未能查实,故免其死罪,还归家产,朕命刘世让为检校代州行军总管,刘世宝暂为崞城将,若马邑之围解除,即刻恢复官爵,钦此。” 音落,满场的人,包括提着鬼头钢刀的刽子手在内,都一起欢呼起来。 几名衙役麻利地给刘氏兄弟松了绑,窦静也不顾形象地跑出监斩棚,激动地挥舞双拳,放声大笑,而刘氏兄弟早已泪流满面地相拥在一起,真真是喜极而泣。 这时,那群紧随李道裕而来的骑士们也纷纷下马,准备向刘氏兄弟表示祝贺,刘世让擦了一把眼泪,就见打头过来的女子,正是自家的小姨子兰韶英,心中登时一喜,正要开口说话,却忽听兰韶英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好久不见了,刘元钦。” 自南北朝到唐初,凡在正式官职之前加“检校”二字的,通常都是非正式的官衔。 第一百八十六章 还真是大难不死! 这声音 刘世让瞬间寒毛乍起。 她不是早在年初就死了么? 难道说自己看到的一切,皆是梦幻泡影? 在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都相信鬼神,哪怕是刘世让这样刚强的硬汉,也是未能免俗,就见他抬手探向自己的脖颈,使劲揪了一下磨破了皮的嫩肉。 “嗷!” 刘世让疼得叫出了声,随即摸了摸脑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喃喃道“还在,还在这不是梦。” “你还活着,这当然不是梦。” 李曜说出这句话时,已然换成了一个少年声音。 刘世让看到从兰韶英背后站出来的西贝货,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只见对方身材纤秀,头戴折上巾,穿一袭淡黄襕袍,腰挎横刀,一条系在颈间的织锦围巾正不断随风飘摆。 刘世让再定睛一看对方的容貌,双瞳登时剧烈收缩。 这样一副神似兰韶英的精致五官,以及这一双神秘深邃的黑瞳,哪怕改变了肤色,他也完全认得出来,不是当年那个巾帼不让须眉的李三娘,还能是谁?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兰韶英双手合十宣了两句佛号,意有所指地笑道“呵呵,想必姊夫已经知晓自己大难不死,靠的是谁了吧?” 刘世让见到平阳公主居然还在人世,心情异常复杂,又是感激,又是惊愕,又是困惑,嘴唇哆嗦了半晌,这才抑住纷乱的情绪,抱拳一揖,颤声道“谢贵主救命之恩,臣刘元钦没齿不忘。” 李曜拱手还了一礼,淡淡地道“刘总管客气了,我现在不是甚么公主,而是侍御史李曜,李明真,奉御命来代、朔两州监军,希望我们能够合作愉快。” 她说着,还朝刘世让自来熟地挤了一下眼睛。 刘世让登时一愣,随即便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改口道“原来是李御史,失敬,失敬。” 对于这位原本已经风光大葬的平阳公主为何还尚在人世,他本能地认为属于天家机密之事,不是自己该关注的,自然是极力配合对方做戏了。 兰韶英看着装模作样打官腔的二人,笑着提醒道“咱们现在都变得不成人样了,还是先换身衣裳,再找个地方吃顿饭,吃饱了再说吧。” “炙驼峰,烤鸡脯,烧鹅腿,炸鹿酥,搵酱豚,羊臂臑,熊白啖,蒸驴烂,烹鲵鱼,长生粥,意为九死一生,一样也不可少,都记住了么?” 在汾河西岸“新河酒肆”的一个雅间里,大难不死的刘世让心情大好,来到熟悉的酒肆,当着熟悉的伙计,点了熟悉的菜肴。 无论在任何地方,每次他们刘氏兄弟打完了仗,都要吃一顿由这十道菜组成的大餐。 在这个食材紧缺的时节,在整个并州城中,也只有这里才有法子凑得出这样一个套餐来。 可是点完了菜,他才省起笃信佛教的小姨子只吃素食,而且自己分文未有,连身上新换的衣冠鞋袜都是别人掏钱垫付的,不由尴尬地笑了笑,朝坐在对面的西贝货和小姨子问道“你们吃啥?” “先来四碟盐煮豆下酒,酒要河东乾和,再来四品菜蔬,六品拌菜,八张炉饼,十斤米饭,量要保足,劳烦快一点,谢谢。” 李曜说得轻松惬意,但听在刘氏兄弟和兰韶英的耳朵里,却像是见了鬼似的,还是饿死的那种。 店伙计手里多了几枚开元通宝,忙点头哈腰道“是是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过不多时,饭菜美酒就全部摆上了食案,刘氏兄弟和兰韶英都没有第一时间动筷子,不约而同地看向正一个劲儿地往大碗里舀饭的李曜,毕竟此间以她地位为尊,还需得讲一讲基本的礼数。 李曜见状,恍然笑道“都吃吧。” 四人饿得够呛,面对各自案上的食物,都吃得头不抬眼不睁,一时整个雅间里只有进食的声音。 待到酒足饭饱,刘世让和刘世宝对视一眼,便由刘世让向李曜道出了憋在他们心里的一堆疑问“朝堂上到底发生了甚么事情?当初陛下为何会说我们勾结突厥?贵主御史又是如何让陛下改变了看法呢?还祈李御史说来听听。” 他们本来满怀壮志,然而片刻后,就绝望得如坠地狱。 谁想他们即将迈进鬼门关的时候,又被人一把拉了回来,而且还是被一个本该做鬼的人拉回来的。 人生的大起大落来得太快太猛烈,事态转变得太怪太突然,让刘氏兄弟觉得老天爷 哦不,准确的说是老皇帝好像一个神经病似的,是在拿他们寻开心。 李曜一边按摩着发胀的肚皮,一边缓缓说道“这件事,首要要从阿兰写给我的一封信说起” 对方没有问及李曜近来的经历,李曜自然也不会提及,她先把自己和阿兰见面,以及进宫说服李渊的过程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然后才说起突厥使臣曹般陁诬蔑刘世让谋叛之事。 当然了,李曜为了给皇帝李渊开脱,挽回他老人家在刘氏兄弟心目中的形象,并没有完全说实话。 她只说那突厥使臣曹般陁是如何凭借三寸不烂之舌拨弄是非,使得皇帝一时受到蒙蔽,气昏了头,这才没有详查,便做出将刘氏兄弟斩首抄家的决定。 但他老人家冷静下来,就觉得曹般陁的话里有问题,只是一直没有理清头绪。 恰在此时,李曜和兰韶英进宫与皇帝面谈此事,在一番深入浅出的交流之后,皇帝终于打消了自己对刘世让的怀疑,继而还接受了李曜关于解除马邑危机的作战方案。 只是时间相当紧迫,因为当时头一道圣旨已经发出了五天,于是在皇帝的督促下,中书省和门下省几乎拿出了最高的办事效率,只半个时辰,就处理完了这样一份程序复杂的制书,然后皇帝玉玺一盖,便将其交由身强力壮且精于骑术的大理寺司直李道裕来担当传旨钦差,并命令李曜及随从也一道前往刘氏兄弟的预定行刑地并州。 长安与并州相距约有一千五百余里,普通的快马一次只能连续跑数十里,若想保持高速,就须得更换马匹。 而河东的驿站体系并不完善,马匹非常紧缺,是以李曜等人都是自带马匹,采用三骑互换的方式来加快脚程。 本来以他们最初日行三百里的速度,应该在昨天便能抵达并州,不料前天突然下起了大雪,影响了马匹的脚力,险些导致他们来迟一步。 听到这儿,刘氏两兄弟冷汗涔涔,心中不由一阵后怕。 若非围观百姓故意耽搁囚车的入场时辰,只怕他们这会儿已经尸首分家了还真是大难不死! 八百里加急古代最快的是八百里加急,以最快速度奔跑,每30里就会换一次驿马前提是有驿站,唐朝只有少部分地区达到三十里一驿的基建水平,即便如此,也常常会跑死马儿。相对比较慢的,比如重骑兵单人单马,每天只能走3040公里就要歇菜,至于快跑,那是按照分钟来计算的。11 第一百八十七章 请告诉寡人,你是谁? 冬日暖阳照在热闹起来的驿道上,白雪渐渐化作积水,原本平整的路面再经过无数车碾马踏,很快就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 李曜、刘世让领着一行数十骑由南向北谨慎缓行。 自大雪初霁,突厥可汗便派遣游骑深入河东境内劫掠物资,其铁蹄踏处,房宅化作废墟,人畜荡然无存。 由于突厥人采用化整为零的游击战术,唐军只得出动大量轻骑,以相应的战术来清剿来寇,一时间自并州以北的河东地区到处都在打仗,百姓有如惊弓之鸟,纷纷携家带口南下躲避兵灾。 路上的车马行人皆与他们背道而驰,几乎人人的脸上都带着仓惶之色。 李曜端坐马上,眺望前方,开口向并辔轻驰的刘世让问道“此地距离崞城还有多远?” 刘世让环望四野,片刻之后,应道“我们现已进入代州地面。”随即扬鞭遥指东北方向“只要过了前面的沙河,再北行五十里便到了。” 前行半个时辰,眼前果然出现了一条宽阔的河流,河面无桥,原本的渡堤也已废弃,但好在还有许多摆渡的船舶,李曜一行没等多久,便纷纷牵马上了渡船。 一来到对岸,放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全是焦急等待渡河的百姓,人挨着人,车连着车,李曜等人花了很大工夫才从里面挤了出来。 李曜重新扳鞍上马,不由回望了河岸一眼,蹙眉对刘世让说道“元钦,这般重要的一个渡口,我军竟无人前来维持秩序,若有一支突厥轻骑突然杀至,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刘世让赞同地点了点头,正要接话,忽然听到前方由远及近地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就见道路上的行人车马极力躲避,纷纷让到左右两边,过不多时,便现出了一队人马。 旌旗猎猎,枪矛林立,头前两员银甲战将手执长槊,一左一右拱卫着中间一个年轻骑士。 那年轻骑士约莫二十五六岁,头戴白缨兜鍪,身穿明光铠,披着一袭红锦战袍,生得浓眉俊目,鼻梁高挺,头颈颀长,胯下一匹紫燕骝雄健非凡。 而在他的身后,则是排着整齐队列的玄甲重骑,可谓是军容威武,声势赫赫。 双方越来越近,李曜见到那年轻骑士的样貌,心中生出一丝熟悉之感,再看其中一面迎风招展的“李”字大旗,便已隐隐猜到对方的身份,忙低声对左右的兰韶英和刘氏兄弟叮嘱道“他还不知我假死之事,你们可莫要去招呼!” 说罢,李曜挥手朝路旁一指,身后随行数十人纷纷下马靠边,迅速隐没于离家出逃的百姓之中。 刘世让和刘世宝虽有满腹疑问,却不敢多说什么,他们现在穿着庶民衣裳,但毕竟与那打头之人太过于熟悉,兄弟俩各自心照不宣,赶紧上拉裹在项间的围脖,把半张脸给遮了起来。 年轻骑士行至李曜等人近前,忽然一抬手,整支队伍立马停了下来,动作划一,反应迅疾。 李曜低着头,听得有脚步声直冲自己而来,心中不由微凛,随即抬头一瞧,就见这位气质威严的年轻人已然站到面前,正好奇地打量着她,眼神里不断闪烁着犀利的光芒。 李曜尚未来得及细想,便听得年轻人一字字说道“你很像一个人,长得像一个女人。” 他的语调很轻,语速很慢,说出来的内容倒像是两句废话,可李曜却觉得对方说的话很绝,仿佛每一个字都在试图撕掉她的伪装。 李曜心中擂鼓,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随即躬身一礼,顺便还把头埋得更低了。 然而,年轻人却微微弯下腰身,附在她的耳畔,喷出一股股温热的白气,低声问道“请告诉寡人,你是谁?” 李曜心中登时警铃大作,急忙又退了一步,这才开口应道“启禀大王,下官乃侍御史李曜,奉御命前来代朔督察将卒,协理军务。” 她说着,从身上取出鱼符和敕书,双手同时向前一递,主动展示给对方过目。 “侍御史?” 年轻王爷瞥了李曜手中一眼,随即不动声色地绕开李曜举着鱼符的的双臂,上前一步,低头在李曜的头顶和脸颊上嗅了嗅,忽然“呵呵”一声轻笑,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笑道“请李御史告知寡人,你这一身小娘子的处子幽香到底从何而来?” 眼见对方言行越来越暧昧,李曜心头登时升起一股无名火,倏地收回双臂,接着昂起头来,腰板也随之挺得笔直,直视年轻王爷双眼,眸中放射出两道凌厉的光芒,警告道“下官奉旨出来为国办事,还请大王自重!” 李曜的话音清亮,吐词清晰,再加上四周一片寂静,距离她百丈之内的人,只要不是聋子,恐怕想听不见都难。 这时,一道令人心惊,有如炸雷般的声音响了起来“大胆!你一个区区侍御史,安敢对秦王如此造次!” 李曜打眼一看,就见一银甲将军扛着长槊,大步流星地迈到了自己面前。 这员银甲将军生得高大粗壮,阔面重额,腰大十围,膀阔三停,李曜一看便知此人是勇冠三军,膂力绝群的猛人。 此言一出,方圆一里之地,立马跪倒一片。 逃难的百姓虽然大多没有什么大见识,不认识两员战将和这些玄甲重骑,也识不得旌旗的形制和文字,可要说起河东地面上的头号人物秦王李世民的大名,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按照大唐中“贱避贵”的行路法规,亲王可不是普通百姓招惹得起的,甚至包括李曜一行当中的绝大部分人,也是稽首路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但路边除了李曜和那员猛将,还是有四个人没有低下头,非但没有低头,而且还站得笔直。 李世民双眸微眯,扫了这四人一眼,眸光中似乎闪过一丝疑虑,淡淡地对身边猛将责怪道“叔宝,莫要对御史无礼,还不快些道歉。” 秦琼先是愕然地看向李世民,瞧见对方面露谨慎之色,再看面前这位襕袍少年与秦王有两分相似的眉眼五官,只道是老皇帝派了一位宗室子弟出来督军,忙抱拳拱手道“方才末将不知情,言语不当之处,万望御史海涵。” 千呼万唤始出来,主角的合作伙伴兼最强劲的对手之一,李二凤隆重登场,喔耶! 第二百二十二章 祸水 长安,平康坊。 雪后初霁,冬日阳光洒下,空气依然冰冷刺骨,长街上行人零落,车马稀疏。 在明园门口,站着两个身穿灰袍的半大少年,一个叫赵大威,一个叫王晓武,两人都是亲人皆亡的孤儿,因为自幼习过武艺,打熬过身子,因而被明园管事马周选中,成为了这里的门僮。 两个门僮正顶着寒风搓手跺脚,忽然听得一阵隆隆的马蹄声传来,就见一辆豪华的马车出现在街道拐角,数名扈从伴骑两侧,齐齐朝着明园的方向行驶过来。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明园大门前,赵大威和王晓武来长安已有月余,早就接待过各种品级的权贵,二人一见那马车的形制和档次,便知来客是一位皇室中人,赶紧整了整袍服,上前躬身相迎。 骑士们纷纷下马,将坐骑拴到马桩上,车把式打开车门,从车厢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华服男子,身材健美,高鼻深目,相貌生得棱角分明,不似中原人士,随后下来两名女子,一个是十五六岁的侍女,另一个是双十许人的美少妇,身上披着火狐大氅,头上罩着雪帽,双手抄着羊绒暖套,只露出一张娇艳欲滴的脸蛋,瞧着楚楚动人。 两门僮都觉这对贵族男女面孔陌生,未及询问,便见年轻男子看向停在附近的一辆华车,轻笑一声,道“原来二哥也来了,可是巧得很呐。” 一听此言,两门僮立时知道对方的身份,忙毕恭毕敬地施礼道“拜见齐王。” 齐王李元吉好似没有听见,因为他的注意力被吸引到了大门旁的告示板上。 李元吉径自走过去,饶有兴趣地看了一遍内容,喃喃自语了一句“有趣。”随后便转身对两位门僮唤道“拿弓箭来。” 赵大威和王晓武对视了一眼,便由赵大威快速从门房里取来硬弓和箭壶,并双手奉递到齐王手中。 李元吉搭上羽箭,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力拉开强弓,瞄准影壁上吊着的一枚铜钱,屏住呼吸片刻,突然撒放弓弦,箭镞正中铜钱方孔,引得一干扈从齐声叫好“大王好膂力!大王好箭法!” 李元吉吐出一口长长的白气,随手交还弓箭,傲然一笑,道“区区三石弓,不足为道。”说着把脑袋一昂,抬脚迈入了大门。 …… …… 宽敞的暖房内,琵琶清越,琴瑟悠扬,数名乐师正手执各种乐器演奏着一首轻松闲逸的乐曲,两名胡族样貌的美丽女子随着音乐的节奏翩翩起舞。 在爬满绿色藤蔓的瓜架下,乐正裴神符与秦王李世民盘腿对坐,二人都是竖抱琵琶,以手拨弦,只是前者手指舞动如飞,犹如幻影,而后者指法生硬,错调颇多,不过他弹奏的弦音很弱,而且神情异常专注,常常停下来闭目聆听,显然只是在进行模仿学习。 李曜斜躺在一张绒毯上,一手撑额,一手执杯,兀自慢饮,美眸微阖,满脸惬意,而在她的身周,则跽坐着贴身女卫兰韶英,九江公主李元玉,弟子鱼玄微、张玄妙,以及女道僮宋意如,暖房副管事陈桃儿,贴身婢女茴儿、萱儿,各个盯着安红玉和金连连的舞姿,跟着曲乐的节奏手打节拍,群雌粥粥,气氛好不热闹。 由于李曜这只“蝴蝶”的影响,原本该属于李世民的江州道行军元帅之位,落到了太子李建成的头上,于是自从返回长安之后,李世民就过得像个闲散王爷,虽说不至于举家到李曜这里蹭饭,但他每次来都会打包带走一些吃食,说是分享给他那些贤妻爱子们,好在明园主人财大气粗,随便他怎么吃拿都无所谓。 “呵呵,各位真是好雅兴啊!” 一道爽朗的声音在门外骤然响起,除了几位乐师与两名舞者,屋内其他人纷纷转头望去,只见帘儿忽然一掀,从外面进来一对华服男女,正是齐王李元吉和齐王妃杨氏。 来者并没有事先约定,所以李世民和李曜只得急忙挪身,分别给齐王夫妇二人腾个席位出来。 待婢女摆好小几和酒食,李元吉一屁股坐在李世民身边,一面品着小酒,一面打量室内绿意盎然的景象,还不时点着头,看起来很欣赏这里的环境。 只不过,李元吉丝毫没有注意到齐王妃脱下雪帽和大氅之后,他这好二哥的两只眼睛就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瞬也不瞬地看着,直到齐王妃有所察觉,这才艰难地收回目光。 而李曜却恰好把这一幕瞧在了眼里。 因为她刚才也在打量齐王妃杨氏。 这位美少妇身段凹凸有致,秀颈白皙颀长,腰肢不盈一握,胸脯丰润饱满,五官温婉秀丽,样貌虽不算明艳,可行止举动,却是媚骨天成,直教李曜看得脸红心跳。 不得不说,这个杨氏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做“尤物”,什么叫做“祸水”。 所以,李曜很能理解“玄武门之变”后李世民不顾后人的诟病和史官的批判,也要把自己的弟媳占为己有,这种全身都充满着魅惑力的女人,一般的男人都很难把持得住,何况是坐拥天下的皇帝。 “啧啧,瞧瞧这些瓜菜鲜嫩得……端的是妙不可言呀!” 李元吉起身亲手摘下一支品相不错的黄瓜,并唤来侍女用水洗了洗,然后掰成两截,和齐王妃一起品尝,要知道这个年代的隆冬时节,就算拿着钱帛在长安城内外到处买,也未必能吃得到像样的黄瓜。 李曜见齐王夫妇吃得津津有味,不由微微一笑,说道“齐王若是喜欢,明真这儿刚好有几种蔬菜成熟,明日便给府上各送去两斤,如何?” 事实上,陈桃儿等人试着种了二十余种瓜果蔬菜,三个多月下来,除了本身耐寒的葱、蒜之外,其他也就只有豆芽、黄瓜、韭黄、菘菜、蔓菁、胡芹、萝卜种植成功,不过总产量却比“温汤监”高得多,每批蔬菜成熟,李曜不但能够送一些到皇宫和秦王府里去,还常以“饥饿营销”之法,限时限量出售给城里的权贵,获取惊人的暴利。 李元吉拱了拱手,喜笑颜开地道“好啊,那寡人在此先谢过道长了。” 李元吉前几天才从陇西卸任,虽然他是一个亲王,但在冬季物资极度匮乏的西北贫瘠之地,也不得不顿顿吃腌菜肉干,结果回到长安,每天也只能分得不到一斤的绿菜,还不够他和齐王妃两个人吃。 正谈笑间,一个黑衣青年忽然默默走进来,低头在李曜耳畔说了一句“有回信。” 李曜起身向一旁的齐王妃及对坐的两位亲王拱手笑道“明真有点事需要处理,失陪一会儿,你们先聊。” 各种食材传入中国的时间丝绸之路带来的葡萄、石榴、胡萝卜、胡麻、胡豆、胡桃、胡芹、胡荽、黄瓜、西瓜、甜瓜、茴香,还有来自东南亚的椰子、香蕉、香橙,这些是西汉到武德年间传入中原的主要瓜果蔬菜。接下来是截止本章时间尚未出现的外来物种贞观时期,菠薐菜传入中国;其后陆续有甘蔗、沙果、橄榄等,至于绿豆、葵花籽、土豆、草莓、西红柿、菠萝等都是宋代到西方殖民时代才陆续传入中国。 第二百二十三章 耳目通达 剑舞凶猛 李曜和黑衣客穿过白玉楼所在的中庭,来到明园东院里的一片竹林,林间有一座双层小楼,两人一路上了二楼,在廊道的角落里安置着几间鸟舍,每间鸟舍里都有三、四只鸽子挤作一团,相互取暖。 此外,二楼还有两间比较特别的房间,一间是保育室,养着十数只可以独立行走采食的幼鸽,另一间则是孵化室,几对成年鸽子正在里面孵卵和哺育新生儿,忙得不亦乐乎。 这些都是李曜交由黑衣客张无铭饲养的信鸽。 张无铭快步走到一间鸟舍前,探手捉出一只鸽子,取下绑缚在鸽腿上的黄色信筒,然后转交到李曜的手中,李曜取出一卷绢帛,一看到神似张芝的字迹,便认出这是张护的亲笔手书,只见上面写道“洞窟开凿已毕,惟盼法师驾临。” 这种信筒为保密并防止他人私拆,都是用蜜蜡封好的,是以张无铭未敢擅自偷窥书信的内容,李曜瞧见张无铭一脸的好奇和惆怅,便将书信递给对方,微笑着问道“无铭在想甚么?” 张无铭看了一眼书信,忙欠身抱拳问道“无铭不太明白,法师为何如此关注数千里,乃至万里之外的事态消息呢?恕无铭斗胆一问,不知法师此举是个人所好,还是为了……朝廷?” 李曜反问道“何谓天下?” 张无铭怔了怔,答道“普天之下,大地之上。” 李曜又问道“天地可有边际?” 张无铭答道“广阔无边,没有尽头。” 李曜摇头道“非也非也,天地其实是有尽头的,只是人们的眼界未曾企及罢了。” 张无铭讷讷地道“这般说法……无铭还是头一次听说。” 李曜淡淡一笑,问道“无铭可曾读过圣祖老子的《道德经》?” 张无铭摇摇头,诚恳地道“说来惭愧,无铭只读过少许史书佛经,从未看过道家典籍。” 李曜摆出一派世外高人的模样,悠然道“难怪你会这样问我,殊不知《道德经》里有云,以身观身,以家观家,以乡观乡,以邦观邦,以天下观天下乎?见识广博者,其修为必大,见识狭隘者,其修为必小,故而吾等修道者,视家国天下,无所不至,只是想要足不出户知天下,还须有外物为耳目也。” 张无铭打量了李曜一眼,没好气地质问道“所以,这就是法师将我变成一个养鸽人的缘由?” 李曜摇头笑道“这仅是一方面,另外,我觉得你这样的人物,放在自己的身边才可放心,至于这养鸽嘛,不过是给你找点事情做罢了,毕竟本园主可没有白养个大活人的习惯……” 她顿了一顿,凝视着张无铭的双眼,声音渐渐冰冷“最重要的是,我想让你的养父知道甚么,你才可以给他甚么消息,而你们不该知道的事情,最好不要知道,这是为他好,更是为你好,懂么?” 张无铭被李曜看得头皮发麻,若论身手轻矫迅捷,他在沙洲罕逢敌手,什么高来高去,飞檐走壁,都是他的拿手好戏,可比起面前这个女道士,就有些相形见绌了。 而在他的眼里,更可怕的是李明真的耳力。 当初,他暗中联络张檀,从其口中得知李明真受召入宫赴宴之事,便凭着自己的一身偏门功夫潜入皇宫,并成功打探到了李明真将在明年受封公主的重要情报。 本来他该见好就收的,但一想到自己在皇宫里如入无人之境,不由胆气冲霄,豪情万丈,觉得自己还可以挑战更加刺激的事情。 于是,他在宫里寻了个隐蔽的屋子宿了一夜,次日一早,借着浓雾的掩护,悄悄藏在了九江公主的车驾下面,尝试近距离跟踪对方,并顺便偷听车中二女的谈话。 然而,就在他自认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九江公主新宅时,他头上的毡帽终因马车的不停抖动而掉在了路面上,谁曾想……只是这一顶帽子落地发出的声音,居然就被那李明真发现了! 思及此,张无铭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立刻垂头拱手道“无铭受教了。” “你明白就好。” 李曜敲打完毕,便让张无铭找来笔墨和绢帛,飞快地写了一封信,她在信中要求张护在来往于西域的行商当中发展耳目,以便获取西方所有政权势力的消息,并让张护为何潘义的府邸设置一个飞鸽传送点。 待墨色干透后,张无铭将密信小心翼翼地塞入筒管中,再堵上木塞,封好蜜蜡,然后绑在一只信鸽的腿上,用力往天空一抛,鸽子振翅盘旋了一圈,便向着西方遥远的沙州疾飞而去。 …… …… 李曜回到西苑,隔着老远就听到暖房里传出兵刃相击的声音,不禁吃了一惊,连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门口,结果定睛一看,就见秦王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持剑相击,寒光森森,直晃人眼。 李曜立时看出来了,这两兄弟的脚下步伐有点舞蹈的味道,似乎是在表演一种双人剑舞。 但此时此刻,暖房里所有的乐师,包括琴师王绩和乐痴裴神符,俱都没有进行伴奏,甚至房中所有的观众都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她以前欣赏到的剑舞都是轻灵飘逸或者优雅舒缓的风格,可从未见过有如这般剑影霍霍,拼得火花四溅的舞蹈场面。 李曜仔细再看,发现这两兄弟居然还用的是开锋的利剑,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李世民和李元吉长剑翻飞,你劈我砍,似乎每一剑都欲置对方于死地,若非李曜发觉二人有所留手,只怕还以为“玄武门之变”兄弟相残的戏码,就要提前在她的宅邸内上演了! 过了好半晌,二人终于表演完毕,收剑入鞘,没有掌声,没有叫好声,似乎其他所有人都还未从紧张的情绪中缓过劲来。 李世民与李元吉看见李曜静立在门口,只道对方被他们三分假七分真近乎生死决斗的剑舞给震住了,李世民率先调侃道“明真,你可是上过战阵,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呀,难道你是第一次看见男子耍剑不成?” 未等李曜开口接话,李元吉呵呵一笑,十分嘚瑟地道“二哥此言差矣,有如我俩这般的豪杰人物,战阵上未必能遇得到,毕竟小道长是个女子,会有这般表现,实乃情有可原。” 李曜淡淡地扫了两人一眼,一脸诚恳地说道“两位大王误会了,明真只是觉得这种剑舞就好似游侠儿斗殴,毫无美感可言,而且马有失蹄,人有失手,若是见了血,终究是不大好的。” 剑器“器”指器物,剑器,即是形似剑的器物,现在的学者一般认为,唐代公孙大娘使用的剑器,其实是一种木剑,只是暂无确凿证据,但可以肯定的是,在正式场合,唐朝的剑舞绝对不会使用开锋的利剑。 第二百二十四章 太子建成 李曜算是看出来了,李世民近来时常造访她的明园,无非就是想让朝野上下都认为当今备受圣宠的慈航法师和秦王关系密切,以期提升自己较为薄弱的政治基础。 而李元吉明显也做过极其充分的调查,知道李世民曾邀请李曜到秦王府作客,结果和他一样,也是受到了婉拒,所以才会不请自来,专程给李世民拆台。 这两兄弟除了共同上演一场惊心动魄的剑舞之外,接下来在聊天侃谈当中也常常争锋相对,搞得现场气氛越发尴尬和紧张,李曜玩兴尽消,只好寻个恰当的时机,草草结束了这场变了味的休闲聚会。 平心而论,李曜实在不想参与政治派系的站队,更不喜欢去蹚皇权争斗这一滩浑水。 端倪是显而易见的,且不提太子李建成,至少平阳公主这两个亲弟弟相互之间的矛盾,目前肯定已经到了难以调和的地步,只是双方不敢把斗争摆在明面上罢了。 所以,李曜见识了李元吉和李世民充满火药味儿的“兄友弟恭”,次日便以拜访师尊和同门师兄姊为由,带着几个女伴和徒弟上了终南山。 不想李曜在宗圣观过了几天难得的平静日子,却又突然收到皇帝派人送来的口谕,叫她即刻返京,准备伴驾迎接慰问从江淮归来的太子李建成,她只得依依惜别巨国珍和钟氏兄妹,于当日返回了长安。 …… …… 冬天昼短夜长,卯时刚过,天光未明,明园北苑里一座阁楼的灯火就亮了起来。 李曜被同衾而眠的女伴兰韶英从床榻上唤醒,吃过早膳,整装完毕,便偕同住在明园隔壁的九江公主乘车前往长安东郊的灞桥。 刚拐进春明门前的大街时,马车突然慢了下来,李曜听见车外人声鼎沸,不由轻挑窗帘向外望去,就见街道上各种车马挨挤成一条壮观的长龙,而街边也是一副连衽成帷的景象,人们背负着大大小小的行囊,在金吾卫们声嘶力竭的引导下,依次排列成队,从五个城门洞艰难地离开长安。 李曜见到此番与记忆中似曾相识的情形,不由省起今日是腊月二十八,正是朝中元正大节长假的第一天,心中登时感叹万千,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华夏人回乡过年的习俗,真真是千古未改。 一旁的九江公主亦在向外张望,见到车外的人流车马有增无减,口中忍不住叹了一声,道“为何这些人如此急切,非要一大清早跑来添堵,就不能晚一点时辰出门么?” 李曜见她撅起漂亮的小嘴,一脸的不豫,心道这九江公主虽然自幼丧母,母方亲族地位卑微,但终究是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孩子,显然还不懂生活疾苦,便温言宽慰道“贵主莫要着急,毕竟车子还在行进,况且这条街不算太长,顶多再过小半个时辰,我们就能出城了。” 好在许多金吾卫都识得皇室成员的车驾,特意为之做了优先安排,将前面一些不易通行的车辆驱赶到街边,结果九江公主的马车只用了一刻的工夫,便顺利通过了城门。 灞桥建于隋朝开皇年间,位于汉代灞桥以南,凡亲朋好友归来东去,长安人一般都要到灞桥迎送,只是古代信息传递方式太落后,有能力够提前预知亲朋归期的人,毕竟属于少数,因而大部分普通人通常只能折柳送别,而无以礼迎归之举。 皇帝李渊和万贵妃,及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同安长公主、宗正卿李神通等部分重要皇室宗亲早在昨日便住进灞上的行宫,是以李曜和九江公主赶到灞桥西头时,这里已经是一副旌旗遮天,仪仗如云的景象。 李曜和九江公主走下马车,一名手执拂尘的宦官便笑着迎了上来,毕恭毕敬地见礼道“见过九江公主,见过慈航法师,圣人叫小的在此等候多时了,还请二位随小的来。” 李曜认得这位正是当初第一个领她入宫的宦官,轻轻点头道“有劳邱内谒了。” 邱内谒忙道了一声不敢当,随即领着李曜和九江公主来到李渊的御纛前,待二女礼毕,李渊呵呵一笑,语重心长地对李曜说道“明真呐,太子曾多次向朕问起过你,可惜他两次回京,你恰好都不在,不然他早就到你府上拜访了,待他回来后,你们定要好好交流交流,你可千万不要敷衍他喔。” 李曜怔了怔,忙扯出一丝干笑,恭谨地道“明真能得陛下和太子殿下的赏识,实乃三生有幸,岂敢怠慢。” 李渊捋须点了点头,便给李曜和九江公主赐坐,李曜见到自己的席位左右竟然都坐着明显已婚的公主,脚下微微一顿,但下一刻,她又想起自己明年就要被册封为公主,不由暗笑自己过于心虚,这才大大方方地入席而坐。 只不过,皇帝这一手耐人寻味的安排,还是引得周围无数人为之侧目,大多数公主都是首次见到名闻遐迩的慈航法师,纷纷好奇地打量李曜,只是李曜此时戴着幂篱,旁人无法看清她的样貌,过了许久,李曜身边一位体态丰腴的公主终于按捺不住,开口问道“吾乃襄阳公主,你就是慈航法师李明真吧?” 李曜听她声音亲切,恭敬地应道“福生无量天尊,贵主万安,贫道正是李明真。” 襄阳公主指了指坐在远端的庐陵公主,神秘兮兮地道“我听庐陵说,法师你长得很像……” 襄阳公主一句话尚未吐完,突然钟鼓齐鸣,乐声震天,正是太子李建成到了。 李建成在灞桥中央下马行来,李渊立即率众迎了上去,爽声笑道“建成,一路辛苦了!” 李建成忙单膝跪地,抱拳道“有劳父亲远迎,儿不觉辛苦。” 李渊举手虚扶,李建成起身时,瞥见自家一群姊妹当中立着一位头戴幂篱,身穿道袍的女子,便向对方颔首浅浅一笑。 李曜忙欠了欠身,随即不动声色地打量李建成,只见他三旬出头,长身玉立,面如傅粉,眉宇清朗,若说俊美程度,比起李世民还是稍逊一些,但其仪态之雍容,却远胜后者。 李曜忍不住暗暗一叹“好一个温文儒雅的美男子,只可惜……少了一分气象啊!” 太监为什么本文目前没有出现“太监”这个称谓呢?那是因为“太监”作为宦官的官名还要等到唐高宗时期才会诞生,龙朔二年,唐高宗改内侍监为内侍省,改殿中省为中御府,以宦官担任主官太监和少监,监掌天子服御之事,久而久之,高品秩的宦官都被称为“太监”,这种不成文的规矩一直持续到明初,后来宦官日渐权重,太监才变成了所有宦官的称谓,于是乎就连倒夜香的半大宦官,也成了“小太监”、“小公公”╮╭。 第二百二十五章 阿卯与阿蚺 皇帝李渊对太子李建成慰问一番之后,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宗正卿李神通、万贵妃、同安长公主依次上前向太子施礼,寒暄完毕,乐队奏响起了高亢的礼乐,众人纷纷登上各自的车驾,在皇帝的卤簿开道下,规模浩大的队伍一路畅通无阻,从明德门回到了长安。 由于皇帝将要在太极宫两仪殿听取太子的军政汇报,所以进入朱雀门后,队伍就分流成了两股,万贵妃及众公主的车驾从永安门转入了内廷。 此时才到下午未时,距离宫中晚宴开始尚有两个时辰,李曜及几位公主被万贵妃安排在延嘉殿歇息,李曜甫一取下幂篱,便听得殿内响起了几声惊讶,襄阳公主啧啧叹道“真是太像了!法师和三妹年少时长得简直一模一样,难怪六妹和九妹会如此亲近法师呀!” 李曜忙上前向诸位公主见礼,这里除了襄阳公主、庐陵公主李媛、九江公主李元玉之外,还有五位公主,而当中样貌颇为慈善,看起来最为年长者,正是李渊的庶长女长沙公主,她细细端详着李曜,开口问道“我听闻六妹和法师为结拜姊妹,不知你们是如何认识的呢?” 庐陵公主揽住李曜的胳膊,挺起傲人的胸脯,得意地笑道“回大姐的话,一次巧合,说起来,这都是缘分!” 长沙公主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叹一声,道“缘由天定,分在人为啊。” 说罢,她又深深地看了李曜一眼,也不再多问,便与其他姊妹相互叙起话来。 毕竟这里大部分的公主跟随在地方任职的驸马,各个长期离京在外,一年到头亦是难得几回相聚。 李曜听得她们尽扯些布料首饰、胭脂香粉之类的话题,只觉无聊极了,于是胡乱吃了几口宫女奉来的糕点,便静静地坐到远离人堆的位置,摆出一个道家的打坐姿势,阖上双眸,貌似入定修行,实则打起盹来。 即将进入梦乡之时,李曜忽然发觉有许多人从殿外走了进来,不由睁开双眸看向大殿门口,就见当先一人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身段窈窕,面容佼好,眉目温婉,行止端庄优雅,宛如隋唐壁画上走出来的美人儿,后面跟着一群侍女,其中五人各抱着一个幼童,李曜仔细再看,瞳孔猛地一缩,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为她看到了自己曾在梦中见到过的两张小脸! 这一群来者渐渐走近,李曜急忙敛回视线,面上平静无波,心中却暗自一阵惊疑。 其实兰韶英经常对李曜提起平阳公主的孩子,说那柴绍长期领兵在外,总是把两个儿子交给别人代为抚养,有鉴于此,兰韶英也曾多次建议李曜寻个机会去探望一番。 李曜听了当然是满口称诺,可实际上,她害怕自己的意识会再次失去控制,而且她受到男性思维的影响,压根儿就没有代替平阳公主去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的想法,所以她一直都没有为之付诸行动。 然而,现在这两个孩子却出现在了皇宫里,意外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这位道长……就是我家秦王经常提起的慈航法师?果然是个飘逸出尘的仙子啊!” 美人儿的赞叹声在耳畔响起,李曜一听“秦王”二字,立刻晓得对方便是李世民的正妻长孙氏,忙起身行礼道“李明真见过秦王妃。” 秦王妃眸光停留在李曜的脸上,嘴角噙起一抹柔和的笑意,刚要开口说话,她的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个稚声稚气的童音“阿娘!” 李曜心神一颤,就见一个四、五岁的男童从侍女怀中挣扎着跳下来,迈着两条小短腿,飞快地从秦王妃身边跑过,随后一头扑到李曜的身上,声音已然带上了哭腔“孩儿想阿娘了……阿娘醒了……怎么也不来看阿卯和阿蚺……” 这孩子正说着,又有一个看着年纪更小的男童跑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李曜的腿,接下来两孩子就一起嚎啕大哭起来。 李曜整个人都僵住了,任由“阿卯”和“阿蚺”一把鼻涕一把泪往她的衣服上抹来抹去,而她自己的眼泪竟也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止不住地往下掉。 见此情景,几个公主只道是两个孩子把相貌神似平阳公主的慈航法师当成了自家母亲,俱都现出一副悲戚的表情。 庐陵公主正打算起身上前宽慰几句,却被同样珠泪盈睫的秦王妃以一个眼神和摇头动作给制止了。 与此同时,李曜心中正哀嚎不已,天可怜见,当初她发现自己变成女人的时候,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 事实上,她现在的意识非常清醒,可这两孩子的哭声似乎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却深深地刺激了她的泪腺。 在无人打搅的情况下,过了许久,两个孩子直到眼睛都哭肿了,方才停止了哭泣。 李曜抽出袖口里的绢帕,不自觉地伸手擦向其中一个孩子的脸蛋,突然惊觉旁人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手在空中一顿,又转了个方向,拭去自己脸上的泪痕,然后才开始为两个孩子擦脸。 李曜这一个掩饰动作,尽管做得很自然,很不起眼,但却还是引起了别人的注意。 秦王妃和长沙公主相继蹙起了眉毛,两人心有灵犀似地碰了一个眼神,便听得秦王妃开口叹声道“若非法师年纪尚轻,我还以为长眠的平阳公主真如阿卯这孩子说的……‘醒’过来了呢。” 阿卯一听这话,嘟起小嘴唇儿,揪住李曜的袍裾,强烈反对道“舅母,她是阿娘,她就是我们的阿娘!” 这时,李曜刚给两孩子擦完脸,一边收起手帕,一边柔声道“好啦,我真的不是你们的阿娘,我只是你们阿娘的妹妹结拜的妹妹。” 阿卯被李曜的话绕得一脸懵懂,讷讷地念道“阿娘的妹妹……结拜……的妹妹?” 庐陵公主款款走过来,和蔼可亲地道“你们还认得我吗?” 阿卯和阿蚺乖巧地齐声唤道“六姨娘。” 庐陵公主抚摸着两个孩子的脑袋,笑靥如花“既然你们都认得六姨娘,她是六姨娘的妹妹,又怎么可能是你们的阿娘呢?” 第二百二十六章 演员的自我修养 阿卯与阿蚺齐齐仰头望着李曜,泛着童真的目光中流露着渴望和疑惑。 李曜垂下双眸,与他们对视了一眼,只觉心绪顿时有如潮水般莫名翻腾起来,幸亏下一瞬,她便及时醒觉,否则一声足以令她百口莫辩的呼唤,恐怕就要脱口而出了。 片刻之后,阿卯一脸迷糊地问道“你……不是阿娘?” 李曜暗暗咬牙,用上了些许强硬的语气,点头应道“我真的不是!” 阿卯和阿蚺如同蔫了的花儿低下头,不约而同地松开了李曜的袍裾,秦王妃见此机会,立刻上前将这两个孩子揽入臂弯,温言细语地安慰了几句,随后让侍女们抱到了一旁。 李曜如释负重的同时,还是忍不住感到愧疚和难过。 毕竟,血浓于水。 尽管李曜现在是处子,却也无法改变自己占据的这具身子曾是这两个孩子生母的事实。 庐陵公主瞧见李曜兀自怔怔发呆,在她眼前摆了摆手,问道“明真,你还好吧?” 李曜急忙敛回心神,勉强挤出一抹微笑“多谢阿姊关心,我没事。” 李曜与庐陵公主聊了一会儿,随即便以更换新道袍为由离开了延嘉殿,不想长沙公主竟也跟了出来,行至附近的三清殿门口台阶前,长沙公主犹豫了一下,在李曜身后开口说道“法师,能否陪我单独聊一聊。” 李曜应了声诺,长沙公主把她带到一条无人的步廊里,忽然转过身,肃声道“三妹,你觉得自己这样做,很有意思么?” “三妹?” 李曜怔了怔,故意惊疑一声,眼睛扫视四周,奇怪道“贵主在和谁说话?这附近可没有旁人啊……” 长沙公主轻咳了一声,没好气地道“三妹,别再瞧了,我问的人就是你!” 李曜眸光微闪,装作一脸懵懂,纳罕道“贫道着实不知贵主在说甚么呀!” “是吗?” 长沙公主打量李曜片刻,又冷声问道“那你是否还记得生你养你的父母吗?” 李曜道“实不相瞒,贫道患有失魂症,一点都不记得了。” 长沙公主摇了摇头,有些痛心疾首地质问道“我知道,修道者崇尚无依无待,追求逍遥自在,只是我没想到,你会如此不顾伦理纲常,暂且不提父母姊妹,可那两孩子毕竟是你的亲骨肉啊,俗语云‘母子连心’,难道你心里就没有半分牵挂么?” 面对长沙公主的质问,李曜双眸不由慢慢眯了起来,她可是能够背诵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的自我修养》的人。 长沙公主这七分真三分假的话语,以及不太完美的神态表演,岂能瞒得过她的耳目。 对方根本拿不出真凭实据,只不过是先入为主地笃定她是平阳公主,并以此来下套,好让她自行承认身份罢了。 思及此,李曜暗暗长吸了口气,再一憋,脸颊立马红了个通透,支吾道“我……贫道……” 长沙公主目光一亮,心中不由激动起来“嘿嘿……我的好三妹,果然是你么?这下子,总该不打自招了吧!” 李曜低头拧着袖口,摆出一副羞怩的姿态,眼不眨心不跳地说道“贫道还是……还是清白之身,况且那个……天癸都从没来过,怎么可能会有孩子呢!” 长沙公主有些意外地看着李曜,暗暗思忖道“难不成她真的不是三妹?可她方才在殿中痛哭流涕的样儿,分明大为可疑呀!” 李曜见长沙公主沉吟不语,继续道“平阳公主何许人也?贫道除了相貌与她生得相似,不可能连神态、举止、口音也一样吧?” 长沙公主抬眸看了李曜一眼“说句实话,你的神态举止还真的和三妹一模一样,而对于三妹来说,改变口音也不是甚么难事。” 李曜心中暗暗吃惊“哎呀,这已经不是第一个人这样说我了,难道那平阳公主是个传说中的男人婆?”口中却诚恳地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贵主与平阳公主姊妹情深,实在令人感动,可贫道不是平阳公主,贫道只是贫道,万望贵主莫要再诳贫道了!” 长沙公主见李曜一直矢口否认,心里顿时有些泄气,只得说道“好吧,我并非有意为难法师,方才如有言语得罪之处,还请法师见谅。”说罢便转身而去。 李曜绷紧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忍不住抻起袖子,拭了拭额角的冷汗,然后朝着三清殿的方向走去。 …… …… 李曜从三清殿的新任殿主那里换得一套簇新的道袍之后,想要磨一磨时间,于是又沿着长长的千步廊到南海池边慢悠悠地闲逛,转了好大一圈,这才回到了延嘉殿。 这时殿中又多了不少人,李曜一迈进大门,秦王妃就笑脸迎来,牵着她的手,嗔道“你换个衣服,怎么花了这么长的时辰,太子妃都已经等你很久了,来来来,我给你引见一下。” 秦王妃把李曜带到一个身着华丽宫装的佳丽面前,微笑着介绍道“太子妃,这位便是名满京城的慈航法师李明真。” 李曜长长一揖,恭敬地道“福生无量天尊,李明真见过太子妃尊驾!” 太子妃见到李曜,眼中登时闪过一丝惊奇,愣了片刻,这才伸手虚扶了一下,笑道“我久仰法师的大名,今日得见,倍感荣幸。” “太子妃客气了。” 李曜抬头的时候,暗暗打量了太子妃一眼,发绾鸾髻,面如满月,五官端正,明眸善睐,秀颈颀长,年龄看着只比秦王妃略大,正是一个既婉媚又大气的俏美人。 太子妃和李曜攀谈了一阵,就拉着她和秦王妃去看公主们玩投壶游戏,李曜也排队玩了几次,自然是箭不落空,全部命中。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一名宫女从殿外走进来,通报道“宴席已经设好,还请太子妃、秦王妃及诸位贵主移驾含章殿。”随后又对李曜客客气气地道“慈航法师,请跟婢子来。” 李曜点点头,跟着这名宫女走出延嘉殿,在殿门口坐上了一顶由四名宦官抬起的肩舆,这肩舆其实就是唐代的轿子,李曜发现王妃、公主们坐的肩舆都是金顶紫帘,而自己坐的是朱顶青帘,顿时明白为何那宫女要给她单独安排载具,毕竟身份还是有差距的。 第二百二十七章 义女 肩舆靠人腿前进,速度并不怎么快,只是四、五里的距离,行了整整两刻多的时间,方才抵达含章殿。 这是一场由皇帝举办的“宗亲宴”,与李曜往常出席过的宫宴不同,此番没有将男女分开设席,而是所有人都在正殿内汇聚一堂。 除了李孝恭、李道宗、柴绍等少数领兵坐镇前线之人,其余绝大部分宗亲家眷俱都在场,并依据辈分高低长幼次序入席。 宴会的焦点人物,本该是不远千里适时归来的太子李建成,可李曜一进来,就立刻引起了几乎所有陌生人的视线。 李曜现在穿着一袭淡雅的月白道袍,外罩一件对襟大袖的鹤氅,手搭白马尾佛尘,腰系御赐玉带,身形挺直而优美,步履轻盈却不失沉稳,披在一头青丝上的白纱亦随之轻轻飘扬,华美清丽,风姿绝世,仿佛是随时都会返归瑶池的仙子,就连太子李建成的目光也跟随着她的身影渐转迷离,精神变得恍惚起来。 在太子妃郑观音的引领下,李曜来到李建成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李明真参见太子殿下。” 李建成回过神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展开一个公式化的笑容,虚扶一下,道“法师免礼平身,寡人听说法师见闻广博,道学高深,早有结交之意,奈何不得时机,如今有幸得目睹仙颜,诚为夙世有缘啊。” 李曜不卑不亢地道“得殿下如此盛赞,实乃贫道三生有幸。” 李曜向太子见礼完毕,便在宫女的引领下,坐到了九江公主李元玉身旁的一个席位。 李曜拿起杯盏,正轻啜着暖身的热饮,耳畔边突然传来一声略带奶气的呵斥“你占了人家去年的位置,怎么还不理人,哼!” 李曜扭头一看,就见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正仰起红彤彤气呼呼的小脸,用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瞪视着她。 小女孩身边一个年约二十五六的宫女忙对李曜陪笑道“贵主不懂事,还请法师见谅。” 李曜搭着拂尘拱了拱手“不知小公主如何称呼?芳龄几许呀?” 小姑娘把胸脯儿一挺,傲然道“我乃大唐永嘉公主是也,今年……” 这永嘉公主说着,突然陷入沉思状,摊开一只白嫩的小手,扳起手指,一根根数了起来“一、二、三……一、二、三……三、三……” 李曜大囧,原来这小丫头非但不知道自己几岁,竟连最简单的数数都还没有学会。 见此情形,那大龄宫女只好代为回答“回法师的话,贵主明年开春就年满五岁了。” 李曜笑眯眯地道“哎呀,原来是永嘉公主,失敬失敬。” 永嘉公主抬起小下巴,指了指李曜食案上的一碟蜜饯“我要你的果果。” 李曜起了玩弄的心思,压低声音道“你让我揉一揉脸,我就都给你,如何?” 永嘉公主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好啊!” 李曜说干就干,两手捏住永嘉公主肉嘟嘟的脸蛋,便是一通揉拉,大龄宫女被骇得不轻,忙抓住李曜的袖子,劝道“贵主金枝玉叶,法师这可使不得呀!” 李曜从善如流地收了手,然后笑眯眯地向永嘉公主奉上自己的蜜饯“拿去吃吧。” 永嘉公主自然不会客气,立马开始大快朵颐起来。 这时皇帝还未到场,李曜只好与九江公主、大龄宫女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原来,这位大龄宫女名叫夏娘,早在前朝炀帝时就入了宫,因为亲人死绝,无路可去,又恰逢永嘉公主生母蔡美人病逝,便留在宫中作了永嘉公主的保母。 李曜看着这位性子柔弱的保母,不禁想起将来永嘉公主那些载入史册的风流艳事,心中就忍不住叹息。 “圣人驾到——!” 一个拉长的尖细声音忽然响起,众人纷纷站起身来,皇帝李渊在一大群花枝招展的妃嫔簇拥下缓缓步入殿内,一时间参见声此起彼伏。 李渊在首席坐定,高举金樽简单致辞几句,便宣布宴会开始。 宫女宦官为主宾送来大小食盒,很快摆满了每个人身前的案几,一名宦官高亢地报着菜名,什么春泥护花、春雨如丝、漫山花开、彩蝶纷飞等等,几乎都是以清香可口的绿菜为主。 其实这些菜式的食材大多出自李曜的明园暖房,经过御厨们的精心烹饪,明显又比白玉楼的水平略胜一筹,诸多皇亲国戚俱都吃得津津有味,殿内不时响起啧啧赞叹之声,毕竟这里大多数人都还是第一次在冬季吃到这么多鲜美之极的菜肴。 杯筹交错间,伶人舞伎在殿堂中央表演各种宫廷歌舞,以及五花八门的幻术和杂技,看得观众们目不暇接。 不知不觉,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歌舞杂耍也告一段落,李渊忽然长身而起,挥手示意,席间舞蹈、曲乐声、喧闹声统统戛然而止,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 李渊朝李曜招了招手“明真,到朕这里来。” “是,陛下。” 李曜恭敬地点点头,忙起身站到李渊身边。 李渊居高临下环看满堂一眼,朗声道“值此喜乐团圆之际,朕要向诸位宣布一件事情。” 他顿了一下,抬手指着李曜“朕已决定,待明年我朝新律令颁布之后,即册封李明真为公主,而今日朕要在诸位的见证下,正式收李明真为义女。” 说罢,一群宦官鱼贯而入,在宴席中间摆上了案台,上置火烛,下置祭品,按照民间的传统仪式,李曜先向李渊行跪拜大礼,随后献上盛满美酒的金屈卮,李渊一饮而尽,温言道“从此以后,你便是朕的女儿了。” 李曜亦不知何故,心里油然升起某种莫名苦涩的滋味,不自觉地唤了一声“父亲。” 李渊听得极为受用,手抚长须,大笑道“乖女儿,哈哈!” 李建成与李元吉对视一眼,皆是一脸讶然,而李世民却爽朗笑着起身,面向李渊和李曜这对名义上的“义父女”,微笑着问道“恭喜父亲,贺喜父亲,却不知明真行第如何排列,也好教儿等称呼明真。” 李渊洒然道“朕视明真为亲生,行第自然以年龄来定,就算在庐陵之后,排第七吧。” “好。” 李世民点点头,手举金樽,高声道“我在此敬七妹一杯。” 李曜接过一宫女适时递来的酒盏“明真也请二哥,及诸位兄弟姊妹、叔伯姑姨痛饮一杯酒。” 众人纷纷举杯,遥遥一碰“干!” 第一百八十八章 可否借一步说话? 李曜疑惑地看了李世民一眼,这才对秦琼作揖还礼,微笑道:“无妨,秦将军气了。” 李曜话毕,李世民用眼神向秦琼示意,秦琼心领神会,微微颔首,便告退回到了行军队列,随后带出一队人马,不知去往何处。 李世民环视左右,见脚边都跪着人,不由皱了皱眉,低声道:“李御史,寡人还有几句话想单独与你谈谈,可否借一步说话?” 他说罢,便快步朝一处无人的小树林走去,大有不容拒绝之意。 虽然李曜不知李世民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想到李世民刚才态度的奇怪转变,觉得对方应该不会再做出什么失礼之举,于是暗暗一咬牙,急忙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在树林中站定,李世民忽然转过身来,开口说道:“寡人听说最近长安出了一位相当厉害的女道士,据说因相貌神似寡人的三姊,故深得父亲赏识,好像名字叫做李明真,竟然连道都与寡人三姊一样,你说她该不会就是李御史吧?” 李世民说这话时,一道透过树枝的阳光,正好投在他的双眼上,可他看着李曜,却连眨都没眨一下,似乎不愿意错过对方任何一个可疑的表现。 李曜淡然一笑,宣了声“福生无量天尊”,语气淡淡地承认道:“大王说的不错,正是贫道。” 李曜对李世民能了解得这般清楚,一点也没感到奇怪。 “哈哈哈!” 李世民也笑了,笑得阳光灿烂:“慈航法师果然是个妙人,女冠竟也能做官,这手段使得,端的是妙不可言啊!待到此番事了,法师来做寡人的红颜知己,如何?” 妙你个头,跟自己的便宜弟弟做红颜知己,那才是见鬼了!李曜忍不住在心里直翻白眼,不冷不热地道:“多谢大王抬爱,只是贫道德浅行薄,恐怕有负大王期待。” 李世民眉头轻轻一挑,立即收敛了笑容:“既然法师不愿做寡人的红颜知己,那么” 他说着,忽然犹豫了,似乎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过了好半晌,才一字字地说道:“你就要做寡人的姊妹!” 李曜顿觉有些头疼,忍不住说道:“秦王可否说一说理由。” 李世民言语强势而霸道,与那位宽仁厚道的老爹李渊简直是两种人。 更何况,这个秦王李世民还是史上最著名的双面腹黑男,所以李曜不敢保证,对方目前所展现的这种个性不是伪装出来的。 毕竟,她不喜欢被人扒了底细,哪怕是一点点也不行。 李世民沉吟片刻,深情地说道:“寡人知道你与庐陵义结金兰的缘由,也理解父亲为何会宠幸你,因为你太像寡人的三姊,从内到外,都有她的影子。” 李世民忽然露出暖阳般和煦的笑容,用带着的声音继续说道:“如果你没有意见,那我们便定个吉日,结拜为兄妹,待到返回京师,寡人一定会联合诸宗亲国戚奏请父亲,让你成为有史以来首位非和亲而被册封为公主的民间女子。” “这样做不太好吧。” 李曜听到“民间女子”四个字,心头莫名地松了一口大气。 原来雄才大略、敏慧超群的李世民并没有探到她真正的底细。 只不过对方的言语试探,她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她若是直接一口答应,只怕李世民立马就会变脸,而她刚才自谦的“德浅行薄”四个大字,也将成为她在对方心目中的形象标识。 李世民见李曜面有难色,双眸闪过了一丝夹杂着玩味和赞赏的光芒,忽然很温柔地说道:“请放心,指不定我等奏请此事,正合父亲的圣意,他老人家平添一个聪慧伶俐的女儿承欢膝下,而你得享万民尊崇与天家富贵,如此两全其美,岂不美哉?” 李曜语气犹豫地道:“可是我患有失魂症,记不得过去的亲人,万一我想起来” 李世民眉锋一挑,沉声打断道:“如果你口中的亲人,真的存在于世的话,以你李明真李曜现在的名声,岂有不前来与你相认之理?” 李曜低头垂眸,默然不语。 李世民又语气一缓,柔声道:“三姊与寡人一母同生,在几位阿姊当中,她最疼爱寡人,而且还救过寡人性命,若非本朝循古制不允同姓婚聘,寡人都想将你收入府中所以你也别再推却,此事就这么定了。” 李曜只觉雷声滚滚,雷得她里焦外嫩。 厉害了我的哥!跟你家老姐长得一模一样的也能下得去手? 李曜很难理解对方的夸张性思维,却也只得不着痕迹地拍掉身上的鸡皮疙瘩,轻轻点了个头:“一切由大王做主。” 叙谈已毕,李世民和李曜一前一后走出小树林,就见另一员银甲将军兴冲冲地迎了过来,那将军年约三十多岁,身形与秦琼不相上下,只是仪表更出色许多,生得浓眉大眼,鼻直如胆,额阔口方,走起路来,不但龙行虎步,还带有一股贵族气息,显然是个世家子弟。 那将军看了眼李曜,正要凑前低语,见李世民摆了摆手,便定住脚步,沉声道:“大王,狼将至。” 李世民问道:“布置得如何?” 那将军道:“一切准备就绪,只待大王下令。” 李世民颔首道:“好,寡人知道了。” “知节告退。” 那将军抱拳一礼,昂首挺胸地去了,李曜望着他的背影,竟有些愣住了。 程知节 这位集贵公子、nnn、酷哥于一身的银甲大将,居然就是演义评书里面那个“疙瘩脸横生怪肉,邋遢嘴露出獠牙,腮边倦结淡红须,耳后蓬松长短发”的混世魔王程咬金? 正当李曜为艺术形象设定的不靠谱而暗自感叹时,便听得李世民轻咳一声,促狭地问道:“你很欣赏他?” 李曜登时收回心神,一见李世民脸上挂着一副菜园守护者的表情,忙不迭地掩饰道:“我只是在想你们说的话,仅此而已。” 李世民面色微缓,郑而重之地叮嘱道:“我们即将在此作战,你立刻带上随从躲进这林子里,毕竟刀箭无眼,战仗未了,你们就莫要现身!” 程咬金何时改名归附瓦岗军李密的时候。当时李密以程知节和秦叔宝二人为“内军”骠骑。所谓“内军”,即是李密从瓦岗军中选出的千勇士,分为左右两队,隶属“四骠骑”,为李密的近卫军。李密称“此千人可当百万。”根据旧唐书记载,自此程咬金改名为程知节。 第一百八十九章 狼与刍狗 在秦王李世民强制性的安排下,李曜以及随行人马,bp与玄甲军上千匹驮着铁甲重具的战马一起藏进了树林深处。 李世民为了确保李曜一行的人身安全,不但派裨将梁建方率领一营数百悍卒负责守卫树林,还在林里林外设下了数十道绊马索,当真是用心之至。 马儿衔着嚼子,裹了蹄子,树林里宁静而祥和,阳光洒在人的身上温暖舒适,直教人昏昏欲睡。 可没过多久,耳力超强的李曜忽然感知到来自远方的马蹄轰鸣声,就有些待不住了。 因为她此行的目的,便是解除朔州之围,而且无论她采用何种解围的方案,都将无法避免与突厥骑兵交锋,自然不想错过了解这类敌人的机会。 更何况,她对唐军头精锐“玄甲军”,其实也很感兴趣。 只不过,李曜朝着林边方向才刚刚走了几步路,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倏然挡在了她的面前,顿时把她整个身子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 梁建方居高临下地看着身量娇小的保护对象,沉声说道:“大王有令,还请李御史莫要随意走动。” 李曜仰起头,看向这位壮如熊罴的威猛大汉,面不改色地问道:“此处是不是代州地面?” 梁建方面无表情地反问道:“是又如何?” 李曜负手而立,一本正经地道:“李某奉诏监督代、朔二州军事,有权视察此地战况。” 李曜倒是忘了,她原本看起来就只是一个二年华的少女,现在这副女扮男装的少年模样,似乎让她的外在年龄又直线下降了两岁。 稚气未脱,却偏要摆出做官的威势和派头,不免引人发噱。 一时间,树林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可这位浑身贯甲的梁将军,有如一座铜浇铁铸而成的雕像,非但脸上依旧没有表情,连声音也没有一丝波动:“大王有言在先,御史进来了,便不能乱走。” 李曜扁扁嘴唇,锁起两道斜飞入鬓的假眉毛,背负双手,来回踱起了步子,这般小大人的模样儿,再次引发了许多欢笑。 过了一会儿,李曜忽然停下脚步,眼眸转了一圈,俊俏的脸上现出一抹古怪的微笑,对兀自巍然不动的威猛大汉说道:“梁将军请放心,李某保证不会乱走的。” 梁建方脸上终于现出了表情,含笑道:“多谢御史配合” 他的“合”字才刚说出口,忽然惊声四起,只见眼前人影一闪,李曜已从地面掠起,身形有如一只灵巧的燕子,足尖在梁建方的肩头猛地一点,便直接飞上了将近两丈高的树梢。 李曜轻轻踩在树枝上,衣袂在风中不断飘摆,身子纹丝不动,显然比立于地上的铁塔大汉还要平稳。 梁建方晃了几晃,这才稳住了身躯,脸上的表情可谓是丰富多彩,既震惊,又紧张,似乎还带着一丝恐慌。 就见他抬手指着站在树上的人,语无伦次地劝道:“你你你别出去啊不对你快下来危险!” 李曜用语重心长的口吻揶揄道:“梁将军,人不只会走,还会跳的。” 随后,她又对附近的刘世让、兰韶英等随行者说道:“你们好生休憩一番,待在这里不要走开,我去去就回来。” 话音落下,李曜突然双足一点,竟凌空掠至另一颗大树上。 梁建方急忙追过去,然而未等他靠近,李曜忽然又跃出一丈开外,在树木间左一闪,再右一闪,人就赫然不见了。 梁建方没有继续追赶。 因为前方就是他们亲手布置的绊马索和临时陷阱,他知道自己根本追不上了。 他看着李曜消失的方向,呆愣半晌,忽然叹了口气,摸了摸被踩了个凹坑的铜质肩吞,摇头自语道:“大王啊,她真的需要我们保护吗?” 林边一棵大树上,李曜坐在枝头举目眺望。 这时,李世民及麾下人马早已隐没了踪影,而沙河北岸则多了一支庞大的运粮车队。 负责运粮的唐军官兵显然并不急着渡河,纷纷主动退到旁边,让百姓先行登船离开。 但李曜见到这般军民鱼水情的场面,一颗心却慢慢沉了下去。 因为行人车马依旧络绎不绝,让李曜渐渐猜到了李世民的想法。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这些浑然不知危险即将来临的百姓,便是秦王的刍狗。 不多时,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人一马。 那人驻马良久,忽然张弓搭箭,朝天一射,晴空中骤然响起一道尖锐之极的长啸声。 李曜认得那箭便是鸣镝,而那人那马,便是突厥游骑。 紧接着,那名突厥游骑的身后涌现了许多黑点。 这些黑点犹如水珠一般,渐渐汇聚成一股黑色的浪潮,向河岸边的运粮车队和百姓快速席卷而来。 马在啸,人在吼叫。 突厥人的吼声并不高亢,却有如绵绵不绝的闷雷,震撼人的心房。 普通百姓面对突厥人的屠刀,如同待宰羊羔,根本没有抵抗之力。 在近来的日子里,代北之地惨遭突厥骑兵肆虐,唐民的人口户数正以骇人的速度不断下降。 是以,寇未至,岸边却已哭不绝。 运粮车队的官兵没有就地摆阵防御,而是跟着惊惶失措的百姓们一起涌向河岸的船舶。 但这些官兵并没有忘记带上枪矛刀盾和弓矢,而且行动井然有序,似乎是早有防范。 突厥轻骑来得很快,不多时便冲到了粮车附近,他们有如狼入羊群,挥刀就杀,马蹄过处,血光飞溅,许多行动稍慢的老弱妇孺,立时变作了刀下亡魂。 当然,突厥人不是为杀而杀,主要是来劫粮的。 突厥的游骑们注意这支运粮队伍已经很久了,因为车队规模庞大,且有两千装备精良的唐军护送,所以他们决定化零为整,按照游牧民族特有的方式重新集结在一起,准备干一票大的,以便回去向可汗报功领赏。 起初他们看到大规模的车队,其实也害怕遭到唐军的反伏击,可一看岸边这些百姓毫无防备的模样,顿时就放心了。 于是,突厥骑兵们很放心地下了马,然后一边朝弃车而退的唐军发出阵阵嘲笑,一边牵马准备搬运米粮。 可当他们靠近粮车之时,无数米袋翻起,隐藏在车中的人突然发动了蓄势已久的一击! 突厥人的先祖血统相关古突厥人的主体是n,蒙古人是3,通古斯人是3。有太多的资料和墓葬证实阿史那突厥和其他突厥语民族就是当初漠北匈奴的后裔,古突厥人的主体并不是黄白混种比如维族同胞,古代的鲜卑慕容部、拓跋部,宇文部等,更不是现在的黄种蒙古人的直系先祖,他们其实是棕色人种与白色人种杂交后产生,学术界通常叫做“古亚细亚人”,同样的还有乌古斯部,独孤部后裔代表独孤信,呼延部等,他们是肤色相对白皙的人群,目前发现的匈奴尸骨是n2,因此他们如今几无男性后代顺便鄙视一下搞泛突厥主义,乱认祖宗的西亚病夫。 第一百九十章 小弟弟不见了 弦声四起,一支支弩箭贯甲而入,溅起无数血花。 nn是唐军的一大利器,许多草原战士遭此物近距疾射,根本避无可避,一时间死伤惨重。 粮车上的伏击者们穿着玄色铁甲,各个生得虎背熊腰,显然都是唐军中的精锐。 “杀!” 他们发射完弩箭,咆哮一声,便抽刀挺枪,纷纷跃下粮车,如同一只只铁甲猛兽冲向了近前的敌人。 突厥骑兵绝大多数只穿皮甲,若是进行步战,肯定不是唐军重甲战士的对手。 但这些敢于深入唐境的草原战士,无一不是久经战仗,他们反应过来之后,立刻采取了相应的对策。 相比唐军精锐,嗜血的草原战士更加疯狂和凶猛,哪怕只有一点点必要,他们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战死。 其中一部分突厥骑兵见到自己战马已在弩箭袭击中死亡或重伤,竟纷纷自觉放弃逃离的机会,挥刀迎向几乎武装到牙齿的对手。 而另一部分跨上战马的突厥人,在一位蓝袍首领的率领下,迅速远离车队的位置所在。 因为有许多战斗经验丰富的骑手,包括蓝袍首领在内,一见到那种黑铠和骑弩,就知道自己遇上的敌人是谁了。 他们只是一群轻装简行,以掳掠和破坏为主要任务的游骑兵,怎么可能是大唐秦王麾下“玄甲军”的对手? 而且事实上,玄甲军也并非全部是重骑兵,尤其是对付灵活机动的突厥骑兵,往往也会穿上轻便的皮铁甲作战,对手只要被他们纠缠上,通常很难幸免。 既然玄甲军由重甲兵进行步战,自然还有轻骑未出。 此时此刻,在河岸边唯一的浅水渡口,唐军已然严阵以待,显见泅渡和夺船都是不成了,而奔赴未知地带,肯定风险更大。 因此,沿着已方设有游哨警戒的原路撤退,成为了突厥人当仁不让的稳妥选择。 可是,他们已然落入了秦王李世民布下的天罗地,哪还有什么稳妥可言? 行未及一里,忽有一骑奔来,那骑士趴在马背上,一动也不动。 突厥游骑们靠近一瞧,心里愈加紧张起来。 因为此人正是一名突厥游哨,其后背上插满了箭矢,形同豪猪一般,早已是死的不能再死。 无需首领下令,一个突厥骑兵已然纵身下马,耳贴地面,显然是个伏地听声的好手。 那骑兵听得片刻之后,慌忙扳鞍上马,举刀一指:“只有那边没有动静。” 音落,所有人立刻沿着他所指的方向策马狂奔。 驰行至一处低地,突然“咚”的一声鼓响,低地两边矮坡及前方均出现大队唐军步卒,放眼望去,漫山遍野,无边无涯。 在将官的指挥下,唐军步卒们手执弓矟刀盾,保持着严密阵形,徐徐前进。 而在突厥骑兵们的身后,由远及近地传来了滚雷般的马蹄声,蓝袍首领猛然回头一看,就发现远方奔来黑压压一片铁骑,速度由缓及快,越来越近。 在那杀声如狂的一片黑色当中,当先闪耀着三个亮点,蓝袍首领立马认出那其中一位身着明光铠的骑士,正是威名赫赫的大唐秦王李世民! 看着即将进入冲锋状态的玄甲骑兵,蓝袍首领突然明白了唐军的作战目的,不由仰天狂啸一声,登时引得突厥骑兵全员齐声发出低沉的吼叫,其气势竟为之陡然提升。 赶在三个方向的步卒准备nn齐射之前,蓝袍首领调转马头,把长槊一挥,数千悍不畏死的草原勇士便低吼着朝李世民亲率的玄甲骑兵冲杀而去。 在苍茫的原野上,两方骑兵化作了两股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巨浪。 短兵相接之前,一方手举骑弩,一方张弓搭箭,在箭雨的肆虐之下,许多冲在最前方的骑士纷纷跌下战马,瞬即便被一只只碗口大的马蹄踏为肉泥。 须臾间,两支铁骑猛地撞在一起,兵刃相交,寒光闪烁,一道道血箭冲天而起。 在秦王李世民的身前左右两侧,秦琼与程知节手舞丈长槊,所向披靡,勇不可当。 草原战士纵然骁勇非常,但又如何敌得过这两位当世罕有的猛将呢? 在他们面前,许多突厥骑兵立马一命呜呼,突厥人密集的骑阵就好像成了一块黄油,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切开,几乎没有停滞似的,直接一分而过。 李世民其实也是一个武艺超强的猛人,就见他头戴兜鍪面甲,只露出杀气腾腾的双眼,手持一柄锋利无比的宝刀,常把头前两员大将的漏之鱼劈为两段,一身原本明亮干净的铠甲很快就沾满了暗红色的血污,而在他的面甲之下,时不时还会发出癫狂的笑声,似乎很享受这种杀敌的n。 战不多时,双方人马全部交错而过,各自回马,再次起步冲杀。 几个回合之后,李世民、秦琼、程知节三人同时发现突厥军中有一员强悍异常的蓝袍战将,只见对方狂挥一杆铁槊,连连击杀玄甲军中猛士,面前竟无三合之敌。 秦琼笑着问向程知节:“此天青袍者首级归某如何?” 听到这话,李世民忙叮嘱道:“叔宝,知节,休要伤他性命,寡人要活的!” 秦琼顿时有些泄气,而程知节则双腿猛夹马腹,一边奔向蓝袍敌将,一边开口笑道:“嘿嘿,抓人的活儿,自是程某最拿手的!” 那突厥蓝袍首领见唐军一员勇将直冲自己而来,也是战意高昂,挺槊刺穿身边一名玄甲骑兵的脖颈,然后s般地挑飞到半空中,这才拍马迎击来者。 双方一招相交,火花四溅,两马让过,回身再战,激斗数合不分胜负,两人暂时罢手,各自扫清五步之内的对方骑卒,便见程知节打量蓝袍敌将一眼,问道:“汝乃何人,报上名来?” 蓝袍将领傲然答道:“阿史那叱吉。” 程知节面上闪过一丝喜色,口中笑道:“你很不错。” 阿史那为突厥汗国王族姓氏,本意为“高贵之狼”,也具有“蓝色”之意,而蓝色又代表着草原至高神“长生天”,同时也是草原上的最高统治象征。 截止目前为止,唐军还没有俘获过一个阿史那家族的成员。 最重要的是,程知节想不知道这个名字都很难。 因为阿史那叱吉,正是突厥颉利可汗最宠爱的幼弟! 程知节心中非常清楚,若有此人为质,解除马邑之围的希望一定会大增。 有鉴于此,程知节一夹马腹,先发制人,长槊直刺阿史那叱吉的面门,阿史那叱吉抬槊架挡,不料程知节忽然腾出右手,抽出腰间佩刀,紧接着寒光一闪,就见阿史那叱吉胯下宝驹的辔头和马嘴齐齐断开,瞬间喷出一腔热血。 未等战马倒下,阿史那叱吉顺势一个前滚翻,竟没伤到分毫,可他才刚起身,就有一圈绳索从天而降,不偏不倚地套在他的身上。 程知节正要收紧套马索,突觉手臂一疼,竟是中了一箭。 阿史那叱吉反应也是极快,趁着对方手中力道一松,猛地挣脱绳索,发足奔向一匹无主战马,程知节打马急追,却被一群突厥骑兵拦住,待到脱身之时,却发现战场之上,那颉利可汗的小弟弟竟已不见了。 小剧场嘿嘿程知节捶地n:某再也不乱立了,这一次可糗大发了,我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百姓对不起秦王秦叔宝:谁叫你对某嘿嘿笑的。叱吉:本大人逃跑天赋早已点满,任你布下天罗地,本大人还是轻松溜出来了,嘿嘿谜之看:嘿嘿 第一百九十一章 已经切了 阿史那叱吉身穿玄甲,骑着唐军战马,朝着唐军来时的方向拼命狂奔。 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还隐隐有着厮杀的声音。 但这声音,却不是来自战场,而是他的数十名卫士勇敢地挡在了追兵面前。 阿史那叱吉不敢回头,心中充满愤怒和屈辱。 这匹原主为玄甲军校尉的战马脚力很出色,可他仍然觉得它跑得不够快,遂用马鞭狠力抽打,把马儿打得皮开肉绽,仿佛这马屁股就是那秦王李世民的脸。 伴随着马儿的嘶鸣和蹄声,阿史那叱吉的脑海里依稀浮现出已故大哥对三哥谆谆教诲的场景。 七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初冬。 阿史那叱吉的大哥始毕可汗率突厥诸部攻入河朔,结果败给当时还是隋朝晋阳留守的唐皇李渊,担任先锋的阿史那咄苾更是被李渊父子杀得几乎全军覆没,只身逃回漠北,咄苾因此心情郁结,大病了一场。 阿史那叱吉和兄长们去探望时,咄苾忍不住对始毕可汗说道:“我应该选择战死,而非逃回来忍受这种失败的痛苦和折磨。” 始毕可汗却反问道:“你认为我们阿史那家的人,一俟战败,就必须去死吗?” 咄苾赶紧摇了摇头。 始毕可汗继续说道:“数千年来,这片草原上诞生过许多伟大的强者,他们之所以能成为强者,并非鲜有败绩,而是因为他们能够承受失败,懂得如何逃跑,也善于在失败后重新恢复力量。” 咄苾接口道:“可我败得太惨,很多汗国勇士为此流干了血。” 始毕可汗道:“那是他们最好的归宿,因为,你活了下来。” 咄苾默然低下了头。 始毕可汗忽然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们突厥人崇尚狼吗?” 咄苾抬头道:“因为狼的一生都在战斗,它强悍,勇敢,视死如归。” 始毕可汗缓缓说道:“但狼若败给了对手,一定会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舔舐伤口,它从来不会无谓地牺牲自己的生命,因为狼知道,只有自己生存下来,学会忍受痛苦,才有机会成为最后的胜者” 思念至此,阿史那叱吉的心情释然了。 生存下来,忍受痛苦 他现在的遭遇,与当年的三哥何其相似,可如今坐上可汗宝座的人是谁? 正是他的三哥,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三哥既然能做到,他当然也能! 正当阿史那叱吉燃起雄心壮志之时,胯下马儿终于承受不住他的摧残,精疲力竭地倒下了。 阿史那叱吉猝不及防,立时摔了个狗吃屎。 阿史那叱吉甩了甩嗡嗡作响的脑袋,小心翼翼地爬上一处山坡,手搭凉棚,四下里一扫,就见不远处有一片林子,心中登时一喜:“天不亡我,简直就是一处为本大人而生的小树林啊!” 他本来是朝着西北的句注山方向而逃的,但卫士们挡住追兵之后,他当机立断,根据三哥颉利可汗当年的行动示范,故意绕了一大圈,然后反向而行,于是又回到了最初伏击运粮车队的地点附近。 阿史那叱吉沿着起伏的矮丘悄悄前行,过不多时,便摸索到了林边。 他看着身前枯草丛里若隐若现的一截绳索,暗暗冷笑:“嘿嘿,本大人还以为秦王有多高明,原来亦不过如此,这哪是伏击人马的陷阱,用来守卫野营还差不多。” “你看起来很辛苦,不如在这歇会儿吧!” 恰在此时,一个戏谑的声音陡然响起,骇得阿史那叱吉直接跳了起来。 落地时,他的脚又好巧不巧地绊到了那条绳索,未及反应,就觉下面传来了剧痛,原来一排削尖的树枝深深地扎进了他的肾囊和后窍里 叱吉大人不由倒抽了一口气,紧接着,一声痛苦、凄厉的长嚎便骤然响彻了云霄:“啊啊啊!” 程知节、秦王李世民、秦琼并辔而行,三人垂头耷脑,如丧考妣。 此时程知节披着士兵上缴而来的蓝袍,只觉身上似乎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心坎儿喘不过气来。 可恶!可恶的叱吉小儿,居然从自己的眼皮底下溜走了! 这是耻辱!奇耻大辱! 若非秦王亲自给他披在身上,他真想把这阿史那叱吉的袍子撕成碎片。 而李世民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脸的郁闷。 其实他们已几乎达成了原来将河东境内的突厥游骑一打尽的作战目的。 只是他们没有想到颉利可汗竟然会派遣他的幼弟出来捣乱,更没想到擒敌高手程知节居然会失手。 如今唐朝海内未平,国力尚弱,还没有实力与控弦百万的突厥抗衡。 莫说别的,单只突厥围攻马邑的几十万人,就足以让李世民及秦王府一干幕僚武将感到有心无力。 即使他们俘虏了一万个突厥兵,也比不上生擒阿史那叱吉一人更有价值和意义。 上一位让李世民如此郁闷的家伙,还是那位在洺水之战中军队未溃而先逃的刘黑闼。 而最让他感到无语的是,这两人的行为竟然如出一辙,结果也是出奇的一致令他有种功亏一篑的感觉。 “大王!大王!” 李世民正一脸苦大仇深地想着,忽然一骑飞驰而来,口中不断高声叫喊,正是玄甲军中裨将梁建方。 梁建方奔至李世民近前,立即翻身下马,抱拳行礼道:“禀告大王,我们捉到一个突厥人,自称是突厥汗国的叱吉设” 李世民大喜过望,打断道:“人在哪里?快快给寡人带路!” 梁建方一边扳鞍上马,一边继续道:“在沙河津,只是此人伤势较重,我们虽简单处理了伤口,但还须送进城里紧急就医,不然会有性命之虞,故此末将才特意赶过来请示大王。” 一听此言,李世民脸上的惊喜,登时换作了惊忧,急忙道:“你说甚么!那还不快走!”说罢便扬手一鞭,策马向沙河津方向疾驰而去。 李世民、程知节、秦琼、梁建方四人把其他玄甲军将士甩得老远,不过几里的路,快马疾驰片刻就到,随后他们齐齐冲到一个粮车前,就见阿史那叱吉仰面躺着,身上盖了好几层战袍,面色惨白,双眼紧闭,显然正处于昏迷状态中。 救人如救火,李世民也不多话,赶紧命人将阿史那叱吉送至最近的忻州城,随后连声问向负责照看伤员的检校病儿官:“他如何受的伤?伤了哪儿?还有救吗?” 检校病儿官恭谨地道:“回大王的话,此人踩中林边陷阱,下身为木刺所伤,粕门开裂,已由傔人缝合,倒是无甚大碍,只是他的男阴伤得太重,为保其性命,在李御史的建议下,已经切了。” 唐军医制度根据通典记载:唐军中每营设有“检校病儿官”,负责每日巡查伤病的情况,以便安排医疗和后送,如发现新的病员或病情危重的士兵,必须报告总管,命令医师巡营,给以适当的治疗。傔人,即是现在的护士,只是全部为男性,军中许多傔人都能做简单的缝合手术,当然也擅长截肢的手艺。对他们的惩罚措施也很严厉,如果病儿检校官和傔人玩忽职守,各杖一百若伤病未死,便将其加以掩埋,按谋杀罪处以斩刑。 第一百九十二章 巧遇 李世民愣了好半晌,问出了一个似乎不是重点的问题:“李御史看见那儿了么?” 那儿,自然就是那话儿了。 “当然没有。” 未等检校病儿官开口作答,李世民的身后忽然传来了李曜的声音:“下官懂得些许岐黄之术,如此重的伤情,已经无需一看。” 李世民面色莫名一缓,转身颔首道:“原来如此,有劳李御史费心了。” 李曜心虚地红了红脸,忙掩饰地躬身一揖道:“大王气。” 其实她只打算先吓唬一下那个突厥人,然后再实施抓捕,哪知对方会倒霉透顶,这般n花开,卵覆鸟飞,怎一个惨痛了得 此间事了,李曜亟待完成公务和私活,自是不愿久留此地,李世民也急需回军修整,双方言语约定日后回京互访,便拱手作别,各赴南北。 为弥补耽搁的半日时辰,李曜一行打马如飞,总算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崞城。 崞城是一座纯军事化的堡垒,东西长约五里,南北宽约四里,城墙高约两丈,每面墙均有两座城门楼,城门外有半月形的瓮城,瓮城着一圈宽达三丈,深过两丈的护城河,河水引自城东两里处的滹沱河,再还筑有捍水堤,可谓是城套城,城连城,层层相护,在这个冷兵器时代,绝对算得上一处固若金汤的所在。 复归此地,刘氏兄弟显得非常激动,不由快马一鞭,当先奔至城门。 此时城门已闭,但门楼上的守卒一眼便把他们认了出来,刘氏兄弟在护城河前勒缰驻马,李曜等人跟来之后,就见吊桥缓缓放下,接着城门洞开,从里面迎出一大群人来,几乎人人眼含着热泪,甫一见面,便扑到刘世让的面前,抱拳齐声道:“恭喜总管恢复清白,平安归来!” “各位袍泽,快快请起。” 刘世让下马虚扶一礼,随即指向李曜,肃手道:“这位是奉诏前来监军的李曜李御史,也是刘某兄弟二人的救命恩人。” 迎接者们闻听此言,登时肃然起敬,不少人纷纷单膝跪地,抱拳直呼恩公,李曜连称不敢当。 是夜,崞城临时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庆祝宴会,李曜一行受到了官兵们最热情的款待,虽然这所谓宴会其实只是围着炉火吃烧烤,但与后世相似的烤炙方法,以及来自代北的獾、獐、石鸡、草兔、山鹑等诸多野味,还是让无肉不欢的李曜大饱口福了一场。 因为军中无酒,李曜一夜好眠,次日习惯性地起了个大早,整束完毕,便唤上兰韶英和东风堂全员,挎刀负弓,携带上三日的口粮,直接骑行至代州总管府门口集合。 此时刘世让也已焕然一新,就见他头戴黑缨铁盔,身穿明光铠,手执铁枪,腰挎横刀,背负铁锏,脚蹬战靴,领着一队彪悍甲士牵马而出。 双方一照面,刘世让便抬手一指身后人马,豪气地对李曜说道:“刘某这支斥候营,皆是百战之士,此番任务期间,他们就暂时归你了。” 音落,刘世让身边一位面孔精瘦的年轻校尉立刻上前抱拳朗声道:“代州总管府斥候营校尉赵怀杰,见过李御史。” 李曜笑着还礼道:“有劳赵校尉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严格来说,监军的本职工作只是督察将校,并没有直接指挥军队的权力,所以李曜只能以合作相称来避免双方落下把柄。 李曜刚见完礼,街道上又驰来一骑,那人头戴幞头,身穿绯袍,腰系金带,正是代州长史许洛仁。 因为刘世让只有一个临时军职,还尚未恢复官爵,故而许洛仁才是目前崞城的一人物。 许洛仁行到近前,利落下马,随即从腰间取出一块符节和一张文书,一并交给李曜后,郑重地道:“持此符节诸关皆可通行,而御史凭此文书,可在雁门关取得突厥皮甲百副,但事后还请尽量以全数归还原主。” 在昨夜的宴会上,李曜与刘世让、许洛仁等崞城高官,经过一番交流之后,在解决河朔危机的行动方案上已经达成了一致。 对于李曜提出的条件,许洛仁自是有求必应,尽量给予帮助。 毕竟,他们都非常了解草原部落的习性。 眼下寒冬将至,突厥人若不想被冻死在城池外面,或者跑出来白忙一场,近日肯定会对马邑发起最猛烈的进攻。 而且自月初开始,马邑已遭突厥围困两月有余,城中人多粮少,只怕是撑不住多久了。 李曜颔首道:“下官明白。” 见交待已毕,刘世让踩镫上马,便一扬马鞭,为李曜一干人等在头前引路,策马直奔雁门而去。 雁门距离崞城约有五十余里,由于李曜等人出发的时辰较早,刚过午时,便来到了雁门关下。 天下九塞,雁门为首。 雁门关是万里长城上最为重要的关隘,其东西两边山岩陡峭如壁,以这个时代的技术条件,常人根本无法攀越,其关道蜿蜒曲折,路面狭窄,仅容两马并行通过,而坚实的关城就矗立在道路的最高处,城门有两重,都是铁条加固的大门,可谓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然而有唐以来,雁门已经数次失守,突厥铁骑仍然能够深入唐境,掠夺物资,残害唐民。 由此可见,在悬殊的军事实力差距下,雄关险隘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 每次突厥入关,除了杀尽雁门关守军将士,便是竭尽所能地破坏关隘,但此番突厥叱吉设及其麾下数千轻骑是从更北的草原孔道飞狐峪侵入河东之地,因此不断重建的雁门关才得有一个加固修缮的良机。 李曜刚到这儿,就看到了一张阴柔却不失英武的熟悉面孔,竟是那庐陵公主的驸马乔师望。 此时乔师望顶盔贯甲,手捉横刀,正在关隘巡视,一见刘世让、李曜等人到来,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就是一喜,忙迎上前来,笑着问候道:“此刻乔某能得见刘将军,想必今上查明事实真相了,真是苍天有眼,可喜可贺呀!”随即注意到身着一袭淡黄襕袍的李曜,顿觉眉眼似曾相识,不由拱手问道:“诶,这位郎君是” 李曜微微一笑,用爽朗的少年声音,无比清脆响亮地唤了一声:“姊夫!” 生僻字备注:崞读“”,滹沱河的“滹”读“”。 第一百九十三章 夜独行 乔师望诧异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少年”,脸上渐渐现出了不可思议的神色,一个名字便脱口而出:“明真!” 李曜拱了拱手,笑道:“姊夫总算把明真认出来了,此番明真得任检校侍御史,奉旨前来代朔两地监军,还望姊夫多多提携提携,呵呵!” 她笑着,还飞快地朝对方递了个“惊不惊喜,意不意外”的眼神。 乔师望嘴角抽搐了一下,不禁暗暗思忖:“提携你个小妮子?她现在扮成男的,这一声姊夫竟叫得这么响,难道她不晓得男人当中只有本朝皇子才可这般称呼我么?” 乔师望想着,又不动声色地瞧了眼李曜的打扮,心中忽地一动:“虽然她是个女子,但这一身官袍,却是如假包换,既然今上能封一个只会跳舞的西域胡人为五品散骑常侍,再让一个女人做官儿,其实也不过是件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儿,另外今上只给她任命了一个检校之职,而且还让她女扮男装,看来也是不希望引发朝野非议,待到事情办完,想必就会令她重新做回女冠,只是照此情况来看,那些说她极受皇帝宠幸的传闻,无疑都是真的!” 心思电转间,机智的乔驸马已把事情理了个清楚,忙点头应道:“那是自然,明真若有所需时,姊夫定当全力配合。” 刘世让此前已晓得李曜和庐陵公主结拜之事,况且乔驸马本来就有如夫人,不由哈哈一笑,帮忙掩饰道:“原来二位竟是亲人,真是相逢不如偶遇啊。” “刘总管说的极是。” 乔师望朝刘世让拱手一揖,随即扫了李曜、刘世让身后的人马,发现队伍中居然还有一名头戴幂篱的女子,不由疑惑地问向李曜:“却不知你们来此地所为何事?” 李曜郑重地答道:“出关探敌。” 乔师望愕然道:“这实在太危险了,你的身份是侍御史,坐等消息便是,何必亲自出马呢?” 李曜挑了挑眉,反问道:“难道姊夫忘了明真的本事不成?” 乔师望一怔,不由想起李曜在姑臧灵云池的惊人表现,登时有些泄气,只得接着说道:“也罢,既然如此,那我能为你们做甚么呢?” 李曜将符节和文书递给乔师望,说道:“请姊夫过目。” 乔师望仔细看了一眼,随即收下文书,退回符节,道:“你们跟我来。” 李曜等人跟着乔师望来到雁门关的一间仓房,房中分门别类地堆放着各类突厥兵器和盔甲,乔师望把文书交给关仓计史,对李曜说道:“这里面的事物,全部都是专为打探敌情所备,甲胄总共一百五十副,你们全部领去吧。” 乔师望说着,手指弹了弹手里的文书纸张,豪气地道:“实不相瞒,这里的事物统统都是我率军缴获的战利品,你们再看看还有哪些需要的,尽管拿去用,若有遗失,其实也无所谓,只要人能平安回来就行。” 李曜点了点头,恭敬地拱手道:“那便多谢姊夫了。” 李曜总算知道颉利可汗舍近求远,命令幼弟叱吉设从飞狐峪入侵河东的原因了,原来竟是在雁门关外吃了乔师望的亏。 随后,校尉赵怀杰选出一百多名突厥语较为流利的斥候打扮成突厥兵,李曜、兰韶英及高烈、罗仁俊等东风堂成员各自扮作漠北牧民,就连他们所携带的兵器也全部为突厥形制,而剩下的斥候营士卒则跟随刘世让负责在关外险道出口附近巡游,以便突发紧急情况时,能够尽快做好救援接应。 告别乔师望之后,李曜一班人马西出雁门关,翻过一道陡峭的山梁,又举步维艰地通过一条狭窄的山谷,这才来到了朔州地界。 此时已是傍晚,众人在距离谷口不远的隐蔽位置寻得一处平地扎营,并在营地的四方都布置了暗哨。 因为身处突厥人的活动区域,自然不能生火造饭,李曜简单吃了几口干粮,便携带弓刀,揣上笔纸和朔州舆图,牵马准备单独出去探查。 刘世让见状,忙走上前来,奇道:“现在天色已黯,御史这是上哪儿去?” 毕竟夜幕降临以后,山外的旷野上漆黑一片,普通人若无照明工具,肯定什么都看不清楚。 李曜故作高深地笑着说道:“我自有一套夜行的法子,天明之前,定会返回,元钦勿虑也。” 说罢,李曜便扳鞍上马,在众人惊疑的眼光目送下,沿着险道向西缓行而去。 出了谷口,便有一片大小高矮不一的土丘映入眼帘,李曜正打算策马骑上其中一个高大的土丘,以便观察远方的状况,却突然发现这些土丘原来都是墓堆,不由赶紧勒住战马,接着就瞧见马蹄旁躺着一块齐地而断的残碑,碑面上刻着十个隶书大字:“汉雁门右部左曲士卒墓。” 显而易见,这里的坟墓中埋葬着无数汉代边关卫士的尸骨。 李曜莫名有些动容,立刻翻身下马,双手举起石碑,往地上重重一插,便将石碑竖立在墓堆面前,肃然凭吊了片刻,随后给青海骢裹好马蹄,衔上嚼子,这才翻身上马,急急离去。 约莫驰行了半个时辰,李曜策马来到一处真正的山坡,驻马举目眺望,就见前方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旁,有数十顶毡帐,而在毡帐之间,零零散散地点缀着许多篝火。 朔州三面环山,西高东低,东部和中部一马平川,朔州平原土壤肥沃,水草丰美,是塞外罕有的膏腴之地,这里一到秋季,牧草就会生长得非常茂盛,正所谓“秋高马肥”,仅仅马邑周边数十里地便可牧养数百万牲畜,而在桑干河及其各支流构成的水区域,则是有汉以来著名的产粮区。 这些毡帐所在的位置,原本应该是生长着齐整庄稼的良田,可现在却变成了可以肆意践踏的荒土。 此外,在毡帐群的不远处,还有一大片残垣断壁,显见是一座沦为废墟的汉人村庄,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毡帐里和篝火旁传来的疯狂大笑和凄厉惨叫。 李曜听得一阵心寒,将骏马拴在坡下的一棵矮树,然后沿着河畔,悄悄地窜入一间烧焦的房屋残骸里,她蜷缩着腰身,透过墙壁的裂缝向外看去,就见一个强壮的突厥士兵肩膀上扛着一个赤条条的女子,晃悠悠地朝李曜所在的地方走来,随后就将肩上状若死去的女子往废墟的窗口里一扔,拍了拍手,便扬长而去。 这女子正好压在李曜的身上,李曜忙把她放下来,随即朝对方看了一眼,一双眸子登时亮了起来。 因为,这个女人居然还活着,而且还有救! 汉匈两次大转折,都因马邑而起,先是“由战趋和”,二是“由和转战”,正所谓“和亦马邑,战亦马邑”。另外,从先秦时代至今,牛羊畜牧仍然是朔州的支柱产业,并且是全国农区重要的肉羊养殖基地。 第一百九十四章 百人杀 这女人面色惨白,皮肤冰冷,浑身汗渍,肌肉松弛,寒风吹在她的身上,竟也全无反应,显见是体液流失过多,再加上疲劳过度,导致严重虚脱了。 兴许是突厥人以为她已活不成了,所以才会把她当作尸体扔弃到这里。 李曜稍作检查,也不再多想,赶紧实施抢救。 李曜迅速脱下自己的皮袍给此女裹在身上,然后将对方平放于地,手掐人中、合谷、内关诸穴,忙活了好一阵子,才终于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女人幽幽醒来,李曜顿有所觉,立即捂住对方的嘴巴,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一字字地道:“莫出声,否则,死。” 声音似比空气还更冰冷,女人不禁打了个寒战,努力地点了点头。 李曜拧开随身携带的锡壶,开始给女子喝御寒的姜汤水。 女人喝得很慢,李曜也很有耐心,而且还时不时地望向窗外。 明亮的篝火渐渐熄灭,嘈杂的人声渐渐停歇,一切慢慢归于宁静。 待到女人一壶水饮尽,李曜将她抱到墙角,附耳低声道:“不要乱走,我会回来的。” 李曜说着,把长刀和弓箭搁在这女人的身旁,只带上一柄牛耳尖刀,随后朝窗外轻轻一跃,便融入到一片茫茫夜色之中 月黑风高。 李曜潜行于毡帐之间,鬼魅一般无声无息。 相较唐军而言,突厥人的营地,显得比较松散而随意,只需择一块平地,便可落脚。 这数十顶毡帐,除了中间一顶最大的穹庐帐,其他都只是用木杆支撑和毛毡捆扎起来的尖顶小帐。 按照突厥汗国的军制及草原部落的“十进制”来推算,驻扎在这里的突厥兵应该为一个百人队。 在摸清营地布局和人数规模之后,李曜并没有急着进入毡帐,反而游走在毡帐群的。 暮色更深。 一名藏在干草堆里的突厥暗哨,望着前方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景,满脸都是困意。 可他刚想要打个盹,却忽觉有一只温暖细腻的手捂在自己的嘴上,旋即又觉喉间突然冰冷。 然后,他就再也没了感觉。 李曜在尸体上擦掉尖刀上的鲜血,几个快速的闪身,扑向了不远处的一丛野草,又重复做了相同的事情。 在营地的四面方,不多不少,个值夜的突厥哨兵,只一炷香的工夫,便全部沦为李曜的刀下亡魂。 然而,一场杀戮游戏才刚刚开始 当李曜回到毡帐群的时候,忽然有一顶毡帐打开了,出来一个肥壮的突厥人,这胖子径直走到河畔,似乎准备往河里放水。 胖子正要拉开裤裆,突然发觉背后有人,可未等他回头去看,一双纤细却强而有力的胳膊已然箍住了他的脖颈,随着一声骨节断裂的“咔嚓”声,他的双眼转向了背后的人,只是他什么都没有看清,就轰然倒下。 李曜把尸体拖入远离河边的石堆里,然后悄悄来到那突厥胖子的毡帐旁,拉开帘幕,探身往里一瞧,就见被衾里躺着两个虚弱无力的少女,仿佛破布娃娃一般,模样惨不忍睹。 李曜心中杀意更浓,不由握紧了尖刀,闪身钻进了旁边一顶传出阵阵呼噜声的毡帐,不消片刻,那鼾声便戛然而止。 李曜杀死毡帐内的突厥兵,随即迅速进入相邻的一顶毡帐,只听得一声闷哼过后,她就又出来了。 李曜每进出一顶毡帐,就意味着一个突厥兵的死亡。 李曜为确保不放跑任何一个敌人,采用“剥洋葱”的方式,从营地的最外一圈毡帐开始,由外及里,将沉睡中的突厥兵悄悄抹杀。 渐渐的,她杀红了眼,竟不知不觉就杀到了位于最中央的穹庐圆帐前。 直到此时此刻,李曜才猛然醒觉,自己居然忘了多留一个可供审讯的活口。 因为她已经杀了九十九人! 李曜无声地长吸了一口气,待到理智完全回归,这才走向大帐的帘幕。 帐外夜风呼啸,寒冷刺骨。 但帐内却异常闷热,炉火仍在燃烧,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油烟味和羊膻味,若非毡帐顶端还有“绦瑙”可以换气,只怕常人坚持不了多久就被活活憋死了。 李曜一进来,就见到一个衣不蔽体的少女守在火炉旁,正一脸惊惧地看着自己,紧接着,她就莫名其妙地晕倒下去,摔得“嘭”的一声响,顿时惊动了毡帐中沉睡的人。 人醒了,李曜却松了一口气。 因为幸存的突厥人不止一个,三个赤条条的突厥大汉从白花花一片的女人堆里钻了出来,每个人都异常强壮,肌肉虬结,面相也很凶悍。 他们一见李曜,竟然齐声笑了。 笑声方歇,其中一位脸上有道狰狞刀疤的大汉贪婪地打量了李曜一眼,用蹩脚的汉语赞叹道:“这位汉家小娘,水灵!莫要以为穿上男人衣裳,别人就认不出你。” 另一个满面虬髯的大汉却警惕地道:“小美人,你好像来错了地方。” 李曜轻轻摇了摇手指,语气诚恳地道:“不不不,我是专门来拜访各位的。” “你应该知道,一个汉人女子,只要来了我们这里,就再也离不开了。” 三个大汉之中,最后开口说话,也是汉话讲得最流利的,正是此前那位把女人当作垃圾扔掉的人。 可当他的话音一落,李曜手中突然飞出一道寒光,这个人立刻仰面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连叫都没叫出来,反倒是一个被他的大脑袋压着胳膊的女人发出了一声无意识的痛呼。 另外两个大汉定睛一看,就见死者的眼眶上露着一截刀柄,刀锋已然齐柄而没,一颗颗豆粒大的汗珠,立刻从他们的额头上滚落了下来。 李曜若无其事地从一块烤羊腿上拔出一把小刀,淡淡地道:“看来你们很喜欢说废话,这习惯,该改,若改不了,就过来求我。” 刀疤脸闻言,登时醒过神来,他似已完全明白这个怪女人为何能够半夜入营了,当即暴喝一声“去死”,同时抓起身边的长刀,突然朝李曜的头顶猛地劈去。 李曜侧身轻轻一闪,便躲过了对方这势大力沉的一刀,虬髯汉一见李曜身手竟如此了得,也赶紧拿起一柄铁斧杀将过来,可就在虬髯汉准备砍向李曜脖颈的那刻,他忽然感到迈在前面的腿一阵剧痛。 紧接着,他就发现自己的小腿骨已断成两截,不废也残了。 而恰在虬髯汉痛嚎响起之时,那刀疤脸竟连人带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了大帐。 李曜忽然一声冷笑。 笑声未消,她手中的小刀也已闪电般地透过帘幕缝隙飞了出去。 下一刻,一声来自刀疤脸口中的惨叫,顿时响彻了夜空。 古兵器小知识突厥刀突厥刀属于马刀,却是直刃刀,其刀型和蹀带,对隋刀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而隋刀正是唐刀的前身。但不能说唐刀的先祖就是突厥刀,事实上隋唐刀是以环首刀为基础,汲取中外精华,一点一点改进过来的,比工艺相对粗糙的突厥刀不知好到哪里去了,所以莫要相信某些突厥吹的文,顺便说下日本正仓院里的唐大刀是仪刀多雕琢,华美,不是打仗用滴。 第一百九十五章 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李曜回到房屋残骸,径直走到墙角,摇了一下躺在地上睡觉的女人,开口唤道:“起来了,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那女人扶墙而起,问道:“去哪儿?” 李曜重新挎刀负弓,淡淡道:“百夫长的大毡房,那里暖和。” 那女人先是一怔,随即贴到墙上,惊恐地摇起头来。 李曜笑了,声音平和地道:“没事的,随我来吧。”说罢,人已转身而走。 那女人见李曜的身影即将消失,似乎更加害怕,赶紧跟了过去,她一走出来,就见营地里的几处篝火已被重新点燃,还有许多被突厥骑兵掳掠而来的人正在搬运东西,她再仔细看去,立时明白夜里不间断的动静从何而来,因为这些人都在抬突厥人的尸体 李曜一边走向穹庐大帐,一边向跟在自己身后的女人连声问道:“你叫甚么?多大年纪?哪里人氏?被抓来多久了?” 女人恭顺地答道:“回恩公,妾姓高,名盈娥,刚满十七,原是住在马邑城,出游时为突厥人所掳,至今已有百日。” 李曜心中一动,又问道:“朔州总管高满政是你的甚么人?” 高盈娥答道:“他是我堂叔,吾父是总管府属官,我们都是前齐太原王辩才之后。” 李曜点了点头,她知道高辩才这人原是范阳王高绍义之子,当年北齐后主高纬将他过继给英年早逝的太原王高绍德作为后嗣,这才承袭了太原王的爵位,只是她没想到自己随便一救,居然都能救到一个有前朝帝王血统的女子,不由暗叹北方人口真少,能在乱世中活到现在的人,若无一点来头,都不好意思跟别人打招呼。 李曜领着高盈娥进了大帐,此时帐内的物件摆放得整整齐齐,完全看不到任何的打斗痕迹,毡毯上睡满了盖着突厥袍服的女子,而那三个突厥大汉却已不知去向。 李曜给了高盈娥一小块羊肉,又抬手指了指火炉上的水壶,叮嘱道:“高娘子先吃着,若是口渴了,那边还有热水,吃完就好好休养,待到天明以后,我还有一些事情需要你帮忙,没有体力可不行。”说罢,举步向外面走去。 高盈娥刚才借着火光,看清了李曜的样貌,她实在没料到对方竟是一位翩翩美少年,不禁心肝儿狂跳,忍不住红着脸问道:“妾还未请教恩公尊姓大名?” 李曜脚步一顿,改用自己原来的女声回道:“高娘子莫要再唤我恩公,我叫李明真,不过在旁人面前,须称我李御史才行。”说着便拉开帘幕走出了大帐。 李曜来到矮坡下,青海骢在寒风中等得久了,似乎非常难受,一见女主人复归,激动地摇头摆尾刨蹄子,李曜迅速取下马嚼子和裹蹄布,然后解开缰绳,翻身上马,便无所顾忌地向东疾驰而去。 夜色深深,寒风烈烈。 一个负箭执弓的斥候营哨兵正在岗位上跺脚取暖,忽然听到远处隐隐传来一阵马蹄声,心中不由警铃大作,紧张地看向谷口。 但狭谷黑暗,这哨兵看不清楚,忙闭上眼睛细听,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睛,竟离开了岗位,摸索着来到关道旁,朝声音的来源方向试探地问了一句:“来者可是李御史?” “正是!” 李曜应了一声,便肃声命令道:“放哨箭!” 哨兵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还是张弓朝天上射了一箭。 “咻呜!” 箭声呼啸,在山谷中不断回响,刘世让、兰韶英、高烈、罗仁俊等宿营之人突然受此一惊,纷纷捉刀而起,可未等他们搞清楚状况,又听见李曜清亮的声音远远地响了起来:“老高,阿兰,赵校尉,你们立即点齐人马,拔营跟我走!” 刘世让一听李曜没有喊到他的名字,不由纳罕道:“那刘某呢难道御史已经探明了敌情?” 李曜高声道:“是的,敌情已明,因时间紧迫,李某只有以后再与刘总管细说,还请刘总管尽快率军驻扎雁门压阵。” 刘世让又问道:“既如此,不知刘某该领多少人马过来?” 李曜不假思索地道:“秦王扫清入侵河东的突厥游寇,我们已无后顾之忧,参战者自是多多益善!” 刘世让郑重地道:“好,刘某明日就发代、蔚、云三州两万兵马出战,不知够否?” 虽然刘世让现在只是检校行军总管,但权限与原来的正式职称没有任何变化,故此代州总管府统辖区域内的军队,依旧归他统一调度和指挥。 这两万人已是他能够调动的兵力上限,若李曜还嫌不够的话,他就只有请求并州的秦王前来助战了。 李曜豪气地笑道:“足矣!” 短谈结束,兰韶英、高烈、罗仁俊等东风堂成员,以及五百斥候营将士,皆已整装待发。 “诸位,路上没有敌军游哨,一律持火急行,出发!” 随着李曜的令声,满脑子问和惊叹的众人忙点燃火把,齐齐上马,往狭谷的西口驰去。 约莫一个时辰之后,李曜带着大队人马抵达了这座被她独自一人攻占的突厥营地。 出于职业习惯,斥候营校尉赵怀杰一进入毡帐区,便开始四下打量起来。 这里的毡帐,绝大多数都是易于卷舒拆装且单骑便可携带的小伞帐。 根据多年积累的经验,赵怀杰只看一眼,便知道这里是一座典型突厥形制的巡逻营。 随后,他又见到营地旁有不少穿着突厥服饰的男女老少正在热火朝天地刨土挖地,不由微微一笑,对李曜说道:“真没想到李御史竟如此通晓兵事,这突厥营帐搭建得几可以假乱真了。” 李曜奇怪地看了赵怀杰一眼,旋即醒过味来,哑然失笑道:“我想赵校尉可能误会了,这座营地本来就是真的。” 赵怀杰又看了看那些正在干活的人,顿觉灵台一清,认为自己明白了李曜此前说的那一句“路上没有敌军游哨”所为何来,愕然问道:“他们都是被你收买的突厥人?” 李曜睨了赵怀杰一眼,摇头道:“赵校尉还是随李某过去看看吧。” 来到劳动现场,赵怀杰一见到土坑里成排的突厥人尸体,脸上登时现出难以掩饰的震惊之色,颤声问道:“难道他们都是御史你一个人杀的?” 其实,赵怀杰本来隐隐猜到了这个答案,只是他觉得太离奇了,所以才没有继续往下想。 李曜点了点头:“没错,我帮他们入土为安了。” 听到这话,赵怀杰不由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随即高举火把,好奇地观察尚未掩埋的尸体,过了好半晌,这才指着一些脖颈严重扭曲的尸体,悄声问道:“这手法当真厉害之极,却不知李御史是如何做到的?” 李曜淡然一笑:“我亦无他,唯手熟尔。” 作者君不得不说你这个比装得厉害,连原版卖油翁和断水流大湿兄都要自惭形秽,但我只给99分,多1分怕你太骄傲!老李家的临时工我的强迫症发作了,还需要一分才治得好,在线等,我急。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以假乱真 旭日东升,桑干河畔,旌旗飘扬,长槊如林。 数以万计的突厥铁骑分列数道,层层守护着中间的辎重车辆徐徐前进,整支队伍有如长龙,前后绵延数里,密集的马蹄践踏地面而发出的隆隆轰响,惊得原野上的无数小兽争相逃遁。 在一处矮坡上,十数骑护着两面大旗,旗下各有一将。其中一个身着明光铠的汉人将军看着如潮涌动的行进队伍,面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而另一个身着鱼鳞甲的突厥将领则是一脸焦急地望着远方。 “再走二十多里就抵达大营了,可汗那暴脾气,漠北无人不晓,我们在路上耽搁了这么多天,不知燕王有没有想到甚么应对的法子呢?” 突厥将领的紧张情绪可谓是溢于言表。 “俱俭特勤请放心,若是可汗发起火来,自有寡人担待。” 燕王淡淡地看了突厥将领一眼,语气也是不咸不淡。 “哈哈,我倒是忘了,可汗绝不会对燕王怎么样。” 俱俭特勤笑着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随即咽了口唾沫,扬鞭一指前方炊烟袅袅升起的地方,对燕王悄声道:“实不相瞒,那里有我私藏的酒水,我们过去歇息片刻,如何?” 燕王舔了舔嘴唇,颔首道:“也好。” “那走吧!” 俱俭特勤一拨马头,泼喇喇地冲向了前方,燕王与一众骑手赶紧拍马追上,眨眼间便把行进缓慢的大队人马远远地甩在了后面。 不多时,俱俭特勤、燕王等一行人便来到了河边一片毡帐前。 这里是隶属于突厥汗国阿史德部的一座前哨营地,此时营中弥漫着羊肉汤的香味儿,大部分士卒都在吃饭,而在营地的不远处,还有许多衣衫褴褛的男nn隶正在一片村庄废墟里拾捡木材,看起来颇为温顺。 俱俭特勤收回视线,翻身下马,随即唤来一个营内士兵,问道:“勃昆在哪儿?” 这士兵忙行礼道:“回禀大人,百夫长正在主帐内就食。” 俱俭特勤凑到燕王身边,附耳低声道:“如今我军粮食紧张,可汗下令严禁饮酒、藏酒、酿酒,燕王可千万别说漏嘴了。” 燕王听了有些哭笑不得地道:“好好好,寡人保证绝对不说,但若是可汗闻到我俩口中的酒味,又该当如何?” 俱俭特勤低低地笑道:“这个简单,就说是燕王带来的酒,反正可汗自己可以喝酒,大不了我再拿一瓮酒出来,再由燕王献给可汗不就成了?” 看到燕王点头,俱俭特勤大手一挥,身后十数骑齐齐下马,立即众星捧月一般随之而行。 走到穹庐大帐前,忽然一阵风起,飘来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俱俭特勤、燕王等人的目光不由转向了一根又高又粗的十字形木架,只见木架的横杆两头,分别悬挂着两具穿着破烂唐军衣靴的尸体,血肉模糊,面目难辨,死状相当可怖。 燕王看得打了个冷战,而俱俭特勤却朝那尸体的方向啐了一口,坏笑道:“看来勃昆这小子也不是无所事事嘛。” 掀开帐帘,俱俭特勤、燕王等人鱼贯而入,就见帐中烹煮着一大锅羊肉,两男两女围坐在锅边,一边吃着半生不熟的肥鲜,一边喝着腥膻的生羊奶。 四人一看到来者,急忙起身,由勃昆带头行礼道:“恭喜大人平安归来。” 俱俭特勤认得其中三人,一个是他麾下的百夫长勃昆,另外两个是勃昆劫获而来的汉家女子,至于他唯一不认识的那个人,则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汉家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看着煞是俊俏。 由于突厥人长期受到萨珊波斯和中原王朝的影响,形成了一定的侍童文化,是以俱俭特勤联想到了那方面,也就没有觉得这个男孩有什么奇怪。 可俱俭特勤不知道自己为何看到勃昆会有一种陌生的感觉,觉得对方现在的样貌身材与过去有点不一样,但说话的语气和举止神态却无甚变化。 有鉴于此,俱俭特勤不禁又上下打量了勃昆两眼,这才问道:“勃昆,我们才半月不见,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勃昆微微一怔,苦笑道:“想必特勤大人还没有收到那个消息吧。” 俱俭特勤奇怪道:“什么消息会与你的胖瘦有关?” 勃昆叹了口气,缓声道:“自特勤大人走后,唐军侦骑就经常在我们的巡逻区域活动,前两日叱吉设大人败给了唐秦王,几乎全军覆没,连他本人都因伤被俘,而昨日我们又遇到一队唐军斥候,折损了不少人马,面对这般状况,我怎能不掉肉啊!” 俱俭特勤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唐朝廷肯定不敢对俘获的突厥贵族怎么样,不外乎就是找可汗谈条件,只希望叱吉设大人伤得不重,能够早些康复。”说着,忽然拍了拍勃昆的肩膀:“难怪你们今日会杀活羊来吃,原来是刚打过仗,端的辛苦,待我见了可汗,给你们要点赏赐过来好了。” 勃昆道了声不敢,随后便请俱俭特勤一行坐下来吃东西,却被俱俭特勤摆手拒绝:“不用了,我只是过来取那件事物的。”随即指了指燕王,催促道:“我和这位汉人王爷还要赶路,你动作快一些。” 勃昆应了一声,立即掀起毡毯的一角,搬开一张盖在地上的木板,从小坑里取出了两个陶瓮。 俱俭特勤立马上前,俯身张臂一揽,便把两陶瓮宝贝似的抱在怀里,他刚要走出大帐,忽然停住脚步,猛地回过头来,勃昆等帐中就食的四人脸色顿时一紧,却听俱俭特勤问道:“勃昆,你们没碰过这玩意吧?” 勃昆忙连连摆手道:“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那就好。” 俱俭特勤点了个头,这才迈步而出。 待到来人全部离去,帐内四人齐齐松了一口气,勃昆对少年赞道:“李御史的化妆术果然了得,竟教那胡酋没有瞧出丝毫端倪。” 李曜拱了拱手,笑道:“过奖过奖,说实话,黄队正装龙像龙,装虎像虎,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可学得以假乱真,这份能耐也是相当了得,否则我等也不会如此轻松度过这一关。” 黄队正语气诚恳地道:“这不过是黄某与那勃昆生得五分相像罢了,说起模仿的本事,其实赵校尉还要更胜一筹。” 话音落下时,赵怀杰正好掀帘而入,便听他摇头叹息道:“但若论审讯的手段,我们这些斥候与李御史相比,完全是无地自容啊。” 突厥人的姓氏突厥部落常见姓氏有阿史那、阿史德、执矢、苏农而突厥别部的姓氏,比如铁勒诸部有车鼻施、处木昆、朱邪、处半、处密、炽俟、样磨、弓月等。因为n童打出来是,所以改用“侍童”代替。 第一百九十七章 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 一听赵校尉说起昨夜审讯俘虏的事儿,黄队正、高盈娥,以及名为王蕙娘的少女就齐刷刷变得面色发白。 赵怀杰却浑然没有发觉他人的异样,眉飞色舞地道:“以前赵某从未想到那两个突厥人被李御史一点点掏空肚子,一寸寸割去皮肤,居然能活那么久,还把他们知道的全部事情都交代了才死掉,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呀,呵呵。” 随着赵怀杰的笑声,黄队正、高盈娥、王蕙娘不由纷纷起身告退,快步走了出去。 紧接着,帐外就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赵怀杰尴尬地笑了笑,随即毫不见外地端起黄队正的海碗,将大半碗的羊肉汤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然后一抹嘴巴,对李曜说道:“我们已侦查清楚了,那一支人马是由阿史德部俱俭特勤麾下的三万骑和伪燕国一万步骑组成的粮草辎重队,由于伪王高开道擅长打造攻城器械,颉利便把他召来一起进攻马邑,顺便还讨要了五万石粮食,马邑真真危矣!” 李曜低头啃完一块羊骨肉,擦了擦唇边的油渍,这才抬头说道:“赵校尉莫要紧张,在这哨营周边方圆十里,突厥人已形同瞎子和聋子,你们一切依照原计划执行便是。” 赵怀杰略一沉吟,问道:“营里这些百姓何时转移?” 李曜说道:“待到天黑之后,我自会安排,但在那之前,你们必须把百姓们都看紧了,绝不能让任何一人擅自离开营地。” 她说着,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遂补充道:“今天你和黄队正的任务,也须得谨慎一些,切记,那个地方一定要清理干净,千万不要有妇人之仁,不然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们现在身处突厥大军的活动范围,只要有一个差迟,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是以她不得不多提醒几句。 赵怀杰听到“妇人之仁”四个字,嘴角微不可察地抽了一下,随即重重一点头,道:“赵某明白。” 李曜打了个呵欠,说道:“好啦,我一天一夜未曾休息,需要补个眠,若有紧急之事,再来通报我。” 赵怀杰见对方一脸疲困之态,忙抱拳道:“既然如此,御史好生歇息,赵某先忙去了。” 赵怀杰刚离去,李曜便高声唤道:“盈娥!蕙娘!” “来了!” 高盈娥和王蕙娘双双进来,无需多言,二女便收拾起尚未吃完的餐具和食物。 李曜抱了一件羊皮被衾,叮嘱道:“我在这里睡一觉,记得到了下午申时一定要唤醒我。” 说罢,她盖上被衾,往地毯上一倒,便立刻沉沉睡去。 清澈的河水缓缓流向远方,阳光洒在水面上,泛起波光粼粼。 因为水汽的滋润,即使是寒冷的初冬,岸边的草地依然还带着翠绿色,一群牛羊在几个牧奴的看守下,在上面啃得津津有味。 在河岸的不远处,散落着十数顶毡房,几个半大的少年在其间追来逐去,各自拿着木弓,不时朝伙伴们射出没有箭头的箭杆,玩得不亦乐乎。 而在毡房内,有的传出欢声笑语,有的正在弹奏“火不思”,还有的,则发出粗重的喘息和女人的snn,显然正在进行着创造后代的工作 然而,就在这洋溢着草原般生活气息的时刻,远方忽然传来了一阵不大和谐的马蹄声。 听到动静,人们纷纷走出毡房,循声远眺。 不多时,一队骑兵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 骑兵们沿着河畔朝毡房的方向疾驰而来,随着双方距离渐渐缩短,牧民们很快认出了为首之人,似乎就是那负责巡防此地的百夫长勃昆。 一个左衽辫发的年轻人对身边的中年人低低地说道:“忽腾,这勃昆竟然带了三百人出来巡视,难不成他做了千夫长?” 忽腾嗤笑一声,说道:“应该是的,你看他这副耀武扬威的模样,搞不好是故意出来显摆的。” 正说话间,那勃昆已奔至他们近前,一勒马缰,骏马人立而起,待马蹄顿地,忽腾赶紧摆出一副恭顺的表情,快步迎上去,抱胸行礼道:“十夫长忽腾拜见大人。” 勃昆开口问道:“你们所有人都在这里吗?” 忽腾点头道:“回大人的话,我们这里十帐五十六口,包括奴隶在内,无一人走远。” 勃昆朗声道:“那就好,我们准备重新开始进攻马邑城,可汗刚下达命令,无论男女年龄,均可参战,此地征兵事宜由本大人来决断,你们快去把所有人都召集过来,以供本大人挑选。” 突厥汗国的军事制度源于游牧民族的围猎编制,采用本部兵民合一制与属部征兵制相结合,平时为民,战时为兵,角色转换极其灵活快捷,可谓是真正的全民皆兵。 “遵命,大人。” 忽腾应了一声,便忙不迭地跑去挨家挨户的唤人,不一会儿,这里的人就全部集合完毕。 勃昆清点了一下人数,果然一个不差。 忽腾笑道:“除了老弱家眷留在弥娥川过冬之外,我们这一组十帐的青壮男女都在这里了,大人尽管挑选便是。” 勃昆用蹩脚的汉话说道:“奴隶出列。” 很快,十二个男女就站了出来,勃昆身边的几名骑兵立即上前,用马鞭将这些人驱赶至大队人马的后方。 见此情形,忽腾心中一紧,以为这勃昆要借机霸占他们的私属奴隶,不由质疑道:“勃昆大人你这是甚么意思?” 忽腾身边一个壮汉也接口叫嚷道:“他们似乎与征兵无关吧!”顿时引来数人附和。 勃昆未作答复,口中发出一个诡异的笑声,便一提缰绳,霍然调转马头,而骑兵的阵列中忽然传出了一道命令:“杀!一个也别放过!” 这道命令是用汉语发出来的,只要是跟汉人打过一次仗的突厥战士,都听得懂那第一个字杀。 忽腾目呲欲裂,指着勃昆的背脊,怒不可遏地道:“勃昆,原来你降了汉人!” 此时,勃昆已转过方向,抽出雪亮的战刀,一边朝忽腾纵马冲来,一边用突厥语狞笑道:“我可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勃昆啊!” 忽腾浑身一震,急忙拔刀抵挡,然而刀尚未出鞘,寒光已然闪过,一颗大好头颅登时冲天飞起。 三百名骑兵呼啸而过,只是刹那间,就把四十多个完全来不及逃跑的突厥男女全部淹没在了铁蹄之下 介绍一下突厥的经济形态突厥的私有化已经远远超过了蒙古草原的前任主宰者柔然。牲畜、帐幕、生产工具、奴隶均为牧民私有,甚至连土地也开始被牧主所占有,虽然还带有部落公社的形式,但已经算是半封建的社会制度了。另ps:今天被朋友拉出去玩,回来得太晚了,这次更新算昨天的。 第一百九十八章 地图与水 “御史,时辰到了。” 随着高盈娥的一声轻唤,李曜从羊毯子上爬起来,长长地伸了个懒腰,向高盈娥问道:“赵校尉回来了么?” 高盈娥答道:“还没有。” 李曜吩咐道:“我要换身衣服,你替我守在帐门口,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高盈娥道:“有蕙娘守着呢,我来帮你穿戴吧。” 李曜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径自脱下充满膻味的牧民袍服,随后解开随行带来的一个大包裹,就见里面除了她的襕袍和鍮带以外,还有一副黑色的鱼鳞甲。 这副甲胄是乔师望缴获的战利品,其原主是一个阵殁的铁勒贵族少年,李曜穿起来刚好合身。 正在整束时,帐外忽然传来兰韶英的声音:“明真可是睡醒了?” 听得李曜应了一声,兰韶英走进帐内,待李曜穿戴完毕,这才开口说道:“高郎君、罗郎君已在外面等候多时。” 李曜扬声道:“你们都进来吧。” 高烈和罗仁俊闻声而入,就见他们腰间挎着长刀,也都穿戴了一身突厥别部形制的盔甲,显然已是整装待发。 李曜从羊皮毯子下取出一张绢帛,然后在地上铺开,并将其抚平理顺,正是李曜凭着后世记忆绘制的一幅朔州地图。 高烈、罗仁俊、兰韶英、高盈娥立即围拢过来,只见在这面积约莫一方大小的地图上,朔州及其周边地区的山川河流被李曜寥寥数笔就勾勒了出来,而且其中几处地方还专门做了详细的标注。 李曜指着图上一处河段说道:“这里属于发源自管涔山的恢河上游一带,我已安排赵校尉带兵沿着河岸清理敌寇,待他回来” 有道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李曜犹言未毕,便听得王蕙娘在大帐外唤道:“御史,赵校尉求见。” 李曜急忙把赵校尉请进来,眸光微微一闪,意有所指地问道:“人多不多?” 赵校尉语气轻松地说道:“不算多,只有四十几人,正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黄元德那一队假扮突厥士卒的人走前面,赵某带一队人马跟在后面,三百人一次冲锋就把他们全灭了,此刻黄元德正按照御史的要求,在那里忙活,另外赵某还救回来了十二个被掳的百姓。” 李曜听了神色莫名一松。 她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善良之人。 战争,正如李曜原来所在时空的一位伟人说过的话一样不是请吃饭。 她也知道战场上也从来没有什么仁义可言,只有立场,不是你死,便是我活。 但她毕竟是一个受到后世文明社会意识影响的穿越者,对于这种不分男女老幼的无差别杀戮,其实还是抱有能避则避,能免则免的心理。 所以,李曜还是担心会杀戮过多,可她一听总共才四十几人,想来无辜者也没多少,便也觉得无所谓了。 尽管李曜和赵校尉都没说明杀了什么样的人,但高烈似乎听了出来,他瞧见李曜脸上现出的一丝异样,便沉声说道:“此等事情,高某也曾做过,莫说几十人,哪怕成千上万,高某都不会留手,此番我等跟随御史出生入死,还望御史莫要有妇人之仁。” 赵校尉一听,顿时乐了,笑道:“哈哈,高郎君有所不知,类似此番言论,御史本人也曾对赵某讲过。” 李曜却是抱拳一揖,语气诚恳地道:“老高说的极是,明真受教了。” 随后,她指着地图,把话头转移到了正题:“赵校尉来看看这幅地图有无错漏之处。” 赵怀杰点了点头,随即眯起双眼,开始仔细审视地图上每一个细微之处,李曜则拿来细毛笔和墨砚,静静地守候在了地图前。 毕竟,历经一千多年的沧桑,水文地理不可能没有变化。 而且,她这张地图上并没有标注马邑周边村落和坞堡的位置,甚至连马邑的城池都没有画上,明显还需要进一步的修正和补充。 身为河东本土的斥候营校尉,赵怀杰自然比其他所有在座者,包括自幼生活在马邑的高盈娥,都更熟悉朔州的地形环境,于是李曜在他的指点下,很快便将地图上缪误和不足之处一一解决。 李曜小心翼翼地吹了吹未干透的墨汁,指着地图说道:“诸位请看,朔州境内有四条大河,分别是恢河、元子河、黄水河、桑干河,其中恢河、元子河、黄水河同为桑干河上游水源,黄水河水量虽大,但河水浑如黄汤,且毒性较大,人畜根本无法饮用,而元子河在这个时令早已干枯,是以突厥人马饮用水的源头,就剩下了恢河。” 赵怀杰接口问道:“可御史派遣我们占据恢河上那个窄弯处,为何不准直接截流呢?” 李曜解释道:“如果你们一次性截断河流的话,必然会引起突厥人的注意,所以我才会建议你们每天定时、定量、分段投放砂石,慢慢减少河水的流量,毕竟突厥几十万人马每日耗水甚多,只要令他们感到难以为继就成了,亦只有如此,突厥人才会误以为恢河的枯水期提前一月到来,最后不得不自主撤兵。” 李曜根据后世的史料记载,从一开始就知道高开道会率军过来为颉利可汗助战。 而且,颉利可汗刚得到一大批粮草和攻城器械,肯定会派数以万计的重兵来把守。 凭她这几百人,想要搞什么奇袭,去烧毁突厥人的粮草辎重,无异于痴人说梦。 有鉴于此,她才想到了这一个形同“温水煮青蛙”的法子。 高烈恍然道:“此计甚妙,不断其水源,只缓减水量,如此一来,突厥大军缺水,粮草再充足也没用。” 赵怀杰笑道:“是也是也,若非博涉群书,通晓水文地理之人,绝难想出如此计策,李御史智勇双绝,赵某真是佩服得紧。” “二位过奖了。” 李曜怕他们盲目乐观,赶紧当头泼下一盆冷水:“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守卫马邑的朔州总管高满政能不能坚持到突厥人退兵的那一天,说句大不敬的话,我对高总管并没有多少信心。” 罗仁俊缓声道:“马邑城中守军三万,百姓多达十数万,又错过了今年的秋收,可以想见,他们现在肯定已快吃完存粮,只怕再坚持下去,就只有了。” 李曜摇头道:“倒未必,朔州将士多为刘武周、苑君璋旧部,依我之见,城中粮草耗尽之日,便是马邑不攻自破之时。” 时令河又称作季节性河流,我国多数河流都是时令河,指河流在枯水季节,河水断流、河床丰水季节,形成水流,甚至洪水奔腾。文中涉及的几条河流的枯水期都在阴历的十一月以前,这时恢河的水已经很浅了,主角选河弯处,是因为河水在弯处受阻会形成漩涡,然后逆流,在恢河的上游有个明代宁武关,是中国唯一的水旱关。顺祝大家国庆节快乐,玩得开心 第一百九十九章 菩萨 说话间,李曜的双眸并未离开过地图,她的目光从当下所在的哨营开始,沿着即将行动的路线缓缓向马邑推移,仿佛在高空俯视着朔州方圆百里内的河川原野,以及诸多分布其间的突厥大军营地。 李曜从最新的情报中得知,颉利可汗所率大军的总兵力高达四十万,这支庞大军队以马邑为中心,形成了内、中、外三层包围圈。 突厥汗国阿史那、阿史德、执失、苏农四大蓝突厥部落数万帐全部居于最,其主要任务是应对并州李世民、代州刘世让、岚州秦武通等唐军将帅领兵增援马邑,并以战养战,对河东地区进行劫掠和破坏。 中间一圈为颉利可汗本人坐镇,其直属军队主要由“附离”和“拓羯”构成。 所谓“附离”,正是颉利可汗的扈从卫士,各个弓马精熟,身经百战,堪称突厥汗国的王牌精锐。 而“拓羯”则是颉利可汗在曹般陁等胡臣的建议下,为强化突厥本部统治而设立的“胡部”,其成员多为凶蛮好战的中亚胡族,目前深得颉利可汗的信赖,常常被他委以重任。 至于马邑城外的围攻者,自然就是占据突厥汗国大半兵力的九姓铁勒、契丹、奚、室韦等附庸部落,以及“燕王”高开道的万余人马。 李曜还知道,冬季本来不适合漠北游牧部落作战,若非义成公主坚持要求攻打马邑,颉利可汗早就撤军了。 而且毫无疑问的是,那些充当炮灰的下层部落肯定已是怨声载道。 毕竟,他们作为突厥的附庸,一直饱受歧视和压榨之苦,只不过是惧于颉利的残暴和突厥本部的强大实力,不得不委曲求全罢了。 于是,当李曜的视线落在地图上马邑城南附近标注的一行文字时,她的指尖也随之落在了字旁,开口问道:“回纥现任的俟利发是何人?” 时下铁勒诸部酋长多称俟利发,赵怀杰想了想,答道:“药罗葛时健,只不过此番率回纥部前来参战的人,是他的长子菩萨。” “既然是他,那我们的事情就更好办了。” 李曜轻轻颔首,她知道“药罗葛菩萨”这个名字。 此人正是后来以五千骑击破突厥欲谷设十万大军的漠北名将,同时也是导致n厥汗国迅速土崩瓦解的主推手之一。 罗仁俊做了个砍掌的动作,沉声问道:“我们要对这个回纥人下手么?” 李曜淡淡一笑,摇头道:“非也,我想和他交个朋友。” 罗仁俊顿时一噎,纳罕道:“敌我如何交友?” 李曜道:“我听说回纥部深受颉利压榨,此番从征马邑,突厥四部丰衣足食,而他们却常饥寒交迫,据勃昆二人死前交代,因为粮食吃紧,颉利厚此薄彼,导致参战的铁勒诸部现已饿死了不少人,其中尤以回纥最为严重。” 高烈闻言,略一思索,问道:“难道明真欲对其用间?” 李曜又摇了摇头,说道:“颉利穷凶极暴,昏庸无道,宁愿亲近西域胡人,也不肯厚待铁勒诸部,但突厥内部生乱,还尚需时日积累,而绝非现在,我只是打算与药罗葛菩萨来一场互惠互利的合作,同时解决目前马邑和回纥人共同面对的困境而已。” 罗仁俊似乎想起了什么,顿有所悟,捶掌道:“罗某懂了,原来明真当初所说的买卖,就是粮草!” 李曜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补充道:“准确的说,应该是运粮。” 赵怀杰问道:“可是粮从何来?” 李曜交给赵怀杰一封信笺,说道:“劳烦赵校尉遣人将此信交给刘总管,他自会送来粮草。” 李曜旋即又转头对兰韶英嘱咐道:“阿兰,我留下的随从都交由你差遣,今晚百姓的转移事宜,可就拜托你了。” 兰韶英拱手道:“明真请放心,韶英定不辱使命。” 李曜目光炯炯地朝高烈、罗仁俊、高盈娥三人扫了一眼,然后抓起兜鍪,往头上一戴:“我们走!” 马邑城下,战鼓雷动,喊杀震天。 自突厥和唐朝谈判以后,停歇了半月之久的城池攻防战再一次打响了。 在密如飞蝗的箭雨掩护下,黑压压一大片肩扛特制长梯的漠北游牧士兵围拥着两座高大的飞楼朝马邑南面的城墙缓缓前行。 这些攻城器械,乃是高开道发动渔阳数百工匠耗时半月打造而成,刚在突厥大营组装出来,就被颉利可汗迫不及待地投入到攻城战之中。 飞楼木幔板屋,冠盖牛皮,石块和普通箭矢难以伤其筋骨,而且经过此前两个多月的战斗,城墙外的护城河早已被尸体和土石填得平平整整,于是飞楼很快便毫无阻碍地靠上城墙,引得攻城大军顿时爆发出一阵疯狂的吼叫。 紧接着,飞楼上的木桥“嘭”的一声搭在城头上,一批手持刀盾的士卒便冲了出来,竟是一张张汉人的面孔。 兴许守城的弓箭手大多数都是百战老兵,并没有乱射一气,而是主动退后,待到他们让出一定的空间,一排排长枪兵和矟手立刻压了上去,对着来敌就是一通猛戳猛刺。 随着一声声噗呲闷响,跃上城头的士卒一个接一个地跌落城下,摔得筋断骨折,几乎百死无生。 而那些利用长梯攀附城墙的突厥士卒固然悍不畏死,但状况更加惨不忍睹,只是短时间的工夫,城墙下就密密麻麻地叠满了尸体和伤兵,淌出的鲜血汇聚成了一道道令人触目心惊的涓涓细流。 黄昏时分,惨烈的战斗总算告一段落。 城下的攻城大军还未完全退去,城头上的军民便开始抓紧时间修补城墙,丝毫不理会那些正在城墙下收敛尸体的敌人。 在马邑城附近的一处山坡上,一位头戴黑绒银盔,身穿密织锁子甲的骑士眺望着马邑城,虽然他身形雄健,四肢颀长,看着英气威武,但夕阳下的身影却显得悲怆而凄凉。 忽然,一骑策马奔来,不待骏马稳住身子,那骑手便急急地开口禀报道:“报!大营来了一队其他部落的访,其中一人自称是菩萨大人的朋友,此刻正侯在营外。” 朋友?药罗葛菩萨满腹疑惑,不由愣了片刻,这才颔首道:“我知道了。”说罢,便一提缰绳,拨转马头疾驰而去。 第二百章 一拍即合 恢河北岸,回纥营地。 李曜伫马营门旁,一群又一群的游牧战士不断从她身前涌入营中,他们大多面色枯黄,身形羸弱,就连骑乘的战马也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显见粮草不济久矣。 过不多时,营门前总算出现了一位衣甲齐整的回纥骑士。 这骑士目光如炬,只略微扫了一眼李曜等人,就忽然扬鞭一指,高喊道:“来人,把他们围起来!” 附近本来看着精神萎靡的回纥士卒仿佛突然被激活了一般,立刻举枪挺矛,呼啦啦冲上去。 只一眨眼的工夫,李曜一行人马便被回纥人围得水泄不通。 这位能随便驱使回纥士卒的人,无疑就是药罗葛菩萨,只听他又厉声道:“你们这些人好大的胆子!却不知是哪位谎称本大人的朋友,给我站出来!” 话音落下,回纥士兵们的包围圈便立刻现出一道仅容一人一马通过的缺口。 “德满,他说的甚么?” 李曜虽然听不懂突厥语,但她身边却不缺翻译。 而这位名为“德满”的人,正是李曜的部曲咄地满。 按照唐律的规定,部曲与良人有别,奴仆被主人“放免”为部曲之后,仍必须为主人效力,部曲比奴婢的地位高,奴婢有名无姓,部曲有名有姓,因此契丹人咄地满便有了一个汉名。 李曜听完杜德满翻译过来的话,一提马缰,便打马行至药罗葛菩萨的近前,低声问道:“你会说汉话么?” 药罗葛菩萨上下打量着李曜,见她鱼鳞铠甲,披膊护项,兜鍪颊当,全套披挂,遮得严严实实,但露出来的一对漆黑眼眸和长长睫毛,却总透着一种吸引人的神秘美感。 过了好半晌,药罗葛菩萨这才用流利的汉语答道:“略懂。” 李曜问道:“你就是药罗葛菩萨?” 药罗葛菩萨道:“正是本人,却不知你是何人?” 李曜道:“我是一个前来找你合作的人。” 药罗葛菩萨先是怔了怔,随即就轻轻一笑,忽地沉声道:“莫要跟我拐弯抹角,请用你原来的声音认真回答我的问题,此等小伎俩,可是骗不过我的。” 凭他阅女无数的眼光,看见这样一双宝石般的靓丽眸子,还有这般连铠甲也难以掩饰的纤秀身段儿,他就知道对方其实是一个年轻女子。 李曜仍用少年声音说道:“菩萨大人果然了得,既然你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和要求,那我也无需在你面前隐藏,只不过我们还需要换一个地方说话。” 药罗葛菩萨扬鞭指了一个方向,淡淡地道:“也好,那请你陪我到那里走一趟吧。” 他说着,向李曜一招手,便拔转马头奔了出去。 李曜立即打马跟上,药罗葛菩萨将她领进恢河岸边的一处树林里,因为军队建营和攻城所需,这片林子被砍伐得厉害,但中心地带的林木仍比较密集,倒也算得一个隐蔽之处。 在林中,两人隔着一丈驻马而立,药罗葛菩萨开口道:“此地无人,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但在商讨之前,应该让我看看你长甚么样了。” 李曜解开颊当,立刻露出一张精致俊俏的脸,药罗葛菩萨双目登时一亮,不由笑了笑,语气轻佻地说道:“原来你还有一层伪装,不过即便如此,也看得出来,你绝对是个美人儿。” 听得对方的调侃,李曜并不放在心上,只拱了拱手,用原声说道:“菩萨大人慧眼如炬,实在令人佩服得很。” 药罗葛菩萨毫不否认地道:“对我来说,识破你的本来面目,根本算不得难事。” 他顿了一顿,言归正传:“说吧,小美人,说出你的名字和身份,还有你为何而来,统统都说出来。” 李曜自我介绍道:“我叫李明真,至于我的身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在是一名检校御史,奉诏监督代朔两州军事,而我来找你,其实是想和你做一笔交易。” 药罗葛菩萨双眼微微一眯,睨着李曜,玩味地说道:“原来竟是个女御史,有意思,可两国交战,势同水火,你我敢做甚么?” 李曜一字字地道:“运送米粮。” 药罗葛菩萨目光微微一闪,问道:“可是送往马邑?” 李曜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没错,我们想要通过你们回纥人控制的地盘。” 药罗葛菩萨冷声道:“难道你们就不怕我全吞了么?” 李曜忍不住呵呵笑了:“我们分成十日输送,每天只有区区两千石,更何况我来找你的缘由之一,就是因为知道你是一个草原上为数不多的聪明人。” 药罗葛菩萨心中一动,直截了当地问道:“我的报酬是甚么?” 李曜又一字字地道:“两万石粟米,马邑、回纥各得一半,如何?” 两万石?即使只有一半,也可以让他的部落比较完整地熬过这个寒冬,药罗葛菩萨听得大为动容,旋即平复了一下情绪,摇了摇头,说道:“少了,我要七成,你也晓得,我们回纥是铁勒诸部出兵最多的,而且我还需要拿出一部分去打点打点某些不聪明的人,毕竟周边的眼睛和嘴巴很多,我们可不想背上通敌的罪名而遭颉利灭族,另外” 药罗葛菩萨忽地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我还有一个要求,我希望我们回纥与马邑守军之间能有一个默契。” 药罗葛菩萨替父领兵从征朔州,带出来的两万回纥青壮,已有近半数折损在了坚固的马邑城下。 可颉利可汗只把回纥人当作廉价的战场消耗品,就连高开道刚刚运来五万石粮草,也没有分给他们一份口粮,令回纥部上下所有人都感到无比心寒和愤恨。 李曜心中暗笑,她哪还不晓得药罗葛菩萨的心思,不外乎就是阳奉阴违,想要借机保存自己部落的实力,欣然道:“好吧,我本来也是这般想的,既如此,那我们” 药罗葛菩萨颔首道:“成交!” 只是不到半个时辰的工夫,双方便一拍即合,达成了秘密协议,随后药罗葛菩萨将李曜一行人请入营中,找来随军萨满祭告天地诸神,剐了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牛,领着回纥营一干大小头领,当李曜的面齐齐跪地发誓:“谁若是违背誓言,泄露机密,长生天惩之,形同此牲!” 回纥的称谓维吾尔文:r,回纥的最早称呼为袁纥亦作韦纥和乌护亦作乌纥。其中袁纥属于漠北铁勒,乌护属于天山铁勒。7世纪初,袁纥改称回纥,并以时健为酋长,建牙于色愣格河,臣服于n厥的统治。7年,回纥改名回鹘,取义为“回旋轻捷如鹘”。长假旅游中,码字着实不便,更新不稳,还望书友们见谅啊。 第二百零一章 马邑,即日可破! 夜色深沉,白雪纷飞。 残破的城楼里挤满了枕戈待旦的人。 因为缺乏御寒之物,在这寒冷的雪夜,除了少数执勤的巡逻兵,其他等待轮值的将士只得抱团取暖。 三更时分,城头上忽然发出“笃”的一声响,几名未曾入眠的守军士卒立刻翻身而起,纷纷遁声寻去,很快便在城楼外露的立柱上发现了一支缚着信笺的羽箭。 士卒们不敢大意,赶紧层层上报,朔州总管高满政拿到信笺,拆开细看,就见信上署名为检校御史李曜,说是自今夜起,将在每日夤夜通过回纥人的营盘向马邑城中输送五百至六百石米粮。 高满政刚看完密信,又有一名校尉前来禀报:“南面有人请求入城面见总管。” 高满政未及细想,便急忙赶到城南,借着城头气死风灯的火光,往城下仔细观察,见到风雪中立着一个人,浑身贯甲,看不见样貌,但此人没带兵刃,身材看着不强健,想必也不是什么跑来诈城的先锋,便令人放下一个箩筐,拉动绳索,将对方接了上来。 见来者迈出箩筐,高满政忙向身边的亲兵低语了一句,那亲兵迅速从身上扯下一块布条,开口道了声“得罪”,便将来者的双目蒙住,以免对方窥探城防虚实。 一路无话,到了朔州总管府,高满政才让来者取下布条,问道:“来使可否摘下你的面甲示人?” 来者点了一下头,立即取下兜鍪和颊当,随后还当着高满政的面,自行褪去铠甲战裙,从怀中取出一顶纱罗幞头,往头上一戴,这才拱手一揖,道:“御史李明真见过高总管大驾。” 高满政打量了李曜一番,淡黄襕袍,鍮石带,言语得体,举止沉稳,就是看着年纪太小了,只怕还未满十五岁,不由皱了皱眉,疑惑地问道:“你真的是李御史本人?可还有凭证?” 李曜颔首道:“正是。”说着从腰间拿出鱼符和通关符节,一并递给对方查看。 因为马邑城被围困已久,高满政确认完李曜的身份,便迫不及待地问起外界的消息。 李曜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并将自己的退敌计划也简略地讲述了一遍。 虽然高满政听到李曜将大半粮草给回纥人,感到有些不痛快,但他也知道若不先喂饱回纥人,马邑肯定得不到一粒米的援助,而且李曜等人能从层层包围圈中运送粮草,已经足以称得上大书特书的奇迹之举,更何况一天五、六百石的米粮,实际上也超过了现在城里的全部存粮,只要分配得当,供应全城军民并没有太大问题。 只不过,高满政还有一个令他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李御史,为何会需要十天运送米粮?” 在高满政的眼里,胡人贪婪成性,反复无常,所以他能理解李曜不一次性运送大批粮草的苦衷。 只是十天的时间,似乎有些长了,他对自己能否坚持到突厥人退兵的预定日期,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李曜答道:“那是因为我们要让颉利在第十日吃一次大亏。” 高满政肃然拱手道:“还请李御史为高某细说端详。” 李曜解释道:“近来河朔降雪频繁,若只断其水源,并不足以保证颉利会在短期内决定退兵,是以李某决定留下来协助高总管守城,待到第十日,我们将会联合代州总管刘世让兴许还会有岚州总管秦武通,秦王等河东诸军,对突厥人发动一场突袭,以战促和。” 高满政沉吟半晌,兀自点头道:“缺水少粮,天寒地冻,攻城不利,突遭反击,若是如此,颉利想不退回漠北都难。”随即顿了顿,继续道:“却不知李御史会带多少人马入城?” 毕竟,坚守不出,也要看条件的。 现如今马邑城中的守城器械早已全部毁坏得难以修复,而且高开道带来了投石机,仅是半个白昼的攻击,就给城墙造成了多处坍塌,虽然工匠们及时填土夯实,但临时修葺的牢固性终究还是变差了,城墙上每多一个修补的地方,守住城池的希望就会减少一分。 高满政出身将门,深得兵法韬略,自然知道一味死守,在攻城武器的打击下,守城军民定然会士气大跌,只怕这城池还未被攻破,就已有人生出了投敌的心思。 李曜道:“如果只算跟随李某入城者,共有十五人。” 高满政蓦地瞪大了眼睛,脸上现出难以掩饰的惊愕之色,未等他开口说话,却又听得李曜认真地道:“待到明日突厥猛攻之后,李某等人会伺机出击,争取挫一挫新来之敌的锐气,否则的话,我们根本坚持不了几天。” 高满政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道:“你要去偷袭高开道?凭你这十五人” “非也。” 李曜纠正道:“实际上,是十四人,另一人是总管的侄女,高盈娥。” “盈娥还活着?” 高满政先是一怔,旋即便叹息道:“她肯定吃了不少苦。” 李曜也叹了口气,缓声说道:“她在突厥人的营地里呆过很长时间,遭受了极其残暴的n,其凄惨模样,实难言喻,我们本打算将她送往代州,可她说父母皆在马邑城中,坚持要回来” “高某明白,请御史莫要再说了。” 高满政忽然出声打断,恨恨地道:“若连御史十四人都敢出击,高某手握三万大军,又怎能做缩头乌龟!” 清晨雪停。 马邑城外,突厥大军有如一股雪原上的黑潮,铺天盖地席卷而至,缓缓占据了马邑守军视野所及的全部区域。 初冬的雪终究不大,大军涌过之处,积雪眨眼间荡然无存,现出了饱受鲜血灌溉和浸泡的深色泥土。 昨日,颉利用自己一时心急付出的惨重代价,总算认清了一个事实在面对擅长守城的将领面前,即便有了攻城器械,若无合理的搭配使用,效果也会大打折扣。 于是,这位突厥可汗以“量才施用”为由,很干脆地把攻城大军的指挥权托付给了燕王高开道,而他自己则理直气壮地待在大营里享受着美酒和女体。 高开道受宠若惊,自是异常卖力,天还未亮,他便下令突厥士兵用鞭打的方式驱使牧奴们顶着风雪挖掘泥土,然后在马邑城受损最严重的南城墙段之外堆出了一座宽达数十丈,高逾马邑城墙的土山。 高开道看着一台台投石机被人缓缓推上夯平的山顶,扬鞭一指城头,对左右伴骑信心十足地说道:“马邑,即日可破!” 明天开始恢复正常更新,今日驾游归来,累得实在不行鸟,还要照顾玩成病的人。温馨提示:请书友关注一下俺的群:43954504,国庆过后,俺会适当发一些本文的资料和图片,以及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小番外。 第二百零一章 比试一番,如何? 土山上人喊马嘶,投石机反复运转,无数上百斤的重石呼啸着砸向城头,落点全部集中在马邑城墙南段,只待其坍塌,突厥大军便可一举杀进城内。 怎奈长达一个时辰的连续轰击,马邑城墙虽被投石机砸得坑坑凹凹,但却依旧巍然不倒。 自秦汉以来,马邑地处雁门关外,一直都是农耕文明抵御游牧民族入侵最重要的据点。 无论是现在的高满政,还是过去的王仁恭、刘武周、苑君璋等人,每个马邑守卫者都将城防视为第一要务,除了不断对城池进行强化和完善,还在城中汇聚了上千名土木工匠,使得马邑城墙的坚厚程度和守军的修缮能力,都远远超过了高开道的预料。 当然,曾经攻破过多座坚城的高开道也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待到守城军民布满城头,高开道马上命令投石手发射散装石料,投石机的皮袋猛地弹起,细碎的石块铺天盖地打到城墙内外,痛呼声顿时响成一片。 伤亡者大半都是没有甲胄和盾牌护身的民夫,随着城头上的声音渐渐减少,马邑城外四面方的角声依次响起,一天的攻城战终于全面展开了。 高开道一次性投入六万人进攻马邑南城墙,几乎达到了该区域所能铺开的兵力上限,而高满政也赶紧调集城中一半的兵力进行针对性的防守。 在滚雷般的喊杀声中,密密麻麻的士兵簇拥着上百台巨大的攻城器械,有如狂潮般涌向城墙。 与此同时,马邑城楼上鼓声大作,守军开始对敌人发起攻击。 游牧诸部战士骑射了得,不过若nn城,高开道的一万燕军才是马邑守军的最大威胁。 在千疮百孔的墙垛间,三千多名弓箭手拉开一石步弓的弓弦,随着高满政的一声令,抛射出一支支三棱雁翎箭,利用射程优势压制敌人阵中的燕军步弓手。 这些羽箭的箭簇带着一股子臭味,显见都蘸过污秽之物,中箭者若不及时拔箭和处理伤口,很快就会感染细菌,古代可没有抗菌药,伤者一俟感染,轻则卧病月余,重则数日即死。 实际上,高开道的燕军步弓手所用的柘木弓射程并不差,但守军居高临下所增加的抛射距离比他们远得不是一星半点,而高开道没有将土山堆得更近,主要就是为了避免投石机遭受火矢的覆盖打击。 但守军的短板也很明显,床弩和抛石车等威力较大的守城器械全部在过去的攻防战中报销了,所以高开道传令下去,让燕军步弓手们在盾牌兵的掩护下,排到进攻队伍的前方缩短射程上的差距。 高满政见此情形,立即命令守军弓箭手全部搭上三角锥形破甲箭,这种箭的箭杆足有n食指粗,锋利而沉重的箭镞穿透能力非常强,常用在中远距离范围内杀伤敌人的重甲步骑。 燕军的盾手和弓手不时有人中箭倒地,后来者踏着伤兵和尸体,不断举弓还击,在城上城下编织的箭雨下,上百座高达三丈的云梯在绞盘的转动下,先后搭上了城头。 这种大型的攻城器械的长梯顶端都有倒钩铁爪,一旦钩入墙体,人力根本无法推开,督战的校尉立即喝令民夫两人一组,一人举着木板防御羽箭,一人用斧子砍击连接铁爪的木杆部分,但那木杆比人的大腿还粗,不少人尚未将其斫断,就已中箭殒命。 攻城战重点比拼的是战斗意志和死战决心,胜负通常只在分秒间,冲在最前方的燕军刀盾手,纷纷口衔长刀,一手攀梯而上,一手举盾相迎,而在他们身后则是一列又一列歇斯底里的游牧战士。 为了尽量避免短兵相接,城墙上的滚木擂石、滚水金汁毫不吝啬地朝来犯之敌的头上招呼下去,密密匝匝的长枪和铁叉不停地戳刺,一个接着一个的游牧战士和燕军士兵惨叫着摔在城下,一队死光之后,紧接着又有一队人不顾一切地向城头攀附,前仆后继,源源不绝。 眼看敌人就要攻上城头,高满政狠狠一咬牙,正要下令使用弥足珍贵的火油,却被身旁负责监军的御史李曜给出言阻止了:“总管,还是给我们多留点吧。” 李曜说罢,领着十三名东风堂成员下了城楼,莫看他们每个人身上穿着袍服,其实内里都罩了一套重甲,李曜戴上兜鍪颊当,拔出横刀,一言不发就冲向城头最岌岌可危的地方。 而此刻一队、两队已有数十名敌兵冲上了城头,在他们身后仍有大量的士兵沿着他们舍命守护的云梯源源不断地涌上来,这些敌兵各个强悍异常,仿佛是不知死亡为何物的野兽,其疯狂的模样吓得一些胆小的民夫抱头鼠窜,导致城墙上很快拥挤成了一团。 督战校尉气急败坏地挥刀喝止,一支羽箭却突然贯穿了他的脖颈,他的身子晃了晃,仰面倒向了李曜,李曜一个闪身避开,并顺手夺过他手中的刀,随即双足猛地一发力,有如一颗炮弹一般,撞开几个迎面跑来的民夫,再狠狠一脚踹在一面染血的盾牌上,伴随着“嘭”的一声闷响,一个刀盾手腾地飞起来,随后便连同两名刚爬上来的士兵一齐惨呼着摔下了城头。 “碾死他们!” 趁着来敌们片刻的惊怔,李曜高喝一声,便挥动双刀,领着十三个强悍的同伴杀向了敌人,所过之处,残肢断臂纷飞,血雾弥漫。 手持双刀的李曜如同一部自走式的绞肉机,一转眼,便斩杀了十数名敌兵,在凿穿敌军的人堆之后,她舔了舔透过颊当飞溅在唇上的鲜血,往地上一啐,再次转身杀回,复又掀起一片血光。 而李曜的十二名伙伴当中,高烈也是武力恐怖非常之人,一出手就显与众不同,单臂一揽,便勒死一名闷头冲来的敌军悍卒,然后以其为盾,如虎入羊群,猛地撞倒一片,紧接着,他手中长刀上下翻飞,片刻间便将数名敌兵身首分离。 一名刚攀上城头的突厥百夫长见此惨状,不由勃然大怒,举刀朝附近的高烈当头劈来,高烈反应极其迅速,一个侧身,堪堪闪过这致命的一击。 恰在此刻,一道寒光忽然划过百夫长的脖颈,一颗硕大的头颅登时飞向半空,高烈余光一瞥,就见罗仁俊手里提着一颗人头,朝他得意地笑了笑,意有所指地问道:“比试一番,如何?” 高烈忽然刷地一个横斩,将一名扑向他的敌兵斩成了两段,热血沸腾地应了一声:“好!” 章节序输错,改不了,本该是202章的,家里人生病,真是把我也整晕了,那番外什么的,我明天就抽空写。另ps:颊当,前文说过了,其实就是面甲,唐代的大体上可以参考日本颊当的构造,鼻孔、嘴巴都有便于呼吸的开口,并具有一定的防护能力,跟天国王朝里鲍德温的银面具不是一个类型,那只是用来遮脸的。 第二百零三章 大力出奇迹 成千上万的人有如一股汹涌而来的怒潮,狠狠拍击着绵延巍峨的城墙,无数的喊杀声、兵刃相击声、哀嚎声、破碎声响彻天空。 而整个战场厮杀最惨烈的地方,莫过于马邑南城墙上的一处豁口。 蚁群般的士兵通过一台涂满血污的云梯列队而上,毫无停留地加入临时集结的阵形当中,旋即便被恐怖的刀光卷进修罗地狱。 鲜血飘洒,碎肉横飞,李曜双刀狂舞,奋力向前,高烈、罗仁俊各自手持单刀护在李曜身后左右两侧,杜德满、刘安远、敖乐根、赵文彦四人紧随其后,再往后是葛志高、潘量、黎尚道、肖元朗、车前实、付子勋、王文昌七人,十四人条件反射般地排列成阵,犹如化作摧枯拉朽的铁轮,反复碾压冲上城头的敌兵。 虽说东风堂成立以后,李曜并没有干涉总镖头高烈的日常工作,但高烈见识到李曜的超强本领,还是主动请求她对东风堂成员进行训练指导。 于是,在通过一个多月的封闭式魔鬼训练之后,无论是此刻进行杀戮比赛的罗仁俊和高烈,还是刘安远、杜德满等其他参与战斗的东风堂成员,俱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 当然,李曜本人也从来没有懈怠,她在东风堂传授各种高效杀人技巧和特种战术手段之余,也常常向高烈等人学习诸如射箭、骑战、步战、枪槊等古代的战阵武艺。 也许是受到平阳公主意识的影响,李曜在这相互教习的过程中,发现自己只需别人稍加点拨,便会有突飞猛进的进步,似乎自己并非是在学习,而是在恢复过去曾经拥有的本领和记忆。 激战许久,十四道浑身浴血的身影,始终没有一个倒下,甚至连他们的脚步也无人能挡。 在横向长度不足十步的区域内,满地脏腑,伏尸累累,突厥人在城头占据的空间越来越阵脚也越来越乱。 高满政早已目瞪口呆,他本来以为李曜只是过去督战,亦或者做些鼓舞士气的举动。 可谁知李曜居然直接冲上去大杀特杀,他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少年御史会有这般惊世骇俗的武艺。 与此同时,燕王高开道望着马邑城头,看到自己带来的精锐步卒遭到砍瓜切菜般的杀戮,直恨得血贯瞳仁。 他实在想不通,这样可怖的一班人物是怎么出现在这座孤城里的,仿佛从天而降的天兵天将,只觉现实似乎荒诞得太不真实 登上城头的敌兵被斩杀殆尽,决定此处战斗胜负的云梯终于失去了片刻的保护,豁口附近的马邑守军迅速扑了过去,却见李曜反握双刀,突然往墙垛上一插,随后在高烈等十三人结阵掩护之下,展开双臂,抓住云梯顶端两边的铁爪,继而在一片惊呼声中,凭借一人之力,将铁爪锋利的尖端从夯土墙中硬生生地扯了出来,再不可思议地将巨大的云梯连带正在攀爬的一队敌兵齐齐掀倒在城墙之下。 大力出奇迹,城头上登时欢声雷动。 眼睁睁看着破城良机就此湮没,高开道将头盔狠狠地掼在地上,举刀指向李曜等人所在的位置,咆哮如雷:“快放箭!射死他们!” 无数的黑点带着破空的尖锐声呼啸而来,高烈身经百战,反应最为敏锐,当即大叫一声:“举盾!” “盾”不止是木盾,当然还有肉盾,在遭到箭矢覆盖之前,十四人各自顺手操起一个挡身的事物,下一刻便传来密集如雨的击打声音,未等这种声音停歇,高烈再次出声:“走!” 一众伙伴心领神会,纷纷顶着木盾和尸体,迅速远离原地,紧接着,一颗又一颗西瓜般大小的石块轰击而至,砸得土屑与血肉齐飞,所及之处,一片狼藉,却没有伤及适时避开的李曜等人分毫。 高满政看得热血沸腾,亲自擂鼓助威,守军士气瞬间暴涨,各个舍生忘死地杀向来敌,只消不大的工夫,便解除了所有可能导致防御崩溃的隐患。 “当!当!当!” 高开道最终还是克制住心中的怒火,下令鸣金收兵了,绵延的兵锋如潮水般退去,损坏废弃的攻城器械、血淋淋的尸体、哀的伤兵沿着城墙铺了一地。 在持续了约莫两个时辰的激烈鏖战之后,守军总算得到了暂时的喘息时间,朔州将士们亢奋劲头一过,不约而同地靠坐在墙垛边恢复体力。 很快,城头上又呈现出另一种繁忙的景象。 民夫清理尸体和转移重伤者,工匠修补豁口和夯实墙头,医师为轻伤者进行伤口的处理和包扎,而其他的百姓则争分夺秒收集散落在城头和城内的矢石,然后堆积在休憩的守城将士身边,以便对方随时取用,显见经历数十天异常艰苦的较量,马邑的军民已然形成了足以令人感到惊叹的默契。 毕竟,在最近的几个月里,突厥人前前后后损失了数以万计的人马,颉利因此曾放言“见到汉人不封刀”,到得如今,整个朔州境内除了这座马邑城,其他地方早已杀成了赤地。 可想而知,一旦马邑城破,他们当中大部分人都是活不成的,就算侥幸活下来的人,也不过是成为草原上牛羊般的奴隶苟延残喘而已。 李曜、高烈等十四人穿过这些忙碌的人群,重新回到城楼上休息,高满政立马上前拱手一礼,赞道:“李御史及诸位壮士好本事啊,着实令高某佩服之至。” 李曜还礼道了一声“过奖”,随即想起自己没有见到敌方出动攻城槌,遂问道:“高总管,不知重新开启南城门需要多长时间?” 因为敌我实力对比太过悬殊,又长期缺乏外援,高满政只得采取死守之策,下令封死了所有的城门,如此几番交战之后,虽然突厥人不会再打城门的主意,但同时也对守军出城作战造成了一定的不便。 高满政略一思索,答道:“清理门洞土石,至少需要半个时辰。” 李曜闻言,望了一眼城外的土山,蹙眉道:“这太慢了,战场上瞬息万变,既然高开道和突厥人都以为城门业已堵死,我们应该趁此刻敌军尚未再次发起攻击之际,马上解封城门,以免贻误战机。” 因为我这几天需要照顾病人,所以本文的更新受到了很大影响,若有造成困扰,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第二百零四章 尸山血海 恐怖剧目 高开道驻马土山,远眺旌旗飘扬的城楼,目光冰冷而坚毅,举刀一指前方,咬牙切齿地道:“传令下去,给我狠狠砸,直到砸烂那里为止!” 紧接着,巨大的石块持续不断地轰在城门楼上,砸得碎屑漫天飞舞。 又一轮猛烈的投石打击之后,马邑城楼上面两层土木建筑终于支撑不住,轰然倒塌。 随着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嘹亮的进攻角再次响起。 四万大军分列成个大方阵,向饱受摧残的马邑南城墙齐头并进。 高开道少时便以矫勇凶悍著称,且心性极为刚强。 在他的右脸颊上有一道异常狰狞的疤痕,这是去年的一场恶战给他留下的纪念。 当时高开道攻打易州,面部中了一箭,随军的一名医师见此情形,说箭头射得过深,不能拔除,被他一言不发地杀了,随后另一名医师又说可以拔箭,但会很痛,结果也被他一刀杀死。 有了两个前车之鉴,第三个医师总算摸准了高开道的脾性,表示自己可以取出箭簇,然后在高开道的默许之下,割肉凿骨,从深及一寸的脸部裂缝中取出了箭头。 在这整个手术过程中,高开道非但没有痛哼一声,还边听音乐边吃饭,其派头堪比三国演义里的“关云长刮骨疗毒”。 即便如此,高开道负伤破相,心中不可能不愤怒至极,医师刚包扎完毕,他手持钢刀亲自登城作战,杀得唐军士卒心惊胆丧,只用了半个时辰,便带领先锋精锐击溃了坚持了十数日的守军,随后他下令屠城,将整个易州城上至刺史慕容孝千,下至城中的老弱妇孺,全部杀得干干净净。 可见越是难啃的硬骨头,吃的亏越大,就越能激发高开道的凶性和血性。 而现在,高开道掌握着四十万大军的指挥权,自然不可能亲自赤膊上阵,但此番攻城,他依旧会根据自己以往破城的经验,集中手里最强大的力量去攻击城池损坏最严重的一面城墙。 在战鼓声中,个大方阵以排山倒海之势,一步步逼近城墙,密集的羽箭不间断地降在黑色人潮之中,泛起一阵阵血色的涟漪,但瞬即消弭不见。 每个方阵前面都顶着一个庞然巨物,外形像极了放大版的西方中世纪攻城塔。 这是古代华夏最大类型的攻城战车,早在先秦的春秋战国时代便常用来攻城,相传为吕公姜尚所创,故而得名“临冲吕公车”。 此车比马邑城墙还高出一丈,长达十数丈,车内分成上、中、下三层,可以同时容纳数百人,最上层为弩箭台,聚集着担负掩护任务的nn手,中层与马邑城墙平齐,载满了高开道精心挑选出来的悍卒,而下层则有个巨大的木轮,其形体异常笨重,需要数十匹骏马和上百名壮汉才能驱动。 看到有如巨兽徐行而来的吕公车,马邑军民无不骇然,高满政虽然脸色也白了几分,但他毕竟久经沙场,只是短暂的惊慌,便想到了应对之策,他站在城门楼的废墟上,指着敌军阵前的庞然大物,对令旗兵扬声道:“传令各营各队,弓手抛射车顶敌军nn,枪兵矟手结月牙阵待敌。” “嘭!嘭!嘭!” 台临冲吕公车的中层飞桥先后放下,厚重的包铁木板砸得城头一阵土屑飞扬,燕军悍卒和突厥猛士共同组成的突击队从车厢里蜂拥而出,毫无畏惧地冲向枪林矟阵,而马邑守军面对敌人的强悍,早已有了心理准备,自然都是鼓起了斗志。 兵刃相接,血肉横飞,转瞬间,双方便绞杀成了一团,马邑守军虽然配合默契,死战不退,但高开道的攻城突击先锋们的勇武实在惊人,最先登上城头的大多数人被密集的长枪长矟捅得浑身都是血洞,后来者的脚步却丝毫未停,直接顶着前排未倒的尸体,如同一头头嗜血的凶兽,疯狂地杀上城头,守军往往需要付出三到五人的代价才能干掉一个对手。 看到伤亡人数直线飙升,高满政眼角止不住地颤动,忍不住看向站在身旁的李曜,就见李曜也看向了自己,两人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随即齐齐抽出腰间战刀,一个率领麾下最为精锐的亲兵营扑向左方,一个带着随从和一营预备队扑向了右方。 这一轮厮杀惨烈异常,双方都拼到了意志力的极限,李曜当仁不让地冲在了最前面,两把横刀带着罡风,势如雷电,所及之处,挡者披靡。 在她的身后,依旧是进行杀敌比赛的高烈和罗仁俊二人。 严格来说,无论是武艺,还是战斗经验,高烈都远在罗仁俊之上,可罗仁俊毕竟少年心性,又隐隐以北周帝裔血统为傲,好胜心和自尊心都非常强,可见他不是一个轻易服输之人。 而在初东风堂成立的前夕,罗仁俊本来觉得自己肯定会担任那所谓的“总镖头”一职,却不想李曜搞了一场中秋夜宴之后,这个位置就被从天而降般的高烈一屁股坐了。 当然,他后来发现高烈的本领和来历都相当不俗,确实比自己强得多,心中的怨气也就自然而然地消解了,转而将对方视作了良师益友,以及李曜之外的头追赶目标。 就在李曜、高烈、罗仁俊等人再次鏖战时,高开道排列的大方阵也在蚁附攻城,在守军猛烈的打击下,惨叫声此起彼伏,尸体、断肢、残骸也以惊人的速度堆积起来。 与此同时,城内则有无数的人正在奔跑、呐喊,拼命地往城墙上运送滚木礌石、开水金汁等守城物资,期间不时有人身中流矢跌落城下,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值此战斗最激烈最紧张的时候,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懈怠,都有可能给整个城池带来灾难性的后果,根本没有时间去管伤者和尸体。 双方反复展开拉锯战,每个豁口都是几度易手,城头上下皆是尸山血海,仿佛正在上演着一场人世间最恐怖的剧目 夕阳斜下,染红了天边。 高开道看着天地同色的景象,不得不承认自己低估了对手。 收兵的鸣金声再次响起,攻城的士兵搀扶着伤员,簇拥着尚未损毁的攻城器械,一齐如海浪退潮般地离开了血腥的城墙。 至此,在损失了大量的攻城器械和燕军精锐之后,高开道制定的速战计划已然宣告破产。 而李曜的突击行动才刚刚准备就绪,正待信与时机的到来 家人明天出院,又可以正常地码字了。 第二百零五章 出其不意 攻其不备 绵延的天际线都是逐渐退去的攻城大军,马邑的百姓们再次忙碌起来,轮值的士卒开始巡检城墙上的尸首,一俟见到还能喘气的敌军伤兵,便会毫不犹疑地朝对方身上补上致命一刀,不过偶尔也有突然暴起的敌兵给马邑军民造成伤亡,最后通常会抱着一个垫背的人跳下城墙,亦或者立刻被剁成肉泥,很少有人活过数息时间。 李曜默默地用湿帕子擦了擦颊当上的血污,然后一边吃着粟米饭和马肉干,一边瞬也不瞬地紧盯着城外行动最迟缓的那支人马。 要说今天战损率最低的参战军队,莫过于药罗葛菩萨麾下的回纥军。 此前的战斗中,甫一交手,负责抵御回纥军进攻的马邑将士就发现飞来的羽箭大多都射在了城墙上,就算飞上了城头,也都是轻飘飘的,很难对守军难造成伤害,而且他们发动的攻势总是雷声大雨点连一个登上城头的人都没有,口中的喊杀声却是吼得震天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们战意有多强烈,结果两场鏖战下来,回纥人只伤亡了不到百人。 过不多时,象征回纥军渠帅的苍狼黑旗忽然左右摇摆了一下。 李曜看到药罗葛菩萨发出的信,把碗往墙垛上一搁,不想正欲转身离开,却听一旁的高满政开口问道:“李御史确信回纥人不会耍诈么?” 李曜的视力可与四倍望远镜相媲美,再加上土地湿润无尘,使得她早已将城外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遂面向高满政,认真地道:“回纥人固然不可轻信,但李某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敌军除了回纥部与守卫器械的士卒,其他诸部及高满政的燕军大部皆已走远,若是高总管不放心,坐镇城池,静待结果即可,无需亲自上阵冒险。” 高满政摇头道:“不要误会,我之所以会有如此一问,是因为高某看不清远方的状况,既然是李御史亲眼所见,高某便再无顾虑。” 李曜略一思索,沉声道:“也好,不过总管麾下的右虞候率必须随军出击。” 李曜记得,原史上的高满政是被负责警备巡查的杜士远杀死的,她绝不会让这种不太安定的人留在城内,以免节外生枝。 高满政哈哈一笑,道:“没问题。” 两人一齐走下城墙,高满政扫了附近一眼,悄声问道:“难道御史怀疑他有问题?” 李曜低低地解释道:“此次出击容不得半分闪失,李某对所有非高总管嫡系的人都不太放心。” 高满政颔首道:“如此也好,那我这就安排” 犹言未毕,忽然有一个激动的声音远远地响起:“堂兄搞了这么大阵仗,为何不唤上海德?” 李曜脚步一顿,不由遁声看去,就见一个身穿铁甲的中年将领纵马奔来,样貌与高满政有两分相似,正是高盈娥的父亲,左虞候率高海德。 高满政道:“六郎来得正好,我打算让你全权负责城中警备。” 一听这话,高海德眼睛登时红了,旋即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抱拳泣声道:“海德若不能出城击敌,定然难纾胸中恶气,还祈堂兄成全!” 男儿有泪不轻弹,高满政忙把高海德扶起,动容道:“好兄弟,为兄允你便是!” 于是,高满政留下一个心腹将领临时担负左右虞侯率的工作,然后带着李曜和高海德来到马邑城南门。 此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千七百多人马,其中具装重骑两百多人,其余为轻骑,本来马邑城中有战马数千,但由于城中缺粮,大部分战马都成了军民们的裹腹之物,若非高满政故意保留少量战马用作突围之用,只怕早就一匹不剩了。 李曜一行十四人参与主攻,自然都成了重骑,每个重骑的战马上都驮着数罐火油,他们此番出击的主要目标,就是敌军的攻城器械营和投石机阵地。 高满政环看众将士,见到包括不被李曜信任的杜士远,所有人都是一脸无畏的神情,不由暗暗点了点头,随即翻身上马,扬声道:“诸位将士听令,随本总管出城杀敌。” 话音落下,沉重的青石条被留守的步卒们搬到一边,城门缓缓开启,高满政一马当先,率领一千五百轻骑朝着回纥军撤退的方向疾驰过去,而李曜则与高海德、杜士远领着两百多名重骑直接冲向土山的投石机阵地。 马蹄声如奔雷,吓得看守投石机的燕军士卒们一阵手忙脚乱,土山不过一里的距离,战马全力冲刺,转瞬即至。 重骑们首先奔上土山顶的一端,然后沿着投石机的摆放位置开始横冲直撞。 高海德、杜士远两位虞侯率冲在了最前面,看守土山的千余燕军刚刚结好战阵,便被他俩领着一群铁甲重骑杀得七零落,李曜一行十四人跟在他们后面,一人先把火油泼洒在投石机上,随即便有后来者将其付之一炬。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土山上燃起了一片火光,一道道漆黑的烟柱冲天而起,远及十数里开外的人都能看到,很快引得正在返营的诸多队伍一阵骚动。 高开道大惊失色,顾不上传令全军,急忙率领三千燕军轻骑回军救援,驰行至距离土山三里之地,听到前方有喊杀声和呐喊声,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只道是某部人马正在反击唐军,却不料心里刚生出一丝侥幸,就见无数败兵争先恐后奔逃而来,里面夹杂的一面黑旗,竟是属于以善战著称的回纥部,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高开道毕竟只是代替颉利可汗临时指挥大军,并没有执行军法的权利,所以他只能干瞪眼地看着冲向自己的b溃兵,竭尽全力稳住麾下人马的阵脚,可全速追杀而来的高满政显然想凭借战马的冲力,给他来一记“倒卷珠帘”。 冲锋的骑兵有如汹涌的浪涛席卷而来,高开道的人马受到溃兵的阻滞,完全失去了与马邑骑兵对等的较量机会,立刻被杀得人仰马翻,兵败如山倒。 即便高开道再勇武强悍,在狼奔豕突的人潮中,也是独木难支,只得打马拼命奔逃。 高满政率军紧紧咬着“本家人”高开道的人马一路追杀,期间曾数次险些挑落高开道,直至突厥诸部自发地赶了过来,这才赶紧停止追击,调头而返。 古代战术知识本文提到的“倒卷珠帘”主要是一种骑兵战法很少用于步兵,战法的精髓是驱赶溃兵冲击本阵,倒卷珠帘由隋朝英年早逝的天才战将杨爽56357,只活了25岁所创,借此战法两次大破突厥,其中一次重伤沙钵略突厥汗国第六任可汗,其要诀为“以弱挡强,以强击弱,驱溃攻主”,唐代的李世民也是此法个中高手,只有诸如玄甲军、金军拐子马、西夏铁鹞子等战力强悍和纪律严明的精锐骑兵才能发挥出该战术的最佳效果。 第二百零六章 不可掉以轻心 夜幕悄然垂下,一轮寒月升起。大火从土山上蔓延开来,熊熊燃烧的烈焰映照着天际,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烟尘气息,似乎连呼啸的夜风都无法将其吹散。 高开道率兵回追高满政,再次来到马邑城下,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令他心里抓狂的景象。 “快攻城门!孤要屠城!屠城!” 气急败坏的高开道槊指刚刚轰然紧闭的城门,歇斯底里地怒吼着,却听得身边的部将张金树委婉地劝道:“大王少安毋躁,我军现在已无攻城物件,况且将士皆已疲怠,恐怕今晚难以攻破城门,不如伐树造好冲车撞木,再来一战如何?” 听到这话,高开道不由得有些泄气,尽管他此刻心头羞怒交加,却也明白自己若是强行发动全军夜战,只会徒增大量伤亡,于是冲着城头叫骂一通后,留下主动进行救火的回纥部,率领燕军及其他诸部人马悻悻而回。 马邑守军此次出击用时半个时辰,虽然杀死杀伤的敌军不过百人,却摧毁了敌军全部的投石机和吕公车,以及大部分的云梯、望楼、撞车等攻城器械。 由于李曜和药罗葛菩萨的事先约定,高满政及其麾下的千余轻骑与上万回纥人共同演绎了一出以假乱真的追逐戏,直到遇见高开道,这才有了实质上的交战,结果高满政的弓刀还未见血,对方就被扮作溃兵的回纥人冲散了人马,而李曜这厢几乎是一击溃敌,其后任由败兵逃窜,专注烧毁敌军器械,以至于两百多名重骑竟无一人阵殁。 惊险而漫长的一天战事总算结束了,兰韶英得到李曜派人送来的消息,便带领一支运输车队从雁门关外的代州军驻地出发,沿着药罗葛菩萨提供的秘密行进路线,将两千石粟米分别送至回纥营和马邑城。 在回纥人的掩护下,马邑城的军民们通过绳索和藤筐把一袋又一袋的救命粮拉上城头,而与此同时,药罗葛菩萨也在自己的营地里忙着分配粮食。 其实他对李曜提出的要求一点都不过分,如果不是李曜与他有此番合作,肯定不会知道回纥、仆骨、拔野古、同罗、思结五个铁勒部落早已暗中结成反抗突厥汗国统治的军事同盟。 因为颉利可汗与曾经杀害上百名铁勒酋长的处罗可汗同样残暴,而且征税更加无度,使得铁勒诸部现在的状况比中原流民强不了多少,是以药罗葛菩萨需要将本部所得一半米粮均分给其他四个盟友,才能保证他们不会被饿死太多的人。 这个时代,世界上根本没有民族的概念,铁勒诸部此次无偿出兵作战,本来就对突厥深怀怨愤,只是因为自身实力不足,暂时不敢武力反叛罢了,但他们为了生存,搞点利已的小动作还是没问题的,而这也是李曜与回纥渠帅药罗葛菩萨能够成功进行合作的主因。 忙完粮食的接收事宜,或许是紧张的情绪突然放松下来的缘故,李曜顿觉身心疲惫不堪,回到高满政为她安排的暂住之所,褪去衣甲,刚一倒床上就沉沉睡去。 李曜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正午,她心中不由一紧,顾不得仔细洗漱,迅速穿好衣冠,随即来到高烈、罗仁俊等人的住处,发现他们都不在,便急忙赶往城头,看到围城大军并没有发起进攻,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队队负责警戒的士兵在城墙上走来走去,许多民夫和工匠在官吏的带领下清理城门楼的废墟,每个人都表现得干劲十足。 显而易见,昨日傍晚的那场胜利以及连续两夜送来的粮食起到了大振人心的作用。 李曜正打算在城头眺望土山,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李御史,总算找到你了。” 高盈娥手挽竹篮,款款走到李曜的身边,揭开竹篮盖子,提出一个食盒,竟是亲自给对方送饭来了。 食盒里盛着一大碗粟米粥和一碟烤肉干,到了这个时辰,李曜也确实饿了,抓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就吃了个碗底朝天,高盈娥掩嘴一笑:“李御史狼吞虎咽的样子,还真像个大丈夫。” 李曜帮着收拾碗筷,把嘴一抹,蹙了蹙眉,傲然道:“李某可比很多大丈夫强多了。” 这时,高满政扶着横刀朝李曜的方向走来,身后跟着左右虞侯率高海德、杜士远,以及高烈、罗仁俊、刘安远、杜德满等十三位东风堂成员,每个人脸上的喜悦都不由自主地表现了出来,高满政开口笑道:“李御史,昨夜可睡得好?” 李曜拱手笑道:“呵呵,李某都睡过头了,自然好得很。” 高满政神采飞扬地道:“多亏御史及诸位壮士倾力相助,昨日我等方才得以消除大患,扬眉吐气,高某代全城军民感谢你们。”说着对李曜及东风堂一干人等深深地躬身一揖。 李曜忙上前去扶高满政,高满政却急退了一步,李曜先是愣了片刻,随即突然醒悟过来,脸上一红,苦笑着道:“原来高总管已经看出来了。” 高满政点点头,诚恳地道:“实不相瞒,高某端的眼拙,若非盈娥亲口透露,否则我等到现在都不会知道李御史的真实身份。” 紧接着,高海德拉着高盈娥齐齐跪倒,感激涕零地道:“李御史,大恩大德,没齿不忘,请受我们父女一拜。” 李曜赶紧扶起高盈娥:“这可使不得,二位都起来,实在是折煞李某了。” 待高海德再三致谢一番之后,李曜忙转移话题,指了指城外土山,对高满政说道:“你看那山上的残骸都无人清理,想来敌军的攻城器械全完了,说不定此刻颉利正在高开道面前暴跳如雷呢。” 高满政道:“颉利虽然脾气不大好,但轻重还是拿捏得住,那高开道以擅长打造攻城器械著称,可他要想造出像样的物件,绝不会是两三天的事情,另外我还听说高开道身边有个叫做张金树的将领,正是前隋贼王张金称的兄弟,他曾助其兄长夜破清河城,我等不可掉以轻心!” 第二百零七章 永远的利益 事实证明,高满政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 是夜,敌军果然对马邑城发动了数次攻击,每次只持续了半个时辰,其攻击方式非常单一,只是由大队轻骑绕城疾驰,不断向城中释放火箭。 高满政从军二十载,这种袭扰战术自是见得多了。 他冒着箭矢观察了一会儿,便判断出敌方的意图,就是想让城内军民夜里得不到休息,于是下令副总管及左右虞侯率各领兵一万轮流守城,其余人等一律回去休息。 只不过,夜里还是出了一个严重的意外,一些火箭落到城墙内,引发了一场大火,导致一个伤兵营被烧毁,数百人葬身火场。 高满政为此不得不下令连夜将所有伤转移至远离城墙的安全区域,以免类似的惨剧再度发生。 天色微明时分,敌军弓骑总算消停了,但高满政却没心思休息,而是邀请李曜及城中将官齐聚总管府内商量对策。 坐于首席的高满政飞快地扫视众人,率先说道:“昨夜敌军的袭扰,并没有出乎本总管的意料,可他们若是天天如此,只怕就有些麻烦了,不知诸位可有甚么办法?” 众人一阵沉默,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很清楚,火灾隐患很好解决,把城墙周边的木制建筑都拆掉便是,真正令他们感到困扰的事情,是因敌军通宵达旦的进攻而bp中断的外界补给。 良久之后,李曜开口道:“我倒有个想法。” 一听这话,高满政身子不觉微倾,那殷切期望的模样,好像见到了救世主一般,恭敬地问道:“御史计将安出?” 李曜一字字地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高满政略一思索,试探着问道:“御史的意思是让我等夜袭敌营?” 一名官员不解地接口道:“敌军现在全天包围,白昼监视,夜里袭扰,我等若是派兵出城的话,很难做到不被敌方察觉啊。” “非也。” 李曜摆了摆手,提醒道:“诸位莫要忘了,我们还有援军。” 高满政微微一愣,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脱口问道:“难道那刘世让愿意出兵?” 当初李渊诏令刘世让出兵救援马邑,刘世让行至松子岭,不知何故没有再进,反而回军保守崞城,那时马邑城尚未与外界断绝联系,高满政自是知晓了此事,因而对刘世让多少还是有些芥蒂。 李曜目光一闪,说道:“有两件重要的事情,李某还未曾对高总管提起。” 高满政好奇道:“何事?还请御史说来一听。” 李曜道:“刘总管差点被今上砍了脑袋,现在还是戴罪之身,而他的脑袋,正是李某保下来的。” 高满政顿时恍然,不由向南伏身一拜:“天子圣明!”随即又朝李曜拱了拱手,哈哈一笑道:“算他刘世让命大,御史出言能让天子改变主意,当真了得!” 李曜欠身一礼,不卑不亢地道:“总管过奖。” 高满政叹道:“说实话,刘世让的确是一员将才,若由他亲自出马,想必不难得手。” 李曜颔首道:“刘总管如今在雁门聚兵两万,李某今晚便出去一趟,让他组织一支专门袭扰敌营的人马。” 高满政霍然躬身一揖,动容道:“既如此,全城军民的性命,便皆寄望于李御史此行了。” 夜空漆黑,月光黯淡。 马邑城下,蹄声轰鸣,密集的光芒汇聚成一条条快速移动的长龙。 无数弓弦响动,漫天的火箭犹如星雨般落下,将城墙照耀得亮如白昼。 长龙呼啸远去,城头上的火焰很快被人扑灭。 一道黑色的人影顺着绳索自上而下,从三丈高的城头落至地面,轻盈得几无半点声音。 那人影手腕一抖,收回飞爪,再往腰间一缠,便趁着敌骑未至,发足疾奔,很快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之中。 小半个时辰之后,回纥营的大门前突然出现了一个来,附近一群守营的士卒立刻围拢上前,其中一位百夫长见此人头戴面具,身穿黑袍,脚蹬黑靴,腰缠铁爪,背负弓刀,看着甚为可疑,不由厉声喝问:“你是甚么人?为何鬼鬼祟祟出现于此?” 那黑衣用略显生疏的突厥语出声道:“我是你们的朋友。” 百夫长一听这话音,顿时识出对方的身份,忙不迭挥退周围士卒,带领黑衣来到营中大帐前,轻声唤道:“菩萨大人,有位贵来了。” 片刻之后,帐中灯光亮起,药罗葛菩萨的声音传了出来:“贵请进吧。” 黑衣掀帘而入,药罗葛菩萨肃手道:“请坐。” 两人对坐下来,黑衣揭下面具,露出一张俊俏的少年面孔,正是女扮男装的李曜。 药罗葛菩萨开门见山地问道:“明真需要甚么,尽管说来一听。” 李曜低声道:“我需要一张突厥诸军的营地分布图,顺便再给我准备一匹快马。” “没问题。” 药罗葛菩萨认为眼前这位女子是个既胆大又心细的主儿,不用猜也知道对方为重开运粮通道而来,事关自身部落利益,他当然是有求必应。 只一会儿的工夫,药罗葛菩萨非但画好了图纸,还把自己的一匹坐骑送给了李曜。 恰好此刻轮到回纥部出营袭扰马邑城,药罗葛菩萨就趁机派遣一支百人队逆向而行,将李曜安全护送至代州唐军斥候们占据的哨营。 李曜一见到赵怀杰,便把突厥军营的分布图迅速复制了一份,并在图上燕军营地所在的位置作了一个标注,吩咐赵怀杰明日根据图上标注派遣侦骑,然后辞别回纥护卫,独自策马朝雁门方向疾驰而去。 四更,正是夜里人最容易困倦的时候,狭窄的谷口陡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吓得一名在此巡弋的哨兵打了个机灵,不由得放声问道:“来者何人?” 李曜勒缰驻马,应道:“御史。” 哨兵高举火把,走到来者近前,摊开一只手,问道:“可否出示凭证?” 李曜沉声道:“速带本官去见刘总管,接着。”说着一扬手,一块鱼符便不偏不倚地抛到哨兵的手心里。 哨兵看了眼手中的物件,恭敬地递还给李曜,随后便领着对方进入营中。 刘世让听得亲兵传报李曜来了,急忙起身出帐相迎,李曜把马邑城当下的情况和自己的应对方案详细叙述了一番,刘世让听了面上露出讶然之色,沉吟半晌,忽然叹息道:“贵主还真是一点未变啊!竟能想出如此冒险的法子。” 李曜蹙眉道:“难道元钦以为不妥?” 刘世让忙抱拳道:“贵主莫要误会,刘某只是觉得铁勒诸部愿意暗中协助我军,实在有些不可思议。” 李曜呵呵一笑,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几天工作倒是不忙,家里事儿又多了,明天争取恢复正常更新,外加番外温馨提示:有兴趣的书友们可以加入本书简介上的群。 第二百零八章 大王,不好了! 十月十三,两更时分。 雁门关以西二十里处,云集着三千二百名整装待发的唐军将士。 他们是检校代州总管刘世让麾下的全部骑兵,人马俱都身穿黑色硝制皮甲,马鞍挂满箭壶和火油罐,排列整齐,纪律森严。 寒风凛冽,枯草摇曳,雪花飘飞,天地一片苍茫。 李曜眺望着远方肃杀的景象,神色冷酷,而她身后的刘世让则面色焦急,不停地来回踱步。 忽然,漆黑的夜色中隐隐现出几个亮点,刘世让蓦地顿住脚步,叮嘱道:“有人来了,注意警戒!” 音落,排头一队士卒取弓抽箭,正要瞄向闪烁不定的光点,李曜忙出声制止道:“诸位无需紧张,这几位是我们的人。” 过不多时,几个黑影快速飞驰而来,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只有普通视力的刘世让也依稀看清了头前一个来者的模样,正是代州斥候营校尉赵怀杰。 赵怀杰到了李曜和刘世让的近前,一勒马缰,开口道:“报,刘总管、李御史,回纥、仆骨、同罗三部皆已布置完毕,并如约离营为我军让道。” 刘世让颔首道:“很好,你们几个先行带路。” “属下得令!” 赵怀杰应了一声,带领几名举着火把的斥候,打马转向而行。 刘世让扳鞍上马,举鞭指向前方逐渐跑远的光芒,扬声道:“传令全军,出发!” 一声令下,三千多名全副武装的大唐骑兵便在斥候的引领下向敌营进发。 将士们口中衔枚,无人说话,战马四蹄包裹,无声无息,即便是甲衣兵刃发出来的轻微碰击声,也被呼啸的风声所掩盖,让人难以察觉。 朔州平原一马平川,人的视野非常开阔,在顺利通过三个铁勒部落的辖区之后,校尉赵怀杰便命令引路的斥候们熄灭了火把,随即调头向刘世让沉声禀报道:“总管,向前直行六里,便是燕军营。” 刘世让吐出铜钱,唤来一个令旗兵,开口道:“传我命令,左军千骑自南向北攻营,右军千骑自北向南攻,中军随我冲东门,期间若敌溃败,严禁擅自追击,若听到撤退的令,任何人不得恋战,违令者一律杀无赦,出击!” 良久之后,灰蒙蒙的原野上出现了一大片密集如繁星般的火光,紧接着便响起了杂沓的马蹄声,火光快速移动,在距离燕军营一里处,分成三股铁流,并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杀!” 一里之距,战马冲刺之下,不过片刻。 刘世让带领亲兵冲在最前方,凭借战马的冲击力,不计代价地撞开拒马,转眼就杀到了营门口。 “敌军夜袭!啊啊啊!” 值夜的燕军校尉刚扯开嗓子放声大喊,下一刻,就被一马当先的刘世让一槊挑飞,与此同时,唐军骑兵挥刀挺枪,立马将其余的门卒杀翻在地。 木门轰然倒下,唐军骑兵汹涌而入。 杀声震天,蹄声雷动,突如其来的袭击,很快就吓醒了所有的燕军将士,不少人慌忙拿起兵刃,未整衣甲便钻出帐篷,尚未醒过神来,唐军铁骑已呼啸而至,挥下锋利的横刀,把他们劈得肢体分离,血肉横飞。 一片混乱之中,燕军也有一些原本负责巡营的士卒结阵阻截,但在唐军战马的冲击下,瞬间人仰马翻,随即就被后面驰来的无数铁蹄踏为肉泥。 唐军铁骑横冲直撞,一边击杀敌人,一边投掷火油罐,其所经之处,燃起了无数火光,随着火势越来越大,军营之中迅速形成了一片片火海,许多还没来得及跑出帐篷的燕军士卒变成了火人,惨叫着四散狂奔或哀嚎着在地上打滚,场面惨不忍睹。 “大王,不好了!” 高开道正在穿戴甲胄,一个亲兵大叫着闯入大帐,然后一头扑在了他的面前。 高开道一脚踹开这个亲兵,怒吼道:“瞎驴生的,孤知道有敌袭,还不快来帮孤披挂战甲!” 那亲兵疼得龇牙咧嘴,吃力地道:“大王,张将军怕是抵挡不住了,大王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高开道神色一紧,顾不得戴上兜鍪,抓起长刀,快步冲出大帐,只见一b唐军铁骑正对张金树竭力聚拢起来的一班步卒进行反复冲锋,在悬殊的实力对比之下,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一边倒的s。 高开道正要组织身边的亲兵前去支援,发现又有一股唐军直冲他的主帐而来,来不及细想,双目一扫,瞧见一匹奔来的空马,一个箭步疾冲,单手抓住鞍桥,猛地蹬地,跃上马鞍,再环看四方,发现西面火势不大,便挥刀策马逃去。 恰在此时,李曜刚好看到向西奔逃的高开道,立刻带领自发跟在她身后的数十骑迅速突击过去,可她追至燕军营西门,却被一群彪悍的燕军士卒顽强地挡住了去路。 “死!死!死!死” 李曜手中长刀挥舞如电,口中不断发出癫狂的声音,明显处于一种几近失去理智的状态,再加上她穿着一身黑衣,头戴面具,露出一双血红的眸子,犹如暗夜里嗜血杀神的化身。 尽管拦路者们悍不畏死,可在李曜及随行骑兵的疯狂进攻下,只抵抗了片刻,便有如割倒的麦子一般,全部被锋刃和枪槊杀死。 李曜冲出西营门,正欲催马前行,忽然见到无数骑兵由西向东驰来,铺天盖地,数量不下万余,李曜头脑顿时清醒了三分,暗骂高开道一声“算你丫的命大”,便对身边尚在观察前方情形的骑兵们说道:“敌援将至,随我回去通知总管。” 李曜原路折返,此刻燕军大营里随处都有聚众顽抗的燕军,李曜等人一番冲杀之后,这才在高开道的大帐前找到了刘世让。 李曜一提马缰,未等战马前蹄落地,便急忙向刘世让提醒道:“西边来了大量骑兵,我们该撤退了!” 刘世让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附近某个遭受唐军骑兵不断围攻的血人,似乎有些不甘心,但他还是发出了全军撤退的令,唐军骑兵纷纷摆脱敌人的纠缠,顺势从燕军大营的东、南、北三个营门口冲出,然后迅速汇聚成一支队伍,向雁门关的方向疾驰而去。 唐军步兵骑兵比例很多人以为唐军不缺骑兵,其实唐朝的骑兵所占比例还是很低的,参考安史之乱时期,即使骑兵最多的河东、河西、朔方本文的朔州一带、北庭等位于北方草原地带和西域的藩镇,其马匹数也只占兵员总数的两三成,而不太产马的地方更惨,比如范阳节度使,管兵九万一千四百人,马只有六千五百匹ps:这不是骑兵数,只是马的数量,代州应该比范阳稍好一些河东有牧场,但规模不大,所以本文刘世让管两万人马,能凑出三千骑已实属不易实际上应该比我设定的少。 第二百零九章 颉利可汗的决定 初冬的朔方地区似乎比往年冷得快了些,夜里下了一场小雪,片片白雪还尚未被朝阳融化,天空又忽然转阴,乌云笼罩,冷风挟着鹅毛般的雪花,覆盖了整个朔州平原,当真是白茫茫一片。 对于驻扎此地的突厥大军来说,遇到这样的大雪绝不是什么好事。 莫说作为他们口粮的牲畜会遭受损失,就是那些缺衣少食的部落,也不知会冻死冻伤多少人。 萧索的雪原上,散落着许多由毡帐聚集成的营地,而在其中一处规模最庞大的营地中央,有着一座顶部耸立着黄金狼头的蓝色大帐。 此时大帐内聚坐着十数人,位于最上首者是一个年约四旬的中年壮汉,他头戴镶嵌着宝石的毡帽,身披一袭蓝色大氅,满脸浓密的络腮胡,显得颇具威严,正是n厥的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 在颉利可汗的身边,端坐着一位头戴流苏白羽金冠,服饰华丽的nnn,这美妇有着一张异常精致的汉家女子面孔,身材丰腴,气质高雅,此刻她长睫微垂,美眸闪烁,似乎正在思考着什么。 而坐于颉利可汗下首的两人,亦都是中原人氏,左边是燕王高开道,右边是一个峨冠博带,宽袍大袖的文士,看着年纪不过三旬,不时看向对面的高开道,眼中隐隐含带着鄙夷的神色。 其他位置上则坐着突厥中军大营的几位官员,以及回纥、仆骨、同罗三个铁勒部落的首领。 颉利可汗目光凛凛地扫视众人片刻,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怒气,对高开道说道:“燕王,你来说说昨晚发生的事情。” 高开道闻言,忙把唐军袭营的过程简略地讲述了一遍,随后咬牙切齿地说道:“马邑被我们重重包围,却不知这支唐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好像从天而降一样,半夜三更突然出现在本王的大营外,我们根本来不及做好防备,若不是天降大雪,只怕现在大火都还未完全熄灭!” 一个头发卷曲,留有两撇胡须的中年贵族接口道:“说起这股敌军的踪迹,当时天太黑,我们很难看清楚地面的状况,今日的雪又下得这么大,所有的痕迹都被积雪掩盖掉了,这些唐军非常狡猾,似乎深得草原战法的精要,我们连一个落单者都没抓到,不过昨夜我率军追赶了一阵子,倒是辨出他们是向东而撤,显然是从雁门过来的唐军。” 此人是“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因为他长得有些像西域胡族,被历任可汗认为有可能不符合突厥汗庭的“系谱”和“血统”,是以他现已年近四旬依旧未能典兵为“设”,但他对颉利可汗忠心耿耿,加之思维敏捷,做事又勤勤恳恳,因而深受颉利可汗重用,目前他担任阿史那氏族本部的军事官,偶尔也能带兵作战。 昨夜突厥大本营的巡哨看到数里外火光冲天,当即层层上报,颉利可汗得知燕军营遭到夜袭,赶紧派遣阿史那思摩率领一万精骑前去救援,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高开道重新打造的攻城器械及相关的半成品,统统都被唐军烧了个精光。 听到这话,高开道双眼悄然一眯,目光怀疑地扫了眼在座的三个铁勒部落首领,重重地哼了一声,道:“我军营地东距唐军所据雁门足足有四十多里,很难让人相信唐军能够穿过三个部落大人的地盘袭击本王营帐,也不晓得是不是有人通敌。” 颉利可汗看向三个铁勒部落首领,冷冷地道:“你们能否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三个铁勒首领相互飞快地碰了个眼神,下一刻,便由回纥部的药罗葛菩萨振振有词地辩解道:“回禀可汗,昨夜我们三部一直在马邑作战,直至凌晨时分才返回驻地,期间对唐军夜袭之事毫不知情,而且我们的营地也都遭到了唐军的袭击,最重要的是” 药罗葛菩萨忽然顿了顿,看了一眼高开道,这才继续说道:“我们三部正是因为积极响应燕王的计策,这才导致后方空虚,让唐军钻了空子。” 阿史那思摩颔首道:“我亲眼看到距离燕军营最近的同罗部大营里起了火,想必仆骨部和回纥部的情形也都是如此吧。” 三部铁勒首领齐齐回应道:“是的。” 高开道登时哑口无言。 颉利可汗脸上阴晴不定,偷瞥了一眼身边的美妇,霍然从黄金宝座上站起,在大帐中来回踱步,过了好半晌,忽然站到高开道的面前,沉声问道:“燕王还有法子打造器械么?” 高开道胸腔剧烈起伏,一脸肉痛地说道:“随军而来的数百匠人非死即伤,只怕我现在连一部云梯都造不出来了。” 颉利可汗叹了口气,坐回宝座上,向右下首的中原文士问道:“现如今我军连连受挫,不知德言可有良策?” 原来这文士就是颉利可汗身边的红人赵德言。 赵德言曾是前隋一郡丞,隋末大乱之时,他就投奔了时任莫贺咄设的阿史那咄苾,并为其出谋划策,后来阿史那咄苾继任为颉利可汗,他又一步登天,成为突厥汗国的“土屯发”,主要负责制定法令,加强可汗的统治权力,可谓是位极人臣。 赵德言略一思索,说道:“回禀可汗,依赵某之见,可汗可以试着派人去马邑城下劝降,若是不成,我军也只有采取围困之策,但如今这天气似乎冷得太快,亦不知我们和马邑守军,谁才能坚持到最后啊。” 颉利可汗不由看向身前铁架上烤得滋滋作响的羊肉,想起此肉正是出自某只冻毙的羊羔,眉头顿时紧锁起来。 他的军队现在不但草料储备严重紧缺,牲畜的御寒也是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颉利可汗沉吟半晌,终于作出了自己的决定:“也罢,今日停止进攻,待雪停之后,本汗亲自去劝降。” 计议已定,颉利可汗急忙挥退众人,帐中除了他和美妇人,再无他人。 颉利可汗猿臂一展,搂住美妇娇软的腰肢,将对方麻利地按倒在毛毯上,而后一男一女很快便进入了不可为外人道的兴奋状态,大帐里也渐渐随之响起了急促粗重的呼吸声和痛并快乐着的snn 特勤周书突厥传谓:“大官有叶护,次设,次特勤,凡二sbn,皆世为之。”特勤掌内典机要,奉命谈判,处理邦交,协助可汗处理军国大事。如新旧唐书和资治通鉴中的“特勒”皆为误传,直到元代才得到契丹学者耶律铸的纠正。西域诸国,有以“特勤”为名的佛寺,即以突厥王子名命名的寺院,比如悟空纪行里,迦湿弥罗国有“也里特勤寺”,健驮国有“特勤洒寺”,寺名均作“勤”不作“勒”。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三“特勤”之“勤”字亦不误。又如回鹘的“狄银”,契丹的“惕稳”,都是突厥“特勤”的异译。 第二百一十章 你的选择是甚么? 宽敞的大帐内,温暖如春。 阿史那咄苾与美妇人紧紧缠绵,春光无限。 俗话说,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美妇人如今已是奔四的年纪,普通的和风煦雨,显然很难让她感到满足。 一番酣畅淋漓的伐挞之后,阿史那咄苾将鬓发蓬乱的美妇人拥入怀中 阿史那咄苾看着这张妩媚的俏脸,心情颇为复杂。 这位美妇正是隋朝宗室之女义成公主,亦是二十多年以来,草原上无可争议的第一美人。 最初义成公主刚嫁到n厥的时候,阿史那咄苾一看到父亲和兄长们眼睛发直,下面似乎也已发直的模样,就觉得中原的皇帝肯定没安好心,因此那时年轻气盛的他对义成公主是有些忌惮的。 可随着彼此的接触次数渐渐增多,阿史那咄苾发现义成公主虽然看着娇美柔弱,实则有着远胜常人的坚韧,而且聪慧机敏,心思细腻,不像大多草原女子那般粗笨无知,不由得对义成公主产生了好感,可那时对方毕竟是汗国的可敦,同时也是他的继母,令他不敢有非分之想。 后来曾几何时,阿史那咄苾见到父兄贪恋义成公主的美色,还常常为此感到担忧,可当他自己继任为可汗,却是另当别论。 正如始毕可汗和处罗可汗一样,颉利可汗阿史那咄苾承父兄基业后,顺理成章地将义成公主册立为自己的可敦,自然也就不可避免地迷恋上了这个中原美人。 尽管义成公主不再年轻,但保养有道,草原上干燥的风沙,并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明显的痕迹,肌肤依旧娇嫩水灵,仿若最上等的羊脂美玉。 岁月如梭,当年那个略显稚气的美少女,如今已成长为一个妩媚动人的绝色妇人,直把颉利可汗的其他妻子全都比了下去。 但义成公主为了光复大隋王朝,总是想方设法地请求颉利可汗发兵攻唐,其执念之强烈,也常常让颉利可汗和突厥的高层权贵们都感到头疼。 颉利可汗正想得入神,偎依在怀里的女人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吹气如兰地问道:“可汗,你非要亲自去马邑劝降么?” 颉利可汗回敬了义成公主一吻,声音低沉地说道:“是的。” 义成公主又好奇地问道:“以前赵德言和苑君璋去劝那高满政投降,结果都失败了,不知可汗打算如何去做?” 颉利可汗脸上现出一丝狠戾,说道:“这个大营之中还有一些俘虏,现在这些人的身体越来越差,所以我觉得不如废物利用,把他们全都带上,就算劝降再次失败,至少用这些人也能扰乱一下马邑城中的人心。” 义成公主眸子微微一亮,玉手在颉利可汗结实的胸膛上轻轻摩挲,动容地赞道:“我不得不说,可汗此举非常高明。” 颉利可汗听到这种来自枕边人的赞美,顿觉自信心倍增,而他同时享受到义成公主无比温柔的抚摸,于是一场旖旎的二人运动又开始了 大雪初霁,马邑城外的雪原上,人潮汹涌,旌旗如林,一眼望不到边际。 在马邑城南门外两箭之地,耸立着一面用青金石染制而成的狼头大纛。 狼纛之下,身披金甲的颉利可汗跨骑战马,举鞭遥指城头,对身边一员长着汉人面孔的将领沉声道:“苑将军,现在可以把那些人拉上去了。” “君璋遵命!” 苑君璋应了一声之后,率领数百骑兵将一大群衣衫褴褛的男女老少从黑压压的突厥军的阵列间赶了出来。 由于突厥大军除了掳掠妇女入营用于淫乐之外,还需要劳动力来做一些重活和脏活,因而在此前的战斗中,颉利可汗一直没有同意高开道采用驱赶俘虏的战术进行攻城,可现在天气寒冷,食物短缺,俘虏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到得如今,总人数几乎少了一半,只剩下了三千多人。 在突厥骑兵的呵斥和鞭打声中,被绳索绑缚的人们,哭泣着来到了马邑城墙之下,他们按照突厥人预先的指示,哀求城中的守军将士开城投降,若是有声音过小者,马上就会被突厥骑兵用鞭子打得皮开肉绽,惨叫不止。 过不多时,城头上终于响起了第一个声音:“娘!” 有人开了头,接着便有零星的回应声响起,渐渐的,声音越来越多。 朔州总管高满政心如刀绞,因为他的同胞兄弟高满业也在其内。 “阿兄啊,突厥太强大了,唐朝廷根本无力前来解围,若是再这样下去,全城的人不是被冻死,就是被饿死,阿兄啊,只有开城投降,才是唯一的生路啊” 听着亲兄弟撕心裂肺的呼喊声,高满政的手指在墙垛上抓出五道深深的印记,仿佛刀刻一般,显然正竭尽全力去承受巨大的心理压力。 而站在他身边的,是昨日雪夜时分归来的李曜,此刻她只是静静地审视着城头上的回应者们,判断他们是否会有做出异常举动的可能。 良久,高满政狠狠一咬牙,取来强弓,搭上羽箭,打算亲手一箭了结兄弟的性命,却听李曜开口制止道:“高总管莫要冲动。” 高满政面孔几近扭曲,一字字地道:“慈不掌兵!” 李曜眼睛仍在扫视左右,认真地道:“我当然明白这一点,只是高总管若是这样做了,肯定会得不偿失,再等等吧。” 高满政先是一怔,随即叹了口气,默默地放下了手中的弓箭。 颉利可汗只道高满政是个铁石心肠之人,待到城中的回应者未再增加时,便命令苑君璋率兵将俘虏们全部赶回突厥大军的后方,然后朝马邑城头放声喊道:“高满政,你若肯开城投降,本汗保证,非但不会伤害城中一人,还会释放刚才那些俘虏,可你若是顽抗到底,一旦破城,本汗定灭你满门,一生一死,现在只等你一句话,请告诉本汗,你的选择是甚么?” 可汗与可敦可汗作为国主称,始于公元402年柔然部落盟主社崘称“丘豆伐可汗”。可敦也叫做可贺敦,是鲜卑、柔然、突厥、回纥、蒙古等草原汗国可汗的正妻称,相当于封建王朝的皇后比如n拍的抗清电影阿努可敦,感觉水平还不错。最早的记载出现在北史蠕蠕传:“地万为圣女,纳为可贺敦。”另外匈奴的国主是单于,皇后是阏氏。 第二百一十一章 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随着颉利可汗的声音落下,顿时有无数道充满期待、焦急、担忧的目光汇聚在高满政的身上。 高满政冷冷地看向颉利可汗,深吸了一口气,提声吼道:“人在城在,人亡城亡!” 颉利可汗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不识抬举。”随即下达了命令:“来人,射劝降书!” 随后,一队队突厥轻骑绕着马邑城策马疾奔,骑兵们张弓搭箭,将一封封书信射上城头,薄薄的纸条上俱都写着十六个字:“开城投降,只诛高氏顽固抵抗,老幼不留。” 小半个时辰过后,城外传来了一阵“当当当”的鸣金声,声势浩大的突厥军尚未展开攻城,便有如潮水般退去。 高满政拾起一只秃头箭,取下劝降书,瞟了一眼,忍不住嗤之以鼻,旋即将手中纸条撕成碎片,转头问向李曜:“李御史,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做?” 李曜收回扫视人群的目光,应道:“请总管带上亲兵队,跟我走一趟。” 高满政点了点头,朝身后挥了挥手,带领一众亲兵跟随李曜的脚步,将城墙上全部与俘虏有过互动的人都控制起来,然后集中软禁在一处院落,并派出两营士卒轮流看守。 待到一切安置妥当之后,李曜偕同高满政来到关押异动者的院落,亲自向这些人做了解释:“我们此举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诸位一切饮食用度,皆与他人无二,突厥人无信无耻,还请诸位莫要胡思乱想,待突厥人撤回漠北,我们自会释放诸位。” 尔后,高满政听取了李曜的建议,向负责看押异动者的士卒们下达了一条极其严苛的禁令:任何人不得向被关押者泄露外界的消息,违命者,斩无赦! 由于此前代州唐军成功袭营,突厥军不敢再出营夜战,因此从雁门至马邑的粮食补给通道得以全面恢复,铁勒诸部对突厥本部各种阳奉阴违,自然不在话下。 翌日一早,颉利可汗再次亲率大军浩浩荡荡地来到马邑城下。 这一次,那些可怜的俘虏又被人押到了阵前,便听得颉利可汗远远地喊话道:“本汗的耐心可是有限的,从即日起,本汗每天杀两百人,直到尔等献城投降为止。” 颉利可汗的话一说完,一队突厥兵从汉人俘虏当中挑选出两百人,这些人看起来都是老弱病残,在突厥兵的皮鞭驱赶下,他们像待宰的羊羔一般,面向城头跪成了长长的一排。 在求生欲的驱使下,这些原本精神麻木、神色呆滞的俘虏,终究还是会怕死的,许多人开始放声大哭,顿时求饶声此起彼伏。 哭闹许久,颉利可汗望见城头上竟然没有出现慌乱的场面,心中感到有些古怪,但他还是语气凶戾地吐出了一个字:“斩!” 随着这一声令下,如狼似虎的突厥兵纷纷举起长刀,猛地砍下,一时间血雾喷洒,人头滚滚。 行刑结束后,突厥人将砍下的头颅垒成一堆,而后颉利可汗扔下一句“明日再来”,便草草收兵而还。 看完整个过程,城头上的一些聪明之士不禁有些佩服高总管和李御史的先见之明,若非他俩及时采取措施,否则今日城中定会出现不小的骚动。 如此又过了四天,被突厥人斩杀在马邑城下的汉人俘虏已达千人,颉利可汗瞧见马邑守军依旧秩序井然,不由疑惑非常,便命人将高满业提到阵前,嗔目大喝道:“高将军,你真以为本汗不敢砍下你家兄弟的脑袋么?” 高满业望着站在城头上的兄长,放声大叫道:“阿兄,救命啊!” 高满政不为所动,对自家兄弟遥声喊道:“满业,莫怪为兄无情,你莫忘了,我们就是因为不愿跟着苑君璋做胡虏走狗,这才举城投奔大唐,希望你能明白,为兄心中的大义,岂能为苟且偷生而置之不顾。” 高满业仰头惨笑一声,语气决绝地说道:“如果阿兄能活着保下城池,还请照顾好我的妻儿。” 说着,他猛地撞向身后持刀的刽子手,那刽子手收刀不及,刀锋穿胸而过,直没刀柄。 高满业突然s死掉,颉利可汗就此失去了一个看似有用的筹码,不由气急败坏地扇了刽子手一个大耳光,随即举鞭遥指高满政,嘴巴张了又张,过得好半晌,也没说出一个字来,只得收回长鞭,悻悻地道:“算了,收兵。” 高满政颓然地坐倒在城头上,李曜上前安慰道:“令弟死得壮烈,端的是一条好汉!李某定以此事上表朝廷,以彰其义,还望高总管节哀顺变。” 高满政泪流满面,摆了摆手,泣声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想静静。” 李曜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言。 不知不觉,朔州平原上已然平静了三天。 自从高满业s之后,颉利可汗便停止了杀俘活动,这天又下起了大雪,颉利可汗百无聊赖,只得窝在大帐里,抱着美丽的义成公主白日宣淫。 冬雪刚停,帐外便传来侍卫的声音:“可汗,吐屯发赵德言求见。” 颉利可汗忙道:“本汗还未起身,让他稍等片刻。” 待得衣冠穿戴整齐,颉利可汗将赵德言召入帐中,肃声问道:“不知德言来见本汗所为何事?” 赵德言道:“可汗,根据本部巡骑上报,近日以来,恢河水渐枯,如今几近断流,快要无法满足大军的人马饮用了。” “哦?” 颉利可汗惊疑了一声,不由皱起了眉头,奇道:“怎么河水如此早就开始干涸呢?” 三年前,苑君璋率众依附突厥,朔州一度成为突厥汗国的粮仓和牧场,故此颉利可汗对当地的几条河流还是有一定的了解。 赵德言道:“冷暖无常,天地无常,今年的气候本就不同往年,这河水之枯涨自然也是无法预料之事,对此” 赵德言犹豫了一下,才继续道:“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颉利可汗颔首道:“德言但说无妨。” 赵德言瞅了眼正襟危坐的义成公主,暗暗咬了咬牙根,突然双膝一跪,向颉利可汗叩首道:“臣赵德言,恳请可汗还师漠北!” 第二百一十二章 掎角 武德六年,十月二十一日,上午。 朔州城内,各营令旗兵在街道上纵马来去,一营营士卒在校尉的带领下从不同的方向往北门而去。 昨夜回纥部首领药罗葛菩萨暗中派人朝马邑城头射了一封密信,说是颉利可汗下达了撤走部分兵力的命令,今日凌晨时分,突厥本部十三万人马,包括阿史那、阿史德、苏农、执失四部及高开道的燕军,开始拆营拔帐,整理辎重,准备朝恒安方向进发,并留下回纥、拔野古、同罗、思结、契苾、斛薛、都播等大小数十个别部继续包围马邑。 得此消息,高满政和李曜立刻召集诸将,透过情报分析突厥本部撤军路线,选定伏击地点。 恒安,就是后世的山西省大同市,在这个时代,恒安还是一个城池坚固、地势险要的军镇所在。 马邑与恒安相距二百十余里,中间大部分地区都是平原,突厥人携带辎重一日行程最多四十里,唐军虽然多为步卒,可若是轻装行军的话,速度可达每日六十里以上,理论上来讲,即使晚个大半天出发,唐军也会在三天内追上颉利可汗。 只不过,唐军要想遏制突厥骑兵的机动和冲击力优势,充分发挥中原步骑阵式的威力,就须得选择一处险要的地形作战。 经过朔州众将的一番商议,最终将伏击的位置选在了黄花堆。 黄花堆,早年叫做“黄瓜堆”,位于朔州和云州的交界处,是马邑来往恒安的必经之地,距离马邑一百二十里,步卒急行两日便能抵达。 李曜和高满政都是做事果断之人,决定下来,便不迟疑,立刻派人把行动计划通报代州刘世让、秦王李世民、岚州秦武通三支友军,随后集结城中大部人马,出城北奔赴黄花堆。 由于突厥军沿着恢水河畔行进,而高满政的朔州军则在铁勒部落的故意放行下,朝腊河谷的东北方向前进。 因此,对于高满政的朔州军来说,只要做好保密事宜,两军在抵达黄花堆之前,都不会有交集。 两天后的傍晚,朔州军率先抵达黄花堆,军情紧急如火,高满政当机立断,暂且不顾将士疲惫,晓谕全军诸营连夜赶工,挖掘陷阱,设置障碍,并规定所筑工事者合格者,方可进行休整。 天光微明时分,朔州军各营相继完成了工事作业,黄花堆的山梁和谷地间出现了数道由拒马、木栅和壕沟组成的人工屏障。 李曜陪同一夜未眠的高满政巡视工事,登上一处山岗时,李曜发现这里有个一尺多高的夯土台,走近仔细一看,认出这原本是一个大型建筑的遗址,便向高满政问起此地的来头。 一听李曜问起,高满政便激动地讲述自己先祖的事迹。 大约七十年前,这里曾耸立着一座土隘,正是当时北齐王朝与草原往来的北方门户,当时的北齐频频遭受柔然人的进犯,北齐文宣帝高洋率军征讨柔然可汗郁久闾庵罗辰,在朔方与庵罗辰交战,虽然取胜,但柔然人一击便走,并没有蒙受多大损失,所以高洋决定冒一次险,在北齐大军班师的时候,亲自率领北齐最精锐的部队“百保鲜卑”负责殿后,利用庵罗辰贪得无厌的心性,引诱其现身出击。 庵罗辰得知这个情报,不由大喜过望,果然率军折返追杀过来,打算拿下北齐皇帝,狠狠敲一笔大财。 当时,柔然数万大军将高洋团团包围在这个位于黄花堆上的土隘,齐军将士夜不敢寐,唯有高洋气定神闲,安慰全军将士,并称柔然不知我军兵力,不敢夜攻,要大家安心歇息,结果柔然果然没有发动夜袭,次日一大早,高洋率千余“百保鲜卑”突然杀出隘口,庵罗辰猝不及防,被齐军杀得伏尸二十里,折兵数万,连妻儿老小都做了俘虏,狼狈逃回漠北后,至死未敢再发兵南侵。 最有意思的是,此战之后的次年,柔然残余诸部被如日中天的突厥彻底消灭,因为忌惮高洋的威名,当时横扫草原、西域的突厥汗国也不敢打北齐的主意,竟主动遣使示好,一度与北齐往来不绝。 说起这些历史的时候,高满政感到无比自豪,他望向远方,手握成拳,朝空中重重一挥,慷慨激昂道:“今时今日,在这个先祖曾经创造辉煌的地方,我高满政将以突厥人的鲜血来证明自己。” 诚然,高洋疑似身患精神n症,其凶暴荒淫堪比桀、纣,但却不能掩盖他的文治武功亦是成绩斐然的事实,故而在北齐皇室后裔的心目中,半生明君半生暴君的高洋不但是他们祭奠缅怀的先祖,同时亦是值得他们顶礼膜拜的偶像。 两人漫步回军帐,一名亲兵满面亢奋地跑来,报告道:“禀报总管,刘世让将军率两万代州军渡过黄水,现已进入预设的埋伏地点。” 高满政笑道:“好!刘世让进军如此神速,果然没让高某失望。” 李曜沉吟片刻,蹙眉道:“算上总管的部众,我军现有四万五千人,与突厥四部兵力尚有很大的差距,就是不知秦王军和岚州军能否及时赶来。” 她的话音刚落,两个背插小旗的飞骑一前一后奔至帐前急报: “报,岚州总管秦武通将军及所率一万人马已到达本地附近,此刻正在原地休整。” “我奉秦王之命,特来告知朔州总管高满政,秦王率兵五万绕至浑水西岸,预计一个时辰之内抵达本地。” 李曜欣然道:“如此一来,掎角之势已成,我们至少占据成胜算。” 高满政仰天长笑一声,斩钉截铁地道:“我军必胜!” 紧接着,他对身边亲兵吩咐道:“传令下去,斥候营加强监视敌情,其他各营结阵待命。” 大半个时辰之后,就在高满政和李曜得知秦王李世民领军如期而至时,一名风尘仆仆的斥候冲到二人面前,气喘吁吁地道:“突厥人来了!” 高满政跨上战马,一手执槊,一手勒缰,豪情万丈地道:“传令全军,准备痛击胡虏,一雪前耻!” 温馨提示:番外小故事的发生时间在“第一百十六章还真是大难不死!”之后,相关的下载地址文件放在群的“文件”栏目里。 第二百一十三章 黄花堆之战(一) 微微起伏的丘陵之间,数十名穿着皮袄的突厥斥候正打马小心前行。 来到一处树林时,为首的百夫长忽然扬起了手,斥候们俱都勒缰驻马,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那百夫长的视线先是落在林边数以百计的新伐树桩上,随后抬头看向前方,瞳孔陡地一缩,忙调转马头,大声疾呼:“有情况,快撤!” 就在这时,一支燕翎箭呼啸着飞来,无比精准地洞穿了百夫长的咽喉。 紧接着,附近又有无数弓弦响动,突厥斥候立时伤亡惨重,随后远远地传来了一个杀气腾腾的声音:“全都杀光!一个也不许放走!” 一大队唐军骑兵猛然窜出树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截住了箭雨打击下的幸存者。 “杀!” “去死!” 距离实在太近,唐军铁骑转眼杀至,突厥斥候们还没来得及射鸣镝示警,便被无数兵锋蔓延而过,一命呜呼。 唐军杀光突厥斥候之后,迅速打扫战场,毁尸灭迹,然后又如一阵风般,纷纷策马藏进了树林里 远方的地平线上,烟尘翻滚,遮天蔽日,浩浩荡荡的突厥大军正向黄花堆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驰行在最前方的是颉利可汗弟弟步利设所率的两万骑兵,其后是拱卫可汗毡车的一万附离与两万拓揭组成的中军,再往后是四万随军牧民和俘虏、奴隶构成的nn,而位于中军两侧的分别是执失部和苏农部,两个部落各有千骑,负责保护中军两翼,至于殿后的则是高开道的数千燕军和阿史德部的一万控弦之士,总计十三万之众,左右前后伸展,绵绵延延十数余里之遥。 突厥大军的移动速度并不是很快,其间有许多毡车,更有牛羊无数,而在整个队伍的最中间,数十头壮牛拉着一辆巨大的轮毡车,其车架长宽数丈,颉利可汗的狼头穹顶大帐正位于车架之上,巨轮滚动,群牛踩踏,声势惊人。 此刻午时刚过,颉利可汗酒足饭饱,正躺在义成公主的怀中阖目养神,忽然听到帐帘外响起五弟欲谷设的声音:“现有军情需向三哥汇报,不知我可否方便进来。” 颉利可汗赶紧坐起身子,唤欲谷设进帐,问道:“甚么事?” 欲谷设紧张地道:“我们派出去的多支侦骑没有按时回来,三哥你说会不会是唐军知晓我军的行程,故意前来骚扰呢?” 颉利可汗眉头一皱,不由颔首道:“我们行军如此大的动静,自然躲不过唐军的耳目,的确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欲谷设摩拳擦掌地道:“五弟以为,这肯定是刘世让在捣乱,因为夜袭燕军营者,就属他嫌疑最大三哥,要不要五弟带支人马去把这些讨厌的蝇蚋找出来消灭掉?” 颉利可汗摇了摇头:“刘世让固然狡诈,可他的兵力只区区两万,且多为步卒,根本不足为惧,倒是李世民那小子更擅奇谋诡计,又一向胆大包天,其麾下玄甲军常以少胜多,绝对不可小觑,我们应该多加防范此子铤而走险发起突袭才是。”随即在帐中踱步片刻,扬声道:“来人,立刻传令各部收回所有游哨,全军聚拢,不得分散!” 就在颉利可汗刚刚下达这道命令之时,黄花堆的战斗已经全面爆发了。 战鼓雷鸣,箭如飞蝗,无数骑士惨叫着跌下马来,无数战马嘶鸣着轰然倒下。 居高临下的唐军弓兵轮番抛射破甲重箭,而在坡地下面的“一箭之地”内,还密密麻麻地布满了的小土坑,奔跑中的战马一旦踩中这种陷阱,十之会崴断脚蹄,面对覆盖式的箭雨打击,许多冒失闯入唐军弓兵射程之内的突厥骑兵毫无还手之力。 统率突厥前军的步利设在侍卫的拼命保护下,惊险万状地逃出唐军的伏击区,这才感觉到自己背后的剧痛,原来他也中了箭,一支雁翎重箭穿透了铠甲的间隙,深深地插入他的后肩,距离他的脖颈仅仅只相差两寸。 侍卫一看步利设的伤口,登时失声惊呼:“大人,此箭有毒!” 步利设急道:“那你还不快帮我b!” 侍卫忙不迭地抽出一把牛耳尖刀,旋即在步利设后肩的伤处划开一道小口,然后用力拔出箭簇,直把步利设疼得险些昏死过去,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简单包扎一番之后,步利设便声嘶力竭地大吼道:“整军列阵!” 担任开路任务的前军将士多为久经战阵之辈,即使受到这般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也没有马上溃不成军,随着步利设的一声令下,各个千夫长、百夫长井然有序地收拢部众,很快就在距离唐军前沿阵列两百步外的地方稳住了阵脚,随即向两翼延伸,排出了一个较为整齐的军阵。 步利设亲手点燃了示警的烟火,随即重新跨上战马,双目赤红地看向伏击者,心中不由惊怒交加:“竟然是他!高满政!” 在他视野的前方,除了满地哀嚎的伤兵和静躺血泊的尸体,便是陡然出现的唐军,放眼望去,枪矛林立,旌旗招展,蔓延了整片丘陵。 步利设挥刀指向唐军战阵中的那面朱红的“高”字大旗,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个字:“冲!” 蹄声突然轰鸣起来,仿佛地动山摇。 这些骁勇的草原骑兵冲锋时更习惯发出突厥部落特有的低吼声音,当年西突厥汗国的建立者室点密率军与拜占庭帝国合击萨珊波斯,波斯人对这种口腔共鸣而产生的声音感到极为不适,竟以致兵败铁门关,但对于长年和突厥人打交道的朔州军来说,却早就习以为常,绝大多数的士卒都没有表现出发怵的迹象,反倒因长期独守孤城憋了一口恶气,各个战意高昂,毫无惧色。 唐军“高”字将旗下,朔州总管高满政神情冷峻地注视着潮汐般汹涌过来的突厥铁骑,待到敌军前队距离已方阵列一百五十步时,他突然高举长槊,提声下令:“放箭!” 第二百一十四章 黄花堆之战(二) 近四千名弓兵依托木栅,张弓搭箭,仰身斜指天空,紧接着弓弦声纷纷响起,箭如雨下,突厥骑兵纷纷举起左手皮盾相迎,人仰马翻不止,但其冲锋的阵势却依旧没有出现混乱。 只一转眼的工夫,突厥骑兵就冲过了陷阱区,高满政见此情形,喝令道:“弓手退后,弩手向前。” 伴随着“咚咚咚”的三记金鼓声,弓兵们有条不紊地退至战阵的最后方,而早已搭箭上弦的三千弩手则分列成三排,依次跨步到弓兵腾出的位置。 自秦汉以来,nn一直是中原王朝对付游牧民族的利器,相较弓箭而言,弩箭初速更快,更难以躲避,穿透力也更强。 只是朔州军的装备相对其他唐军比较落后,使用的nn还是前朝开皇时期的产物,抛射的威力太其最大有效杀伤距离仅为步弓的三分之一,故此弩手通常只会采用平射的攻击方式。 “笃!笃!笃!” 当突厥人距离木栅五十步时,弩手们齐齐扣动了扳机,弩箭破空而出,顿时在密密麻麻的骑兵浪潮里卷起一阵死亡风暴,突厥骑兵的皮盾和皮甲根本不能抵御强劲的弩箭,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般,纷纷中箭落马,惨声大作。 三轮齐射过后,突厥骑兵已开始跨越唐军阵前的一道道拒马,又是一通鼓声响起,弩手们立即退后拿起长矟,刀盾手和长枪兵迅速上前,无数盾牌紧密相连,在木栅之后形成一道盾墙,一杆杆长枪长矟从缝隙间探出,随后骤然响起狂热的震天吼声:“杀!杀!杀!” 轰轰轰! 震天的杀声刚落,铁蹄便有如蓄势已久的层层巨浪冲刷岸堤一般,不断撞击着朔州唐军阵线上的木栅和盾墙,鲜血狂飙,骨肉暴裂,无数人体、健马立时变作肉泥。 朔州军临时设置的木栅虽然看着粗劣,却是非常结实,刀盾手的盾牌架在其后面的横栏上,足有大半人高,一批又一批的突厥兵奋不顾身地挥刀砍击木栅,往往在下一刻就被隔着木栅攒刺的枪矟刺死。 步利设见进攻受到极大的阻碍,当即下令道:“跳过去!” 从后方涌上来的突厥骑兵在唐军长枪刺出前,各个突然双脚离镫,借助坐骑奔跑产生的惯性,飞身一跃,便以最凶悍的姿态扑进了朔州军的战阵之中。 许多朔州军士卒弃了被斩断的长枪长矟,在刀盾手的掩护下,自发组成横刀队,拼命围杀闯入军阵的敌人,这些阿史那部的突厥兵虽然个人武力比不上可汗亲军附离,却都称得上草原上一等一的精锐之士,就算下马步战,也足以抵消朔州军士卒默契配合产生的优势,朔州军将士很难在第一时间消灭他们,而随着越来越多的突厥兵跳进阵中,木栅内的厮杀的惨烈程度直线飙升,很快便死尸枕籍,血流成河。 李曜望着前方血腥的混战场面,心中早已热血澎湃,不觉握紧挎在腰间的两把横刀,向身边的高满政询问道:“高总管,李某何时可以出战?” 朔州军防线看起来已是岌岌可危,可高满政依旧泰然自若,语气平静地道:“现在时机未到,请御史再耐心等一等。” 不多时,坚固的木栅终于承受不住来自里外的破坏和挤压,轰然倒下了一大片,随即响起步利设亢奋至极的吼声:“取高满政首级者,赏牛十头、羊百只!冲啊!” 重赏之下,必有莽夫。 步利设此言一出,无论是骑在战马上的,还是投入步战的突厥兵,全都好似疯了般,拼命地朝那面“高”字将旗冲杀过去,朔州军前队的步卒阵列,立刻被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中军就全部卷入了战斗之中。 长兵短兵交击,火光四射,人头滚滚,肢体横飞,不断有身影倒下,人与马的鲜血在低矮的土坡上肆意流淌,将这个名字唤作黄花堆的地方染成了一片暗红。 步利设身先士卒,骑着突厥军中罕有的具装重骑,一杆长槊挥舞得如雷似电,将所经之处的朔州将士割草般扫倒在地,而在他身边,还聚集着一大群铁甲重骑,就像一个张牙舞爪的嗜血怪兽,气势汹汹地朝高满政扑来。 眼见步利设即将凿穿已方中军大阵,高满政扬声下达命令:“传我军令,轻重骑全员出击!”随即转头对李曜语气淡然地说道:“接下来,就劳烦李御史随我一起去杀敌吧。” 李曜抱拳笑道:“哈哈,高总管气了,李某的钢刀早已饥渴难耐,正是求之不得!” 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面对骁勇彪悍的强敌,两人竟还能谈笑风生,引得闻者无不深受感染,各个豪情万丈。 李曜全套披挂,身上依旧是那一套借自乔师望的黑色鱼鳞甲,头戴兜鍪,颊当遮面,只露出一双充满战意的眼睛,而她骑乘的坐骑青海骢也已披罩上了甲具,可谓是武装到了牙齿。 “呜呜呜!” 进攻的角吹响了,高满政那淡定的神色蓦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嗜血魔神般的表情,挥槊指向最凶猛的来敌:“跟我杀!” “杀啊!” 马蹄雷动,无数泥土陡然翻起,两百多名重甲铁骑以逸待劳,以高击下,向此刻已然浑身浴血的步利设及护在其身边的数百突厥精骑发起了最猛烈的反冲锋。 随着连声轰响,双方的重骑狠狠地撞在一起,强大的冲击力量将披挂铁甲的战马击得口鼻喷血,鞍上的骑士也随之倒在地上,旋即便被敌我双方的坐骑踏得筋骨断折,脑浆迸裂。 只一个对冲,步利设身边的勇士就生生少了三成,未等他借势抢占地利,山包上又有一大队由轻重骑混编的队伍排成标准的鹤翼阵形,朝他们席卷下来。 步利设忙大喝一声:“给我挡住!” 毕竟朔州军的第二反击梯队只有少量的重骑,突厥重骑们趁着高满政的第一梯队尚未回转,不断拍马加速往上直冲,竭力化解对方的地利优势。 冲撞声再次响起,头颅手臂顿时四处洒落。 李曜一马当先,双手反握横刀,划破两个突厥重骑的咽喉,带着两道血线,以雷霆万钧之势,劈向了同样全身贯甲的步利设! 第二百一十五章 黄花堆之战(三) “铿!” 兵刃相撞,一匹战马踉跄跪地,一个身披铁甲的身影险些从鞍鞯上跌落。 这是一位身形异常魁梧的突厥千夫长。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硬生生地挡住了李曜的一刀,巨大的力量袭来,将他的铁矛震得脱手飞出。 这位突厥武士强忍掌骨断折的剧痛,对身后的步利设高吼:“大人快走!此人” 突厥千夫长的话尚未说完,一道凌烈的罡风已然朝他扑面杀来,李曜的横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脖颈上,锋利的刀刃切开骨肉,头颅落地,血柱冲天。 “你是谁!” 步利设目眦欲裂,声如n啼血。 这力气太恐怖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自己身边最骁勇的武士居然敌不过对方一刀,那可怕的力道,连强健的战马都承受不住。 只是,对方这身形怎么看起来就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啊 “抓你的人!” 最近的一段日子里,李曜一直在跟杜德满学习突厥语、契丹语,步利设的话很简单,她自然听得懂,遂用突厥语答了一句,便双腿狠夹马腹借势前冲。 步利设不禁惊讶至极,他听得出来,这声音分明是一个女人简直难以置信! 李曜正欲出手生擒步利设,忽然听得身边有劲风呼啸,眼角余光一扫,就见几支闪烁着寒光的槊锋正朝自己和胯下青海骢直刺而来。 李曜心中警铃大作,忙收刀防御,左右手中两把横刀登时泼风似地舞动起来。 “铛铛铛铛!” 刹那间,火花飞溅,空中几支铁槊犹如碰到了刀墙,一个不落地被李曜挥刀格开。 众突厥卫士挥槊再战李曜,步利设自知不敌,趁机一提缰绳,调转马头,手执长槊朝山坡下疾奔。 李曜以短击长,一时间摆脱不得,待她砍翻身周全部之敌,那步利设已重新聚拢一大群突厥精骑驰向木栅的缺口,同时大声喝令突厥兵且战且退,作势收兵自保。 有道是“将为兵胆”,在鏖战最激烈的时候,步利设竟主动回撤,突厥士卒只道是自家大人不敌对手,士气顿时为之一泄。 “挥旗!冲锋!” 而李曜和高满政岂肯轻易放过这等击溃敌军的大好时机,两股骑兵立马合二为一,带领朔州全军向突厥人全面nn。 朔州军铁骑从上往下冲杀,殿后的突厥士卒一开始还试图抵挡,结果双方一接触,这些原本能够舍生忘死战斗的草原战士,就立刻体验到了中原步卒对抗游牧骑兵时的苦逼感受。 堵在木栅缺口的突厥兵首当其冲,被朔州军以狂风席卷之势,眨眼间扫荡一空。 一千多轻重骑犹如决堤的洪水汹涌而来,突厥人顿时阵脚大乱,步利设再也无法组织起抵抗,他的军队终于由撤退变成了全线崩溃。 “保护大人!” “走!” “快走!” 百余名突厥骑兵簇拥着步利设亡命奔逃,李曜和高满政紧随其后疯狂追击,其他突厥兵见此情形,全都如鸟兽散。 这些游牧战士不止善战,同样也擅长逃跑,以步卒为主的朔州军想要歼灭他们着实不易。 除了少数被绞入混战圈内的倒霉鬼,大多数的突厥残兵都逃出了黄花堆这个惨烈的修罗场,他们总能在溃败之后重新集结,再迅速恢复战斗力,只可惜这一次,唐军早就布下了天罗地,令他们插翅难逃。 十数支千人规模的唐军从各个恰到好处的位置一齐出击,无论突厥溃兵是逃向密林,还是躲入丘陵之间,都只有两种下场战死或被俘。 步利设逃得最早也最快,可就在他即将逃回颉利可汗大军当中的时候,一支打着“刘”字旗的唐军骑兵突然截断了他的去路。 刘世让! 步利设一眼就认出那面将旗下的人物,登时骇得亡魂皆冒,忙不迭地打马转向,结果没跑多远,就迎头撞上了一支唐军重装步卒摆下的密集阵列。 此时,步利设及随行的数十骑都疲惫不堪,战力早已是强弩之末,面对半人高的盾墙和如林的丈长矛,贸然冲锋无异于s。 而在他的身后,李曜和高满政也已追杀过来,步利设肝胆俱裂,大喝道:“下马结阵!” 突厥兵手持刀盾,或持弓箭、长槊,以具装马的身躯为掩护,很快排出一个形同刺猬的圆阵将步利设护在中心。 高满政冷笑一声,槊指步利设,淡淡地道:“弃械投降,饶你不死。” 整个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在等待步利设的回答。 到了这个地步,步利设哪还有选择的余地,沉默半晌,忽然长叹一声,将手中铁槊掷于地上,颓然道:“我投降。” 音落,步利设身边的突厥兵纷纷放下兵器,自觉地做了唐军的俘虏。 高满政对带兵前来拦截步利设一行的唐军校尉抱拳道:“多谢友军相助,除了步利设,其他俘虏便归诸位名下了!” 高满政说罢,命人绑了步利设,将其押上一匹空马,随后打马奔上一座土丘的坡顶,点燃了预先置备的烽薪。 黄花堆西南方数里处,密密麻麻的黑甲步骑列队整齐,静默无声。 秦王李世民望着一柱直入蓝天的孤烟,唇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喃喃自语:“此女当真有趣。”随即骑上名驹“飒露紫”,扬声道:“传寡人命令,全军出击!” 高亢的令声迅速传播开来,大唐秦王麾下五万人马开始朝着颉利可汗的大军方向行进。 而与此同时,突厥苏农部和唐朝的岚州军已经开始交手,岚州总管秦武通亲率两千轻骑对突厥军的左翼发起突袭,一击得手便走,毫不恋战。 苏农部酋长气急败坏之下,立刻把颉利可汗的命令抛之脑后,带领千部众一路追赶,结果只追了不到十里,便落入岚州军预设的伏击圈内,千重装步卒利用地形的掩护和步弓的射程优势,以及威力强劲的唐弩,对苏农部骑兵实施最猛烈的打击。 没过多久,突厥大军的右翼的战斗也爆发了。 马蹄轰鸣,四千玄甲铁骑在秦琼、程知节的带领下,像是一柄巨大的铁锥,狠狠地撞向仓促应战的执失部,刀光狂舞,鲜血飞溅,顿时卷起层层血海。 “集结!集结阻敌!向我集结啊” 执失部酋长执失思力血贯瞳仁,声嘶力竭地大声疾呼,然而只是小半刻的工夫,执失部的骑兵们便被玄甲军杀得七零落,连个像样的骑阵都拼不出来。 执失思力很想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可他现在也陷入了混战中,秦王麾下两大猛将轮番对他的侍卫队展开冲杀,执失思力实在招架不住,很快就做了擒敌高手程知节的俘虏。 充当突厥大军两翼的执失部、苏农部几乎在同一时间被唐军击溃了。 而他们的酋长俱都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本章名词解释烽薪一说起烽火,想必大家都会想起“狼烟”一词,但烽火用的燃料实际是柴薪。为何会有这样的误传,先说“狼烟”一词的起源,那是因为晚唐诗人段成式在酉阳杂俎中说:“狼粪烟直上,烽火用之”。甚至明代的戚继光也说:“伏睹祖宗墩法举狼烟,南方狼粪既少,烟火失制,拱把之草,火燃不久,一里之外,岂能目视!”戚继光那时有放烽炮,且点火放烟时加硫磺、硝石等助燃,早就不用烧“狼烟”了,他也只是道听途说。而在唐朝其实是有明文规定的,兵部烽式记载:“每岁秋前,别采艾篙、茎叶、苇条、草节,皆要相杂,为放烟之薪”。至于为何会“孤烟直”这一说,那是因为有“每烽别有土筒四口烟直而聚,风吹不斜”的大烟囱! 第二百一十六章 黄花堆之战(四) 马蹄声急。 一骑飞驰至大毡车前,疾声道:“可汗,苏农部遭唐岚州总管领军伏击,酋长被俘,几乎全军覆没。” 金狼头穹顶大帐的帘布“哗”地掀开了,颉利可汗疾步下车,一把揪住骑士的衣领,怒声问道:“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这名骑士把战斗发生过程简单说了,颉利可汗听完,不由怒火中烧,突然一脚把他踹倒在地:“滚!” 这骑士被颉利可汗一吼,赶紧连滚带爬地跑了。 义成公主闻声从帐内姗姗出来,关切地问道:“可汗,出了何事?” 颉利可汗恨铁不成钢地道:“这苏农林哥竟违我命令,擅自追敌,这下可好,中了唐军圈套,坏我行程,真真是一头蠢牛,气煞我也!” 义成公主心中也是一紧,但她还是出口温言劝道:“可汗少安毋躁” 义成公主的话还没说完,又有一飞骑奔来,这人肩头插着一支断箭,已然染得半身血红,待到颉利可汗面前,便从马背上一头栽下。 颉利可汗认出此人是执失思力的兄弟,忙唤卫士们上前扶起对方,并紧张地问道:“莫诃友,你家兄长呢?” 执失莫诃友恢复了些神志,艰难地道:“唐玄甲军突袭我部猝不及防,损失惨重,兄长他落马负伤被一唐将捉走了,而我拼死杀出战团,只因兄长要我带话给可汗” 颉利可汗急道:“甚么话?快说!” 执失莫诃友道:“注意保护后军,约束林哥大人,否则全军危矣。” 执失思力早在颉利可汗最初担任莫贺咄设的时候,便是他的心腹爱将,即使在关乎生死荣辱的危急关头,依然不忘派人给颉利可汗传达计策。 颉利可汗听得此言,略一思索,便对左右侍卫高声喝道:“传令下去,命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率五千附离,速去支援后军,其他人等全部列阵,准备迎敌!” 铁蹄雷动,尘土翻飞,黑色浪潮带着惊人气势,从远方奔涌而来。 燕王高开道和突厥“颉利发”阿史德诘鲁打马来回奔驰,全力调动各自人马,迅速结成战阵,以抵御距离他们越来越近的唐军铁骑。 不多时,黑色的冲锋队伍与阿史德诘鲁亲率的数千骑兵轰然相撞,无数刀枪相交,天空中横飞的血肉,马背上无首的残躯,令人触目惊心。 其实阿史德部的骑兵也算得突厥汗国的精锐,然而面对秦王麾下的玄甲军,在接敌的瞬间便感受到了对方的强大,双方第一轮以命搏命的对冲,阿史德部一边伤亡过千,而唐军的玄甲铁骑一方却只折损了两、三百人。 这支玄甲骑兵里面,真正的主力还属担当锋矢的千余名具装骑士,而其中最为骁勇者,乃是头前一员猛将,生得黑面虬髯,身躯雄壮,手中一杆丈长槊,一番骑战,几无一合之敌。 阿史德诘鲁参加过数次突厥与唐军的会战,与诸多中原将领都是老对手,他一眼便认出那领兵冲锋的唐将正是秦王府护军尉迟敬德尉迟融。 双方完全错身之后,并没有立刻再次对冲,而是借着战马奔跑的势头,继续向前疾驰。 两队骑兵接下来的攻击目标,变成了对方的步兵大阵。 尖锐的啸声响起,箭矢有如狂风暴雨一般射来,尉迟敬德喝声如雷:“快冲!冲啊!” 密集的箭雨打在玄甲骑士们的身上,许多轻骑被扎成了刺猬,惨叫着跌落下马,但铁甲如盾,具装重骑却是鲜有损伤。 尉迟敬德一马当先,犹如饿虎扑食,无比凶猛地闯入燕军的步阵,其身后重骑所组成的铁浮屠,顿时撞碎了一片盾墙和人体。 “杀!” 高开道大叫一声,率领数百骑亲卫,拍马杀向尉迟敬德。 尉迟敬德一杆长槊盘旋舞动,正在大杀四方,忽觉身后蹄声轰鸣,回身一看,就见一道寒光袭来,势若雷霆,快如闪电,直取尉迟敬德肋下的铠甲间隙。 尉迟敬德来不及舞槊招架,突然使出一招镫里藏身,槊锋呼啸而过,把他胯下战马的耳朵都削掉了半只。 高开道没想到对方这样一个异常粗壮的大汉,竟会有如此不可思议的灵活身手,不由得微微愣了一下。 瞧见对方收招的动作略显迟滞,尉迟敬德果断出手,一把抓住槊杆的情节处,气沉丹田,猛地一拉,同时发出一声暴喝:“呔!” 高开道只觉一股巨力袭来,待反应过来,手中已然一空,紧接着,便见对方还以颜色,一杆长槊带着劲风刺向自己的面门。 高开道急忙斜身闪避,险而又险地躲过这致命一击,旋即抽出鞍上的铁锏,狠狠地砸向对方坐骑的头颈。 尉迟敬德反应极快,当即弃掉夺来的长槊,也以铁锏相迎。 “锵!锵!锵!” 两锏连续相击,火星四溅,两人旗鼓相当,一时间杀得难解难分。 尉迟敬德见相持不下,身周又都是敌卒,再继续缠斗,显然于已不利,便猛地一夹马腹,与高开道错身而过,迅速拉开数步距离,旋即腰间发力,突然长槊回扫,高开道只得矮身避开,再去追赶时,终究是慢了一拍,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扬长而去。 就在尉迟敬德从燕军战阵里杀进又杀出之时,那边厢阿史德诘鲁的部众们正与唐军步阵进行着一场惨烈的对射。 羽箭和弩箭一拨又一拨地射出,几乎没有间歇,突厥骑兵那防护性能有限的皮铁甲和硝制皮甲很难抵挡住如此密集的箭雨,把他们就像割草一般射落下马。 阿史德诘鲁带领突厥轻骑不断绕着唐军战阵引弓射击,前队一箭刚发,后队箭矢即至,有如成倍人数齐射,唐军战阵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这是名副其实的消耗战,所幸这样的战斗只是过渡,双方的步卒都在徐徐前进,而疾驰的骑兵划出了一道大弧线之后,便重新迎向了马背上的对手。 骑兵与骑兵再次相冲,顿时人仰马翻。 尽管突厥人轻生好死,自幼习练骑射,称得上是天生的战士,但玄甲军为李唐父子呕心沥血,精心打造出来的天下强军,单凭优秀的作战素养和精良的武器装备,就足以令前者在交战时感到力不从心。 “颉利发大人,若是再不向可汗求援,我们就全完了!” 又一轮对冲过后,一个阿史德部的千夫长向酋长急切地建议道。 阿史德诘鲁刚张了张嘴,就发现自己不用回答了,因为一大队铁骑正朝着这片战场奔腾而来。 与此同时,尉迟敬德也注意到了异常的动静,遁声看去,心中登时激荡万分:“颉利终于舍得派过来了!” 以字行以字行是因为世人多称此人的“字”,而少称呼其“名”的一种汉民族文化现象。比如尉迟融后世误载为“尉迟恭”,罪魁祸首旧唐书,1971年发掘的墓志铭上清清楚楚地写道:“公讳融,字敬德”,字“敬德”,就是以字行,同理还有薛仁贵薛礼,而诸如秦琼字叔宝、曹操字孟德等,本名为世人更熟悉,所以不算“以字行”。另预告:下一章“黄花堆之战”彻底见分晓。 第二百一十七章 黄花堆之战(终) 颉利可汗骑着神骏非凡的“赤骓”,驻马眺望远处正在集结的唐军,目光冰冷,面沉似水。 “三哥,我们该怎么办?” 欲谷设看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旌旗和人海,脸色不由得白了几分,连问话的声音都微微颤抖起来。 颉利可汗斜睨着欲谷设,眼角动了动,这才开口说道:“五弟,当年我们伟大的先祖伊利可汗以五千骑起兵,破铁勒七万,西并天山,后以五万骑大破柔然阿那瓌三十万大军,使我突厥从此称霸漠北,横扫万里西域,而我们身边尚有数万之众,与唐军正面交手,何惧之有?难不成五弟怕了?” 虽然颉利可汗分派五千附离支援后军,可中军的战力依旧非常可怕。 除了收拢过来的五千执失部骑兵,还有两万作战凶猛著称的拓揭,更有五千堪称人人皆能以一敌十的附离压阵,故此颉利可汗面对唐军的威武之师,心中丝毫不怵。 欲谷设被颉利可汗说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忙不迭地应道:“三哥所言极是,五弟受教了。” 颉利可汗复又转头看向渐渐成型的唐军战阵,鹰隼般的眼睛渐渐眯起,过了片刻,忽然扬声唤道:“骨咄禄特勤、俱俭特勤何在?” “在!” 颉利可汗身后的两名突厥贵族齐齐应声。 颉利可汗举鞭一指,下令道:“你们二人各领两千附离,同时攻其两翼,给那些中原人一点颜色瞧瞧。” “是!” 刺耳的尖啸声突然划破了长空。 唐军探马接连射出鸣镝示警,刚刚会师的李曜、李世民、高满政、秦武通等人纷纷举目望去,见到远远飞驰而来的两道钢铁洪流,俱都不由为之动容。 李曜指了指前方的来敌,向身边并辔而立的李世民问道:“秦王,那是甚么?” 李世民面色冷峻地道:“漠北凶狼,附离。” 附离作为突厥汗国最强的精锐战士,各个骁勇彪悍,骑术精湛,常以寡溃众,几乎是草原上无敌的存在,就连当初李渊和李世民父子组建玄甲军时,也是参照附离而进行选材和训练。 事实上,突厥人不仅擅长漠北游牧的传统弓骑战法,还沿袭了波斯、中亚诸国的重骑战术,从而形成了这个时代最强的骑战体系。 而且,附离的装备水平也不弱于玄甲军,其人马皆披挂铁甲,唯露两眼,非劲弓利刃所能伤,根据阙特勤碑的记载,后来的毗伽可汗阙特勤骑着披甲栗色马作战时,被射中一百多箭依然毫发无损。 他们所乘的战马名“贺兰”,皆是精挑细选,优中选优的良驹,“贺兰”兼具后世伊犁马和蒙古马的特点,虽然体格不算高大,身形线条也不算优美,但筋骨结实,肌肉发达,体格比例匀称,持久力和负重力都相当出色,既适合强突作战,又适合长途奔袭,李世民自己就非常喜欢骑乘“贺兰”,并盛赞其“腹平肷自劲驱驰之方,鼻大喘疏,不乏往来之气”。 只是以游牧为生的突厥汗国,经济结构非常单一,尽管突厥人乃柔然“锻奴”出身,擅长打造铁器,兵器铠甲制作精良,但漠北炼铁资源非常匮乏,大多都是通过与中原王朝时断时续的互市或者举兵劫掠的方式获得,来源非常有限,是以全铁具装和甲胄只会装备可汗亲卫附离和地位较高的突厥贵族,其他的汗国战士皆无资格拥有。 虽然之前与朔州军交战的步利设麾下卫士也是铁甲重骑,可他们与附离相比,无论是个人的身手,还是铠甲具装和坐骑,明显都差了一个档次。 当唐军全部摆好阵列时,戴着双翎头盔的“漠北凶狼”们已经抢在唐军步弓发起远程攻击之前射出箭矢,压制唐军阵中的nn手,并形成一道弧形的阵型,且骑且射,逐渐绕开铁桶一般的步兵战阵,准备对唐军侧翼的骑兵发起突击。 这支秦王府、代州军、岚州军临时组成的大军,自然是由并州大总管秦王李世民来指挥作战,李世民年龄虽不过二十五六,却已久经沙场,他只看一眼,便看出对方佯攻主阵的作战意图,当机立断,下令秦琼和程知节分率两千玄甲重骑即刻出战相迎。 突厥附离阵形不算齐整,但那股凶猛向前不顾一切的气势着实有些恐怖,绝非李曜此前看到的任何突厥骑兵能够拥有,而与之人数相等的玄甲军重骑则排出了严密而标准的冲锋骑阵,显然皆是训练有素且经历无数战斗洗礼的百战猛士。 唐玄甲军战突厥附离,已然是这个时空战场上的最强对决。 “全力冲锋!” “杀啊!” 铁蹄翻飞,战马犹如离弦之箭,双方的骑兵以最快最猛的方式对撞在一起,许多骑士的兵刃还未见血,被第一时间撞得栽落在地,下一瞬,便被蹄声隆隆的战马疾踏而过,身躯变作肉泥。 骨咄禄特勤和俱俭特勤皆是阿史那家族当中顶级的猛将,当然都是直冲各自的最强对手而去,很快便分别与秦琼、程知节交上了手,打得你来我往,丝毫不落下风。 双方的至强战力不计后果地展开正面冲杀,李世民眼含赞赏地看了眼胶着的战况,忽然视线转向正前方,猛地高声喝道:“中军随我前进!” 秦王大旗一卷,李世民一马当先,冲向颉利可汗的本阵,高满政、李曜、秦武通等人齐齐跃马扬鞭,紧随其后。 面对敌方杀气冲宵的阵势,颉利可汗突然长笑一声,旋即把铁槊一挺:“突厥的儿郎们,你们是狼,还是羊,现在就证明给本汗看吧!” 两三里的距离,只在眨眼之间,便缩短为零。 无数喊杀声、兵器碰撞声,迅速汇成最激烈的交响曲 残阳如血。 朔风忽起,尘土飞扬,血腥气息,弥漫了一片天地。 唐军和突厥军各自收兵,有如两头搏杀得精疲力竭的猛兽,不约而同地停止战斗,并拉开了一段相当长的距离,然后开始安营扎寨。 这一夜,两军相安无事。 当旭日再次升起的时候,突厥大营中突然出来一骑,策马直往对面的营地奔去。 而有趣的是,唐军大营恰好也有一骑驰出。 两人在一片狼藉,未曾打扫的战场上迎面相遇,互相一招呼,才知原来对方都是奉命送信的使者,也不再多言,便互相交换了信件,各自打马折返而去。 第二百一十八章 世民求父亲赐一姊妹! 武德六年,冬。 十月廿三,唐朔州总管高满政率军进屯黄花堆。 十月廿四,高满政联合秦王李世民、岚州总管右武卫将军秦武通、检校代州总管刘世让,以十万五千之众阻击颉利可汗率军北归。 初时唐军nn连捷,斩首一万余级,俘突厥酋长步利设、执失思力、苏农林哥以下一万两千多人,交由刘世让领军押送雁门,其后秦王李世民、高满政、秦武通合兵挟连胜之势再战,然而颉利可汗虽遭连败,其麾下尚有虎狼兵数万,唐军与之鏖战半日,未能分出胜负。 十月廿五,颉利可汗遣书信求和,希望两军休战,交换俘虏,而秦王李世民却遣人送劝降书,要求颉利可汗举国内附大唐,并亲自入朝谢罪。 颉利可汗见此书勃然大怒,遣弓骑向唐军营地射去一封回信。 在信中,颉利可汗一口回绝了秦王李世民提出的过分要求,并宣称唐军若敢继续开战,他将奉陪到底。 李世民得到颉利可汗如此强硬的回应,赶紧升帐议事,监军检校御史李曜劝谏道:“受伤的狼王总是最为疯狂,我们此前之所以能够取得几场胜利,不过是因为占得先机,而我军与突厥人正面相抗之后,损失明显大于对方,可见突厥未受重创,士气未衰,我们应趁局势占优之机,同意与颉利议和。” 高满政、秦武通、天策府铠曹参军褚亮、记室参军房玄龄等人纷纷向秦王李世民进谏,表示支持李曜的建议。 要知道这个时代,在铠甲兵器和兵员素质旗鼓相当的情况下,马匹的特点和优劣,往往能够决定一场重骑对决的最终胜负。 昨日玄甲军与突厥附离交手,前几轮对冲,双方的伤亡人数差距甚微,但到了后来,玄甲军中许多战马的体力渐渐不支,冲刺速度很快下降,从而导致骑乘的玄甲战士在对抗中直落下风,甚至因马失前蹄而死伤者也不在少数。莫说李世民看了心疼,就连李曜也认为现在突厥尚未真正衰败,应该避其锋芒,不能让这支原史中攻灭n厥的王牌精锐过早陨落。 而李世民心里也明白,他的玄甲军不如颉利可汗麾下的那群凶狼,若与之硬拼,损失过多,就实在不划算了,但他又很想与颉利可汗一决胜负,为大唐消除n厥这个北方的巨患,心中一时难以拿定主意。 迟疑许久,李世民忽然向未曾发言的杜如晦问道:“我们是战,还是和,克明可有高见?” 杜如晦时任天策府从事中郎,位列秦王府“十学士”之首,同时也是秦王李世民的谋主,他与擅长筹谋军政事务的房玄龄并称为“房谋杜断”,最精于分析各种难题。 杜如晦余光扫了一眼李曜,这才开口说道:“正如李御史所言,颉利若想率军突围,我们很难留住他们的主力,胜之容易,灭之甚难,与其付出巨大代价,赢得一场乏善可陈的惨胜,不如利用手中筹马,尽量为朝廷换取利益。” 李世民见众人意见出奇的一致,只得暂时放下自己那颗荡平漠北的雄心,派遣天策府军咨祭酒苏世长出使突厥大营,颉利可汗一见唐使到来,便当面痛斥秦王李世民欺人太甚,引得突厥诸酋群情激愤,纷纷指天喝骂。 待得骂声稍歇,苏世长依据李世民的授意,向颉利可汗解释说,当初秦王派人送劝降书,是因不久前突厥袭扰河东,对当地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军中将士为此满腔怨愤,实乃秦王为稳定军心的迫不得已之举。不过现在秦王已说服诸军将士,只要颉利可汗愿意归还掠夺的人口,并弥补唐军全部的战马损失,便可释放包括步利设、叱吉设、执失思力、苏农林哥在内的全部俘虏。 颉利可汗对唐使提出的前一个要求表示可以接受,只是双方在战马的数量上存有分歧,经过一通讨价还价,颉利最终才同意赔给唐军足够的健马。 次日,苏世长兴高采烈地返回唐营,向秦王李世民汇报了谈判过程和结果,连颉利可汗及突厥诸酋的反应都一五一十的说了。 李世民听罢,对苏世长表扬了一番,然后唤来李曜,挥退左右说道:“现在我们与颉利已经约定讲和通好,可寡人不能做主,最终还需互递国书才行,而突厥人又反复无常,中途反悔之事不胜枚举,是以寡人不敢轻易带兵离开,只好劳烦御史回京走一趟了。” 李曜抱拳一揖,道:“卑职定不辱使命。” 十月廿七,突厥颉利可汗派夹毕特勤阿史那思摩、胡臣康鞘利等数十人组成的使团,跟随唐检校御史李曜一起踏上前往长安朝见大唐天子的旅途。 因为秦王李世民提前派出快马急如星火地沿途通传,李曜、阿史那思摩等一行人在地方官府的照应下,经由河东数州一路畅通无阻,不数日便南下渡过黄河,从潼关进入了百里秦川。 十一月初,突厥使团抵达长安,使节阿史那思摩向皇帝李渊呈奉国书,李渊欣然接受了颉利可汗的议和条件。 十一月十六,秦王李世民依照和约,向突厥送还一万两千战俘,而颉利可汗则归还唐朝两万三千人口,并进献四千匹健马,之后回军漠北。 至此,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马邑之围,终于得以解除。 十一月廿五,李渊对参与黄花堆之战的诸将进行nn行赏: 敕封朔州总管荣国公高满政为上柱国,右武候大将军,赐黄金三百两,绢五千匹,追赠朔州司马高满业为柱国,忠武将军,赐其家眷黄金百两,绢两千匹 检校代州总管刘世让恢复原爵,改任宁州刺史,崞城将军刘世宝恢复原爵,改任宁州镇将 敕封岚州总管右武卫将军秦武通为上柱国,赐黄金一百两,绢一千匹。 以上几位倒也好说,一个个千恩万谢地领了赏,只是李渊对于自己的一儿一女却感到有些难办了。 一个是赏无可赏,一个是无法公开给予奖赏,于是老皇帝李渊只好另辟蹊径,以举行宴会之由,把李世民和李曜都召入了內廷。 酒至半酣,李渊语气和蔼地问向李世民:“二郎啊,你此番重挫颉利,扬我大唐国威,功劳可谓甚巨,想要甚么赏赐,尽管说来吧!” 李世民离席而起,郑重地行了一礼,说道:“世民求父亲赐一姊妹!” 上柱国、柱国木兰诗里的“策勋十二转”的“勋”便是指的勋官,勋官有些类似现代的勋章,是一种没有职掌的官位,“上柱国”是最高勋级,秩比从一品,类似“特等战斗英雄”、低一级的“柱国”相当于“一等战斗英雄”,秩比正二品,各位是不是觉得花木兰很厉害?另ps:文中“筹马”的“马”不是错别字,近现代才改为“筹码”,古代投壶计算胜负之具。例如,唐孔颖达疏记载:“投壶立筹为马每一胜辄立一马,至三马而成胜。” 第二百一十九章 命数 “啪!” 令狐德棻手中的毛笔掉落于案,正好命中酒杯,发出了一声脆响,可他却浑然不觉。 今天李渊在内廷的含章殿举宴,只请了秦王李世民、慈航法师李明真、九江公主三人,而且未召宫人侍宴,除了起居舍人令狐德棻,便再无其他非相关人等。 要知道,皇帝和妃嫔的后宫生活一般是由宦官记录,而起居舍人主要负责记录皇帝日常工作和重要场合的言行。 因此,令狐德棻一接到诏令,便知皇帝要在内廷与人商量重要之事,结果不出所料,皇帝果然想要私下封赏秦王。 只不过他有些想不明白,皇帝请慈航法师和九江公主两个风牛马不相及的人物究竟所为何来。 而秦王吐出来的话,则惊得他目瞪口呆。 令狐德棻担当天子侍臣的这些年,见过几位向皇帝求赐女子为妻为妾的宗室勋臣,可像秦王这种要求,他这辈子都没听说过。 赐一姊妹? 难不成秦王是出于孝心,鼓励皇帝卖力耕耘,为他再添一个妹妹? 可为何不是弟弟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啊! 就在令狐德棻脑子凌乱之时,李渊也被儿子的古怪要求惊得愣住了。 如今李世民是武官之首“天策上将”,同时又是名义上的文官之首“中书令”,而其本身就是亲王,除了太子之位,已然到了封无可封的地步。 要说奖赏,李渊觉得自己那点资财,只怕还没有他这个抄了巨富王世充老底的儿子多。 更何况,他还赐给了李世民三个“铸钱炉”,只要材料管够,“开元通宝”要多少有多少! 可儿子立了战功,李渊终究还须得奖励点什么,他是想不出来的,于是只好让儿子自己开口。 一般而言,李世民立下战功,正如去年击败刘黑闼那次一样,李渊先提出来,李世民推辞一番,给他老子一个台阶下,可谁想李世民竟说出“赐一姊妹”的话来,其所指之意,或许别人不知道,他李渊却不可能听不懂。 李渊呆了半晌,忽然呵呵一笑,故作懵懂地问道:“二郎此言何意?只要不违伦常和礼制,为父皆会应允。” 李世民一字字地道:“儿恳请父亲册封明真为公主。” 李渊目光微微一闪,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嘴上一本正经地说道:“明真本已是庐陵的义姊妹,早就载入了宗正寺的籍册,为父亦常把明真视作女儿,然而册封民间女道士为天家公主,实在史无前例,若为父照此而为,只怕会在朝野之中掀起轩然b啊。” 令狐德棻听了两人的对话,立刻醒过神来,忙不迭地拾起细毫笔,一边记录皇帝和秦王说过的话语,一边接口道:“陛下所言极是,诚然慈航法师有功于大唐的江山社稷,可本朝重礼制,遵循古礼,册封皆有定规,依据本朝律令” 李世民呵呵一笑,打断道:“令狐舍人误会了,寡人可没说是近期册封慈航法师为公主啊。” 令狐德棻先是微微一怔,旋即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试探着问道:“大王的意思是待到明年新律令颁行之后,再为慈航法师行册封公主之事么?” 李世民颔首道:“令狐舍人猜的没错,现行的律令乃是承袭前朝,自然没有册封女冠为公主的规矩,但在新律令中增加新规却非甚么难事。” 李世民说着,朝李渊拱手道:“儿以为明真亦文亦武,才华惊艳,如天人临凡,而本朝尊祖崇道,册封明真为公主,正有利于将来推行的国策。” 李渊见儿子给自己搭起了台子,微笑着道:“二郎言之有理,深得朕心。”旋即转头问向老僧入定似的淡定女子:“明真可愿意成为朕的义女?” 李曜微微欠身,沉声静气地道:“承蒙陛下和秦王的抬爱,只是明真性子散漫随意,对天家规矩多有不惯,只怕是承受不起公主之尊位。” 李渊笑了笑,脸上仿佛带着和煦的春风,语气却是非常断然:“明真何必气,朕意已决,你就勿要再推辞了。” 此言一出,李世民忙朝李曜使劲眨眼,李曜瞧见对方的示意,赶紧把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然后离席而起,来到李渊面前双手相叠,伏身一拜:“李明真谨遵圣意。” 李渊忙虚扶一把示意起身,随即对李曜说道:“此番北却突厥,解马邑之围,明真居功至伟,朕本就该厚赏于你,从即日起,除舆服仪仗,你的一切日常用度,均享以公主待遇。” 李曜心中无声地一叹:“自己转了一大圈,果然又绕回来了,难不成自己的这个命数,是早就定下了么?” 待到李曜谢过一声,李渊指了指现场存在感极低的某位小公主,继续道:“明真你也晓得,元玉的师父刘玄贞东去蓬莱证道,至今杳无音信,亦不知还会不会返回中原,今日朕本来打算让九江拜在你的门下,现在看来已无必要,你将来便是元玉的阿姊,可要好好教导这孩子啊。” 李曜欣然道:“那是自然。” 九江公主向李曜行了一礼,道:“元玉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法师允准。” 李曜恬淡地一笑,道:“贵主请说。” 九江公主认真地道:“我想搬到法师那里住。” 未等李曜开口,李渊用略带责备的语气对九江公主说道:“法师的住所那么你身边少说也有百人,还是莫要去挤得好,反正再过两、三年,你也长大了,不如这样吧,为父在毗邻明园的地方,购一町宅院,算是提前给你设府好了。” 一听老爹说出这番话来,九江公主努力保持的端庄沉稳形象瞬间破了功,细胳膊一展,像是一只雀跃的小鸟,欢快地扑到李渊的身上,连声道:“多谢阿耶,多谢阿耶,嘻嘻” 李渊不自觉地抚摸着女儿的头,忽然瞥见令狐德棻拿着小本子运笔如飞,立马收起宠溺的表情,轻轻咳了一声,板起一张老脸说道:“堂堂一天朝公主,又蹦又跳,成何体统,回席!” “是,父亲。” 九江公主吐吐舌头,忙回到原位坐好,复又变回平日里乖巧的模样,并一直保持到了宴会结束。 町在唐代,“町”是一种地积单位,1町约为4亩,后来被日本沿袭,比如平城京的建城制度和官员分配宅基地的规定都是仿自长安、洛阳,日本的官阶以“位”计,相当于我们唐代的“品”,具体如下:三位以上分配4町,四至五位分配1町,六位12町,六至七位14町,七位1町,七至位116町,位132町,无位164町,因为年龄、资历、功勋等关系,同位亦未必相同。这可以作为唐朝相关制度的旁证,虽人口密度不同,但以日本人的习惯,无法排除照搬的可能性,时至今日,“町”已成为日本行政区划的名称,相当于我们的“镇”,如明和町、玉城町等。 第二百二十章 实诚人 清晨,太极宫笼罩在雾气里,白茫茫的一片,殿台楼阁若隐若现,恍若仙境。 由于天气的缘故,皇帝未能如期举行早朝,因此宫中行人稀少,显得很是冷清。 李曜在三清殿住了一宿,辰时起床洗漱,吃过早餐,便帮着九江公主李元玉收拾东西。 说起来,李渊其实还是挺宠爱九江公主的,不到一天的工夫,就查出紧邻明园北苑的一处占地四町的庞大院落,曾经都是属于前朝太师李穆的房产。 因民谣桃李章的牵连,李穆子孙被隋炀帝屠戮殆尽,这些院落与李曜的“明园”几易其主不同,目前除少部分被朝廷分卖给居民,大多仍处于无主的闲置状态。 李元玉先是自幼寄居在平阳公主的屋檐下,后来又暂住在太极宫的三清殿,因此这还是她头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住所。 这位小公主非常兴奋,甚至不等李渊安排人手去整修,便领着一干侍卫、侍女和宦官,带走她的所有家当,浩浩荡荡地行出承天门,直奔平康坊而去。 上午时分,大街上雾气尚未散尽,处处透着冰冷的寒意,但九江公主犹如飞出牢笼的金丝雀,不顾同车的李曜规劝,时不时就会撩开厚厚的窗帘,观赏车外迷茫萧瑟的晨冬景象。 眼看即将抵达目的地,一缕强劲的冷风从窗口刮了进来,九江公主登时打了一个喷嚏,李曜无奈出手,一把拉下帘布,嗔道:“贵主不听我言,这下可好,终于着凉了。” 九江公主抽出绢帕,擦了擦鼻子,苦着脸道:“人家很久没出宫了,心里难免好奇嘛。” 李曜笑着摇了摇头,正想要再戏谑一句,脸上的笑意蓦地一滞,随即掀开车厢门帘,对车把式沉声唤道:“停车。” 随后,整个车队依次停靠在了路边,李曜走下华丽的马车,扫视四周片刻,走到车厢一侧,突然一敛袍裾,蹲下身去,冷冽的眸光探向车厢底下,正好对上一双充满惊诧的眼睛。 这是一位年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五官棱角分明,鼻梁高挺笔直,相貌生得英俊硬朗,现在已是严冬,但他头上没戴冠帽,身上也未披皮袄之类的御寒衣物,只穿着一身普通的缺骻夹袍,让人看着都觉得冷。 此时此刻,他整个人正藏于马车四轮之间,身子紧紧贴在车架下面,如同一只大的壁虎。 李曜眼睛眯了起来,冷笑道:“这位郎君,你想要自己出来,还是想让我亲手把你拽出来?” 这年轻男子勾在车底的手脚突然一松,落地后一个翻滚,从车厢的另一侧钻出,紧接着,发力冲刺,双足突然一点,便飞身越过路边的坊墙,逃进了街坊里,顿时引得公主车队里骚动起来。 李曜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身手!” 这时,九江公主从车中探出脑袋,好奇地问道:“法师,刚才发生了何事?” “一只守宫君,我这就去把他带过来!” 李曜说着,突然足尖点地,一个旱地拔葱,如飞鸟般凌空掠过土墙,朝着“守宫君”消失的方向急追了过去。 九江公主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嘴角:“啥守宫君?” 守宫君窜入坊间的小巷,拔足狂奔,一番左转右转,东拐西拐,避开几个早起的行人之后,这才靠在一堵粉墙上暂作歇息。 他正大口大口喘气,头顶上忽然传来一道揶揄的声音:“喂,你跑得挺快的,可叫贫道一通好找啊。” 守宫君大惊之下,拔足就跑,只觉脑后生风,心中登时警铃大作,不由猛地侧身一闪,他的动作无比迅疾,腰杆几乎扭到极限,转头目光及处,就见女道士五指箕张成爪,从他的肩头擦过,仿佛一只抓捕猎物的苍鹰。 李曜不觉惊疑了一声,待站定身形,开口说道:“你不用跑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李曜的语气明显缓和了许多,守宫君却似乎不大领情,想也不想,便再次转身逃跑。 尽管守宫君脚下的速度非常快,然而他只跨出几步,就忽然听得一阵衣袂的飘动声,赶紧顿住脚步,向前定睛一看,女道士已飘然站在面前,一双深邃的眸子正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良久,李曜淡淡地问道:“说吧,你为何会藏在公主的马车之下?” 守宫君自知逃脱不得,犹豫了片刻,这才开口回道:“鄙人不想与道长交手。” 对方答非所问,李曜却好像发现了什么,嘴角忽然勾出一抹玩味的弧度,问道:“听郎君的口音,可是沙州人氏?” 守宫君点了点头,道:“道长说的没错,鄙人正是来自沙州。” 李曜问道:“张刺史派你来的?” 张刺史,便是敦煌张氏的族长张护,因平定西疆鲜卑氏族叛乱有功,沙、瓜两州的相关人等都得到了升迁,其中张护更是扶摇直上,从小小的参军直接升为一员封疆大吏。 李曜的目光非常敏锐,守宫君不敢与之对视,低头愣怔了半晌,这才问道:“道长如何晓得是张刺史?” 李曜微微一笑,说道:“从你身上看出来的。” 守宫君强调道:“鄙人与张刺史可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李曜缓声说道:“你们的确长得不像,不过你明显会错了我的意思。首先,以你的反应来看,显然对我没有恶意,还有你身揣利刃,也从未有使用的意图,说明你更不是来行刺的人其次,你一见到我,就畏如蛇蝎说实话,这样的表情,我只在两个人的脸上看到过,一个是沙州刺史张护,另一个沙州长史李通,而李通不过是一文人,从未私下豢养武士,故此能够培养出你这种高手的人,只能是身为敦煌第一土豪的张刺史了。” 守宫君叹了口气,幽幽地道:“无论谁知道明真道长的杀人手段,都会有那样的表情。” 李曜毫不在意地笑了笑,问道:“你叫甚么名字?” 守宫君心中正犹豫不决,又听李曜补充道:“你不说,我也会知道,所以,你还是自己说出来的好。” 守宫君微觉泄气,答道:“鄙人姓张,名无铭,金鼎之铭。” 李曜煞有介事地拱了拱手,道:“原来是张无铭张郎君,失敬失敬,那么张郎君是来监视我的喽?” 张无铭神色一紧,忙摇头道:“不不不,鄙人只是奉命打探道长的底细,仅此而已。” 李曜忍不住笑叹道:“张郎君,你可真是一个实诚人啊。” 坊墙各位看官可别被李法师的弹跳力吓到了,这水平还远远比不上武侠里的轻功小小的强调一下,本文没有轻功、内功什么的,长安里坊的外墙高度普遍都是五尺五寸上下,也就是1米六五左右,莫说是男人,就是经常健身的女性,加把劲儿也能翻过去的。 第二百二十一章 共享 正值天寒地冻,万木凋零的时节,敦煌城依旧是一派繁华景象。长街上车水马龙,货摊摆满了街边,形形ss的人穿行期间,摩肩擦踵,喧闹非凡。 今日是腊月初,不但是中原人祭祀先祖,祈求吉祥和来年丰收的节日,同时也是佛教信徒们纪念佛祖释迦牟尼在佛陀耶菩提下成道并创教的日子,此刻城里处处张灯结彩,人们在坊市里进进出出,手中提着购买的事物,各个脸上都洋溢着节庆的欢喜。 “咣!咣!咣!” 忽然,一阵悠长清脆的铜锣声响起,闻者莫不看去,但见主大街上从城门口涌来一大队井然有序的人马。 头前是百名分成两列行进的骑兵,甲胄齐备,旌旗鲜明,其后跟着数十个胡汉舞伶乐伎,长袖飞舞,乐声昂扬,行在队伍中间的一群人俱都是本地官员,其中一人身着圆领绯袍,腰系金带,骑在高大的枣红马上,被其他穿着浅黄袍服的人众星捧月般地簇拥前行,再往后是仪仗卫队,护着皇帝敕封的双旌双节,而护在整支队伍两旁的胥吏不停驱赶行人车马,一时间引得不少百姓指指点点。 “噢,我的上帝!你们的大官出门的排场都与我们的国王不相上下了,要是这位老爷的官再做得大些,那还了得呀。” “非也非也,这要看甚么官儿,京城里有很多官做得更大,但在天子眼皮底下,各个都是谨小慎微,那些御史可不是吃白食的,若是这般高调行事,早被他们n了。” “那是当然,普天之下的封疆大吏,有几人不是如此,更何况我们这种天高路远的地方,一州刺史就是凌驾万人之上的主宰” “呔!你们几个在那胡说些什么呢,还不快快滚开!” 小吏们一边高声呵斥,一边挥动软鞭,噼里啪啦地招呼在围观群众身上,抽得其中几人抱头鼠窜,余者纷纷自觉避让到路边,不一会儿工夫,街心便为之一空。 绯色襕袍官员见此情形,眉头不由得微微一蹙,对伴骑在他身边的一名年轻官员说道:“今天可是个好日子,莫要让百姓心生怨怼,须得给他们一点乐子才行。” 那年轻官员点头应道:“是,属下明白。” 庞大的队伍浩浩荡荡地通过长街的时候,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了一阵骚动,原来那年轻官员领着一群骑士正往街道上抛洒铜钱,人们争先恐后地扑过去哄抢。 待到铜钱洒尽,年轻官员这才一提缰绳,调转马头,领着骑士们扬长而去。 过不多时,仪仗队伍抵达了行程的终点:沙州刺史府。 守在大门口的几名武士快步迎了过来,当先一位强壮如牛的大汉,立刻双手撑地,屈膝跪伏在沙州刺史张护的马下。 绯袍金带的张护踩着大汉脊背下马,其理所当然的模样,就好像自己踩得天经地义。 像这样的武士,在张护的刺史府里,足有上千人之多。 他们都是张护的私人扈从,大多是来自西域各国和萨珊波斯的奴隶,虽然他们地位卑微,并常受到残酷的训练,但也得到了极好的待遇,天天过着有酒有肉,甚至还有女人陪伴的日子,因此各个对张护感恩戴德,表现得极为忠诚。 张护刚志得意满地踏入刺史府的大门,一名秀士模样的人忽然急匆匆地小跑过来,对他附耳低语道:“禀告主公,长安有急信。” 张护点了点头,转身对侯在大门外的一干地方官员,拱手笑道:“此番巡视,诸位都辛苦了,还请各自回家吧,我们节后再会。” 待众官员齐声告辞离去,张护与那秀士快步进到书房,秀士交给张护一支红色的木管,张护取出一卷极薄的丝绢,来到窗边展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字迹陌生的蝇头小楷:“张刺史安好,吾借无铭一用,归期难定,还请见谅。” 张护看完内容,再一瞧最后的署名“李明真”三个字,脸色登时为之一白。 秀士瞧见张护反应不大对劲,不由紧张地问道:“主公,信上写的甚么?” 张护沉默半晌,随手把密信塞到秀士手里,这才开口道:“那李明真发现我在调查她了,而且无铭似乎落在了她的手上。” 秀士细细看了一遍密信,说道:“主公勿虑,吕某以为,依这李明真的语气来看,她并没有怪责主公之意,而且似乎还有些欣赏无铭。” 张护点点头,随即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正扬说的倒也没错,只是你有所不知,我等的荣华富贵,实际上皆是由她所赐。” 吕正扬微微一怔,纳罕道:“既如此,主公为何还敢调查她呢?就不怕她对主公心生芥蒂么?” 吕正扬是近来拜在张护门下的幕僚,因博学多才,分析军政要事,常有独到的见解,于是很快就成为了张护的心腹,但张护很少向吕正扬提及自己升迁为刺史之前的事迹,故而吕正扬并不太了解张护与李曜之间的关系,一听张护方才所言,只道那李明真是自家主公的一大后台,而自家主公此举,毋庸置疑是犯了忌讳。 张护又叹了口气,道:“此一时彼一时,当初我哪知道她竟是这般厉害,否则我绝不敢派无铭去长安,不瞒你说,根据多方传来的消息,皇帝打破了自汉代以来女子不为外官的先例,一度任命她为御史,负责监察朔方诸州军事,而且她还亲力亲为,献计献策,为朝廷以战促和,北却突厥立了大功,如此一来,皇帝对其恩宠之隆,可想而知” 张护话音未落,书房不远处忽然响起一阵扑愣愣的声音,遁声看去,就见一羽灰鸽飞来,在空中盘旋了一圈之后,落在书房的窗棱上,歪着脑袋发出咕咕声,似乎一点都不怕人。 张护一把捉住鸽子,取下绑在鸽腿上的蓝色木筒,抖出里面的鸽信,打开来看,脸色不禁变了几变。 吕正扬一见那蓝色鸽筒,便已明白了几分,低低地问道:“难道我们在长安所有的飞鸽传书点都被她发现了?” 张护点了点头,哭笑不得地道:“是的,她还说要与我等共享。” 信鸽的历史根据记载,最早将野鸽驯化为家鸽的人是一些古埃及的渔民,他们出海捕鱼带上鸽子,以便自己在遇险时向村子里传递求救信息,后来逐渐应用到其他方面,成为现在我们所知的信鸽,并经常出现在古埃及的壁画里。中国养鸽的时间相对晚了一些,最古老的证物是殷墟妇好墓中出土的玉雕鸽,其次是距今3000多年的西周玉雕鸽,但看得出来,中国早期的家鸽多为观赏鸟类,后来进入春秋战国时代,鸽子才逐渐用于军事情报的传递,到了隋唐时代,民间已经开始流行养鸽传递书信,当时的信鸽被人们昵称为“飞奴”,比如开元天宝遗事:“张九龄少年时,家养群鸽,每与亲知书信往来,只以书系鸽足上,依所教之处,飞往投之,九龄目为飞奴,时人无不爱讶。”另外中国古人早期亦喜欢鸿雁,相信大家都知道“鸿雁传书”一词,在中国古代,鸿雁才是邮递员的代称。比如蔡琰胡笳十拍中的“雁北归兮归得汉音”,还有李商隐的“朔雁传书绝,湘篁染泪多”等等。 第二百二十八章 再遇柴绍 宫宴散罢,皇帝收女冠李明真为义女的消息,犹如春风般,次日便传出长安,轰动朝野,并迅速成为千家万户走亲串友的热门话题。 兴许普通的庶民百姓只是事不关己的旁观者,但那些高门贵胄就明显有些不淡定了。 想当初,他们得知李明真识破突厥人的间计,而且还及时说服皇帝改变主意,避免冤杀朝中大将,并亲赴朔方以战促和的事迹,大多都持不以为然的态度,认为这不过是某些人为了攀附皇帝身边的红人,故意炮制出来的谎言。 然而,如今他们又见到李明真能得圣人如此隆宠,便趁此逢年过节之际,纷纷派人给李明真送去请贴,即使被婉拒,也没人觉得有什么要紧,大不了亲自走一趟,至于明园的那些规矩和入场费,在绝大多数的社会上层人士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只要是稍稍有点政治觉悟的人,都能看出这李明真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 早在李明真第一次被召入禁中的时候,就有自称知情的好事者私下议论,说李明真的相貌神似穆皇后窦氏,皇帝微服偶见,顿时为之倾倒,原本打算令其还俗并纳入后宫,可李明真一心向道,违抗圣意,坚决不从,结果皇帝仁恕,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对其加倍爱护,甚至超过了他自己所有的亲生女儿。 如果他们连这样一个能对皇帝造成很大影响的人,都不赶快想办法去结交,那就真是愚不可及了。 这不,元日朝会一结束,太子李建成、秦王李世民、齐王李元吉就齐齐上门造访李明真,对于他们这个突然多出来的妹妹,似乎都是格外上心,那些依附这李家三兄弟的人,自然都是浩浩荡荡地跟了过来,而朝中大臣和郡王们都不甘人后,纷至沓来,差点没把明园的门槛给踢破了。 于是乎,在除夕前后的几天时间里,平康坊成了整个长安城里比皇宫还要热闹的地方,明园门前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白玉楼上宾如云,在座之人,尽是朝堂公卿,皇亲国戚。 李曜为了应付这么多的来,每天也是累得精疲力竭,头晕脑胀,直到元正假期结束,她才稍稍轻松了两天。 正如白居易诗里所云“共知欲老流年急,且喜新正假日频”,新年过后,还有正月初七的“人胜日”,传说这一天是女蜗造人的日子,按照传统习俗,皇帝将会举办“人日宴”,李曜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清晨,李曜刚迷迷糊糊醒来,就被萱儿和茴儿一番梳洗,然后放在妆台前仔细摆弄。 化妆完毕,李曜照着镜子,嘴角忍不住直抽抽。 只见镜中的她,额头贴着梅花翠钿,颊边画了两个红色的梅花图案,两边眼角也各画了一条竖起的红色新月,双唇更是涂了个烈焰红唇,一张脸几乎都快要红透了。 萱儿解释道:“我知道你习惯素面朝天,可今天不同,就算你是出家人,也是不能免俗。” 茴儿揉了揉微微发酸的手腕,笑道:“是呀,斜红、面靥、大红春,一个都不能少,不然怎么对得起主人这张白白净净的脸呢。” 李曜平日里对下人没什么架子,对这两个贴身婢女更是极好的,所以她听了这话也不恼,只轻轻摇头,苦笑道:“还是做男人方便啊。” 萱儿和茴儿对视一眼,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齐声道:“主人这话已经说过一百遍啦!” 一切穿戴妥当,李曜吃了早膳,通过一道专门开设的小门,从明园北苑直接步入一墙之隔的九江公主府,搭乘李元玉的公主车驾赶赴宴会。 昨夜下了一场很大的雪,初春的阳光又不强烈,所以皇帝并没有在太极宫中设宴,而是在全长安最大的梅园内露天举办赏雪宴会。 梅园在崇仁坊,与平康坊正好相邻,只用了两刻时间,马车便抵达了目的地,李曜走下车来,抬头一看门匾上“霍国公府”四个鎏金大字,脚步登时为之顿住,走过两步的九江公主似有所觉,一回头就见李曜双唇微张,眼睛定定地看着牌匾,心下暗道:“难道阿姊认得这里是她过去的府邸不成?那么我要不要试她一试呢?” 九江公主拿定了主意,便对愣神的李曜轻轻唤道:“明真姊姊,怎么不走了?” 李曜敛回心神,打个哈哈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门匾的字迹看着眼熟。” “是么?” 九江公主一双漂亮的杏眼微微一弯,不相信地笑道:“依我看,只怕明真姊姊认识这霍国公吧。” 李曜登时心虚起来,忙掩饰道:“怎么可能?我可从未见过他!” 话音刚落,门口就传来一个略带激动的男子声音:“李明真,我们终于又见面了。” 这一声毫不气戳破谎言的招呼,可把李曜骇得娇躯一震,连退了两步,这才稳住身子。 门口的男子年约三十五六,身穿紫色襕袍,腰系玉带,面如冠玉,三缕长髯,一双俊目迷醉地盯着李曜的脸看,正是平阳公主的驸马,霍国公柴绍。 李曜开口问道:“你不是在陇右么?” 柴绍迅速收敛视线,微笑着拱手道:“我奉诏回朝述职,昨日下午便回来了,说起来,时隔半年,你一点都没变呐。” 九江公主瞧了瞧两人,走到柴绍面前,施了个万福,甜笑道:“姊夫,明真生得可像阿姊了,你可千万别看错人咯。” 她这“看错人”三字故意咬得略重,明显带了几分提醒的味道。 柴绍心照不宣,看着李曜道:“你姊夫我当然不会看错人。”随即潇洒地一转身:“二位女冠,莫要让陛下久等,我们进去再叙话吧。” 这霍国公府,便是昔日的平阳公主府,看着明显比李曜的明园大了许多,放眼望去,山水长廊,错落有致,楼阁典雅,殿宇庄严,颇具皇家气派。 柴绍边走边问李曜近来的状况,九江公主又在一边附和,李曜不好不理他,只得斟酌着有所保留地说了一些。 柴绍其实早就得知李曜救下了刘世让,只是想要借个话头罢了,而李曜却提都不提,只说朔州解围之事,便问道:“你是不是认识兰韶英?” 他本想直接说“见到”,突然又想起上次见面的教训,怕自己说得太过直接,让对方心生不快,只好临时改口为“认识”。 李曜心中一紧,正想寻思个理由搪塞过去,却不料九江公主接口道:“是呀,兰姊姊和明真都住在一起呢。” 柴绍看向李曜的眼神瞬间深了几分,唇角勾起一抹笑意,说道:“有空的话,我会到明真的府上看看。” 李曜心中忍不住哀嚎,却只得笑着道了一声:“好。” 柴绍领着李曜和九江公主穿过前院和中堂,一路走到府中的后院,便听见守候在院门口的一名宦官扯着尖声尖气的嗓门唱道:“九江公主,慈航法师到!” 第二百二十九章 陪我共舞一曲 李曜一走进后花园,便被眼前绮丽的景色所吸引,时当早春,雪消冰释,正是梅花凌雪怒放之季,满园红梅灿烂,花簇繁茂,艳如云霞,隐隐幽香,沁人心脾。 李曜和九江公主跟着柴绍行走在花间小径上, 下载起点app,免费读本书 第二百三十章 法师真乃谪仙人也! 和这家伙跳舞?开什么玩笑!李曜默默翻了个白眼,回答得相当干脆“贫道不会。” 柴绍露出了有如春日阳光般和煦的笑容,语气却是不允抗拒“没关系,我可以教你,我怎么做,你照做便是。” “这……” 李曜听了,故作犹豫起来,脑海里却在急急转着念头。 自定居长安以来,李曜已在明园和太极宫进行过多次箫笛吹奏表演,她和明园首席乐师裴神符按照古代乐律共同谱写的一些曲子也已在教坊酒肆流传开来。 柴绍既然对她如此上心,肯定知道她的文艺特长所在,而且她记得很清楚,这种跳舞泡妞的手段,早就被后世的人用烂了。 谁曾想眼前这位古代豪杰竟也会有如此厚颜无耻的作为,直教她心里不禁好气又好笑。 其实李曜很想给柴绍来一段慷慨激昂的严词拒绝,狠狠戳破对方的企图,可她不能当着这么多宗室公卿的面,违反便宜老爹定下的游戏规则。 毕竟,她现在好不容易融入到这个时代,可不希望给自己带来严重的负面影响,背上诸如恃宠而骄、目无尊上、狂妄无礼等等骂名。 李曜正想着,柴绍取下腰间佩剑,并放到食案上,催促道“莫要让陛下和满堂宾客久等,我们一起上场吧。” 李曜目光落在那柄玉具剑上,心中灵光一闪,顿时有了主意,苦着一张小脸,轻声道“贫道实在不喜寻常舞蹈,不然早就去学了,不过贫道倒是略通一点剑术,要不这样吧,贫道闲极无聊时,曾自创了一套简单的双人剑舞,想必柴将军跟着贫道学舞剑,不会感到为难吧。” 柴绍怔了怔,心中忍不住暗笑“我不得不承认,你这小娘子说话端的有趣极了,教我耍剑?想当年,败在柴某剑下之人,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了,你怎么不说教皇帝学射箭,教突厥可汗学骑马呢?”面上却是一片洒然,颔首道“也好。” “多谢柴将军通融。” 李曜送给柴绍一个充满谢意的微笑,起身向四周拱手道“谁有剑器,借贫道一用。” 李渊捋须笑道“好哇,朕还从未见过明真的剑舞,接着!”说着,突然掷出一柄华丽的长剑。 李曜一把接住,感觉剑体极为轻盈,便知这是皇帝随身携带的装饰剑,随即与柴绍两人各怀鬼胎地对视一眼,她整个人突然化作一团清影,跃出石亭,几个起落,便在场地中心持剑而立,她这一番动如脱兔的入场方式,顿时博得满场喝彩。 李曜朝柴绍招了招手,心中想着“看我不好好收拾你”,口中却变成了“柴将军,快点来呀~!” 听到这甜得发腻的声音,柴绍的身子情不自禁地酥了半分,却挺直腰杆儿,摆出一副伟光正的模样儿,迈着优雅的步伐,彬彬有礼地走到李曜的身旁。 待场上二人相对而立,花树下一名身形矮瘦、尖耳卷须的宫廷乐师起身问道“不知国公和法师欲以何曲伴舞?” 李曜识得此人,正是负责指挥奏乐的宫廷乐师白明达。 这白明达来自以歌舞著称的龟兹国,虽然形象看着有些猥琐,但却是这个时代不可多得的音乐大师,其创作的乐曲风格妖艳绮丽,颇受粉头堆里花蝴蝶般飞来飞去的骚客们的喜爱,甚至在十数个世纪以后,某岛国的所谓雅乐和歌舞伎表演,还仍然保留着他的曲目,端的是流传千古,经久不衰。 更有意思的是,据说老皇帝临幸妃嫔的时候,经常让他带着人去隔间奏乐,可以想见,那房事的情调会提升到何种程度…… 李曜略一思索,回道“既然白乐正问了,那就用《花间留客》吧,至于节奏嘛,曲为舞奏,需得改一改,诸位乐师即兴发挥即可。” “嘿嘿,白某晓得咧。” 白明达嘴里奸笑两声,拱手坐下,犹自轻抚身前号称“八音领袖”的羯鼓,摇头晃脑道“花间佳人,花留客,剑舞飞花,花飞剑,想来一定很奇妙啊。” 话音一落,现场顿时发出一些意味不明的笑声。 这《花间留客》本来名为《神仙留客》,起初是早年白明达为迎合前朝炀帝的嗜好而作的曲目,后来隋亡入唐,他又为讨唐皇李渊欢心,使其旋律变得更加旖旎迷情,成为时下流行的燕乐曲……总之,若是放在保守的时代,绝对会被归入淫词艳曲一类的禁忌之作。 李曜眸光扫视四周,瞧见众人拭目以待的模样,唇边轻轻掠过一丝坏笑,但看在面前之人的眼里,却是颇为妩媚可人,柴绍不禁微微扬起笑意,声音清朗地道“我们开始吧!” 曲声响起,两人同时拔剑出鞘,李曜手执银亮的长剑,动作轻柔而舒缓,仿若花间踏雪的仙子,引来无数或迷醉或赞赏的目光。 而柴绍也是从容非常,李曜的一招一式都被他完美复制,几乎看不出他是在临时现学现用,那优雅却不失刚强的挺拔身姿,令场下诸多贵女美姬看得双颊泛红,小鹿乱撞。 看着场中这对好似神仙眷侣的俊男美女徐徐起舞,李渊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眼睛里更是充满了溺爱的意味,太子李建成手捋微须,不时兀自点头,一派温文尔雅,李世民自斟自饮,俊目间透着一丝抑郁的情绪,李元吉两眼一眨不眨,唯有眼珠子随着“花间仙子”美好妖娆的身影不停转动,唇角滑下银丝却犹不自知,显然已是有些痴了。 过得片刻,李曜的动作陡然提速,脚下疾步游走,曲乐伴奏亦随之加快,柴绍注意力高度集中,自是急忙跟进,但李曜的身形和手中长剑越来越快,不多时,她的周身都笼罩在无数光轮当中,而与此同时,人们发现柴绍的动作竟逐渐走样,已然跟不上对方,不可思议地沦为了陪衬。 剑光闪烁间,李曜剑势复又变得平和,突然将身一停,紧接着又足尖点地,举剑凌空而起。 柴绍刚得喘息之机,乍见一道青色的孤影带着银光直冲自己而来,心中没来由地升起某种不祥的预感,可这毕竟只是一场剑舞,对方手中亦非开锋利刃,而他少时仗剑任侠,又是一位身经百战的将军,若是因此做出避让之举,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柴绍未及细想,以格挡之姿举剑相迎,但接下来的一幕,差点令人惊掉了下巴李曜用剑尖在柴绍手中长剑上轻轻一点,那柴绍竟不由自主地单膝跪下,而李曜则踩在对方肩头,顺势飞入附近的花林,在花间枝头来回腾挪,手中长剑啸声犀利,青芒吞吐不定,恍如活物。 柴绍从震惊中醒过神来,扭头一看,就见那道身影忽然去而复返,伴随着飘飞的花瓣,长落而下。 此时,一曲正好结束,白明达激动地蹦了起来,抚掌大赞道“哎呀呀,白某大开眼界,法师真乃谪仙人也!” 第二百三十一章 我这个李明真,不是她 漫天花雨中,一男一女相视而立。 柴绍两眼如锥般直视李曜,嘴里仿佛丝丝冒着凉气儿“你是故意的。” 柴绍承认,眼前这个女子对他有着难以言喻的吸引力,但他也有自己的底线。 李曜让他跪地的那一剑,以及踩在他肩上的那一脚,显然已经严重触犯了他的尊严。 李曜眨了眨乌黑深邃的双眸,唇角轻轻上扬,揶揄道“难道你不是故意的?” 柴绍被呛得老脸一红,但瞬即又板起脸来,故作冷静地道“女人,不该如此张扬。” 李曜一双眸子登时弯成了弦月,浅笑道“柴将军教训的是,明真受教了,为了表达歉意,明真想要送给柴将军一样事物。” 柴绍面上闪过一丝警惕,低低地道“你又想作甚?我们好像该下场了。” 实际上,这会儿现场仍是掌声如雷,而且其中很多人,包括石亭内的李家父子,都在紧紧关注着场上两人的互动。 “柴将军莫急。” 李曜说着,忽然轻抬左手,抖抖衣袖,纤纤玉指间立时现出一支梅花来。 梅花并不只是代表孤高正直的情操,同样也可以象征着纯洁坚贞的情意。 在这个时代,折梅相赠,常为世人向丈夫、妻子,乃至情人、朋友致敬之用。 只是李曜手上这根梅枝,看着有些怪异,枝上仅有一朵孤零零的花儿,仿佛随时都会随风而落。 柴绍盯着那梅枝一点红色,眼角微抽,沉声道“你这是何意?” 李曜不答,只抿嘴一笑,梅枝突然从她指尖弹出。 柴绍凭空接住,然而到手的,却仅有光溜溜的枝条,那朵梅花,依旧在对面女子的指间。 柴绍不由气得笑了“你在戏弄我。” 尽管唐代没有“光棍”一词,但像柴绍这样聪明而敏感的人,一联想到自己目前还是个无妻的独夫,难免会为之做出类似的解读。 他感觉得到,李曜是真的不喜欢他,此番种种言辞举动,分明就是想惹他讨厌。 李曜捏转着花朵,淡淡地道“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有时人与人之间,正如这花儿与枝条,一旦分离,就再也无法复合。” 柴绍面容骤然变色,看向李曜的眼神里顿时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愕,颤声道“你……是她?” 李曜轻笑一声,反问道“她是何人?我又是何人?” 柴绍握紧手中的梅枝,抿了抿唇,盯着李曜,一字字道“你和她,都是李明真。” 玉指轻弹,花落尘泥,李曜对视上柴绍的双眼,泰然道“人死不能复生,我这个李明真,不是她。” 柴绍嘴唇抖了几下,又问道“真的不是?” 李曜冷冷地看着柴绍,再次反问道“她是如何去世的,难道你不清楚?” 柴绍脸色又变得白了几分,他的一颗心也已沉了下去。 妻子就死在他的身边,他本可以阻止妻子的死,甚至是他间接害死了妻子。 而这一切,他的妻子其实比他还更清楚! 妻子的真正死因,他也不敢对任何人说,为此他痛恨过自己,恨得痛不欲生。 言念及此,柴绍忽然叹了口气,声音疲倦地道“好吧,我信你。” 虽然柴绍心中还有很多未解的疑惑,可他就算不愿意,也只能选择相信。 因为,如果他的妻子真的重生为眼前这个少女,凭对方令他当众出丑的举动,还有刚才向他说的这些话,都让他很难再有求娶对方的念头。 李曜心中一松,展颜笑道“如此就好。” 掌声渐歇,李曜和柴绍向四方宾客行礼致敬一番,随即一起回到了各自的席位。 李渊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两人的表情,见李曜一脸的轻松淡定,而柴绍却是一副心情很沉重的样子,忙扯出一个笑容,开口说道“朕听闻明真武艺奇绝,通晓‘陵波微步,罗袜生尘’之术,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真是教朕长了见识。” 李曜欠身道“陛下过奖了,贫道这些不过是微末取巧之技,不足挂齿。” 李渊转头看向柴绍,微笑道“朕没想到,嗣昌与明真竟配合得如此默契,你若是慢了一拍,或者快上一拍,明真都不会成功借力腾空,可谓是妙到毫巅。” 听到这话,李曜挂着风轻云淡表情的脸上,登时掠过了一丝抽搐,而原本耷拉着脑袋的柴绍也忍不住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了李渊一眼。 李渊脸上的笑容亦变得愈加和蔼可亲,兀自点头笑叹道“不得不说,若非朕对你们两人非常了解,还以为明真是嗣昌相识已久的红颜知己呢,呵呵呵……” 听到老皇帝杠铃般的笑声,李家三兄弟目光齐刷刷地扫向李曜和柴绍两人,俱都跟着干笑起来。 笑罢,随着李渊的一声令下,“奏曲传花”复又开始,数轮下来,李曜和柴绍也没有再次登场,其后李渊赏赐到会者金银绢帛,文人诗赋相和,宫伎群舞助兴,端的是君臣同欢,歌舞升平。 “人日宴”结束后的第二天,李曜被皇帝李渊召入宫中,李渊把她领到甘露殿的御书房,先是挥手屏退左右,随后来回踱步半晌,忽然长叹一声,问道“柴嗣昌乃是一身傲骨之人,朕很想知道,昨日你为何会故意当着众人扫他的颜面。” 李曜撇了撇嘴,淡淡地道“原因无他,明真不喜此君。” 李渊站定身子,皱眉注视着她,问道“既如此,请告诉朕,嗣昌到底哪点惹你讨厌?” 李曜眸光微微一闪,故作不快地道“不瞒陛下,其实理由明真也说不上来,反正一见到他,心里就总觉不舒服。” 她与柴绍见面多不多,这老皇帝不可能没调查清楚,与其编些不靠谱的理由,不如暗示柴绍当年的黑点,让这位爱女成狂的便宜老爹自行脑补。 果不其然,李渊一听这话,眼神立时黯然下来,他知道过去柴绍与平阳公主之间的隔阂是因何而生,如今看来,即便女儿失去了相关的记忆,依旧会受到下意识的影响。 李渊沉吟片刻,满脸诚恳地道“你不喜便罢了,但嗣昌那里,你还是该找机会去好好道个歉,不然的话,朕这个义父只有把你许配给他,才能堵住众人悠悠之口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伤风败俗 晦日望清波,相与期泛游。 正月的最后一日,正是中原人传统的“晦节”,每年到了这个时候,人们便会纷纷出门,临水宴乐,泛舟赏景。 曲江池上,碧波荡漾,无数游船穿梭来往,一曲令人如痴如醉的美妙笛音,正伴随着春风,从一艘外形华美的画舫里传向四面八方。 李曜手横玉笛,娇唇轻吐,望着曲江“道傍花欲合,枝上鸟犹稀”的浅春景象,心中不由一阵感叹。 说实话,李曜不得不佩服自己“入乡随俗”的能力,亦不知是不是“前世未暝,今生未忘”,她受到这具身子原主的残留意识的影响,经常会产生似曾相识的既视感,只是不到一年的时间,就在她的脑海里渐已形成了一些看似荒谬,实则合理得令她感到心惊的想法。 她一边暗自鞭笞和抨击着封建社会制度的弊端和落后,一边享受着上层阶级的奢华生活,每天颐指气使,被奴婢下人无微不至地伺候着,却是那么的心安理得。 甚至有的时候,她都会怀疑自己,其实是先从古代穿越到了后世,然后才从后世回到了这个时代。 只不过,也不是所有事情她都能适应下来,需要解决的麻烦也是有的,比如现在…… “好听!” 一曲终了,在李曜的身旁,俊俏少年罗仁俊第一时间抚掌喝彩,顿时引来船上众人一片附和。 唯有一位紫袍男子沉默不语。 此时,他正凝视着李曜,面色深沉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 眼前这位样貌生得和他妻子一模一样的女道士,神态自如,春风满面,被一群年轻男子围绕簇拥,有如众星捧月。 柴绍不断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再将这个女人视作他的三娘,对方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女道士,跟他没有一文钱的关系。 可他现在总有一种看到自家妻子不守妇道,开放无度,与一群“入幕之宾”勾搭成奸,而自己却只能在旁边干瞪眼的错觉。 若非柴绍自觉有着不错的城府涵养,而且清楚对方有着自己难以企及的武艺,只怕就要当场发飙,放声咆哮一句“我从未见过有如此浪荡无耻的女人!” 李曜不动声色地瞥向柴绍,见他面色不豫,便故作关切地问道“柴将军,此曲不合心意么?” 柴绍的视线从罗仁俊、刘安远等船上男子的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对上李曜的一双眸子,语气冷冰冰地道“李明真,难道他们就是你向我展示的诚意?” 早在半个多月以前,皇帝曾召柴绍入宫谈话,说李明真接受了皇帝的训诫,表示她会挑一个良辰吉日向柴绍赔礼道歉。 柴绍一听,不由大喜,心里原本绝灭的念想,立刻又死灰复燃,蠢蠢欲动。 因为当时再过一天,便是正月十五的“上元节”,要知道此时这个节日可不像后世“元宵节”那么单纯,除了看花灯、赏百戏、夜游街市,还是一个男女约会、相亲、私奔、出轨、放纵自我的好日子。 于是上元节当天,柴绍谢绝了所有亲朋好友的邀请,满怀期待地侯在家中,然而直到通宵达旦的狂欢结束,李曜也没有来和他联系,可就在柴绍为此感到郁闷时,李曜派人突然送来了请帖,邀他晦节泛舟曲江,并表示会当众向他道歉。 结果不曾想,柴绍却看到了这样“伤风败俗”的画面,刺得他双目充血,格外火大。 李曜眨眨眼,先是摆出一副懵懂的样子,随即与左右相邻的男子对视一眼,白皙的小脸突然变得通红,羞窘地道“柴将军想到哪儿去了,他们都是明园的护卫,仅此而已。” 柴绍扬起下巴,指了指腰系银銙带,身穿淡黄襕袍的罗仁俊,语带讥诮地道“一个堂堂朝廷七品武官,食君禄,受官俸,不去驰骋沙场,建功立业,却来给你看宅护院,这真是怪也奇哉,不可理喻。” 罗仁俊听了非但不恼,还暗自幸灾乐祸,作为一个曾经向李曜表白失败的男人,他不用猜也知道,李曜肯定让这位柴大将军吃了“大憋”,故作诚恳地道“柴将军有所不知,早在朝廷敕封之前,鄙人便是法师名下一名护卫,况且鄙人只是区区散官,并无任何实职在身,柴将军实在是误会我等了。” 柴绍胸口登时剧烈起伏了一下,只觉自己一拳打在了被衾上,纯属白费力气,讪讪地道“年纪轻轻,丧志如斯,还学会了巧言令色,直教人无限唏嘘!” 罗仁俊露出不以为意的笑容,对柴绍拱了拱手,道“多谢柴将军关怀,仁俊受教了。” 关怀你娘!柴绍重重一哼,复又看向李曜,见她螓首微埋,香肩轻颤,语气中的冷意更甚“李明真,你总不至于以为,吹奏几首曲子便能打发我吧?” 李曜方才正为柴大将军想要出气却不幸挑了个气死人不偿命的家伙而暗中偷笑,一听这话,忙忍住笑意,摆手道“当然不会,柴将军有甚么要求,尽管说出来,明真一定洗耳恭听。” 柴绍冰冷的神情中闪过一丝高深莫测之意,一字字道“我要见阿兰。” 李曜双眸慢慢眯了起来,戒备地道“柴将军见兰姊作甚?” 柴绍心中冷笑一声,反问道“她是亡妻的义妹,一直与柴某感情笃深,难道明真故意把人藏起来,不想让我和她见面一叙么?” 李曜莞尔笑道“柴将军说的甚么话,明真绝无此意,只是兰姊她似乎对你颇有微词呢。” 柴绍心中猛地一惊,他非常了解兰韶英冷淡内向的性子,若有什么心事,她只会向平阳公主一个人倾诉,如果李明真连发生在他和阿兰两人之间的往事都知道,那只能说明这个貌似放浪形骸的女道士,就是那个优秀得令他感到自惭形秽的妻子——平阳公主李兆月。 但随后他又暗暗自嘲,此女除了皮相出色和通晓奇术以外,其他方面哪有半分及得上三娘,觉得这分明是他自己异想天开了。 柴绍在心里不断暗示李曜绝不可能是三娘,待到情绪渐渐趋于平稳,他朝画舫周围的船舶扫视了一眼,忽然正色道“你若是真的打算道歉,就把阿兰唤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她肯定就在附近!” 李曜浑然不知自己无意露出的蛛丝马迹,刚刚引起了柴绍的一阵怀疑,睫毛低垂片刻,轻轻叹了口气“罢了罢了,我把兰姊叫来便是。” 第二百三十三章 帝者无亲 李曜打了个响指,一个靠在船舷边的黑衣客立刻走到她的近前。 李曜对黑衣客低语一句,黑衣客听了点点头,突然疾跑两步,纵身一跃,便攀上了丈高的舫顶,接着麻利地竖起一杆三角彩旗,然后跳回船头,对李曜和柴绍拱了拱手,复又斜靠在船舷上,一个人默默地自斟自酌。 柴绍望了眼高高飘扬的彩旗,又瞥了眼形象冷俊的黑衣客,啧了一声,酸溜溜地道“大材小用。” 李曜笑而不语。 过了一阵子,船头前方悠悠荡来一艘楼船,舱楼为两层,比李曜自购的画舫更大更高,整体样式仿作楼阁,朱漆底,轻纱幔,雕花壁,豪华异常,显然造价不菲。 柴绍认得此船属于庐陵公主的资产,甲板上聚着一群衣着华裙的女子,欢声笑语,不绝于耳,船头还坐着几个伎人正在奏乐助兴,气氛当真是热闹非凡。 在看向船舱二楼时,柴绍的视线正好对上一个妙龄女子,只见她穿着一袭白色衲衣,头上斜插一支梅花簪,松松地挽起一个懒髻,微风拂过,几缕发丝轻轻飘在那张肖似李曜的容颜,为她平添了三分高冷的气质,仿佛一支纷扰红尘里傲然绽放的清梅。 这女子自然就是平阳公主的义妹兰韶英。 柴绍看着这个差点成为自己妾室的女子,两眼不由一直,那个总是陪伴在三娘身边的美丽影卫,这样一副淡扫蛾眉,禁欲绝情的打扮,反倒有种说不出的迷人魅力。 两人对视片刻,兰韶英见柴绍似已发痴,柳眉登时竖起,冷冷地瞪了柴绍一眼。 柴绍醒觉自己失态,赶紧收回目光,端起杯盏,埋头慢慢抿着酒水,借此掩盖脸上的一丝慌张之色。 不多时,楼船行驶到画舫的近侧,在水浪的起伏中,四名小宦官将一张宽厚的踏板搭在两船之间,公主贵女们见到画舫里的一众男子,立刻停止嬉笑打闹,纷纷戴上幂篱,将大半个身子都笼罩起来,似乎生怕让人看清各自的身形样貌。 毕竟,这些金枝玉叶大多生长在礼教甚严的名门世家,就算其中私下有情夫或者豢养面首者,也都知道自己该如何在表面上作出一副矜持的女儿家样子。 待得船身稳定下来,李曜和柴绍先后上了楼船,早已等待多时的庐陵公主和九江公主立刻就迎了过来。 “见过三姊夫!” “二位贵主金安。” 见礼完毕,两姊妹先示意柴绍自行沿着船舷到船尾甲板上等候,随即一左一右挽住李曜的胳膊,齐齐进了船舱。 这时兰韶英正从二楼下来,一见到李曜,急忙上前关切地问道“明真,驸马……柴绍没有太为难你吧?” 李曜摇了摇头“柴绍的度量还算不俗,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也只是冷言了几句,并没有过多计较,想来他已经对我没了兴趣,只不过……”说着,忽然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柴绍在船尾等你,他想跟你谈一谈。” 兰韶英神色登时一紧,脱口道“我和他没甚么好说的!” 李曜其实早就得知柴绍曾打过兰韶英的主意,心中也为此有些莫名忧虑,遂语重心长地道“我觉得你还是借此机会向他挑明立场比较好,免得日后徒增烦扰。” 兰韶英咬了咬嘴唇,勉强点头道“那好吧。”说罢便出了舱门。 尔后,庐陵公主领着李曜和九江公主来到二楼舱阁,安红玉、鱼玄微、张玄妙、宋意如、萱儿、茴儿皆在其间,众女一个个担心李曜的状况,七嘴八舌地询问究竟。 李曜把柴绍在画舫里的表现描述了一番,心直口快的的安红玉蹙眉道“明真,你为了应付那个柴大将军,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尽管隋唐胡风甚猛,风气开放,但在这个封建男权社会,只有男人可以金屋藏娇,正大光明地拥有三妻四妾,女子若有样学样,那就是淫牝秽乱,败坏纲常,必然会受到世人的谴责和唾弃。 另一旁的九江公主红着小脸,支支吾吾地接口道“明真姊姊,那些郎君似乎……都长得很好看……他们真的……只是明园里的护卫么?” 李曜抬手指指安红玉、鱼玄微等人,振振有辞地道“当然是真的,我天天和她们住在一起,与明园里的男子都罕有见面,元玉可莫要胡思乱想。” 庐陵公主亦忧心忡忡地道“可你摆出那般容易被人误解的场面,未免也太自损形象了,若被好事者借题发挥,胡乱散播,使父亲受其蒙蔽,恐怕就不太妙了。” 庐陵公主知道自家父亲完全把李曜当作了亲女儿来疼爱,可他老人家毕竟是当朝天子,也要顾些皇家的颜面,一个公然放荡的女道士,怎好纳入皇室宗亲? “你们莫要担心,我自有分寸。” 李曜嘴上说的淡定从容,心中却愁绪万千。 最近这些天,李曜一直在琢磨李渊分明看出她不待见柴绍,非但睁眼说瞎话打圆场,还叫她向柴绍道这个劳什子歉的原因所在。 直到她得到庐陵公主、九江公主两个好姊妹通过旁敲侧击,从便宜老爹那里探来的口风和情报,这才恍然大悟。 在李曜固有的后世记忆里,唐朝武德年间皇权争斗的主角,非李建成和李世民二人莫属。 可是,现在她却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去的相关认知与历史真相有着很大的偏差。 近年来,皇帝李渊最大的烦恼,莫过于以他的次子李世民为核心而形成的一个庞大利益团体——秦王党。 这些亲附秦王府的谋臣猛将都有着一个相同的特征,那就是对他这个当朝天子几乎没有忠诚可言。 正所谓“最是无情帝王家”。 在封建王朝的权利斗争中,弑杀父母长辈,屠戮兄弟姊妹,统统都是见惯不怪的事情。 李渊对李世民舔犊情深不假,但终究还是抵不过两人之间与日俱增的权力冲突和政治矛盾。 他们是父子,更是一对政敌。 在利益与局势的影响下,秦王党的成员们不仅会持续膨胀李世民夺嫡的政治野心,甚至还有可能鼓动其篡夺皇位,以实现各自的政治抱负。 如今唐朝一统天下大势已成,为了削弱和瓦解尾大不掉的秦王党,一向重视亲情的李渊无奈地干起了“鸟尽弓藏”的事情,开始逐渐疏远和打压李世民。 而柴绍曾是李世民的得力助手,如今又成为击破吐谷浑,威震西北,领军独挡一方的将帅,自然是李渊分化李世民阵营的重点目标。 在李渊看来,失忆的平阳公主,显然就是拉拢柴绍的不二人选。 况且,若能使女儿和驸马再续前缘,也不失为一桩美谈。 可谁曾想,李曜竟会故意羞辱柴绍,当场令他的撮合计划告吹。 作为一个老油条,李渊很快采取了补救措施,分别对李曜和柴绍做了一番思想工作,指望二人冰释前嫌,而李曜又急于彻底打消李渊让她委身柴绍的念头,于是便有了今日这场戏。 只是,李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柴绍直言不讳地要求见兰韶英,其真实目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第二百三十四章 帮我一个忙 楼船的船尾甲板上,柴绍和兰韶英两人相隔两步,并肩而立。 “你为何要见我?” 兰韶英倚栏望着池畔风景,她的神情很冷,语气更加冰冷。 柴绍的眼神在兰韶英身上飘来飘去,无比温柔地问道“阿兰,你最近过得可好?” 对于这个女子,柴绍一直怀有特殊的情感,虽然兰韶英与平阳公主相貌相似,却是各有各的美。 平阳公主高贵优雅又不失飒爽豪气,宛如璀璨的宝石般光彩照人。 而兰韶英本就心性清冷,加之又过了大半年青灯古佛的生活,褪去了少女时代的稚气,犹如一株空谷幽兰,自有一种非常吸引人的魅力。 柴绍一想到自己差点成为对方侍奉一生的夫君,而今双方的关系却演变得这般糟糕,心里就难以释怀。 兰韶英语气冷淡地道“小女子过得非常好,无需柴大将军挂怀。” 柴绍干笑一声,道“那就好,我只是见你瘦了,是以才有此一问。” 兰韶英斜睨了柴绍一眼“柴大将军自降身段来找小女子,不会只是为了寒暄两句吧?” 柴绍脸上闪过一丝讪然之色,摆了摆手,说道“当然不止,事实上,我需要问你一些问题。” 兰韶英双眸微眯“甚么问题?” 柴绍环视四周一眼,随即向兰韶英靠近了一步,俯身低低地问道“她就是三娘吧?” 这个“她”自然是指慈航法师李明真。 兰韶英心里一怔,口中却平静地答道“不知道。” 柴绍声音艰涩地道“阿兰,你何必为难自己呢?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我还是认出她了。” 兰韶英微微愣了愣,旋即露出紧张的神色,尽管李曜曾再三叮嘱她严守秘密,可毕竟柴绍和平阳公主做了十年的夫妻,不是想瞒就能瞒得了,遂只得保持沉默。 本来柴绍不敢确定李曜就是平阳公主,只是抱着侥幸心理试探一次,可见到兰韶英这般作态,使他近来藏于心底的疑问,终于揭晓了答案。 因为,兰韶英从来不会撒谎,她若是敛口不答,通常就意味着默认。 柴绍轻轻叹了口气,深情地道“即使三娘还活着,你都不肯原谅我么?” 兰韶英螓首一扬,唇边噙出几分冷笑“若是我永远不会原谅你,又会怎样?” “那我们只好谈下一个问题了。” 柴绍说着,朝袖袋里一摸,随后在兰韶英的面前刷地抖开一卷纸。 兰韶英立刻瞪大了一双剪水秋眸,盯着这张有着她的手印和平阳公主章印的纳妾契约,脸色不由渐渐有些白了。 两人沉寂片刻,柴绍将契约书递到兰韶英眼前,面无表情地问道“阿兰是否还识得此物?” 兰韶英双手绞着衣服,低头不语。 柴绍又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可知道,若我是个喜欢计较之人,怎会容你耍小性子,跑去寺庙……” 言未毕,兰韶英忽然五指箕张,猛地朝那张契书抓去。 柴绍显然早有防备,侧身轻轻躲过,顺势又将那契书收回袖袋内,同时另一手捉住兰韶英的小臂,试图一把将人拉入怀中。 突然,一阵衣袂飘风声响起。 柴绍只觉有股大力袭来,腕关节顿时一疼。 紧接着,他的双脚就离开了甲板,随即又重重地摔在船舷上,差点成了曲江里的一只“落汤鸡”。 柴绍扶住船栏爬起,就瞧见面前除了兰韶英,又多了一位女子。 李曜负手而立,冷冷地凝视着柴绍“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还请柴将军自重!”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贫道没记错的话,这已是贫道第二次警告柴将军了。” 兰韶英这个平阳公主的义妹及专属替身,知晓了太多秘密,李曜不可能不在意柴绍和兰韶英的面谈。 因此,她早就站在船舱二楼靠近船尾的位置,透过窗棱观察两人的一举一动。 可出乎意料的是,柴绍掏出一张契书后,场面竟会突然失控,逼得她不得不直接跳出来进行干涉。 柴绍掸了掸衣袍,双目迎向李曜的视线,愠声道“你既然记性这般好,为何会想不起……我是你的夫君!” 李曜面色古井无波,淡淡地道“贫道只记得不到一年的事情,此前的尘缘之事尽皆遗忘,连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更别说其他人,况且……” 李曜说着,忽然一手把兰韶英牵到身旁,抬手指着自己心口,继续道“我们何时作了夫妻?贫道十七未满,年纪比兰姊还要小几岁,柴将军可莫要凭空污人清白啊!” “你变了,变得太彻底了!” 柴绍气得捶胸顿足,仿佛内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李曜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揶揄道“贫道和平阳公主本来就是两个人,哪有甚么变不变的,莫非贫道刚才出手过重,摔坏了柴将军的脑袋?” 柴绍的脸有如抽筋般扭曲起来。 他好想朝对方怒吼一声死丫头,别太过分! 可他几乎把牙齿咬碎,却也只能紧紧闭着嘴巴,生怕自己把这句话吐出来。 因为他不敢开口承认,却又不得不相信眼前的事实——这位对他肆意耍赖和挖苦的女冠,真的就是那个被皇帝宠上天的女儿。 柴绍深深地长吸了一口气,待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冷静地道“你若现在想不起过去之事,其实也无所谓,可你对陛下所做的承诺,总该认真兑现吧?” 李曜柳眉轻轻挑起“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柴绍道“帮我一个忙。” 兰韶英闻言,不由自主地抓紧了李曜的手,李曜朝她递去一个安慰的眼神,旋即眸光转向柴绍,勾唇浅笑道“这要看帮甚么忙了。” 柴绍扫了眼两人,一字字道“照看我的儿子。” 听到“儿子”两字,李曜心里莫名一颤,却故作奇怪道“我听说令子养在秦王府,难道你对贤良大方的秦王妃都感到不放心吗?” 其实,当初李曜看到秦王妃领着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感到非常纳闷,忍不住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柴绍离京外任之前,曾把两个儿子托付给弟弟柴绣照料,结果没过多久,那柴绣与秦王府的长孙无忌在长安当街发生争执,并将对方打成重伤,而第一时间到场的金吾卫哪方都开罪不起,只得上报朝廷。 长孙无忌毕竟是秦王李世民的内兄,品秩也比柴绣稍高一些,朝廷便依据唐律,贬柴绣为庶民,并判其徒刑三年。 然而,当时柴绍正在率军抵御吐谷浑入侵,皇帝李渊担心他会受到此事影响,便在朝堂上商议对策,公卿们各抒己见,提议对柴绣从轻发落者有之,提议全面封锁消息者亦有之,甚至还有人提议临阵换将,始终没有一个令李渊感到满意的方案。 散会之后,秦王妃长孙氏入宫面圣,向李渊主动表示愿意亲自照顾阿卯和阿蚺,以安柴绍之心。 李渊向来很欣赏这个儿媳,时常夸她贤惠识大体,而那柴绣本就年轻尚未娶妻,家中连个令人放心的女眷都没有,是以李渊觉得这个办法甚好,便一口同意了。 于是,在柴绣前去服刑之日,阿卯和阿蚺便被秦王派人接到了秦王府的所在地——宏义宫。 柴绍很想开口告诉李曜,他之所以提出这种要求,就是为了遵循你留下的所谓“遗书”,避免卷入你们李家兄弟的明争暗斗,只好走到李曜身畔,低声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我只是不放心宏义宫里的疯子。” 第二百三十五章 口是心非 二月仲春,阳光明媚,景物芳菲。 长安城外,翩翩一骑伴着一辆华贵的马车,齐齐驰行在通往宏义宫的道路上。 李曜倚靠在窗前,望着沿途风光,静若娴花,而柴绍骑在高头大马上,不时挡在李曜的视线前面,似乎有意向对方展示自己的飒爽英姿。 只是很可惜,无论柴大将军如何装帅耍酷,都无法博得李曜的青睐。 因为李曜正想得出神,根本不会注意到他。 或许是受到原主残留意识的影响,李曜现在满脑子都是“阿卯”和“阿蚺”的影像。 其实,李曜早就从兰韶英的口中得知,平阳公主一直都是秦王李世民最亲密的姐姐。 而且,她还曾了解到,秦王妃长孙氏对两个侄儿无微不至的照顾,也与亲子一般无二。 有鉴于此,李曜显然已经猜到了柴绍这番举动的目的,无非就是想和李世民保持距离,并从此与秦王府的人划清界限。 所以,她揽下这份育幼的活儿,肯定会引起他人的胡乱猜疑和解读,给她带来一些难以回避的烦恼。 可面对来自骨肉血脉里的本能感应,纵然李曜自诩有着冷硬如铁的心肠,却也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反而在莫名强烈的愧疚心理作用下,当场答应了柴绍的请求。 柴绍瞧见李曜一副魂游天外的样儿,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他似的,终于忍不住凑到马车窗前,以鞭杆轻轻敲了敲车厢,斜身问道“明真在想孩儿么?” 话音传到耳畔,李曜未加细想,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随即便省过味来,又赶紧摇头道“贫道觉得这路上风景不错,方才只是有些看得入神了。” “是吗?” 柴绍是个心思剔透的人,岂会听不出李曜此言乃是故意掩饰,不由哑然失笑道“李明真,你作为一个名声在外的玄门法师,如此口是心非,可不大好啊!” “嘁,贫道又不是他们的” 李曜本来还想说“生身父母”,突然觉得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赶紧打住话头,可她还未来得及改口,却忽听柴绍怪笑一声,插口道“不是甚么?孩儿的娘么?” 李曜心中顿恼,猛地拉下车帘,随后车厢里便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冷哼。 柴绍自讨没趣,也不再纠缠,策马冲到了马车前方。 车声辘辘马萧萧,一通颠簸之后,马车终于缓缓停下,车外再次响起了柴绍的声音“李明真,宏义宫到了。” 李曜撩开帘子望了一眼,只见眼前是一处规模不大的建筑群,简陋的殿宇,低矮的宫墙,四周一片萧索,单从外面来看,其气派还不如柴绍的国公府。 若非亲眼所见,李曜很难想象这里居然就是李渊为表彰李世民可定天下之功而建的宫殿,甚至让她都有些怀疑原史上李世民是故意报复,才让退位后的李渊徙居此处。 柴绍和李曜两人刚迈进宫门,一个身材异常高挑的气质n便领着几个宫人迎上前来,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霍国公万福金安。” 柴绍虚扶一把“韦孺人多礼了。” 这韦孺人眸光转到柴绍身后的李曜,登时脸色大变,急急后退两步,颤声道“贵主你怎么怎么会” 李曜早就习惯了别人这种一惊一乍的反应,平静地打量了韦孺人一眼,见其身量竟比柴绍还高出半头,立时想起对方的身份正是太宗皇帝李世民未来的四夫人之首贵妃韦珪。 韦珪惊慌了片刻,总算镇定下来“这位道长是” 李曜唱了一声“福生无量天尊”,不紧不慢地自我介绍道“贫道慈航法师李明真,见过韦孺人。” 韦孺人又惊疑不定地打量了李曜几眼,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李明真李道长,方才妾身还以为” 她说着,突然一顿,立刻改口道“这是哪位天界仙子下凡来了。” 李曜当然猜得到对方原本想说的话,不外乎就是把她认作了平阳公主,遂只淡淡一笑“承蒙孺人夸奖,贫道愧不敢当。” “两位,请随妾身来吧。” 韦孺人嫣然一笑,便款款地导引着两个来客朝宏义宫内走去。 今天是休沐日,又有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秦王府绝大多数的文武官员都不在宫里,所经之处,俱都冷冷清清,直至来到秦王妃长孙氏的寝居翠华殿,李曜和柴绍听得殿内传出的笑语声,这才感受到了一点点的热闹气氛。 秦王李世民和秦王妃长孙氏早已等在大殿门口,一番寒暄之后,李世民便以交流时事为由,将柴绍请去附近阁楼里的书房谈话,而李曜则跟着长孙氏和韦珪进入了翠华殿的正厅,此时厅中有两位佳丽正坐着聊天,她们一见到李曜,便齐齐震住了,显然都是认得平阳公主的人。 长孙氏见状,忙上前为李曜作起了介绍。 一位是孺人杨氏,容颜艳丽,气质高雅,颇有贵胄风范,另一位是秦王的媵侍阴氏,看起来年纪还没有李曜大,长得眉弯嘴俏丽可爱,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似乎很怕李曜的样子。 见礼完毕,宫女们从偏室抱出两个幼童,自然是寄养在秦王府的阿卯和阿蚺,李曜看到这两兄弟,眼眶里迅速氤氲起水雾,几乎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把孩子给我。” 两个宫女将阿卯和阿蚺抱到近前,李曜机灵灵打个冷战,突然发现自己又受到了身体里原主意识的支配,迟疑了一下,这才接过两个孩子。 长孙氏把李曜的神色变化及前后表现统统都看在了眼里,唇角微微一扬,意味深长地说道“难怪柴将军会让妾身将侄儿转交给李道长来照料,想来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听到这话,阴氏拍手笑道“说起来,李道长和柴将军还真有夫妻相呢!” 韦珪和杨氏对视了一眼,心照不宣,而阴氏原本干净清澈的双眸却突然朝李曜射出了一丝仇恨的光芒,但瞬即又消失不见。 李曜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顶,牵强地笑道“你们莫要想岔了,贫道只是受柴将军之托,收其两子为徒而已。” “原来如此。” 长孙氏微笑起来,故作了然地点了点头,面上却依然带着几分怀疑。 李曜心头不禁有些发虚,只好一边逗孩子,一边转移话题,如此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一阵,终于有宫女进来传话,说是柴绍要回去了,李曜如蒙大赦,忙起身向长孙氏等人告退,然后领着两个孩子,便跟随柴绍一起匆匆离开了宏义宫。11 第二百三十六章 承诺 宏义宫翠华殿内,李世民负手来回踱步。 此刻殿外天空澄碧,纤云不染,而他轮廓分明的英俊面庞,却如同黑云密布,阴沉得可怕。 长孙氏一动不动地站着,神色平静,眼神淡定,俨然一朵优雅温婉的水莲。 过了许久,李世民倏然站定脚步,突然重重一拳捶在殿柱上,恨恨地吼道“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 李世民郁结难疏,双目不由环扫殿内一圈,视线最终落在一排精美的安阳瓷器上,随即大步走去,似要砸烂这些器物,以泄心头之火。 “二郎……” 长孙氏轻轻地唤了一声,李世民的身子立刻为之顿住。 长孙氏急忙从背后温柔地抱住自家夫君,劝慰道“柴嗣昌只是打算做个社稷纯臣,又不会与我们为难,二郎何必怨恨他呢?” 李世民剧烈起伏的胸口慢慢平复下来,怅然道“观音婢误会了,柴嗣昌不仅是我的姊夫,还是我少时最要好的朋友,况且现在他是手握重兵的边疆大将,本就为父亲忌惮,行事谨慎一些,不愿与我等易于风口浪尖之人有所瓜葛,倒不是不能理解,可那李明真竟也会让我们难堪……而今看来,她根本不明白我的一片苦心!” 长孙氏转到李世民身前,抬眸看向丈夫的双眼,问道“李明真是何许人也,难道二郎还不清楚么?” 李世民眼神一黯“正因为知道是她,我才难以释怀。” 长孙氏摇头道“可她毕竟失了记忆,已经不是二郎最亲密的姊姊了。” 李世民不禁有些动容,喟然叹道“三姊何时才会想起过去啊!” 长孙氏沉默了片刻,这才说道“妾曾听闻,玄门修行之人为求长生之道,通常会付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代价,即使全然忘却俗世尘缘,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李世民轻轻扶住娇妻的香肩,温情款款地问道“观音婢,你羡慕三姊么?恢复青春,可是所有世人都梦寐以求之事啊!” 长孙氏浅淡一笑,缓缓地道“若说不羡慕,绝对是违心之言,可妾身也略懂岐黄,据医书上说,身患离魂症者,轻则六魄缺其一二,重则魂游体外,且世上亦无药石可治,此外,妾身通过仔细观察,发现三姊待哲威和令武,明显有些生分,而三姊之所以每次看到孩子都会有神思昏乱的表现,究其原因,想来也是母子间的羁绊所致。” 事实上,李曜与两子相见不相识的情景,使得长孙氏的内心受到了很大的触动,毕竟她现在已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多多少少都会有些感同身受。 长孙氏崇信佛法,在她看来,虫鱼鸟兽都有舐犊之爱,怜爱之德,何况是人,哪怕平阳公主失去所有记忆,但灵魂深处的母性也不会消失。 李世民用手指抬起长孙氏这张美丽而清瘦的脸蛋,一面细细端详,一面感慨道“曾经我也想过,若能有办法帮助三姊恢复记忆,说不定她就会向我们透露出传说中的驻颜秘术,让我的观音婢也能得享其益,那该多好啊!” 长孙氏俏脸微红,随即偏开螓首,轻声一叹,语气认真地道“世事岂能尽皆如意,但求行止无愧于心,如三姊这般忘情绝义,请恕妾身直言……委实有违仁孝礼义,若换作是妾身,纵然可以永葆青春,也绝不愿如此而活。” 李世民深深地看着妻子,久久沉吟不语。 …… …… 明园主人的寝居里,李曜与兰韶英隔着案几相对而坐。 一张黄麻纸被李曜摆放在案几上,兰韶英将之缓缓拿起,身体不自主地微颤着,仿佛手中此物份量极重。 李曜郑重其事地说道“阿兰,务必都瞧仔细了,柴绍明日才会离京,他若是给了份假文书,我们现在去找他讨要,还是来得及的,我可不想给别人白养儿子。” 兰韶英微微一汗“别人?他俩难道不是你生出来的孩子么?”不过她心里这么想,却也知道自己捉摸不透李曜的奇怪思维,只得笑着附和道“阿姊说的极是,韶英自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李曜柳眉微挑,提醒道“你怎么一高兴又叫我‘阿姊’了,我说过多少遍了,我们是姊妹,以后你是姊姊,我是妹,可莫要再弄错了。” “好啦好啦,知道了,阿妹。” 兰韶英故作顺从地连连点头,随即便两眼瞬也不瞬地盯在了文书上面,显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疑之处。 由于兰韶英无父无母,唯一亲姐又嫁了人,因此终身大事是由她本人做主。 而她签下的这份文书虽说是所谓的“婚书”,但在封建时代,男子纳妾终究算不得正式婚娶,即便是皇帝纳妃也是如此。 倘若双方事先订立了契约,男方只需再向女方送上聘礼,就算完成了所有相关的法定程序,到时候她想反悔都晚了。 屋内静了半晌,兰韶英终于放下了契书,声音激动道“这是真的无疑。” 李曜浅浅一笑,道“如此说来,那登徒子倒还挺守信的,至于这份文书,你就自行处理吧。” 兰韶英点头“嗯”了一声,立刻将这张“婚书”撕得稀烂,然后像撒花一样,撒进了字纸篓里,脸上全是难以掩饰的喜悦。 此事既了,李曜便领着兰韶英将阿卯和阿蚺抱到寝居外的一处花亭里,并派人分头去请来马周、高烈两人,开始着手安排这两个便宜儿子的抚养事宜。 待两人坐定,李曜指着两个幼童,一一介绍道“如你们所见,这大一些的,乃是霍国公的世子柴哲威,小名‘阿卯’,另一个则是柴令武,小名‘阿蚺’。” 马周发现两个孩子的眉眼五官与李曜颇有相似之处,便忍不住问道“却不知明真与霍国公是何种关系?” 李曜解释道“朋友。” 但她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当然,我们只能算表面上的朋友。” 高烈奇怪道“既然如此,明真又怎会为其照看儿子呢?” 李曜道“明真只是为了兑现一个承诺。” 高烈缓缓点头道“这倒是没甚么可说的。” 这个时代的社会,讲究“人无信不立”,人与人之间可谓极重信誉,所以高烈一听“承诺”两字,心中的疑惑便立刻消解了。 马周也不再多想,微笑道“原来是这样,明真请我们过来,想必就是为了给孩子启蒙吧。” 第二百三十七章 责任 李曜对于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内心深处始终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 诚然,柴绍与平阳公主本就有着很深的隔阂,李曜自可借此理直气壮地拒之千里之外。 然而,她占据了平阳公主的身体,利用了平阳公主的身份,却也是不可忽视的事实,如果不承起原主的母亲责任,只怕她会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 因为她清楚地记得,柴令武成年以后,做了李世民嫡次子李泰的心腹,结果未能助其谋夺储位,而新皇李治一登上皇位,便开始对曾经的竞争对手及帮手们实施报复,一纸令下,便把他降级贬离京师,柴令武因此对皇帝心怀不满,参与了永徽三年的“房遗爱谋反”,事泄之后,他被朝廷通缉,在逃亡途中自杀,继而惨遭戮尸,其妻巴陵公主亦被赐死,人生结局可谓极惨。 而老大柴哲威袭爵谯国公,历任右屯卫将军,还曾作为唐朝第三任安西都护安定西域,就此而言,亦算得一位杰出英才。 只可惜,正当他把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之时,突然受到二弟的株连,被朝廷削去官爵,流放岭南,直至弄权专横的长孙无忌轰然倒台,柴哲威才被皇帝李治起用为交州都督,结果却不幸卒于任上。 自那以后的两百年间,河东柴氏便在史籍中难见记述,直到唐朝末年柴哲威的六世孙柴孟端官居翰林学士,这才总算重振门庭,以至于后来还出了个天不假年的“五代第一明君”周世宗柴荣…… 当然了,以上这些内容,统统都是来自原来时空的史书记载。 自从来到这个时代,李曜一直都在积极地尝试,尝试着扇动她背后那一双无形的蝴蝶翅膀。 在过去一年的时间里,她先是远行西疆,阻断漠北游牧民族进入河西走廊的秘密通道,之后又暗杀封疆大吏,加快了沙、瓜两洲政治格局的发展进程,而定居长安以后,她又向皇帝主动请缨,奔赴河朔,挽救了唐朝多名将领及数以万计军民的性命。 事实证明,穿越者只要计划周密,行事拿捏好分寸,做到进退有度,左右有局,不去干那些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就能够对历史作出适当地改变。 有鉴于此,李曜觉得自己现在都可以试着去改变柴哲威和柴令武两兄弟未来的命运轨迹。 华夏自古有一句谚语,叫做“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而欧洲的耶稣会也有一句格言,“把孩子交给我,只要七年,我就能还给你一个男人!” 这两种说法表示,在看待儿童的观念上,文化差异巨大的东西方文明都是所见略同。 因此,李曜便通过短暂的相处,对柴哲威和柴令武的性格和习惯都作了一番细致入微的了解。 以她的眼光来看,这两个继承了父母优秀基因的孩子,无论是智商潜力,还是先天体质,都非常不错,但缺点也尤为明显。 比如,未来的柴都护现在即将年满五岁,显然已是过了幼儿期的儿童,然而他一俟到了户外,就再也迈不动两条腿儿,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要大人来抱他,好像突然忘了自己该如何走路似的。 而老二柴令武,更让李曜感到无语,这小子实在太挑食了,别说是寻常的米面果蔬荤食,连精制的羊奶都要吐给你看,因为他从出生至今只喝人奶! 虽说如此,但公平地讲,这个时代的高门子弟大多都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包括千古妇女楷模长孙氏亲手调教出来的儿女,单论生活自理能力,比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也强不到哪里去。 究其原因,李曜觉得一言既可概括,那就是“生于深宅之中,长于妇人之手”。 针对这个问题根源,李曜不惜引来秦王李世民的不快,坚决退回了对方送来的几个奶娘,然后在马周、高烈、兰韶英三人的协助下,给这两个便宜儿子量身定制了一套教育方案,高烈负责传授武艺,马周负责教习读书识字,兰韶英负责训练生活技能,可谓分工明确。 而李曜给自己定下的任务,则是重中之重——改掉两子的一切不良习惯,并按照她的意愿来引导他们塑造自身的人格。 只是这样一来,李曜免不了要和两个孩儿同吃同住,有贴身婢女茴儿、熏儿等人帮着照顾,倒也没费甚么精力,而且李曜似乎能对小孩释放一种强大的威压,总能轻而易举地叫两子乖乖听话。 也正因如此,柴哲威和柴令武对李曜感到又喜又怕。 喜的是自己表现好了,就可以从李曜手中得到一些稀奇有趣的玩具;怕的是她突然把脸孔一板,气场一开,把他们的尿都吓出来。 但实际上,两个便宜儿子也对李曜造成了诸多难处。 毕竟,在李曜的女子躯体内,隐藏的是一颗男人的灵魂,让她直面自己这个只属于女性的身份,显然还需得缓解和克服一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心理障碍。 为此,李曜选了一个黄道吉日,在白玉楼设了香堂,将自己收养的孤女宋意如,连带两子一起收入门下,分别位列大弟子鱼玄微、二弟子张玄妙的次序之后,宋意如排行第三,道号“玄尘”,柴哲威排行第四,道号“玄恒”,柴令武排行第五,道号“玄宁”。 其中宋玄尘此前就是李曜的道僮,这不过是确定一个正式的师徒名分,但对于柴玄恒和柴玄宁,李曜此举自然还另有用意,她希望通过这种方式,以师父之名,来淡化她自己的母亲一角。 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出家入道并非一件小事情。 无论是出于律法门规,还是出于人伦常理,李曜自作主张把两个儿子变成了弟子,都应该给他们的生身父亲打个招呼。 否则的话,若是没有征求到柴绍的同意,柴哲威和柴令武就肯定拿不到祠部牒,进而无法成为真正的道门中人。 所以,李曜趁着东风堂首次护卫长安商队西行之际,委托领队罗仁俊顺路给身在陇右的柴绍捎去了一封信,柴绍收到书信之后,立时给李曜回寄了一信,李曜打开一看,只从字里行间便能感受到对方的一股子火气,好在这位柴大将军生气归生气,直到信末也没有提出反对意见,让李曜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自己总算可以更加为所欲为地调教这两小子了。” 第二百三十八章 明昭 花开花落又一季,转眼便到了夏天。 纵观整个唐朝的历史,武德七年四月初一都算得一个极其重要的日子。 当日,朝廷对武德二年初定的均田“租庸调法”作了进一步的详细修订并正式颁行,同时还大赦天下,颁布了武德律,新律比唐朝之前沿用前隋的开皇律增加了五十三条之多。 此后又过了一旬,朝廷在武德律和“租庸调法”的基础上,了新的册封制和食邑制。 紧接着次日,皇帝李渊便下了一道敕书,以“明智聪察”之义,册封宗圣观慈航法师李明真为“明昭公主”,并按照当朝公主“食邑三千户,实封三百户”的标准待遇,赐华阴县为李明真的“汤沐邑”以示隆宠。 虽说绝大多数的宗室朝臣早就知晓皇帝义女李明真会受封公主号,但这个消息一经传出,还是在天下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效应。 其所造成的最直观影响,便是平康坊明园门前的横街变成了长安城里最拥堵的地方。 因为民间盛传明昭公主丽质举世无双,有仙人临凡之姿,每日都有大量的士庶百姓慕名前来,常把明园围得水泄不通,只为睹其芳容风采。 尽管得封为公主之后,李明真依旧秉持着低调朴素,深居简出的生活作风,但万年县的官吏们面对百姓们如火如荼的热情,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为缓解这个状况,时任万年县令的李乾佑考虑到平康坊已有两位公主居住,便上奏朝廷,请置平康坊通往太极宫的“复道”以便公主出行之用。 这所谓的“复道”,顾名思义,其实就是一种与街道并列,而且还可以同时通行的路种。 因其高架半空,上方有顶,两侧有壁,几乎完全封闭,外观颇似楼阁,故此常被文人雅士称为“阁道”。 在这个时代,全世界有能力建造这种立体交通设施的国家,除了东土大唐,别无二家。 而隋唐两朝修建阁道的主要理由,其实源自尊卑分明的封建礼制。 因为,在有阁道的地方,上位者与庶民可以各走各路,两不相扰,再也不用大张旗鼓地清街封道了。 李渊阅完李乾佑的奏表,大笔一挥,当即批示同意,待到中书省拟定的相关方案通过了门下省的审核,李渊一时爱女心切,又特令加人加饷,督促工部昼夜赶工。 长安城里的交通设施,虽说要等到百年后的开元盛世才会发展完善,但得益于前朝打下的基础,平康坊北面的横街已经有了一条贯通东西的阁道,其距离九江公主府正门不到一百五十步,因此工匠和役丁们只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便顺利地完成了这一项小型工程。 平康坊与东市间的阁道建好的第二天,正逢端午佳节,一大早,皇帝就遣使迎接明昭公主和九江公主参加宫中宴饮,并在太极殿设坛,让她们举行斋醮,为大唐江山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李曜和九江公主听从皇帝口谕,坐上随同宣旨宦官而来的凤辇,从九江公主府临街的正门往左一拐,驶进了新建的阁道入口。 李曜第一次来到阁道内部,心中颇感好奇,不由掀开辇车的帘子,沿途张望起来。 这条阁道约有下方大街的两成宽,刚好可容皇帝銮驾仪仗通行,其工期虽短,但毕竟事关天家体面,修得一点都不马虎,两侧各有一排雕饰精美的花窗,透过窗棱,便可以欣赏到外面的街景。 李曜正看得不亦乐乎,无意间瞥见街上有一道熟悉的身影,忙将凤辇唤停,下辇注目看去,只见此人中等个头,身着一件本色的圆领袍,手中抱着一张胡凳,那瘦骨嶙峋的模样,还有那对绿豆小眼,依稀就是李曜在这世上遇到的第一个人袁二! 李曜凑到阁道窗前,正想再细细观察,就见袁二正朝明园的方向快步走着,突然在街沿上绊得跌了一跤,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心中却感慨道:“这袁二都有闲工夫到我家门前瞎凑热闹,看来混得不会太差吧。” 九江公主不由奇怪道:“明真姊何故发笑?” 李曜一面坐回凤辇,一面微笑着解释道:“没甚么,我只是见到了一个趣人。” 李曜和九江公主来到太极宫,便各自沐浴更衣,换上宫中预备的法袍法冠,随后一起来到太极殿前的道场,在法曲的伴奏下,挥舞法剑,步罡踏斗,奏表书符,表情肃穆,动作庄严。 事实上,李曜是一个正儿经的无神论者,即使作为一颗灵魂穿越而来,她也不认为这个世界上会有神明存在。 不过,李曜更清楚的是,自华夏有史以来,没有哪个封建王朝的天子不会不看重祈福和祭祀活动。 以李曜今天的身份和地位,进行这种具有重大社稷意义的表演,是绝不可出任何差池的,所以她早就把所有道教科仪都练得轻车熟路了。 待到整个斋醮仪式结束,李曜和九江公主都收获了李渊嘉奖的一套袖口绣有各自公主名号的宫装,以及与之配套的饰物。 两女礼数周全地谢了恩,便听得李渊灿烂一笑:“明昭,九江,这是今年最新的夏衣,你们现在就试着穿给朕看吧!” 应诺之后,李曜不由瞧向自己身边宫女手捧的衣裳,唇角顿时为之一抽。 正如某位诗人所云:“细葛含风软,香罗叠雪轻,自天题处湿,当暑著来清”。 这种夏衣是由细葛和纱罗制成,自穿越以来,她还从未穿过有如此又透又薄的衣裳。 可是皇命难违,李曜只得心中叫了声苦也,在宫女们的摆弄下,无可奈何地换了个全套装扮。 大概是李曜过去素面朝天和衣着保守的形象太深入人心,当她以真正公主的形象,再次出现在众人视线里时,竟引发了一片吸气声。 但见李曜身穿一袭紫色的华丽罗裙,腰系素色织锦轻纱,手挽五晕银泥的披帛,头戴一顶熠熠生辉的翚冠,额贴梅花翠钿,双眸明净,眉宇清扬,唇角挂着微笑,虽无娇柔妩媚之态,却难掩倾国倾城之姿,直教在场绝大多数的男人都移不开眼,仿佛全然忘了她身后还有一位有着相似打扮的小公主。 此刻,坐于皇帝右首的李世民虽然眼里也闪着惊艳的光芒,嘴角却慢慢溢出了一丝冷笑11 第二百三十九章 阿兄真是误会大了 七年前的五月初五,李渊在太极殿登天子位,建立大唐王朝。 故此,端午宫宴不仅是一场节日宴会,也是朝廷一年一度的国庆大宴,规矩自然比寻常的宴饮大得多。 每位参加宴会的宾客,皆由专门的宫人引领入殿,然后来到指定的位置安静地站好,当受邀者全部到齐之后,皇帝先是简单致辞一番,随即开始赏赐群臣,与此同时,因宴会男女分场,内外命妇、皇室宗女依序退出太极殿的正殿,沿着通道移步偏殿。 待众女坐定,女官开始唱名,每念及一人,宫女们便会为其奉上皇帝御赐的礼品。 同其他人一样,李曜除了得到几盒药材和脂粉,还得到了一条五彩丝带,虽然她是首次在古代过端午节,但只略瞧了一眼,便学会了旁人的打结手法,动作自然地将丝带系在腰间,可谓是深得入乡随俗之道。 偏殿这边的宴会是由万贵妃主持,相比正殿里严肃而庄重的气氛,显得随意了许多,不一会儿,殿堂里便是轻歌曼舞,觥筹交错,一片欢声笑语。 李曜本就酒量不佳,几杯下肚,顿感微醺,不得不早早出去透气,她倚在殿外的柱子上,远望华丽宏伟的宫殿群落,正静静地放空思想,身后忽然传来了长孙氏温婉的话音“明昭,何故独自一人在此?” 李曜忙转身行礼道“今日我高兴得喝多了些,是以在这里醒醒神。” 长孙氏罗袖轻抬,掩嘴笑道“说起来,此次宴饮的御酒还是产自明园酒坊的‘白玉酿’,不想其主却是不胜酒力的‘醉仙子’,端的有趣极了。” 唐朝是崇尚纵酒作乐、大摆阔气的时代,绝大多数皇帝都不禁民间酿酒。 因此有唐一代,名垂后世的佳酿层出不穷,但这些酒大多味道偏淡,酒精浓度也很低,甚至还不及后世的糯米酒,而李曜在冬闲期间自酿的高度蒸馏酒“白玉酿”,其口感比她最初用浊酒调制出来的清酒更加浓郁香醇,一经问世,便迅速风靡了整个长安,继而成为宫廷贡酒中的新宠。 然而,李曜这个所谓的“女杜康”,却因“好酒而无量”和“酒醉而无德”两大表现,得了个“醉仙子”的谑名。 李曜瞧见未来一代贤后如此可爱的女儿家姿态,泛着酒晕的脸颊更红了“明昭让王妃见笑了。” “来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比在这儿吹风强多了。” 长孙氏说罢,不待李曜开口婉拒,便亲热地一把牵着对方的手,沿着太极殿的廊道朝后方走去。 两人来到太极殿和朱明门之间的一片空地,这里搭了十数个露天的围帐,李曜跟着长孙氏走进其中一间,只见里面铺设了两排案席,靠外的一排案几上摆放着迷你的弓箭,靠里的一排案几相距十步,上面码放着数碟只有汤圆般大小的粽子,毕竟正殿的宴会尚未结束,此时除她们二人,这里还没有他人进来。 “王妃,这是……” 李曜正向长孙氏问话,一名宦官匆匆走进来,低眉顺眼地问道“贵主、王妃可是要射角黍?” 长孙氏微笑道“我自然不会射箭,只是带贵主过来玩耍。” 宦官指着一个位置,对李曜说道“贵主,请入席。” 待李曜敛裙入座,这宦官继续道“贵主须得坐着射箭,射中可自食,亦可带出宫去,但必须箭簇入体才着数。” 李曜点头表示明白,随即张弓搭箭,略微瞄准,便是一箭命中,结果那箭头竟未能扎进粽子里,便听得一个笑声响起“哈哈哈,怎地我一进来,就见到明昭失手了?” 李世民龙行虎步而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六名男子,自去年朔州归来后,秦王府的人便不时会跟随李世民到明园作客,李曜自然认得绝大多数,其中五人分别为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虞世南、褚亮,唯有一名相貌清癯的中年男子,让她觉得有些面生。 李曜一一见了礼,这才晓得此人正是唐初著名的“毒士”杜淹,不由多看了一眼,却不想杜淹也在悄悄打量她,两人眼神刚好碰在了一起,李曜登时打了个机灵,而那杜淹脸色瞿然一变,迅速转身避开李曜探究的目光,主动和旁人随口交谈起来。 李曜看到对方这般非常明显的心虚作态,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疑窦,可她还未来得及细想,就被李世民爽朗的声音打断了“明昭,别楞着,看阿兄给你露两手。” 李曜颔首笑道“好啊,明真拭目以待。” 李世民又对宦官说道“这里不用你来伺候,我们自己会玩。” 待宦官应声退出,李世民便拿起弓箭,接着一口气连射九箭,箭无虚发,每箭都深深地扎入了粽子里,顿时引来所有人鼓掌喝彩。 长孙氏用陶盘端来这九个被射中的粽子,李世民立即分给了在场众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刚好人人有份。 李世民剥开粽衣,把小粽子几口吞咽入腹,随手指了指自己身边,说道“这弓弱箭钝,只有射中芦叶间隙,方可得手,明昭再来试一试,如何?” “那我就再射几箭好了。” 李曜干笑着坐到李世民的身畔,再次拿起小弓射击粽子,不过李曜的心绪受此前杜淹的影响,再加上还未想明白李世民今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很难集中精神,直到第四次才总算一箭中的。 李世民见状,当即抚掌笑道“射得好!” 一时间,围帐内的喝彩声竟比他射箭时还要热烈。 李曜放下弓箭,环看帐中众人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对李世民说道“想必这里都是阿兄信得过的人,阿兄若有甚么话要对明真讲,不妨直言。” 李世民听得李曜开门见山之语,目光先是微微一闪,随即收敛起面上的笑容,沉声道“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何会突然冷落于我?” 李曜心中暗暗一凛,她抚养平阳公主的两个儿子,本就是天经地义,退掉那几个奶娘,当时也特意向秦王妃讲明了缘由。 而且,对于李家三兄弟,李曜一直都很看好李世民,根本不想卷入未来那场腥风血雨。 所以,李世民每次来明园,她都会热情款待,真要说什么冷落,反倒是对方两个多月都未曾去拜访过她…… 李世民见她沉默,面色不由寒了几分“李明真,你平时都伶俐得很,为何现在语塞?” 李曜敛回心神,苦笑一声,诚恳地说道“阿兄真是误会大了。” 第二百四十章 太平天子 “误会?” 李世民的剑眉轻轻挑起,直直地盯着李曜的眼睛“那就请你告诉我,这‘误会’所为何来?” 李曜睫毛微眨,稍稍避开这道令她感到不适的目光,瞧了眼李世民身边端庄静雅的长孙氏,随后徐徐转过身来,面朝李世民和长孙氏郑重其事地打了个稽首“阿兄该知道,明真首先是个修行人,其次才是大唐的明昭公主,当然,明真亦不会忘记,若无阿兄的进谏与爱护,自己绝不会有今日的荣华。” 李世民原本神情冷淡的面庞上闪过了一丝动容,而长孙氏则露出明显的惊讶和不忍之色,不假思索地起身过来将李曜扶起,然后又默不作声地退到了一边。 李世民凝视了李曜好半晌,这才开口道“你记得就好,可是你对待我和太子、齐王他们,似乎没有甚么区别。” 未等李曜开口辩解,长孙无忌突然轻哼一声,毫不客气地手指李曜,语气中充满了愤懑和责难“是啊,即使在你未受封公主之前,秦王也早已视你为亲姊妹,而你深受今上宠幸,可曾在今上面前,为秦王说过一句好话?哼哼,我就知道,你一定是……” “大兄!” 眼看长孙无忌越说越激动,长孙氏急忙出声打断,随即面带羞愧和歉意,对李曜温言道“我大兄自从去年伤了脑袋,脾气就变得有些不大好,明真可莫要生他的气啊。” 李世民不着痕迹地朝长孙无忌递了个眼神,长孙无忌心照不宣,胸腔起伏了几下,面色迅速平复下来,朝李曜俯身跪叩,规规矩矩地赔了个大礼“无忌孟浪,方才失礼之处,望祈贵主恕罪。” “长孙郎中不必如此,快快请起。” 李曜忙作大度状,虚扶一把,心中忍不住暗暗赞叹。 瞧这长孙兄妹和李世民之间的配合,简直就是心有灵犀啊! 李世民不便说出口却又不得不一吐为快的心里话,这长孙无忌会果断为其代劳,其精明可见一斑,而长孙氏能够在最恰当的时机,做出最恰当的行为,说出最恰当的话,甚至连神态都能表现得最恰到好处,单论情商,看起来比她的兄长还更胜一筹。 姑且不论秦王府里的谋臣猛将,仅这李世民身边的内助就如此非凡,原史里的李建成和李元吉二人真是输得一点都不冤枉…… 只是长孙无忌起身的片刻工夫,李曜的思绪已然转了好几转,心里渐渐生出了一些更稳妥的说辞,便故作神秘地问向李世民“请恕明真冒昧一问,可曾有人给阿兄看过相?” 李世民扬唇轻笑“当然有了,而且还不止一人,只不过……” 他说着,笑容一敛,傲然道“为兄从来不信甚么相术,同样也不信甚么天命定数,只喜欢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 李曜不由低头沉吟起来,李世民这一番回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 李曜记得李世民虽因服丹药暴疾而亡,但在初登大宝的时候,他针对秦始皇和汉武帝追求长生不老的事迹,曾予以无比尖锐的批判和抨击,并对一切谶言和神鬼之说,都表示不屑一顾。 可以想见,这时更加年轻气盛的李世民,肯定对相术玄学没有半点兴趣。 因此,在李世民面前,李曜并不打算做什么先知神棍,而是去扮演另外一种既可以表明自己立场,又容易被对方接受的角色。 过得片刻,李曜忽然抬眸迎上李世民的目光,意味深长地感叹道“我命由我不由天,太平天子当如是也。” 据史料记载,王远知曾当面称李世民为“太平天子”,并告诫其“自惜”,李曜想起此事,便把这个令在场者极度敏感的称谓借来一用。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包括李世民和长孙氏在内,所有人的脸色都为之一变。 李曜瞧见李世民脸上惊疑不定的神色,故作奇怪地问道“咦?阿兄怎地如此反应,难道我说错甚么话了?” 李世民重重地咳嗽了一声,紧接着,一个熊罴大汉掀帘而入,正是秦王府的裨将梁建方,他径直走到李世民跟前,附耳低语了一番,待李世民点头,便又自行退出了围帐。 李曜刚才通过读唇术,不动声色地观察梁建方翕动的嘴唇,得知他说的是“附近无外人,但时辰不多”,不由暗暗思忖“看来李渊和李建成对李世民的监视还是非常严密的,否则李世民也不会利用我每逢宫宴必早退的习惯,冒险在禁内安排这场面谈吧!” 李曜正想贴心地替对方结束这场充满风险的谈话,却见房玄龄扑腾一声,跪坐在她的身前,激动地问道“难道贵主也为大王卜算过么?” 李曜摇头道“我只略晓丹术和医术,其他诸如命相、卜算、阴阳之类,兴许还不及在座诸位懂得多。” 房玄龄又问道“贵主可认得王远知?” 李曜颔首道“实不相瞒,我与王远知的确有过一面之缘,但也只是寒暄过几句罢了。” 事实上,李曜与王远知有过两次见面,只是第二次见到对方时,有李世民的死对头李元吉在场,她若是说出来,很容易把事情搞复杂,只得选择隐瞒。 杜如晦有些不太相信,接口问道“真的只是寒暄?” 李曜从容答道“当然是真的,你们若是不信,可以去问李淳风,那时他也在场。” 李世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如此说来,难不成这只是你的感觉?” 李曜唇角微微扬起一抹自信的弧度,浅笑道“正如阿兄相信自己一样,与其说是感觉,不如说是相信自己的判断。” 李世民眉头皱了皱,又道“那明真凭甚么来判断为兄……” 他顿了一下,声音忽然压得很低“会是太平天子呢?” 李曜身子向前微微一倾,一字字道“因为你有帝王的雄心,比太子更有帝王之能!” 一个人的想法,往往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改变。 李世民如此,李曜本人亦如此。 通过不断的深入了解,李曜早已抛开某些坑死人不偿命的伪史,对李建成和李世民都有了全新的认识。 她发现,李建成和李世民都具有王者风度,可谓各有所长。 但李建成的缺点太致命了,行事优柔寡断,厌恶直言,刚愎自用,以他这种个性,一旦有突发情况,很难及时作出正确合理的应对。 而李世民虽不是什么完人,可他最突出的一个优点却足以掩盖他自身的缺陷——那就是够狠够无情,而这恰恰也是李建成所欠缺的帝王素质! 李世民深呼吸着,竭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静“既然明真如此高看为兄,难道不该好好助为兄一臂之力么?” 话音落下,空气仿佛突然凝固,帐内所有人都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曜,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复。 第二百四十一章 旧识 “承蒙阿兄垂青,明真实在受宠若惊,只是修行艰难,悟道方知天命,明真虽身在十丈软红,志却只在求证大道,为此,明真绝前缘,清妄念,淡情欲,不愿因俗世缠身,以致诸般努力付之东流,还请阿兄谅解。” 李曜双眸清明,把话说得轻缓洒脱,仿若高高在上的青天白云,淡泊坦荡,去留自然。 李世民看着李曜近似完美诠释宁静致远的表情,目光里渐渐有了笑意,半晌之后,他忽然摇头笑道“你虽然修道有成,然已深陷红尘,想要远离争斗,置身事外,未免亦太天真了,为兄听闻,前些时候,父亲曾经有意将你嫁与柴绍,只因你坚决反对才作罢,想来这不是甚么空穴来风吧?” “不瞒阿兄,此事的确属实。” 李曜点头承认,语气诚恳地道“只是阿兄讲的这些道理,明真又何尝不明白,诸位都很清楚,明真不过是区区一介女道,能否保住今时地位,只在陛下一念之间,莫看明真深受隆宠,其实心里也常感惶恐不安。” “伺君左右,如履薄冰,彼此彼此。” 李世民叹了口气,情意深长地道“说起来,你常在父亲身边随銮伴驾,想必也知道我等现在的处境是不大好的,而今在这偌大的皇宫里,为兄已无根基可言,希望你念及我们的兄妹之情,在为兄面临万劫不复之时,能够予以一点帮助。” 李曜故作一愣,随即突然睁大了双眼,支吾道“阿兄的意思是……毕竟血浓于水,陛下不可能那样做吧?” 她说着,还比划了一个杀鸡抹脖的动作。 李世民瞧见李曜一副要多震惊有多震惊的模样,似乎生出了对方不是三姊本尊的错觉,连忙摆了摆手,解释道“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为兄就实话实说吧,近两年一些公卿朝臣和后宫妃嫔一直在怂恿父亲废黜为兄,而父亲最近居然也有了相似的意向,似乎想把为兄改封到蜀地!” 按照原史的进程,再过不久就将发生“杨文干事件”,李曜记得在该事件的前期,李渊也有将太子李建成贬为蜀王的打算,只是后来可能发现了什么可疑的迹象,才改变了主意,却不想这原来竟是李渊为贬谪李世民而准备的方案。 对于志在权倾天下的李世民来说,被外放到地狭兵弱的巴蜀之地,用万劫不复来形容,倒真不为过。 可以想见,在这种恶劣的局势下,李世民会铤而走险,悄然对李建成发起一次夺嫡行动,也就不难理解了。 沉思片刻,李曜心头微微一动,轻声问道“却不知明真该为阿兄做些甚么?” 李世民沉声道“为兄知道,父亲听得进你的谏言,所以你只需适时劝诫父亲即可。” 李曜重重一点头,洒然道“好,还请阿兄放心,明真定当尽力而为。” 帐中众人闻言,神色皆是一松,李世民长身而起,对李曜展颜笑道“走吧,阿兄带你到别处玩去。” …… …… 闲时易过,不知不觉,已是太阳西沉。 宫宴散去,各回各家,李曜和九江公主坐上来时所乘凤辇出宫,不多时便返至九江公主府门前。 李曜扶着九江公主掀帘下辇,抬眼一看,就见一袭白衣的马周朝自己小跑过来。 李曜与九江公主的关系极亲密,但明园中人都很恪守规矩,若非陪伴园主出行,通常都不会到隔壁府邸来串门,而现在身为明园大管事的马周却亲自现身此处,显然是有急事相告。 马周向九江公主拱了拱手,便来到李曜身边低语几句,李曜听了不由微怔,忙对九江公主说道“元玉,我那里出了点状况,只得快行一步了。” 说罢,她的人影已闪入大门,未等他人反应过来,便迅速消失在了深宅里。 九江公主朝马周奇怪地问道“明园出了何事?” 马周笑道“没甚么,只是捉到了一个怪人。” 他说完,忽然发现九江公主双眸渐渐放出光来,顿时有了想抽自己一个嘴巴的冲动,便听九江公主兴奋地道“我也要去看那怪人,马管事速速引路。” …… …… 明园北苑的一间房屋内,兰韶英面沉似水,紧紧地盯着眼前被人捆成粽子却还老神在在的瘦削男子。 过了一会儿,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瘦削男子看清来者,精神登时一振,欣喜若狂地道“佛祖保佑,袁某总算见到仙姑啦!” 兰韶英柳眉倒竖,怒声喝道“明昭公主在此,蟊贼休得胡言。” 李曜径直坐到屋中主位,对兰韶英说道“给他松绑吧。” 兰韶英一把拧起瘦削男子,三下五除二解开绳索,便把人往地上重重一扔。 瘦削男子只觉自己差点被人摔散了架,自行爬起来,一面揉着屁股,一面龇牙咧嘴地对李曜说道“袁某真是服了,仙姑……贵主竟能修炼出分身,当真是神通广大。” 他说着,又轻轻摇了摇头“这位分身只有一点不好,就是不认得人。” 兰韶英正要发作,却被李曜摆手制止了“阿兰,这位是我的旧识。”随即又指了指左右宾客座位,对兰韶英和瘦削男子肃手道“你们都坐吧。” 李曜打量了瘦削男子一眼,纳罕道“袁二,自山中一别,只过了一载而已,你为何就瘦成了这样?” 袁二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下,才道“袁某只是近来……有些操劳过度。” 李曜省起林十娘已到了虎狼之年,不禁立时了然,强忍笑意问道“既然如此,那你怎么还有气力闯进我的府邸呢?” 本来兰韶英对李曜和袁二如此熟稔感到懵然,听得李曜问起此事,便和袁二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起事情的缘由经过。 原来袁二率领妻子儿女在长安近郊的袁氏故里编户入籍之后,只得到了一块荒芜多年的土地,袁二并不是不懂耕种,但要等到把这块荒地重新开垦为农田,那他一家肯定熬不过第一个冬天,于是袁二夫妇一合计,便把李曜赠送的极品白玉卖给了族长,然后在长安西市盘下了一家食肆,并取名为“袁林斋”。 袁二脑子灵活,擅讨顾客欢心,而林十娘曾受李曜指点,手艺自是不俗,于是乎,到得今日,袁林斋在西市竟已是小有名气。 食肆酒肆,向来是打听消息的好地方,早在李曜首次受封的时候,袁二得知所谓“慈心普度道人”乃是一名女冠,就联想到了李曜,只是当时袁林斋才刚起步,杂务繁多,让他腾不出时间来明园一探究竟,后来听闻李曜连续受封,作了本朝的公主,加之袁林斋在西市也已站稳脚跟,袁二终于耐不住好奇心,光天化日之下,踩凳翻墙,窜入明园的北苑,结果两脚才一落地,就被在家带孩子的兰韶英逮了个正着。 第二百四十二章 索命 听完兰韶英诉说自己擒下袁二的经过,李曜只道这袁二是被她定下的规矩拒之门外,所以才会不请自入,但紧接着,她又忽然转念一想,觉得袁二此举有些异常,不由双眸微眯,似笑非笑地问道“袁二,有道是‘无事不登门’,今日你贸然来访,恐怕不止是因为好奇吧?” 袁二微微一怔,脸上先是现出夸张的佩服表情,随即在原位转过身子,朝李曜重重地磕了个响头,颤声道“贵主,快救救我们一家吧,鄙人知道贵主身份尊贵,非我等草民可以往来,可鄙人实在没有法子了……” 袁二连声央求,很快涕泪俱下,李曜看他表现不似作伪,正色道“堂堂男儿哭个甚么劲,好生说说,出了何事?” 袁二哭声登时一止,却是不敢抬头,一面垂首,一面将事情原委从头道来。 几日之前,袁二的食肆里来了一个吃霸王餐的年轻人,袁二干过刀头舔血的行当,又在西市做了整整一年的营生,自有一番识人的眼力,他见此人身着襕袍,脚穿鹿靴,身边跟着两个青衣伴当,便知是个有来头的富贵子弟,绝非他这种平头百姓惹得起的,于是只得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任其酒足饭饱扬长而去。 本来,袁二也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可谁知在食肆帮忙的长女袁大娘竟被对方看上了,过了两天,一个媒人突然来造访袁家,说是尹德妃之弟尹四郎想纳袁大娘为姬妾,还催促袁二赶紧给人开个价,好让她早点回去复命。 如今袁二一家日进万钱,已是十里八乡闻名的富户,平日里不乏上门提亲之人,而且袁二考虑到袁林斋未来的发展,其实也想找个靠山,他认为自家女儿不一定非要作那些小门小户人家的正妻,给官家子弟做妾也不是不可以,但那最低也必须是有机会捞到品级的贵妾,而非这种等同于奴婢,可以被人随意转送发卖的姬妾! 有鉴于此,袁二思当即表明立场,对那媒人说道“承蒙尹郎君垂青我家大娘,袁某不胜惶恐,但想必娘子也看出来了,我们并非那种需要卖女才能求活的贫苦人家,还请娘子如实转告那位尹郎君,若他愿意依照侧妻规格,办好齐全手续,给我家下聘礼文书,并择一吉日,以香车前来迎娶,我袁某人自是乐意与之结为姻亲。” 袁二自以为说得有理有据,哪知那尹四郎骄横跋扈远超他的想象,就在媒人回去的第二天,尹四郎突然带着大群壮奴一窝蜂地涌入袁林斋,把昂贵菜式和上等好酒点了个遍,差点从开市吃到关市,袁二肉疼无比,便一咬牙,趁那尹四郎还未离开,向其讨要饭钱。 结果尹四郎一声令下,只片刻工夫,便把袁二的食肆砸得一片狼藉,最后还撂下一句狠话“本月初六午时以前,你亲自把人送至尹府西侧的小门,否则的话,西市将再也不会有你的立足之地。” 兰韶英听得天子脚下居然还有人胆敢做出如此欺民霸女的行径,不禁对袁二生起同情之心,口念一声“阿弥陀佛”,激愤地叹道“阿鼻地狱,正为尹四此等恶徒所设。” 李曜柳眉渐渐蹙起,她知道尹德妃是目前李渊最宠幸的妃子,连同样受宠的万贵妃和张婕妤都要对其忌惮三分。 根据史料所载,尹德妃的父亲尹阿鼠也是个恣意妄为的主儿,杜如晦骑马路过尹府门前,看门的仆人认为未下马而过,便是对主人的不敬,竟上前把杜如晦拉下马狠揍了一顿,杜如晦手指被人打折,杜如晦是李世民最器重的心腹,尹家仆人这般行为无异于在打他的脸,却不想尹阿鼠先发制人,让尹德妃在李渊面前颠倒黑白,说杜如晦欺侮他,以致李世民反被李渊训斥了一通,可以说,小人得志莫过于此。 常言道“君子难斗小人”,可李曜从来没觉得自己是个君子,而且她也不忍心让那个印象中纯真善良的小姑娘被恶少欺凌。 沉思良久,李曜终于开口道“袁二,抬起头吧,我帮你便是。” 袁二闻言大喜,又是一番感激涕零,这才顺从地起身抬头,抽噎着问道“那……我家大娘还需要送到尹府吗?” 李曜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自然是不用了。” …… …… 四更时分,月黯星凄。 在布政坊气派堂皇的尹府深处,一座隐蔽的独门小院里依旧闪烁着亮光,从房屋的窗棂透出一道不断起伏晃动的半身人影,而且还隐隐传出一个男子粗重的喘息声。 随着一声沙哑的低吼,那人影突然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随即便消失在了窗前。 屋中的大床上,尹阿鼠的独子尹顺文正赤着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而在他的身下,还有一具同样未着寸缕的胴体。 这是一个身量娇小的少女,满头秀丽的青丝凌乱地散开着,整个人一动不动地趴在被褥上,似乎已无半分生息。 五月的夜晚,气温通常都是舒爽宜人,可这间屋子里却是寒气森森,床榻四周均匀摆放着盛满冰块的铜盆。 尹顺文休息了一阵子,怕自己受不住凉,赶紧离开床榻,坐到梳妆台前,拿起干帕擦拭身上的热汗。 在刚擦完脸面之时,尹顺文突然见到妆镜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影像,不由瞳孔猛地一缩。 黑色的长发,漆黑的眼,纯白的衣衫,惨白的脸。 尹顺文被吓得亡魂皆冒,可他想要放声大叫,却忽觉浑身力气迅速散去,只来得及发出了一道无病呻吟似的“啊”声,便软倒在了地席上。 待到瞧见落在自己身上的影子,尹顺文心念一动,再抬眼往上方望去,凭他在风月场所积累出来的经验,一眼认出不速之客的脸上涂着舞伎夜间表演惯用的傅粉,立刻意识到对方根本不是什么鬼魅幽灵,而是一个活着的女人。 女人无声地冷笑了一下,伸手从衣袖里拿出一支精巧的瓷瓶,尹顺文见此情形,心中没来由地生出强烈的惧意,不由艰难地问道“你……要作甚……” 女人没有答话,趁着尹顺文说话之际,将瓶中的液体全部送进了他的口中。 下一刻,尹顺文脸色刷地变得惨白如纸,只急促地呼吸了两下,便再也没了知觉…… 第二百四十三章 “女鬼”夜行 尹府大宅内,守夜人牛子和青皮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看家犬,在廊道里慢吞吞地走着。 过了许久,两人听见远方隐隐传来打更的声音,便不约而同地把狗儿拴在身边,再把灯笼往地上一放,然后抬起屁股,坐在长廊栏杆上暂作歇息。 现在刚到五更,距离天明大约还有一个多时辰,四周万籁俱寂,唯有一片啾啾虫鸣,两个守夜人听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可他俩却只能强撑,根本不敢打盹。 因为这里的老少主人总是喜欢到处与人结仇结怨,把偌大的囯丈府生生变成了一处任侠义盗经常光顾的地方。 上一个值夜打瞌睡的“前车之鉴”,已经化为一坯黄土,只怕现在坟头草都有三尺多高了,他们唯恐自己一不留神,就步其后尘,小命完了个蛋。 忽然一阵夜风袭来,牛子稍稍提起了一点精神,从怀里掏出一张胡饼,掰成两半,随后拍了一下青皮的肩头“给你。” “哦,谢了。” 青皮揉了揉熬得酸疼的眼睛,正想伸手去拿牛子递来的半张胡饼,却发现旁边两只平时凶恶非常的猛犬竟然瑟瑟发抖缩成了一团,似乎害怕极了。 青皮感到有些古怪,下意识地朝四周瞧了一眼,紧接着,他突然双目圆瞪,整个人和他身旁的狗一样,剧烈颤抖起来。 牛子也发觉不对劲,不由顺着青皮的视线方向看去,顿时汗毛倒竖,只见附近最高的一座假山上,直挺挺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清冷幽暗的月光洒在她的身上,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孔,深邃如渊潭般的黑眸,以及唇角勾起的一抹诡异笑容,都被他一眼看个正着。 此女子虽无青面獠牙,亦无血瞳鬼角,但她全身却散发着更令人毛骨悚然的一种气息。 此时此刻,无论是谁见到她,都会感到恐惧万分。 牛子和青皮吓得差点魂飞魄散,两人口中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无比凄厉的怪叫“鬼啊啊啊啊!” 见到两人两狗抱作一堆的场面,女子“桀桀桀”地笑了几声,蓦地腾空而起,登时化为一道白影,只眨眼间,便直接从假山掠至两丈开外的长廊顶上,接着又是几个轻盈的飞跃,渐渐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之中…… …… …… 月光流泻,树影重重。 明园北苑,一个背着包袱的蒙面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穿行其间,很快闪入宅邸主人自居的阁楼。 黑衣人轻轻推开障子门,走进明园主人的寝屋,此时屋中床榻上正睡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黑衣人关好屋门之后,朝这小姑娘看了一眼,见她似乎睡得极为深沉,便抬手扯下面罩,现出一张白得过分的脸来,然后坐到梳妆台前卸妆,不多时便还原了她的本来面目,正是明园的主人李曜李明真。 仔细收拾好梳妆台,李曜取下包袱,脱去黑衣皂靴,将之全部藏入屋角一处隐蔽的暗格,接着从暗格里取出一只小瓶,小心翼翼地朝小姑娘的鼻腔里滴了几点药水,随后物归原处,再关上暗格,这才轻手轻脚地钻入被衾,仰面躺在了小姑娘的身边。 李曜忙碌了大半宿,着实有些乏了,阖上双眼,不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 …… “明昭公主还没睡醒么?” “你莫着急,我去通报一声便是。” “那就有劳娘子了。” 李曜在榻上醒来,就隐隐听到窗外传来了袁二和兰韶英的说话声,不由睁开惺忪的双眼,发现此刻艳阳高照,明媚的阳光已将床榻照得一片灿烂。 “明真姊姊,你可总算起来啦!” 这时,房中忽然响起一个语带调侃的清脆声音。 李曜循声看去,就见九江公主正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晒太阳,便开口问道“现在是甚么时辰?” 九江公主吊起一副死鱼眼,不好气地道“马上就到巳时了,明真姊姊该不会把锄强扶弱的事儿给睡忘了吧?我还等着看姊姊你如何应付德妃家里的恶人呢!” 九江公主在宫中住过两年,对她老爹的那些妃嫔都有一定的了解,自然晓得尹德妃的父亲和弟弟都是喜欢为非作歹的恶人,只是具体有多恶,她就不太清楚了。 直到昨天,她见到所谓的“怪人”袁二,得知那尹四郎竟威逼袁二把自家女儿送给他做姬妾,这才知其恶到了何种程度。 九江公主正处于躁动的青春期,一听说李曜准备出手相助,情绪立刻亢奋起来,当场表示自己也要去给袁二压场子,为免李曜不带上自己,甚至昨夜主动留宿明园,与李曜同榻而眠。 李曜一面穿戴衣衫,一面懒洋洋地答道“我当然记得了。” 正说着,兰韶英拉开障子门走了进来,见到李曜已经起床,忙不迭地凑到榻边,帮着李曜打理发髻“贵主,袁二郎已在外面等候多时。” 李曜点点头,也不磨蹭时间,只简单整束一番,就领着兰韶英和九江公主下了阁楼。 袁二一见李曜出来,立马快步上前施礼道“鄙人已按贵主所说,让大娘待在家中等候消息,只是现在仅剩一个时辰,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呢?” 昨天袁二和李曜谈完事情的时候,早已到了长安城宵禁的时间,只得遵从李曜的安排,在明园度过了一夜。 于是,今天一大早他就心急火燎地跑回家中,将李曜愿意出面相助之事告诉了家人,然后又赶紧来到明园,准备聆听李曜下一步的指示,却被兰韶英告知,明昭公主还在大睡,叫他在外耐心等候。 袁二虽然心急如焚,但他思及双方巨大的身份差距,却也不敢惊扰当朝公主的睡眠,结果一直等到了现在,才终于见到了李曜这个救星。 李曜忽然微微一笑,对袁二说道“此祸已经消解,你大可放心继续做你的营生了。” “啊?” “啥?” “甚么?” 袁二、兰韶英、九江公主三人齐齐吃了一惊,半晌,袁二才第一个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说道“请恕鄙人愚钝,不知贵主此言何意,还请细说端详。” 兰韶英百思不得其解,疑惑着接口道“这是怎么回事,韶英实在听不明白……” 九江公主也连声奇道“是呀是呀,教人听得一头雾水,明真姊姊快快说来一听。” 李曜瞧见三人皆是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摆了摆手,故作神秘地笑道“其实无需我来解释,过不了多久,答案自会揭晓。” 第二百四十四章 风波止 “东城狼”尹顺文被女鬼杀了,“尹阿鼠”尹成贵因失子疯了。 不到一天的工夫,这条消息就像插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尹氏父子为祸一方久矣,长安大多数士庶百姓都对之深恶痛绝,一听尹家突遭此劫,纷纷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甚至在尹顺文身死的翌日夜里,一个关中任侠在尹府大门前用人血悄然写下八个劈巢大字“孽鬼索命,妙不可言”,顺便还在门板上刻了自己的诨号。 用后世的话来说,像这样跑到尹府“蹭热度”以求提升名气的人,绝不会只有一个。 长安城仿佛经历了一场狂欢,唯有尹氏一族悲痛欲绝。 尹德妃听闻家中变故,不信女鬼作祟之说,坚决认为这是人力所为,于是扑到皇帝李渊面前嚎啕大哭,李渊经不起她的苦苦哀求,谕令长安县衙彻查此事。 长安县令带着仵作、差役赶到尹府,对尹顺文的尸身进行尸检,可那号称长安第一好手的仵作仔仔细细、反反复复摆弄了大半天,也没有找到任何内外伤情和中毒迹象。 见此情形,长安县令只得依据呈现在死者面部的扭曲表情,再结合牛子和青皮两名女鬼目击者陈述的证词,最后判定尹顺文为过度惊吓而亡。 于是乎,官府的这一番调查,反倒“坐实”了索命女鬼的存在,尹德妃惊忧交加,竟大病了一场,连弟弟的葬礼都未能参加。 可这还不算完,尹顺文入土没几天,尹府又曝光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大概是害怕怨灵厉鬼再来作祟之故,尹府中人在尹顺文的院子里掘出数十具女子尸骨,并悄悄埋在了城外的乱葬岗。 尽管尹府的主母一再叮嘱知情者们保守秘密,但毕竟纸里包不住火,随着一名被尹顺文强占的女子偷偷逃出尹府,这个事情很快就变得满城皆知。 面对沸腾的民怨,长安县令上书朝廷,要求调查尹府埋尸之事,然而李渊是个非常护短的皇帝,为免刺激到尚在病榻中的尹德妃,便以尹顺文已遭报应身死为由,拒绝了长安县令的申请,而是要求尹府依照他的口谕,举行隆重的法事,重新安葬被害女子的尸骨,并给予相关亲眷家属丰厚的财帛补偿,同时将那名揭发此事的幸存者放为良人,允其自行婚嫁,一切嫁妆皆由官府出资配给。 既然皇帝发了话,此事自然草草了结。 这一风波过后,尹府发生的事件已然通过人们的口口相传、添油加醋,变成了一个脍炙人口、长久不衰的经典鬼故事——《白面女》。 只是没有人能想到,那只“吓杀”尹顺文的“白面女”却成了这个故事的首批听众之一。 “最近城东尹国丈府出了桩大大的奇事,不知诸位可曾听闻?” 在长安西市一家名为“袁林斋”的食肆里,一个身穿本色圆领袍的年轻男子端坐讲台前,一手拿着“止语”,一手拿着木槌,台面上摆着一面小鼓,显然是一个“说话”艺人。 今日,“袁林斋”的东主袁飞为款待有恩于已的女贵人,早早宣布暂停营业,因此这位年轻艺人身前听者寥寥,只有这位女贵人和几个随行者,但他看起来却明显有些小激动了。 原因无他,听众都是清一色的美女! 在年轻艺人面前,李曜、九江公主、兰韶英、安红玉、鱼玄微、张玄妙、宋玄尘拼桌而坐,午后金灿灿的阳光从窗口透了进来,将她们的容颜映得分外明艳,当真美不胜收。 而李曜一见到这年轻艺人,就觉有点眼熟,此刻再听他一张口,立刻想起此人正是当初在大坪寨讲故事的那位“花腿闲汉”,如今看来,显然他已将说唱的本领当作了谋生的手段。 年轻艺人见众美女点头,笑着说道“既然在座诸位都知晓此事,鄙人就不再赘述,直接来说说这‘东城狼’尹顺文与‘白面女’之间不得不说的事儿。” 他说着,拍了一下“止语”,朗诵道“古来有云,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若要还魂转,海底捞明月。” 李曜心里赞了一声,这个着名的唯物论观点,不就是来自东汉王充的《论衡》吗?说明这小子补了很多课,比之过去,进步真心不小。 年轻艺人在鼓面上敲了“咚咚”两声响,语意突然一转“然事实并非如此,人死之时,若存有怨气,往往会变成鬼,若是这鬼还含有杀气,就是人们常说的厉鬼,普通的鬼无形无色,亦无害,而厉鬼有形有相,轻则使人霉运连连,重则可伤人性命。” 鱼玄微不耐烦地打断道“鬼灵精怪甚么的,我们都懂,你还是快点讲正题吧!” 年轻艺人闻言,顿时意识到自己班门弄斧了,七个听众里面就有五个是身穿道袍的女冠,谁还需要他来普及这些知识,干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连说带唱道“长安城东有个恶儿郎,姓尹,行四,名顺文,喜欢仗势欺人,胡作非为,尤爱强占民女,人送诨号‘东城狼’,凡入其后宅的女子,都有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谁曾想,尹顺文竟会将她们凌辱至死,若无那位幸存的苦主揭发,这些可怜女子都将沦为乱葬岗的野鬼,难有超生机会……” 安红玉捶了一下案几,气咻咻地道“如此说来,那女鬼的手段也未免太温柔了,竟给尹四留了全尸,如此恶徒,难道不该慢慢撕为碎片,再以烈火烧之,挫骨扬灰,才可解恨么?” 年轻艺人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冷汗,说道“听你这一说,鄙人就只好先来讲一讲那女鬼了,她本是城南穆道年的女儿穆幼娘,那幼娘长得如花似玉,香消玉殒时,也不过才十四芳龄,可怜见的,据说那尹顺文连她的尸体都不放过……” 年轻艺人讲得绘声绘色,众女皆面露愤然之色,李曜知道对方口中所说的穆幼娘,就是她去杀尹顺文时见到的女尸。 李曜并非是不计后果惩恶扬善的侠客,虽然她答应了袁二的求助,却也不想就此得罪便宜老爹的宠妃,无端引起各个斗争派系对她的错误解读。 在一番权衡利弊之后,李曜为了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决定采取单独行动,亲自去暗杀尹顺文。 除了带上一瓶杀人于无形的乌头碱溶液之外,李曜还拿出自己为以备不时之需而制成的迷药,以及相关的工具和解药。 她的这种迷药,乃由曼陀罗花、羊踯躅、王不留行等草药合成,即可直接使用,亦可点燃用作迷烟,不管哪种方式,都能使人浑身脱力,迅速失去意识。 李曜为免惊醒无故跑来与自己同眠的九江公主,只得事先用迷药迷晕了她,然后化妆成白面女鬼,穿上夜行衣,再提起装有一套白色燕居服的包袱,一路避开巡夜的金吾卫和尹府奴仆,潜至尹顺文当夜就寝的小院。 于是,她就看到了尹顺文亵渎穆幼娘尸体的那一幕。 李曜只觉得对方已经变态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根本无法用常理来形容。 这样的人间恶魔,当然该千刀万剐,可李曜毕竟是一个理智的人,所以她依旧按照原定方案,换成女鬼打扮,继续观察目标动静,等到良机出现,她点燃一管迷药,从窗口处悄悄将其吹入房中,然后用这个时代根本无法检测的乌头碱毒杀了尹顺文。 而在这之后,李曜故意出现在两个尹府的守夜人眼前,这才制造出这个“女鬼索命”的故事。166阅读网 第二百四十五章 耳目 当年轻艺人讲完一通怪力乱神的故事之后,袁二携妻子和长女来到食肆大堂,齐齐在李曜面前行了一个大礼。 李曜一面将三人虚扶起身,一面打量林十娘和袁大娘母女二人,莞尔笑道“一年多未见,林娘子和大娘俱都变美了呀。” 林十娘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忙又福了福“我们能衣食无忧,我家大娘能逃过此番大劫,皆拜贵主所赐,奴终生不敢或忘。” 正说着,一旁的袁大娘走到正面对着李曜的位置,突然双膝一跪,伏身拜道“袁荞儿恳求贵主收为门下弟子。” 袁荞儿是袁二最近才给长女取的名字,袁荞儿现在刚满十四岁,已是到了将笄之龄,身段儿就像抽条的柳枝似地长开了,原来那个豆芽菜一样的瘦丫头,竟也完美地继承了漂亮母亲的优秀基因,出落成一个清秀俏丽的豆蔻佳人,也难怪会被那“东城狼”尹顺文一眼盯上。 李曜扶起袁荞儿,轻轻摇头道“实在抱歉,我不能收你为徒。” 听到李曜这个答复,袁荞儿的小脸上立刻写满了失落,双眸渐渐泛起泪花儿,瞧着楚楚可怜,让李曜身边的女伴和弟子都忍不住向她投去同情的目光。 李曜看向袁二和林十娘,见到夫妇二人也都是一副非常失望的模样,心中不禁明白了几分,便郑重地对袁二说道“我有事情想与你单独谈一谈。” 袁二微微一愣,接着慌忙点了点头,又嘱咐林十娘和袁大娘几句,教她们好好招待李曜的随行女伴和弟子,然后引领李曜来到一个雅间,待关上房门,二人相对坐下,李曜开口说道“刚才你好像对我不收你女儿为徒有看法?” 袁二脸色一白,立马跪伏道“鄙人不敢!” 李曜目光微微一闪,淡然道“你那点小心思,岂能瞒得过我?说实话,我也挺喜欢你家大娘,只是她实在不合适入我道门,懂么?” 听得此言,袁二更觉灰心,只得坐起身子,艰涩地应道“鄙人……懂了。” 袁二少时读书,看过《春秋左传》里“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故事,知道像他这样出生庶族,没有后台的暴发户,就如同捧著黄金在闹市里行走的孩童,不但会招人嫉妒,还很容易引来居心叵测者的垂涎,只是他完全没料到自己发达以来的第一个祸事,竟会因他的长女而起。 当然,这次危机也恰恰证明他的担忧绝不是多余的。 他见识并领教过明昭公主的恐怖本领和手段,不用猜都知道,那所谓的“白面女”,无疑就是明昭公主本尊! 何况,明昭公主深得皇帝宠幸,如今正是如日中天,若有机会抱紧这颗大树,他岂能轻易放过? 可是,现在却事与愿违,叫他好不失望。 李曜瞧见袁二一脸如丧考妣的神色,温言道“你先别急着泄气,我另有一件对你我二人都很重要的事情,需要与你做个商量。” 袁二马上精神抖擞起来,恭敬地问道“不知贵主想谈何事?” 李曜沉声道“我想要你的袁林斋。” 袁二先是一怔,随即利落地垂首一揖,诚恳地道“鄙人一家全靠仰仗贵主一再相助,才得以过上平安富贵的生活,贵主的大恩大德,莫说这间食肆,鄙人就是粉身碎骨亦无以为报。” 常言道,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袁二自知算不得什么好汉,但也不想被人说成忘恩负义之徒。 李曜点了点头,微笑道“很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袁林斋,我还是希望由你们一家来打理,不知你意下如何?” 袁二心道,反正他也赚到了不少钱,只要他这一家人能够得到明昭公主的庇护,毕竟平安是福,就算免费给她干活也算不得什么,便欣然道“鄙人定当竭尽全力为贵主效劳!” …… …… 六月初八,正是长安西市“聚仙居”开张大吉之日。 聚仙居由原来名为“袁林斋”的食肆及其周边几家店铺共同整改合并而成,占地面积多达数亩,在寸土寸金的西市,可谓罕有其匹。 这聚仙居开张之日,生意异常火爆,全因这里有着近似明园白玉楼的菜式,同时还出售过去只有明园才有的清酒,而且价格都非常公道。 聚仙居依据顾客的消费水平,分为高中低三个档次的区域,无论是挥金如土的富贵子弟,还是手头不宽松的普通百姓,都能在这里吃得满意,玩得尽兴。 很多前来光顾聚仙居的人都发现,一个站在柜台前面笑脸相迎的瘦削汉子,就是前“袁林斋”的东主袁飞袁二郎。 袁二看着客如云来,恍然如梦的场景,心情澎湃之余,亦觉重任在肩。 当初明昭公主告诉他,这偌大的聚仙居,非但由他全权管理,其利润亦尽归他所有,而明昭公主砸下惊人的巨资,不求金钱上的回报,却只要求他办好一件事情从顾客的谈话中收集各类信息并整理成册,每隔一旬向明昭公主提交一次。 天上不会掉馅饼,世上没有白得利。 袁二可不是什么愚钝之人,当明昭公主让他全家秘密加入所谓的“东风堂”,并当面指天发誓,世世代代都永不背叛的时候,他就晓得自己成了明昭公主的耳目。 但即便现实与袁二最初的想法有很大出入,只是面对明昭公主浩如沧海般的恩情,他都会心甘情愿为之鞠躬尽瘁,哪怕是付出身家性命也在所不惜。 …… …… 玉华山,凤凰谷。 碧水潭边,十数人各自坐在蒲草席上,手提钓竿,时而欢呼,时而懊恼,时而谈笑风生。 李曜把钓竿架在撑子上,眼睛盯着一汪绿水,似在关注浮漂的动静,但其实却想着与聚仙居相关的事情。 她创建聚仙居,起因主要是一月之前那场暗杀尹顺文的行动。 由于当时事出仓促,李曜没有时间对暗杀目标进行详细调查,结果她差点在尹府中迷路,幸亏那尹顺文半夜都不消停,让耳力非凡的她听见了动静,这才总算没有白费功夫。 有鉴于此,李曜觉得自己迫切需要及时了解长安城里的信息和动态,于是她才想到了西市,想到了袁林斋。 至于替她获取情报的人选,自然非袁二一家莫属。 而她在来到此地之前,给袁二下达的首个任务里的重点关注对象,便是东宫的太子李建成。 第二百四十六章 山雨欲来 “明昭在想甚么呢?你那里的鱼儿都要跑啦!” 李曜正想着,耳畔突然传来老皇帝李渊的提醒声,立刻收敛心神,朝水面定睛一看,就见鱼漂不断沉浮,忙收竿上提,顿时吊起一条一尺长的大鱼。 陪坐在李曜身旁的九江公主如梦惊醒似地跳起身来,双手举起鱼篓,正准备接住鱼儿,不想李曜瞧清楚鱼的品种,又一甩钓竿,将鱼抛回了水里。 坐在李曜一侧的秦王李世民惋惜地道“明昭,难得钓起这么大只的鲤鱼,怎地就放了?” 李曜闻言不禁一呆,旋即便恍然大悟,唐朝明令禁止捕食鲤鱼,至少要等到将八、九十年以后的唐玄宗开元时期,不然也不会有后来王维的诗中那一句“侍女金盘脍鲤鱼”,而现在连未来的唐太宗都没有这个念头,遂故作一本正经,振振有辞地道“岂其食鱼,必潭之鲤?鲤鱼乃吾教圣物,况且‘鲤’与吾等姓氏同音,故而明昭以为吃之不祥。” 现在的李世民,还算得一个无神论者,他受妻子长孙氏的影响,只对佛教方面有一定的了解,并不太清楚道教的相关习俗,略一沉吟,认真地点点头道“明昭言之有理。” 说罢,李世民打开自己的鱼篓,朝里面望了一眼,随后就提出一条鲤鱼,郑而重之地放回水中,其他人见状,纷纷有样学样,随着几个扑通声,又有数只鲤鱼成了逃出生天的幸运儿。 李元吉目含鄙夷地睨了身侧的李世民一眼,转身朝附近的李渊拱手道“为了维护本朝威严,儿诚请父亲下诏,禁止民间捕捉鲤鱼,但凡贩卖食用鲤鱼者,一律给予重罚。” 李渊摆了摆手,正容道“如今江山尚待稳固,民心尚未稳定,我等只需以身作则,上所施,下必所效,再加上潜移默化,久而久之,其效果自会远胜你说的禁令。” 李元吉面上闪过一丝悻悻之色,故作虚心地道“父亲圣明,儿受教了。” 李曜暗暗舒了一口气,幸好李渊还算开明,没有因她刚才的掩饰之语,引发出一个不合时宜的弊政来。 众人在水潭边一直玩到金乌西坠,才陪着皇帝说说笑笑地返回了山中的离宫。 这座离宫叫做“仁智宫”,正是后来玄奘译经和最终圆寂的地方,仁智宫依山傍水,地处咽喉要道,基坚墙固,易守难攻,不仅是一处消暑纳凉的地方,同时也是一座方便皇帝巡视防务时休息的要塞。 是夜,皇帝在仁智宫里举行露天篝火宴会,张婕妤带领一众宫嫔围着篝火翩翩起舞,水袖飞扬,裙裾轻舞,姿态令人赏心悦目。 李世民、李元吉、九江公主看得兴起,纷纷加入群舞队伍之中,李曜不想舞蹈,尤其不想学女人跳舞,便主动发挥长处,撸起袖子为众人烤鱼,搞得鱼香四溢,很快又重新把那三人从舞台上吸引到烤架边大快朵颐,在他们的父亲李渊面前,共同展现出一个兄弟姊妹其乐融融的场景…… …… …… 正午时分,随着西市敞开了大门,聚仙居又迎来了形形色色的顾客。 袁二一如既往笑容可掬地守在柜台前,不时点头哈腰地朝一个个熟人打招呼。 稍得空闲时,袁二从柜台里拿出一个装水的小瓷壶,准备润润自己干涩的嗓子,正兀自喝着,忽然看见门口进来两个魁梧大汉,一个燕颔虬髯,一个国字脸八字胡,瞧来颇为眼生,但他认得对方身上穿的正是东宫校尉常服,不由暗道一声“幸运”,立刻迎上前去,堆笑着道“欢迎光临,二位需要要甚么,我们这儿可以住宿、吃饭、听曲、赏舞,吃喝玩乐,包你满意。” 虬髯汉子说道“我们是来吃酒的,先来一瓮好酒……要那种不易醉人的,再来几样下酒菜,你看着办便是。” 袁二连连点头笑道“好的好的,我们这里根据客人的需要,按照价格,由高到低分为天、地、人三块地儿,敢问……” 犹言未毕,八字胡出言打断道“我们约了人,你安排一处最偏僻、最清静的地方就行。” 袁二眼睛闪过一丝精光,殷勤地问道“只是约人见面的话,还需二位报个名号,以便我们为人引路。” 虬髯汉子开口说道“既如此,那就记我的吧,我姓桥,木桥的桥。” “鄙人晓得了。” 袁二笑着点了点头,招手唤来林十娘,不着痕迹地朝妻子递了个眼神,林十娘心领神会,主动替他看守柜台,随后便听袁二对两名东宫校尉说道“二位请随鄙人来。” 袁二将两人领到聚仙居“天”字区一个门上挂着“丁”字牌的雅间,退出房间时,还殷勤地为对方关好障子门,但他刚走了几步,脸上的笑容瞬即消失不见,警惕地扫了周围一眼,确定附近无人,便迅速绕到“丁”字号雅间的后面,闪进一间专门用于监听雅间谈话的暗房里。 刚开始时,两个东宫校尉不是一个劲儿的吃喝,就是尽说一些没有营养的话,袁二听得差点打起盹来,但随着那赴约者的到来,雅间内的气氛陡地变了。 来人道“杜某姗姗来迟,让二位校尉久等,还请多多见谅。” 桥校尉道“这倒无妨,反正长话短说,不需要多少时间。” 八字胡接口道“是啊,我们这次就想听杜参军把上次的话说清楚,否则我们只好退回你送来的礼物。” 杜参军道“杜某听说,太子殿下正准备给庆州杨都督运送一批甲胄,正是由你们二人负责,不知可有此事?” 桥校尉惊声道“你如何知晓的?” 杜参军道“这自然是秘密。” 八字胡不耐烦地道“快些直说吧,你究竟有何目的,若是想让我们做对不起太子的事情,那就免谈。” 那杜参军忽然冷笑一声,问道“桥校尉,尔朱校尉,你们效力东宫多久了?” 桥校尉道“五年。” 尔朱校尉道“五年半。” 杜参军道“你们知道自己为何现在还只是区区的八品校尉么?” 两名校尉一阵沉默。 杜参军道“这是因为太子根本不给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 第二百四十七章 真正的挑战 在晨曦初露的早晨,仁智宫笼罩在一片轻纱般的雾气当中,到处充满了山间草木的气息。 李曜一觉醒来,兀自推开窗户,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顿觉神清气爽。 “贵主万福。” 房间外,两个幞头袍衫的宦官和四个头梳螺髻的宫女见李曜醒来,齐齐地行了一礼,随后各自提着食盒、水瓮等事物走进屋里。 因为大多数成年的公主,包括庐陵公主在内,都远在驸马们的任职之地,所以这次跟随皇帝李渊来玉华山避暑的公主,只有明昭公主李曜和九江公主李元玉两人。 仁智宫地盘不大,只有四门六殿的规模,要知道同行而来的尹德妃、宇文昭仪、莫嫔、张婕妤等几个妃嫔才住一间殿宇,但李渊却让两个宝贝女儿一人住一殿,并且还安排了许多宦官宫女前去伺候。 可以说,李曜和九江公主享受的待遇,几乎与李世民和李元吉两个亲王一般无二。 待到梳洗完毕,李曜在食案前敛袍落座,负责伺候膳食的宦官便把一道道菜肴摆了出来。 今天的早餐依旧很丰富,其中有御厨效法李曜做成的烤鱼,只是事先除去鱼刺并切成了厚鱼片,吃起来比李曜本人烤的更加香脆入味,此外还有几盘山间特产的野菜野味,一碟槐花糕,一碟金酥饼,以及一罐带着清香的荷叶羹,闻起来就叫人垂涎欲滴。 李曜以前见到美味的食物,就会习惯性地狼吞虎咽,但她现在已贵为公主之尊,不能不在别人面前顾及自己的个人形象。 李曜拿起嵌银象牙筷子,端起六花鎏金银碗,细嚼慢咽地吃了一会儿,瞧了眼周围几个直吞口水的宦官宫女们,微笑道“我吃不完这么多饭食,你们都拿了碗筷过来一起吃吧。” 一众宦官宫女再三谢过,各自回房去取碗筷,李曜趁他们离开的片刻,迅速吃了个饱。 自打月初开始,李曜在这里已经呆了将近半月,与身边的宦官宫女都混得很熟了,她知道现在唐朝廷的财政并不宽裕,这些在大唐宫廷里属于底层的人,不但俸禄很低,吃得也很差,除了过年过节,平日里几乎沾不到油荤。 毕竟不能僭越了规矩,李曜主动离席之后,几个宦官宫女才依次围坐在食案边,默默地吃起来。 这时,远方忽然传来了一阵扑楞楞的声音,李曜朝窗外看去,就见两羽鸽子拍着翅膀穿过晨雾,落在了仁智宫的宫墙外。 李曜见众人吃得正香,从榻柜里取出一个小布袋,对他们说道“你们慢些吃,我先出去散一会儿步。”说罢,便朝房门走去。 一个相貌清秀可爱的圆脸宫女忙放下碗筷,忙道“贵主,外面有寒气,先添件衣衫再出去吧。” 说着,这宫女径自站起身来,而她身旁的一个少年宦官也接口道“雾气未散,还请贵主稍等一等,小的这就出去给贵主探路。” 李曜脚步未停,众人便听她说道“不用了,我只想单独走走。” 闻言,那圆脸宫女和少年宦官赶紧垂首称诺。 在他们看来,李曜没有什么公主架子,性格随和可亲,凡是服侍过她的宫女宦官,在前两日得知皇帝想让明昭公主从宫中挑选使役侍者之后,都有了去明园跟随李曜的想法,是以各个表现得非常殷勤。 李曜走出殿外,立刻加快了脚步,只是一会儿工夫,她便利用迷雾避开卫士,翻出宫墙,轻车熟路地来到宫外附近一棵大树下。 这棵树里隐藏着一个鸽舍,乃是李曜在上个月仁智宫的营造期间,特意派遣养鸽专家张无铭设置的传信点。 李曜麻利地爬上树冠,两只灰鸽正在巢中安静地歇息,李曜取下鸽子腿上的细竹管,引得其中一只鸽子咕咕直叫。 李曜忙按照张无铭传授的方法,伸出两根手指轻抚鸽头,直至鸽子叫声停止方才收手,随后她拿出小布袋,向巢中的陶碗里倒了一些鸽食,这才跳下树去。 李曜一边快速返回仁智宫,一边展开两卷薄绢,只见上面写道“太子赠庆州杨甲胄,押运人桥公山、尔朱焕受天策府杜参军指使,欲半道前往仁智宫,构陷太子反叛。” 看罢,李曜心情既有些兴奋,又有一点紧张。 因为,她过去所有改变历史进程的行为,都只是为了积累经验。 而在不久后将要发生的历史事件,才是她穿越以来第一个真正的挑战。 李曜回到住处,便看到宦官宫女们都在手忙脚乱地收拾餐具,而李世民和李元吉两人正在摆弄一盘棋子。 李曜见两人还没开始走棋,便知他们也只是刚进来,不禁暗暗松了口气,展颜笑道“两位兄长怎地这么早就过来啦。” 李元吉应声笑道“自然是来找你玩耍啊。” 李世民和李元吉停止手上的动作,相继站起身来,李曜这才注意到两人都穿着一身猎装,腰间插着短刀,问道“今天你们打算带我和九江到哪去游玩呢?” 李世民笑着解释道“我们昨日听本地百姓说玉华山西面二、三十里的一个林子里有只大斑子,准备过去比试箭术,九江胆子小,知道她肯定不敢去,所以我们直接过来找你了。” 李曜心中一紧,玉华山西边二、三十里?那不正是豳州的地界吗? 她记得原史上记载,李建成派桥公山和尔朱焕给杨文干运送盔甲,两人正是走到豳州之后,突然转向来到仁智宫,并在李渊面前上告太子李建成指使庆州都督杨文干起兵,准备与东宫遥相呼应,帮助李建成夺取皇位。 很显然,李世民、杜淹等人肯定早就安排得妥妥当当了。 李曜心思急转一番,连连点头道“好啊,我还从来没打过猎呢,那请你们先出去稍候一阵子,我先换套衣裳吧。” 过了一会儿,李曜整束完毕,随同李世民、李元吉二人一起策马从仁智宫的西门直奔玉华山西麓而去。 第二百四十八章 虎啸 云开雾散,骄阳普照。 碧蓝如洗的穹顶之上,一只白鹘和一只黑雕上下翻飞,交错盘旋。 而在蓊郁苍翠的林木之间,一只猎犬与一只猞猁前追后赶,左后折还。 李世民和李元吉沿着树林边缘并辔驰行,今日这次出行游猎,由于这两兄弟暗中较劲,直冲老虎而去,所以除了一个中途掉队的李曜之外,并没有带上其他随从同行。 不多时,他们忽然听得空中相继传来两声长啸,各自取弓搭箭,瞄向那两只猛禽追逐的一只大雁。 箭似流星,空中顿时响起一声悲鸣,大雁直落而下,引得猎犬和猞猁争相扑向落点。 过了片刻,这两只狩猎好帮手分别叼着半截大雁尸体奔到各自主人的马下,李世民和李元吉探下身去,朝自己的宠物口中一捞,紧接着,两人几乎同时大笑起来。 只是这笑声,很快就戛然而止。 因为两兄弟发现对方手里的猎物也插着箭矢,一支命中胸颈,一支命中下腹,显然没有分出胜负。 “褐奴,接着。” 李元吉一脸嫌恶地把猎物残尸扔给了口水横流的猞猁,那猞猁立刻把血淋淋的尸块扑在身下,吃得喉咙间咕噜咕噜作响。 李世民回头望了一眼,建议道“我们先等一等明昭。” 李元吉点点头“好吧。” 尔后,兄弟俩寻得一处林边空旷之地,待得拴好坐骑,召回猎禽,李元吉正准备爬到树上挂旗子,以便向掉队的李曜示意,可谁知李世民抢先一步,突然张弓放弦,朝天上射出了一支哨箭。 李元吉讶然道“二哥……你这是甚么意思?” 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游猎,李世民竟带着出征作战和正规狩猎活动才用的鸣镝,着实把他吓了一大跳。 李世民忙挂起笑容,解释道“元吉有所不知,为兄发现咱们这个好妹妹的耳朵灵得很,这样做自然省事多了。” 李元吉将信将疑,却也赶紧收起了旗子,与李世民各自坐靠在树干上歇息,毕竟在找到老虎之前,他们还须得尽量保证精力充沛。 李世民熟练地拔掉猎物的羽毛,然后拔出短刀,把鸟肉切成小块,一面投食爱犬,一面对李元吉呵呵笑道“看来这两年,四弟的箭术长进不小啊,已经远远超过大哥了。” 李元吉眉头一挑,轻轻摇头道“大哥夙兴夜寐,常年为国事操劳,几时会有我们二人现在这般空闲?” 李元吉虽然脾性暴躁,但脑子非常精明,若只论算计人的本事,自傲无比的李世民都要对他忌惮三分。 所以,他一听李世民说出这番夸人连带自夸之言,便猜出其用意无非就是在踩一踩大哥李建成的同时,顺便试探他有没有夺嫡的野心。 李世民尴尬地笑了笑,朝着长安方向拱手遥敬道“四弟说的对,刚才是二哥失言了。” 两人正休息,忽有马蹄急响,一位头戴遮阳纬帽的少女纵马驰来,奔到近前猛地勒住,青海骢长嘶一声,人立而起,马蹄尚未顿地,少女已一跃而下,摘掉纬帽,笑道“抱歉抱歉,让两位兄长久等了,都怪这只大猫太会逃了,明真追了好几里才抓到它。” 李世民和李元吉扫了一眼李曜的坐骑,就见捆在马鞍后的皮囊露出一只金钱豹的脑袋。 这豹子嘴巴破皮,鼻腔流血,额顶的毛发也秃了一片,两只豹眼泪汪汪的,瞧起来颇为可怜,让李家兄弟二人不由对它产生了一丝同情。 李元吉突然站起身来,拔出腰刀,迈步走向李曜的坐骑,李曜吃了一惊,愕然道“四哥想要作甚?” 李元吉一本正经地道“为兄觉得大猫可怜,这么漂亮的毛皮都坏了,不如给它一个痛快……” “别别别。” 李曜急忙护在豹子身前,表情认真地道“明真抓它,是为了当作宠物来养的。” 她说着,用手掰开豹子的嘴巴“你们仔细看看它的牙齿,这是一只幼年的大猫,还值得一驯!” “也罢,既然明昭喜欢,我就留这大猫一命。” 李元吉点点头,收刀入鞘,又重新坐回树下。 李曜笑嘻嘻地抱拳道“明昭代它谢四哥不杀之恩。”说罢给豹子脑袋上的伤口做起了处理。 李世民抚掌大笑道“哈哈哈……为兄还是头次见到有人可以这般随意揉捏一只刚捉到的野豹,那些常年驯兽之人都未必及得上明真呢!” 笑声刚落,树林里突然传来了一声虎啸,惊得坐骑刨蹄,猎兽毛发倒竖,猎禽振翅飞起。 李元吉神色一紧,轻声叫道“不好!斑子太近了。” 李世民对李曜叮嘱道“这斑子乃林中之王,绝非大猫可比,你快快原路返回。” “阿兄莫要小看明昭。” 李曜说着,从坐骑上取来弓箭,搭上箭矢,拉弓如满月,对准虎啸的声源方向,弓弦一放,长箭如闪电般飞向树林上空,紧接着,一声蕴藏着愤怒和痛苦的长啸顿时响彻了整片树林。 李元吉讶然道“隔着这么多树木,我们还无法看到斑子的影儿,可是听这动静……明真好像射中了。” 其实,李曜只是想展示自己能拉强弓射得远,不想竟意外地伤到了那只老虎,只是她并没有表现出庆幸的样儿。 李曜得意地笑道“我这个本领叫做‘听声辨位’,两位兄长觉得明真还有必要离开吗?” 李世民上下打量着李曜,仿佛要将她再重新认识一次,半晌才道“明昭留在这里看守坐骑,我和元吉上去对付斑子。” 李曜不满道“我也要去!” 李世民脸色突然沉了下来,目光泛起了寒意,几乎以命令的口吻对李曜说道“明昭听话,留在这里!” 李曜心头没来由地一惊,赶紧点头道“好吧,明真不去了。” 李世民神色稍缓,又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明真最好不要偷偷跟过来,为兄这都是为了你好。” 李曜抿了抿嘴唇,点头道“明真明白。” 李世民朝李元吉挥了一下手“我们走。” 兄弟二人唤上助猎的飞禽走兽,迅速钻入繁茂阴暗的密林深处…… 第二百四十九章 放了一马 李世民和李元吉只潜行了大概半刻的工夫,便与老虎迎面相遇。 不远处一块凸出地面的岩石上,先是探出一只硕大的虎头,接着露出两只粗壮的虎爪,继而渐渐呈现出老虎的半截身躯,铜铃般的虎眼泛着凶猛的光芒,似乎随时都会一跃而下。 人与虎相距不过百步,以成年老虎时速高达数十公里的扑击速度,手持弓箭的古代猎手最多只有三轮射击的机会,李世民和李元吉不敢大意,急忙举弓搭箭,作好射击的准备。 然而,双方仅仅对峙了数息时间,老虎竟不战自退,就在它转身而走的那一刹那,两人都看到了老虎身侧的血洞,虽然李曜此前射出的箭不在其上,但那伤口的形状,两人都认得出来,毫无疑问是箭矢造成的。 “别让斑子逃了,快追!” 李元吉只道那老虎伤得不轻,已是无力一搏,忍不住一面兴奋地大叫,一面朝老虎拔腿追去。 “好!” 李世民应了一声,赶紧跟上李元吉的身影。 兄弟二人追至老虎刚才现身的位置,齐齐跳上岩石,李元吉瞧见老虎已进入更加茂密的丛林,正觉前方视线受阻不便射击,耳畔突然传来李世民一声大喝“看箭!” 弓弦响动,一支黑色羽箭呼啸而去,只是这一箭却严重偏离了目标,射中了老虎身后的一棵树干。 李元吉哑然失笑,揶揄道“二哥莫去逞强学明昭的绝活,继续追吧。” 李世民不以为意,放下劲弓,抬手指了指两处方向,冷静地说道“四弟,那斑子虽然逃得很慢,但一味急追的话,很容易逼出它的血性,因此为兄认为,我们可兵分两路,我左,你右,我们一起绕到它的前方,然后对其进行夹击,如何?” 李元吉好胜心极强,本就想独自一人猎得此虎,一听此言,只觉正合心意,点头道“善!” 话音刚落,他的人已冲出了老远。 李世民快步走到那棵中箭的大树下,扭头看了看李元吉渐渐消失的背影,嘴角轻轻勾出一丝轻蔑的冷笑,随即朝树干伸出手去,然而他并没有去拔自己射出的那一支黑羽箭,而是拔出另一支箭杆与黑羽箭几乎垂直叠加的红翎箭,赫然正是李曜此次游猎所使用的箭矢。 “三姊啊三姊,你为何都失忆了,还是这般聪明得令人感到烦恼啊。” 李世民轻轻地感叹了两句,便把这支红翎箭折成了两截,然后眸光一扫,随手将断箭扔进附近的一滩血迹里。 …… …… 林边空地,李曜眼眸微阖,盘腿静坐在地,全神贯注倾听天地之间的响动。 过了良久,李曜的睫毛突然微微颤了几下,随即睁开双眼,猛地起身看向树林内。 因为她从树林里那些动静里听出来了,那老虎根本没发起攻击,反倒在一声利箭发出的锐响之后,直奔树林的西北方向逃去。 李曜觉得这并不是不可理解,毕竟那老虎吃了她一记远距离的重箭抛射,想来肯定伤得不轻,是以才不敢和两个狩猎者继续交手。 但真正令她感到吃惊的是,李世民和李元吉两人分头行动,但似乎只有一人在追击那只老虎,而另一人却跑向了西南方。 树林的西北方是宁州,西南方正是豳州。 根据“杨文干事件”的进程,李曜完全可以确定,那个主动放弃追猎猛虎,转而朝豳州方向跑去的人,就是秦王李世民。 此时此刻,李曜的心思非常清明,逐渐解开了心中的一些疑惑。 正所谓,不谋小利者所图甚大。 李世民今天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实施他的夺嫡计划。 李曜知道,目前她还没有明确地站在任何一方势力。 在关乎未来命运走向的时刻,李世民肯定对她不放心,更不希望那两名东宫卫士到仁智宫告状的时候,有李曜和李元吉这两个可能会破坏自己计划的人呆在皇帝身边。 而李世民把他们带离仁智宫,最好的方式便是出行游猎。 因为,李元吉虽然机灵狡黠,擅于揣摩别人心意和动机,可他实在太痴迷打猎了,根本无法抵御猎杀一只猛虎的诱惑。 以李世民的聪明才智,不可能不利用这一点来做文章,李曜甚至怀疑,树林里那只老虎都是人为安排的。 只不过,李曜思考了半晌,还是有点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会让李世民如此大费周章地摆脱她和李元吉,并屈尊去和两个东宫下级军官接头呢? 自从穿越以来,李曜面对各种难题和麻烦,总能找到解决办法,让她已经习惯了洞察一切的感觉,并且由此建立起了强大的自信,所以她不能容忍自己心中存有这种疑惑。 于是乎,随着李世民穿行林间的窸窣声音渐渐弱不可闻,李曜终于坐不住了,她拿定主意,迅速扳鞍上马,然后沿着树林边缘,向豳州方向策马奔去。 驰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李曜眼前出现了一片平原,可她正要快马加鞭离开林区,忽然发觉附近似乎有一些异样,忙一勒缰绳,目光如炬地扫向侧前方的一片树木。 李曜观察了片刻,突然调转马头,按原路折返。 李曜渐行渐远,一群蒙面人适时地从林木间牵马而出,为首一人面庞瘦削,双目犹如鹰隼,便听他心有余悸地对身后的人感慨道“这女人太可怕了。” 一个宽颌隆额的壮硕汉子接口道“是啊,我李孟尝身经百战,什么人没见过,不想今日居然会被一个女人盯得后背发凉,想来简直不可思议。” 音落,另有一个身量不高,却两臂修长如猿的男子开口说道“我觉得最可怕的是她竟然能如此轻易地发现我们,我不得不承认,此女真的有神通。” 瘦削男子叹了口气,语带侥幸地道“当初大王派我等与公孙将军他们兵分两路来防备明昭公主,我们还觉得大王太谨慎,太小题大作,而现在看来,若真起冲突,我们未必是明昭公主的对手。” 李孟尝不好气地道“张将军这话是甚么意思?难不成我们几十个人都拿不下她一人吗?” 张将军苦笑一声,诚恳地道“没错,刚才她故意放了我们一马。” 第二百五十章 理由 天色将午,烈日当空。 泾水北岸,一株不太高大的野槐树下,两个武人打扮的魁梧汉子并列而立,左边一人满脸络腮胡,右边一人阔面八字须,正是奉太子之命给庆州都督杨文干运送甲胄的东宫校尉桥公山与尔朱焕,而在他们的身旁,四匹拉着车架的驽马因躯体未能全部得到树荫的庇护,不断发出令人焦急烦躁的刨蹄声。 桥公山和尔朱焕伸长脖子,手搭凉棚遥望前方,许久之后,刺眼的地平线上扬起了一片尘土,二人精神顿时高度紧张起来。 骏马飞驰如电,数名来者转眼便至,为首一人英姿挺拔,朗目星眸,眉宇间尽显久居上位者的威严。 “下官拜见秦王。” 桥公山、尔朱焕齐齐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秦王李世民坐在马上虚扶了一下,声音冷峻地道“现在二位见到寡人,可放心乎?” 这话几乎是李世民咬着牙说出来的,尤以‘放心’二字咬得极重。 桥公山、尔朱焕二人额头冷汗涔涔,忙垂首连声道“放心,我们完全放心。”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道“你们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吗?” 桥公山、尔朱焕瞧了眼李世民身边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文士,恭谨地道“知道,杜参军皆已教过我们。” 李世民点了点头“那就好。” 桥公山试探着问道“此事关乎我们二人的性命前程,还请大王恕下官冒昧一问,不知杜参军对我们说的那些承诺是否都是真的?” 李世民笑道“自然是真的,寡人登太子位之后,必会奏请陛下封你二人为十率府将军,世袭开国侯,封邑三百户。” 桥公山、尔朱焕二人跪拜在地,激动得声音发颤“我们愿为大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李世民又一次将二人虚扶起来,随即扭过头去,对杜淹说道“我须得尽快回去,这里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杜淹持缰拱手道“大王请放心,属下定保此事万无一失。” 李世民点点头,忽然猛地一拉缰绳,策马朝来时方向匆匆而去。 李世民刚刚离开,杜淹向身边一个武士点头示意,那武士自鞍鞯取下弓来,从胡禄里拔出一枝鸣镝,弯弓朝天奋力一射。 随着一声尖啸划破长空,不多时,远方便传来一阵车马行进的声音,桥公山和尔朱焕齐齐抬眼望去,就见尘埃滚滚,不由吃了一惊。 杜淹瞧见他二人面色惊疑,嘿嘿一笑,捋须道“二位莫要紧张,李建成只给杨文干三十副甲胄,实在是太小气了,所以我们又从他那个所谓的秘密府库内弄来了一些,帮你们凑了五百副!” …… …… 遮天蔽日的密林之中,李曜手上拿着两截断箭,眼睛却看向了另一支插在附近树干上的黑羽箭。 片刻的出神之后,李曜轻叹一声,将断箭抛到了地上的一滩血迹里。 她发现自己朝这里射出的这一箭根本没有命中老虎,而是很有可能射在那支李世民独有箭矢的位置。 因为经过她刚才的仔细观察,箭簇上竟没有一丝血渍,显然是这欲盖弥彰之人疏忽大意了。 世无完人,人各有才。 李世民智慧超群,行大事颇为缜密,但依这般表现来看,说明他做小事还是有些马马马虎。 李世民这一番看似环环相扣的计策,实则有一个非常致命的问题,那就是用人不当。 后世许多史学家都怀疑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是李世民夺嫡计划的幕后操纵者。 杜淹何许人也?一个本来打算投靠李建成,却因房玄龄的忌惮而被挖到秦王府的人。 可此人的口碑实在上不了台面,当年他为王世充效力的时候,面对王世充不得人心的种种举措,从未有过劝谏,甚至还进谗害死过自己的亲侄,此事广为人知之后,便落了个奸佞小人的名声。 有鉴于这个时代人们的思想观念,杜淹肯定无法得到两个东宫卫士百分百的信任。 所以,李世民才不得不亲自出马,并引发了“杨文干事件”背后一系列令人生疑的破绽。 其实,李曜非常希望李世民能够通过“杨文干事件”成功夺取李建成的太子之位。 目前李世民和李建成之间的争斗还尚未升级到杀之而后快的地步,若是李世民就此成了李渊的接班人,将来自然不会发生玄武门手足相残的人间惨剧。 然而李曜却知道,李世民这一回肯定要搬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由于原史记载太含糊不清,李曜这才打算深入了解事实真相,以便为李世民查漏补缺,消除李渊的怀疑,可这必须建立在双方不起冲突的前提之下。 如果李曜强行从那片树林旁边通过,被她发现的那些人,会采取怎样的行动? 杀了她? 或者说……把她囚禁起来? 李曜不敢排除这两种可能。 因为她实在想不出还有比野外打猎失踪,更能掩盖绑架杀人的理由。 可那些人能做到吗? 李曜自信就算自己无法击败他们,凭她现在的身手,如果想逃走,谁也不可能拦得住。 李曜想到自己明明表明了至少不会支持太子,竟然还是被李世民如此对待,就觉满心愤懑,可她正要发泄怒火,朝那棵插着羽箭的树干一脚踹去,却又急忙收回了脚。 “哈哈哈……明昭,原来你不怎么听那二哥的话嘛!” 李曜隔着老远都能听到李元吉喜悦的声音,就见对方赤着胸膛,胳膊挽着两只硕大的虎爪,头上顶着一个翻着白眼的老虎脑袋,上衣缠在腰间,几乎染成了红色,显然受伤不轻。 李曜想都不想,立刻奔到李元吉的面前“四哥,我来背老虎。” 她说着,未等李元吉有所反应,便抓起老虎的一只前肢,猛地抢了过来。 李元吉正想要说话,但见李曜身负四五百斤的重物,竟然还能健步如飞,就惊得一个字都说不来。 李曜一边行进,一边故作无知地问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二哥呢?” 李元吉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别提了。” 李曜干笑道“二哥可能迷路了吧。” 李元吉哼了一声“谁知道呢?” 第二百五十一章 禁忌的悸动 回到林边的歇脚地,李曜放下老虎,随后在地上铺了一席毡毯,对李元吉说道“四哥快躺下,让明真来看看你的伤势。” 李元吉正准备自行处理伤口,忽听此言,不禁微微一愣“啊?这样” 他本来还想说“不好吧”,可这三个字尚未吐出来,却又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然后从善如流似地躺在了毡毯上“来吧。” 李曜解开缠在李元吉腰间的血衣,就见他的左腹至腰际有一条半尺多长的伤口,看着颇为狰狞可怖,但其实伤得不深,除了流血较多以外,并未伤及内腑要害,不然伤者也不会有这般精气神。 “可能会有些痛,四哥须得忍一忍。” “无妨。” 李曜用自带的酒水清洗李元吉伤患处,李元吉感觉自己仿佛遭受千n体,忍不住龇牙咧嘴地嚎道“明昭倒酒作甚哎哟!” 李曜不为所动,动作依旧未停,想了想,解释道“此酒可以消除斑子的爪毒。” 因为唐代的酒大多是度数很低的曲酿酒,淋到伤口反倒会造成感染,而李曜带来的高度烧酒,则完全可以用来杀菌消毒,李元吉对此自然无法理解。 伤口洗净后,李曜又用酒洗了洗自己的手,然后从挂在腰间的錾花银囊中取出一个药膏,开始为李元吉涂抹伤药。 玉葱般的指尖轻轻摩挲着腹肌上的伤口,李元吉只觉自己正在承受一种“痛并快乐着”的刑罚,心口剧烈地轻颤起来。 李元吉因貌似胡儿为生母窦氏所恶,长期缺乏父母的教养,生活放纵骄侈,早已妻妾成群,阅尽美人无数,甚至白日宣淫都是家常便饭。 然而,得不到的事物,才最让人念念不忘。 这些年来,李元吉始终无法忘记少时初见三姊时心中的那一抹禁忌的悸动。 李元吉凝视着眼前青丝飞扬,面若桃花,肌肤赛雪,身姿惑人的少女,嗅着飘入鼻腔的淡淡幽香,心中忍不住感叹桃有华,灿灿其霞,当户不折,飘而为苴为何你会是我的姊妹啊! 李曜注意到李元吉脸上突然现出极度痛苦的神色,忙柔声道“我下手已经很轻了,四哥再坚持片刻吧。” 听得李曜喊出的称呼,李元吉心中升腾起异样的情愫,竟不由自主地道“不不不不用,你别急,再慢一些都可以。” 李曜点点头,下手更加轻柔。 结果这话说出来,李元吉就开始后悔了。 更长的时间,意味着他的理智将要承受更多的考验,这样的肌肤相触,简直如同饮鸩止渴。 李元吉感觉小腹越来越燥热,为了不让腹下的小野兽挣脱牢笼,只得竭力强压心头欲念,一时间忍得他额角青筋凸起,汗珠滚滚。 而李曜却对此毫不知情,只道是自己弄疼了对方,动作越来越轻。 在这样的“酷刑”下,李元吉下面一直跃跃欲试的小野兽终于失控,他想也不想,急忙拿手去遮掩,顿时扯到了伤口,疼得他出了“嗷”的一声snn。 恰在此时,一道冷厉地声音陡地响起“你们在做甚么!” 李曜和李元吉齐齐朝林中看去,就见李世民站在一棵树下,双拳紧握,满脸震惊和愤怒,眼眸血红,目光几欲喷火,仿佛地狱里出来的修罗。 李世民瞥见李元吉面有心虚之色,声音立刻冷到了极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怎能做出如此不知羞耻之事!” 李曜暗自翻了个白眼,忙展示手中的药膏“什么羞耻不羞耻的,二哥你想到哪去了!四哥受伤了,我们只是在上药而已。” 李世民登时一愣,随即脸上的怒色便消散不见,只见他摆出兄长的架子,抬手指着地上一跪一躺,相距咫尺的两人,正容道“但男女有别,你们这般模样也实在不成体统,还不赶紧分开。” 李世民说着,快步走到李曜面前把手一伸“拿过来吧。” “哦。” 李曜把药膏递到李世民的手里,本来还想说需要洗手消毒什么的,却见李世民已经用手指挖了一大坨药,直接朝李元吉的伤口抹了下去,李元吉猝不及防,又痛得“嗷”地惨叫了一声。 随后,李世民又从坐骑上的行囊里取来一卷细布,在李元吉腰间用力缠了几圈,最后再打了个死结“好了。” 李世民这种简单粗暴的包扎手法,让李元吉的腰杆都差不多小了一圈。 李元吉憋得脸红筋涨,颇为难受,再一想起他突遭老虎反扑,带伤独自与之死斗的惊险过程,心中立时来了火气,沉声问道“二哥此前去了哪里,为何迟迟未见二哥的人影?” 李世民眸光微闪,叹了一口气,眼不眨心不跳地对李元吉解释道“为兄运气不佳,不慎踩到了一个蛇窝,被不知多少条蛇追了不知多久,为兄摆脱它们之后,又去寻你,在林中转了很长时间,实在找不到人,然后才回到了这里。” 李元吉眼睛眯起,上下打量李世民一眼,怀疑道“是吗?” 李世民面色一沉,冷声道“信不信由你。” 李曜见这两兄弟又开始较起劲来,忍住扶额的冲动,忙上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劝声提醒道“好啦好啦,我的两位好兄长,现在时候已不早了,我们该回去啦。” 三人迅把老虎扒皮肢解,然后收拾一番,带上猎宠,一路急行之下,总算赶在天色昏暗之前,赶回了仁智宫。 负责守卫离宫的敬君弘一见李曜三人进入宫门,就立刻跑过来,焦急地道“两位大王,贵主,你们总算回来了,今天好像出了甚么大事,竟惹得陛下龙颜大怒!” 李世民、李曜、李元吉齐齐吃了一惊,赶紧来到李渊的寝殿,便听得一阵噼里啪啦地破碎声,以及李渊愤怒至极的咆哮“孽子!天杀的孽子!”11 天才本站地址。网址 第二百五十二章 波云诡谲 大殿内,李渊怒不可遏地踱来踱去,地面一片狼藉,靴踩着陶瓷碎片,不断发出刺耳的声音,此番伴驾随行的万贵妃、尚书左仆射裴寂、起居舍人令狐德棻、吏部尚书封德彝、司农卿宇文颖五人在一旁不停苦劝李渊保重龙体。 而在大殿右侧的两根殿柱之间,并排垂首跪着三个庶民装扮的人,其中两人身穿劲装,身形粗壮,显见皆是武人,另一人则恰恰相反,看着颇为瘦削,峨冠博带,整个一副标准的文士打扮。 李曜一见这三人的形象,心中便暗道一声“果不出所料”。 毋庸置疑,两个武士正是袁二密信里提到的甲胄押运人桥公山和尔朱焕。 至于另一位,自然就是史书上提到的宁州人杜凤举,亦不知此君实际是什么身份,说了什么话,竟能进一步促使李渊几乎相信太子n。 李曜正想着,李世民已抢在因伤行动不便的李元吉前面,冲过去挽住李渊的胳膊,满面尽是心疼之色“父亲为何发这么大的火,要保重身体啊!” 李渊停止自残双脚的行为,站定身子,声音低沉而嘶哑,仿佛比平时老了十岁“你大哥反了。” 一听此言,李元吉有如遭晴天霹雳,想也不想,便扑通一声跪在李渊身边,抱住李渊的大腿,眼泪都流了出来“不!不可能!元吉相信大哥绝不会n!” 李渊朝身下一瞥,就见李元吉腰间渗着鲜血,分明是受了伤,而且膝盖也被地上的碎渣扎破,迅速在裤管上侵染出两坨红色,只是看着都让人觉得生疼。 李渊心头不由一痛,口中却怒声道“哭哭啼啼的,像甚么话,还不快给朕起来!” 李元吉非但不起,还朝地上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头破血流地恳求道“父亲请息怒,可否听元吉一言?” 李渊强压下满腔怒火,有些于心不忍地道“你有甚么话,起来再说!”说罢径自坐到殿内的龙椅上。 李元吉起身跟进,目光凶狠地掠过三个上告者,开口说道“大哥生性仁爱宽厚,以前从未有过不孝之举,监理国事亦是兢兢业业,元吉诚请父亲明察再作论断,莫让大哥蒙受不白之冤。” 李渊闻言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是啊,无论是温良的性格脾气,还是老成持重的行事作风,三个嫡子当中,只有建成最像自己。 自己现在人已将至耳顺之年,还有多少年可活? 这大唐的江山,迟早会属于建成,他何必冒险起兵n呢? 可李渊随后又想起李建成曾以宿卫东宫为由,向四方招募两千余众组建长林军,并暗中派遣心腹可达志从燕王李艺那里得来三百幽州精骑,秘密安置在长安城东诸坊,若非有人告发,他可能一直会被蒙在鼓里。 那一次,李渊狠狠地痛骂了李建成一通,同时把可达志流放岭南巂州以儆效尤。 可谁知李建成变本加厉,五百套明光铠是什么概念? 李渊直属的三万元从禁军拥有的同等铁甲也不过七、百之数。 而且经人鉴定,这些精良铠甲居然都是原属伪王刘黑闼的军资。 这说明李建成早在去年就瞒着他私藏大笔军资,现在他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最可怕的是,宁州文士杜凤举前来告诉他,说是庆州都督杨文干近日来悄悄向毗邻宁州的蟠交县集结兵马,似有不轨之举。 蟠交距离玉华山才多远? 仅仅一百余里! 如果杨文干悄悄派遣轻骑绕过宁州唐军驻守之地,只需一日急行便可兵临仁智宫外。 更何况,庆州一直是防范突厥人的走狗梁师都南侵的重镇,杨文干麾下人马绝不下万余,而仁智宫因为地只有两千守备兵力,若真有大规模的叛军突然袭来,李渊还是相当危险的。 然而,储君是国之根本。 对李渊来说,作为一个亲身经历者,前朝隋文帝更换太子导致二世而亡,这一鲜血淋漓的悲剧,仿佛就发生在昨日。 想到这里,李渊又离席踱起步来,似乎颇为犹豫。 过了好半晌,李渊忽然低低一叹,环看殿内众人,问道“元吉所说不无道理,但太子的行为亦颇为可疑,事关江山社稷的安危,诸位可有主意?” 话音方落,李世民马上开口道“儿有一个提议!” 李渊深深地看了李世民一眼,颔首道“讲。” 李世民郑重其事地道“世民以为,大哥有无反意,父亲只需把大哥召来仁智宫一问便知。” 李渊不自觉地看向李曜,发现她正眼神怪异地看着李世民,问道“明昭可是有意见?” 李曜一怔,忙收敛充当看客的心思,应声道“明真一介女流,莫敢妄谈国事。” 李渊重重地哼了一声,肃然道“平时你的主意最多,还不快给朕道来!” 李曜迅速理了理思路,恭敬地说道“明真完全同意二哥的提议,父亲现在即可派人星夜兼程返回长安传令大哥火速赶来,若大哥能按期过来澄清事实,自然是再好不过,此外,父亲应当立刻调动周边统军府的人马增强仁智宫的守备力量,以防不测。” 李渊点点头,也不再耽搁时间,迅速写了一份诏书,招来一名禁军将领,说道“元义泰,你即刻启程奔赴长安,将这封诏书及时传至东宫,兹事体大,不得有误。” 元义泰领命下去,李世民飞快地朝封德彝递了个眼神,封德彝心领神会,突然开口提议道“陛下,臣还有一个建议。” 李渊道“封卿请讲。” 封德彝缓声道“臣认为,我们应该再派人去庆州把杨文干召过来问个明白,若是他肯只身前来见驾,真相立见分晓。” “封卿所言有理,只是” 李渊皱了皱眉头,朝殿内缓缓地扫了一眼,问道“此行凶险难测,可有人愿意为朕传诏?” 殿内沉寂了片刻,宇文颖站到李渊面前,拱手道“臣宇文颖愿意前往。” 李渊点了点头,郑重地道“好!既如此,就劳烦宇文卿前去一探杨文干的虚实,若发现他有异样,立即脱身回来报告。” 宇文颖俯身一拜“臣以项上人头担保,定不辱使命。” 第二百五十三章 坦诚相见 唐武德七年六月廿三,因东宫卫士桥公山和尔朱焕、宁州人杜凤举共同告发太子李建成与庆州都督杨文干密谋造反,李渊下诏命令宁州刺史刘世让征发玉华山附近的宁州、宜州、豳州三地兵马协助两千禁军守卫仁智宫,又派遣左武卫将军钱九陇征发同、坊、鄜三州府兵镇守长安通往玉华山的必经之地以防东宫长林军北上,同时派快马传诏灵州都督杨师道率领抵御突厥的边军主力开赴灵、庆两州边界,做好随时进击杨文干的准备。 俗话说,江湖越老,胆子越小。 当年李渊敢亲自带兵以寡击众大破突厥,杀得始毕可汗屁滚尿流,与被突厥箭矢吓哭的隋炀帝形成鲜明对比。 而君临天下数年之后,李渊面临李建成和杨文干可能会造成的威胁,恨不得把周围所有的军队都用来防范太子和杨文干可能发起的叛乱,结果造成大唐北方防务空虚,让狼性十足的突厥人又嗅到了入侵的机会,李道宗前脚刚走,颉利可汗就亲率大军攻入唐境烧杀掳掠,唐军对此无可奈何,只能苦苦坚守城池。 可边关传来这些消息的时候,李渊正忐忑不安地等待太子的回应,没有半点心思去理会。 在艰难地熬过两个不眠之夜后,李渊终于见到了太子李建成。 李建成一身素服,发髻凌乱,形容看起来非常憔悴,待仁智宫大门一开,他就眼泪狂流地扑到李渊脚下,不停以头抢地,把地面都染红了一块儿。 “儿知错了!” “父亲开恩啊!” “儿以后再也不敢了!” “求父亲再给儿一次机会……” 此时,李曜和李世民正一左一右站在李渊的身后,亲眼目睹到李建成这般表现,二人不自觉地相互对视了一眼。 李世民剑眉微竖,眼神里明显带着质问是不是你为李建成出的主意? 李曜自然知晓其中含义,当即还以从容的眼神,表示否认看我作甚,不是我! 显而易见,这位大唐最骄傲的亲王严重低估了太子李建成以及东宫幕僚们的应变能力。 按照原史的说法,李渊的手诏传入东宫之后,太子舍人徐师谟建议李建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发兵起事,而詹事主簿赵弘智则劝李建成打感情牌,主动免去太子舆服,孤身一人到仁智宫向李渊谢罪,李建成接受了后者的建议,于是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两人眼神交流之际,那边厢李渊已经出声制止道“别再磕了,快起来。” 本来李渊见到李建成只身到来,就暗自松了口气,而且现在李元吉还因伤躺在病榻上,一向宠溺儿女的他又怎能忍心眼睁睁看着长子这般自残呢? “儿谢父亲隆恩!” 李建成竭力按捺心中的狂喜,抽噎着站起身,可李渊还没有来得及出言安抚,另一个十万火急的军情竟也接踵而至“快马来报,杨文干反了!” “甚么!” 情势陡转,李建成如遭五雷轰顶,脸色瞬间变得一片煞白。 惊怒交加之下,李渊失去了理智,猛地一脚把李建成踹倒在地,愤然戟指道“来人,把太子给朕拿下!” 几欲晕厥的的李建成很快被禁军卫士们关押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帐篷里,众人在针对杨文干反叛之事出谋划策之余,纷纷出言劝慰李渊,但效果甚微。 到了夜里,李渊余怒稍减,命令负责看守的殿中监陈福给李建成送去粗食充饥,然后召李曜和李世民到寝殿密谈。 待一对儿女入座,李渊问道“请告诉朕,你们觉得太子是否曾有过谋反之意?” 沉寂了片刻,李世民振振有词地道“虽然阿兄侵吞军资,私运甲胄,按律该判死罪,但儿绝不相信阿兄会谋反。” 李曜暗自好笑“这李世民实在太腹黑了,先陷害再装好人,表演得好不精彩。” 可她也只能心里这么想,口中附议道“二哥说的极是,明昭认为大哥只是识人不明。” “识人不明?” 李渊苦笑了一下,缓声说道“你们都晓得,那杨文干本是东宫卫士,跟随了太子好几年,朕鉴于他在平定刘黑闼的大战中立过大功,是以才接受太子的举荐,将其任命为庆州都督,谁曾想朕刚把宇文颖派去庆州,此人就不顾太子的安危而起兵造反,朕现在气头过了,就觉此事有些蹊跷,不知你们怎么看?” 李世民面不改色地道“儿认为,我们只要抓到杨文干和宇文颖,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李曜心道,你继续装,我配合便是,遂再次附议“二哥说的对,父亲应该立刻给参与平叛的诸军下诏,对此二人只许活捉不可击杀。” 李渊略一沉吟,捋须点头道“好吧,朕就照你们说的这么办。” 谈话结束,李世民和李曜双双告退,刚走出李渊的寝殿大门,李曜忽然开口对李世民说道“二哥,可否随明真来一趟。” 李世民愣了愣,语重心长地道“此刻太晚啦,你我这些天都没有好好歇息,有甚么事情,明日再说不迟。”说着便要离去。 李曜迅速跨上几步,挡在李世民的面前,正容道“有些事情,我们必须尽快说个清楚。” 李世民不动声色地扫了四周一眼,低声道“可以。” 李曜把李世民领到宫中一处无人的角落,开门见山地道“长话短说,明真只想问,二哥可是对明真有甚么误解?” 李世民脸色微微一变,但迅即恢复了平静,故作奇怪道“没有啊?” 李曜问道“那天树林里的人是怎么回事?” 李世民神色又变了几变,抿了抿薄唇,道“我的人说你突然折返,果然不是你一时随性使然,而是他们被你发现了。” 李曜轻轻一笑“如果明真连这点本事都没有,阿兄又怎会派数十名精锐之士来应对呢?” 李世民咬了咬牙,忽然按住李曜的双肩用力摇晃着低吼道“你怎么就不明白?我不希望你插手这件事情,亦不需要你来帮我!” 李曜纹丝不动,只淡淡地提醒道“幸好附近并无他人,还请阿兄说话小声一些。” 李世民惊觉自己失态,忙不迭地收回手“抱歉,为兄太激动了。” 李曜摆手表示不介意,认真地道“原来阿兄也晓得明真的立场,可阿兄知不知道你们的计划并非天衣无缝呢?” 李世民沉吟片刻,坦率地答道“我当然知道,但无论成败,我都须要搏这一回!”英雌 第二百五十四章 路还很长 皓月中天,月光洒下一片清辉,将李曜的面容展露无遗。 李世民清晰地看见她的神情竟连半分波动都没有,仿佛听到的话早在意料之中。 李曜迎上李世民探究的眼神,开口问道“明真有一事不明,今早大哥现身仁智宫的时候,二哥为何会立即怀疑到我的头上?” 李世民答道“那是因为我知道,你一直不希望我们兄弟互相残害,肯定会有所动作。” 李曜轻轻摇头“二哥别开玩笑,明真不过是陛下的义女,且与大哥少有来往,怎可能左右得了当朝太子的决断?” 李世民俯下头来,在李曜耳畔轻声说道“世民相信,如果是三姊,肯定会有办法的,以前你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李曜古井无波的脸上现出了一丝惊愕,口中却故作懵然道“二哥在说甚么,明真好像听不懂。” 李世民笑了笑“三姊莫要再装了,世民根据下属的调查,现你其实早就晓得自己是平阳公主,只是佯装不知而已。” 李曜倔强地抬起下巴,反问道“二哥何出此言,可是有证据?” 李世民好似早已看穿了一切,缓声说道“兰韶英是三姊的影子兼义妹,一直只忠于三姊一人,可三姊离世后不过寥寥数月,她就放弃遁入空门的机会,选择和你在一起,而你化身侍御史奔赴河东,最初的目的,亦只是为了拯救她的姊夫。 除此以外,我还了解到一件趣事,明园本为京邑萨宝何潘仁以重金购置的私产,然而他却很快赔本转让给你,试问你若只是一个初入俗世的女冠,又怎会同时与三姊的两个死忠有如此亲密的关系呢? 其实,不仅是我,还包括父亲、大哥、柴嗣昌、元吉,我们都看出来了,你这所谓的终南山女冠,就是我的三姊平阳公主!” 李曜惊出了一头冷汗,咬唇道“我的确失去了很多记忆,如今想换个活法,难道不行么?” 李曜无力辩解,甚至有些后悔自己此前多嘴一问。 她无法改变自己身子是平阳昭公主的事实,迟早会迎来被人当面戳破伪装的时刻,只不过李世民恰恰是她最想瞒住的人,让她感到非常郁闷。 李世民淡淡地道“你当然能行,皇帝的女儿,即使再有才华,也没有资格觊觎帝位,何况如今你的身份变成了明昭公主李明真,无异于抛弃了过去的一切名誉和声望,若非如此,父亲和我们三个兄弟又岂能彼此心照不宣地替你隐瞒真身呢?” 李曜听得这话,情不自禁地松了一口气,原来她一直以来的某些担心都是多余的,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李世民看着陷入沉默的李曜,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情绪“说实话,我又何尝不想换个活法?自古以来,功高盖主者大多难有善终,如果我只是一般的勋臣,若想保全自己的性命和妻儿,只需适时地激流勇退就行了,可我毕竟是拥有皇位继承权的亲王,大哥宽厚仁慈,那也只是相对你而言,若他登上帝位,绝不会容许一个名望和功绩都凌驾在自己之上的兄弟继续存在,而父亲若执意让大哥做太子,就必须削弱我的权力,瓦解我的势力所以,某些事情,我根本没有选择不做的余地,如果我行动失败,还请三姊务必记住端午那天的承诺,至于其它事情,就不劳三姊费心了。” 一席话毕,李世民显然已将李曜当作嫡姐相待,无声地朝她鞠了一躬,这才转身离去。 是夜,李曜无心睡眠,反反复复回味着李世民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话语。 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未来,nn更替,派系纷争,永远都是人类历史的主题。 李世民扬名四海,威震天下,有雄才大略,还有着关东豪族和勋臣集团的全力支持,其势力之强大,对李建成的东宫之位,乃至李渊的皇帝宝座, 都构成了严重威胁。 在这种局势下,武德末年这场父子兄弟之间的恶斗升级,基本已经无法避免。 李曜此前之所以能够改变一些人物命运和事件结局,主要是得益于她对历史进程的预知,可面对史料严重失真且错综复杂的皇权争斗,她就感觉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而李世民这种真正能够推动历史进程的人物,也只是想借用皇帝对平阳公主的宠爱,让李曜充当他在权利斗争中的一道保险而已。 当然,李曜本来也不想卷入这种充满尔虞我诈的窝里斗,但她一想到“玄武门之变”的惨烈,还是忍不住拿“杨文干事件”试了试水,结果一开始就在李世民面前碰了壁。 事实证明,她这个穿越者想要搅动风云,掌控天下大势,显然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六月廿六,灵州都督杨师道派人传来军情急报,说是杨文干的军队突然一夜之间全都没了踪影。 为此,李渊在仁智宫主殿召开紧急会议,待到奉诏前来议事的李世民、李曜、裴寂、封德彝四人入座之后,李渊问道“情势有变,那杨文干已经藏匿起来,朕担心他会铤而走险突袭凤凰谷,不知在座各位可有应对之策?” 裴寂率先开口道“陛下的安全,关系着天下安危,当务之急,我们应该先加强防范,是以臣建议陛下诏令钱九陇将军领兵前来护驾。” 李世民振振有辞地接口道“杨文干敢为狂逆,估计他的下属可能已将他擒戮,如若不然,父亲应当再派遣一将搜剿,儿就不信我们找不到这竖子的下落。” 李渊看向貌似坦然自若的李曜,问道“明昭似乎一点都不紧张啊,可有甚么主意吗?” 主意?李曜现在打定主意置身事外,遂恭谨地道“明真认同二哥和裴尚书所言,只是统兵人选须得慎选。” 李渊眉头微微一皱,思量了片刻,问道“诸位觉得钱九陇能担此重任吗?” 封德彝道“平叛如灭火,臣以为陛下应该派遣最知兵事者去执行。” 李渊和裴寂的目光都落在了李世民的身上,随即君臣二人对视一眼,便听裴寂说道“德彝说的不错,此事不容拖延,若论兵事,只怕本朝无人能及得上秦王吧。” 李渊点了点头,说道“世民留下,我们父子私聊,其他人都退下吧。”17 。 第二百五十五章 真是岂有此理! 李曜走出主殿没多远,忽然发现封德彝驻足殿门,好似在等人,不由暗自纳罕“奇怪,这老家伙想干什么?” 对于封德彝这号人物,李曜不得不多加关注。 若论当今天下,谁是第一无间道高手,她觉得非封德彝莫属。 封德彝出身望族渤海封氏,早年曾是杨素府上的幕僚,杨素失势之后,他转投到权臣虞世基门下,江都兵变时,又改为宇文化及效力,武德二年,宇文化及兵败被杀,封德彝随宇文士及一起降唐,两人积极进献计策,很快得到了李渊的重用,后来李渊打算征讨在洛阳称帝的王世充,李世民主动请缨,遭群臣反对,只有封德彝据理力争,对其表示支持,从此获得李世民的信任,武德四年,李世民平定洛阳之后,封德彝担任天策府司马,俨然成了秦王党的核心成员。 可恰在此时,因李世民私自赐田给李神通,严重暴露了自己觊觎皇位的政治野心,李渊开始着手打压李世民,大力扶持太子和齐王的势力,政治嗅觉极其灵敏的封德彝,自然不愿在一颗树上吊死,再次发挥他那令人叹为观止的依附之术,与东宫暗通款曲,做了太子安插在秦王身边的卧底,其后还因讨的李渊的欢心,当上了检校吏部尚书。 至此,封德彝已经摇身一变为皇帝、太子、秦王三方的心腹,在明争暗斗的各个政治派系之间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堪称唐初政坛一个奇葩的存在。 李曜看到封德彝这般诡异之举,顿生好奇之心,于是走到主殿附近的一处凉亭,表面上装作观赏风景,实则在暗中观察主殿门口的动态。 过不多时,李世民从殿中走了出来,封德彝立刻迎上前去与之攀谈,李曜借助耳力和读唇术,依稀辨出两人说话的内容,就听那封德彝开口问道“大王和陛下谈得如何?” 李世民脸上挂起掩藏不住的欣喜,在封德彝耳边附耳低语了一句,封德彝一张老脸立马笑成了一朵菊花,连连拱手道“恭喜大王,贺喜大王。” 李世民轻拍封德彝的肩头,得意地道“待杨文干授首之日,就是大局已定之时。” 大局已定? 李曜只略一思索,便明白这个四字所为何来。 若是史书记载无误的话,此前李渊必定是对李世民许了太子之位,否则封德彝也不会如此作态。 瞧见此情此景,李曜又想到李渊曾有意废黜太子,正是因为封德彝的力谏才最终作罢,不禁心中一动“难不成这就是发生在‘杨文干事件’期间的事?” 李曜定定地看着谈笑风生的两人,心绪渐渐波动起来“自己该不该挥动蝴蝶翅膀,再次尝试改变历史的进程呢?” 她看得出来,在李世民的心中,若论信任程度,她这个亲姊还远不及百般奉承且屡屡成功献计的封德彝。 但是,她既然发现了一个可以避免李世民为唐朝开启血腥政变夺权先河的机会,却也不愿轻易放弃心中的执念。 毕竟某些事情,人总要尽力使其朝好的方向转变,若是改变不了,心里也能坦然面对事实,至少不会因无所作为而感到后悔。 …… …… 一弯皎洁的弦月高悬夜空,朦胧的月光透过窗棂流泻在床榻上的一对年轻男女身上,营造出一种令人沉醉的浪漫气氛。 今天李世民心情极好,七年的等待,一年的精心筹备,而今他只需要再进一步,就可以得偿所愿了。 天一擦黑,李世民如同猛虎扑食一般,迫不及待地把娇妻长孙氏按到床上疼爱起来。 在李世民远甚平时的猛烈伐挞之下,长孙氏承受不住,很快就昏厥过去。 李世民龙精虎猛,犹自亢奋难眠,只得披上一件长袍,打算去找其他的妾室再酣畅淋漓地欢好几番,结果他还没有走出房间,突然发觉房内光线一暗,想也不想,迅速从刀架上取下一柄宝刀,随即拔刀指向出现在窗口的一道人影,沉声喝道“你是何人?” “是我。” 窗外响起了一个李世民无比熟悉的女子声音,正是占据了平阳公主身体的李曜。 李世民收刀入鞘,还待再问,李曜已经翻窗而入,抢先开口说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你不会介意姊姊过来散心吧?” 李曜正说着,忽然瞥见静静躺在床榻上的曼妙娇躯,不由微微一愣,轻声笑道“哎呀,这才刚到戌时,你们夫妻竟然就……” 李世民老脸一红,忙不迭地打断道“三姊夜里不请自来,所为何事?” 李曜认真地道“我只是过来给你提个建议。” “是么?” 李世民把宝刀放回刀架,不以为意地道“如今我入主东宫指日可待,三姊觉得我现在还需要你来出主意吗?” 李曜走到他面前,低声道“你当然需要,因为你必须当心一个人。” 李世民心里咯噔了一下,忍不住道“三姊说的是……元吉吗?” 李曜摇了摇头“不是他。” 李世民傲然道“若不是元吉,那么天底下还有谁值得我李世民当心呢?” 李曜一字字地道“封德彝。” 李世民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道“三姊是来说笑的吧,现在实话告诉你也没关系,我的计划之所以能够进行得非常顺利,是因为封德彝出了很大的力气,而你分明也亲眼看见他在父亲面前帮我说话,如果他都不可靠的话,只怕我秦王府已无一个忠心之士了。” 李曜咬了咬牙,道“你可知封德彝为何多次更换门庭,却总能得到重用的原因么?” 李世民撇嘴道“我自是知晓的,可这也没有甚么好奇怪,当年杨素就曾说他有宰相之才,而事实也证明,他的确实至名归。” 李曜见李世民一直出言维护封德彝,急道“实不相瞒,我发现他与太子之间有私通!” 李世民终于失去了耐心,肃声道“他是我府中最重要的谋臣之一,大哥恨他都来不及,何来私通一说?好了,今晚我还要对妻妾们雨露均沾,三姊是走是留,请自便吧。”说罢便推门而出。 “真是岂有此理!” 李曜气得一跺脚,地板登时发出了“喀喇”一声裂响。 长孙氏从昏睡中惊醒,一睁开眼,就在月光映照之下,看见李曜那一张冷若冰霜的脸,不由激灵灵打了个冷战,赶紧拉过薄衾遮住自己的白嫩身子,颤声问道“明真……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夫君呢?” 李曜冷冷地道“秦王去照顾你的好姊妹了,请王妃记得代我转告他,知人知面不知心,如果他最后功亏一篑,可别怪我没提醒,告辞!” 话音一落,她的人已从房间消失不见……英雌 第二百五十七章 随我一起上谏 六月廿八,李渊以安全为由,率领随行人员离开凤凰谷,向南行至北魏军阀毛鸿宾遗留的坞堡之时,驻留在堡栅中的东宫僚属纷纷出来见驾。 甫一见面,李渊就朝他们怒气冲冲地道“尔等竖子愚夫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派一群宵小劫囚,对朕的孽子当真是忠心耿耿啊!” 东宫众属官皆战战兢兢跪伏于地,沉寂半晌,才由东宫名望最高的太子詹事裴世矩开口应道“不瞒陛下,臣等完全不知劫囚之事,还望陛下明察。” 裴世矩乃前朝宰相,曾经辅佐炀帝经略西域、分化突厥,立下不世之功,而且还是李渊知心好友裴寂的族叔,故此李渊对这位前朝重臣向来敬重有加。 李渊看到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匍匐在肮脏的泥土里,终究是于心不忍,忙唤左右近侍将对方扶到一旁,但看向其他东宫僚属依然没有什么好脸色。 李渊先是对王珪、韦挺、贺德仁、魏徵、李安俨、王皀、徐师谟等太子近臣挨个点名痛斥一通,接着又派禁军士卒将他们全部羁押起来。 因为此时已近黄昏,李渊便下令所有人在毛鸿宾堡内外驻营过夜。 古堡破败已久,里面大多房屋岌岌可危,一番筛选打理下来,明昭公主和九江公主两位当朝公主也只能挤在一间屋子里住宿。 是夜,李曜和九江公主洗漱完毕,正打算上榻歇息,忽然传来轻轻的叩门声“明真可否出来一见。” 这是齐王李元吉的声音,九江公主惊疑一声,对李曜奇怪道“这么晚了,四哥不好好养伤,来找阿姊作甚?” 李曜小声道“他可能有要事与我相商吧!”随即朝门外回应了一句“四哥请稍等片刻。” 李曜迅速穿好衣衫,拉开房门,李元吉已然向外走去“跟我来。” 两人进入一处偏僻的破屋子里,李元吉神情肃然道“父亲要废黜大哥,立二哥为太子了。” 一听这话,李曜登时明白对方把她单独唤出来所为何事,却装作吃惊状,以手掩住微张的小口,道“四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李元吉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毫无遮拦的门口外面,低低地道“张婕妤托人告诉我,这是父亲刚才借酒消愁时,对她倾吐出来的话。” 李曜心里了然,口中却语气天真地说道“大哥、二哥都是大唐的嫡皇子,谁作太子不都是一样么?” 李元吉撇了撇嘴,道“一样才怪!若是二哥入主东宫,过不了多久,你我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李曜蹙眉道“此话怎讲?” 李元吉语气凝重地道“父亲老糊涂了,二哥为文臣武官之首,手握重兵,势大难制,其身边亲信近臣俱都野心极大,待二哥入主东宫,那些人得陇望蜀,肯定又想坐拥从龙之功,说不定就会怂恿二哥逼宫篡位,最终致使前朝悲剧再次上演!” 李曜真正吃了一惊,险些装不下去。 单论“玄武门之变”的后续结局,李元吉这一番话,简直就是对未来的完美预测。 她不得不承认,史官把李元吉矮化得实在有些过分,老李家这三个嫡子,哪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李元吉冷冷地笑了笑,仿佛读懂了李曜的心思,继续道“如果二哥对父亲不利,而被父亲宠幸得已远超其他公主的你,又如何能做到置身事外呢?” 李曜脸上似乎现出了忐忑不安的表情,张了张嘴,半晌才道“四哥莫再绕弯了,直接告诉我该做甚么吧。” 李元吉郑重地道“随我一起上谏。” …… …… 或许是因为控制住了东宫的主要属官,次日一大早,李渊临时改变了行程,决定原路返回仁智宫,同时指派裴寂先奔赴长安主持政务,顺便探明东宫长林军的动向。 銮驾刚抵达凤凰谷口,一则来自宁州的紧急军情突然递到了皇帝的面前。 正如李曜对刘世让所说的那样,杨文干果然率军突袭了百家堡,不过守将刘世宝提前得到长兄刘世让的口信,早已有了充分的防备,让杨文干一时未能得手。 可是送来急报的宁州军斥候也表示,攻守双方兵力相差过于悬殊,若是杨文干一味强攻,百家堡很难撑过三日。 李渊对此倒是一点都不担心,笃定道“三日之内,秦王必会率军平定叛乱。” 随后,他又苦笑了一声,摇头叹道“原来这杨文干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莽夫,孽子竟然还长期以他为东宫第一卫士,当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啊!” 再次入住仁智宫主殿,李渊一头瘫卧在席上,尹德妃和张婕妤忙伺候左右,给他揉肩捶腿,喂食水果。 过了好一阵子,李渊疲乏的身子总算舒活了一些,但心里依旧闷闷不乐。 其实,此前他在谷口感慨嫡长子识人不明,何尝不是在自嘲。 自从穆皇后窦氏逝世之后,年长李世民近十岁的嫡长子李建成,就一直为常年外任地方的李渊兢兢业业地管理家务,后来监理国事也常有建树,而且李渊一直都觉得四个嫡子当中,只有李建成这一个儿子像自己。 可是现在,李渊对这个自己倾注大量心血培养的太子,内心充满了失望。 尹德妃和张婕妤一会儿你看我,我看你,一会儿齐齐看向门外,都是焦虑不已。 本来她们想到过去收了东宫那么多好处,便试着替太子说情,哪知她们平时屡试不爽的枕边风竟然统统没有奏效,反而受到了皇帝的批评和警告,心中既害怕失宠,又担心将来李世民继承大统后,会拿她们秋后算账,结果越是这样想,越不敢开口说话。 殿中三人正各怀心事,一个宫女忽然进来禀报道“陛下,齐王和明昭公主求见。” 李渊回过神来,忙坐正身形,吩咐道“快请他们进来。”说着,抬手挥退了尹德妃和张婕妤。 过得片刻,李曜和李元吉双双走进殿内,李渊问道“你们同时来见朕,不知所为何事?” 李元吉道“我们有些话不吐不快。” 李渊皱了皱眉头,不悦道“可是为了太子?” 李元吉沉声道“准确的说,是关于二哥的事情。”英雌 第二百五十八章 依旧如故 李渊神色一怔,道“世民怎么了?” 李元吉用最简洁有力的语言,先是讲述了李世民带他和李曜去玉华山西麓游猎的缘由,然后把李世民如何撇下李曜,又说好如何包夹老虎,结果他自己却没了踪影,害得李元吉只身一人与猛兽相搏,险些命丧虎口。 李渊越听越觉得李世民的行为可疑,脸色亦变得越来越难看,待李元吉讲述完事情的整个过程,李渊看向了李曜,沉声问道“明昭,他可是真的威胁过你,不准你随他们一起进入那树林?” 李元吉不动声色地朝李曜递了个眼神,李曜被他拉来告状纯属身不由己,心思飞快地转了一圈,温言道“威胁倒不至于,二哥可能是想和四哥比试打猎才那样说的吧!” 她说得不偏不倚,就算李世民知道了,也很难判定她站在了李建成和李元吉一方。 只不过,在人老成精的李渊听来,她这一句话就足以证实李元吉所言非虚。 李元吉对李渊提醒道“那片树林以西便是豳州官道。” “豳州?” 李渊惊疑了一声,非常清楚地记得,那两个告发太子的东宫卫士,就曾亲口说他们行至豳州才改道来了仁智宫。 思及此,李渊抬手一指侍立在殿门口的心腹宦官邱内谒,高声道“你,去传桥公山、尔朱焕过来见驾。” 邱内谒领命而出,只一会儿的工夫,就一个人跑回来,尖着嗓子喊道“报报告大家,那那那桥公山还有尔朱焕都死啦!” 李渊瞿然一惊,连连急声喝问道“快说,他们何时死的!如何死的!” 邱内谒不觉缩起了脖子,怯怯地道“他们死于前日夜里遭贼人袭击而亡。” 殿内骤然死寂无声。 过了半晌,李渊忽然一袖扫飞了案几上的果盘,怒极反笑道“声东击西,好厉害的手段啊。” 李元吉再次适时地提醒道“父亲,儿记得告状者里还有一个杜凤举,要不要把人抓过来盘问?” 李渊幽幽地叹了口气“那杜凤举领赏之后便回了宁州,现在都过去了这么久,只怕已经来不及了。” 他说着,目光转向正襟危坐的李曜“明昭,你怎么看?” 李曜心中哀嚎,你老人家若不愿意面对现实,她又能怎么看?想来想去,只得硬着头皮,搬出后世著名影视剧角色的经典台词来应付“此事一定有一个天大的秘密。” 李渊老脸一黑,肃声道“别跟为父扯甚么秘密,你来说说,为父百年之后,该把这大唐的万里江山托付给谁?” 李曜为难道“父亲,这般关乎国运之事,明真岂敢枉加论断?” 李渊胸腔剧烈起伏了几下,终于坦诚道“实不相瞒,为父已对你们二哥许以太子之位。” 李元吉见火候差不多了,佯装大惊失色,忙俯身跪拜道“所谓大哥谋反一事,本来就疑窦重重,如今看来,分明是二哥为夺嫡而发起的一场阴谋,儿恳请父亲彻查,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还大哥一个公道!” 此刻李渊苍老的脸上满是纠结之色,只见他颓然地坐在宝座上,声音低哑而沉重“二郎还在外面领兵作战,调查之事需得从长计议,为父现在只想一个人静静,你们都退下吧。” 即便李渊不愿去查,自然也会有人代劳。 七月初一,仁智宫收到了宁州传来的捷报杨文干对百家堡久攻不下,秦王率军来援,叛军未战先溃,杨文干不知所踪。 是日,李元吉几乎在同一时间向李渊上报了宇文颖被李世民擒杀的消息。 要知道当初在李渊面前提议活捉宇文颖、杨文干,让他们和李建成当面对质的人,正是秦王李世民。 而现在,宇文颖却死在了李世民的手上。 这种预先开脱嫌疑的伎俩,岂能瞒得过李渊这个n湖? 此后两天,李元吉再接再厉,先是向李渊报告宁州人杜凤举已死于溃兵劫掠之事,同时还揭露此人正是秦王府幕僚杜淹的远房族弟,紧接着他又查明了“仁智宫夜袭事件”的来龙去脉。 原来,当初太子李建成前往仁智宫向皇帝李渊承认罪责,东宫僚属们随行了数十里,被太子安排驻留在附近的毛鸿宾堡内。 没过多久,东宫僚属们就收到了坏消息,杨文干反了,太子身陷囹吾,东宫谋士王珪不想枯等,急忙派人去联系仁智宫中的n成员元从禁军中郎将元义泰。 可王珪没有考虑到的是,这元义泰平日行事高调,连皇帝都知道他是太子的人,其一举一动早就处于秦王党的监视之下。 元义泰按照王珪的指示,试图与太子取得联系,却未能买通看押太子的殿中监陈福,正当他一筹莫展之时,突然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纸条,上面只有五个字救寡人出去。 元义泰未及多想,便认为这“寡人”必是指太子无疑,赶紧将密信内容转达给王珪,并毛遂自荐,表示愿意为营救太子出力。 因为事情重大,王珪无法自行决断,便找来其他太子心腹共同商议,虽然其中魏徵、赵弘智两人怀疑有诈,建议不可轻举妄动,但其他大多数人都认为自己深得太子信任和恩宠,应该听从密信上的指示。 群龙无首之下,自然是少数服从多数。 六月廿七这一天,趁着秦王率军出征平叛,恰好又是元义泰轮值宫禁之际,掌控东宫私兵的太子左卫率韦挺把一支死士队伍交给元义泰指使,于是便有了仁智宫那一场所谓的夜袭。 尽管真相已昭然若揭,可李渊仍然犹豫不决,仍然没有赦免李建成,似乎有将错就错的打算。 只不过,皇帝收到秦王捷报却没有半分喜悦的样子,还是落到了某个有心人的眼里。 李元吉前脚刚走,封德彝就接踵而至,亦不知他对李渊说了些什么话,居然被皇帝内侍们粗暴地扔了出来。 然而仅仅过了一天,封德彝又得到了李渊的主动召见,直到天色将黑,才离开皇帝的寝殿。 李曜耳闻李渊对待封德彝前后巨大反差的态度,便明白李世民这个夺嫡计划,实际已经宣告破产。 果不其然,就在杨文干被部下杀死的消息传来之时,李渊释放了太子李建成和所有的东宫僚属。 而李世民提着宇文颖和杨文干的首级返回仁智宫,却发现李渊出尔反尔,绝口不提私下允诺之事,反而告诫李建成和李世民应该懂得兄弟间和睦相处。 接下来,私藏和私运甲胄这一口黑锅砸在了太子中允王珪和太子左卫率韦挺的头上,与此同时,令很多人想不通的是天策府兵曹参军杜淹居然也受到了责罚,李渊把三位罪臣一并流放到了嶲州。 于是乎,李世民这个长期酝酿、精心筹划的行动,最后竟以闹剧的形式收场。 此间事了,为了庆祝平叛胜利,李渊在仁智宫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李建成还是太子,李世民还是秦王,兄友弟恭,仿佛一切依旧如故11 第二百五十九章 这如何使得! 秋高气爽,牧草茂盛,终于又到了草原部落马肥兵壮的时节。 只是劫掠几个边境州县,显然已经无法满足突厥人物质上的需求和n。 七月中旬,突厥大军兵分五路大举攻唐,苑君璋领两万骑进犯朔州,吐利设领三万骑进犯并州,步利设领两万骑进犯红谷关,欲谷设领三万骑进犯陇州,颉利可汗亲率十万骑直抵原州,试图叩开通往关中的大门。 而吐谷浑汗国的酋长们,看到唐朝疲于招架突厥的攻势,纷纷表示要一雪前耻,本来就爱好趁火打劫的步萨钵可汗慕容伏允自是从善如流,当众撕毁了唐皇李渊赐予的国书,派遣天柱王慕容岩高和党项王拓跋木弥分别进攻岷州和松州,陇右之地岌岌可危。 一时间,战火蔓延千里大地,游牧铁骑所到之处,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田宅尽数化作一片焦土 唐都,长安。 烟雨濛濛,殿宇宫墙,亭台楼阁,只余淡淡的轮廓,宛若一幅优美的水墨画卷。 大兴殿东上阁门外,李曜站在一顶宽大的雨伞下,静静地等待一场朝会的结束。 而在她身后双手持伞的鱼玄微,瞪着一对大大的杏眼,不停地朝四方打量,看起来既紧张,又激动。 这个小女冠还是头一次跟随师父入宫,雄伟壮丽的宫殿,大唐的皇家气象,都深深地震撼了她的心灵。 过了许久,朝会终于散场,一片朱紫从大兴殿中鱼贯而出,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携手走在了最前面,看着亲热极了。 李建成一见李曜站在雨中,忙上前关心道“明昭,你怎么站在雨里?这种天气,可要小心受凉啊!” 李曜拉着鱼玄微靠到石阶边上,恭敬地向李建成和李元吉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道“多谢兄长关怀,明昭奉口谕前来此地面见父亲,见廊道上站满殿前卫士,不敢有损天家威仪,是以才站在殿外。” 李元吉展颜一笑,用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打趣道“说起来,我这几个妹妹,就属明昭你最守规矩,若是换作庐陵、常乐、万春她们,肯定会让把其中几个小子撵到一边,而不是像你这样老老实实站在外面淋雨,所以说,本朝的公主还是张扬些好啊。” “哈哈哈,三胡所言极是!” 李建成听了,忍不住笑赞一声,又拉着李元吉颇为愉快地去了。 李曜看着太子神采飞扬的背影,无声地叹了口气。 李建成这一次遭到李世民的算计,不但绝处逢生,而且还进一步巩固了储君的位置,可谓是因祸得福。 不可否认,李建成能够把李世民逼到生死一线的地步,绝对算得上当世英杰。 只不过,在李曜看来,李建成似乎吃了一次大亏,却依旧未能再长一智,依旧没有足够的危机意识。 李曜正默然出神,忽然发觉有人在自己身旁停下了脚步,不禁扭头一看,正好对上李世民的一双丹凤眼,连忙施礼道“明昭见过二哥。” 李世民目光复杂地看着李曜,吐出了一句仅有李曜能听清楚的话“我错了。”说罢,认真地拱手还了一礼,这才迈着稍显疲惫的步伐离开。 李曜迷惑地眨了眨眼,一时想不明白这个“错”字究竟有几个意思。 鱼玄微在李曜身后嘀咕道“殿下和秦王看起来都好奇怪呀!” 自从跟随李曜来到长安,鱼玄微见识了不少大人物,自然对太子和秦王都颇为熟悉。 在她的固有印象里,太子温文尔雅,秦王阳刚硬朗,如今一见两人状态,就觉与往常大不相同。 李曜一面朝身前经过的欧阳询、甄权等老熟人颔首示意,一面不动声色地叮嘱道“玄微,这里可是皇宫,切记慎言慎行。” 鱼玄微神色一紧,忙小声地应道“是,弟子受教了。” 待到大堆朝参官员离去,李曜和鱼玄微在一名宦官的引领下步入大兴殿,行至东侧殿门,鱼玄微被宦官请到偏厅休息,而李曜则独自一人走进了议事堂。 顾名思义,这里是皇帝和少数股肱大臣议事的场所,此时里面除了李渊,还坐着裴寂、萧瑀、陈叔达、封德彝、裴世矩、令狐德棻六人。 李曜一个义公主竟被召至这里,在座公卿无一不明白她在皇帝心中的分量。 李渊肃手一指自己身边“明昭,过来坐吧。” 李曜恭谨地与皇帝同坐一席,便听尚书右仆射裴寂开口说道“本朝立国以来,无岁不战,无季不伐,如今中原一统,百废待兴,正该修生养息,然北有突厥肆虐,西有吐谷浑扰边,以致民生凋敝,百姓苦不堪言,是以今日朝会,有人认为戎狄之所以屡屡犯境,盖因人口财富皆在关中,若焚长安而逾终南山,在樊、邓之地兴建新京,则战患自息,不知贵主以为如何?” 这武德年间的迁都之争,熟记史籍的李曜自是早已知晓,却故意惊呼道“焚长安?这如何使得!” 李渊捋须道“看来明昭是反对迁都咯?若有理由,但说无妨。” 李曜欠身一礼,缓声说道“想必在座诸位都知道,突厥人自称先祖由牝狼繁衍而成,以狼为图腾徽号,崇尚狼性,以强为尊,若是本朝放弃关中,迁立他处为都,突厥定以为我们兵弱,从而气焰更加嚣张,正所谓狼行千里吃肉,樊、邓之地迟早亦会如长安这般富庶,不事生产、掠夺成性的突厥人岂有不觊觎之理?所以我认为,说甚么迁都樊邓即可平息战患,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裴世矩看向李曜的目光似有赞赏,以他这个突厥通的见识,何尝不知其中利弊,然而古往今来,党派相争,往往不讲是非对错,只有敌我之分。 迁都樊邓之说,太子已明确表态支持,而李曜与李世民的观点一致,裴世矩身为东宫最重要的辅臣之一,只能违心地反驳道“贵主此言差矣,樊邓之地西有上洛之险,北有朱圉群山联络,其自成形胜之地,难有戎狄侵犯之虞,其间陆运畅通,漕运便利,距关中亦不远,实乃建都之极选也。”11 第二百六十章 荒谬 对于史称“交通中西,功比张骞”的裴世矩,李曜一直怀有敬仰之心。 当年,雄心勃勃的隋炀帝杨广为实现自己开拓西北、吞服西域的宏伟战略,命令时任吏部侍郎的裴世矩前往河西巡视。 裴世矩通过广泛的民间调查,得到了非常丰富的西域诸国资料,并编撰成西域图记进献给朝廷。 回京后,裴世矩向隋炀帝详细列数河湟、西域的风土人情和山川物产,同时提议征服吐谷浑,消除这个威胁河西走廊安全的最大隐患。 隋炀帝深以为然,遂拜裴世矩为民部尚书,致力于重新打通长安往来西域的丝绸之路。 此后,裴世矩运用他精准娴熟的政治谋略,先是引导西域蕃邦归附隋朝,随后游服铁勒诸部攻打吐谷浑,宇文述率领的隋朝大军乘势西征,一举攻占吐谷浑原有全部领土。 再之后,裴世矩又施展离间计,促使西突厥射匮可汗与n厥处罗可汗矛盾激化,从而展开了一系列的惨烈厮杀,长年的内耗严重削弱了突厥人的实力,甚至对未来唐朝灭亡东、西两部突厥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 然而,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 裴世矩不仅会做治世之能臣,同时还有着一个不太光彩的佞臣名声。 他明知隋炀帝好大喜功劳会动摇国本,却不顾劳民伤财,仍然曲意逢迎,投其所好,出了许多令士族庶民都恨之入骨的馊主意。 以致于李曜还没来得及再次开口辩论,素与裴世矩有过结的尚书左仆射萧瑀就忍不住接口道“夫京师者,为四方之腹心,诸夏之本根,关中乃四塞之地,左崤函,右陇蜀,襟冯太华、终南,背负清渭、浊泾,水环绕,沃野千里,遂成秦、汉帝业之基,而樊邓为中原四战之地,太平盛世为京,倒也无虞,可裴詹事别忘了五胡乱华,倘若将来国衰兵弱之时,夷狄趁机发兵南牧,如之奈何?” 萧瑀历经两朝,六任宰相,为唐朝出谋划策,建树颇丰,而他这一番言论,正好指向了迁都樊邓的致命隐患,考虑得不可谓不长远。 裴世矩其实心里并不认可迁都论,他抛出新京以朱圉、上洛为险一说,就是为了掩盖樊邓严重的自然地理缺陷,被老对头萧瑀无情戳破之后,反倒暗暗松了一口气,只当尽了自己太子属臣的本份,遂选择保持沉默不再争辩。 李渊扫了一眼在座几人,郑重地说道“结合明昭和萧卿的说法,迁都樊邓最大的弊病乃是缺乏山河之固,难以守卫,而关中根本安固已久,朕觉得颇有道理,迁都事关国运,众卿若有异议,尽管直述己见,若是无异议,迁都之事就此作罢。” 话音刚落,侍中陈叔达便开口说道“秦汉之所以立都关中,因以黄河环绕为池,临不测之渊,群山为方屏障,此所谓金城千里,天府之国,天下之脊,中原龙首,可此一时彼一时,本朝初兴之时,萧关西北之地,已多为突厥所踞,自横山以北,又被反王梁师都占去,如今关中门户大开,突厥一旦攻破原州,江山社稷则有累卵之危。 此外,关中地域狭人口与日剧增,耕地却早已开垦殆尽,昔前朝开皇年间,粟米尚可自给自足,至大兴初年,关中所出粮产已不足备水旱赈济之用,隋炀帝遂营东都洛阳,征民夫二百万,大兴土木,转漕东南之粟,沿岸渐次设仓,才稍缓关中就食之急,然蜀道艰险,接济有限,漕运耗费极大,自江淮过汴州、洛阳以达于长安,舟行长达数千里,风涛覆溺者难以计算,今岁漕粮数倍,犹不能支。” 当年汉武以关中一地,即可养兵马十数万驱匈奴,而今大唐必须集天下之物力才能维持关中兵事民生的正常运转,李渊听了不禁耸然动容道“陈卿所言,俱是事实啊!” 随即,他又发现陈叔达似乎还未讲完话,忙干笑了一下“陈卿请继续。” 陈叔达点头道“不瞒陛下,臣长于河南义阳,少时曾游遍中原,以臣来看,樊邓之地连通南北,若广浚漕渠,运天下之财,可使为天下中心,而在战略上,樊邓居中御远,退可守巴蜀,进可攻河洛,至于萧公的担忧,臣以为着实有些多虑,强国之本,并非决于都城之地形险要,而是在于国力与兵力,樊邓东去江淮数百里之间,人少地多,有利于移民的安置,而江淮岁产粮米百万石,可屯重兵不下五十万,此乃臣以兵为险安天下之策也。” 起居舍人令狐德棻记录完陈叔达的话,立刻搁下手中的毛笔,抚掌赞叹道“陈公今日所言,以兵为险安天下,堪为旷古绝伦啊!” “舍人谬赞。” 陈叔达向令狐德棻淡淡一笑,抬手轻捋微髯,再加上他继承自南陈宣帝陈顼的俊美容貌,颇有江左周郎妙计安天下的既视感。 此间在座公卿皆为学识非凡的人物,尤以十岁便能援笔成章的陈叔达最为惊才绝艳,每次议事,言语明畅,字字珠玑,句句精华,常令闻者为之倾倒。 只不过,李曜丝毫没有被陈叔达这番犀利的言论所折服,心中反而生出一种沉重的历史荒谬感。 纵观中国封建时代,建都中原,以兵为险的朝代,只有一个,那便是北宋。 北宋建都汴梁之后不久,宋太祖赵匡胤就发现了中原地理造成的隐患,于是采取“强干弱枝”的策略,缔造一支数量庞大的禁军来卫护京师的安全。 可是“冗兵”的弊病又冒了出来,赵匡胤为此感到非常头疼,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打算迁都关中,却因赵光义政治集团的一致反对和消极怠工而未能实现夙愿。 为此,英雄迟暮的赵匡胤无奈地发出了“不出百年,天下民力殚矣”的精准预言。 而他的继位者赵光义,在军事上屡遭惨败之后,既害怕北方强大的契丹,又眷恋汴梁富庶便利的地缘条件,妄想以兵为险,进一步扩大禁军规模,导致北宋陷入“积贫积弱”的窘境,并最终以“靖康之耻”的凄惨方式而灭亡。 李渊看向身边正在沉思的李曜,问道“明昭可是认为陈卿说得不妥?”11 第二百六十一章 若她是男儿该多好 李曜不紧不慢地说道“陈侍中的计策虽于今罕闻,却存有两大弊端,如若解决不好,只怕会招致亡国之祸啊。” “哦?”李渊皱头一皱,问道“这‘两弊’所为何来?” 李曜向李渊欠身道“为了便于诸公理解,明昭需得画图以作示范。” 李渊点了点头,朝侍立于门口的邱内谒比划了一下。 邱内谒心领神会,不一会儿,他就领着两个小宦官拿来画案和笔墨纸砚,并自觉为李曜研起墨来。 李曜撩袍坐到画案前,提笔轻蘸,一面在铺开的画纸上勾勒图案,一面低头说道“‘以兵为险’之策的难点,在于必须同时具备两大条件,方可奏效。 一,须兵马精锐,二,须兵员庞大,如陈侍中此前所言,樊邓可屯兵五十万众,但请诸位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战事,朝廷为供养这支大军,每年该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堂内诸人皆开始掐指计算,只消片刻,便听得萧瑀报出了的答案“臣认为陈公所指五十万之数应为屯兵上限,在太平时期,肯定会裁撤一些兵员,假设以三十万兵与五万匹马来计,岁耗米粮约为三百五十万斛,仅以江淮、樊邓之地岁收,显然还远远不够,故此朝廷仍须举国调粮以济京师。” “萧公说得没错。” 李曜向萧瑀微笑着点了点头,继续挥毫作画,说道“但粮食消耗巨大都是其次,迁都樊邓之后,如若不将本朝承袭前隋的府兵制改为募兵制,定然无法满足本朝对兵源的需求。 而与此同时,朝廷还要谨防禁军势力威胁江山社稷,又须得增加办事环节、增设官僚职位对其加以制衡,如此一来,朝廷的耗费,较之现在只会有增无减,不出数十载,朝廷就会面临三冗之局,即冗员、冗兵、冗费,此乃第一大弊也。” 封德彝对李渊躬身道“臣比较赞同贵主关于兵制的论点,若想以兵为险,唯有恢复汉代兵役之制,可这样做的话,本朝迟早会重蹈汉末的覆辙,臣认为只凭此一点,就足以说明这迁都中原之事,断不可行。” 反对迁都者又多了一人,萧瑀颇为意外地瞥了封德彝一眼,随即接口道“臣不知兵事,只觉贵主‘三冗’一说,堪为高瞻远瞩,迁都樊邓不能使国家摆脱贫弱现状,还会使得朝廷被迫进行前途未卜的变革,实在是得不偿失。” 李渊表情上没有任何波动,轻轻捋了捋胡须,说道“明昭把另外一弊也仔细道来吧。” 李曜颔首,继续讲道“如今本朝设有军府六百三十几,关中、河东、陇右三地占了半数,而河南、中原、淮南、江南四地仅占两成,若移都樊邓,就必须将大量兵卒及家眷迁徙至中原,如此,京师的防备虽能得到巩固,却会使国家守内虚外,极易为异族所趁,此乃第二大弊也。” 陈叔达疑惑道“历朝历代多采用强干弱枝之策,居重驭轻,以禁军威压四方,为何到得贵主之口,就变成了守内虚外呢?” 其实,陈叔达生性谦和,并非不能容忍不同意见之人,他这“以兵为险”的说法,只是他研究春秋战国及至魏晋南北朝的国家兴衰所得出的个人观点,本就缺乏案例佐证,如果有人能为此指出其中缺陷,向来好学的他,也是会虚心接受的。 李曜淡淡一笑“陈侍中请稍候片刻,待我以图解说。” 陈叔达点了点头,微笑道“无妨,臣不急。” 陈叔达跟太子党和秦王党皆无瓜葛,属于当朝典型的中立派,而且其本身又以名士风骨着称于世,所以他所提计策只是为了家国天下,自己观点遭人反驳,非但没有心生反感,反而还为明昭公主独到的见解而暗暗惊叹。 过了一小会儿,李曜轻轻搁下画笔,坐在宝座上的李渊迫不及待地抬眼朝画案上看去,只见纸上呈现出来的是一副线条简单明朗的地图,重要的山川、城池的旁边均有小字标注,其范围不仅涵盖了大唐全境,还将高句丽、东突厥、西突厥、吐谷浑等外域势力统统绘入图中。 仅瞅了一眼,李渊就发现这张地图与他所熟知的地理地形有着明显的出入,忍不住道“明昭,你这舆图似乎画得有些奇特呢。” 随即,李渊让宦官们抬来了一张大画屏,上面画着兵部最新绘制的《天下疆域图》。 李曜双眸一扫画屏,摇了摇头,语气诚恳地道“父亲,请恕明昭直言不讳,这张天下舆图虽然画技精湛,却是错漏颇多。” 仔细对比之下,李渊也觉得《天下疆域图》的外藩部分的确不如李曜临时所作的地图精细,不由纳罕道“明昭为何会对这些外藩了解得如此详尽?” 李曜一本正经地答道“明昭作为一修道有成之人,当然能足不出户,知天下啊。” 李渊笑骂道“你这孩子莫要装腔作势,别以为朕不晓得你去过边远之地,来人。” 随着他的一声召唤,宦官们很快搬来一张木屏风,将之与《天下疆域图》并放在了一起。 邱内谒吹了吹半干的墨迹,然后用胶汁将李曜绘制的地图贴在木屏风上,这时李曜已起身走到《天下疆域图》前,指着樊邓一带,讲解道“按照这张疆域图,中原是天下中心,樊邓是中原之中,然而实际并非如此,中原一词,初为天下至中之意,但在西汉张骞凿空绝域之后的数百年间,中原在地理地势上逐渐变得名不符实,及至现在,只是我泱泱华夏的代称,而关中串联陇右、河西、河东、河南、河北、巴蜀六地,同时也是抵御戎狄、开通西域的关键所在。” 李曜顿了顿,走到自己所作地图旁边,接着说道“请诸位再看此图,大唐实际位于东方,而非居中,境外数万里,东有高句丽、新罗、百济、倭国,西有吐谷浑、西域诸国、西突厥、波斯、天竺、拂菻,均不会对中原造成威胁,而南面更弱,只有一些微不足道的小藩,唯有北面东突厥一国独大。 诸位可别忘了永嘉之乱以后,刘汉、石赵占据关中的可怕教训,如果关中空虚,突厥人势必野心膨胀,甚至让其产生兵临中原、饮马长江之意也未可知。” 陈叔达作为前陈的皇室后裔,少时曾随军亲眼目睹其父陈宣帝太建北伐所遭遇的艰难困苦,深知大好山河一旦失去,便难以夺还,于是向李渊和李曜作揖道“贵主对天下大势的剖释,句句深知灼见,而臣险误家国,真是惭愧至极啊!” 李渊见辩论结果已然分晓,于是开口道“关中与樊邓,孰轻孰重,朕心中已有论断,今日之议到此为止。” 散会之后,李渊移驾内廷,裴寂同乘一辇,途间裴寂忽然轻轻一叹,颇为遗憾地说道“莲华惊才绝艳,见识卓绝,若她是男儿该多好,陛下遇到此等朝堂难决之事,亦不用冒着天下人的非议向她求解了。” 李渊也叹了口气,对身边的老友意味深长地说道“裴监呐,正因为她是朕的女儿,所以才是最好、最让朕放心的人啊!”英雌 第二百六十二章 难得清闲 雨后初霁,天清气朗。 明园北苑内静谧而祥和,李曜在安红玉陪伴下,漫步于馨香扑鼻的花圃间。 温暖的阳光直直泻下,微凉的秋风轻轻吹来,令人感觉莫名的舒爽,安红玉挽着李曜的胳膊,忍不住叹道“我在这里住得这般习惯,还真有些舍不得离开你了。” 李曜摩挲着安家大小姐的柔荑,打趣道“你我的一年之约就快到期了,你该不会是不想回家了吧?” 安红玉故作讶然道“诶……竟被你发现了!” 李曜坏笑道“嘿嘿,如今你已年过二八,听说仍未有人求娶,不如做贫道的门下弟子可好?若是你同意的话,就可以永远留在我身边啦。” 安红玉优雅地甩掉李曜的咸猪手,又补了个大大的白眼“每年跑到我家提亲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只是我和我父亲都看不上罢了。” 李曜把安红玉白皙无暇的下巴轻轻一抬,语带怜惜地说道“红玉生得如此明艳动人,我若是变为男儿,一定会把你娶了,日日夜夜好生疼爱疼爱。” 安红玉拍开李曜的手指,娇嗔道“不害臊。” 李曜故作委屈道“我说的可都是大实话呀。” 安红玉轻啐一口“无稽之谈。” 两个活力少女正相互逗嘴逗得不亦乐乎,忽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随即便响起了兰韶英的话音“贵主,两位小郎君已在白玉楼台等候。” 李曜颔首道“知道了,我这便过去。” 三人结伴朝白玉楼走去,一路上冷冷清清,所遇者寥寥,安红玉见此情形,突然轻哼一声,道“那些趋炎附势之徒,不来也罢。” 李曜展颜一笑“红玉言重了,这只是人之常情而已,难道现在这样不好吗?” 兰韶英习惯性地合十道“阿弥陀佛,这样当然最好,我都不记得耳根有多久没这般清静了。” 自从李曜在大兴殿议事堂驳倒了陈叔达的迁都论,常来明园的访客一下子少了十之七八。 对此,马周私底下悄悄向李曜道破了缘由“秦王虽功业勋高,但若论朝中威望,太子尤胜许多。” 当然,无需他人提醒指点,李曜也很清楚武德迁都之议,绝非史书上说的那般单纯。 李建成支持迁都,不过是为了消除李世民独揽兵权的机会。 而李曜反对迁都,也只是奉旨为老皇帝李渊排忧解难。 其实,自唐朝建立以来,李渊对北方一直采取积极防备的策略,并不是很怵突厥人。 不然的话,原史上这位唐高祖也不会因为听了李世民几句豪言壮语就打消念头。 只不过,在不知情者看来,李曜这一搅合,却释放出了一种政治信号,让各个派系都对她做出了大错特错的解读,进而将她错误地归入了秦王的阵营。 而现在秦王一党正遭受东宫的报复和排挤,难免会殃及到她。 太子、齐王一派自不必说,为了避嫌的中立派,尚未弄清原委的秦王党,同样也不敢轻易来拜访明园。 所以,为了重塑自身的中立形象,李曜开始闭门不出,甚至连李渊在城南鹿苑举行的围猎活动都被她以柴令武生病需要照料为由推辞掉了。 所以,她才过上了难得的清闲日子。 待到登上楼台之时,李曜已经切换成了一副为人尊长的正经模样,柴哲威和柴令武忙上前齐齐行礼“弟子玄恒,玄宁,拜见师父。” 李曜点头示意免礼,扫了眼侍立在楼台上的几个颔首低眉的男女,这些人的年纪不过十四、五岁,全都是来自内廷的宦官和宫女。 一般而言,公主只有出嫁开府,才能单独配备官吏和宫奴婢,然而李曜的身份不仅是公主,还是一个出家人,开府自是遥遥无期。 于是李渊采取折中的办法,按照公主的规格,给李曜配置宦官宫女作为身边的侍者,并任由她亲自挑选。 由于涉及皇家的规制,李曜根本无法推拒,便秉着用熟不用生的原则,要来了当初在仁智宫服侍过她的这几人。 李曜指了指摆放在柴哲威身前案几上的一卷书,对其中一名脸蛋圆圆的小宫女说道“蓉娘,把那卷《三字经》递给我。” 蓉娘应了一声,走过去拿起书卷,然后毕恭毕敬地递到李曜手中。 李曜打开这本由她改编过的《三字经》,粗略地扫了一眼,便对两个小孩说道“这本书你们学完了吗?” 柴哲威道“马师父都教过了。” 李曜点了点头“既如此,我要考量你们一番,都听好了。” 她顿了顿,又看向书卷,问道“子不学,后面为何?幼不学,后面又为何?阿蚺来回答。” 柴令武稚声稚气地背诵道“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 李曜又说道“阿卯来解释这段话的含义。” 柴哲威流利地回答道“孩童不肯学习,是很不应该的,若是幼时不努力学习,老时将无所作为。” 李曜点头道“答得不错,接下来,我要提高一点难度,若是你们两个都答对了,我特许你们明日到城中玩耍一天。” 柴哲威和柴令武跃跃欲试道“好啊好啊。” 李曜问道“请阿蚺来回答,此书上第十二列是甚么内容?” 柴令武数了数手指,半晌才道“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 李曜点头道“回答得完全正确。” 柴令武激动得蹦了起来,向柴哲威笑道“阿兄,就看你啦。” 柴哲威挺起小胸脯,摆出一副责任在肩的架势“师父尽管出题,玄恒不会让弟弟失望的。” 看到这个刚满五岁的小娃强装老成的样儿,表面严肃的李曜险些破功,好不容易忍住笑意,说道“何谓六谷六畜,执笔写出来,如果写错一字,你们明日就到高师父那里去修习一天。” 蓉娘等宫女正要上前帮忙铺纸研墨,却被李曜一个手势制止。 在李曜刻意的培养下,柴哲威倒是早已习惯了自己动手,仔细完成了书写的准备工作,提笔蘸墨,在纸张上认真写下了两列文字 稻梁菽麦黍稷。 马牛羊鸡犬豕。 李曜揽纸一瞥,蹙眉道“字写得好丑。” 安红玉抢过纸张,朝上面看了一眼,莞尔笑道“字丑无所谓啊,每个字都写对了,别对小孩要求太高嘛。” 李曜对柴氏二子道“明日就让安娘子带你们出去玩……” 两小孩正要欢呼雀跃,附近忽然传来了一声轻咳,众人循声看去,就见一袭黑衣的张无铭站在楼台入口,李曜走到他面前,从对方手中接过一支信筒,展开一阅,只见信上写道“河西告急,罗某率队助战,归期待定。”英雌 第二百六十三章 你朋友何许人也? 长安北面,兰池水畔,旌旗蔽日,刀枪林立,一支大军整装待发。 高台之上,笙歌聒地,鼓乐喧天,唐皇李渊率领百官正为领命出征的秦王李世民和齐王李元吉饯行。 近日来,唐朝战事不利,箫关、阴盘、善和等重要关隘和军镇先后沦陷,陇州、原州全境皆遭突厥铁蹄蹂躏,困守平凉孤城的右监门卫大将军杨屯急遣使向朝廷求援,李渊听取信使汇报后,为扭转局势,决定以李世民为主帅,李元吉为副帅,发兵全力反击突厥,除卫护京师的元从禁军,其他所有尚未参战的关中兵皆已云集此处。 此外,李渊还诏令陕东大行台右仆射屈突通率领中原军队进驻京师周边城池,以填补讨伐大军出征给京畿地区造成的守备空缺。 李世民和李元吉头戴锦盔,身披银铠,战袍猎猎作响,瞧来英武非凡,仿若天将。 李渊亲自将两樽酒水递给两个儿子,随即又接过宦官奉上皇帝御用的龙纹玉曲卮,语重心长地嘱咐道“世民、元吉,突厥此番攻势之盛,远甚以往,你们务必谨慎用兵,败则退回京畿,扼关而守,胜则稳扎稳打,切忌冒进。” 李世民、李元吉二人齐齐举樽,高声道“父亲敦敦教诲,儿定谨记于心,绝不辜负父亲和朝野的厚望!” 父子三人仰头一饮而尽,李世民面朝台下,忽然朗声道“大唐的将士们,突厥犹如禽兽,烧杀掳掠,罪恶滔天,我们该做甚么?” 声音刚落,李元吉立马振臂一吼“戮杀北狄,报仇雪恨!” “戮杀北狄,报仇雪恨!戮杀北狄,报仇雪恨” 关中将士热血沸腾,齐齐高呼,声震长空。 李世民和李元吉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鼓舞完士气,相继走下高台,跨上战马,李世民扬鞭一指前方“出发!” 随着一声令下,铺天盖地的大军犹如洪流涌动,浩浩荡荡地朝西北方向行进。 眼见军队渐渐远去,李渊下了高台,正要登上御辇,起驾回京,忽然瞥见一小队人马朝自己直奔而来,待到来者们及至近处,再定睛一看,立刻认出当先一人,正是他最宠幸的女儿明昭公主。 李曜一勒马缰,青海骢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前蹄未落,李曜已跃至李渊面前,俯身一礼“明昭见过父亲。” “平身吧。” 李渊伸手虚扶,关切地问道“阿蚺的伤寒好了么?” 要知道,在中国古代,伤寒一直是致死率比较高的传染病,李渊没敢去探望,而奉旨前去诊断的御医也被李曜以亲自治疗为由给打发走了,因此他完全了解不到外孙的病情状况。 但事实上,柴令武只是患了普通感冒,早在李曜请假后的第二天就活蹦乱跳了。 李曜眼不眨心不跳地应道“回禀父亲,阿蚺现已完全康复。” 自从“杨文干事件”结束之后,她就对李家兄弟之间的权利争斗唯恐避之不及。 而她之所以谎报孩子的病情,故意缺席在李渊举办的围猎活动,就是不想去看那场“劣马三蹶秦王”的丑陋闹剧。 毕竟,“玄武门之变”已经无法避免,李渊对她的宠幸也维持不了几年。 正所谓“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与其把未来的前程和梦想寄托在别人身上,还不如好好壮大自己的实力。 李渊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别有深意地道“这就好,所幸你没有陪朕游猎少陵原,而是留在了家中,否则你很可能会目睹到你那三个兄长的精彩表演啊。” 李曜有些心虚,忙打了个哈哈“喔,那还真是有些遗憾呀。” “油嘴滑舌。” 李渊没好气地说着,两眼渐渐眯了起来,打量了一眼李曜,见她头戴斗笠,一身男儿打扮,腰间蹀躞带上挂满物件,不禁有些怀疑道“你这副模样,似乎不是来给两个兄长送行吧?” 李曜干笑一声“我只是顺路过来。” “顺路?” 李渊笑了笑,捋须道“给朕说实话,你到此所为何事?” 李曜压低声音道“我的朋友在陇右遇到了麻烦,正等待我去援助,希望父亲能给予一些便利。” 李渊脸色登时沉了下来,斥道“你朋友何许人也?竟敢怂恿当朝公主以身犯险” 他骂着,忽然语气变得有些古怪“难怪你不喜欢柴嗣昌,其实是因为你有了新欢?” 李曜脸颊抽搐了几下,忙不迭地解释道“父亲莫要误会,我那朋友是斛尤部的女首领,是我的过命之交。” 李渊闻言微微一愣,随即现出恍然之色,试探着说道“朕记得这甚么斛尤部是去年七月归附本朝的铁勒部落,迄今刚好一年,难道说此事与你有关?” 李曜点头承认道“没错。” 李渊扫了一眼李曜身后的随行者们,诚恳地道“据兵部收到的军情急报,现在斛尤部正与突厥人鏖战红谷,而与之相邻的陇右诸州皆需提防突厥和吐谷浑的侵扰,显然无法分兵去支援他们,可是你只带这十几号人马去助战的话,似乎起不了甚么作用,更何况你们需要通过刚刚被突厥人侵占的陇州,才能进入陇右地带,实在太危险了。” 李曜摇头道“请父亲放心,我会帮我军重新夺回陇州才出关。” 李渊惊疑了一声,暧昧地笑道“朕已派遣柴嗣昌前去收复陇州,你该不会打算借此机会与他和好吧?” 李曜嘴角微微一抽,急道“父亲何出此言,我与他本就关系不差,哪有甚么和好不和好的,父亲到底愿不愿意帮我的忙呀!” “好吧。” 李渊点头道“说起来,你此行也是为国分忧,朕岂能不助你一臂之力?” 李渊也不含糊,当场雷厉风行地写了一份特许李曜等人调用军资的手喻,然后连带相关的文牒一并交给了李曜。 李曜达成目的,欢喜地道了一声谢,当即翻身上马,挥手一鞭,胯下骏马便撒开四蹄,又朝着李世民所率大军行进的方向风驰电掣地奔去11 第二百六十四章 槊杀敌酋 李曜轻装简从,不多时便追上了携带辎重粮草行进的大军。 此番跟随李曜出行的人,除了安红玉、兰韶英、高烈、张无铭、张玄妙五个身负武艺之人,还有十二名从未执行过任务的东风堂新手,各个骑乘良骏,行动矫健,引得沿途无数唐军将士为之侧目。 李曜策马驰到并辔而行的李世民和李元吉旁边,在鞍上微微一欠身,持缰作揖道“二位兄长金安。” 李世民上下扫了眼李曜全身,疑惑道“难道父亲准许你随我们一起参战么?” 李元吉也注意到李曜一副将欲远行的架势,故意作出一副失落的样子,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道“哎!为兄还以为你是专程跑来给我们十八里相送呢。” 李曜笑道“实在抱歉,明昭只是过来找你们取一些物件。” 李世民和李元吉对视了一眼,奇道“你想要何物?” 李曜从腰间锦囊里取出李渊的手谕,并递到李世民手中,说道“我需要皮铁甲胄十八具,骑弩三十六副,弩箭一千支,马槊十六杆,长枪两杆。” 李世民把手谕仔细看了一遍,随即传给李元吉阅览,又朝李曜身后那些挎刀负弓的男女随从们望了两眼,这才问道“你欲往何处去?” 李曜把自己准备协助唐军夺回陇州及出关赶赴河西之事说了,李世民皱了皱眉,叮嘱道“若在陇州,柴嗣昌肯定能护你周全,倒是不用太担心,但你出关之后,就要多多小心了,最好尽量避开胡人的骑兵,能不交手就绝不交手。” 李曜微笑着点头道“多谢二哥关心,明昭晓得了。” 李元吉不屑地睨了李世民一眼,随即把手谕交还给李曜,便朝身后一招手“来人。” 数员浑身贯甲的将领立刻拍马上前,齐齐问道“大王有何吩咐?” 李元吉眼睛扫过他们,举鞭依次指向其中四人,点名道“宇文宝、薛万彻、李义立、独孤达,明昭公主奉诏出关督察陇右诸州军事,尔等挑选四百猛士组一卫队,负责全程保驾,若是明昭公主有所闪失,自己提头来见寡人!” 齐王府四将声如洪钟,抱拳道“是,属下一定不负大王重托!” 李曜苦着脸道“父亲的手谕里并没有同意调兵一项呀,四哥这般安排……似乎不大好吧?” 李元吉摆了摆手,不以为然地笑道“如果父亲他老人家知晓为兄派兵保护你,说不定还会夸奖为兄几句呢。” 毕竟说得再多,也不如行动来得实在,李元吉的大方之举,一下子就把李世民此前那一番关心话语给比了下去。 李世民脸面登时有些挂不住了,赶紧有样学样,扬声唤道“薛万均,张士贵,李孟尝,梁建方!” “末将在。” 薛万均等四将迅速靠拢过来,李世民郑重其事地道“你们速领八百玄甲精骑随同明昭公主西行,一切事宜皆听从明昭公主的指示,都听明白了吗?” 李曜听了,忍不住插口道“二哥,调动八百玄甲军士会不会太多了?” 李世民语气不容商量“无妨,你只管指使便是。” 他说着,挥手催促四个犹自面面相觑的秦王府将领“还不快点行动!” 薛万均四人齐声应道“末将遵命!” 待到人员装备皆已就绪,李曜与李家两兄弟简单言语一番,便拱手作别,策马先行。 然而没过多久,李世民又单骑追了上来,把李曜唤到路边,解下腰间柄鞘镶满金银珠玉的环首横刀,往她怀里一抛。 李曜接住宝刀,吃惊地问道“这是何意?” 李世民乜了一眼远远观望的四个齐王府将领,轻声道“此刀削铁如泥,价值千金,乃是本朝铸刀大师綦毋元忠亲手打造而成,权当报答你成功谏阻迁都,为我解除忧患的谢礼。” 李曜知道李世民会是最后的赢家,可她一点都不想再给自己惹来朝野非议,于是双手捧刀,递向李世民道“我那么说,只是为了大唐江山的长治久安,这礼物太贵重了,明昭实在受之……哎?” 李世民不等李曜把话说完,人已拨马而返。 李曜呆愣了半晌,只得无奈地将宝刀挂在腰间,这般精美炫目的兵器,她还真有点舍不得用来砍人呢! 两天之后,当李曜一行人马抵达陇州汧阳地界的时候,正好撞见了唐军与突厥人的一场鏖战。 李曜眺望前方战场,大致分析了一下敌我双方的交战形势,然后拉下兜鍪面甲,挺起丈八铁槊,高声一喝“杀突厥人!”便率领一大波挺槊拔刀的铁甲骑士,杀气腾腾地冲向了一处战斗最胶着的地方。 距离不过三箭之地,战马疾驰,转眼便到。 李曜一头扎进战团,一杆长槊左刺右扫,槊锋过处,人仰马翻,无人是她一合之敌。 仅片刻工夫,李曜便杀至一员浑身包裹在甲胄里的突厥将领近前。 金光灿灿的狼头兜鍪,一身银光闪闪的鱼鳞甲,以及青金石染制而成的战袍,充分表明了此人高贵的身份。 因此,早在发起突击之前,李曜就已然锁定了他。 这突厥将领本来正在大杀四方,忽见一员玄甲骑士朝自己直扑过来,二话不说,立刻拍马迎击。 李曜摸过长槊的次数,一个巴掌都能数过来,自然技术平平。 但俗话说得好,一力降十会。 更何况,李曜武功底子也是极好的。 寒光闪动,双方几乎同时出手。 突厥将领挥槊猛地刺出,直取李曜的咽喉。 他已不知自己洞穿过多少唐军将士的咽喉,只可惜这一次,咽喉被洞穿的人,却变成了他自己。 “噗!” 两马相交,李曜一槊将突厥将领挑离坐骑,然后随手甩进激烈混战的人堆里,一个眼疾手快的唐军步卒迅速扑过去,猛地一刀斩下,将首级高高举起,兴奋地连声大吼“敌酋授首!敌酋授首啦!” 受此鼓舞,唐军战意高涨,尽皆奋勇争先,拼死杀敌,其中尤以李曜身后的骑兵队伍气势最为惊人。 正所谓,将为众兵之胆。 首领的阵亡,严重打击了突厥人的士气,再由突然从斜地里杀出来的一千多唐军铁骑顺势一冲,胜利的天平毫无悬念地倒向了唐军一方。 很快,群龙无首的突厥人便被唐军杀得兵败如山倒。 李曜憋闷已久,岂有不借机发泄之理。 但见她持槊拍马追上一群溃兵游勇,“呛啷”一声抽出李世民赠与的宝刀,在空中挥起一片血光……英雌 第二百六十五章 莫非世道变了…… 突厥人正面作战并不比唐军更勇猛,但若论起逃跑的本事,唐军就远远不及了。 突厥军队溃败时,经常化整为零,逃得一个比一个快,以致唐军每次获胜,都无法全歼他们。 而这一次战斗,也许会有个不错的战果。 因为陇州是关中的腹地,突厥人明显对地形不熟,不少人都迷失了方向。 所以,无需诸将下令,唐军士卒都嗷嗷叫着追杀那些盲目乱窜的突厥骑兵,不遗余力地收割首级。 李曜不断来回冲击溃军,右手一刀,左手一槊,来回运转如飞,杀得溃兵鬼哭神嚎,人头滚滚,犹如虎入羊群,凶猛至极。 青海骢是数量稀少的良骏,速度比突厥戎马快得多,一些败兵见逃不过李曜的追杀,纷纷跳下马,高举双手,跪地求饶,期望能活得一命,怎知李曜飞驰而过,利刃毫无停顿地砍断他们的脖颈,李曜将他们屠戮殆尽,又一拍战马,准备另觅目标,却见一骑兜到自己的面前,出声制止道“贵主够了,快住手!” 李曜被对方这么一喝,忙勒住战马,一瞧来人是兰韶英,就没好气地道“阿兰,你挡我作甚!没看见我正在兴头上么?” 兰韶英提缰上前一步,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战场凶险,刀箭无眼,贵主可还记得苇泽关下的那一箭吗?” 李曜微微一怔,登时回想起当初自己在平阳公主墓志的相关内容,只得点了点头,收刀入鞘“好吧,我明白了。” 二人驻马片刻,随行人员便陆陆续续地赶了上来。 看到安红玉、高烈、张玄妙等人,李曜这才意识到自己杀得太投入,几乎都忘了顾及他们的安危,忙询问众人的状况,好在这是一场轻松的顺风仗,而所有人又有精良的铁甲护身,是以除了十数人受了点轻伤,绝大多数人都安然无恙。 战斗结束时,正值中午,天气略显闷热,于是李曜领着自己一行人马在战场附近的一片林荫处休整。 不想李曜、兰韶英、安红玉、张玄妙四女刚摘下兜鍪透气,就吸引住了许多正在打扫战场的士卒眼球。 “女的!那位将军竟是个女的!” “快看,这两个女子长得好相像呀!” “哇呀!竟然还有一个赤发胡女!” “瞧那个身段儿最娇小的娘子,只怕还没及笄吧?” “现在这年头,女人都可以如此彪悍,莫非世道变了” 四周一片大呼小叫,李曜听得额角青筋直跳,正要发作,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统统住口!” 李曜抬眼一看,就见一员唐将被几个卫士众星捧月一般护在中间,正觉此人眉眼五官有些似曾相识,一旁的兰韶英已开口问道“你是马将军?” 马三宝向兰韶英点了点头,旋即大步流星走到李曜面前,单膝跪地,恭敬地道“马三宝见过明昭公主大驾,末将驭下不力,让贵主受到惊扰,还祈贵主恕罪!” “无妨,平身吧。” 李曜虚扶一把,从衣甲里掏出皇帝手谕,给马三宝展示了一番,才道“马将军,你这一仗打得很有意思啊!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能否说与我听一听呢?” “末将遵命,事情是这样的” 马三宝点头应了一声,就地盘膝坐下,开始讲述今天发生的这场战斗起因经过。 原来柴绍率军来陇州御敌,近来多次战胜颉利可汗五弟欲谷设,陇州下辖四县,柴绍现已收复汧源、汧阳、吴山,仅余华亭一县,目前双方正在汧源与华亭两地之间对峙。 或许是那欲谷设nn连败,心有不甘,竟铤而走险,派遣一支轻骑妄图绕袭柴绍军的大本营岐州,结果他们动身没多久就被唐军侦骑发现,柴绍得到这一情报之后,急派快马命令留守岐州的马三宝率本部人马在突厥人的必经之地进行伏击。 然而,敌我双方都只顾着急速行军,竟在这里好巧不巧地迎头碰上,彼此nn阵都没来得及摆开,就混战成了一团。 本来双方实力相当,战斗胜负难料,但突厥人的确很不走运,居然会遇到李曜这个大杀星,不但主将被她一槊枭首,而且还遭到一支千人重骑的碾压,败得简直毫无悬念。 马三宝把话刚说完,一个校尉满脸欣喜地跑到他身边,俯身附耳低语了一句,马三宝一拍大腿,激动地大叫了一声“好!”随即冲着李曜拱了拱手,大笑道“哈哈哈,恭喜贵主立下大功一件!” 李曜微微一愣,问道“你们查出这个敌酋的身份了?” “是的!” 马三宝点头道“据俘虏交待,此人名为阿史德诘鲁,乃是阿史德部俟斤,官居俟利发,可谓是掌突厥一方军政大权的高官啊!” 此言一出,李曜身周众人尽皆上前道贺,一时间“贺喜贵主”、“恭喜贵主”、“可喜可贺”之类不绝于耳。 待休憩结束,重新上路之时,秦王府将军张士贵意犹未尽,对李曜神秘兮兮地道“实不相瞒,原本秦王命我等担当贵主护卫,末将还对自己未能跟随大军作战,其实是感到有些失望的,只是末将没有想到,我等还未出关中就撞上这等了好事,若非自己亲眼所见,很难相信贵主会有如此惊人的武艺,只怕平阳公主在世,也不会是贵主的对手吧?” 李曜对这类试探早已习以为常,只淡淡一笑,说道“张将军过誉了,那个叫做诘鲁的敌酋武艺不过尔尔,只是地位略高罢了,杀他算不得甚么大本事。” 由于胜利来得意外轻松,马三宝麾下人马损失轻微,所以他决定以保护明昭公主一行安危为由,带兵前往汧源为上司柴绍助战。 次日上午,李曜一行人马浩浩荡荡地抵达了陇州的治所汧源城。 李曜去年路过这里的时候,城中还是一派人烟稠密,店肆如林的热闹繁华景象,而今却已变得千疮百孔,面目全非。 街道上血迹斑斑,到处都是断壁残垣,除了一队又一队唐军士卒,路上几乎遇不到一个百姓。 在马三宝的热情引领下,李曜在残破的陇州刺史府里的一顶大帐前,时隔数月再次见到了柴绍。11 第二百六十六章 贵主慧眼如炬 “明昭公主大驾光临,臣军务缠身,未曾远迎,还请贵主恕罪。” 柴绍恭立于帅帐入口,向李曜抱拳行了一个军礼。 “大将军免礼。” 李曜随意虚扶了一下手,便径自迈步走入帐中,柴绍、马三宝二人赶紧跟进。 李曜给柴绍看过皇帝手谕之后,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将军,现如今大震关能否通行?” 柴绍摇了摇头“大震关虽尚在我军手中,但欲谷设的大军营地正好扎在通往关隘的必经之路上,须得先将其击退才行。” 柴绍一边说着,一边打量李曜,见她身穿一副秦王府玄甲军的制式铠甲,顿时想起近日出现的一些传闻流言,不禁心生疑惑“三娘,难道你改变立场,不再坚持中立了么?” 柴绍正想着,忽听李曜呵呵一笑,扬声唤道“阿兰,拿进来。” “是。” 兰韶英双手捧来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揭开盒盖,里面赫然是一颗石灰包好的人头,柴绍一眼认出这张面孔,惊喜地低呼了一声“阿史德诘鲁!” 随即他抬眼看了看李曜和兰韶英二女,脸上渐渐现出愕然之色,又看向马三宝,纳罕道“此贼莫非不是你而是贵主诛杀的?” “没错!” 马三宝简明扼要地把整个战斗经过说了,柴绍捋须笑道“这诘鲁的运道也太背了,想必甚么长生天管不到我们汉人的地盘,只是如此一来,吾等暂无后顾之忧也。” 李曜问道“我等行程甚紧,却不知大将军计划何时与那欲谷设再战一场?” 柴绍将一张竖立在帐中的木板平行翻转过来,登时现出一副范围涵盖了整个关中及周边地区的舆图。 柴绍用手指在汧源城以西一截汧水河段处画了个圈,讲解道“欲谷设把营寨扎在南岸,而我军驻地汧源城在北岸,若是我军主动出击,则须得渡河,这小子虽勇而少谋,竟也知晓半渡而击的法子,从华亭到汧源,再到汧阳,突厥侦骑、耳目无处不在,就是为了捕捉我军犯错的机会,以扭转战局。” 马三宝皱眉道“现在欲谷设的偷袭之计彻底失败,还折了如此重要一员大将,只怕他会下定决心坚守不出,当个缩头乌龟了。” 李曜瞥见柴绍一脸轻松淡定,没有半分忧色,不由语气肯定地笑道“大将军可是想到了破敌良策?” 柴绍怔了怔,只得承认道“贵主慧眼如炬,真是甚么也瞒不了你。” “其实这并不难猜。” 李曜看了一眼木盒里的首级,微笑着说出了答案“大将军欲行激将之法,我说的没错吧?” 柴绍点头道“臣确有此意,这诘鲁正是欲谷设的内兄,欲谷设性情冲动,得知内兄的死讯,必然坐不住,不过这小子也不会轻易拿上万条性命去犯浑,只有我军在汧水北岸撤出一个足够宽的缺口,他才会放心过河与我军进行一次正面交手,而这也正是我想要的机会。” 李曜想了想,问道“既如此,那么敌我兵力现有几何?” 柴绍如实说道“若加上三宝的人马,我军可战之兵尚有一万五千,而欲谷设原有三万人马,遭我军连续挫败之后,估计还余两万之数。” 李曜抱胸托腮,默默地瞧了地图半晌,才道“看样子,我军实力并不占优呀” 她顿了顿,又道“我想要参与此战,不知大将军同意否?” 柴绍正要出言回绝,账外齐齐响起几个粗豪的声音“不可!” 柴绍扬声道“诸位若有话说,都请进来吧。” 音落,秦王府、齐王府诸将鱼贯而入,待他们与柴绍见礼完毕,秦王府护军薛万均便率先对李曜说道“贵主乃千金之躯,怎可一再上阵以身试险?贵主若有闪失,我们无法回去向秦王交待。” 李曜不以为然地道“正如诸位所见,寻常兵将绝难伤我寸肤,还请诸位放心随我一起杀敌吧!” 一位赤发碧眼的将领也开口道“贵主莫要忘了齐王的话啊!而今我等身家性命已系于贵主,还望贵主体谅体谅我等。” 这人名叫宇文宝,正是当初陪同李元吉上终南山找巨国珍、李曜等人给杜伏威解毒的武官,他这话一出,其他两府七将齐刷刷单膝跪下,抱拳道“万望贵主体谅!” 见此情形,柴绍适时地出声道“欲谷设一常败之将,何须劳烦贵主出马,不出数日,臣便能将他的人马杀得片甲不留。” 众意难违,李曜只好点头道“也罢,那我就暂驻此城,静候大将军的捷报了。” 计议已定,柴绍将李曜等人安置在了汧源县衙,里面的建筑皆已没了屋顶和窗户,仅剩一堵堵被烟火熏得乌黑的墙壁,地上见不一块砖石和木料,据说都被守城军民当作檑木砲石用掉了。 为此,柴绍派人在这里扎下许多军帐给李曜一行居住,李曜、兰韶英、安红玉、张玄妙四女只能挤在一起,不过她们倒也不介意,因为这座县衙已经是城里建筑物保留得最完整的一处地方。 当李曜等人刚收拾好歇脚地的时候,柴绍已写了一份为李曜表功的战报,并随阿史德诘鲁的首级一起传往京师,与此同时,他还下令释放了几名突厥战俘,让他们把这欲谷设内兄的带甲尸身送回汧水南岸的突厥军营。 次日,欲谷设见到内兄的凄惨死状,当场勃然大怒,下令将营中的唐军俘虏全部杀了个干净。 只不过,未出乎柴绍预料的是,欲谷设并没有完全失去理智,为保险起见,他先派手下带领一队人马趁夜过河突袭,结果唐军抵抗非常微弱,突厥人竟不费吹灰之力攻占了一处渡口。 欲谷设闻讯后,不疑有他,立马率军气势汹汹地渡过汧水,未等天明,便在汧源城西布下军阵,并亲自向城中射去战书,邀柴绍出城决一死战。 柴绍自然是求之不得,他等的就是一场硬碰硬的战斗。 此前虽说他多次击败欲谷设,但对方一见败势渐显,就仓皇退兵,跑得比风还快,而他的军队多为步卒,想追也追不上。 战鼓擂动,号角铮鸣。 很快,怀揣着无数深仇大恨的两方人马,便在汧水北岸一地,展开了一场堂堂正正的对决11